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自己会告诉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结婚的理由
“于是，虽然自己想来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到现在似乎还有点不太相信，但毕竟可以肯定的是，我结婚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我曾经比较熟悉的，一直在一些娱乐场所碰面，但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再能见得着的男人这么说着。
他今年好象应该已经30岁了，这个年龄的人结了婚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或者是需要特别提出来说一说的事吧？更何况坐在我面前的他，干净整洁，服饰色调、料子搭配合适，连打火机这样的东西也是颇为精致的人，怎么看都应该是那种收入颇丰，老婆漂亮、孩子聪明的受人羡慕的“正常人”。但是在这样一个极热的日子里，从家里逃到这个有着很深的大堂、很不错的钢琴手的咖啡店里的我，听听他那似乎很想说给我的听故事，似乎还是一件能接受的事，虽然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发呆比较舒服一点。
“这么说来，有时候我倒真是很怀念一个人的时候啊！可以随心所欲地约到陌生的女孩子，做那些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游戏。”说这个的时候，他很是优雅地呷了一口咖啡。
他是一个颇有些魅力的人，这一点不会有什么人反对。因为收入颇丰，工作上很是出色，又是一个很有些情调的人，再加上长的也非常不错，虽然也不能算是完美无比，但所有的这些条件足可以使他约得到女人。所以他一向都不缺女人。
“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上床，应该是一件有些别扭的事吧？比如一个刚刚在酒吧遇到的女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底细、经历什么的。”我顺着他的话问道。
“当然没有。这不是一种很干净利落的事吗？仅仅是做爱而已呀，就好像你在服装店试衣服，看到一件挺适合自己的，而且衣服本身也没有拒绝的意思，那么为什么不去试穿一下呢？试穿了，然后再干净利落地脱下来，就象早晨醒来，洗个澡，干干净净地离开宾馆，或者离开一个陌生女子的公寓，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那试了衣服如果是合适的，一般都会买下来的呀！”
“可是我每次试衣服的前提就是我根本不会买，我只享受试穿时的快乐。”
“这样难免也有寂寞的时候，也有试不到衣服的时候吧？”
“现在的服装店遍地都是的……”
“在我们这个城市，难道也是这个样子？”就我来说，我似乎不怎么相信，这个城市会有这么多的他口中的所谓的“衣服”。
“其实很多女人多半是喜欢这样的……”他又吸了一口咖啡，又抬手拿汤匙搅了搅，“这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心里边都藏着这样一种渴望意外的念头吧。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刺激。包括偶尔出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上床。当然前提是不要影响她们现在的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许当她们一个人呆在家中无聊地看电视、做家务的时候，可以有一件她们觉得‘厉害’的事去想一想，还能有一种也许被想念着，也许被关心着的错觉，甚至因此会让她们觉得生活多了很多乐趣，生命有了生气。
“其实，说实话，我也并不是一个魅力大到能轻易征服别人的人。他们的丈夫、男朋友很有可能都比我优秀。可能比我漂亮、比我有男子气、比我事业成功，甚至床上的表现也可能比我好。可是这种情况并不能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因为漂亮、有事业、床上的表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事只是那个对象要体贴、细致，让她们感受到温暖，能让她们接受，而且过后不影响她们现在的生活。这就是者基本的要求。”
所以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但不缺“床友”。
他开始说起为何结婚是在他发表完了这一通很有“见地”的理论之后。
“这么说来，其实我的结婚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你知道吗，在我确定结婚之前，我曾经连续有两个月的时间会好象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下子舌头发麻，四肢僵硬，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会有这样的病？”
“是呀，第一次‘休眠’发生在一个早晨。”休眠是他用来代替那种奇怪的毛病的词。
怎么说呢，对他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的早晨。阳光灿烂，气温不高也不低。前段时间的工作刚刚告一个段落，之前的晚上和一个在酒吧里认识的很是漂亮和高雅的女人在酒店很愉快地做了爱，双方都是非常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神清气爽。这样的一个早晨，应该意味着这一天都会是顺利的、愉快的。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当他在他那张巨大的床上睁开眼，满有些高兴地享受着阳光照到脸上的暖意、并想着早餐吃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舌头一阵发麻、僵硬，然后直挺挺地竖起来，顶住了上颚。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完全不能动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运动机能彻底地“休眠”过去了。那感觉简直就是“定身法”的再版。也就是说，他的眼睛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窗外蓝蓝的天空，耳朵仍然能听到时钟的“滴答”行走，皮肤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被褥的温暖，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就是不能动了，不管他花多大的力气，运用多大的意志力，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一分一毫也动弹不了。
“这时候，你很惊慌吧？有没有想到什么很可怕的后果？比如瘫痪什么的？”我问道。
“说来也许会不信吧！我当时居然没有一点点惊惶失措的感觉，虽然浑身上下都动不了，而且还因为挣扎着想动一动而出了一身的臭汗。可是心里却似乎很确定无疑地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事的。最多也不过是这一天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或者仅仅就相当于拿钥匙开车门的时候，钥匙没插进，掉在了地上，只要弯腰就能捡起来，重新开门、插进锁孔、点火、启动一样。感觉有些怪，可又感觉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好象本来就会这样……”
于是他就躺在床上，反正他的工作是比较自由的，不会受到时间的约束，就在床上躺着吧。可是这时他的脑子却特别的清醒。当然，他也绝不是那种平常的时候脑子不清醒的人，但就他说来，那时的感觉就象是冬天卫生间的玻璃窗上生成的大量雾气被人用抹布干净利落地擦去了，一下子就觉得心里一亮。
“这种感觉好象是突然被从蒙昧中解放了出来，很有些喜悦的感觉吧？”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然后有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有一个人出现了？这样说来都快变成侦探小说了。”
“我是说有一个女人忽然钻进了我的脑海。但是因为我们平常回想起一个人的时候，不管这个人多么熟悉，必定有一些细节是模糊的，甚至有很多不确切，更甚至有一些人仅仅只是一种意象。如果沿着自己的想法追究下去，也许连任何东西都无法确定，甚至会变得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这个人的出现是那么地清晰，就好象忽然就站到了我的面前一样。可是，说真的，我对她的印象应该是毫不深刻的。”
