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财经日报采访佐藤忠男(转贴)

      平平看电影 2005-7-1 20:4
《第一财经日报》:听说您结婚50年以来,一直和夫人保持着每天看5部电影的习惯,是这样的吗?
佐藤忠男:是的。这次我们来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原想每天看6部电影,遗憾的是时间太紧张只能看4部。如果我把日程表安排好的话,这个愿望应该可以实现。
《第一财经日报》:您统计过自己一生总共看过多少部电影吗?
佐藤忠男(一楞,双手挠头,和佐藤久子计算许久):大概……至少应该看过三万部以上吧。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看7部,周末我会和久子(福冈电影节选片人)休息一下。近年来平均每天4部。
《第一财经日报》:彼得·波格丹诺维奇(《纸月亮》导演,电影评论家、史学家)34岁时,不无得意地说当时(1973年)全世界出品过的两万部电影,他看了6000部,他的"战绩"还是跟您没法比。
佐藤忠男(笑):他看的主要还是美国的动作片、西部片,我除了日本片、欧美片以外,印度、阿富汗、越南、南非、印度尼西亚等不论国家的电影都看。


·发现者,而不是批评者

《第一财经日报》:您大脑中是怎么可能储存那么多的电影?
佐藤忠男:恩,不好的我都忘记了,留下的都是最好的。(笑)
可能你会问我为什么要看那些烂片?因为不看的话,我没有资格评论它,没有大量地看、仔细地看,提笔就写的人,是不合格的影评家。
影评家最重要的本质,就是客观。
1962年我开始写影评的时候,日本已经有一批很有名的影评人了,他们喜欢评论的多是歌颂母爱的电影。我选择的却是一些大众非常喜欢,却是专家不屑一顾的电影,我想去研究--大众的胃口和专家的口味何不同?为什么适合大众口味的影片得不到专家的青睐?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评论喜剧电影和"亚库杂电影",我觉得这些大众审美的东西--有哭有笑,有悲有喜的才是真正的人生。我把别人遗忘的、扔掉的东西,认真地捡起来研究,并就此成名。
烂片里也好东西,大师片里也有很糟糕的东西。

《第一财经日报》:早年您单靠写影评能维持生活吗?
佐藤忠男:不能,在日本大概永远不能。虽然我年轻时每月能写6万字评论,还是要依靠出书、讲座、上电视等方式贴补家用,当然,后来还有校长(日本电影学校)薪水。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全世界的影评都在萎缩,变成一种"打星游戏",靠几颗星来确定影片的价值,这个现象在日本是否也存在?
佐藤忠男:当然,现在日本的影评家也顺应着世界的潮流,都属于同一种工作形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准确的说,现在的很多影评人应该是写作家,更多的是"写",而不是有深度的、带有哲学思想的"评"。以"写"的方式成名的人也有,但我的评论一直有自己的观念和坚持,以自己的品位为主。
有人认为,对明星的关注是一般评论家应该做的事情,因为每一个国家的明星都代表一个历史阶段和潮流,就如当时文化的一个缩影。我不反对这种观点,但目前日本对于明星的私生活更感兴趣,我就很不赞成,电影关键是要靠"评",而不是靠挖明星的隐私,关键还是要作品来说话。

《第一财经日报》:您曾把只用"好"和"坏"来掂量作品的影评称为"没意思的影评"。
佐藤忠男:对。电影的好或不好不是由我们来说的,而是由观众自己去评判。
我觉得影评人的职责就是把电影中导演的新想法为观众勾勒出来,然后放大。或一些观众还没发现的、有哲理的思想,而我去发现它,并把它拽出来写评论--我是做这个工作的,而不是单纯去说这个电影的好或坏。
比如说美国和中国的电影,究竟谁好,我并不是单纯去评论,因为美国和中国有各自不同的社会背景,我只是向观众提示,解除他们的疑惑--这部电影之所以有这个主题,是出于两个国家怎样不同的社会和时代背景,用这种观点来评论电影。
一部优美的电影可能缺少幽默,一部幽默的电影也许不够优美。但不能就此完全否定它。那种"一刀斩"的评论方法其实比较容易,缺点谁没有、谁不会找?学会赞扬却很难。我从来都是一个发现(电影优点)者,而不是个批评者。
《第一财经日报》:影评写到什么程度才算真的好?
佐藤忠男:你评价一部电影好在哪里,当时的人不以为然,直到10年后才恍然大悟,觉得你说得对。


