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

      分享 2004-8-9 14:48


这是大人们的童话故事,彼得给了我们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希望,有人说彼得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是因为自私的我们希望让人心疼!


第一章 彼得·潘闯了进来



  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大的,只有一个例外。所有的孩子很快都知道他们将要长大成人。温迪是这样知道的:她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在花园里玩,她摘了一朵花,拿在手里,朝妈妈跑去。我琢磨,她那个小样儿一定是怪讨人喜欢的,因为,达林太太把手按着胸口,大声说:“要是你老是这么大该多好呵!”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可是,打那以后,温迪就明白了,她终归是要长大的。人一过两岁就总会知道这一点的。两岁,是个结束,也是个起点。

  当然罗,他们是住在门牌十四号的那所宅子里,在温迪来到世上以前,妈妈自然是家中主要人物。她是个招人喜欢的太太,一脑子的幻想;还有一张甜甜的、喜欢逗弄人的嘴。她那爱幻想的脑子,就像从神奇的东方来的那些小盒子,一个套一个,不管你打开了多少,里面总还藏着一个。她那张甜甜的、逗弄人的嘴,老是挂着一个温迪得不到的吻,可那吻明明就在那儿,就在右边的嘴角上挂着。

  达林先生是这样赢得他太太的: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周围有好些男孩,他们长成大人以后,忽然一齐发现他们爱上了她,于是他们都跑着拥进她家向她求婚;只有达林先生的做法不同,他雇了一辆马车,抢在他们头里来到她家里,于是就赢得了她。达林先生得到了她的一切,只是没有得到她那些小盒子最里面的一只和那个吻。那只小盒子他从来也不知道,那个吻他渐渐地也不再想去求得了。温迪心想,兴许拿破仑能得到那个吻,不过据我估摸,拿破仑必定试图求吻来着,可是过后却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达林先生时常向温迪夸口说,她妈妈不光爱他,而且敬重他。他是一个学问高深的人,懂得股票和红利什么的。当然啦,这些事谁也搞不清,可达林先生像是挺懂行的,他老是说,股票上涨了,红利下跌了。他说得那么头头是道,就像随便哪个女人都得佩服他。

  达林太太结婚时,穿一身雪白的嫁衣。起初,她把家用账记得一丝不苟,甚至很开心,像玩游戏一样,连一个小菜芽都不漏记。可是渐渐地,整个整个的大菜花都漏掉了,账本上出现了一些没有面孔的小娃娃的图像。在她应该结账的地方,她画上了这些小娃娃。她估摸他们要来了。

  第一个来的是温迪,接着是约翰,随后是迈克尔。

  温迪出生后一两个星期,父母亲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她,因为又添一张吃饭的嘴。达林先生有了温迪自然是得意非常,可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他坐在达林太太的床沿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给她算开销账。达林太太带着央告的神情望着他。她想,不管怎么着也得冒一冒风险看,可达林先生的做法不是这样的。他的做法是拿来一支铅笔一张纸算细账。要是达林太大提意见搅乱了他,他又得从头算起。

  “好了,别插嘴了。”他央求说,“我这儿有一镑十七先令,在办公室还有两先令六便士;办公室的咖啡我可以取消,就算省下十先令吧,就有两镑九先令六便士。加上你的十八先令三便士,合计三镑九先令七便士,我的存折上还有五镑,总共八镑九先令七便士--是谁在那儿动?--八--九--七,小数点进位七--别说话,我亲爱的--还有你借给找上门来的那个人的一镑钱--安静点,乖乖--小数点进位,乖乖--瞧,到底让你给搅乱了--我刚才是说九--九--七来着?对了,我说的是九--九--七;问题是,我们靠这个九--九--七,能不能试试看对付它一年?”

  “我们当然能,乔治。”达林太太嚷道。她当然是偏袒温迪的,可达林先生是两人中更有能耐的一个。

  “别忘了腮腺炎,”达林先生几乎带点威胁地警告她,接着又算下去,“腮腺炎我算它一镑,不过我敢说,更大的可能要花三十先令--别说话--麻疹一镑五先令,德国麻疹半个几尼,加起来是两镑十五先令六便士--别摇手--百日咳,算十五先令。”--他继续算下去,每次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不过最后温迪总算熬了过来,腮腺炎减到了十二先令六便士,两种麻疹并作一次处理。

  约翰生下时,也遇到同样的风波,迈克尔遇到的险情更大。不过他们两个到底都还是留下来养活了,不久你就会看见姐弟三个排成一行,由保姆陪伴着,到福尔萨姆小姐的幼儿园上学去了。

  达林太大是安于现状的,达林先生却喜欢事事都向左邻右舍看齐;所以,当然他们也得请一位保姆。由于孩子们喝的牛奶太多,他们很穷,所以,他们家的保姆只是一只严肃庄重的纽芬兰大狗,名叫娜娜。在达林夫妇雇用她以前,这狗本没有固定的主人,不过她总是把孩子看得很重的。达林一家是在肯辛顿公园里和她结识的。她闲来无事去那儿游逛,把头伸进摇篮车窥望,那些粗心大意的保姆总是讨厌她;因为她老是跟着她们回家,向她们的主人告状。她果然成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保姆。给孩子洗澡时,她是多么认真一丝不苟啊。夜里不管什么时候,她看管的孩子只要有一个轻轻地哭一声,她就一跃而起。狗舍当然是设在育儿室里。她天生有一种聪明,知道什么样的咳嗽是不可怠慢的,什么时候该用一只袜子围着脖子。她从来都相信老式的治疗方法,比如用大黄叶;听到那些什么细菌之类的新名词,她总是用鼻子不屑地哼一声。你若是看到她护送孩子上学时那种合乎礼仪的情景,真会大长见识。当孩子们规规矩矩时,她就安详地走在他们身边;要是他们乱跑乱动,她就把他们推进行列。在约翰踢足球的日子,她从不忘带着他的线衣;天要下雨的时候,她总是把伞衔在嘴里。福尔萨姆的幼儿园里,有一间地下室,保姆们就等候在那里。她们坐在长凳上,而娜娜是伏卧在地板上,不过这是唯一的不同之处。她们认为她社会地位比她们低贱,装作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其实,娜娜才瞧不起她们那种无聊的闲聊呢。她很不高兴达林太太的朋友们来育儿室看望,可要是她们真的来了,她就先扯下迈克尔的围裙,给他换上那件带蓝穗子的,把温迪的衣裙抚平,匆匆梳理一下约翰的头发。

  没有一个育儿室管理得比这个更井井有条了,这一点达林先生不是不知道,不过他有时还是不免心里嘀咕,生怕街坊邻居们会背地里笑话他。

  他不能不考虑他在城里的职位。

  娜娜还在另一个方面使达林先生不安,他有时觉得娜娜不大佩服他。“我知道,她可佩服你啦,乔治。”达林太太向他担保说,然后就示意孩子们要特别敬重父亲。接着,就跳起了欢快的舞。他们唯一的另一位女仆莉莎,有时也被允许参加跳舞。莉莎穿着长裙,戴着女佣人的布帽,显得那么矮小,虽说开始雇用的时候,她一口咬定她早就过十岁了。小家伙们多快活呀!最快活的是达林太太,她踮起脚尖发狂般地飞旋,你能看到的只是她的那个吻。这时要是你扑了过去,定能得到那一吻。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单纯、更快乐的家庭了,直到彼得·潘来临。

  达林太太第一次知道彼得,是在她清理孩子们的心思的时候。凡是好妈妈,晚上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孩子们睡着以后,搜检他们的心思,使白天弄乱了的什物各就各位,为明天早晨把一切料理停当。假如你能醒着(不过你当然不能),你就能看见你妈妈做这些事;你会发觉,留心地观看她是很有趣的。那就和整理抽屉差不多。我估摸,你会看见她跪在那儿,很有兴味地察看里面的东西,纳闷这样东西不知你是打哪儿拣到的;发现有些是可爱的,有些是不那么可爱的。把一件东西贴在她脸上,像捧着一只逗人的小猫;把另一件东西赶快收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你清早醒来时,临睡时揣着的那些顽皮念头和坏脾气都给叠得小小的,压在你心思的底层。而在上面,平平整整摆着你的那些美好念头,等你去穿戴打扮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人的心思的地图。医生有时画你身上别的部分的地图,你自己的地图会是特别有趣的。可是,要是你碰巧看到他们画一张孩子的心思地图,你就会看到,那不光是杂乱无章,而且总是绕着圈儿的。那是些曲曲折折的线条,就像你的体温表格,这大概就是岛上的道路了。因为永无乡多少就像是一个海岛。到处撒着一块块惊人的颜色。海面上露着珊瑚礁,漂着轻快的船。岛上住着野蛮人;还有荒凉的野兽洞穴;有小土神,他们多半是些裁缝;有河流穿过的岩洞;有王子和他的六个哥哥;有一间快要坍塌的茅屋;还有一位长着鹰钩鼻子的小老太太。若是只有这些,这张地图倒也不难画。但是还有呢,第一天上学校,宗教,父亲,圆水池,针线活,谋杀案,绞刑,与格动词,吃巧克力布丁的日子,穿背带裤,数到九十九,自己拔牙奖给三便士,等等。这些若不是岛上的一部分,那就是画在另一张画上的了;总之,全都是杂乱无章的。尤其是因为,没有一件东西是静止不动的。

  当然,各人的永无乡又大不一样,例如,约翰的永无乡里有一个湖泊,湖上飞着许多红鹤,约翰拿箭射它们。迈克尔呢,年纪很小,他有一只红鹤,上面飞着许多湖泊。约翰住在一只翻扣在沙滩上的船里,迈克尔住在一个印第安人的皮棚里,温迪住在一间用树叶巧妙地缝成的屋子里。约翰没有亲友,迈克尔在夜晚有亲友,温迪有一只被父母遗弃的小狼宝宝。不过总的说来,他们的永无乡都像一家人似的彼此相像。要是摆成一排,你会看到它们的五官面目大同小异。在这些神奇的海滩上,游戏的孩子们总是驾着油布小船靠岸登陆。那地方,我们其实也到过,我们如今还能听到浪涛拍岸的声音,虽然我们不再上岸。

  在所有叫人开心的岛子里,永无乡要算是最安逸、最紧凑的了。就是说,不太大,不太散,从一个奇遇到另一个奇遇,距离恰到好处,密集而十分得当。白天你用椅子和桌布玩岛上的游戏时,一点也不显得惊人;可是,在你睡着前的两分钟,它就几乎变成真的了,所以夜里要点灯。

  达林太太偶尔漫步在孩子们的心思里时,发现那里有些东西她不能理解,最叫她莫名其妙的,要算是彼得这个名字。她不认得彼得这么个人,可是在约翰和迈克尔的心思里,到处都是这个名字;温迪的心思里,更是涂满了它。这个名字的笔画比别的字都来得粗大,达林太太仔细地打量着它,觉得它傲气得有点古怪。

  她遗憾地承认说:“是的,他是有那么点傲气。”。她妈妈问她来着。

  “可他是谁呀,宝贝?”

  “他是彼得·潘,你知道的,妈妈。”

  开头达林太太不知道他,可是她回忆起童年的时候,就想起了彼得·潘。据说,他和仙子们住在一起。关于他,故事多着呢;比如说,孩子们死了,在黄泉路上,他陪着他们走一段,免得他们害怕。当时达林太太是相信的,可现在她结了婚,懂事了,就很有点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人。

  “而且,”她告诉温迪,“到现在,他该已经长大了。”

  “噢,不,他没有长大,”温迪满有把握地告诉妈妈,“他跟我一样大。”温迪的意思是说,彼得的心和身体都和她一样大。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她知道。

  达林太太和达林先生商量,达林先生只微微一笑,说:“听我的话,准是娜娜对他们胡说的,这正是一条狗才会有的念头。别管它,这股风就过去了。”

  可是这股风没有过去,不久,这个调皮捣蛋的男孩竟然使达林太太吓了一跳。

  孩子们常会遇到顶奇怪的事儿,可是毫不觉得惊恐不安。例如,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会想起来说,他们在树林子里遇到死去的父亲,并且和他一起玩。温迪就是这样,有一天早上,她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一件叫人心神不安的事。育儿室的地板上发现有几片树叶,头天晚上孩子们上床时明明还没有;达林太太觉得这事很蹊跷,温迪却毫不在意地笑着说:

  “我相信这又是那个彼得干的!”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温迪?”

  “他真淘气,玩完了也不扫地。”温迪说,叹了一口气。她是个爱整洁的孩子。

  她象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解释说,她觉得彼得有时夜里来到育儿室,坐在她的床脚那头,吹笛子给她听。可惜她从来没有醒过,所以她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她知道。

  “你胡说些什么,宝贝!不敲门谁也进不了屋。”

  “我想他是从窗子里进来的。”温迪说。

  “亲爱的,这是三层楼呵!”