这个出现的女人，是他大学毕业不久第一个刚刚认识便与之做爱的漂亮女人。
他是那种喜欢干净利落的人，那些曾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除了极其特别的，他一般都不会在事后想起。而这样所谓特别的人，其实几乎是没有的。
可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这个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的女人就这么清晰地到了他面前。
遇到这个女人是他刚毕业没多久。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踏入了让人羡慕的顺利的人生之路，工作合适，表现出众，收入颇丰，受人喜欢，甚至尊敬。当然与此同时，他的自信也开始膨胀，膨胀到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自然地开始认为不会有多少女人抗拒得了他的魅力。于是，那天晚上，当他工作完，到那个气氛优雅的酒吧稍事休息，看到这个神情漠然的身着黑衣的女人时，他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就走了过去。
“这个女人其实并不能算是很漂亮，也没有什么特别动人的地方，只是从她的衣着和喝酒的动作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很优雅，而且受过很好教育的人，但是是我直觉地感到她不快乐，她的生活就象她身上穿的衣服——黑色的，阴郁的，我觉得我的出现，就象是她生活中的一道光亮，起码在那天晚上是一道光亮……”
那个女人也没有拒绝他的友善，于是他们很顺利地交谈、喝酒。喝到差不多了，就去了宾馆开房、做爱。
在做爱中，他感到那女人有一种无所谓的饥渴，所谓无所谓的饥渴，就是说那个女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但是她的身体对亲吻、拥抱、抚摸、挑逗……都有强烈的几乎狂乱的反应，她不说话，也不呻吟，但动作去如同火山爆发，激烈得让他这个还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情况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但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临阵退缩的吧，他施展自己的浑身解数，基本满足了一个女人的要求。
做完爱，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啤酒，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那个女人已经在疲倦中沉沉睡去了。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她。
她的确长得不漂亮，年龄应该已经有30多岁了吧？皮肤虽然还称得上光洁，但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明显地出现了，就算是放松地闭着眼睛，那些皱纹还是露在那儿。虽然又细又浅，但已是不可隐藏的了。眉毛修过，而且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修得精致而恰当，但是眉毛本身已经没有多少生气了。鼻子上和眼睛下面的皮肤上已经有了很浅很浅的色斑。刚刚见面时因为她戴着眼镜，很多东西被隔绝了，还觉得她透着一种高雅和神秘感，但现在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觉得她就象是一只拨去了羽毛的孔雀，连一点维持魅力的武器都没有了。总之，在现在的他的眼中，这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的女人。
“其实有很多女人是在靠着眼镜，靠着表情维持自己的自尊。当她们戴着那细边的精致眼镜，并能清醒地、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的时候，她们还是自尊的、不容侵犯的，有魅力的，让人羡慕的，谁也不知道在那下面隐藏着多少不快乐的东西。那些挣扎、痛苦、徘徊也许在她与你愉快交谈的时候，在她表现自己优异的一切的时候，就正在折磨着她们，她们也无法避免那些背叛、攻击、伤害……她们也在渴望着释放自己，就象这个女人。”
“那你觉得自己成为了她们的救世主？”我问道。
“当然不会，我想我还没沾上咱们中国人那种自大得要命的什么都往崇高上扯的毛病。我也许会成为她们释放自己的一个原因，帮着她们清除去触碰内心渴望的道路上的一些障碍，使她们无后顾之忧地放纵一下自己，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让自己有一种无所顾忌的快乐，可我也是在寻求自己的需要嘛。其实就和她们一样。或许这也是各取所需吧。当然，我与她们做爱的时候都特别地温柔，很在乎她们的感受。因为这会让她们有一种被关心的感觉。这会让她们更快乐，不是吗？”
总之，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这个在床上沉睡的女人，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所谓有意思，无所谓没意思的平静，然后就爬上床去，睡在了她的旁边，当然并没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虽然他曾经想过要把第一个和他做爱的女人一辈子都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她盖过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他喝完随手放在桌上的啤酒罐子也放进了纸篓里。这确实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他想。
“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情景，就象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清晰地展现着。说来奇怪，自从那次以后我是绝对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女人。当然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她，但她就是这么清晰地在我面前出现了，而这次出现却让我深深地记住了她，她的脸，她的身体，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了。如果我会画画，我想我现在能够分毫不差地把她画出来，甚至脸上的色斑都不会搞错地方。”
“会不会是你的潜意识里有点喜欢她，所以会她才会这样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呢？”我问道。
“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碰到这个女人，我想我连打个招呼都不想。”
“那么后来呢？”
“当这一切在我面前过了一遍之后不到两分钟，我忽然感觉自己应该能动了。这也是很奇怪的吧？不管为什么，总之我知道自己已经会动了，就象我刚才掉了车钥匙，现在又把它给捡了起来，而且很自然地和往常完全没有什么不同地用它开门、点火、启动。我忽地弓身起床，身体的感觉非常好，完全是那种睡眠充足之后能感觉到的很舒展的味道，简直觉得自己能飞起来。这个时候，绝对想象不到我刚才居然就在床上彻底地失去了行动能力，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我的幻觉。”
之后的这一天，他过得很是快乐和顺利。起来之后，自己做了生菜沙拉，煎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杯香浓的咖啡，然后在他特别喜欢的《Polonaise in D Minir》乐曲中享用早餐。之后对自己前段时间的工作做了一个比较细致的检讨，然后午餐就到了那个刚开业不久，一直想去而没去成的巴西烤肉店吃了自己最喜欢的烧烤杂肉串。午餐后看了一场旧电影，之后又约了几个工作上的合作者到一个很蓝调的西餐馆吃了晚餐。再后来就一个人到酒吧静静地闲坐，晚上十一点左右，遇到了一个既漂亮又可以过一夜的女人，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洗澡，做了让双方都很满意的爱，最后就很顺利地入睡了。
