[ 四月，烟花败去。没有果实。所以空虚。]
无论你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什么，请不要太计较它是否真实。并且，希望你带着一颗包容的心。因为，他们并无罪，他们只是孤独。
以上题记。
第一次在专栏里看到安的文字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爱他。
那些文字措词幼稚，内容却悲哀，又是深入人心的。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怜惜。因为他是那样赤裸裸的把自己暴露在人群里。那些文字不华丽。有太多的哀怨，象夏日阳光下树的阴影。斑驳，无序。洒落的童年的回忆，中学的暗恋，大学的空虚。
但是自己又喜欢看。于是我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在他的文字里边寻找自己的过去。
专栏里有他的照片。高高瘦瘦，斜靠在墙上。大眼睛，双眼皮，娃娃脸，很可爱。但是眼睛黯淡无光。微闭着，流露着许多无奈。
我觉得他是个孩子，误闯进了不该他来的世界。这个世界让人感到不安全，莫名其妙的想保护他。
和他聊天。
他说，我很孤独。我说，我也是。
然后他说，我们恋爱吧。这样，我成了安的男友。
这是个孤独的人群。孤独到空虚，然后拼命的想要爱。没有选择。
我们隔着半个中国。我们每天发短信，每天打电话。他的声音慵懒，话题广泛。
我们深爱彼此。我能感觉到他的爱，猛烈的。
我们亦相信，某一天可以在一起。我不知他是否真的相信，起码我是相信的。我觉得他不是个平常的男孩。他就这样走进我的生活。
很久以后，在我开始写这篇回忆的今天，我开始承认他在信中告诉我的，我那时爱上他只是因为我太需要爱，而不是因为那个人是他。换句话说，我爱上他，只是因为我需要爱一个人，而不是因为我爱他。只是凑巧，那个人是他而已。
我亦开始承认，那时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只知道他19岁，在念大学，大二。离开了父母，一个人。
我只知道他很情绪化，他会让我半夜三点在被窝里给他发短信。
我只知道他每天跑步。每天晚上十点，准时在操场。常常一个人，有时候也和他的同学一起。
当他一个人跑步的时候，他常常会用耳机给我打电话。我躺在床上接电话。电话一直通着，直到他跑完步，走到宿舍的楼下。
他说，我们每个人，每天都需要花点时间脱离每天生活的环境，花点时间来独处，想想自己在今天到底做了些什么。很多时候我们都在电话里沉默。我在这边感受他的心跳，因为跑得很快，所以，心跳的很快。于是想抚摸他的手。想亲吻他的脸庞，想拥他在怀里。
有时候，他会说我想你，我想来看看你。
有时候和他跑步的人，他只和我说起过，是个女孩子。关于她，他没有再告诉我什么，我亦没有问起。
他常常在天台给我打电话。他说天台信号比较好，听得较为真实。他还说天台很静，非常的安静。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听他说着。心里一阵莫名的冲动。
周末的傍晚，安一个人出去，骑车，到郊外。找个有草的地方坐下。
天黑后，他给我打电话。说很静，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地上的路，起风了。然后说他闻到了熟悉的泥土的味道。然后说冷。
我正在忙我的事情呢，还要赶着做一个调查系统。我说冷就快回学校去吧，别着凉了。
他问我，你是真的关心我吗？怕我着凉？我说是，我的宝贝，我关心你。快回去吧。
他于是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说，好，我回去了。
偶尔他也会发短信说找不到回学校的路了，紧接着一条，找到了。他聪明，不会迷路，就算迷路也可以很快找到。我担心的是他在这个纷繁的尘世迷路。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但是逃课。他说他受不了坐在教室里，全身不得动弹。对于他来说，坐在教室还是坐在寝室都一样，耳朵里永远都是那副磨得掉色的耳塞，放着让人窒息的无病呻吟。老师说了些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是我知道的，是安告诉我的。
但是还有些是我不知道的，我也没有问起的。因为那时候我天真的相信，只要有爱，一切都不重要。
安跟我说没有认识我之前，他很孤独。听到这句话，我只是觉得很骄傲，很想给他肩膀，给他爱。但是他没有说，认识我之后，是不是依然孤独。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吧。
我离他很远。有半个中国呢。他在西面，我在东面。
我比他大四岁。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每天穿着整洁的西装出入高耸的写字楼。想点子，把别人的点子用电脑程序来实现，每月拿着不算太少的薪水，泡吧，缴房租，买咖啡。