  “树叶不就是在窗子底下吗,妈妈?”

  这倒是真的;树叶就是在离窗子很近的地方发现的。

  达林太太不知该怎么想才是,因为在温迪看来,这一切都那么自然,你不能说她在做梦,把它随随便便打发掉。

  “我的孩子,”她妈妈喊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忘了。”温迪不在意地说,她急着要去吃早饭。

  啊,她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话又说回来,树叶是明摆着的。达林太太仔细察看了这些树叶,那是些枯叶,不过她敢断定,那绝不是从英国的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用一支蜡烛在地上照,想看看有没有生人的脚印。她用火棍在烟囱里乱捅,敲着墙。她从窗口放下一根带子到地上,窗子的高度足足有三十英尺,墙上连一个可供攀登的喷水口都没有。

  温迪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温迪并不是做梦,第二夜就看出来了,那一夜可以说是孩子们最不平凡的经历的开始。

  在我们说的那一夜,孩子们又都上床睡觉了。那天晚上,正好是娜娜休假的日子。达林太太给他们洗了澡,又给他们唱歌,直到他们一个个放开她的手,溜进了睡乡。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安,那么舒适,达林太太不禁对自己的担心好笑,她于是静静地坐在火炉旁,缝起衣裳来。

  这是给迈克尔缝的,他过生日那天该穿上衬衫了。炉火暖融融的,育儿室里半明半暗地点着三盏夜灯。不多会儿,针线活就落到了达林太太的腿上,她的头,一个劲儿往下栽,多优美呀,她睡着了。瞧这四口子,温迪和迈克尔睡在那边,约翰睡在这边,达林太太睡在炉火旁。本来该有第四盏夜灯的。

  达林太太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永无乡离得很近很近,一个陌生的男孩从那里钻了出来。男孩并没有使她感到惊讶,因为她觉得她曾在一些没有孩子的女人脸上见过他。也许在一些做母亲的脸上,也可以看到他。但是在她的梦里,那孩子把遮掩着永无乡的一层薄幕扯开了,她看到温迪、约翰和迈克尔由那道缝向里窥望。

  这个梦本来是小事一桩,可是就在她做梦的时候,育儿室的窗子忽然打开了,果真有一个男孩落到了地板上。伴随着他的,还有一团奇异的光,那光还没有你的拳头那么大,它像一个活物在房间里四处乱飞。我想,一定是那团光把达林太太惊醒了。

  她叫了一声,跳了起来,看见了那个男孩。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明白他就是彼得·潘。要是你或我或温迪在那儿,我们会觉得,她很像达林太大的那个吻。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穿着用干树叶和树浆做的衣裳。可是他身上最迷人的地方是他还保留了一口乳牙。他一见达林太太是个大人,就对她龇起满口珍珠般的小牙。


第二章 影子



  达林太太尖叫了一声。跟着就像听到了一声叫人的铃,房门打开了,娜娜冲了进来,她晚上出游刚回。她咆哮着扑向那个男孩,那孩子从窗口轻盈地跳了出去。达林太太又尖叫了一声,这次是为那孩子担忧,因为她以为他摔死了,她急忙跑到街上去找他的尸体,但街上没有他。她抬头张望,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见一点亮光划过夜空,她以为那是一颗流星。

  达林太太回到育儿室,看见娜娜嘴里衔着一样东西,原来是那孩子的影子。孩子跳出窗子的时候,娜娜没能赶上捉住他,就很快地关上窗子,可是他的影子来不及出去,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把影子扯了下来。

  不成问题,达林太大当然是仔仔细细查看了那个影子,可那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影子罢了。

  娜娜无疑知道怎样处理这个影子最好。她把它挂在窗子外面,意思是“那孩子肯定会回来取的,让我们把它放在它容易拿到可又不惊动孩子们的地方吧。”

  不幸的是,达林太太不能让影子挂在窗外,因为那看起来很像晾着一件湿衣棠,降低了这所宅子的格调。她想把影子拿给达林先生看,可是达林先生正在计算给约翰和迈克尔购置冬大衣共需要多少钱;为保持头脑清醒,他把一条湿毛巾搭在头上。这时候去打搅他,怪不好意思。而且,她准知道他要说:“这都怪用狗当保姆。”

  达林太大决定把影子卷成一卷,小心地收藏在抽屉里,等有适当的机会再告诉她丈夫。哎呀呀!

  一个星期后,机会果然来了。那是在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星期五,当然是一个星期五。

  “遇到星期五,我应该格外小心才对。”她老是对丈夫说这些事后诸葛亮的话。这时候娜娜也许就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不,不。”达林先生总是说,“我应该负全部责任。这都是我乔治·达林干的。Mea culpa,mea culpa(吾之过也,吾之过也)。”他受过古典文学的教育。

  就这样,他们一夜夜坐着,回忆着那个不祥的星期五,直到所有的细节都印进他们的脑子,从另一面透过来,就像劣质的钱币一样。

  “要是那天我不去赴二十七号的晚会就好了。”达林太太说。“要是那天我没把我的药倒在娜娜的碗里就好了。”达林先生说。

  “要是那天我假装爱喝那药水就好了。”娜娜的泪眼这样表示。

  “都怪我太爱参加晚会了,乔治。”

  “都怪我天生来那倒霉的幽默感,最亲爱的。”

  “都怪我太爱计较小事了,亲爱的主人主妇。”

  于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或几个就放声痛哭起来。娜娜心想:“是啊,是啊,他们不该用一只狗当保姆。”好几次都是达林先生用手帕给娜娜擦眼泪。

  “那个鬼东西!”达林先生叫道。娜娜吠着响应他,不过达林太太从来没有责怪过彼得。她的右嘴角上有那么点什么不让她骂彼得。

  就这样,他们坐在那间空荡荡的育儿室里,痴痴地回想着那可怕的一夜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那天晚上一开头,就像别的晚上一样,本来是平静无事的,娜娜倒好了迈克尔的洗澡水,然后驮着他过去。

  “我不睡觉,”迈克尔喊,他还以为只有他说了算,“我不嘛,我不嘛。娜娜,还不到六点呐。噢,噢,我再也不爱你了,娜娜。我告诉你我不要洗澡,我不洗嘛,我不洗嘛!”

  达林太太走了进来,穿着她的白色夜礼服。她早早地就穿戴打扮起来了,因为温迪喜欢看她穿上她的晚礼服,脖子上戴着乔治送给她的项链,胳臂上戴着温迪的手镯;那是她向温迪借的。温迪特喜欢把她的手镯借给妈妈戴。

  达林太太看见两个大孩子正在玩游戏,假扮作她自己和爸爸在温迪出世那天的情景。约翰正在说:

  “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达林太太,你现在是个母亲了。”那声调就跟达林先生真的那么说过似的。

  温迪欢喜地跳起舞来,就像达林太太真会那么跳过似的。

  随后约翰又出世了,他的神气格外得意洋洋,他认为这是因为生了个男孩。后来,迈克尔洗完澡进来也要求生下他,可是约翰粗暴地说,他们不想再生了。

  迈克尔差点儿哭出来。“没有人要我,”他说;这么一来,穿晚礼服的那位太太坐不住了。

  “我要,”她说,“我可想要第三个孩子啦。”

  “男孩还是女孩?”迈克尔问,他不放心。

  “男孩。”

  于是,他跳进母亲的怀里。现在达林先生、太太和娜娜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如果想到这事发生在迈克尔在育儿室的最后一夜,那就不是小事了。

  他们继续回忆。

  “就在那时候,我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是不是?”达林先生嘲笑自己说,他确实是像一阵旋风。

  也许他是情有可原的。他也正在为赴宴穿戴起来,全都顺顺当当的,等到打领结的时候,麻烦事就来了。说也奇怪,这个人虽然懂得股票和红利,却对付不了他的领结。有的时候这玩意儿倒也伏伏帖帖听他摆布;可是碰到有些场合,如果他能咽下他的傲气,戴上一个现成的领结,那全家就会太平无事了。

  这回,就正好碰上这么个场合。达林先生冲进育儿室,手里捏着个揉成一团的混账小领结。

  “怎么啦,什么事,亲爱的孩子爸?”

  “什么事!”他狂吼,他确实是在狂吼。“这个领结,它不肯系上。”他尖刻地说起挖苦话来,“在我的脖子上就不行!在床柱上就行!可不是吗,我在床柱上系了二十次都行,可是一到我脖子上就不行!好家伙,硬是不行!求我饶了它!”

  他觉得达林太太对他的话不够在意,就严厉地接着说:“我警告你,孩子的妈,要是这只领结系不上我的脖子,我今晚就不去赴宴;要是我今晚不去赴宴,我就再也不去上班;要是我再也不去上班,你我就会饿死,我们的孩子就都要流落街头。”

  达林太太还是一点也不慌张,“我来试试看,亲爱的。”她说。说实在的,达林先生正是要她来系。达林太太用她那双灵巧的凉手给他系上了领结。这时候,孩子们都站在旁边,静候着决定他们的命运。她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好了领结,有些男人也许会老大不高兴;可是达林先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对这并不在意。他随随便便道了声谢,马上就怒气全消;一眨眼,就背着迈克尔在房里舞了起来。

  达林太太现在回想起来说:“我们逗趣闹得多起劲啊!”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逗趣!”达林先生叹息着说。

  “啊,乔治!你记不记得迈克尔忽然对我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妈妈?’”

  “我记得的。”

  “他们是挺可爱的,是不是,乔治?”

  “他们是我们的,我们的,可现在他们都走了。”

  娜娜进来了,逗趣方才停止。很不幸,达林先生撞在了娜娜身上,他的裤子上粘满了狗毛。这是条新裤子,而且是达林先生第一次穿上的背带裤,所以他不得不咬着嘴唇,免得眼泪掉下来。当然,达林太太给他刷掉了毛,不过,他又念叨起用一只狗当保姆是个错误。

  “乔治,娜娜可是个宝啊。”

  “那当然,不过我有时心里不安,觉得她把孩子们当小狗看待。”

  “啊不,亲爱的,我敢肯定她知道他们是有灵魂的。”

  “很难说,”达林先生沉思地说,“我怀疑。”他的妻子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把那孩子的事告诉他。起初他对这个故事一笑置之,后来达林太大拿出影子给他看,他就沉思起来了。

  “这不是我认识的人,”他说,仔细端详那个影子,“不过他看起来的确像个坏人。”

  “你记得吗,我们正讨论的时候,娜娜带着迈克尔的药进来了。”达林先生回忆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把药瓶衔在嘴里了,娜娜。这全是我的错呀。”

  虽然他是个坚强的人,可是在吃药这点上,他无疑是有点憷头的。要说他有什么弱点的话,那就是,他自以为他一生吃药从来都很勇敢。所以,这一回,当迈克尔把头躲开娜娜嘴里衔着的药匙时,他责备他说:“要像个男子汉,迈克尔。”

  “我不嘛,不嘛。”迈克尔淘气地喊。达林太太走出房间去给拿了一块巧克力,达林先生认为,这是不坚定的表现。

  “孩子的妈,不要娇惯他,”他冲着达林太太的背喊,“迈克尔,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吃药一声也不哼,我只是说:‘谢谢你们,慈爱的父母亲,谢谢你们给我药吃,让我的病快点好。’”

  他真个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温迪现在已经穿上了睡衣,她也相信这是真话,为了鼓励迈克尔,她说:“爸爸,你经常吃的那种药,比这还要难吃,是吧?”

  “难吃得多,”达林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我没有把药瓶子弄丢了,迈克尔,我现在就做个样子给你看。”

  其实,药瓶子并没有丢,是达林先生在深夜里爬到柜顶上把它藏在那儿了。可他没想到,忠实的女仆莉莎找到了那只药瓶子,又把它放回梳洗台上。

  “我知道药瓶在哪儿,爸爸,”温迪喊道。她总是乐意效劳,“我去拿来。”达林先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跑了出去。达林先生一下子就莫名其妙地泄了气。

  “约翰,”达林先生说,打了个寒颤,“那东西难吃得要命。是那种又粘又甜的腻味死人的东西。”

  “吃下去一会儿就没事了,爸爸。”约翰给他鼓气说。这时,温迪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玻璃杯药水。

  “我尽快地跑着来了。”她喘着气说。

  “你真是快得出奇,”她爸爸带点报复意味地、彬彬有礼地讥刺说,“迈克尔先吃。”他固执地说。

  “爸爸先吃。”迈克尔说,他生性多疑。

  “我要作呕的,你知道吗。”达林先生吓唬他说。

  “吃吧,爸爸。”约翰说。

  “你别说话,约翰。”他爸爸厉声说。

  温迪给闹糊涂了:“我以为你很容易就吃下去了,爸爸。”

  “问题不在这儿,”达林先生反驳说,“问题是,我杯子里的药比迈克尔匙子里的药多。”他那颗高傲的心几乎要迸裂了。“这不公平。就是我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也要说,这不公平。”

  “爸爸,我等着哩。”迈克尔冷冷地说。

  “你说得倒好。你等着,我也等着哩。”

  “爸爸是个没骨头的胆小鬼。”

  “那你也是个没骨头的胆小鬼。”

  “我才不怕。”

  “我也不怕。”

  “那好吧,吃下去。”

  “那好吧,你吃下去。”

  温迪想到一条绝妙的计策:“干吗不两个同时吃呢?”