第二天醒来，那个女人当然已经离开了。他知道这样的女人当然是不可能会在和他做完爱之后，第二天仍然能看着他醒来的。他伸了个懒腰，打算起床，然后叫客房服务送一份简单的早餐过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有种什么感觉划过我的心里。象什么呢？就象是你站在露台上看着一个熟人来到你的家门口，你知道他会按门铃，果不其然，他按了你的门铃——‘叮……’，你知道他会这么做，而他的动作好象也是为了来验证你的想法，那一声‘叮’也好象就是你在等待的，你明白这种感觉吗？随着这一声‘叮’的到来，我感到的就是——看来又得犯病了，当然，我的身体果然又一次‘休眠’过去了。”
“这一次的情况和第一次有什么不一样？”
“几乎完全相同。一样的不能动，一样的意识清醒，一样的有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的不是第一次的那个女人，而是他第二次约到的、和他做爱的女人。而又是和第一次几乎一样的是，原来这个做过爱就算的，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太深刻印象的女人，这一次也是极其清晰地在他面前把从相遇到做爱到完整都表演了一遍，使他又一次如同被强迫一般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当然一切结束之后，他便又一次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从那以后，这个就成为我每天必须面对的问题了。有时候是在早上，有时候是在入睡前，有时候甚至是在刚刚做完梦醒来……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在我工作的时候袭击我，也没有在我和别人做爱的时候来。”
“那倒是，想想如果在‘劳动’时，当然，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床上，忽然犯了这个，那的确是挺可怕的，打不定还会成为新闻呢！那你难道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
“当然是去了，而且不止一家，把医院里能够用来检查身体的七七八八的机子折腾了个够，结果是一致的——一切正常，完全健康。医生没法，只好开了一些什么安定神经的药，然后建议我去找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也没辙，也做了各种检查，物理的、心理的……结果否定了我得了精神分裂症，也否定了我得了抑郁症，又否定了我得了强迫症、妄想症，总之否定了这，又否定了那，结果还是说我一切正常，顺便倒检查出我有良好的意志品质，还有很好的职业心理。”
除了这每天必到的“休眠”，他的生活可以说是顺利的，甚至还够得上“得意”。工作出色，甚至做成了一笔一直想做而未做成的生意，让自己在公司里的位置又上升了一步；享受生活，喝自己喜欢的酒，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和不同的女人做爱……连睡眠的质量和做爱的质量都好象要比过去好一点。抛开这每天必到的“小约会”，他的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可是这个所谓的‘休眠’怎么会成为你结婚的理由的呢？”我很感兴趣地问。
“你知道，虽然除此之外我可以说是生活得很好，可是，每天要在一个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时间里完全‘休眠’过去，而在这同时又得分毫不差地重温和一个曾和自己呆过一个晚上，但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或者对自己来说根本没什么确实意义的女人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这样的感觉应该是每个人都难以忍受的吧？况且，我还不知道有一天这样的情况是不是会变成一天两次、三次，甚至不间断地发生，如果可以有方法结束这种情况，你会不会很高兴地接受呢？”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有些激动，好象在怪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结婚可以结束这个吗？”
“也许应该换一个说法——结婚这样的生活方式能结束它吧。”
“结婚式的生活方式能结束？你的老婆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在我看来，患上这样的病本来就已经非常的不可思议了，现在居然能用结婚的方式来结束它，看起来简直有点天方夜谭的意思了。
“她嘛，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可以说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至少在我周围的那些所谓的‘社会精英’看来是这样……”
据他描述，他的妻子的确是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说不上漂亮，可是也说不上难看；有一个固定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也稳定愉快；没什么太大的理想，可也会在一定的时间努力做一些挺有意思事，比如收集旧唱片，比如了解某些工艺的历史什么的；平常生活平静，但也会心血来潮地突然去拼命玩耍……
他和他妻子是在他患病近两个月后，偶然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的，是一个同学的妹妹。当然，他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认识了也就认识了而已，既没有觉得她是个多么难得的朋友，也不觉得她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什么的。只是认识了，然后就一起聊了天，跳了舞而已，甚至可以说她在他的心里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之后两天的夜晚，在他在自己刚刚泊到车位上的车子里又一次完成“休眠”之后，他们又在一个散了场的剧院门口碰了面，时间不算很晚，他又没有什么约会，便很有绅士风度地请她去他常去的酒吧喝点东西。然后就按照他的故事里惯有的模式，他们在一起共度一夜。中间似乎没什么可以说的，反正是惯常的聊天、邀请、开房、做爱什么的，和以往的模式没有什么差别。
不同的是，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还在他的身边，象个婴儿一般睡得很沉。他有些不习惯，甚至有那么点儿紧张，因为惯常的模式是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女人几乎毫二例外都已经不见了，他就不需要去面对她们，可以自己异常轻松地按自己的习惯起床，洗漱，然后进入新的一天。可现在她还在那儿，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打扰的轻轻的不满。他决定不叫醒她，自己下了床，去洗漱。等他在洗手间弄得衣冠楚楚地出来时，她也起来了，已经拉开了窗帘，正在那儿叠着被子。
阳光很好，因为翻动被子而被扬起的淡淡的灰尘在那一大块从窗子里切进来的阳光里飞舞着。她忽然回头对着他一笑。
“说实话，还真不习惯早晨有人叠被子，更不习惯一个身体被照在阳光里的在叠被子的女人回头对着你一笑，虽然头发很乱，却也算得上是一种很美丽、很温暖的笑容吧？这一切真是不习惯哪，可是又忽然觉得挺让人振奋的。”他带着一种不适合他的忸怩的笑对我说着。
然后，他们告别。
这接下来的一整天，仍然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照例的工作、照惯常的节奏生活……
直到晚上12点，他躺到床上时才意识到——今天，“休眠”还没来过。
“于是我就躺在床上等。这么多天毫无例外的发作，已经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天在发作过后再安心地睡去。今天它迟迟不来，我也不能安心地睡觉了。于是我就起来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喝下，再次躺好，耐心地等着。说来这种等待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呀。因为你等的既不是你喜欢的女人，也不是你向往已久的礼物，而是一场失去行动能力的发作。可是它还是久久地不来。这真的很让人失去耐心而且会让人非常烦躁——它每天都来，想来今天也不会不来，也许它现在就在门口，你甚至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它，可是它就是不进来，就是只在你的门口转呀转地，你也可以关上门不去管它，可是也许就在你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它忽然就推开门进来了，给你一个措手不及，吓你一大跳。真是讨厌哪！”
