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家，
问她外婆的检查做得怎么样。
她有些黯然，
说医生虽然还没做出病理切片，但已经基本肯定是癌症了。
家里气氛立刻有些伤感，
我们三人，都静默了下来。
妈妈又说，内窥镜检查，
看到肿瘤已经有很多，
不仅有主肿瘤，还有附生物，
情况非常的糟糕。
可是外婆的精神还是很好，仍然能吃、能喝、能起身、也能笑。
这已经是外婆第二次得癌症了。
四年半前，她在我四姨妈家小住，
忽然肚子剧痛，送到医院检查，发现得了肠癌。
动了手术。很成功。
记得那时外婆是很让人惊讶的
——七十多岁的人，动了大手术之后没多久，
就开开心心地苏醒，
没用使用任何镇痛措施，却也不觉得有任何的疼痛，
而且很快就胃口大开，
要吃这要吃那，连医生护士看了都觉得开心
——能吃得下，才能恢复得快。
于是，妈妈姨妈们总是东跑西颠地帮她买想吃的东西
——南清粥庄的肉骨头粥、小胖子手抓螃蟹……杂七杂八的，
然后她就摇起床背，像个孩子一样大嚼。
果然，很快地就恢复了健康。
这都已经四年半了，
她一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大家原本紧绷着的心也都慢慢放了下来
——再过半年，也就过了癌症高复发的期限了，
也许，她就能摆脱病魔，
健康地再生活几年，直到平安地去世。
然而，她终于还是没能摆脱。
外婆，是我仅存的“祖字辈”的长者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
——建国前，作为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爷爷，
在大溃败中去了台湾，大概是一江山战役中阵亡，
当然，到底阵忘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奶奶思念爷爷过度，早在十五六年前去世
——我爷爷和奶奶的感情非常非常好，
他们的恋爱，也像是一场童话；
外公身患重病，也早在二十年前去世，如今，连坟都旧了……
外婆，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虽然，外婆有很多的子女，有很多的儿孙，可是，她却意外地宠爱着我。
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就是外婆家。
因为外婆家就意味着快乐。
那里，有外婆明明白白的关心，从来没有责备的；
那里有外婆细细收藏的零食，从来不会让我的嘴落空的；
那里有自由自在的游戏，从来不会被禁锢的……
我的儿时，并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吃食和玩具
——方才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的中国，其实什么都缺，甚至连香蕉苹果……
永远不会忘记外婆为了不至于在我去时买不到水果，
就早早地买好了我最爱吃的香蕉，
小心地包藏着，而有些时候，
等我到了，香蕉却已经烂掉了，
那时，外婆虽然还是笑嘻嘻地说着话，
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心里的懊恼；
永远不会忘记，为了给我改善伙食，
把满街渔人捕来的螃蟹、鳗鱼搜购一空，
即便只是用酱油简单地蒸煮，那味道，也是鲜美地无与伦比；
永远不会忘记外婆搂着我睡觉，被窝里她暖暖的怀抱；
永远不会忘记，夏天，躺在竹席上午休时，她慢悠悠摇着的蒲扇……
我和我大多数亲戚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更多的时候，根本不会意识到和他们居然会有血缘关系
——他们，不过只是一个认识的人而已。
可是，这样的外婆，我却是深深地爱着的，
因为外婆，不仅仅是一个溺爱着我的老人，
她身上有着更多可贵的东西。
外婆不识字（外婆也常为此懊恼着），
可是外婆却比很多很多识文断字的人更懂得什么叫“大爱”。
五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
那个愚蠢的领导人的愚蠢政策，
终于导致了全国的普遍灾荒，无数人在那时饥饿而死。
那种年代，是完全暴露人的劣根性的年代
——自己吃饱才是最重要的，
即便有些余粮，也根本不会去接济别人。
然而外婆，却把很多个吃不着饭的邻居孩子带到自己家，
把自己家不多的口粮分给他们吃，
自己吃干的，就绝不给他们喝稀的。
要知道，外婆自己有七个孩子，
一大家子人啊，其实根本供养不了这些别人家的孩子的，
可是，外婆硬是做到了
——那些孩子，从此就没再受过饿。
可以说，他们的命都是外婆给的。
然而，这些人长大成人之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很多人，看都不会来看看外婆。
可是，外婆也并不因此而觉得有什么不快，
她做善事，一向都是不图什么回报的。
外婆很勇敢。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的军队和鬼子接触之后败了。
鬼子到处捉人，我们的军人在街上狂奔，
后面就是追击的鬼子，
街上住户家家自危，没有一个人开门。
那些军人拍着门过去，
听着空荡荡的回响，
心里该是多么绝望。
年纪轻轻方才结婚的外婆，
在听到数声擂门之后，
打开了门，把一个军人藏在了家里，
并且很侥幸地逃过了鬼子的搜查。
外公怪她这么做是自寻死路，
会害死全家人，外婆去说自己不能见死不救。
外婆很正义。