  “当然可以,”达林先生说,“你谁备好了吗,迈克尔?”

  温迪数着,一,二,三,迈克尔吃下了他的药,可是达林先生却把他的药藏到背后了。

  迈克尔发出了一声怒吼。“噢,爸爸!”温迪惊叫。

  “‘噢,爸爸’这是什么意思?”达林先生质问,“别嚷嚷,迈克尔。我本来是要吃的,可是我--我没吃成。”

  三个孩子望着达林先生的那种眼神,真是怪可怕的,就像他们不佩服他似的。“你们都来瞧,”娜娜刚走到浴室里去,达林先生就说,“我刚想到一个绝妙的玩笑,我要把我的药倒进娜娜的盆里,她会把它喝下去,以为那是牛奶!”

  颜色倒是像牛奶;不过孩子们没有爸爸的那种幽默感,他们用责怪的眼光看着他把药倒进娜娜的盆里。“多好玩啊。”达林先生信心不足地说。达林太太和娜娜回到房里以后,孩子们也不敢告诉她们。

  “娜娜,好狗,”达林先生拍拍她的脑袋说,“我在你的盆子里倒了一点牛奶,娜娜。”

  娜娜摇着尾巴,跑过去,把药舐了。接着,她用那样的眼光望了达林先生一眼,那眼神不是愤怒,而是让他看到一滴又大又红的眼泪。我们看到忠厚的狗流这样的眼泪,总是为她难过。她爬进了狗舍。

  达林先生心里好不羞愧,可是他偏不肯让步。在可怕的沉寂中,达林太太闻了闻那只盆。“噢,乔治,”她说,“这是你的药啊!”

  “这不过是一个玩笑。”达林先生大声嚷着。达林太太抚慰两个男孩,温迪过去搂着娜娜。“好得很,”达林先生恨恨地说,“我累死累活,为的是让全家开开心。”

  温迪还在搂着娜娜。“对啦,”达林先生大声喊,“宠着她吧!可没有人宠我。没有啊!我不过是给你们挣饭吃的,为什么要宠我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乔治,”达林太太恳求他,“别那么大声,用人们会听到的。”不知怎的,他们养成了一个习惯,管莉莎叫用人们。

  “让他们听见好啦,”达林先生不管不顾地回答说,“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听吧。我可再也不能容忍那只狗在我的育儿室里主宰一切,一刻也不能。”

  孩子们哭了,娜娜跑到达林面前求情,可是他挥手叫她走开。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了。“没有用,没有用,”他喊道,“你的适当位置是在院子里,到院子里去,马上就把你拴起来。”

  “乔治,乔治,”达林太太悄声说,“别忘了我告诉你的那个男孩的事。”

  唉,达林先生不听啊。他决心要看看谁是家里的主人。命令不能把娜娜唤出狗舍,他就用甜言蜜语引诱她出来,然后粗暴地抓住她,硬把她拖出育儿室。他觉得挺惭愧,可他还是那么做了。这都是因为他生性太重感情,渴望得到孩子们的敬慕。他把娜娜拴在后院里之后,这位倒霉的父亲就走到过道里,在那儿坐下,用双手掩住眼睛。

  同时,达林太太在不寻常的寂静中打发孩子们上了床,点燃了夜灯。他们听得见娜娜的吠声,约翰呜咽着说:“这都是因为他把她拴在院子里了。”可是温迪知道得更多。

  “这不是娜娜不高兴时的吠声,”她说,没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这是她闻到危险时的吠声。”

  危险!

  “你能肯定吗,温迪?”

  “哦,当然。”

  达林太太发抖了,她走到窗前。窗子扣得严严实实的。她往外看,夜空里洒满了星星。星星都密密麻麻凑拢在这所房子周围,像是好奇地想看看那里将要发生什么事。可是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两颗小星星正在冲着她挤眼睛。“噢,我多希望今晚我不去参加晚会呀!”

  迈克尔已经半睡了,就连他也知道妈妈放心不下,他问:“妈妈,点着了夜灯,还有什么东西能伤害我们吗?”

  “没有,宝贝,”达林先生说,“夜灯是妈妈留下来保卫孩子们的眼睛。”

  达林太太走到一张张床前,给他们唱着迷人的歌儿,小迈克尔伸开胳臂接着她的脖子。“妈妈,”他叫道,“我喜欢你。”这是她很久以来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七号距离他们家只有几码远,不过下过一点小雪,所以达林先生太太得灵敏地挑着路走,免得弄脏了鞋。他们已经是街上仅有的人了,满天的星星都窥望着他们。星星是美的,可是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能积极参与,他们永远只能冷眼旁观。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惩罚,因为他们很久以前做过错事。什么错事?由于时间太久了,现在已经没一个星星能知道了。所以上了年纪的星星已经变得目光呆滞,而且很少说话(眨巴眼睛就是星星的语言),可是小星星们还在纳闷着。他们对彼得并不是真正友好,因为他常爱恶作剧,喜欢溜到他们背后,想吹灭他们。不过,他们太喜欢玩笑,所以今晚都站在他一边,巴不得把大人支开。所以在达林先生太太走进二十七号以后,门刚刚关上,天空里就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银河里所有的星星中最小的一颗星高声喊了起来:

  “来吧,彼得!”


第三章 走啦,走啦



  达林先生和太太走了以后,有一会儿工夫,三个孩子床边的夜灯还是继续点得很明亮。那是三盏顶好顶好的小夜灯,我们巴不得它们都醒着看见彼得。可是温迪的灯眨了一下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惹得那两盏也打起哈欠来。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三盏灯都灭了。

  这时候,房里又有了一个光,比夜灯亮一千倍。就在我们说话的这当儿,那亮光找遍了育儿室所有的抽屉,寻找彼得的影子,它在衣柜里乱搜,把每一个衣袋都翻转过来。其实它并不是一个亮光,只因为它飞来飞去,飞得特快,才成了一道亮光。可是它只要停下来一秒钟,你就看见它是一位仙女,还不及你的手掌长,不过它还在往大里长。她是一个女孩,名字叫做叮叮铃(Tinker Bell),身上精精致致地裹着一片干树叶,领口裁成方的,裁得很低,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她身段的优美。她些微有点发福。

  仙女进来之后,过了一会儿,窗子就被小星星的气息吹开了,彼得跳了进来。他带着叮叮铃飞了一段路程,所以他手上还沾着许多仙尘。

  他弄清楚孩子们确实睡着了之后,就轻轻地唤道:“叮叮铃,你在哪儿?”叮叮铃这时正在一只罐子里,这地方她喜欢极了,她从来没有在一只罐子里呆过。

  “噢,你快从罐子里出来吧,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影子搁在哪儿啦?”

  一个最可爱的叮叮声,像金铃似的回答了他。这是仙子的语言,你们这些普通的孩子是从来听不到的;可是假如你听到了,你就会知道,你曾经听到过一次。

  叮叮铃说,影子是在那只大箱子里,她指的是那只带抽屉的柜子。彼得一下蹦到抽屉跟前,双手捧起里面的东西,撒在地板上,就像国王把半便士的硬币抛向人群一般。不多会儿,他就找到了他的影子,他高兴极了,就忘了他把叮叮铃关在抽屉里了。

  假如他有思想的话--不过我相信他从来不思想--他会想,他和他的影子一挨近,就会像两滴水似的连在一起。可是,不料竟没有连在一起,这可把他吓坏了。他试着用浴室里的肥皂来粘,也失败了。彼得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彼得的哭声惊醒了温迪,她在床上坐了起来。看到育儿室地板上坐着一个生人在哭,她并不惊讶,只觉得愉快和有趣。

  “孩子,”她客气地说,“你为什么哭?”

  彼得也很懂礼貌,因为他在仙子的盛会上学会了一些堂皇的礼节。他站起来,姿态优美地向温迪鞠了一躬。温迪非常高兴,在床上也很优美地回了一躬。

  “你叫什么名字?”彼得问。

  “温迪·莫伊拉·安琪拉·达林。”她回答,颇有点得意,“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潘。”

  温迪已经断定,他一定是彼得;不过,这名字可真显得短了一些。

  “就这个吗?”

  “就这个。”彼得尖着嗓子回答。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名字短了点。

  “真可惜。”温迪·莫伊拉·安琪拉说。

  “这没啥。”彼得咽下了这口气。

  温迪问他住在哪儿。

  “右手第二条路,”彼得说,“然后一直向前,直到天亮。”

  “这地址真滑稽!”

  彼得有点泄气。他头一回觉得这地名或许是有点滑稽。

  “不,不滑稽。”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温迪想起了她是女主人,和气地说:“他们在信封上就是这么写的吗?”

  彼得宁愿她不提什么信的事。

  “我从不收到什么信。”他轻蔑地说。

  “可你妈妈要收到信的吧?”

  “我没妈。”彼得说。他不但没有母亲,而且半点也不想要一个母亲。他觉得人们把母亲们看得太重了。但是,温迪马上就感到,她遇到了一出悲剧。

  “啊,彼得,怪不得你要哭了。”她说,跳下床跑到他跟前。

  “我哭,才不是因为妈妈,”彼得颇有点气愤地说,“我哭,是因为我没法把影子粘上。再说,我也没哭。”

  “影子掉了吗?”

  “是的。”

  这时候,温迪瞅见了地板上的影子,拖得挺脏的样子,她很替彼得难过。“真糟糕!”她说。可是,她看到彼得试看用肥皂去粘,又禁不住笑了起来。真是不折不扣像个小子干的事1

  幸好她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办。“得用针线缝上才行。”她说,带点保护人的口气。

  “什么叫缝?”彼得问。

  “你真笨得要命。”

  “不,我不笨。”

  不过,温迪喜欢他的正是笨。“我的小家伙,我来给你缝上。”她说,虽然彼得和她一样高。于是,她拿出针线盒来,把影子往彼得的脚上缝。

  “怕是要有点儿疼的。”她警告说。

  “啊,我一定不哭。”彼得说,他刚哭过,马上就以为他这辈子从来没哭过。他果然咬牙没哭。不一会儿,影子就弄妥了,不过还有点皱。

  “也许我应该把它熨熨平。”温迪考虑得很周到;可是,彼得就像个男孩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外表,他这时欢喜得发狂,满屋子乱跳。他早已忘记,他的快乐是温迪赐给的。他以为影子是他自己粘上的。“我多聪明啊,”他开心地大叫,“啊,我多机灵啊!”



说起来,彼得的骄傲自大,正是他招人喜欢的地方,承认这一点,是够叫人难堪的。说句老实话、从来没有一个孩子像彼得这样爱翘尾巴。

  不过,当时温迪可惊骇极了。“你这个自大狂,”她讥诮地惊叫说,“当然啰,我什么也没干!”

  “你也干了一点点。”彼得漫不经心地说,继续跳着舞。

  “一点点!”温迪高傲地说,“既然我没有用,我起码可以退出吧。”她神气十足地跳上了床,用毯子蒙上了脸。

  彼得假装要离开的样子,来引温迪抬头,可是没用。于是他坐在床尾那头,用脚轻轻地踢她。“温迪,”他说,“别退出呀,温迪,我一高兴,就禁不住要翘尾巴。”温迪还是不抬头,虽然她是在认真地听着。“温迪,”彼得继续说,他说话的那种声调,是没有一个女孩子能抗拒的,“温迪,一个女孩比二十个男孩都顶用。”

  原来温迪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个女娃,虽说她身高总共也不过几寸。她忍不住从床单底下探出头来。

  “你真的这么想吗,彼得?”

