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笔，抹去一个字，堆砌出引人发笑的悖论……文学就是用遍纸的黑来抹煞黑……

白：星光与雪原的刺目，梦境与回忆的帷幕，薄纱长裙编织的天真，空茫，苍凉，恐惧，退缩，为了逃避这一切，我总是灿烂地笑，并且涂抹了这一纸色彩。

灰：古旧的城砖、瓦片和墙，石子路的颠簸，巷子与石桥的曲线，穿透皮肤与心灵的寂寥，郁结于胸的叹息，以及……蒙垢的双眼和灵魂。

T的小镇

这个小镇的古旧渗透到了T的骨子里，那是一种弥漫到精神领域的灰色，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褪不去的本色。T爱这种古旧，如若，你每时每刻被一种环境所浸染，那么，你只有学会去爱它。爱，是一种熟悉和习惯。

这个小镇的破败曾让人蔑视。它的每个角落都沉淀了厚厚的尘埃，每个角落都留下了T的回忆，虽然那些昔日的粉墙黛瓦，已经残破，蜿蜒的河道已经变作焦黑的死水，然而在某个最平凡的转角处，人们不明白T为什么会突然驻足、流连、冥想、微笑。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质，那些满面尘垢的匆匆过客发现不了这种美丽，那些急功近利的政客和淘金者则决意要毁掉这种美丽。他们说，想要守住一样旧的事物是没有希望的。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给这个慈祥的老人衰微的躯体移植新的器官，移植在表面上被证明是成功的，光鲜的，亮丽的；同样也是雷同的、拙劣的，缺乏想象力的。

西城楼阁是属于灰黄黯淡的老照片的，定格在那里，就跳出了时间，成为永恒的一部分。你很难挽留那些情节，很难回避那些阴暗，很难不任凭时光将记忆切割成残缺不全的碎片。但灰色是一种安全色，就如同这树阴能给人庇护。有人，一生都行走在保护伞下渴望自由，有人，则一生都在寻找安全和平静，他们同样都所求甚少。

西城的老屋和操场承载了T的整个童年，她曾经凝望班驳的矮墙沉醉种种幻觉，曾经在灰色的水泥台上舞蹈，曾经坐在掉漆的落地窗门前读书，曾经学会迎合长辈们的赞许，同时用那颗稚嫩的心灵承受因为他们自己的年轻和不成熟犯下的错误。在那里，她得到过最纯粹的欢乐，抛洒过最伤心的泪水。最终，T说，那一切都是美丽的。

T在西城受到的是非黑即白的教育，那时候的T的心里很明亮，世界是那么简单，T敢爱敢恨，立场鲜明；T年少轻狂，说话头头是道，不仅自信可以说服别人，最重要的是可以说服她自己。T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曾经从别人的嘴里得到这些确信，是她太轻信，还是她根本没什么可信？人凭借什么可以轻易做出这么多极端的判断？

多年后，T离开了城西，离开了这个城镇，接着又回来。西城楼阁被铲平了，城市向四面八方拓展，不同口音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这个城镇已经大到陌生，喧嚣到寂寥。



T的他和她们

T的齐耳短发是浓郁的黑，T的外号是樱桃小丸子，T总是戴着复古的发箍，连DD都说，姐姐，这样的发箍很少看女生戴了呀。T总是声称要留长发，最后总还是剪掉，T说长发是为悲情蓄势。T最好的朋友H说，已经听了她十几年长发宣言，再也不信。但T终于还是留起了长发，摘下了发箍。T不愿意戴眼镜，从眼镜里看出来的世界太清晰，太平面，太不真实。T喜欢七月，喜欢夏天的气息，喜欢穿白色的连身棉布长裙，喜欢清茶、牛奶、纯巧克力和冰淇淋，喜欢在深夜里读书码文字，喜欢爬山滑船和开碰碰车，喜欢当电灯泡，喜欢在睡前想到杨柳飘荡，银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喜欢隔着窗玻璃听着音乐看街上的匆匆路人，喜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捕捉一闪而过的神情变换。T自己喜欢含蓄，又鼓励别人说要直来直往……

