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作业之四:《秋夜》:生命哲学与象征艺术

      记录者 2005-10-30 22:30
《野草》是鲁迅著作中最薄的一本散文诗集,但却是我最喜欢的鲁迅作品之一,尤其是开头的第一篇,散文诗——《秋夜》。

鲁迅在《秋夜》里,描写了两个对立的势力,一个是以“夜空”为代表的;一个则是以“枣树”为代表。而他则借用两个势力的对峙中来抒发着自己的生命哲学,那就是要进行执着的坚韧的战斗。不能像小花小草那样,想着冬天过去了还有春天,只做好梦。也不能像小青虫那样,为了一点点些许的光明,轻易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要有一种“坚韧战斗”的精神,这是我们从文中所阅读到的鲁迅精神。

文章开头写到的两株枣树非常有名,鲁迅随手写下的话,却让后世学者聚讼纷纭,甚至有指责拉字数骗稿费的。后来的一些鲁迅研究者不敢非议鲁迅,或者说象征鲁迅和许广平;或者说是象征周氏兄弟。种种解释不仅非常牵强,更把文本的抒情性和丰富的象征简单和狭窄化了,而对文本的解读又局限于猜测作者意图,非常无聊。我认为,考察鲁迅的此时经历,这种写法不过表明了他此时寂寞无聊苦闷的心境。

“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作者无聊寂寞心境的外化:连树都是如此单调!作者如此写表明他的内心是希望一棵是枣树,那么另一棵最好是别的什么树,可是另一棵树竟然也是枣树,那么环境的单调无聊自可想见,而环境的单调无聊乃是寂寞无聊之人以同样寂寞无聊之内心观照之的结果。而从叙述方式而言,这样的语句,打破了惯常的叙事方式和读者的心理预期,导致了一种奇异的节奏和陌生化效果。

那么,文中的天空又象征什么呢?天空被人格化,星星成了天空的眼睛,并且是冷眼。星星的光给人以清冷之感很正常,而“冷眼”则是作者的人生社会遭际感受的自然流露。既然如此,天空的象征就很明显了,是指与人的存在相冲突的人世和社会或政治环境,是人的存在的异己力量。“他(天空)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天空予人以诡秘、阴森、冷酷、压抑和高深莫测之感。奇怪而高的夜的天空象“鬼打墙”一般笼罩着人的存在,从而充满敌意和地狱感的天空成为人对世界的一般存在感觉的象征。

对于 “极细小的粉红花”,我认同一般意义上的阐释,就是弱小幼稚而同时又对社会和人生都抱天真和乐观幻想的没有经历过多少人生的青年。在恶劣的环境中,她“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把希望寄托于未来,而不敢正视当下的苦难和受奴役的存在处境,毫无根据地相信未来会更好,而失去对当下的反抗意志。其实,长时间沉浸于虚幻的梦境之中,让梦的美好来麻醉心灵,换取的只是生命的瑟缩。“最末的花瓣”不是指最外边或者最高处的花瓣,而是指最后凋落的花瓣。当鲁迅将一种外在的、虚幻的未来许诺给它,它所面临的无可逃避的死亡似乎也获得了某种安慰。

当鲁迅写到“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而非“枣树简直落尽了叶子”时,鲁迅其实已经把枣树当作整个无尽的秋夜中心的参照点了。一个有力的停顿将我们漫散到夜空和小粉红花上的思绪拉回到枣树上,也拉回到主体心灵最剧烈的冲突中。鲁迅的文章中总是表现出深深的孤独感,有时,这是先行者的高寒,有时却是被抛弃的零余感。鲁迅既为他所寄生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市民社会的愚弱而悲哀,又时时为之所伤害,但是,他的行走却从来不能是弃决一切的决然独行。相比于对成年社会锋利的批判,鲁迅的行走渴望和情感需求之间的矛盾更多地保留在他对儿童世界的叙述中。在《秋夜》里,无比的寂寞袭来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地地怀念起了那些伤害过枣树的孩子。这就像孤独的老人很多还是要生活到那些唾弃他、敲诈他、漠视他的孙辈中去。

