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结

      ◇◆大口袋◆◇ 2005-1-19 10:54
“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
深思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溪居说:

自他走后,时间便一下子空了下来。我日日专心女红,安下心等他,做他的新娘。
手中的鸳鸯颈项交吻,绮旎缠绵,满满的爱意就要倾泻而出。我要用它们覆盖在我洁白的身,铺天盖地的浓情蜜意。
我被唤做“溪居”。
他在我身边时,常叹息:“溪居,你有一双太可怕的眼睛,会让所有见到的男人万劫不复,会让整个武林万劫不复。我应该杀了你的,应该杀了你的。” 然后紧紧拥我入怀。然后拔刀横向又一个妄想抢夺我的男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只能微笑。是的,我只能微笑,我从来不会说什么,虽然一生下来,我就拥有天籁般的喉咙。
那时候,对于每一个习武之人来说,江湖还是一个充满惊喜和悬念的蓬勃馥郁的地方。
溪居,龙吟,这是两个可以制造神话的名字。

每一个人都有他该有的际遇。是好的,亦或是坏的都无从选择。
龙吟是我人生最大的际遇,他把我从水生火热的生活中带出来,又奔赴进一场风波不断的生活。有时候我想,我的名字就像一个笑话,这辈子我都做不到依溪而居,安稳过活了。
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龙吟,很显然他极不爱听这样的论调,他摔了我递给他的茶盏。片片青瓷,一闪一闪,在地上反射着柔和的色彩。显然他没有施展半点武功。我亲眼看见他曾捏碎过的酒杯,成了随风吹过的粉末。
他说,溪居你要记得,你既然跟了我就要过我过的日子。如果你不愿意,你要梦想有安宁的生活,当初就不该跟我。以后不要再说没用的话了。
我细细的捡了地上的瓷片,抬起头微笑的看着他,说,我会记得的。我以后不会再说让你不高兴的话了。
真的,我是这样言出必行的女子。我用他摔了的我递给他的茶盏的碎片,割掉了我可以唱出天籁歌曲的舌头。从此我都这样安安静静的,温温柔柔的微笑。
我要做到极致。我这样极致的女子,龙吟说的。我是不可以辜负我的心上人的。他是我的神明,我的父亲,我的灵魂。我必须跪下来,用我的唇亲吻他的脚趾。
这不算什么。我在青楼时,比这还要下贱。
对,我是妓女。在没有遇见龙吟的时候,我在杭州最有名的芳满楼。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已经是红倌。需要一掷千金才可以一亲芳泽的头牌。但是,妓女就是妓女,我的名声只能让我为芳满楼招来汹涌的客人。至于我,还不是待宰的羊羔。
直到遇见龙吟。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横刀快意玉笛公子”的名号究竟有多响亮。只知道他是这样俊俏。
第一晚,我唱曲给他听。他不语,只默默看我。
第二晚,我跳舞给他看。他还不语,还是默默看我。
第三晚,我轻解罗裳。他却不再看我。自顾自拿出一管紫玉笛吹奏。
第四晚,我便跟着他走了。
他抱着我,飞檐走壁。我想象着幸福的样子,不过就是在风中飞舞吧。他猛地把脸贴近,我咯咯笑了。幸福原来长得如此俊俏。
龙吟买最好的胭脂给我,买最美的衣裳给我,买最昂贵的首饰给我。他说,让我看着你长成艳冠群芳的女子,然后做我的妻。
这是十四岁的誓言。我把它牢牢藏在心底,用期望浇灌它。它慢慢长成藤蔓,一圈一圈缠绕,把我的心捆过来扎过去,勒出痕迹,一不小心就开始滴血。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暖。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漫长而悠远。我差点以为已经是一生,一世了。
我终于长大。双十年华在普通百姓看来,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对于江湖儿女却只是一只刚剥开皮的水蜜桃,新鲜欲滴。于是我开始招惹麻烦。
龙吟不得不用面纱遮住我的面容,舍去质地华丽色彩鲜艳的绸缎。可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的伎俩,粗布木钗怎遮得住我袅袅身段。
我们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当然这里还有个原因。就是龙吟无意间得到一本据说可以让人在短时间武功大增的秘笈。
的确如此。
他终日沉溺于此。武功越练越好。一出手,倒下的人一片一片,漫天鲜红的血兜头泻下。
江湖疯了。他也疯了。他说他要争夺武林盟主,号令群雄,之后再娶了我。那样他就是让全天下嫉妒的男子。哈哈,哈哈。
我哭了,嘤嘤的哭。然后说了一些他不爱听的话。然后把舌头给了他。
从此我就微笑。莞然地笑,欣然地笑,粲然的笑,淡然地笑,嫣然地笑,妩媚的笑,烂漫的笑,娴静的笑,浅浅的笑,甜蜜而迷人的笑。
龙吟说,这样也好。安安静静的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说就什么也不会错。我会对你好,让天下女子羡慕,你不应该不知足,我总之要娶你的。
龙吟说,我已经胜利在握。少林的虚空大师,武当的长清真人,峨嵋的渐息师太,都已经向我臣服了。七月初一,他们汇合丐帮众人后,就会在萧贤弟的带领下推举我为武林盟主。溪居,七月初七便是迎娶你之日。相信我,溪居。
我仔仔细细的望着他,剑眉星目,忘乎所以的笑容。我已经不能劝阻他了。我苦笑。我明白,七月一日将是他的不归日。天真的龙吟,他挚信的贤弟萧辞早早把他出卖。
自古红颜是祸水。
自从萧辞第一日见到我,我便已经知道轩然大波就此暗涌。
你不该不快乐,虽然你总是在对世人微笑,但我明白你的不快乐。萧辞说。
我要得到你,给你真正的爱情,给你最大的快乐,让你认清幸福的模样。萧辞说。
为了你,我甘心冒天下之大不晦;为了你,我宁愿成为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为了你,我甘愿放弃所有名利。我爱你,溪居,比龙吟更怜爱你,比所有想要得到你的人更加爱你。溪居,七月初一之后,我们就退隐江湖。相信我,溪居。萧辞如是说。
而我什么也不说,我只能微笑。会说话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都让我相信他们。可是,可是,我到底该相信谁呢。