我羡慕他的年轻，冲动。
安很冲动。
那年暑假，他一个人，之前没有跟我说，乐巅巅的坐了38个小时的火车，来看我。
火车到站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我现在在你们的火车站呢，快来接我。
七月的阳光疯了似的照住这个邋遢的城市。
车站是个饱含感情的地方，别离还是相聚。人们匆匆来，匆匆去。
我去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人群里。背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包，但是很干净。耳朵里依然挂着两个耳塞。他盯着我笑。迷人的笑脸。那一刻，心里所有的冲动爱恋怜惜被唤醒了。
我跑过去。抱住他。我不管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也管不了。
我带他到我住的地方。然后去请了七天假，老板跟我说，这个信息系统你做了一半你请假别人又不知道你的思路又不能沿着你的思路做下去啊，要是你一定要请的话，代价将是扣你所有的年终奖金，你自己考虑清楚。我在心里骂了声妈的，然后高兴的离去。
我想在我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的给他爱，让他觉得安全。
我们去了乌镇。传说中宁静的水乡。是他要去的，他说他想要宁静。去了才知道，这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宁静。
游客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我们住的是河边靠水的屋子。外面时而有船夫撑着木船，木船上坐着游客。
那天晚上，我把他抱在怀里，听他的喃喃细语。因为我看着他让人心痛的脸，说你能把你的全部都告诉我吗？
于是他开始说，他的语气变得轻柔。他说了许多的片断，就像他专栏里的文字。支离破碎。
小的时候，和母亲住在一起，在农村。父亲为了生存，在外面做点小生意。爷爷是不让父亲出去的，在爷爷的眼中，农民，就该规规矩矩的，守着巴掌大的点地，享受大地的恩宠。
父亲有着倔强叛逆的性格。他说他应该让妻子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那时安六岁，刚好要上学。第二年，母亲也和父亲一起出去了。因为父亲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需要帮手。
于是他就住在爷爷奶奶家，开始念小学。直到四年级，爸妈接他到城里去。
他开始上小学，离家很远。小学在镇上，离家很远。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来说，每天走8公里的崎岖的山路，不是特别容易。他说，那时他不觉得累，那时候好像不知道累。
镇上其实是有亲戚的。只是他不愿意去。他每天都要回到爷爷奶奶那里，对他来说，那才是家。温暖的。
安说，其实山路一年四季都很美丽，你从来不会觉得寂寞。春天自是不用多说，炎热的夏天，可以到路旁的水沟里玩耍，抓螃蟹，秋天闻着稻香，冬天看着枯草迎着寒风。因为年幼，所以无知。所以拥有着简单的畅快的梦。因为不抱太多希望，也就不会失望。日子会一天天的平滑的从指缝间溜走。
镇上小学的操场上，有一棵很大的杨树，枝干苍老得无力托付。开花的时候，特别香，树下一层厚厚的花瓣，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他说，那时想，要是这棵树在我家多好啊。这个想法引来了同学的一阵嘲笑。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孤独的。他笑着说。
“儿时的玩伴，现在依然清楚的记得。三，还有长生。他们两人陪我走过了我的大半个童年。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捉鱼一起挨骂。
“我比三小两岁，三比长生小两岁。
“上次见到三，剪了个爆炸的发型，和他聊天时他说，他在北京开发廊，生意还不错。小时候，三是我们欺负的对象，因为傻乎乎的。还因为长生是我的堂哥，帮着我。现在长生接替了伯父的工作，在厂里。去年结婚了，生活并不富裕，但是简单，幸福。