  “是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实在太可爱了,”温迪说,“我要再起来了。”于是她和彼得并排坐在床沿上。她还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她想给他一个吻;可是彼得不明白她的意思,就伸出手来,期待地等着。

  “你当然知道什么叫吻喽?”温迪吃惊地问。

  “你把吻给我,我就会知道。”彼得倔犟地回答。温迪不愿伤他的心,给了他一只顶针。

  “现在,”彼得说,“要不要我也给你一个吻?”温迪回答,神情有点拘谨,“那就请吧。”她把脸颊向他凑过去,显得怪贱的。可是彼得只把一粒橡子放在她手里;于是温迪又把脸慢慢地退回原处,并且亲切地说,她要把他的吻拴在项链上,戴在脖子上。幸好,她果真把橡子挂在了项链上,因为后来,这东西救了她的命。

  一伙人在彼此介绍以后,照例总是要互问年龄,所以,做事从来正确无误的温迪,这时就问彼得,他多大年纪。这话问得可真不恰当,这就好像是,你希望人家问你英国的国王时,考试题上却问起语法来。

  “我不知道,”彼得不安地回答,“可是我还小着呐。”他真的不知道;他只是有一些猜想,于是他揣摩着说:“温迪,我生下来的那一天就逃跑了。”

  温迪很惊讶,可是又挺感兴趣。她用优美的待客礼貌碰了碰睡衣,表示他可以坐得离她近些。

  “因为我听见父亲母亲在谈论,”彼得低声解释说,“我将来长大要作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他大大激动起来。“我永远也不愿长成大人,”他激愤地说,“我要老是作个小孩,老是玩。所以我就逃到了肯辛顿公园,和仙子们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温迪好不羡慕地瞅了他一眼,彼得以为,这是因为他从家里逃跑了,其实是因为,他认识仙子。

  温迪的家庭生活太平淡了,所以在她看来,和仙子们结识,一定有趣极了。她提出一连串关于仙子的问话,这使彼得很惊异,因为,在他看来,仙子们多少是个累赘,她们常常碍他的事,等等。说实在的,他有时还得躲开她们。不过,他大体上还是喜欢她们的,他告诉温迪仙子们的由来。

  “你瞧,温迪,第一个婴孩第一次笑出声的时候,那一声笑就裂成了一千块,这些笑到处蹦来蹦去,仙子们就是那么来的。”这话多无聊,不过,温迪是一个很少出家门的孩子,所以也就喜欢听。

  “所以,”彼得和气地接着说下去,“每一个男孩和女孩都应该有一个仙子。”

  “应该?真的有吗?”

  “不,你瞧,孩子们现在懂得太多了,他们很快就不信仙子了,每次有一个孩子说‘我不信仙子’,就有一个仙子在什么地方落下来死掉了。”

  真的,彼得觉得他们谈仙子已经谈得够多了,又想起叮叮铃已经好半晌没出声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彼得说着,站了起来,叫着叮叮铃的名字。温迪的心突然喜得猛跳起来。

  “彼得,”她紧紧抓住他,“你该不是说这屋里有个仙子吧!”

  “她刚才还在这儿来着,”彼得说,有点不耐烦,“你听不见她的声音吧?”他们两个都静听着。

  “我只听见一个声音,”温迪说,“像是叮叮的铃声。”

  “对了,那就是叮叮铃,那是仙子讲的话。我好像也听到了。”

  声音是从抽屉柜里发出来的,彼得脸上乐开了花。没有人能有彼得那样一副开心的笑脸,最可爱的是他那格格的笑声。他还保留他的第一声笑。

  “温迪,”彼得快活地悄声说,“我相信,我准是把她关在抽屉里了!”

  他打开抽屉,把可怜的叮叮铃放了出来,叮叮铃满屋子乱飞,怒气冲冲地尖声怪叫。“你不该说这种话。”彼得抗议说,“当然我很抱歉,可我又怎么知道你在抽屉里呢?”

  温迪没理会他说什么。“啊,彼得,”她喊道,“要是她停下来,让我看看她多好!”

  “她们仙子难得停住。”彼得说。可是,有一刹那温迪看见那个神奇的小人儿落在了一座杜鹃钟上。“啊,多可爱呀!”她喊道,虽然叮叮铃的脸还因为生气而歪扭着。

  “叮叮铃,”彼得和蔼地说,“这位姑娘说,她希望你做她的仙子。”

  叮叮铃的回答很粗暴无理。

  “她说什么,彼得?”温迪问。

  彼得只好给她翻译:“她不大懂礼貌她说你是个丑陋的大女孩,她说她是我的仙子。”

  彼得想和叮叮铃辩论:“你知道你不能做我的仙子,叮叮铃,因为我是一位男士,你是一位女士。”

  叮叮铃的回答是:“你这笨蛋。”她飞到浴室里不见了。“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仙子,”彼得带着歉意解释说,“她的名字叫叮叮铃(Tinker Bell。 Tinker是补锅匠的意思。--译注),因为她干的是补锅补壶的事。”

  他俩这时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温迪又向彼得问了许多问题。

  “你现在是不是不住在肯辛顿公园里啦?”

  “我有时还住在那儿。”

  “那你多半住在哪儿?”

  “跟遗失的男孩住在一起。”

  “他们都是谁呀?”

  “他们是在保姆向别处张望时,从儿童车里掉出来的孩子。要是过了七天没人来认领,他们就给远远地送到永无乡去,好节省开支。我是他们的队长。”

  “那该多好玩啊!”

  “是啊,”狡猾的彼得说,“不过我们怪寂寞的。我们没有女孩子作伴。”

  “那些孩子里没有女孩子吗?”

  “没有啊,你知道,女孩子太机灵,不会从儿童车里掉出来的。”

  一句话,说得温迪心里美滋滋的。“我觉得,”她说,“你说到女孩子的这些话,真是说得太好了。那儿那个约翰,他硬是瞧不起我们女孩子。”

  彼得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一脚把约翰连毯子什么的都踹下床来。温迪觉得,头一次见面就这样,似乎太莽撞了一点,她气冲冲地对彼得说,在这所屋子里他不是队长。可是约翰在地板上仍旧安安稳稳地睡下去,她也就由他睡在那儿。“我知道你是好意,”温迪有点懊悔地说,“你可以给我一个吻。”

  这会儿,温迪已经忘了彼得不懂得什么叫吻了。“刚才我就想到,你会把它要回去的。”彼得有点伤心地说,要把顶针还给她。

  “啊,”和善的温迪说,“我说的不是吻,我说的是顶针。”

  “什么叫顶针?”

  “就像这样。”温迪吻了他一下。

  “真有意思!”彼得庄重地说,“现在我也给你一个顶针好吗?”

  “要是你也愿意的话。”温迪说,这一回她把头摆得端端正正的。

  彼得给了她一顶针,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尖叫了起来。

  “怎么啦,温迪?”彼得问。

  “就像有什么人揪了我的头发。”

  果然,叮叮铃在他们周围飞来飞去,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她说,温迪,每次我给你一顶针的时候,她就要整你。”

  “可为什么呢?”温迪问。

  “为什么呀,叮叮铃?”彼得问。

  叮叮铃又一次回答说:“你这笨蛋。”彼得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温迪明白了。彼得承认,他来到育儿室窗口,不是来看温迪,而是来听故事的,这使温迪有一点失望。

  “你知道,我没听过多少故事。那些丢失的孩子没有一个会讲故事。”

  “那可实在太糟了。”温迪说。

  “你知道为什么燕子要在房檐下筑窝?”彼得问,“就是为了听故事。啊,温迪,你妈妈那天给你讲的一个故事多好听啊。”

  “哪个故事?”

  “就是讲一个王子找不到那个穿玻璃鞋的姑娘。”

  “彼得,”温迪兴奋地说,“那就是灰姑娘的故事,王子找到她了,后来他们就永远幸福地住在一起。”

  彼得高兴极了,他从坐着的地板上跳了起来,急匆匆地奔向窗口。“你上哪儿去?”温迪不安地问。

  “去告诉那些男孩。”

  “别走,彼得,”温迪恳求说,“我知道好些好些故事。”

  千真万确,这就是她说的话,所以,毫无疑问是她首先勾引彼得的。

  彼得回来了,眼睛里露出贪求的神情,这本来是应该使温迪感到惊骇的,可是她并没有惊骇。

  “啊,我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讲给那些孩子们听!”温迪喊道。彼得抓住了她,把她拉向窗口。

  “放开我!”温迪命令他。

  “温迪,你跟我来吧,讲给那些孩子听。”

  当然她很乐意受到邀请,可是她说:“唉,我不能呀。想想妈妈!再说,我也不会飞呀。”

  “我教你。”

  “啊,能飞,该多有意思呀。”

  “我教你怎样跳上风的背,然后我们就走了。”

  “啊!”温迪欣喜若狂地喊。

  “温迪呀温迪,你何必傻乎乎地躺在床上睡大觉,你满可以和我一块儿飞,跟星星们说有趣的话。”

  “啊。”

  “而且,温迪,还有人鱼哩。”

  “人鱼?长着尾巴吗?”

  “尾巴老长老长的。”

  “啊,”温迪叫了起来,“去看人鱼!”

  彼得狡猾极了。“温迪,”他说,“我们会多么尊敬你呀。”

  温迪苦恼地扭动着身子,就像她使劲要让自己呆在育儿室的地板上。

  可是彼得一点也不可怜她。

  “温迪,”这个狡猾的家伙说,“晚上睡觉时,你可以给我掖好被子。”

  “啊!”

  “从来没有人在晚上给我们掖好过被子。”

  “哎呀。”温迪向他伸出两臂。

  “你还可以给我们补衣裳,给我们缝衣兜。我们谁都没有衣兜。”

  这叫她怎么抗拒得了?“当然,这真是太有趣了!”她喊道,“彼得,你也能教约翰和迈克尔飞吗?”

  “随你的便,”彼得无所谓地说;于是温迪跑到约翰和迈克尔床前,摇晃他们。“醒醒,”她喊,“彼得·潘来了,他要教我们飞。”

  约翰揉着眼睛。“那我就起来吧。”他说。其实他已经站在地上了。“你好,”他说,“我起来啦!”

  迈克尔这时候也起来了,他精神抖擞得像一把带六刃一锯的刀,可是彼得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别出声。就像静听大人们的声音时那样,他们的脸上立刻露出乖巧的神色,大家全都屏住气不出声。好啦,事事都顺当啦。不,等一等!并不是事事都顺当,娜娜整夜都在不停地吠,这时候不出声了,他们听到的是她的沉默。

  “灭灯!藏起来!快!”约翰喊道。在整个冒险行动中,这是他唯一一次发号施令。所以,在莉莎牵着娜娜进来的时候,育儿室又恢复了原样,房里一片漆黑。你还能保证说,你听见三个淘气的小主人睡觉时发出的甜美的呼吸声。其实,这声音是他们躲在窗帘后面巧妙地装出来的。

  莉莎正心里有气,因为她正在厨房里做圣诞节布丁,娜娜的荒唐的疑惧,使她不得不丢下布丁,走了出来,脸上还沾着一粒葡萄干。她想,要得到清静,最好是领着娜娜去育儿室看看,当然,娜娜是在她的监管之下。

  “瞧,你这个多心的畜牲,”她说,一点也不照顾娜娜的面子,“他们都安全得很,是不是?三个小天使都在床上睡得正香呢。听听他们那轻柔的呼吸吧。”

  迈克尔看到自己成功,劲头更足了,他大声呼吸起来,差点儿给识破了。娜娜辨得出那种呼吸声,她想挣脱莉莎的手。

  可是莉莎其顽不灵。“别来这一套,娜娜,”她严厉地说,把娜娜拽出了房间,“我警告你,你要再叫,我马上就把先生太太从晚会上请回家来,那时候,瞧着吧,主人不拿鞭子抽你才怪。”

  她把这只倒霉的狗又拴了起来。可是,你以为娜娜会停止吠叫吗?把先生太大从晚会上请回家来?那不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吗?只要她看管的孩子平安无事,你以为她会在乎挨顿鞭子吗?不幸的是,莉莎又回厨房做她的布丁去了,娜娜看到没法得到她的帮助,就拼命地猛挣锁链,终于把它挣断了。转眼间,她冲进了二十七号公馆的餐厅,把两只前掌朝天举起。这是她表达意思的最明白易懂的办法。达林先生太太顿时明白,他家育儿室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没顾上向主人告别,他们就冲到了街上。

  现在离三个小坏蛋藏在窗帘后面的时候,已经有十分钟了,十分钟的时间,彼得·潘可以做许多事。

  我们再回头来讲育儿室里的事。

  “现在没事儿了,”约翰从藏着的地方出来宣布说,“我说彼得,你真能飞吗?”

  彼得懒得回答他,绕着房间飞了起来,顺手拿起壁炉架。

  “真绝了!”约翰和迈克尔说。

  “妙极了!”温迪喊道。

  “是啊,我真是妙极了,啊,我真是妙极了!”彼得说,他又得意忘形了。

  看起来好像容易,他们先在地板上试,然后又在床上试,可就是老往下坠,不住上升。

  “喂,你是怎么飞起来的?”约翰问,揉着他的膝盖。他是个挺讲实际的男孩。

  “你只消想些美妙的、奇异的念头,”彼得解释说,“这些念头就会把你升到半空中。”

  彼得又做给他们看。

  “你做得太快,”约翰说,“你能不能慢慢地做一次?”