城西的T很忧郁很文静，总在孤身一人时感觉到莫名的恐惧，T喜欢看天空的星辰，无论走到哪里，望到头顶那颗最亮的星星心里就很平静。每到冬天，T就在熬日子，每到漫天飘雪的时刻，T就会抬望眼凝神于无际的灰白的天空，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虚空。

城西的T迷恋邻家的男生Y，他们一起步行上学却从来不会并排走，Y默默地走在她的后面，有时候加快了脚步，塞一块饼干在她手里，就快步跑开……Y喜欢慢跑，喜欢打球，T喜欢伏案看书，Y说，再看就会变成呆子了，他拉了T去跑步，Y快跑到前方转身问，T，你可以追上我吗？T无奈地摇头……赛跑的时候，T总是那个落在最后的人，Y跑到她身边说，加油……T经常被前排的男生欺负，Y从来不帮助她，但是有一天，在T不在场的时候，Y打了那个男生并且告诉他说，Y永远要保护T……T去看Y打球，Y受伤下场，看到了T又要求再度上场，他漂亮地进球，昂首，跑远，回头对T灿烂地笑……多年后，他们分开又重逢，只是相视淡然一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T搬到城东以后又变得超乎寻常的阳光。

其实T从来没学会过爱别人，T只爱自己。但T对H说，爱自己是那么容易，爱别人却是一种勇敢。T在H的面前很活跃很放松，她分不清楚在城西的她和现在的她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她也没有把握自己是否找到了那个确定无疑的自己。T对H说，我是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人。H说，不，你是个外表火热，内心狂热的人。T曾经反复在H的面前庄重而严肃地宣告单身、独立和事业为重的人生理念，后来T和H发生了身份置换，观念发生了颠倒。有人从天堂坠落尘世，有人又想从这凡世挣脱而出，谁都不知道哪一种方式更对、更好，更适合自己一些。

T不知道谁在走向自己，自己又在走向谁……




T的思绪

这个世界很小，梦不到的，看不到的，想不到的对你而言，就没有意思。假若你再也梦不到他，他的目力所及再没有你，那么对彼此而言，就等于不存在。这个世界的颜色很混乱，声音很嘈杂，但偏有一种色彩成为了你，而另一种色彩成就了他，偏在这人声当中，你辨别出了一种亲切无比的乐音，从此心再难平静。

曾经有一个童话说：王子和公主被女巫施展了魔法，他们变成了两种分别只能在黑夜和白天出现的动物，他们就这样被生分在黑与白的世界当中，只能在黎明与黄昏时分短暂的相会，又痛苦地分离。这短暂的时刻，我想就是这种安慰人心的灰，灰色是一种相遇色。倘若没有这灰色的过渡与衔接，人们就根本没有延伸开来的幸福和痛苦。也许没有了不明不暗，若即若离的灰，这个世界就没有希望，只残留令人绝望的绝对。

为了消减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我们迷恋黑白照片，迷恋素描，我们把最美丽的事物，最寄托希望的某处打上高光，或者留白，用黑色抹去那些妨碍突出主体的瑕疵，却惟独忽略了占据画面绝大部分的灰度。灰色的平易，是生活的平易，灰色的真实，是生活的真实。

灰色，不是简单的黑加白，它延伸了这个世界的广度和深度，增添了存在物的质感，它值得我们反复咀嚼和品味。灰色，倒是值得注意的。

我们挖掘这个世界的真相，又试图逃避和掩盖，努力把最美丽的光明的一面展现给人们看，挑选那些最明亮的色彩作为礼物送给我们的爱人，结果，是我们把自己拖入失望和疲惫。失望与疲惫的感觉，就像创作了糟糕的未完成作品一样，恨不能撕碎了、毁弃了，再重新开始，回到那张空茫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白纸；就像在游戏的局面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为逃避糟糕的结局的发生，而下决心按OFF，纷乱的画面全部消失，剧情重新退回到起始。但是，从终点退回到原点，可不可以心安理得呢？可不可以把自己当作新生儿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不可能的。我们生为人，事实上，就已经预设了，放弃自暴自弃的幻想，随时准备勇敢的承负和担当这进行时。

我们不过是背负这沉重的灰，去追寻我们以为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