“小学以前，我很笨的。记得有次去抓鱼，衣服裤子全弄湿了，一条都没抓到。被妈妈骂惨了。小时候妈妈一个人，和我一起，在家里过活，爸爸半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小东西给我。妈妈一个人，很不容易，伯父家和我家的关系不是很好。常常看到妈妈一个人流泪，她对我说，安，乖乖的，挺一挺就过去了。那时她是孤独的，可是那时我不懂，但是我很听话的点点头。我从那时决定了，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照顾她。后来她就和爸爸出去了，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开始念小学，开始学习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
“因为学校远，所以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接近天黑。走在山间小路上，看着两边的农舍，晚饭时间，所以炊烟四起。于是加快脚步，因为知道在前面的某处房屋，有一束炊烟是奶奶家的，奶奶总是做好了饭，依在院子外的篱笆边，望着我回来的方向……”
安在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目光闪烁。那是因为有些东西在敲击他的记忆，我知道。他的嘴唇轻轻的动，声音慵懒。于是我吻上去。我说，宝贝，让我好好爱你吧。
关上灯。
安比我高，但是比我瘦。身体单薄。我们在黑暗中拥抱，用唇和舌尖感知对方。
我们在乌镇呆了五天。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去到每个地方，都只能在屋后墙角破碎的石块中，寻找。寻找生命中丢失的东西。这句话是安说的。我不太懂。
我们去了很多作坊，每到一个作坊，安都会欣喜若狂。我相信，这些古老朴素的作坊，是和他心里的某些元素是重合的。这让他有回家的感觉。
他看着木墙上的雕花，骄傲的说，爷爷家的墙壁上也有这样的雕花呢，只是没有这么精致，很粗糙。还有奶奶陪嫁的那张大床，看起来像是艺术品。
每个晚上，我们都相拥而眠。我喜欢拥抱，因为拥抱让人不孤单，让人觉得真实。他用他慵懒的声音和我聊天，告诉我他的很多事。我吻他。
我的过去很简单，从小和父母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然后上大学，找个工作。爱过一个女孩，后来分手了，因为我不懂得如何去关心他。独身。直到爱上安。
第四天的时候，我开始感到悲伤。因为要分离。安却无所谓。他说，我又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分离是迟早的事啊。
这几天以来，他告诉我很多，除了小时候。这些事让我更想爱他。我想我开始了解他。
四年级的时候，安的父母把他接到了他们谋生的地方。在新的学校，他学习成绩中等。有个女孩子喜欢他。他开玩笑的说小学就恋爱了，然后又说，那不过是儿时的游戏，不用付出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心，是却充实的，不知道这种充实从哪里来，可能只是幼小的虚荣得到了满足。分手的时候，他对那个女孩说，我们分手吧。然后转身走了。很酷。留下身后愣愣的她，然后开始哭。什么都不懂，只是机械的模仿成人世界里的片段。满足自己对这个庞大世界的好奇心。
初中的时候，觉得孤独，并且开始享受孤独，甚至开始觉得人生无意。身边的人疯了似的早恋，他却什么都不想。他成绩中等。他不会惹人讨厌，但是也不是乖孩子，他是在教室的角落被遗忘的孩子。他有朋友，上课和他们传纸条，讨论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谁爱上谁谁放弃谁。下了课，就去网吧，聊天，做网页。
他说做网页其实很好玩，但是很危险，因为要把自己的什么都暴露出去。但是他孤独，除了做这些没有选择。
他说，那天晚自习下课后，班主任突发奇想的出现在门口，说，安，把你的书包给我看看，看你每天带些什么书回家去复习。班主任在安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叠照片，回老家时拍的，发现一堆字条，上课时写的，还发现了几张软盘，里面有安做的自己的网页，还有几封信。却没有一本书。
班主任很生气。之前安在他心中没有印象，现在有了，是不好的，班主任于是给安定了性，懒惰，并且肮脏。安说，他那时不知道怀疑，亦不知道反抗，班主任叫他请家长到学校，然后安觉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班主任在办公室及教室大声的当着父亲的面念安的信，还有上课时写的字条。安一直低着头，他觉得自己错了。他想反省，因为老师叫他反省。但是他不知道要反省什么。他说，他写信只是在试图和人交流。和念大学的网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网页，未来，大学，梦想。
但是安并不生班主任的气。他说他只是无知，并无罪。并且，为自己的父亲感到委屈，没有任何错，却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无地自容。