他就在这样的焦虑中等待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睡着了，等到他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意识到昨天，它没有来找他。
“当我意识到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发作这一点的时候，很是奇怪，这就象有一个一直和你作对的仇人忽然也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不管怎么样，都会觉得有一点怪怪的。然后我就在床上想，为什么昨天会不发作呢？我自从上次发作之后的生活和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的吗？可是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不同的嘛！一样的起床，一样的用餐，一样的工作，一样的消遣，一样的和人作爱，甚至连开房的宾馆也是经常去那一家……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只是换了一个做爱的对象而已，可是，以前也是不断地在换着做爱的对象的嘛！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有什么不同的。”他说着，又叫服务生续了一杯咖啡，一边点起一支烟，烟雾从他的指尖升腾弥漫开来，混合着它若有所思的语气飘散在空中。
“普通情况下，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会再去验证一下，照着那天的样子再过一次的吧？”我也点起一支烟，说。
“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得搞明白到底是什么使它没有再来找我的。所以我就真的起来，照着前一天的样子过着试一试。我吃和那天一样的饭菜，去那天去过的地方消遣，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打电话约了她出来，到同一家酒吧喝了酒，然后又到同一个宾馆开了房，睡了觉，说来也是幸运吧，她居然能答应，还挺乐意地陪我。”
“那么结果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没有发作？”
“的确是这样的。我时时留心，时时提防着它来找我，可是确实的是，这一天又没发作。这时我开始想，是不是我这个古里古怪的毛病已经好了呢？是不是真的就象我第一次发病时感觉到的一样，这个古怪的毛病就象是早晨拿钥匙开车门的时候，钥匙没插进，掉在了地上，这个时候只要弯腰就能捡起来，重新插进锁孔、点火、启动一样。”
“这时候应该有一种非常强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吧？”我问。
“那是当然，虽然我很早就感觉到这一切都会在某一天就象来时那样毫无预兆地结束，可是这个时时发作的怪病的确是已经让我深感不便，现在它真的就不来找我了，就象是那把时时挂在头顶上的剑终于被谁拿了下来，心里面真的是有那么一点如释重负呢，说起来，还真想拿着手帕擦擦自己心头的汗呢。”他微微一笑，一边点着头，一边把烟头上灰色的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
“然后你就一直过着和这两天相似的生活？”
“差不多，当然，细节是有所改变的，比如吃饭会换菜式，做爱会换地方什么的，但总的来说应该还是和这两天差不多的吧。”
就和很多普通人一样，当某个办法能结束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虽然自己还是不明就理，可是还是会照着这个办法去做一样。他既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结束了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恶梦的怪病，他就先照着能结束恶梦的方式生活着——差不多的工作着，娱乐着，和一个固定的女人约会、做爱。
“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挑战呀。因为从来没有和一个人约会到第二、三次的，共别是说是固定地相约的。不过我这个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所以过不了多久也就习惯了。”
“然后过了一些时间就和她结婚了？”
“是的，就是这样。固定着交往一段时间，就有很多人认为我和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再加上她的哥哥和家人对我这样的一个人是极其满意的，而我自己也想，我也似乎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就此安定下了似乎也不错，况且也没有碰到什么东西会成为婚姻的障碍，于是很自然地就结了婚。这个过程就象是你虽然没有想到要抽烟，但是有人递给你一支烟，你还是会接过来夹在手上，点火，抽上一口一样，顺理成章地没有什么理由可讲。”说这些的时候，他很有些认真地看着我，就象是在说明什么特别重要的观念一样。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找过原因？”
“这当然不可能。可是，我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得上这怪病，又是什么原因让它结束。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原因应该都不太可能，因为我已经做了几乎所有能做的检查，环境原因也不太可能，因为我工作和生活的环境都是极好的。唯一能找的理由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和以往有一点不同了，不再象以前那样经常一个人呆着，不管爱不爱，想不想，身边就一直有一个女人，或者这个女人的朋友、家人交往着，一起吃饭、消遣。想想也是，我以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时间独处呢？工作时虽然和一些人接触，但多数还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做出决定，一个人奔忙。一个人住，一个人醒来，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虽然经常和一些陌生的女人做爱，但所有的都是做完爱就不再有任何关联。虽然也有一些能交心的朋友，但到了这个年纪的人都是各忙各的，很少有联系……所以最后我就放弃了，也就相信能结束这种病的原因就是因为现在的生活方式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病也许根本就是没有的呢？”我沉思了一下，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在事实上得更这样的怪病，所有的一切都仅仅是我的幻觉？”听了我的话，他有一点惊异，看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想也许会是这样的吧。因为的确有很多根本没发生的事却感觉到确实存在，进而一直保持在记忆中的例子呢。幻听、幻视……什么的不都是这种情况吗？也许这就是你自己本身对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的不满，然后在潜意识里抵制着，可是自己又习惯了，自己又不想承认自己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方式，所以潜意识里让你表现自己开始‘休眠’，但等到你有机会改变的时候，它就不再出现了。”
“这么说来倒真的有这样的可能呢。长期过那样的在普通人看来不太正常的日子，说不定潜意识里还真有点不耐烦了呢。等到生活的轨道归入到和大多数人差不多的时候，自己接受了，它也就不来打扰了。来地莫名其妙，去地不着痕迹，的确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他若有所思地说，然后一声笑，“哈，真不愧是写小说的，能找到一个这么合理的解释。”说着，他脸上表现出终于找到答案的快感，虽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答案是不是正确的。
“那你担不担心它会再来呢？”我也一笑，“因为说不定等你又厌倦了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它就又找上门来催着你改变了呢？”
“你咒我是不是？”他呵呵地笑着。看来对这样的情况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这谁能预料呢？”我也笑着，用揶揄的语气说着，并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是的，这的确是不能预料的，就算不出现在我身上，又有谁能担保它不出现在别人身上呢？就算你，也不能担保它不出现在你的身上呀！你说呢？”