对于枣树,鲁迅的语言真是太准确了。 “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目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显然有人格化的象征意义附着在枣树身上。因此,枣树就算不象征鲁迅,也的确是鲁迅反抗意志的投射,从而具有了人化的色彩。受过伤的“默默地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给人予倔强顽强和桀骜不逊之感。他知道小粉红花和落叶的寄托在未来的希望乐观哲学,但是他自己只执着于现在的反抗,不为未来的希望所蛊惑而拒绝正视当下的黑暗,坚决对当下此在的黑暗进行反抗。

夜游的恶鸟,大约是指猫头鹰,有人说这是鲁迅的自指,是暗夜中同样张惶孤独的灵魂。夜游的恶鸟在这个时候出现,并打断了这次冥想,就给冥想本身带来了一层阴影,预示着质问者对抗者的结局。这种预示与其说是由猫头鹰在中国文化中的象征意味链接的,不如说是由它的丑陋、孤独、声音恐怖与质问者自身萧琐憔悴、支离流浪的命运相似性链接的。

这里猫头鹰除了和枣树一起构成鲁迅的反抗意志和言说真实的人格特征的象征外,还和下面的笑声,上面的奇怪而高的天空和星星的冷眼一起营造了诡异、恐怖、阴森的秋天的夜晚的氛围和感觉。可以说,鲁迅的《秋夜》传达的显然有一种外在的社会黑暗导致的内心的压抑、灰暗、焦灼的感受。

文末,主人公因黑暗中听到笑声产生无形的恐惧,因而拨亮灯来获得一种安全感。此处笑声并非真正是某个人发出的笑声,乃深夜静极之后因内心的无形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乃是心魔,这种诡异而恐怖的笑声实际上是发自作者的内心,所以作者才说这声音就在我嘴里。

当鲁迅的注意力回到那些“苍翠得可爱,可怜”的小虫子身上时,他刚才的抗争力量已经消减,而死亡体验依然延留。冲过一层层看不见的阻隔,最后的结局是莫名地落进了灯火,这是鲁迅对自己命运的自况。

然后,又从灯罩上猩红色的栀子花开联想到春天,枣树又会重新开花,结果。这是类似于小粉红花似的乐观的联想,实际上作者自己又不自觉地沉入了幻想,可见人在无力面对极度的黑暗时是多么容易耽溺于幻想从而陷入自欺当中!

为什么?此时又会听到夜半的笑声?这种笑声乃是自己内心阴暗而真实的一面所发出,每当自己沉入自欺的幻觉,笑声就会爆发,而我砍断自身思绪之举不过是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回,回到现在,回到现实。

可是,最终对小青虫的赞赏仍然表明了作者的对光明的追求和对其他追求光明者的赞赏和尊敬。通篇,枣树,夜鸟和小青虫构成了作者的自我象征和追求的表达。



可以说,这是一篇寓意深刻、意境独特的散文。它以象征的手法,借景抒情,以物言志,表达了自己的生命哲学,思想性、艺术性结合得十分完美。全篇,以“奇怪而高”的天空,眨着冷眼的星星,洒在野花草上的繁霜,夜游的恶鸟……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清冷肃杀又似乎大有深意的秋夜,表达了一种既孤独又悲壮、既彷徨又执着、既虚幻又清醒的复杂心绪。这心绪的成功表现,得力于象征手法的运用、得力于借景抒情、借物言志、借客体的氛围传达主体的心绪。文中枣树、小粉红花、落叶、夜游的恶鸟、夜半的笑声,还有小青虫,无一不浸透了作家的情感,无一不在默默传达着作家的生命体验。这浓烈的情感与体验,和那冷漠、高远、深邃的秋夜相揉合、相呼应,既协调又互为映衬,造成了一种具有复合之美的丰满、多棱、立体的美学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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