安说他其实自己其实真的无所谓。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卑微，觉得愧对父母，这种感情一直沿着他生命的脉络，涌动。
关于后来的高中和大学的生活，安一直没有说起。
第五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回去。我们坐在大巴上，窗外夕阳西下，让人觉得颓靡，梧桐树拖着很长很长的影子，斑驳，无序。那天晚上我很累。
第六天，安回去了。我在车站送他上火车。他说，还是这趟车呢，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第三节车厢外面还是有一道巨大的划痕。什么都没有变，我们只是相遇，然后注定别离。我不是很懂这句话的含义，然后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然后哽咽的说，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不想你走。
他却微笑着，说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啊。都这么大了。我给你打电话，我以后再来看你。
我拉着他的手，众目睽睽。因为不忍放弃，怕一放手，就永远也握不住了。
然后看他上车，火车开始奔跑。于是我追着跑，并且我开始理解追火车的人。因为近在咫尺，渐渐远去。我失去了什么。我的爱人，我的寄托，我想要的东西。我看到他伸出头来，朝我挥挥手。依然微笑。他，没有泪。
在火车开始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我开始想他。其实我也知道，别离是迟早的事，也知道，别离的痛苦。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劝他不要来。因为来了然后走了。只会让彼此更加孤单。
我一个人回到我住的地方。开始不习惯没有他在身边。虽然只有几天，我的身体和思想都早已习惯他，并且依赖他。
我收到他的短信。“看枕头底下，我的信。”
那封信让我伤透了我的心。之前，我以为我真的了解他了，他只是个孩子，经历过一些事情，难以忘记，我以为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并且，我想给他我的爱。
但是看了那封信后，我放弃了。
信不长。
“宝贝，你睡熟了。睡在我的身边。
“宝贝，你比照片上好看，我喜欢你的眉毛。
“宝贝，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却留不住你。我爱你。你也爱我。是吗？你爱我吗？可能是吧。我不忍心告诉你。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也不忍心欺骗你。你爱我，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等你了解我之后，你就会不爱了，这由不得你。
“其实认识你之前，……我是个MB。你那天骂过的东东。你说就是这些MB，搞得这个圈子乌烟瘴气。我不怪你。很多事你不懂。
“你知道为什么我做MB吗？呵呵，说出来你不信。因为孤独。我渐渐开始喜欢上了那种金钱和情感的交流。很多时候，我只是陪我的客人聊天。我知道他们也孤独，就像我一样。彼此主宾明确。我和他们接吻，然后做爱。我也需要这种简单的发泄。
“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孤独。这像是个借口。但是我自己也找不到真正理由。暂且相信我好吗？我孤独。我和我的客人聊天，我用锐利的眼光看透他们简单沉重的内心。我说的每句话都抵达他们心灵的最深处。看着他们诧异的恍然大悟。我觉得满足。
“但是遇到你让我停止了这种无聊的游戏。你的天真让我开始相信蓝宇的故事，相信很多不可能。只是这种相信多么无能为力。经不起时间的摧残。因为我天生洞察的眼睛，所以，别人需要用一辈子来证明的东西，我一眼看穿。
“并且。我拿什么爱你。我觉得自己在糜烂。心灵，身体。心开始想一些古怪的事。有时候，觉得自己神经分裂。
“宝贝。我爱你。却无力去爱你。你爱我。仅仅因为你孤独。
“我不想失去你。但是我没有能力阻止你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可以在寂寞无助的时候倾诉。我知你会原谅我的怕失去你的善意的欺骗。因为你善良，因为你天真，因为你和他们的不同。
“我不再沉沦。但是我沉沦过。无力挽回。”
我在惊愕和恐惧中看完了这封信。然后开始气愤。然后开始悲伤。然后是原谅。
然后我到医院做HIV检查。回家后，我开始回忆。最后我走到镜子面前，看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在变得陌生。我给了自己响亮的一耳光。可能是为了弥补，或者是为了赎罪，或者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想尝尝痛的味道。