结婚的理由
“于是，虽然自己想来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到现在似乎还有点不太相信，但毕竟可以肯定的是，我结婚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我曾经比较熟悉的，一直在一些娱乐场所碰面，但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再能见得着的男人这么说着。
他今年好象应该已经30岁了，这个年龄的人结了婚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或者是需要特别提出来说一说的事吧？更何况坐在我面前的他，干净整洁，服饰色调、料子搭配合适，连打火机这样的东西也是颇为精致的人，怎么看都应该是那种收入颇丰，老婆漂亮、孩子聪明的受人羡慕的“正常人”。但是在这样一个极热的日子里，从家里逃到这个有着很深的大堂、很不错的钢琴手的咖啡店里的我，听听他那似乎很想说给我的听故事，似乎还是一件能接受的事，虽然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发呆比较舒服一点。
“这么说来，有时候我倒真是很怀念一个人的时候啊！可以随心所欲地约到陌生的女孩子，做那些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游戏。”说这个的时候，他很是优雅地呷了一口咖啡。
他是一个颇有些魅力的人，这一点不会有什么人反对。因为收入颇丰，工作上很是出色，又是一个很有些情调的人，再加上长的也非常不错，虽然也不能算是完美无比，但所有的这些条件足可以使他约得到女人。所以他一向都不缺女人。
“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上床，应该是一件有些别扭的事吧？比如一个刚刚在酒吧遇到的女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底细、经历什么的。”我顺着他的话问道。
“当然没有。这不是一种很干净利落的事吗？仅仅是做爱而已呀，就好像你在服装店试衣服，看到一件挺适合自己的，而且衣服本身也没有拒绝的意思，那么为什么不去试穿一下呢？试穿了，然后再干净利落地脱下来，就象早晨醒来，洗个澡，干干净净地离开宾馆，或者离开一个陌生女子的公寓，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那试了衣服如果是合适的，一般都会买下来的呀！”
“可是我每次试衣服的前提就是我根本不会买，我只享受试穿时的快乐。”
“这样难免也有寂寞的时候，也有试不到衣服的时候吧？”
“现在的服装店遍地都是的……”
“在我们这个城市，难道也是这个样子？”就我来说，我似乎不怎么相信，这个城市会有这么多的他口中的所谓的“衣服”。
“其实很多女人多半是喜欢这样的……”他又吸了一口咖啡，又抬手拿汤匙搅了搅，“这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心里边都藏着这样一种渴望意外的念头吧。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刺激。包括偶尔出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上床。当然前提是不要影响她们现在的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许当她们一个人呆在家中无聊地看电视、做家务的时候，可以有一件她们觉得‘厉害’的事去想一想，还能有一种也许被想念着，也许被关心着的错觉，甚至因此会让她们觉得生活多了很多乐趣，生命有了生气。
“其实，说实话，我也并不是一个魅力大到能轻易征服别人的人。他们的丈夫、男朋友很有可能都比我优秀。可能比我漂亮、比我有男子气、比我事业成功，甚至床上的表现也可能比我好。可是这种情况并不能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因为漂亮、有事业、床上的表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事只是那个对象要体贴、细致，让她们感受到温暖，能让她们接受，而且过后不影响她们现在的生活。这就是者基本的要求。”
所以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但不缺“床友”。
他开始说起为何结婚是在他发表完了这一通很有“见地”的理论之后。
“这么说来，其实我的结婚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你知道吗，在我确定结婚之前，我曾经连续有两个月的时间会好象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下子舌头发麻，四肢僵硬，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会有这样的病？”
“是呀，第一次‘休眠’发生在一个早晨。”休眠是他用来代替那种奇怪的毛病的词。
怎么说呢，对他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的早晨。阳光灿烂，气温不高也不低。前段时间的工作刚刚告一个段落，之前的晚上和一个在酒吧里认识的很是漂亮和高雅的女人在酒店很愉快地做了爱，双方都是非常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神清气爽。这样的一个早晨，应该意味着这一天都会是顺利的、愉快的。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当他在他那张巨大的床上睁开眼，满有些高兴地享受着阳光照到脸上的暖意、并想着早餐吃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舌头一阵发麻、僵硬，然后直挺挺地竖起来，顶住了上颚。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完全不能动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运动机能彻底地“休眠”过去了。那感觉简直就是“定身法”的再版。也就是说，他的眼睛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窗外蓝蓝的天空，耳朵仍然能听到时钟的“滴答”行走，皮肤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被褥的温暖，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就是不能动了，不管他花多大的力气，运用多大的意志力，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一分一毫也动弹不了。
“这时候，你很惊慌吧？有没有想到什么很可怕的后果？比如瘫痪什么的？”我问道。
“说来也许会不信吧！我当时居然没有一点点惊惶失措的感觉，虽然浑身上下都动不了，而且还因为挣扎着想动一动而出了一身的臭汗。可是心里却似乎很确定无疑地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事的。最多也不过是这一天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或者仅仅就相当于拿钥匙开车门的时候，钥匙没插进，掉在了地上，只要弯腰就能捡起来，重新开门、插进锁孔、点火、启动一样。感觉有些怪，可又感觉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好象本来就会这样……”
于是他就躺在床上，反正他的工作是比较自由的，不会受到时间的约束，就在床上躺着吧。可是这时他的脑子却特别的清醒。当然，他也绝不是那种平常的时候脑子不清醒的人，但就他说来，那时的感觉就象是冬天卫生间的玻璃窗上生成的大量雾气被人用抹布干净利落地擦去了，一下子就觉得心里一亮。
“这种感觉好象是突然被从蒙昧中解放了出来，很有些喜悦的感觉吧？”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然后有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有一个人出现了？这样说来都快变成侦探小说了。”
“我是说有一个女人忽然钻进了我的脑海。但是因为我们平常回想起一个人的时候，不管这个人多么熟悉，必定有一些细节是模糊的，甚至有很多不确切，更甚至有一些人仅仅只是一种意象。如果沿着自己的想法追究下去，也许连任何东西都无法确定，甚至会变得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这个人的出现是那么地清晰，就好象忽然就站到了我的面前一样。可是，说真的，我对她的印象应该是毫不深刻的。”
这个出现的女人，是他大学毕业不久第一个刚刚认识便与之做爱的漂亮女人。