这个夏天是生命中最酷热难当的夏天。
砾石流金的七月初一,武林所有的名门正派会聚一堂。龙吟坐在主座,像一株挺拔的红松。那样俊俏的面孔,那样踌躇满志的神情。我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可眼泪终于如断珠般垂下。
搏杀不知道怎样开始的。
我在萧辞的怀里瑟瑟发抖,像狂风中柔弱无骨的枝条。
无数的刀剑枪棍伸向那个凛然英姿的男子。
我开始痉挛。我又看到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我唱曲给他听。他不语,只默默看我。我跳舞给他看。他还不语,还是默默看我。我轻解罗裳。他却不再看我。自顾自拿出一管紫玉笛吹奏。
他买最好的胭脂给我,买最美的衣裳给我,买最昂贵的首饰给我。他说,让我看着你长成艳冠群芳的女子,然后做我的妻。
十四岁的誓言,十四岁的快乐,十四岁的爱情,我一直想象着幸福的样子,期待着所谓的幸福。其实贪心的人不是龙吟,而是我。其实背信弃义的人不是萧辞,而是我。
我好像又在龙吟的怀抱里,飞檐走壁,风就从我的脸庞穿过来穿过去。青丝飞扬,裙袂翻飞。

等我醒来,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躺在乱石堆积的江边。风把灰云吹裂一块,露出月光。远处遥遥传来悲咽的茄声。我在哪里?
我看到萧辞背对着我,就着河水洗脸。
我挣扎着挨到江边。我掬一捧水,把脸深深沉浸其中。可是任凭怎样冲洗,也洗不去疯涌的泪。
溪居,他死了。萧辞沉沉的说。
我明白,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那么多的高手,他纵是三头六臂,也抵不过啊。心像被什么极韧的东西勒着,扭着,掰着,撕着,支离破碎了。我哪里流的是泪水,分明是血。猩红的,热气腾腾的。
我擦净脸,一摇一晃走向萧辞。脸上荡漾出笑意,像调皮的孩子在平静的湖心投进一颗小石子,一圈一圈晕出波纹。我快止不住我突然迸发的激动,终于笑出声来。
我忘记我是没有舌头的。我把我最美妙最柔软的东西悉数交给我最爱的人,只为讨到他的真心。我是世界上最没有自尊却最富有的乞丐。
我没有了舌头,我的笑声得不到宣泄的途径。压抑着,扭曲着,回旋在着腥风血雨的夜空中。像凄厉的野兽的哀嚎。
萧辞就这样怔怔的看着我。然后倒下。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银色的刀柄反射着瓷器一般柔和的光芒。
我又看见地上那条鲜红跳动的舌头,像在唱歌,唱一首幸福的歌曲。

我终于找到一间依溪而居的茅屋。
我开始日日专心女红。
手中的鸳鸯颈项交吻,绮旎缠绵,满满的爱意就要倾泻而出。我要用它们覆盖在我的身,铺天盖地的浓情蜜意。
我知道七月初七这一天,他要迎娶我。
我是他最安静,最美艳的新娘 。
夕阳西下,我娴静的身影在地上投下很长很长的影。
时间一下子空出来,许多许多事情一遍一遍闪现。
有些事情,如果只看表面,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16:55 2004-9-18


P.S.
《石州慢》贺铸
芭蕉不展丁香结。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代赠》 李商隐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像东风各自愁。
标签集:TAGS:
回复Comments() 点击Count()

回复Comments

{commentauthor}
{commentauthor}
{commenttime}
{commentnum}
{commentcontent}
作者:
{commentre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