我在38小时以内原谅了他。就在他下火车之前。他说火车的第三节车厢外有一条巨大的划痕。我开始了解那条伤痕。我的心在流血。我无法接受MB。我讨厌MB。他们是社会的垃圾。用身体交换金钱。赤裸裸的。直接得让人恶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每个MB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MB都有自己的的颠沛流离，他们也许不是为了钱，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没有罪。安，他让我学会原谅。我于是觉得自己在成长。并且开始承认，安说的是对的。我幼稚并且过于简单。
安，总是给我很多突然。突然相爱，让人惊喜，但是一旦突然超过我能接受的范围，就变成了罪恶。
此后的时间里，我和他是好朋友。只是好奇，并且怜悯。
那封信和那些事，他一直都没有提起。我也不想提起。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他，但是爱，却在时间的冲刷下一天天变得惨白。终于无法拾起。
我只是想要保护他。不管我和他是恋人，还是朋友，还是陌路。因为他的文字感动过我，因为他的眼神太无奈。我不忍心。将他一个人遗弃在茫茫人潮中。
我们依然在半夜发短信，他依然在天台给我打电话。依然说想抱抱你。还有他每天的琐事。他都告诉我。对他，我只有怜惜，并没有了爱。因为他让我知道了，我只是孤独。而他不是属于我的。
他也孤独。周末和同学出去大吃一顿，或者到哪里去通宵的KTV。他总会跑到WC给我打电话。我也可以感受他的开心。他生日那天，喝醉了。然后在卫生间里，关上门，对我倾诉。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有好朋友，他们关心我，他们祝福我，他们自己也快乐，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恋爱，简单的快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然后他开始哭泣。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颗敏感的，长满了刺并且伤痕累累的心。我不擅长安慰，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有对他说，快别哭了，快洗洗脸出去吧，他们还在等你呢，你是主角哦，今天。
他依然像从前那样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他依然跑步，和他跑步的女孩子，叫茹茹。中文系的女生。另一个孤独的人。安后来告诉我，他和茹茹跑步，常常也是什么都不说，但是能够感觉到对方，让彼此觉得不孤单。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并且不管说什么，都有可能罪孽深重。
茹茹偶尔也会说一些自己的事，男朋友，恋爱，分手，课题，文学社。安在他面前总是沉默。茹茹只是需要一个聆听的人。她试图了解安，但是失败了。安总是沉默。或者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自己的童年趣事。他们在宽阔的操场放声大笑，惊动了一片鸳鸯。
安跟我说，茹茹和他之间，能够感到对方，孤独。却无法给予对方任何的安慰。只能聆听。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让人窒息。
安和茹茹是好朋友，安的好朋友不多。并且，他感到不安全。所以在他们面前，他总是掩饰，所以他的朋友只知道他多愁善感，常常忧伤，会做网页，在某个网站做专栏作者，喜欢穿美特斯邦威（后来安告诉我，喜欢美特斯邦威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牌子的英文缩写）。仅此而已。关于他的忧伤，开始他们常常安慰他，后来便习以为常。安说，他不怪他们，没有人会永远安慰，就像没有人习惯付出一样。能有这样的朋友，偶尔给予些感动，已经很不错了。
身边很多朋友，很单纯的快乐。很好的朋友。却无法到达内心世界。
“他总是让我想起三，有时候觉得时光倒错，精神恍惚，仿佛看到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村子里，三个少不更事的少年，阳光下的快乐无邪的嬉戏。”
那时候他们都不曾孤单，都不会迷茫，都没有绝望。安这样回忆。