他是那种喜欢干净利落的人，那些曾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除了极其特别的，他一般都不会在事后想起。而这样所谓特别的人，其实几乎是没有的。
可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这个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的女人就这么清晰地到了他面前。
遇到这个女人是他刚毕业没多久。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踏入了让人羡慕的顺利的人生之路，工作合适，表现出众，收入颇丰，受人喜欢，甚至尊敬。当然与此同时，他的自信也开始膨胀，膨胀到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自然地开始认为不会有多少女人抗拒得了他的魅力。于是，那天晚上，当他工作完，到那个气氛优雅的酒吧稍事休息，看到这个神情漠然的身着黑衣的女人时，他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就走了过去。
“这个女人其实并不能算是很漂亮，也没有什么特别动人的地方，只是从她的衣着和喝酒的动作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很优雅，而且受过很好教育的人，但是是我直觉地感到她不快乐，她的生活就象她身上穿的衣服——黑色的，阴郁的，我觉得我的出现，就象是她生活中的一道光亮，起码在那天晚上是一道光亮……”
那个女人也没有拒绝他的友善，于是他们很顺利地交谈、喝酒。喝到差不多了，就去了宾馆开房、做爱。
在做爱中，他感到那女人有一种无所谓的饥渴，所谓无所谓的饥渴，就是说那个女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但是她的身体对亲吻、拥抱、抚摸、挑逗……都有强烈的几乎狂乱的反应，她不说话，也不呻吟，但动作去如同火山爆发，激烈得让他这个还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情况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但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临阵退缩的吧，他施展自己的浑身解数，基本满足了一个女人的要求。
做完爱，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啤酒，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那个女人已经在疲倦中沉沉睡去了。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她。
她的确长得不漂亮，年龄应该已经有30多岁了吧？皮肤虽然还称得上光洁，但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明显地出现了，就算是放松地闭着眼睛，那些皱纹还是露在那儿。虽然又细又浅，但已是不可隐藏的了。眉毛修过，而且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修得精致而恰当，但是眉毛本身已经没有多少生气了。鼻子上和眼睛下面的皮肤上已经有了很浅很浅的色斑。刚刚见面时因为她戴着眼镜，很多东西被隔绝了，还觉得她透着一种高雅和神秘感，但现在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觉得她就象是一只拨去了羽毛的孔雀，连一点维持魅力的武器都没有了。总之，在现在的他的眼中，这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的女人。
“其实有很多女人是在靠着眼镜，靠着表情维持自己的自尊。当她们戴着那细边的精致眼镜，并能清醒地、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的时候，她们还是自尊的、不容侵犯的，有魅力的，让人羡慕的，谁也不知道在那下面隐藏着多少不快乐的东西。那些挣扎、痛苦、徘徊也许在她与你愉快交谈的时候，在她表现自己优异的一切的时候，就正在折磨着她们，她们也无法避免那些背叛、攻击、伤害……她们也在渴望着释放自己，就象这个女人。”
“那你觉得自己成为了她们的救世主？”我问道。
“当然不会，我想我还没沾上咱们中国人那种自大得要命的什么都往崇高上扯的毛病。我也许会成为她们释放自己的一个原因，帮着她们清除去触碰内心渴望的道路上的一些障碍，使她们无后顾之忧地放纵一下自己，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让自己有一种无所顾忌的快乐，可我也是在寻求自己的需要嘛。其实就和她们一样。或许这也是各取所需吧。当然，我与她们做爱的时候都特别地温柔，很在乎她们的感受。因为这会让她们有一种被关心的感觉。这会让她们更快乐，不是吗？”
总之，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这个在床上沉睡的女人，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所谓有意思，无所谓没意思的平静，然后就爬上床去，睡在了她的旁边，当然并没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虽然他曾经想过要把第一个和他做爱的女人一辈子都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她盖过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他喝完随手放在桌上的啤酒罐子也放进了纸篓里。这确实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他想。
“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情景，就象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清晰地展现着。说来奇怪，自从那次以后我是绝对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女人。当然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她，但她就是这么清晰地在我面前出现了，而这次出现却让我深深地记住了她，她的脸，她的身体，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了。如果我会画画，我想我现在能够分毫不差地把她画出来，甚至脸上的色斑都不会搞错地方。”
“会不会是你的潜意识里有点喜欢她，所以会她才会这样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呢？”我问道。
“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碰到这个女人，我想我连打个招呼都不想。”
“那么后来呢？”
“当这一切在我面前过了一遍之后不到两分钟，我忽然感觉自己应该能动了。这也是很奇怪的吧？不管为什么，总之我知道自己已经会动了，就象我刚才掉了车钥匙，现在又把它给捡了起来，而且很自然地和往常完全没有什么不同地用它开门、点火、启动。我忽地弓身起床，身体的感觉非常好，完全是那种睡眠充足之后能感觉到的很舒展的味道，简直觉得自己能飞起来。这个时候，绝对想象不到我刚才居然就在床上彻底地失去了行动能力，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我的幻觉。”
之后的这一天，他过得很是快乐和顺利。起来之后，自己做了生菜沙拉，煎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杯香浓的咖啡，然后在他特别喜欢的《Polonaise in D Minir》乐曲中享用早餐。之后对自己前段时间的工作做了一个比较细致的检讨，然后午餐就到了那个刚开业不久，一直想去而没去成的巴西烤肉店吃了自己最喜欢的烧烤杂肉串。午餐后看了一场旧电影，之后又约了几个工作上的合作者到一个很蓝调的西餐馆吃了晚餐。再后来就一个人到酒吧静静地闲坐，晚上十一点左右，遇到了一个既漂亮又可以过一夜的女人，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洗澡，做了让双方都很满意的爱，最后就很顺利地入睡了。
第二天醒来，那个女人当然已经离开了。他知道这样的女人当然是不可能会在和他做完爱之后，第二天仍然能看着他醒来的。他伸了个懒腰，打算起床，然后叫客房服务送一份简单的早餐过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有种什么感觉划过我的心里。象什么呢？就象是你站在露台上看着一个熟人来到你的家门口，你知道他会按门铃，果不其然，他按了你的门铃——‘叮……’，你知道他会这么做，而他的动作好象也是为了来验证你的想法，那一声‘叮’也好象就是你在等待的，你明白这种感觉吗？随着这一声‘叮’的到来，我感到的就是——看来又得犯病了，当然，我的身体果然又一次‘休眠’过去了。”