  彼得慢的快的都做了一次。“我学会了,温迪!”约翰喊道,可是他马上就明白,他并没有学会。他们三个,没有一个能飞一寸远,虽然就识字来说,就连迈克尔也能认两个音节的字,彼得却一个字母也不认得。

  当然,彼得是和他们逗乐子,因为,身上若没有吹上仙尘,谁也是飞不了的。幸而我们说过,彼得的一只手上沾满了仙尘,他在每人身上吹一点仙尘,果然产生了极好的效果。

  “现在,你们像这样扭动肩膀,”他说,“起飞!”

  他们部站在床上,勇敢的迈克尔第一个起飞。他本没打算起飞,可是竟飞起来了,一下子就飞过了房间。

  “我飞了!”他还只飞到半空中,就尖叫起来。

  约翰也飞起来了,在浴室附近,遇到了温迪。

  “啊,太美啦!”

  “啊,太棒啦!”

  “瞧我!”

  “瞧我!”

  “瞧我!”

  他们都没有彼得飞得优雅,他们的腿都禁不住要端蹬几下,不过他们的脑袋已经一下又一下地碰到了天花板,这真是妙不可言。起初,彼得伸手去搀温迪一把,可是马上又缩了回来,因为叮叮铃怒不可遏。

  他们上上下下、一圈又一圈地飞着,像温迪说的,跟上了天一样。

  “我说,”约翰嚷道,“我们干吗不都飞出去呀!”

  这正是彼得想引诱他们去办的事。

  迈克尔准备好了,他要看看,飞十亿里需要多长时间,可是温迪还在犹豫。

  “人鱼啊!”彼得又一次说:

  “啊!”

  “还有海盗呢。”

  “海盗,”约翰喊道,一把抓起他的礼拜天戴的帽子,“我们马上就走吧。”

  就在这当儿,达林先生太太带着娜娜冲出了二十七号大门。他们来到街心,抬头望着育儿室的窗子。还好,窗子仍旧关着,可是屋里却灯火通明。最叫人心惊胆战的是,他们可以看见窗帘上映出三个穿睡衣的小身影,绕着房间转圈儿,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

  不是三个身影,是四个。

  他们颤抖着推开了街门。达林先生要冲上楼去,可是达林太太向他打手势,要他放轻脚步。她甚至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得轻些。

  他们赶到育儿室还来得及吗?要是来得及,他们该多高兴啊,我们也都会松一口气;可那样,就没有故事可讲了。反过来,要是来不及,我郑重地向大家保证,最后的结局终归是圆满的。

  他们本来是来得及赶到育儿室的,要不是星星们在监视着他们。星星又一次吹开了窗子,最小的一颗星喊叫道:

  “彼得,逃呀!”

  彼得知道,他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来吧。”他专断地命令道,立时飞进了夜空,后面跟着约翰,迈克尔和温迪。

  达林先生太太和娜娜冲进育儿室,可是太晚了,鸟儿们已经飞了。

 
第四章 飞行



  “右手第二条路,一直向前,直到天明。”

  这就是彼得告诉温迪到永无乡去的路。但即使是鸟儿带着地图,在每个风角照图找,按照他指示的路线也是没法找到的。要知道,彼得不过是想到什么就信口那么一说罢了。

  起初,他的同伴们对他深信不疑,而且飞行是那么有趣,他们费了不少时间绕着礼拜堂的塔尖,或者沿途其他好玩的高耸的东西飞。

  约翰和迈克尔比赛,看谁飞得快,迈克尔领先了。

  回想起刚才不久他们能绕着房间飞就自以为是英雄好汉了,现在觉得怪可笑。

  刚才不久,可是到底有多久?在他们刚飞过一片海以后,这个问题就扰得温迪心神不安了。约翰认为这是他们飞过的第二片海和第三夜。

  有时天很黑,有时又很亮;有时很冷,有时又太热了。也不知有时他们是真的觉得饿,还是装作饿了。因为彼得有那么一种新鲜有趣的方法给他们找食,他的办法就是追逐那些嘴里衔着人能吃的东西的飞鸟,从它们嘴里夺过吃食。于是鸟儿追了上来,又夺了回去。就这样,他们彼此开心地追来追去,一连好几里;最后,他们互相表示好意就分手了。但是,温迪温和地关切地注意到,彼得似乎不知道这种觅食的方法有多么古怪,他甚至不知道还有别种觅食的办法。

  当然,他们想睡觉,这可不是装出来的,他们是真的困了。那是很危险的,因为只要一打盹,他们就直往下坠。糟糕的是,彼得觉得这很好玩。

  迈克尔像块石头似的往下坠时,彼得竟欢快地喊道:“瞧,他又掉下去了!”

  “救救他,救救他!”温迪大叫,望着下面那片汹涌的大海,吓坏了。末了,就在迈克尔即将掉进海里的一刹那,彼得从半空中一个俯冲下去,把迈克尔抓住。他这一手真够漂亮的。可是他总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使出这招,你觉得,他感兴趣的是卖弄他的本领,而不是救人一命。而且他喜欢变换花样,这一阵爱玩一种游戏,过一会儿又腻了。很可能下一次你再往下坠时,他就由你去了。

  彼得能在空中睡觉而不往下坠,他只消仰卧着就能漂浮。这至少一部分是因为,他身子特轻,要是你在他身后吹口气,他就漂得更快。

  他们在玩“跟上头头”的游戏时,温迪悄悄地对约翰说:“得对他客气些。”

  “那就叫他别显摆。”约翰说。

  原来他们玩“跟上头头”的时候,彼得飞近水面,一边飞,一边用手去摸每条鲨鱼的尾巴,就像你在街上用手指摸着铁栏杆一样。这一手他们是学不来的,所以,他就像是在显摆,尤其是因为他老是回头望,看他们漏下了多少鲨鱼尾巴。

  “你们得对他好好的,”温迪警告弟弟们说,“要是他把我们扔下不管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可以回去呀。”迈克尔说。

  “没有他,我们怎么认得回去的路呢?”

  “那我们可以往前飞。”约翰说。

  “那可就糟了,约翰。我们只能不住地往前飞,因为我们不知道怎样停下来。”

  这倒是真的,彼得忘了告诉他们怎样停下来。

  约翰说,要是倒霉倒到头了,他们只消一个劲儿往前飞就行了,因为地球是圆的,到时候他们总能飞到自家的窗口。

  “可谁给我们找吃的,约翰?”

  “我们灵巧地从那只鹰嘴里夺下一小块食来,温迪。”

  “那是你夺了二十次以后才弄到的,”温迪提醒他说,“就算我们能得到食物吧,要是他不在旁边照应,我们会撞上浮云什么的。”

  真的,他们老是撞上这些东西。他们现在飞得很有力了,虽说两腿还踢蹬得太多了些;可要是看见前面有一团云,他们越想躲开它,就越是非撞上它不可。要是娜娜在跟前,这时候她准会在迈克尔额头上绑一条绷带。

  彼得这会儿没和他们飞在一起,他们在空中觉得怪寂寞的。他飞得比他们快多了,所以,他可以突然蹿到别处不见了,去寻点什么乐子,那是他们没份的。他会大笑着飞下来,笑的是他和一颗星星说过的逗得要命的笑话.可是他已经忘记了那是什么。有时他又飞上来,身上还沾着人鱼的鳞片,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从没见过人鱼的孩子们,实在有点恼火。

  “要是他把这些忘得那样快,”温迪推论说,“我们怎么能盼望他会一直记着我们?”

  真的,有时他回来时就不认得他们,至少是认不清了。温迪知道准是这样的,白天他正打他们身边飞过,就要飞走的时候,温迪看见,他眼里露出认出来的神情。有一次,她甚至不得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我是温迪。”她着急地叫道。

  彼得很抱歉。“我说,温迪,”他悄悄地对她说,“要是你看到我把你忘了,你只消不停地说‘我是温迪',我就会想起来了。”

  当然,这是不怎么令人满意的。不过,为了弥补,他教他们怎样平躺在一股顺方向的狂风上。这个变化真叫人高兴,他们试了几次,就能稳稳当当地这样睡觉了。他们本想多睡一会儿,可是彼得很快就睡腻了,他马上就用队长的口气喊道:“我们要在这儿下来了。”就这样,一路上尽管不免有小争小吵,可总的来说是欢快的,他们终于飞近永无乡了。因为,过了好几个月,他们真的飞到了;而且,他们一直是照直朝它飞去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有彼得和叮叮铃带路,而是因为那些岛正在眺望他们。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看见那些神奇的岸。

  “就在那儿。”彼得平静地说。

  “在哪儿,在哪儿?”

  “所有的箭头指着的地方。”

  真的,一百万支金箭给孩子们指出了岛的位置。那些箭,都是他们的朋友--太阳射出的。在黑夜来到之前,太阳要让他们认清路。

  温迪、约翰和迈克尔在空中踮起脚尖,要头一遭见见这个岛。说也奇怪,他们一下子就认出它来了,没等他们觉得害怕,他们就冲着它大声欢呼起来。他们觉得那岛不像是梦想已久而终于看到的东西,倒像是放假回家就可以看到的老相识。

  “约翰,那儿是礁湖。”

  “温迪,瞧那些往沙里埋蛋的乌龟。”“我说,约翰,我看见你那只断腿的红鹤。”

  “瞧,迈克尔,那是你的岩洞。”

  “约翰,小树丛里是什么?”

  “那是一只狼,带着它的小狼崽。温迪,我相信那就是你的那只小狼。”

  “那边是我的小船,约翰,船舷都破了。”

  “不、那不是。你的船我们烧掉了。”

  “不管怎么说,就是那只船。约翰,我看见印第安人营寨里冒出的烟了。”

  “在哪儿?告诉我,看到烟怎么弯,我就能告诉你他们会不会打仗。”

  “就在那儿,紧挨着那条神秘河。”

  “我看见了,没错,他们正准备打仗。”

  他们懂得这么多,彼得有点恼火;要是他想在他们面前逞能,他很快就得手了,因为,我不是告诉你们,他们过不多一会儿,就害怕起来了吗?

  在金箭消失、那个岛变得黑暗的时候,恐惧就攫住了他们。

  原先在家的时候,每到临睡时,永无乡就显得有点黑魆魆的,怪吓人的。这时,岛上现出了一些没有探明的荒凉地带,而且越来越扩展;那里晃动着黑影;吃人的野兽的吼声,听起来也大不一样了。尤其是,你失去了胜利的信心。在夜灯拿进来的时候,你觉得挺高兴。你甚至很愿意听娜娜说,这只是壁炉罢了,永无乡不过是他们想像出来的。

  当然,在家的时候,永无乡是想像出来的。可现在,它是真的了,夜灯没有了,天也越来越黑了,娜娜又在哪儿呢?

  他们本来是散开来飞的,现在都紧凑在彼得身边。彼得那满不在乎的神态,终于不见了,他的眼睛闪着光。每次碰到他的身体,他们身上就微微一震。他们现在正飞在那个可怕的岛上,飞得很低,有时树梢擦着他们的脚。空中并不见什么阴森可怖的东西,可是,他们却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了,恰像要推开什么敌对的东西才能前进似的。有时,他们停在半空中,要等彼得用拳头敲打后,才飞得动。

  “他们不想让我们着陆。”彼得解释说。

  “他们是谁?”温迪问,打了一个寒颤。

  可是彼得说不上来,或是不愿意说。叮叮铃本来在他肩上睡着了,现在他把她叫醒,叫她在前面飞。

  有时他在空中停下来,把手放在耳边,仔细地听;随后又往下看,眼光亮得像要把地面钻两个洞。做完这些事,他又向前飞去。

  彼得的胆量真叫人吃惊。“你现在是想去冒险呢,”他偶然对约翰说,“还是想先吃茶点?”

  温迪很快地说“先吃茶点”,迈克尔感激地捏了捏她的手,可是,较勇敢的约翰犹豫不决。

  “什么样的冒险?”他小心地问。

  “就在我们下面的草原上,睡着一个海盗,”彼得对他说,“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下去杀死他。”

  “我没有看见他。”约翰停了半晌说。

  “我看见了。”

  “要是,”约翰沙哑着嗓子说,“要是他醒了呢?”

  彼得生气地说:“你以为我是趁他睡着了杀死他吗!我要先把他叫醒,再杀他。我向来是这么干的。”

  “你杀过许多海盗吗?”

  “成吨的海盗。”

  约翰说:“真棒。”不过他决定还是先吃茶点好。他问彼得,现在岛上是不是还有许多海盗。彼得说,多着呐,从来没有这么多过。

  “现在谁是船长?”