·比中国人更爱中国电影

《第一财经日报》:这次电影节,您带来了一份厚礼:《中国电影百年》,这之前您花了多少年时间看中国电影?研究中国电影的兴趣是源于什么想法?
佐藤忠男:算起来已有26年了。
1979年,我首次专程到上海看中国电影。日军侵华时,我还很小,当时日本为侵略找了很多借口,其中一条就是中国拍摄了一部《小玩意》,其中有对日本人的侮辱。
我从来没有看这部电影,很多日本人也没看过--在世界各地,像这样没看过电影就乱加批判的瞎子很多。当时我向上海电影资料馆提出要看《小玩意》的要求时,还担心他们会不高兴,没想到他们大大方方地为我找了出来。
它抗日的主题很明确,完全不是说教的电影,很出色也很真实。但我并没有在电影中看到任何对日本人进行夸张和歪曲的描写,也没有出现"日本侵略者"这样的字眼。我这才意识到,当年的日本在完全不了解抗日电影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以此为借口侵略中国,作为一个日本人,我为此觉得羞耻。
这批中国的老电影让我意识到,我们完全不了解中国电影和这段空白的电影历史,为了填满这段空白,我开始大量地观看并研究中国电影。
在东京的电影资料馆中心,我一口气看了100部带日语字幕的老电影,这是我提出的倡议,把中国老电影配上字幕,以便让更多的日本人能够有机会看到。
在研究中我发现,中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电影深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通过这些电影我还体会到中国民族所具有的很强烈的自尊,这是我另一个最大的收获。从这个观点来说,世界电影的历史也许可以重写一下。
当然,以我一个日本人的视角来写这本书,心情还是很忐忑的。
《第一财经日报》:26年来,您看的最多的是中国电影?
佐藤忠男:看的最多的还是日本片,其次是美国和韩国。

《第一财经日报》:听说您很欣赏赵丹?
佐藤忠男:他和石挥是当时中国最大的两个大明星。我很喜欢《十字街头》,这是我第一次到中国时所看的第一部电影,三四十年代的赵丹不论从形象还是演技来说都是很出色的。《十字街头》跟今村昌平的作品之间有共通之处,共同的焦点都是一个相似的社会大背景,大家都在穷困的情形下想反抗,怎么活下去,怎么生存,表达人类对现实的反抗和不满情绪。这些是很相像的。
《第一财经日报》:在您眼里,哪位中国女明星最有中国味、女人味?类似日本的田中绢代或者高峰秀子?
佐藤忠男:(在记者写有胡蝶、阮玲玉、上官云珠、周璇等人的纸上圈出"上官云珠")日本女星可以和她媲美的是山田五十铃。
(佐藤夫人一旁插话)她俩的线条都非常迷人,very sexy!

《第一财经日报》:中国电影,您最喜欢哪一部?
佐藤忠男:(在纸上庄重、缓慢地写下)


我这一辈子
石挥
乌鸦与麻雀

《我这一辈子》讲的是从清末到解放前期间一个非常底层的警察,他这一生的凄惨命运,虽然他的自尊心一直受到伤害,但他仍很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自尊。我非常喜欢这种讲述底层人民的题材。
让我最感动的是,有一次我在中国碰到一位老人,我们之间语言不通,仅靠写汉字来沟通,突然他写了一个"坂东妻三郎",这是日本非常有名的电影演员之一,他告诉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无法松的一生》,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这一辈子》和他说的《无法松的一生》是很相象的,《无法松的一生》中的男主角是一个拉人力车的贫穷劳动者,但很善良。他们的一生都是凄惨,但一直保持自己的自尊。
电影是戏剧,不可能百分百地现实,但是人性的善良是电影中最有力的东西。这种贫穷但善良的人性,只有通过电影才能表现,我觉得各个国家的人民通过电影来交流是一种非常好的手段,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地做这样的工作。

《第一财经日报》:您和萨杜尔都是"新现实主义起源中国论"的倡导者,今天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吗?
佐藤忠男:当然。我对中国电影带给我的体验充满感激。

《第一财经日报》:您看过《神女》导演吴永刚1936年的那部《浪淘沙》吗?
佐藤忠男(眼睛一亮):一个荒岛、只有两个男人,最后都干死在沙滩上的那部?一部神奇的电影。