安生日后的第五天，他的奶奶去世了。这对他的打击之大。我能感觉到。他回老家。大姨二姨三姨还有母亲伯母都在奶奶的灵堂里哭得惊天动地。他没有哭。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在中午的时候，在其他人在吃饭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我在电话中听到小孩的叫声，笑声，鞭炮的声音，陌生男子划拳喝酒的声音，一片繁华。他开始胡言乱语。他说，三月麦子开花，说五月豌豆发芽。他说田埂太窄。然后越来越安静，我知道他走了很远。于是我开始担心。
我说，快回去吧，走远了大人要担心的。
他说，关你什么事，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孤单的人，彼此温暖一下而已，我们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朋友，什么关心，扯淡。
我了解他的心情，所以我没有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显得手足无措。最后我说，奶奶走了，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是男子汉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还有爸爸妈妈啊，还有爷爷啊，奶奶不就是离开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自己的生活还是要过吧。
他开始沉默。
很久后，说，我只是觉得难过，觉得更加的孤独。奶奶有多好你不知道，她永远不会骂我，永远都原谅我，不管什么事情，她什么都原谅我。只有她才这样。
此后他开始平静。只是偶尔一个人抽噎。
回到学校后，安更加颓废。我能感觉，但是无能为力。他开始整天整天的逃课，什么也不做，只是睡觉。或者骑车到很远的地方。然后骑回来。
他告诉我，他每次刷牙的时候，都会流血。他说，因为牙齿太硬，太无情，牙龈无法再包容。早上，太阳出来以后，同学都去上课。他一个人，在大镜子面前刷牙，阳光刺眼，但是可以清楚的看到血和着泡沫沿着嘴角留下。高露洁的牙刷很硬，我让他换一把佳洁士。他说都一样，牙齿下定了决心，所以伤害在所难免。一部分血沿着食道侵入空荡的胃里，这让他想呕吐。
我知道他没有再做MB。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对的。我从安身上看到，其实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对和错，只在一线之间。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也许自己让他难过，让他更孤独。也许，那才是他活着的方式。
他仍然在他的专栏发表些文字。更加的悲凉。寒风，落叶，空荡的大街。
安的皮肤一年四季都冰冷。安说，他怕冷。怕在寒冷的冬天还是一个人。
同时，安开始告诉我一些冬天发生的往事，那是他文字荒凉的原因。依然是破碎的。
他的初中成绩不是很好，所以，在拿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兴奋异常。但是，和那些陌生的但是优秀的人坐在同一个教室，他感到不自在。他甚至无法与人交谈。除了她。她是坐在安前排的女孩。下课的时候，她转过来，微笑。说，你好，我叫瞿瞿。
安说，那时候，他的感情开始错乱。他开始分不清爱和友情。他认为他爱那个女孩。他们开始形影不离。女孩不漂亮，但是有一双大眼睛。彼此没有说过爱。
直到情人节。他穿了一件自己认为最帅的衬衣，偷偷的到花市买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血色的。他偷偷的把玫瑰夹在了女孩的书里。偷偷的等待女孩的到来。女孩来了，看到玫瑰，然后神情紧张，用一种审问的眼光看了安。安开始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然后女孩把花插在她粉色的垃圾兜里。她并不惊喜。她传字条下来说，很遗憾，我原本以为你纯洁。
一切都开始不对劲。尴尬。直到安到老师那里申请，换位置。换到了最后一排。那以后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安说，第二天他看到玫瑰凋零，如心破碎，原来，玫瑰从花开到花败只要一天的时间那么短暂。
安说，他一直都没有怨过那个女生，是自己太傻了，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分不清友谊和爱，最后什么都没有了。那以后，他开始变得非常的小心翼翼。
九月，秋风来临，冬亦不远。安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他把那个人的照片发给我看。那个人叫秦生。