  “胡克。”彼得回答说;说到这个可恨的名字,他的脸沉了下来。

  “詹姆斯·胡克?”

  “然也。”

  于是迈克尔真的哭了起来,就连约翰说话也咽着气了,因为他们久闻胡克的恶名了。

  “他是那黑胡子水手长,”约翰哑着嗓子低声说,“他是最凶狠的一个,巴比克就怕他一个人。”

  “就是他。”彼得说。

  “他长什么样?个头大吗?”

  “他不像以前那么大了。”

  “怎么讲?”

  “我从他身上砍掉一块。”

  “你?”

  “不错,我。”彼得厉声说。

  “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啊,没关系。”

  “那……砍掉他哪一块?”

  “他的右手。”

  “那他现在不能战斗啦?”

  “他不照样能战斗吗!”

  “左撇子?”

  “他用一只铁钩子代替右手,他用铁钩子抓。”(胡克的原文Hook,是钩子的意思。--译注)

  “抓?”

  “我说,约翰。”彼得说。

  “嗯。”

  “要说’是,是,先生'。”

  “是,是,先生。”

  “有一件事,”彼得接着说,“凡是在我手下做事的孩子都必须答应我,所以,你也得答应。”

  约翰的脸煞白了。

  “这件事就是,要是我们和胡克交战,把他交给你得我来对付。”

  “我答应。”约翰顺从地说。

  这时他们不觉得那么阴森可怕了,因为叮叮铃随他们一起飞了,在她的亮光下,他们可以互相看见了。不幸,她不能飞得像他们那样慢,所以,她就得一圈一圈地绕着他们飞。他们在光圈里前进,就像圣像头上的光环。温迪挺喜欢这样,可是后来彼得指出了缺点。

  “她告诉我,”彼得说,“天黑以前海盗就看见我们了,已经把'长汤姆'拖了出来。”

  “是大炮吗?”

  “是啊。叮叮铃的亮光,他们当然看得见,要是他们猜到我们就在亮光的附近,准会冲我们开火。”

  “温迪!”

  “约翰!”

  “迈克尔!”

  “叫叮叮铃马上走开,彼得。”三个人同时喊着,可是彼得不肯。

  “她以为我们迷路了,”彼得执拗地回答,“她有点害怕。你想我怎么能在她害怕的时候,把她一个人打发走!”

  霎时,那光亮的圈子断了,有什么东西亲呢地拧了彼得一下。

  “那就告诉她,”温迪恳求说,“熄灭了她的光。”

  “她熄灭不了。那大概是仙子唯一做不到的事。在她睡着的时候自然地熄灭,就像星星一样。”

  “那就叫她马上睡觉。”约翰几乎是命令地说。

  “除非她困了,她不能睡。这又是一件仙子做不到的事。”

  “照我看,”约翰大声吼道,“只有这两件事才值得做。”

  说着,他挨了一拧,可不是亲呢的。

  “要是我们哪个人有一只口袋就好了,”彼得说,“那我们就可以把她放在口袋里。”不过,他们出发时太仓促,四个人一只口袋也没有。

  彼得想出一个妙策:约翰的帽子。

  叮叮铃同意乘帽子旅行,如果帽子是拿在手里的。帽子由约翰拿着,虽然叮叮铃希望由彼得拿着。过了一会儿,温迪把帽子接了过去,因为约翰说,他飞的时候,帽子碰着他的膝盖。这样一来,可就要惹出麻烦了,下面我们就会看到。因为叮叮铃不愿意领温迪的情。

  亮光完全藏在黑帽子里了,他们静悄悄地继续往前飞。他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深沉的寂静,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舌头舐东西的声音。彼得说,那是野兽在河边喝水;有时又听到一种沙沙声,那也许是树枝在相蹭。不过,彼得说,那是印第安人在磨刀。

  就连这些声音也止息了。迈克尔觉得,这寂静实在可怕。“要是有点什么声音就好了!”他喊道。

  就像回答他的请求似的,空中爆发了一声他从没听过的巨响。海盗们向他们开炮了。

  炮声在群山间回响着,那回声仿佛在狂野地嘶喊:“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三个吓坏了的孩子这才敏锐地觉察到,一个假想的岛和一个真实的岛是多么不同。

  空中平静下来以后,约翰和迈克尔发现,黑暗中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一起了。约翰无心地踩着空气,迈克尔本不会漂浮,竟也在漂浮着。

  “你给炮打中了吗?”约翰颤抖着低声问。

  “我还没尝过呢。”迈克尔低声回答。

  我们现在知道,谁也没有被炮打中。不过,彼得被炮轰起的一阵风远远地吹到了海上,温迪给吹到上面去了,身边没人,只有叮叮铃和她在一起。这时候,温迪要是把帽子坠落就好了。

  不知道叮叮铃是突然想到,还是一路上都在盘算,她立刻从帽子里钻了出来,引诱温迪走向了死路。

  叮叮铃并不是坏透了;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在这一刻才坏透了。可是在别的时候,她又好极了。仙子们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因为她们身体太小。不幸的是,她们在一个时间,只能容下一种感情。她们是可以改变的;不过,要改变就得完全改变。这阵子,她一门心思地嫉妒温迪。她说话的那种可爱的叮叮声,温迪当然听不懂;我相信,她说的有些是难听的话,可是声音却很和蔼;她前前后后地飞,明明在告诉温迪,“跟我来,一切都会好的”。

  可怜的温迪,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呼唤着彼得、约翰和迈克尔,回答她的,只是嘲弄的回声。她还不知道叮叮铃恨她,恨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么狠毒。于是,她心头迷乱,晃晃悠悠地飞着,跟着叮叮铃走向厄运。
 

第五章 来到了真正的岛



  感到彼得已经在往回飞的路上,永无乡苏醒过来,重新变得生气勃勃。我们应该说它被唤醒了,不过说苏醒了更好,彼得老是这么说的。

  他不在的时候,岛上变得怪冷清的。仙子们早晨多睡一个小时,野兽们照看着它们的幼崽,印第安人大吃大喝整整六天六夜,遗失的孩子们和海盗相遇,只是咬着大拇指互相对视。可是彼得一回来,他最恨死气沉沉,于是他们又全都活跃起来了。要是你把耳朵贴在地上,你就会听见,整个岛都沸腾着生机。

  这个晚上,岛上的主力正在进行着以下的部署:遗失的孩子守望着彼得,海盗守望着遗失的孩子,印第安人守望着海盗,野兽守望着印第安人。他们全都绕着岛团团转,可是,谁也碰不上谁,因为他们行动的速度是相等的。

  除孩子外,全都怀着杀心,要看流血。孩子们通常也爱看流血,不过今晚他们是来欢迎队长的。岛上的孩子的数目时常变动,因为有的被杀,或其他缘故;他们眼看就要长大的时候--这是不合乎规定的,彼得就把他们饿瘦了,直到饿死。不过眼下他们是六个人,那对孪生兄弟算两个人。我们现在假设是伏在甘蔗林里,窥视着他们。他们排成单行,一个个手按着刀柄,偷偷地向前进。

  彼得不许他们的模样有一丁点像他。他们穿的是亲手杀死的熊的皮,一身圆滚滚、毛茸茸的,只要一跌倒,就会在地上打滚。所以,他们的脚步变得很稳。

  头一个走过的是图图。在这支英勇的队伍里,他不能说最不英勇,而是最不走运。他比所有的人冒险的次数都少,因为总是在他一过拐角的时候,大事件才发生。等事情平静了,他就趁机走开,去抢点烧火的柴草。等他回来时,别人已经在打扫血迹了。运道不佳,使得他脸上老是带着愁容;不过,这没使他的性格变酸,反而变甜了,所以他是孩子中最谦逊的一个。可怜的、善良的图图,今晚危险在等着你。要留神哪,否则,冒险的机会就会叫你碰上;你要是承受下来,就会落选一场大灾祸。图图,仙女叮叮铃今天晚上一心要捣乱,正想找一个人作工具,她认为你是孩子们当中最容易受骗的一个。提防着叮叮铃啊!

  但愿他能听我们的话就好了,不过我们并不真在岛上,他咬着手指头走过去了。

  第二个过来的是尼布斯,他欢快而彬彬有礼;后面跟着斯莱持利,他用树枝削成哨子,随着自己吹的曲调,狂欢起舞。斯莱特利是孩子们中最自高自大的一个,他认为他还记得丢失以前的事,记得那些礼节,习俗等等。这使得他的鼻子向上翘着,招人讨厌。第四个是卷毛,他是个小淘气。每次彼得板着面孔说“谁干的谁站出来”时,站出来的常常都是他。所以现在一听到这命令,他就自动站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他干的。走在最后的是那对孪生兄弟,我们无法形容他们,因为,只要一形容,准会把他们两个弄错。彼得从不知道什么叫孪生子,他不知道的事,他的队员也不许知道。所以,这两兄弟对他们自己也糊里糊涂,他们只好带着歉意寸步不离地厮守在一起,尽可能让别人感到满意。

  孩子们在黑暗中不见踪影了,过了一段时间,短短的一段时间,因为岛上的事都发生得很快,海盗们跟踪而来。在我们看见他们以前,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而且听到的总是那支可怕的歌:

  系上缆绳,唷嗬,抛锚停船,
  我们打劫去喽!
  即使一颗炮弹,将我们打散,
  在深深的海底,我们还会碰头!

  哪怕是在绞架上,也没见过这么凶神恶煞的一群匪帮。走在头里的是漂亮的意大利人切科。他赤裸着两条强壮的胳臂,两枚八比索的西班牙金币挂在耳朵上作饰物;在加奥时,他曾在典狱长的脊背上,用血字刻上了他自己的名字。这时,他频频把头贴近地面细听。走在他后面的彪形黑大汉,加若木河沿岸的黑母亲常用他的名字吓唬孩子们。自从他废弃了这个名字以后,又用了许多名字。接着是比尔·鸠克斯,浑身上下都刺满了花纹,就是那个在海象号船上被弗林特砍了七十二刀才丢下金币袋的比尔·鸠克斯。还有库克森,据说是黑默菲的兄弟(不过,从来没有证实过)。还有绅士斯塔奇,曾在一所中学当过助理教员,杀起人来,还是文质彬彬的。还有“天窗”(摩根的“天窗”)。还有爱尔兰水手长斯密,他是个特别和蔼的人,他就是捅人家一刀,也不会得罪人家;在胡克的水手班中,他是唯一不信国教的。还有努得勒,他老爱背剪着手。还有罗伯特·木林斯和阿尔夫·梅森,以及其他许多在西班牙土地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怕的恶棍。

  在这帮邪恶的匪徒中,最邪恶、最强横的要属詹姆斯·胡克;他自己写做詹·胡克,据说,他是海上库克唯一害怕的人。胡克安安逸逸地躺在一辆粗糙的大车子里,由他手下的人推拉着走。他没有右手,用一只铁钩代替。他不时挥动着那只铁钩,催手下的人赶快拉。这个凶恶的家伙,把他们像狗一样看待和使唤,他们也像狗一样服从他。说到相貌,他有一副铁青的面孔,他的头发弯成长长的发卷,远看像一支支黑蜡烛,使他那英俊的五官带上一种恶狠狠的神情。他的眼睛是蓝的,蓝得像勿忘我的花,透着一种深深的忧郁,除非在他把铁钩向你捅来的时候,这时,他眼睛里现出了两点红光,如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使他的眼睛显得可怕极了。说到举止,他身上还残留着某种爵爷气派,他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态,有时会使你心惊胆战。听说他以前还是个出了名的会讲故事的人。他最彬彬有礼的时候,也就是他最残暴恶毒的时候,这大概就是他出身高贵的最确凿的证据了。就是在他赌咒的时候,文雅的词句也丝毫不亚于他那显赫的仪态,表明他和他的水手们属于不同的阶层。这个人骁勇无比。据说,唯一使他畏怯的,是见到他自己的血。那血很浓,颜色异乎寻常。说到底,他多少有点模仿查理二世。因为,他在早年听说,他长得特像那位倒霉的斯图亚特君主。他嘴里叼着一根他自己设计的烟斗,那烟斗能使他同时吸两支雪茄。不过,他身上最阴森可怖的一部分,当然就是他的那只铁爪。

  现在让我们来杀一名海盗,看看胡克是怎样杀人的,就拿“天窗”做个样子吧。在海盗们行进的时候,“天窗”笨手笨脚、鬼鬼祟祟地凑到了胡克跟前,用手去乱摸他那镶着花边的衣领。铁钩伸了出来,只听得一声撕裂的声音,一声惨叫,“天窗”的尸体就给踢到了一边,海盗们照旧前进。胡克连雪茄也没有从嘴里拿出来。

  彼得·潘要斗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哪一个会赢呢?

