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毕业生的一封信
邱志杰 2011.5.11 01:30
八年前我刚来美院教书的时候,面对着当时的第一批学生,第一天见面时,我说:世间本无师徒,只有程度不同的弟子。我们的关系其实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师兄弟。我只不过比你们早上路若干年,或许多一点经验,而已。我们共同拥有的真正的老师是传统、现实和可能性。
这话我不知道对你们班的人有没有说过,或许是怕每年这么说一遍显得太煽情了。八年下来难免很多想法改变了,但是这一点却肯定地没有变过。不但没有变,我可能还越发坚信了。 先说说什么想法改变了,再说为什么这一点没变。 话说当年胡适先生从美国学成归来,意气风发的轮船靠了岸,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把一句豪言壮语掷得很给力:我们回来了,一切都会不同了。八年前,我应许江和杨劲松老师之邀,刚回校教书时就有这股狂气。我认为我是回来为当代中国艺术训练一支特种部队的。 每个人都得是兰博,而且还要善于团队合作,做人要靠谱。既然团队是有分工的,因此“一个都不能少”,因此这群人必须接受魔鬼训练。我们的第一代学生,叶楠、大棠、宋振他们见识过这种魔鬼训练。一些优秀的个人在这个过程中成型了,大家互相之间的爱也很深刻。但是我那“一个都不能少”的决心是注定要受挫的。 那几届适逢美院扩招高峰期,最多时一个班21个人,我每每要努力去记住每个人的姓名。这里面本来人各有志。又或者很多知识上的、性格上的缺陷是大学前的教育遗留下来的。更可怕的是毕业之后家庭的压力,经济的压力扑面而来。比起体制的缺陷、蚁民化生存的威胁、成功学的诱惑,学习者内心的怀疑⋯⋯一个教师的影响力是太微乎其微了。 看到一些本来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并获得更大幸福的人,一个个,一个个沉沙折戟消失在人海中,这深深地刺痛了我。 对,我作为一个艺术上的师兄,带他们游历美和智慧的景象,体验过游戏的快乐,感动和满足,这些东西到底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什么? 我渐渐意识到,一支特种部队是改变不了中国艺术的,或者说,需要改变的远不只是当代中国艺术,而是中国人的生活本身。我渐渐地放弃了“一个都不能少”的想法,而是开始把艺术教育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合格公民应有的创造力培养,是为了一种幸福的人生而需要存在的艺术,另一部分才是为艺术界培养职业精英。而这两种成分,绝不应该是把学生们划分为两个阶级,在学生们中间搞干部选拔——有的教育者就是这么认为,把本科生当作素质教育,只把研究生当作职业精英教育。我理想中的这两部分应该是完全融合,互为工具,甚至必须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 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有时装置课不需要真的做出一件实体的作品,而是要每个人产生一本几十个方案的本子。为什么后来有了带有心理治疗意味的绘画课,有了自我调查和自我想象的作业。为什么后来我开始提倡大数量小体量作业。因为我后来觉得,逼着你们拿出一笔材料费做出一件体量不小的装置,毕业的时候你们反正也带不走,你们把那个学生作业丢掉的时候,同时丢掉的可能是一种希望,弄不好还产生一点受骗的感觉。我开始不那么在乎教学检查的时候没有可观的场面, 一所伟大的学院不需要把你们当作收获的庄稼来撑起短期的成绩单,我相信真正的收获一定要在很多年之后。学院要让你们带走的应该是一辈子压箱底的东西。 那本画着几十个方案的本子,你们中会有一些人会有机会把它们都做出来,当然都是发展过了的。在你成为一个大艺术家之后,有一天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本本子。在你的工作遇到瓶颈的时候,建议你想起它来,回头翻一翻。它总是能让你重新开始。 你们中还有很多人会此后很少想起它甚至弄丢了它,没关系。在你未来某一天万一找工作未遂、生意破产、被老公抛弃、借钱没门、老病缠身、颠簸流离、疲惫不堪、了无生趣的时候,在你把脚颤抖地跨过南京长江大桥的栏杆之前,希望你能想起这本本子,仅仅是想到它的曾经存在。你会记得世界上依然有不确定的结局,你会记得自己是可以用提方案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的,你只不过是在漫长忙碌的生活中遗忘了你从来都拥有的自由,然后你应该把脚收回来。如果有这样的时刻,那我们这几年的相处就毕竟是一种善缘。 