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无奈，并且，孤独开始蔓延。
秦生不帅。安喜欢的男人都不帅。但是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平头。
安说过，平头的男人看起来健康并且充满朝气，安说，其实这也是我爱上你的原因。这让我不好意思。
安毫无顾忌，在我面前说那个取代我的男人。我觉得很别扭。毕竟，我们曾经是。他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其实我们一直都只是好朋友，不是吗？只是有些感情错乱，因为我们都孤独。
然后安告诉我，对于这个男人的，是爱。那种感觉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就是爱。
他说，这种感觉，只有高中的时候才有过，是对另一个男孩的。我知道，这又是一段迷离的往事。于是我仔细聆听，就像窥视他的文字，窥视他的内心。我内心龌龊。
高中时，安喜欢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山头吹风。他在那里遇到了威。比他大一个年级的同学。威说，你也暗恋上别人了吗？
安说，我不想恋爱，我只是孤独。
威高大，粗鲁。威拉住安的手。这吓到了安。但是这种感觉让安觉得温暖。
但是威不会爱他，全校都知道，他钟情漂亮孤傲的学生会主席。威从来没有想过爱安。安亦没有想要爱威。但是这种感觉之强烈，是安无法控制的。
威开始和安成为好朋友，在学校的时候，威总是以大哥的姿势，保护着安。安的内心开始挣扎。但是小心翼翼。他开始觉得漂亮的学生会主席看起来恶心。威从来不曾察觉。他一心一意的爱着她，直到她被感动。然后她和威恋爱。安为威高兴。但是没多久，分手了。威说，她是孤傲的莲花，只能远观。
这件事又伤害了安。安于是觉得世间没有温暖，也没有真爱。他说他亲眼看到威是如何的爱那个孤傲的女孩，然后又是如何遗弃她。但是安觉得他依然爱着威，虽然这种感情无法解释，虽然他看到威的海誓山盟如何的脆弱。
安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只是怀疑，并无力反抗。
他开始沉沦。因为威。偶然的机会，他第一次和另一个男人拥抱，同时脑子里，晃动威的影子。并且，体验拥抱的快感。那时他高二，16岁。
他开始上网，开始和不认识的人聊天，恋爱。
他说在他经历的每段爱情里面，他都用力去爱，虽然知道最后会受伤，他说他总是分不清出那些感觉，错综复杂的，这又让他想逃避。其实受伤多了，也就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我说，那么我也只是其中一段，是吗？他说，是的。他坦白得让我心痛。
他接着说，但是秦生不是。他知道，秦生是他这辈子的归宿。我感到不安，当他真的用尽全力去爱的时候。我想保护他。但是我依然无能为力。
我只能叮嘱他不要太容易相信。安说，他相信，因为他在秦生身上看到威的影子晃动。
有些影子，在我们心里会晃一辈子，这些都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并且，我们会用这些影子去和遇见的每个人比较，看是否有部分重合。这些都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秦生住在东面一个沿海的大城市。安在认识他两个月之后跑去看他。
安的手机打不通，这让我不安，我打电话到他的寝室，他的室友告诉我，安不知道去了哪里。没带手机，手机常常在寝室的抽屉里狂叫。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他们永不知疲倦的玩着电脑游戏。我忽然觉得，其实，那才是安的生活，一个二十岁大男孩的生活。
但是安脱离了，并且脱离得太远。他在专栏里说，他是一株长歪了的桉树。得不到灌木丛的同情，也受着其他正直桉树的歧视。
五天后，安回来了。
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秦生三天前结婚了，我去了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的婚礼。好讽刺。他说他亲眼看到秦生和漂亮的新娘在人群的簇拥下，进洞房。
第二天，秦生给他一些钱，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认真的。其实这个世界，你也知道，真的假的太多，在里边待久了，自己也会变得不真实。安笑笑，我不怪你。祝你幸福。
然后转身，眼泪开始流下来。安告诉我，眼泪流完了之后，心就会死。
安没有告诉我他的感受，我也没有办法猜测。
此后，他开始做一些总结性的事情，只是我没有察觉那其中的寓意。2003年元旦前他回了一趟家，用他做MB时积存的钱，给他母亲买了一件貂皮大衣，他的母亲由于小时候家境贫寒，所以从小喜欢荣华富贵。这些东西也是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无法改变。