《第一财经日报》:您怎么评价《小城之春》?
佐藤忠男:很喜欢,它和其他中国电影不一样,看了费穆的《小城之春》,感觉在看一幅山水画,很美。看了田壮壮的重拍版后,我又有新的想法,好像田的作品更中国化。

《第一财经日报》:放进世界电影料里一,您给予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多高的评价?
佐藤忠男:非常好,甚至比同时代的日本电影还要好。


·星驰&三池

《第一财经日报》:当下,周星驰在日本极受欢迎,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佐藤忠男:类似周星驰他们这样的喜剧导演,如今之所以能引起日本影评界的广泛关注,其实是源于我早年对此类电影的瞩目,他们的电影才得到这种机会。
(突然,在纸上写出四个字:三泄(池)崇史)
看过吗?
《第一财经日报》:看过,还看了不少。他在西方的名气差不多都赶上北野武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日本影评界怎么评价他?
佐藤忠男:三池崇史毕业于日本电影学校,是我的爱徒。
和影片呈现的暴力和极端不一样,三池是非常敬业、认真的一个人,专注于自己所喜欢的创意,很有才能。日本的电影业在衰落,但他仍在拼命创作。他的作品大多在小型放映厅上映,还只是属于地下电影。感兴趣的人会去关注他,但目前并没有一个公开的环境支撑着他。在日本有一小部分人对他是相当推崇的,另外的大部分影评人觉得他的画面并不好,但不会去抨击他,只是不给予评论,放任自流,让他自生自灭。
三池的幽默不是黑色的幽默,而是一种更绝望的幽默,这种绝望让作品的幽默感更加强烈。他最近的新作是讲述人类互相争夺和殴打,最后地球粉碎性的大爆炸,这种镜头起初看上去有些傻,我本人不大喜欢,但他阐述的是地球朝不保夕的概念,却蕴涵了很深刻的道理。他的《Dead or Alive》系列揭示的是人与地球之间的互相攻击,如果再这样持续,人的双手终将毁灭地球。虽然表面上看他的电影比较残酷,但他隐喻的是战争终将毁灭世界。这个感觉还是对的。现在大多数日本人不会看这样的片子,因此他的卖座率很低,他现在的经济很拮据。
不管怎么说,我为我这个学生感到很自豪。

《第一财经日报》:能否综合评价一下三池崇史和周星驰?
佐藤忠男:他们的作品充满了年轻的活力,非常好,有时代气息,但我的年纪已经老了,跟他们在一起劈劈杀杀(起身作挥刀、斧状),我会吃不消的。(举座大笑)


·DVD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您看电影是去影院还是看DVD?
佐藤忠男:以前,我都是在内部资料馆和影院看的电影,DVD是近五年才有的。相对于影院和资料馆来说,DVD对我方便了太多。因为做评论的关系,我需要掌握影片的各个拍摄细节,这样才有利于更深入地剖析影片,有利于自己思索清楚,该从哪些方面去写会更加细腻。以前都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或者靠记忆,而现在可以用DVD的慢镜头寻找细节。
《第一财经日报》:您早年好像不止一次抱怨过日本没有设备完善的电影资料馆,找不到要找的片子,非常痛苦。比如黑泽明的《最美》和小津安二郎的《茶渍饭之味》等早期作品。
佐藤忠男:找电影资料确实是件很艰难的事。小津年少时曾深受美国导演Leo McCary的影响,在该导演的作品《Make Way For Tomorrow》的影响下,小津拍出了《东京物语》。
要研究小津,我必须找到影响过小津的这部美国片,因此还专程到纽约近代美术资料馆去,偷偷地把这些资料调出来看。小津去美国时,还受《The Barker》的影响,拍出了《浮草》,我也专程找了这部电影来看。虽然小津的电影跟这些美国导演的作品并没有相同的情节,但是作品之间总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在大师们中间

《第一财经日报》:有人说你每写一本书就能成就一位大师。
佐藤忠男:(大笑)谁说的?没这回事。
《第一财经日报》:是您谦虚吧?
佐藤忠男:(笑而未答)

《第一财经日报》:你的著作有150部之多,但在中国出版的仅有5本,对比下来,实在是悬殊。
佐藤忠男:我请中国电影出版社翻译时,挑选的都是日本最有名的导演。
我曾经写过一本关于日本著名剧作家长谷川伸的戏剧评论,他伸擅长描写黑社会和犯罪题材,在日本影响很大,大多被搬上了荧幕,我所写的戏剧评论也得到了他的赞赏。但我对这种题材的研究不多,一味谈论这种暴力题材,拿到国际上其实并没多大意义。

