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间长满杂草

      生活 2004-7-24 7:35
舌间长满杂草

作者:孙梓评(台湾) 加入时间:2004-7-23 5:47:22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必须花费一些功夫,把桌上堆积散落的名片,一一分类,插放到透明的名片簿里。一定有心理学家曾经研究过这种心态,为什么人们会试图留下一些痕迹,比如,小心翼翼地收藏看过的电影票、游乐园入场券、登机证、火车票、商家或餐厅的名片,似乎不光光为了得知地址、电话,以供日后联络,还要借此得到一份纪念,以近乎仪式的虔诚保留着。
除此之外,每当一年伊始,我总要特地挑选一本合适的笔记本,除了用来记录日常琐事,也提供可以张贴这些票券的布告栏,却也总是,当我裁下一小段透明胶带,将这些票根固定粘贴之际,会想起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我就此遗失这些证据,难道我就会变成一个失忆者,忘记所有发生过的这一切吗?我会忘记这场电影里的情节,那些人物与对话、光影的谜题?我会忘记一场与朋友久别重逢的聚会,他们在谈笑间的暖热的脸孔与话语?我会忘记一趟旅程,身旁不相识的乘客,或是两地间永远不能同步的天气?
  我不知该怎么证明,只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这种精神的拾荒。于是,身边的抽屉匣盒中,随着年岁渐长,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年历笔记本;一个又一个纸袋,装着无法分类的DM、唱片侧标、邮件,随着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的漂流旅程,名片簿里也有了来自各地的风景,它们自身会说话,说出一条拉面街的独特性,说出一个咖啡豆的管辖区域,说出一个又一个使味蕾绽放的秘语。
  因为这个携带了许多年的习惯,舌尖好像也懂得了东西南北。
  是城市方位的东西南北,也是饮食口味的东西南北。调理的咸淡与种类,店家播放的音乐,前往的人与当下的关系,这一切,都左右着对于那个店家的喜好或憎恶。犹记得有那样的一个餐厅,大雨的午后,我与即将分手的恋人进行最后的晤谈,一整个下午,料理得非常精致的天使发面已然变冷走味,雨势滂沱无情,我错过了最后一次诚实的机会,然后我们告别了彼此,从此失去联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经过那家餐厅,怕看见一个狼狈的自己。后来,又听说它倒闭了,一时很难分辨,究竟结束的是一个餐厅,还是一段渐行渐远的旧感情?
  也有某些特别偏爱的蛋糕店,阳光洒落的午后,一片刚出炉的玫瑰蛋糕搭配火候适中的锡兰红茶,好像可以得到一次味觉的救赎,因而死心塌地天天拜访,那玫瑰固体烘焙得充满诗意,饱满而不甜腻,城市的风也不那么着急了,时间慢板前进,虽然青春从不等待,但也终于要面对那么一天:店门紧闭。还不能很理智地思考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当它是休息片刻。然而,那家蛋糕店从此成为熟悉街巷边一幕怵目惊心的废墟。
  或者,在总是必须单人出发的午餐时刻,寻寻觅觅才找到一家合适的面摊,干净的桌椅与饮食环境,温柔但不叨扰的老板娘,口味无话可说的各类水饺或面食,还可以搭配现煮的传统红茶,营养又可口,就像一个借来的温暖的厨房,人情味与美味皆俱,不由分说就变成长年光顾的熟客。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一张大红纸突然公告了“暂停营业”的讯息,没有解释也没有歉意,我整整两个礼拜像失了魂的纸人,每到午餐时间,就身不由己到店家前面观望,期盼奇迹发生,好维系日常规律的运转。但,始终没有。
  一直很喜欢一句歌词:“我多么想要对你说出实话/但是我的舌间长满了杂草。”当我一页一页翻阅着名片簿,看着一个又一个去过的店家,忽然发现,其实我根本想偷偷拓印一本,属于我的城市编年体。只是城市的汰旧换新速度太快,我还未学会失忆的特技,许多店已经倒闭、迁移,演出失踪的肥皂剧。当我要开口对他人说出汁多味美的曾经,沧海桑田忽然实证,我的舌间长满杂草,不能言语,所有饮食场景都成了新版的聊斋眉批。
  作者简介:
孙梓评,硕士研究生在读。有时希望自己是机器人,只要把线路故障的部分送厂维修,就可以焕然一新。还在密谋下一次旅行的可能,希望可以直接从阳台搭直升机出发。很容易流汗和情不自禁,无法抗拒咖啡和童话隐喻。著有诗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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