  尾随在海盗后面,悄无声息地潜行过来的,是印第安人;他们走过的那条小径,缺乏经验的眼睛是很难觉察的;他们一个个把眼睛睁得溜圆。他们手持战斧和刀,赤裸的身躯上涂着的油彩闪闪发光。身上挂着成串的头皮,有孩子们的,也有海盗的。因为这些印第安人属皮卡尼尼族,和那些心肠较软的德拉华族和休伦族印第安人完全不同。在前锋,匍匐蛇行的是魁伟的小豹子,他是一员骁将,他脖子上挂着那么多头皮,爬行时,坠得他几乎都爬不快了。殿后的、处在最危险的位置的,是虎莲--她骄傲地直立着,生来就是一位公主。她是肤色黝黑的女将中最标致的一个,是皮卡尼尼族的大美人;她时而卖弄风骚,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热情如火。武士们没有一个不想娶这个尤物为妻的,可是她用她那把斧子挡开了所有的求婚者。瞧他们是怎样穿过落在地上的枝叶,不发出一点声响,唯一能听到的,是他们那粗重的喘息声。原来他们在饱食之后,都有点发胖了;不过,他们渐渐地就会消瘦下去。眼下,胖却是他们的主要危险。

  印第安人像影子一样地过来,又像影子一样地消失了;紧接着,野兽取代了他们的位置。那是杂七杂八的一大群:狮子,老虎,熊,还有在它们前面奔窜逃命的数不清的小野兽。因为各种各样的兽类,特别是所有吃人的野兽,都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岛上杂处并存。它们的舌头拖得老长,今晚,它们都饿了。

  野兽过去以后,最后的一个角色上场了,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鳄鱼,它追逐的目标是谁,我们很快就会看到。

  鳄鱼过去了,没过多久,孩子们又出现了。因为这个队列必须无穷尽地进行下去,直到某一部分停止前进,或者改变前进的速度。于是他们彼此之间很快就会相扑厮杀起来。

  谁都在敏锐地注视着前方,只是没有一个想到,危险可能从背后偷袭上来。这就可以看出,这个岛是多么真实了。

  头一个脱离这个转动着的圈子的,是孩子们。他们躺倒在草地上,离他们地下的家很近。

  “我真希望彼得回来呀。”他们全都心神不宁地说,虽然他们个头儿都比他们的队长高,腰身也比他粗。

  “只有我一个人不怕海盗。”斯莱特利说,他说话的腔调使他很不招大伙儿喜欢。不过也许远处有什么响声惊动了他,因为他赶紧又说,“不过,我也希望彼得回来,给我们讲讲灰姑娘后来又怎样。”

  于是,他们谈起了灰姑娘。图图相信,他母亲当初一定很像她。

  只有当彼得不在的时候,他们才能谈起母亲,彼得禁止谈这个话题,因为他觉得这很无聊。

  “关于我母亲,我只记得一件事,”尼布斯告诉大伙儿,“就是,她老是对父亲说,‘啊,我真希望能有我自己的支票簿。’我不知道支票簿是什么,可我真想给我母亲一个。”

  正谈着,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种声音。你我不是林中的野物,是不会听到的,可他们听到了,那就是海盗的那首凄厉的歌:

  唷嗬,唷嗬,海盗的生活
  骷髅和白骨的旗帜,
  欢乐一时,麻绳一根,
  好啊,大卫琼斯。

  转眼间,遗失的孩子们--都上哪儿去啦?他们已经不在那儿啦。兔子都没有他们溜得快。

  我告诉你们他们都上哪儿去了,除了尼布斯--他跑到别处侦察敌情去了--他们全都回到了地下的家里,那真是个美妙的住处,下面我们就要细说。可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呢?因为地面上一个入口也看不见,连一堆树枝也没有;要是有一堆树枝,搬开就会露出一个洞口。要是你仔细瞧,你会看见那儿有几株大树,树干是空的,每个树干下面都有一个洞,像孩子的身体那么大小。这就是通向地下的家的七个入口,几个月来,胡克一直在找,却没有找到。今天他会找到吗?

  海盗们走近时,斯塔奇眼快,他瞧见尼布斯穿过树林逃跑了,他立刻亮出了手枪,可是一只铁钩抓住了他的肩膀。

  “放开我,船长。”他扭动着身子叫道。

  现在,我们第一次听到了胡克的声音,那是阴险狠毒的。“先把手枪放回去。”那声音威胁着。

  “那是你恨的一个男孩,我本来是可以打死他的。”

  “是啊,不过枪声会引来虎莲公主的印第安人。你愿意断送你的头皮吗?”

  “我可以去追他吗,船长?”可怜巴巴的斯密问,“我可以用我的约翰开瓶钻给他挠痒痒吗?”斯密喜欢给什么东西都起一个好听的名字,他管他的短弯刀叫约翰开瓶钻,因为他喜欢用刀在伤口里旋转。你可以列举出斯密的许多可爱的特征。例如,杀过人之后,他不去擦拭武器,却总是擦拭眼镜。

  “我的约翰是个不声不响的家伙。”他提醒胡克说。

  “现在还不要,斯密.”胡克阴险地说,“他只是一个,我要把他们七个统统干掉。分散开来,去找他们。”

  海盗们在树林里散开了,不一会儿,只剩下船长和斯密两个人了。胡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也许是因为那柔媚的夜色吧。他忽然起念,想把自己一生的故事推心置腹地讲给他忠实的水手长听。他讲了很久,很认真;可是,他讲的是什么,愚蠢的斯密,一点也没听明白。

  忽然,斯密听到了彼得这个名字。

  “我最想抓到的,”胡克激动地说,“是他们的队长彼得·潘。就是他,砍掉了我的胳臂。”他恶狠狠地挥动着他那只铁钩。“我等了很久,要用这玩意儿和他握手。噢,我要把他撕碎。”

  “可是,”斯密说,“我还听你说过,那钩子能顶二十只手,它能梳头,还能做别的家常事。”

  “是啊,”船长回答说,“我要是个妈妈,我一定祈求我的孩子生下来有这件东西,而不是那件东西。”他得意地瞄了一眼他的那只铁钩,又轻蔑地瞄了一眼他的那只手。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

  “彼得把我的胳臂,”他战战兢兢地说,“扔给了一条正好路过的鳄鱼。”

  “我常注意到,”斯密说,“你对于鳄鱼有一种奇怪的恐惧。”

  “我不是怕鳄鱼,”胡克纠正说,“而只是伯那一条鳄鱼。”他压低了嗓音说。“那条鳄鱼很喜欢吃我的胳臂,斯密。打那以后,它就跟定了我,穿山过海地跟着我,想吃我身体的其余部分,馋得直舐嘴唇。”

  “也可以说,”斯密说,“这是一种赞美。”

  “我才不要这种赞美,”胡克暴躁地狂吼,“我要的是彼得·潘,是他第一个让鳄鱼尝到了我的滋味。”

  胡克在一只大蘑菇上坐下来,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斯密,”他沙哑地说,“那条鳄鱼本来早该把我吃掉了,幸亏它碰巧吞下了一个钟,钟在它肚里滴答滴答响;所以,在它挨近我以前,我听到了那滴答声,就一溜烟逃跑了。”他放声大笑,可那是干笑。

  “总有一天,”斯密说,“那钟会停住不走了,那时,鳄鱼就会撵上你了。”

  胡克舐了舐干嘴唇。“可不是吗,”他说,“我没日没夜提心吊胆的就是这个。”

  当他坐下来以后,他就觉得身上热得出奇。“斯密,”他说,“这个座位是热的。”他猛地跳了起来。“活见鬼,了不得啦,我都快烤糊了……”

  他们察看了这只蘑菇,它又大又硬,是英国本土上从未见过的。他们试着去拔它,一下子就把它拔了起来,原来这蘑菇没有根。更奇怪的是,立刻有一般烟冒了出来。两个海盗面面相觑,“烟囱!”他们异口同声地惊呼。

  他们果真发现了地下的家的烟囱。这是孩子们的习惯,当敌人来到附近时,就用蘑菇把烟囱盖上。

  不光是烟哩,孩子们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因为他们躲藏在这个窝里,觉得很安全,于是就快快活活地闲谈起来。海盗狞恶地听了一会,然后把蘑菇放回原处。他们四下里环视了一遭,发现了七棵树上的树洞。

  “你听见他们说没有?彼得·潘不在家。”斯密小声说,手里掂动着他那只约翰开瓶钻。

  胡克点了点头,他站着,凝神思考了好一阵子,一丝冻结的微笑浮现在他黝黑的脸上。斯密等着他发话。“亮出你的计划来吧,船长。”斯密急切地喊道。

  “回到船上去,”胡克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做一只厚厚的、油腻腻的、浇上绿糖的大蛋糕。下面一定只有一间屋子,因为只有一个烟囱。这些傻田鼠没头脑,竟不懂得他们不需要每人一个出口,可见他们没有母亲。我们把那只蛋糕放在人鱼的礁湖岸边,这些孩子常在那儿游泳,和人鱼戏耍。他们会看到蛋糕,会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下去。因为他们没有母亲,他们不懂得,吃油腻的、潮湿的蛋糕有多么危险。”他放声大笑,这回不是干笑,是开怀的畅笑。“哈哈,他们要死了。”

  斯密越听越佩服。

  “我从来没听说过比这更歹毒、更漂亮的计策。”他叫了起来。在狂喜中,他们边舞边唱:

  系上缆绳,我来了,
  他们吓得浑身颤抖;
  只要你和胡克的铁钩握手,
  你的骨头上再也剩不下肉。

  他们开始唱起了这首歌,可是再也没能把它唱完,因为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止住了他们的歌。起初,那声音很小,掉下一片树叶,就能把它盖住;但是离得越近,就越清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胡克呆站着,嗦嗦发抖,一只脚提得高高的。

  “鳄鱼。”他喘息着说,跳起脚来逃跑了,他的水手长紧跟在后面。

  真是那只鳄鱼,它赶过了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正在跟踪其他的海盗。鳄鱼身上淌着水,跟在胡克身后爬来。

  孩子们又回到地面上来了,可是,夜间的危险还没有完,忽然间尼布斯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那儿,后面追着一群狼,舌头吐得老长,嚎叫声好不吓人。

  “救救我,救救我!”尼布斯喊道,跌倒在地上。

  “可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不由得都想到了彼得,这应该说是对彼得的最高的赞誉。

  “彼得会怎么办?”他们不约而同地喊道。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又说:“彼得会从两腿中间盯着它们看。”

  那么,“我们就照彼得的办法做。”

  那是一种对付狼的很有效的办法,他们一齐弯下腰去,从两腿中间往后看。随后的时间显得很长,可是胜利来得很快,孩子们用这种可怕的姿势朝着狼逼进时,那群狼全都耷拉着尾巴逃之夭夭了。

  尼布斯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眼睛直瞪瞪的,别的孩子以为他还在望着那些狼,可是他看到的不是狼。

  “我看见了一个更怪的东西,”他喊着,别的孩子急切地围拢过来,“一只大白鸟,正朝这边飞过来。”

  “你认为那是一只什么鸟?”

  “我不知道,”尼布斯惊魂不定地说,“可是看样子像是很疲倦,一面飞,一面哼哼,‘可怜的温迪’。”

  “可怜的温迪?”