《第一财经日报》:您1969年的《黑泽明的世界》写到《红胡须》就结束了,《大岛渚》、《今村昌平》的情况也一样。后来您是否重新修订过,加入对他们后期的评论?或有意愿重新写这批导演?
佐藤忠男:我最初评论这些导演的作品时,他们并没有出名。他们出名之后我继续评论时,只是多加了一点内容,但对于最初的评论和判断,我觉得还是正确的,没必要修改。
当他们出名以后,我又发现到他们新的思想和人格,再度对他们重新定位。在《黑泽明的世界》之后,其实我又写了两部黑泽明专著,只是没有翻译到中国。《黑泽明的世界》终止于黑泽艺术成就的颠峰期,很风光,这也是他本人最好的状态,但之后的作品就毁誉参半。
《红胡须》是黑泽明被评论最多的一个焦点,很多人说,从这个分水岭之后他就不行了。但我不这样认为,《红胡须》之前是他创作欲的高涨期,有很多亮点,但之后是他"苦斗"的挣扎期--每个艺术家都会遭遇这样的时期。黑泽明后期的电影代表了他的后半段人生,这段人生有"苦斗"作点缀,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我在《红胡须》之后又写了两本。
我已在日本出版了《黑泽明解体》,分析他从早期到末期的全部电影,这本书大概不到200页,我希望能在中国也出版。不了解黑泽明导演的人,可以通过这本书对导演有一个全面了解。
《第一财经日报》:黑泽明自杀未遂时您在哪里?
佐藤忠男:他家与我的住所离得很近,自杀未遂的消息传来时,我专程为他送了鲜花,却只放在他家的玄关。当时他身心都没有恢复,仍处于痛苦中,拒绝见任何人,也包括我。
《第一财经日报》:接替他执导的深作欣二,死后的名气比活着时要大。
佐藤忠男:我觉得《虎!虎!虎!》本身就没多大意思,黑泽明想接拍这个片子我就觉得很遗憾。至于深作,他只懂得欣赏暴力。
《第一财经日报》:有评论说,深作的《大逃杀》(Battle Royale)是反暴力的。
佐藤忠男:这个电影我不喜欢,片名的意思是法律范围内认可的杀人和斗争。
《第一财经日报》:今村昌平比您大5岁,大岛渚比您小1岁,您是日本"新浪潮"的同龄人。
佐藤忠男: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久子还是大岛渚的证婚人。

《第一财经日报》:您能解答一下《蜘蛛巣城》中三船敏郎被一箭穿喉的那个著名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吗?
佐藤忠男:
(腾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双臂在空中激烈挥舞,好似三船敏郎附身)
这个秘密是黑泽明亲口告诉我的,他后来在自己的书里也写过。他请了10个专业射手,让三船站在木屋前,贴近他身体四周一箭一箭地实射……
(久子大笑着插话):三船先生当时真是吓得要死。
……在下一个镜头里,把一根箭一折为二,用胶布粘在三船喉咙两旁,让他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再拍,然后把2段胶片剪开,重新接成一个镜头。这2个镜头是用长焦来拍的,给人的视觉感受无比震撼。
《第一财经日报》:即使一格一格地慢进,都看不出破绽。
佐藤忠男:这就是靠当时剪辑和摄影的高超水平了。每一箭射出去时,接近三船的距离和飞行秒数都不一样,黑泽挑出高低、距离、秒数与中箭那格画面最接近的那一箭的画面,剪了下去,所以天衣无缝。


《第一财经日报》:山田洋次导演与您是好朋友,和您一样,都是厌恶滥用暴力镜头的人,他以前的《寅次郎的故事》都在讲一个喜剧小人物的故事,现在为何会连拍两部时代剧《黄昏清兵卫》和《隐剑鬼爪》?
佐藤忠男:山田和我是很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很沉稳和具有幽默感的导演,工作态度相当认真细腻,在25年间他一年拍一至两部《寅次郎的故事》,共拍了48部。在两部新片中他只有两个场面是挥刀的,他所描写的是过去武士的精神和生活状况这些细节,借古讽今,而不是体现暴力。
他的暴力都是有意义的暴力,没有意义的暴力是不会让武士动刀的,后面都是有下文的。当年一辈子没有把刀拔出鞘的武士也有很多,佩刀只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第一财经日报》:您觉得山田新作的达到什么水平了?
佐藤忠男:已经超过他的老师野村芳太郎了。当年野村就对他说过:你别学我,你的风格和我完全不一样。
《第一财经日报》:《黄昏清兵卫》和《隐剑鬼爪》是否已经达到了小林正树《切腹》和《夺命剑》的水平?
佐藤忠男:小林的作品很好,但还是有一些局限性。他的作品很客观,与山田的风格完全不同。在表现中日战争的题材上,拍的非常认真的就是小林先生,他的《人间的条件三部曲》很客观地写了日军对中国人的态度。影片虽然如实反映了历史,也广受当时的好评,但仍是一部没有娱乐性的电影,并不好玩。