更多的时候当然没有那么极端,你只是在办公桌前忙碌,你只是看着孩子发呆,你只是觉得旅程漫无尽头,你只是觉得电视节目无聊透顶,然后那本本子忽然浮现出来,某一个想法竟然无比清晰,你禁不住哈哈大笑,周围的人奇怪底看着你。你重新拥有了青春时代的幽默感。 当然,更好的情况希望是,你其实每时每刻都在用那本本子里面的思想方法和决定在生活,它们虽然没有变成物理状态存在的艺术品,但是它们的气质贯穿在你的生活中,那么你就总能发现,你总有新的办法。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对你们说过,你们不见得一定要去做摆在美术馆里的艺术,你可以去开出租车,开饭馆,开一个超市,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们一定要用“提方案”的态度来作这些事情。你们总是要是试着用新的方式开一家饭馆和超市。你们不要像一个没有接受过创新能力训练的人那样,靠着比别人省吃俭用,起早贪黑来多赚一点小钱,而是要对你们所从事的那个行业做全面的研究,知道了它的陈规和行情,然后用一个让人如梦初醒的新做法去刷新这个行业的习惯。你们要用你们的想象力来解决各自人生的问题,这样你们其实并没有远离艺术和少年时的梦想。你们那些留在美术馆系统中工作的同学们做的也是一样的事情,你们依然属于一种共同体,而且你们随时可以重访这个系统,甚至是带着前所未有的经验来回馈给这个系统。 我说了上面这种种情况,其实老毛病又犯了,我好像不知不觉又在上艺术理论课,我在说,艺术学院应该交给你们的压箱底的东西,是一种随时从现实之梦中自我唤醒的能力,和一种“提方案” 做做看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也可以归结为一种相信,相信未来,相信改变。这应该更接近总体艺术的理想。是否练成一支梦之队,反而小了。 以上是我所发生的变化。于是我其实几乎已经同时说出了我所一直相信的东西,也是此刻四年就要过去,我所能给你们的最后的建议:终身学习。 八年的教学生涯中,我时常觉得我自己学到的东西比学生学到的更多。 回忆一下,我们的讨论往往是这样:你提出一个设想,我告诉你不要停在这里,让我们往前走。从这里出发,我们一起展开了若干种可能性,其中有那么一些个是那么明显地更迷人。这些更好的方案,有时候是所有可能性展开之后你自己发现的,有时候是我先看到的帮你指出来的,我们都觉得是谁先看到的这并不重要。你并没有觉得投向这种新的做法是自我压抑,相反它更是一种自我解放,于是你择善而从。那些最精彩的发展出现的时候,我甚至会有点嫉妒你,因为我深知由于你们地实现能力有限,有时候会把很好的想法给毁了的。有时候,我们甚至在各种可能性之间难于取舍,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选了一个试着开始做起来。还有的时候所有展开的可能性都并不让我们共同觉得靠谱,我们还没找到办法。 我也没辙,这一点我从来不会掩饰。我们看到,这种情景里,并非作为教师的我把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转交给你,而是我们一起向可能性这位老师咨询。当美妙的发展出现的时候,我那种羡慕,正是一个学长看到老师格外垂青于某个学弟时的那种羡慕。 但是毫无疑问,在反复地这样训练的过程中,在和你们的相处之中,我学到的东西没准更多,因此对你们深怀感激。这样的教学不会把我掏空,只会让我越学越多。我甚至开始不觉得牺牲一些创作的时间来和你们讨论最“幼稚”最基础的问题,算是一种牺牲。因为正是在这些最基础的讨论中,我避免了被强大的体制绑架进一个职业当代艺术家的行业惯例之中,我得于一直有机会坐在可能性老师的课堂之中聆听,我得于不断地重翻我自己的那本小本子。这样,一个学习者,就把奉献变成了获益,把亏空变成了盈余。“我用消耗来滋养自己”。 你们即将离开校园,这并不意味着学习的结束,而是终身学习的开始。如果你认为大学里得到的技能足于对付复杂多变的局面,那是错的。如果你以为大学毕业生在今天走到社会上还是令人尊敬的,那是错的。如果你以为你将继续受到父母的娇宠,那更是错的。是的,他们或许甚至许诺继续支持,但是他们鬓角的白发将开始闯入你的眼帘并构成你的焦虑。你的那些没有上大学的同学们已经积累好了基本的生活资本,其中有些很辛苦而有些人也过得有滋有味意气风发,甚至在某个行业里面已经是行家里手。当然你也不是一无所有,在大学里你得到得最大的本钱是学习能力。而在一个艺术学院,你得到的特别的能力是:另辟蹊径的工作习惯。 你总是要去设想:只能这么做吗?还有没有别的更妙的做法?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的,大多数人会按部就班。这样去提问的工作习惯,就叫反思力和创造力。对于任何一个行业来说,这种能力都是宝贵的。它并不完全是天生的,而是可以训练的,而你在母校所接受过的,正是这种训练。 