“这一次的情况和第一次有什么不一样？”
“几乎完全相同。一样的不能动，一样的意识清醒，一样的有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的不是第一次的那个女人，而是他第二次约到的、和他做爱的女人。而又是和第一次几乎一样的是，原来这个做过爱就算的，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太深刻印象的女人，这一次也是极其清晰地在他面前把从相遇到做爱到完整都表演了一遍，使他又一次如同被强迫一般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当然一切结束之后，他便又一次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从那以后，这个就成为我每天必须面对的问题了。有时候是在早上，有时候是在入睡前，有时候甚至是在刚刚做完梦醒来……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在我工作的时候袭击我，也没有在我和别人做爱的时候来。”
“那倒是，想想如果在‘劳动’时，当然，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床上，忽然犯了这个，那的确是挺可怕的，打不定还会成为新闻呢！那你难道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
“当然是去了，而且不止一家，把医院里能够用来检查身体的七七八八的机子折腾了个够，结果是一致的——一切正常，完全健康。医生没法，只好开了一些什么安定神经的药，然后建议我去找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也没辙，也做了各种检查，物理的、心理的……结果否定了我得了精神分裂症，也否定了我得了抑郁症，又否定了我得了强迫症、妄想症，总之否定了这，又否定了那，结果还是说我一切正常，顺便倒检查出我有良好的意志品质，还有很好的职业心理。”
除了这每天必到的“休眠”，他的生活可以说是顺利的，甚至还够得上“得意”。工作出色，甚至做成了一笔一直想做而未做成的生意，让自己在公司里的位置又上升了一步；享受生活，喝自己喜欢的酒，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和不同的女人做爱……连睡眠的质量和做爱的质量都好象要比过去好一点。抛开这每天必到的“小约会”，他的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可是这个所谓的‘休眠’怎么会成为你结婚的理由的呢？”我很感兴趣地问。
“你知道，虽然除此之外我可以说是生活得很好，可是，每天要在一个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时间里完全‘休眠’过去，而在这同时又得分毫不差地重温和一个曾和自己呆过一个晚上，但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或者对自己来说根本没什么确实意义的女人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这样的感觉应该是每个人都难以忍受的吧？况且，我还不知道有一天这样的情况是不是会变成一天两次、三次，甚至不间断地发生，如果可以有方法结束这种情况，你会不会很高兴地接受呢？”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有些激动，好象在怪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结婚可以结束这个吗？”
“也许应该换一个说法——结婚这样的生活方式能结束它吧。”
“结婚式的生活方式能结束？你的老婆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在我看来，患上这样的病本来就已经非常的不可思议了，现在居然能用结婚的方式来结束它，看起来简直有点天方夜谭的意思了。
“她嘛，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可以说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至少在我周围的那些所谓的‘社会精英’看来是这样……”
据他描述，他的妻子的确是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说不上漂亮，可是也说不上难看；有一个固定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也稳定愉快；没什么太大的理想，可也会在一定的时间努力做一些挺有意思事，比如收集旧唱片，比如了解某些工艺的历史什么的；平常生活平静，但也会心血来潮地突然去拼命玩耍……
他和他妻子是在他患病近两个月后，偶然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的，是一个同学的妹妹。当然，他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认识了也就认识了而已，既没有觉得她是个多么难得的朋友，也不觉得她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什么的。只是认识了，然后就一起聊了天，跳了舞而已，甚至可以说她在他的心里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之后两天的夜晚，在他在自己刚刚泊到车位上的车子里又一次完成“休眠”之后，他们又在一个散了场的剧院门口碰了面，时间不算很晚，他又没有什么约会，便很有绅士风度地请她去他常去的酒吧喝点东西。然后就按照他的故事里惯有的模式，他们在一起共度一夜。中间似乎没什么可以说的，反正是惯常的聊天、邀请、开房、做爱什么的，和以往的模式没有什么差别。
不同的是，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还在他的身边，象个婴儿一般睡得很沉。他有些不习惯，甚至有那么点儿紧张，因为惯常的模式是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女人几乎毫二例外都已经不见了，他就不需要去面对她们，可以自己异常轻松地按自己的习惯起床，洗漱，然后进入新的一天。可现在她还在那儿，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打扰的轻轻的不满。他决定不叫醒她，自己下了床，去洗漱。等他在洗手间弄得衣冠楚楚地出来时，她也起来了，已经拉开了窗帘，正在那儿叠着被子。
阳光很好，因为翻动被子而被扬起的淡淡的灰尘在那一大块从窗子里切进来的阳光里飞舞着。她忽然回头对着他一笑。
“说实话，还真不习惯早晨有人叠被子，更不习惯一个身体被照在阳光里的在叠被子的女人回头对着你一笑，虽然头发很乱，却也算得上是一种很美丽、很温暖的笑容吧？这一切真是不习惯哪，可是又忽然觉得挺让人振奋的。”他带着一种不适合他的忸怩的笑对我说着。
然后，他们告别。
这接下来的一整天，仍然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照例的工作、照惯常的节奏生活……
直到晚上12点，他躺到床上时才意识到——今天，“休眠”还没来过。
“于是我就躺在床上等。这么多天毫无例外的发作，已经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天在发作过后再安心地睡去。今天它迟迟不来，我也不能安心地睡觉了。于是我就起来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喝下，再次躺好，耐心地等着。说来这种等待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呀。因为你等的既不是你喜欢的女人，也不是你向往已久的礼物，而是一场失去行动能力的发作。可是它还是久久地不来。这真的很让人失去耐心而且会让人非常烦躁——它每天都来，想来今天也不会不来，也许它现在就在门口，你甚至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它，可是它就是不进来，就是只在你的门口转呀转地，你也可以关上门不去管它，可是也许就在你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它忽然就推开门进来了，给你一个措手不及，吓你一大跳。真是讨厌哪！”
他就在这样的焦虑中等待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睡着了，等到他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意识到昨天，它没有来找他。