《第一财经日报》:山田先生曾经撞见他所仰慕的黑泽明偷偷在家看小津的电影。您是否觉得他已拍出黑泽想拍却没拍成的小津电影?
佐藤忠男:这个问题,有机会你们可以当面问他。

《第一财经日报》:《隐剑鬼爪》中,幕末武士在学西洋操典时,正步走永远是左手左脚,好像永远学不会,山田先生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表达了不同文化之间的难以调和。
佐藤忠男(大笑):亚洲人想向西方人学点东西时,总会出现这种丑态和花头。
《第一财经日报》:大陆导演很少有人能如此自嘲,大概除了《西洋镜》。
佐藤忠男:是的。


《第一财经日报》:你与那么多大导演过从甚密,进过无数次片场,就没有想过自己拍一部?
佐藤忠男:我只为《阪东妻三郎的生涯》写过剧本。我从没想过我要当导演,我要在全世界看电影,这是当导演所无法做到的。
我确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当导演,每个导演都会有很强烈的个性,但他们只关注和拍摄自己喜欢的题材。作为影评家,我不希望自己的个性局限在一个作品中,我愿意通过看世界各国的作品,用文字去表现他们。
我想研究的是世界想要什么,亚洲想要什么,好莱坞想要什么?不同国家和地域的人,他们的希望和梦想是什么?--这是我所要发现和写出来的,让全世界都知道。
就好比拿好莱坞和内蒙古的电影,它们之间不具备可比性,无法同日而语,不论是平台还是背景都各异。我评论它们时,想到的不是我自己期待或得到什么,而是找寻内蒙古的人民在期待什么,他们各自的需求是什么,想表现什么。
影评人不会像艺术家那样,拼命走在前端,展现自己的东西,否则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影评人。正因为如此,我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自豪。


·娱乐的艺术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很多人已经不承认商业片和艺术片之间有分野了,你是怎么看待的?
佐藤忠男:我发现大多数中国的电影目前都在朝着商业片的方向走,艺术电影也有,但比例不大。比如张艺谋,他一直想通过大制作、大投资的电影来进军好莱坞,但这种方式是比较艰难的。就像香港的武打片持续了十年多,到后来还是会让观众腻味。
因为好莱坞在美国,而美国又是全世界的焦点,所以好莱坞自然而然地受瞩目,容易获得成功。美国就像是人们心目中的一个标准,诸如离婚率、逃学、犯罪这些社会的现实变化,都会让发展中国家觉得与自己息息相关,这也包括了美国的电影,从这些影片中预测自己国家两三年后即将会发生的状况。大家对美国的关注很多,但是对法国、日本和英国这样的国家不是很关注。
好莱坞的电影反映了各个时代的变化,无论是忧虑、欢乐还是痛苦,都能在电影里找到影子。好莱坞导演搬上银幕的题材,就是你在现实生活中正在经历的,非常现实。
这种对现实生活的再现,包括着黑暗或是快乐,所以会受到大家的关注。好莱坞的电影成功在它和时代一直是共同呼吸的,表现着某一个时代。

《第一财经日报》:也就是说,虽然美制商业片并不是彻底的商业,港产商业片却是最容易被淡忘的,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佐藤忠男:对,香港电影更像娱乐片。美国社会向前行走的足迹,不同阶段的变化,都可以在电影中寻找到,电影永远不会和社会脱节。但武打片却是和现实脱节的,永远是人与人之间的殴打和斗争。
美国片关注的更多是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这也是社会的缩影,就像是美国日记一样。

《第一财经日报》:有一种说法是,好的商业片也是好的艺术片,好的艺术片也是被大众承认的。
佐藤忠男: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很多好的艺术片卖座率很低也是一个现实,这要看什么电影,也要看每个导演做出怎样的努力,比如说山田洋次就是一个将商业、艺术和娱乐性完美结合的导演,所以他一直走在很多电影人之前。