所以,你是宝贵的。 你要使用你的这种优势,就不能不继续用你在可能性老师的课堂上的方式工作:研究,展开,试错,选择。你不得不时常回归这个课堂,倾听可能性的声音。那么你就不得不依然是一个学习者。而且这种学习不得不是终生的学习。什么时候你停止了学习,你就成为社会机器的一部分,你就可能腐败。 只要你是还是一个学习者,你就总是拥有未来,你就总是拥有变化,你就不会彻底失败。面对一群毕业生,我很愿意详尽地描述现代社会生活的残酷性,你的理想可以多么脆弱,你身边的人们可以多么迅速地腐败,多少人在热火朝天地忙着慢性自杀。我不认为你们有权利以理想的名义对社会撒娇。但我依然愿意说,并不是只有同流合污的沉沦的道路。你用不着浪费太多时间去研究办公室兵法,你用不着参加那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成功学的登山比赛。你的优势不是那个,你接受的训练不是那个。你的优势是别开生面,你只能用创造性的方式重新定义成功。不管你身处那个行业,甚至就在艺术系统内部,也是如此。 只有继续实验,继续学习,你才是真正地自我尊重的人。人必须自我尊重,这是起码的心理卫生。我前面说到,我总是努力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我相信,人必须受到尊重,才会为了配得上这种尊重而努力自我塑造。 八十年代人才辈出的浙江美院今天想来几乎是一个传奇了。其实当年我考进美院的时候是吃了一惊的,我发现同学中大多数画得并没有比我那些考上地方院校的中学同学好。但是四年之后完全不一样了,我在浙美的同学那是明显比我那些留在家乡的老同学强太多了。并不是因为浙江美院的老师更好,其实两处的老师往往当年也是师兄弟。而是因为两处学生的自我期许绝然不同。我在浙江美院的同学们个个牛逼哄哄神完气足,个个把自己当个人物。后来也真的个个成了人物。 八年来,我最头痛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延续这种校园文化。你们现在学生多,理论上这些本来都不是问题,我从来都认为只有不够用心的教师,没有不可救药的学生。只要付出足够的关注和工作量,志向可以养成,知识可以补缺,性格可以改变,可是因材施教需要太高的时间成本。而我的体力将日渐没有那么魔鬼了。 那么严酷的就是,如果老师叫不上来你的名字,你是不是要因此不把自己当人看?总结教训,我认为一直以来我们在教学上的绝大多数成果都是来自成功地培养了学生的自尊和责任感,却大多数缺失都是这种自尊的缺失。 校园生涯即将结束,自学即将展开,自我学习就意味着自我发展,这是最大的自尊。如果你在校园里没有获得足够的自尊,我需要向你道歉,那是我们力不从心。那是忽视,并不是因为你不值得尊重。此后独行,望你能用不断的学习来建构起自己的尊严。因此,永远都不要贬低自己,即使所有的人都贬低你。只要你还在学习,你就还有机会,你就是值得尊重的。 最后,如果你是决心在具体的生涯中持续学习,并且准备把持续的学习当作终身的事情,那么,动不动就跑回来考研究生就不是有出息的做法。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应该就地得到解决,如果你没有能力在具体的事务中解决如何自我学习和自我发展,你在一个脱产状态也一样做不到。研究生阶段自学的程度更高。你们不要把考研当作逃避对社会生活的不适应的一种避风港。或者把考研当作延缓家庭压力扑面而来的一种耍赖,甚至也不要仅仅因为出于孤独而需要重回组织。你们这么想,那就把毕业后的生活当作了无期徒刑,这同时也就把大学生活贬低为有期徒刑了。我们的学院生活从来都在通向社会生活,从来都不曾是安静的逃避之地。并非再给你三年你就能焕然一新。所有的问题都不会自动烟消云散。而如果你能更新,明天就可以。学习也并不只是再延长三年就够了的,只有当学习延长到终身,你的生命才是发展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欢迎你回来考研:你在具体的事务和自学中惊喜地发现了在学院中所没有的问题。你急于聚合师兄弟们一起来展开这些问题。你相信你所带来的问题对于大家都是富有意义的。所以,当你决定考研的时候,建议你想一想,你是否准备要对学院做出贡献。 **艺术网不断地在催稿,这封信已经写得太长了。这不是慈母叮咛苦口婆心,这都21世纪了,我们的爱应该更酷一点。表面的师生关系在你们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刻便解除了,或者我更愿意说,你们的父母花钱购买教育产品的合同关系就解除了。但是在可能性老师那里,我们的师兄弟关系会是永远的。保持联系。 邱志杰 2011年5月1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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