文革的时候，天下大乱，
多少人被冤多少人被打倒甚至被整死。
外婆因为某些原因，
不但不至于被打倒，有些时候还有一些讲话的份。
所以，外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
曾经帮助过很多人，
使他们不至于受到太大的屈辱。
然而，在那种环境下，要坚持己见，该是多么的危险与可贵。
……
外婆的一生，都是和“善”联系在一起的，
不知有多少人曾受过她的帮助和接济，
所以老天也算是回报过她。
——有很多次，外婆大难不死。
一些年前（具体多少年忘了），
外婆得了重病，查不出什么病因，
医生说她要死了，可是外婆奇迹般地康复了。
近十年前，
那时外婆已经七十多了，一次去江边散步，
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这个有可能是幻觉），
掉进了江里，一时载浮载沉，
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却被人救起。
四年半前，
得了癌症，已经晚期，
结果却手术成功，又活了这么些年。
她去算命，连素不相识的算命先生都说：
“你这位老婆婆，本来老天早就要收你的，
但是你人做得特别好，
所以，天已经给你加了三次寿命了。”
其实想想，真觉得好像是这样
——这不是三次大难不死吗？
我不知道这次，
老天会不会再给我外婆“加寿”，
我不知道外婆这次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大难不死，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如果要走，就让外婆走得快些，
不要让她承受那无法忍受的肉体上的痛苦，这也是我外婆的愿望。
对于外婆何时离世，我并不在意。
因为外婆已经八十二岁，在这人世也已经经历了足够长的历练，
而且，她的一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成功”的。
她没有任何地方愧对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没有一个地方愧对这皇皇人世。
也许，她的离去，我们更应该看成是走向一种圆满，八十多年的圆满。
（一直以来，我对生死，都看得很淡。
外公、奶奶的去世，
别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有人甚至说我冷血，可是，我不认为流泪能代表什么
——对逝去者的爱，我愿意深深地藏在心里。
也许，当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仍然不会掉眼泪吧……）
问她外婆的检查做得怎么样。
她有些黯然，
说医生虽然还没做出病理切片，但已经基本肯定是癌症了。
家里气氛立刻有些伤感，
我们三人，都静默了下来。
妈妈又说，内窥镜检查，
看到肿瘤已经有很多，
不仅有主肿瘤，还有附生物，
情况非常的糟糕。
可是外婆的精神还是很好，仍然能吃、能喝、能起身、也能笑。
这已经是外婆第二次得癌症了。
四年半前，她在我四姨妈家小住，
忽然肚子剧痛，送到医院检查，发现得了肠癌。
动了手术。很成功。
记得那时外婆是很让人惊讶的
——七十多岁的人，动了大手术之后没多久，
就开开心心地苏醒，
没用使用任何镇痛措施，却也不觉得有任何的疼痛，
而且很快就胃口大开，
要吃这要吃那，连医生护士看了都觉得开心
——能吃得下，才能恢复得快。
于是，妈妈姨妈们总是东跑西颠地帮她买想吃的东西
——南清粥庄的肉骨头粥、小胖子手抓螃蟹……杂七杂八的，
然后她就摇起床背，像个孩子一样大嚼。
果然，很快地就恢复了健康。
这都已经四年半了，
她一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大家原本紧绷着的心也都慢慢放了下来
——再过半年，也就过了癌症高复发的期限了，
也许，她就能摆脱病魔，
健康地再生活几年，直到平安地去世。
然而，她终于还是没能摆脱。
外婆，是我仅存的“祖字辈”的长者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
——建国前，作为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爷爷，
在大溃败中去了台湾，大概是一江山战役中阵亡，
当然，到底阵忘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奶奶思念爷爷过度，早在十五六年前去世
——我爷爷和奶奶的感情非常非常好，
他们的恋爱，也像是一场童话；
外公身患重病，也早在二十年前去世，如今，连坟都旧了……
外婆，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虽然，外婆有很多的子女，有很多的儿孙，可是，她却意外地宠爱着我。
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就是外婆家。
因为外婆家就意味着快乐。
那里，有外婆明明白白的关心，从来没有责备的；
那里有外婆细细收藏的零食，从来不会让我的嘴落空的；
那里有自由自在的游戏，从来不会被禁锢的……
我的儿时，并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吃食和玩具
——方才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的中国，其实什么都缺，甚至连香蕉苹果……