·我比不上裴勇俊

《第一财经日报》:最近几年,韩国大片只要一登陆日本,往往是票房第一,韩国电影其实是学日本电影长大的,您作为日本电影人,自尊心有没有受伤?
佐藤忠男:韩国电影能够成长到今天,我是很高兴和欣慰的,我对日本的大众那么喜欢韩国电影也感到很高兴。
其实韩国和日本曾有百年历史是相互排斥和厌恶的,这期间有许多思想家和教育家为之做出很多努力,试图影响两国人民的友谊,却仍然有很多障碍。
但是一部电影就能够突破这种隔阂,让两国人民产生好感--最不可思议的是,政治家和教育家百年来一直努力去做而没有成功的事情,靠电影的影响力,居然就做到了。
在这些年"韩流"的冲击下,日本产生了大批的哈韩影迷,整个日本对韩国也产生了好感。我并不关注韩流的来袭是否会淹没日本电影,百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够预见日本人会因为电影,对韩国的态度发生转变--这是我最感到惊奇和欣慰的。一部影片就能够打动人心,这种转变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写了那么多年的韩国电影都没有引起关注,但裴勇俊跑到日本引起的关注却是那么轰动,调动起所有人的激情,那么多影迷疯狂地追随着他。
这不再是评价韩国电影好还是日本电影好的问题,从历史的角度上,我发现了新的东西:现在日本四五十岁的日本女性不带有政治思想,比较单一,不关心自己周围以外的任何事情,属于典型的家庭主妇。但韩流袭来后对这个群体受到的影响最大,最疯狂的往往是她们,因为这个群体是最没有偏见的。

《第一财经日报》:这些日本女性和美国爱看肥皂剧的女性有什么区别吗?
佐藤忠男:美国没有这种偏见,它和日本的历史文化不能相比,这两个国家的女性不一样。但我发现不久的将来,美国的女性也会对亚洲的男性发生兴趣,成为亚洲人的影迷。
《第一财经日报》:电影一直是带动着人的审美观,一直处于前沿。
佐藤忠男:对。电影看上去像是跟在时代的后面,其实是走在时代的前沿,有着引导的作用。


·我有一个电影梦

《第一财经日报》:您在去年上海电影节上,喊出过一句很左派的口号:"全世界不赚钱的电影联合起来"。
佐藤忠男:我觉得一些中小国家的小作品就应该联合起来,我呼吁这些不起眼的国家,不起眼的作品团结起来,做一个"第三世界电影节"。
《第一财经日报》:但您有没有意识到这些导演很强调自己的个性,可能联合不起来?
佐藤忠男:就是因为困难,所以就更有意义、更需要努力去实现。这需要媒体的呼吁和支持,有了资金的支持,这种想法才能成行。
我看了世界120个国家的不同电影,在那么多电影中我发现了很多优秀影片,如果能把它们都推荐出来的话,不论是这个导演还是这个国家,都会找到自信。只要一部电影,一个导演或一个国家就能让世界瞩目,但遗憾的是他们既没有舞台可以展示自己,也没有影评人去关注他们的作品。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中国周边国家的电影都慢慢地好看起来了,包括泰国、越南、印度,中国电影的产量虽然达到了世界第三,却还是好看的不多。
佐藤忠男:我相信中国电影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这有一个次序的问题。以前韩国的电影人为了自己国家冲击世界,也苦恼了很长时间,那时很多世界性的奖项都是让日本拿走了。
按照国际地位的时段来算,上个世纪50年代是日本电影,80年代是中国电影,90年代是伊朗电影,到了21世纪就轮到了韩国电影走上世界舞台,风水轮流转嘛。
中国有巨大的国土,有很多人才和资金,一定会制作出非常出色的电影,只是还没出现一个天才导演。
哪一个国家想永远支配世界电影潮流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最好联手把好莱坞砸了,让我们亚洲的电影崛起。若是让我来当导演制作一部电影的话,我会做这样的电影。(笑)我支持很独立的电影。