“当我意识到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发作这一点的时候，很是奇怪，这就象有一个一直和你作对的仇人忽然也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不管怎么样，都会觉得有一点怪怪的。然后我就在床上想，为什么昨天会不发作呢？我自从上次发作之后的生活和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的吗？可是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不同的嘛！一样的起床，一样的用餐，一样的工作，一样的消遣，一样的和人作爱，甚至连开房的宾馆也是经常去那一家……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只是换了一个做爱的对象而已，可是，以前也是不断地在换着做爱的对象的嘛！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有什么不同的。”他说着，又叫服务生续了一杯咖啡，一边点起一支烟，烟雾从他的指尖升腾弥漫开来，混合着它若有所思的语气飘散在空中。
“普通情况下，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会再去验证一下，照着那天的样子再过一次的吧？”我也点起一支烟，说。
“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得搞明白到底是什么使它没有再来找我的。所以我就真的起来，照着前一天的样子过着试一试。我吃和那天一样的饭菜，去那天去过的地方消遣，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打电话约了她出来，到同一家酒吧喝了酒，然后又到同一个宾馆开了房，睡了觉，说来也是幸运吧，她居然能答应，还挺乐意地陪我。”
“那么结果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没有发作？”
“的确是这样的。我时时留心，时时提防着它来找我，可是确实的是，这一天又没发作。这时我开始想，是不是我这个古里古怪的毛病已经好了呢？是不是真的就象我第一次发病时感觉到的一样，这个古怪的毛病就象是早晨拿钥匙开车门的时候，钥匙没插进，掉在了地上，这个时候只要弯腰就能捡起来，重新插进锁孔、点火、启动一样。”
“这时候应该有一种非常强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吧？”我问。
“那是当然，虽然我很早就感觉到这一切都会在某一天就象来时那样毫无预兆地结束，可是这个时时发作的怪病的确是已经让我深感不便，现在它真的就不来找我了，就象是那把时时挂在头顶上的剑终于被谁拿了下来，心里面真的是有那么一点如释重负呢，说起来，还真想拿着手帕擦擦自己心头的汗呢。”他微微一笑，一边点着头，一边把烟头上灰色的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
“然后你就一直过着和这两天相似的生活？”
“差不多，当然，细节是有所改变的，比如吃饭会换菜式，做爱会换地方什么的，但总的来说应该还是和这两天差不多的吧。”
就和很多普通人一样，当某个办法能结束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虽然自己还是不明就理，可是还是会照着这个办法去做一样。他既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结束了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恶梦的怪病，他就先照着能结束恶梦的方式生活着——差不多的工作着，娱乐着，和一个固定的女人约会、做爱。
“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挑战呀。因为从来没有和一个人约会到第二、三次的，共别是说是固定地相约的。不过我这个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所以过不了多久也就习惯了。”
“然后过了一些时间就和她结婚了？”
“是的，就是这样。固定着交往一段时间，就有很多人认为我和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再加上她的哥哥和家人对我这样的一个人是极其满意的，而我自己也想，我也似乎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就此安定下了似乎也不错，况且也没有碰到什么东西会成为婚姻的障碍，于是很自然地就结了婚。这个过程就象是你虽然没有想到要抽烟，但是有人递给你一支烟，你还是会接过来夹在手上，点火，抽上一口一样，顺理成章地没有什么理由可讲。”说这些的时候，他很有些认真地看着我，就象是在说明什么特别重要的观念一样。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找过原因？”
“这当然不可能。可是，我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得上这怪病，又是什么原因让它结束。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原因应该都不太可能，因为我已经做了几乎所有能做的检查，环境原因也不太可能，因为我工作和生活的环境都是极好的。唯一能找的理由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和以往有一点不同了，不再象以前那样经常一个人呆着，不管爱不爱，想不想，身边就一直有一个女人，或者这个女人的朋友、家人交往着，一起吃饭、消遣。想想也是，我以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时间独处呢？工作时虽然和一些人接触，但多数还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做出决定，一个人奔忙。一个人住，一个人醒来，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虽然经常和一些陌生的女人做爱，但所有的都是做完爱就不再有任何关联。虽然也有一些能交心的朋友，但到了这个年纪的人都是各忙各的，很少有联系……所以最后我就放弃了，也就相信能结束这种病的原因就是因为现在的生活方式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病也许根本就是没有的呢？”我沉思了一下，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在事实上得更这样的怪病，所有的一切都仅仅是我的幻觉？”听了我的话，他有一点惊异，看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想也许会是这样的吧。因为的确有很多根本没发生的事却感觉到确实存在，进而一直保持在记忆中的例子呢。幻听、幻视……什么的不都是这种情况吗？也许这就是你自己本身对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的不满，然后在潜意识里抵制着，可是自己又习惯了，自己又不想承认自己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方式，所以潜意识里让你表现自己开始‘休眠’，但等到你有机会改变的时候，它就不再出现了。”
“这么说来倒真的有这样的可能呢。长期过那样的在普通人看来不太正常的日子，说不定潜意识里还真有点不耐烦了呢。等到生活的轨道归入到和大多数人差不多的时候，自己接受了，它也就不来打扰了。来地莫名其妙，去地不着痕迹，的确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他若有所思地说，然后一声笑，“哈，真不愧是写小说的，能找到一个这么合理的解释。”说着，他脸上表现出终于找到答案的快感，虽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答案是不是正确的。
“那你担不担心它会再来呢？”我也一笑，“因为说不定等你又厌倦了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它就又找上门来催着你改变了呢？”
“你咒我是不是？”他呵呵地笑着。看来对这样的情况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这谁能预料呢？”我也笑着，用揶揄的语气说着，并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是的，这的确是不能预料的，就算不出现在我身上，又有谁能担保它不出现在别人身上呢？就算你，也不能担保它不出现在你的身上呀！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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