父亲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安给他买了一套西装，还有一把剃须刀。
这让父母欣喜若狂，他们问安怎么还没有放假就回来了。安说他想回来看看，想爸妈了。这让他的母亲感到很欣慰，并且眼里有泪。安对我说，他能给的，只有那么多了。
然后他回了一趟老家。奶奶走后，爷爷开始在儿女家轮流住，所以那老房子开始破败。篱笆垮下来了。安在杂草丛生的院落看见奶奶的笑容，安详的，一如从前。小时候安睡过的那间房屋也已经开始垮塌。
无人管理，所以破败。没人能管理安的心，连他自己也不能。所以，破败。
安去了那所镇上的小学，由于扩建，那棵杨树被砍掉了。修了一个大操场。
孩子们快乐的在操场上嬉戏。就像他的小时候。安在操场的角落寻找着一个被遗忘的身影，但是什么也没有。他说他小的时候总是站在角落里看其他同学快乐的玩耍。
然后安在元旦前夕回学校。学校已经开始公布元旦放假事宜。
没有谁在意安走了这么多天，然后回来。全校一片欢腾。因为要放假。
2002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公司里也一片欢腾。老板在慷慨激昂的总结。然后发薪水，发奖金。
其实老板还是很可爱的，说扣我的奖金，也没扣多少。为了庆祝，我请了一大帮朋友在酒吧喝酒。十二点的醉意朦胧的时候，酒吧依然人声鼎沸。
安给我打电话。我跑到WC接电话，因为外面太吵，人们在狂欢，人们在迎接新的一年。
他在天台。我在电话中听到烟花升空的声音。他躺在天台上，他说他在喝啤酒，一个人庆祝，并且总结。我说我也在喝酒，我们干杯。他说他开始明白，自己的宿命，就像烟花，注定奔放，艳丽，但是短暂。这是无法改变的。
他说，人们在欢庆，因为新的一年到来，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欢庆，我不知道什么值得期待，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然后问我，你能告诉我吗？你在庆祝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我开始隐隐约约的烦他，因为他老是这样子，有点莫名其妙。我还像从前那样，对他说，快下去吧，天台太冷了。
然后他说，好，我走了，再见。
我继续喝酒，狂欢。但是我不知道在欢庆什么，真的。我开始自觉的喝酒，不用他们罚我。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最后被朋友送回家里。
……
新年的阳光温暖的照耀大地。隐瞒着一切真相。
我开始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我为昨晚的推脱感到抱歉，打安寝室的电话，一个男生困倦的声音，他们一夜没合眼。我问，安在吗？他问了另外个同学，我听见那个同学说，没呢，一晚都没回来，谁知道又去哪儿了。然后挂了电话。
我觉得不对劲，他会去哪儿？然后一下子想通了，打了个冷战。我重拨。然后冲着接电话的男生大声嚷，上天台看看。
然后我听到一声尖叫，然后一阵嘈杂。
我挂了电话。
安走了，虽然我看不到，但是可以想象他安详的神情。
他是用易拉罐的拉口，割开了自己的静脉。
他留下了一封信。说，烟花总会败去，我真诚的请求我的朋友们，替我照顾我的父母，他们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并且我感到万分的惭愧。
我一直深深的自责。我说过要保护他，最后终于无能为力。我太粗心，没有在意他那些总结性的事情和那些总结性的话。我也不知道，原来生命如此脆弱。
时间流逝，我开始为自己开脱，就算知道了也不能阻止他，还不如让他去吧，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三个月后，张国荣亦离开我们，用他孤傲的方式。
我觉得自己忽然独身一个人，眩晕。狐朋狗友在上次喝酒后消失了，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串数字。我可以通过这串数字找到他们。
我于是觉得害怕。
我在七月份开始隐瞒，并且和一个女孩恋爱。我怕晚了，就没有时间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开始回忆安，我决定把这段时光写下来，他和我的生命重合的这段时间。算是弥补。
然后我决定把一些东西尘封。我终不是安。我要好好活下去，虽然，注定孤独。
我们都孤独。别无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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