《第一财经日报》:那您对中国独立电影有什么具体支持的举措吗?
佐藤忠男:我发现了一个43岁的内蒙古导演哈斯朝鲁,他拍摄的《心跳墨脱》被我推荐到日本。以前中国只有八一电影厂,上海、西安和北京等几个大的电影制片厂垄断整个电影市场,现在情况改变了很多,很多私人性质的,如横店这样的影视基地已经分割了这块蛋糕,这也可以从中刺激一下原来的体系,形成一种竞争。
《第一财经日报》:但是现在中国的电影体制还是没有太大改变。
佐藤忠男:我不清楚中国体制是怎样的,在局外人的身份不好评论。打个比方,伊朗是政、教一体化的国家,但通过电影改变了大众的胃口,又一点点改变了政治和宗教,我看到这些随着时代推移而进展的变化,感到很欣慰。我觉得中国也会这样去变化。

《第一财经日报》:好像存在这样一个规律:国家经济状况与电影的数量、质量成反比。经济越崩溃,电影越美丽?
佐藤忠男:因为穷,看的观众不一定那么多,但是这种时候的电影工作者都是玩命地去制作,拉着整个电影市场趋向繁荣。因为资金的缺乏,这些时期的电影人往往用尽所有的时间甚至生命去努力做,一旦自己的电影走上国际,就会对整个国家带来荣誉和改变。

《第一财经日报》:就像奥运会对于一个弱小国家的意义?
佐藤忠男:是的。比如像土耳其,如果以土耳其人为题材做成影片,一定会在世界上引起很大反响。哪怕影片有禁忌话题,别的国家想压都压制不住,这就变成全世界的力量在保护这部电影。
一个不起眼的导演,一旦有一部电影在国际上拿奖,大到这个国家,小到这部电影和这个导演,都会接收到世界聚焦的目光,引起国际谈话的焦点和热点,其经济上都会大为改观。
非洲赞比亚的电影从来赚不了钱,但他们拍了一部片子在国际上引起轰动,不但导演受到关注,世界的目光也关注到赞比亚。

《第一财经日报》:您心目中有一个"亚洲电影"的大概念吗?现在有一种说法是,韩国想把自己做成亚洲的好莱坞,这种想法您认为可以实现吗?比如韩国成为好莱坞,其他国家做一些艺术片,形成一个亚洲布局。
佐藤忠男:我一直有一个亚洲电影的版图概念。以前印度曾形成一个以伊斯兰教为主的电影格局,现在的韩国不是说没有可能出人头地,但真正要形成像好莱坞那样大投资大动作的形式,还不能妄下断言。
美国是一个联合的国家,由世界各国的移民组成其民族文化,所以美国包含和融合了各国的思想、宗教和民族文化,好莱坞也可以展现和代表不同人的思想。
韩国作为好莱坞的话还不够条件,它毕竟只是一个单一性的民族,如果我们能集合全亚洲的力量,将韩国、中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越南这些亚洲人的整体文化融合在一起,建立一个像好莱坞那样的格局,那么它的题材性和包容性是不得了的,这不是单一型而是综合型的。这种格局完全可以和好莱坞抗衡。但是这个想法要实现很难,因为各个国家的个性太强。
现在的世界文化正向着一个共同体的方式聚拢,一点一点在融合,但能走到哪种程度还不能预见。通过网络等方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地球缩小了,大家都在追求共同的文化,文化也就变成全球性的了,以后也不再是美国独立统治全世界了,全球的焦点可能会分散到另外一些国家,形成几个分散的点,世界文化的潮流将会在这些点上涌动。


·电影已死?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很多人对电影不是很乐观,戈达尔也说过"电影已死",您觉得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随着现在很多与人有很强互动性的东西出现,电影会不会受到冲击?
佐藤忠男:电影是能够放到展示厅去展览的作品,电影的银幕是任何东西不能取代的,它仍然有很大的发展潜力,有不可替代性。
就拿电影和电视剧相比,电视剧只是在某个国家内部放映,而不能像电影那样走遍全球,现在美国和中国有什么电视剧日本并不知道,日本的电视剧中国同样也不知道。偶然会有像《阿信》这样的电视剧造成大的影响,但大多数电视剧仍是不为世界所了解的。最关键的是,现在世界上能够打动人心的电影还是少,一旦出现一部这样的电影,无论你是再小的国家,再渺小的个人,你一定会立足于世界舞台上。

《第一财经日报》:您对此还是很乐观的?
佐藤忠男:是的。从技术上来说,电影相对于电视来说还是走在前面的,将来用手机拍的影像,结合卫星连成一体,对电影肯定是有冲击的,会引起一定的骚动,但电影仍有潜力可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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