永远不会忘记外婆为了不至于在我去时买不到水果，
就早早地买好了我最爱吃的香蕉，
小心地包藏着，而有些时候，
等我到了，香蕉却已经烂掉了，
那时，外婆虽然还是笑嘻嘻地说着话，
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心里的懊恼；
永远不会忘记，为了给我改善伙食，
把满街渔人捕来的螃蟹、鳗鱼搜购一空，
即便只是用酱油简单地蒸煮，那味道，也是鲜美地无与伦比；
永远不会忘记外婆搂着我睡觉，被窝里她暖暖的怀抱；
永远不会忘记，夏天，躺在竹席上午休时，她慢悠悠摇着的蒲扇……
我和我大多数亲戚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更多的时候，根本不会意识到和他们居然会有血缘关系
——他们，不过只是一个认识的人而已。
可是，这样的外婆，我却是深深地爱着的，
因为外婆，不仅仅是一个溺爱着我的老人，
她身上有着更多可贵的东西。
外婆不识字（外婆也常为此懊恼着），
可是外婆却比很多很多识文断字的人更懂得什么叫“大爱”。
五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
那个愚蠢的领导人的愚蠢政策，
终于导致了全国的普遍灾荒，无数人在那时饥饿而死。
那种年代，是完全暴露人的劣根性的年代
——自己吃饱才是最重要的，
即便有些余粮，也根本不会去接济别人。
然而外婆，却把很多个吃不着饭的邻居孩子带到自己家，
把自己家不多的口粮分给他们吃，
自己吃干的，就绝不给他们喝稀的。
要知道，外婆自己有七个孩子，
一大家子人啊，其实根本供养不了这些别人家的孩子的，
可是，外婆硬是做到了
——那些孩子，从此就没再受过饿。
可以说，他们的命都是外婆给的。
然而，这些人长大成人之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很多人，看都不会来看看外婆。
可是，外婆也并不因此而觉得有什么不快，
她做善事，一向都是不图什么回报的。
外婆很勇敢。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的军队和鬼子接触之后败了。
鬼子到处捉人，我们的军人在街上狂奔，
后面就是追击的鬼子，
街上住户家家自危，没有一个人开门。
那些军人拍着门过去，
听着空荡荡的回响，
心里该是多么绝望。
年纪轻轻方才结婚的外婆，
在听到数声擂门之后，
打开了门，把一个军人藏在了家里，
并且很侥幸地逃过了鬼子的搜查。
外公怪她这么做是自寻死路，
会害死全家人，外婆去说自己不能见死不救。
外婆很正义。
文革的时候，天下大乱，
多少人被冤多少人被打倒甚至被整死。
外婆因为某些原因，
不但不至于被打倒，有些时候还有一些讲话的份。
所以，外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
曾经帮助过很多人，
使他们不至于受到太大的屈辱。
然而，在那种环境下，要坚持己见，该是多么的危险与可贵。
……
外婆的一生，都是和“善”联系在一起的，
不知有多少人曾受过她的帮助和接济，
所以老天也算是回报过她。
——有很多次，外婆大难不死。
一些年前（具体多少年忘了），
外婆得了重病，查不出什么病因，
医生说她要死了，可是外婆奇迹般地康复了。
近十年前，
那时外婆已经七十多了，一次去江边散步，
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这个有可能是幻觉），
掉进了江里，一时载浮载沉，
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却被人救起。
四年半前，
得了癌症，已经晚期，
结果却手术成功，又活了这么些年。
她去算命，连素不相识的算命先生都说：
“你这位老婆婆，本来老天早就要收你的，
但是你人做得特别好，
所以，天已经给你加了三次寿命了。”
其实想想，真觉得好像是这样
——这不是三次大难不死吗？
我不知道这次，
老天会不会再给我外婆“加寿”，
我不知道外婆这次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大难不死，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如果要走，就让外婆走得快些，
不要让她承受那无法忍受的肉体上的痛苦，这也是我外婆的愿望。
对于外婆何时离世，我并不在意。
因为外婆已经八十二岁，在这人世也已经经历了足够长的历练，
而且，她的一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成功”的。
她没有任何地方愧对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没有一个地方愧对这皇皇人世。
也许，她的离去，我们更应该看成是走向一种圆满，八十多年的圆满。
（一直以来，我对生死，都看得很淡。
外公、奶奶的去世，
别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有人甚至说我冷血，可是，我不认为流泪能代表什么
——对逝去者的爱，我愿意深深地藏在心里。
也许，当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仍然不会掉眼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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