  “我想起来了,”斯莱特利马上接口说,“有一种鸟,名字就叫温迪。”

  “瞧,它来了。”卷毛喊,指着天空的温迪。

  温迪现在差不多已飞到了头顶上,孩子们能听到她悲哀的呼声。可是听得更清楚的,是叮叮铃的尖厉的叫喊。这个心怀嫉妒的仙子,现在已经抛开了一切友好的伪装,她从四面八方向受害的温迪冲击,每碰到她的身体,就狠狠地拧上一把。

  “喂,叮叮铃。”惊奇的孩子们喊。

  丁零零地响起了叮叮铃的回答:“彼得要你们射死温迪。”

  彼得有令,他们生来是不怀疑的。

  “我们照彼得的吩咐做罢。”这些头脑简单的孩子嚷嚷道。

  “快,拿弓箭来。”

  除了图图,孩子们都钻进了树洞。图图手里拿着弓箭,叮叮铃看到了,搓着她的小手。

  “快呀,快,图图!”她大声叫道,“彼得会喜欢极了。”

  图图兴奋地张弓搭箭。“走开,叮叮铃。”他高声喊;跟着,他把箭射了出去。于是,温迪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一支箭插在她胸口。

 

第六章 小屋子



  当其他的孩子拿着武器从树洞里跳出来的时候,糊涂的图图,俨然以胜利者的姿态站立在温迪身边。

  “你们来晚了,”他骄傲地说,“我已经把温迪射下来了,彼得一定会非常喜欢我的。”

  头顶上,叮叮铃大喊了一声“笨蛋!”窜到别处,躲藏起来了,孩子们没听见她的话。他们围绕着温迪盯着她看时,林中寂静得可怕;要是温迪的心还在跳,他们一定会听到的。

  斯莱特利头一个开口说话。“这不是什么鸟,”他惊恐地说,“我想,这一定是一位小姐。”

  “小姐?”图图说,不由得发起抖来。

  “可我们把她给杀了。”

  他们全都摘下了帽子。尼布斯哑着嗓子说。

  “现在我明白了,”卷毛说,“彼得把她带来给我们的。”他悲痛地倒在地上。

  “好容易才有一位小姐照料我们,”孪生子中的一个说,“可你竟把她杀了。”

  他们替图图难过,更替自己难过,图图向他们走近时,他们背转身去不理他。

  图图的脸变得惨白,可是他脸上也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

  “是我干的,”他沉思地说,“以前小姐们来到我梦里时,我总是说,‘美丽的母亲,美丽的母亲。'可是,这回她真的来了,我却把她射死了。”

  他慢慢地走开了。

  “别走。”他们怜悯地说。

  “我非走不可,”图图抖抖索素地回答,“我太害怕彼得了。”

  就在这悲惨的时刻,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心都跳到嘴里来了,他们听到的是彼得叫喊的声音。

  “彼得!”他们嚷道,因为,彼得每次回来时,都要这样发出信号。

  “把她藏起来。”他们低声说,匆忙把温迪围在中间。可是图图独自站在一边。

  又是一阵叫喊声,彼得降落到他们面前。“好啊,孩子们!”他喊,他们机械地向他道了好,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彼得皱起了眉头。

  “我回来了,”他恼火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欢呼?”他们张开了嘴,可是欢呼不起来。彼得急着要告诉他们光辉的新闻,竟没有注意到。

  “好消息,孩子们,”他喊道,“我终于给你们大伙儿带来一位母亲。”

  仍然沉默不语,只听到图图跪倒在地时的砰然一声。

  “你们没有看见她吗?”彼得问,有点不安了,“她朝这边飞过来的。”

  “唉,”一个声音说,又一个声音说,“啊,倒霉的日子。”

  图图站了起来。“彼得,”他沉静地说,“我要让你看看她。”别的孩子还想掩盖,图图说,“靠后站,孪生子,让彼得瞧。”

  于是,他们全都退到后面,让彼得看,他观望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死了,”彼得心绪不宁地说,“或许她正为自己的死感到害怕吧。”

  彼得很想跳着滑稽的步子走开,走得远远的,再也看不到她,从此,再也不走近这块地方。要是他这样做了,孩子们都会乐意跟他走。

  可是有支箭明摆在那儿。他把箭从温迪心上拔下,面对着他的队伍。

  “谁的箭?”他厉声问。

  “我的,彼得。”图图跪下说。

  “啊,卑怯的手啊!”彼得说,他举起箭,把它当做一把剑。

  图图毫不畏缩,他袒开胸膛。“刺吧,彼得,”他坚定地说,“使劲刺。”

  彼得两次举起箭来,两次又垂下了手。“我刺不了,”他惊骇地说,“有什么东西抓住我的手。”

  孩子们都惊讶地望着他,只除了尼布斯,他碰巧正瞧着温迪。

  “是她,”尼布斯叫道,“是温迪小姐,瞧,她的胳臂。”

  说也奇怪,温迪真的举起了手。尼布斯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听她说话。“我想她是在说'可怜的图图'。”他轻轻地说。

  “她还活着。”彼得简短地说。

  斯莱特利立刻喊道:“温迪小姐还活着。”

  彼得在她身边跪下,发现了他的那颗橡子扣。你还记得吧,温迪曾把它系在项链上,挂在自己脖子上。

  “瞧,”他说,“箭头射中这东西了,这是我给她的一个吻,它救了她的命。”

  “我记起来了,”斯莱特利很快地插嘴说,“让我看看,啊,对了,这是一个吻。”

  彼得没有听见斯莱持利说什么,他在恳求温迪快点复原,他好带她去看人鱼。当然,温迪不能回答,因为她还在晕晕乎乎。可是这时头上传来了一阵悲伤的哭声。

  “听,那是叮叮铃,”卷毛说,“她在哭,因为温迪还活着。”

  于是他们不得不把叮叮铃的罪行告诉彼得,彼得脸上那种严峻的神色,他们还从来没见过。

  “听着,叮叮铃,”他喊道,“我再也不跟你做朋友了,永远离开我吧。”

  叮叮铃飞落在他的肩上,向他求情,可是,他用手把她掸开。直到温迪又一次举起手来,他才宽恕地说:“好吧,不是永远,是整整一个礼拜。”

  你以为叮叮铃会因为温迪举了手而感激她吗?啊,绝不,她反倒更想使劲拧她了。仙子们确实很奇怪,彼得最了解她们,常常用手扇她们。

  可是温迪身体这样虚弱,该怎么办呢?

  “我们把她拾到下面屋子里去吧。”卷毛建议说。

  “对了,”斯莱特利说,“对一位小姐,应该这样做。”

  “不,不,”彼得说,“你们不要碰她,那是不大恭敬的。”

  “这正是我想到的。”斯莱特利说。

  “可要是她躺在这儿,”图图说,“她会死的。”

  “是啊,她会死的,”斯莱特利承认,“可是没有法子呀。”

  “有法子,”彼得喊道,“我们可以围着她盖起一座小房子。”

  他们都高兴了。“快,”彼得命令他们,“把你们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拿来。掏空我们的家,火速。”

  顿时他们像婚礼前夕的裁缝一样忙碌起来。他们急急忙忙地东跑西颠,下去取被褥、上来取木柴。正忙做一团时,来了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约翰和迈克尔。他们一步一拖地走过来,站着就睡着了;停住脚步,醒了;再走一步,又睡着了。

  “约翰,约翰,”迈克尔喊,“醒来,娜娜在哪儿,约翰?还有妈妈呢?”

  约翰揉着眼睛,喃喃地说:“这是真的,我们飞了。”

  一见到彼得,当然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好,彼得。”他们说。

  “你好。”彼得和蔼地回答,虽说他已经几乎快要忘掉了他们。他这时正忙着用脚量温迪的身长,看看需要造多大的房子。当然,还得留出放桌椅的地方。约翰和迈克尔望着他。

  “温迪睡着了吗?”他们问。

  “是的。”

  “约翰,”迈克尔提议说,“我们把她叫醒,让她给我们做晚饭吧。”正说着,只见别的孩子跑来,抱着树枝准备造房子。“瞧他们!”迈克尔喊。

  “卷毛,”彼得用十足的队长的腔调说,“领着这两个孩子去帮忙造房子。”

  “是,是,大人……”

  “造房子?”约翰惊呼。

  “给温迪住。”卷毛说。

  “给温迪住?”约翰惊诧地说,“为什么?她不过是个女孩子。”

  “就因为这个,”卷毛解释说,“所以,我们都是她的仆人。”

  “你们?温迪的仆人!”

  “是的,”彼得说,“你们也是,跟他们一起去吧。”

  吃惊的兄弟两人给拉了去砍树运木头。“先做椅子和炉挡,”彼得命令说,“然后,再围着它们造屋子。”

  “对了,”斯莱特利说,“屋子就是这样造的,我全记起来了。”

  彼得想得很周到。“斯莱特利,”他命令说,“去请个医生来。”

  “是,是,”斯莱特利立刻说,挠着头皮走开了。他知道彼得的命令必须服从。不一会儿,他戴着约翰的帽子,神态庄严地回来了。

  “请问,先生,”彼得说,向他走过去,“你是大夫吗?”

  在这种时候,彼得和别的孩子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知道这是假装的,可是对他来说,假装的和真的就是一回事。这一点,常常使他们感到为难,比如说,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假装已经吃过了饭。

  如果他们把假装败露了,彼得就敲他们的骨节。

  “是的,我的小汉子,”斯莱特利提心吊胆地回答,因为他有些骨节已经给敲裂了。

  “费心了,先生。”彼得解释说,“有位小姐病得很重。”

  病人就躺在他们脚边,可是,斯莱特利装作没有看见她。

  “啧,啧,”他说,“病人在哪儿躺着?”

  “在那块草地上。”

  “我要把一个玻璃器具放在她嘴里。”斯莱特利说;他假装这样做了,彼得在一旁等着。玻璃器具从嘴里拿出来的时候,那才叫人担心呐。

  “她怎么样?”彼得问。

  “啧,啧,”斯莱特利说,“这东西已经把她治好了。”

  “我很高兴。”彼得说。

  “今晚我还要再来,”斯莱特利说,“用一只带嘴的杯子喂她牛肉茶。”他把帽子还给约翰时,不由得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那是他逃脱难关时的一种习惯。

  同时,在树林里斧头声响成一片。造一所舒适的住房所需要的一切,几乎都己齐备,堆放在温迪脚边。

  “要是我们知道,”一个孩子说,“她喜欢什么样子的房子就好了。”

  “彼得,”另一个孩子叫道,“她睡着睡着动弹起来了。”

  “她张嘴了,”第三个孩子说,恭恭敬敬地盯着她的嘴,“啊,真可爱。”

  “也许她想在睡梦里唱歌,”彼得说,“温迪,唱吧,唱出你喜欢的那种房子。”

  温迪眼都没有睁,立刻唱了起来:

  我愿有一间漂亮的房子,
  小小的,从没见过那样小,
  它有好玩的小红墙,
  屋顶上铺着绿绿的苔草。

  他们听了,都格格地笑了,因为运气真好,他们砍来的树枝都流着粘粘的红色液汁,遍地都长满了青苔。他们叮叮咚咚造起屋子的时候,自己也唱了起来。

  我们造了小墙和屋顶,
  还造了一扇可爱的小门
  温迪妈妈,你还要什么?
  请告诉我们。
  温迪在回答时,提出了过奢的要求:
  要问我还要什么,
  我要四周都装上华丽的窗,
  玫瑰花儿向里窥看,
  小小婴孩向外张望。

  他们猛一击拳,就装起窗子来,黄色的大叶子做百叶窗,可是玫瑰花呢--?

  “玫瑰花!”彼得严厉地喊。

  于是,他们马上假装沿着墙栽上了玫瑰。

  小婴孩呢?

  为了提防彼得要婴孩,他们赶紧又唱:

  我们已经让玫瑰开花,
  婴孩来到了门前,
  因为我们自己都做过婴孩
  所以现在不能再变。

  彼得觉得这主意挺好,马上就假装这是他出的主意。房子很漂亮,温迪住在里面,一定很舒服,虽然他们已经看不见她了。彼得在房子周围踱来踱去,吩咐进行完工前的小修小整。什么也逃不过他的那双鹰眼。看起来像是完全造好了--

  “门上还没有门环呢。”彼得说。

  他们觉得怪难为情,图图拿来他的鞋底,于是就做成了一个绝妙的门环。

  他们想,这下可该全齐了。

  还差得远哩。“没有烟囱,”彼得说,“一定要有一个烟囱。”

  “当然得有一个烟囱。”约翰煞有介事地说。彼得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一把抓过约翰头上的帽子,敲掉帽顶,把帽子扣在了屋顶上。小屋子得到这样神气的一个烟囱,非常高兴,像是要表示谢意,一缕青烟立刻就从帽子里冉冉升起。



这回真的彻底完工了。再也没什么可干的,只剩下敲门了。

  “都把你们自己拾掇得体面些,”彼得警告他们,“初次印象是再重要不过的了。”

  他很庆幸没有人问他什么叫初次印象,他们都忙着拾掇自己去了。

  彼得很礼貌地敲了敲门。这当儿,树林和孩子们一样全都静悄悄的,除了叮叮铃的声音,听不到一点声响;这时,她正坐在树枝上观望着,公开地讥笑他们。

  孩子们心中纳闷,会不会有人应声来开门。如果是位小姐,她是什么样子?

  门开了,一位小姐走了出来,正是温迪,他们都脱下了帽子。

  她露出恰如其分的惊异神色,这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是在哪儿?”她说。

  第一个想出答话的,自然是斯莱特利。“温迪小姐,”他急忙说,“我们为你造了这间房子。”

  “啊,说你喜欢吧!”尼布斯说。

  “多可爱的宝贝房子呀。”温迪说,这正是他们希望她说的话。

  “我们是你的孩子。”孪生子说。

  跟着,他们全都跪下,伸出双臂喊道:“啊,温迪小姐,做我们的母亲吧。”

  “我行吗?”温迪说,满脸喜色,“当然那是非常有意思的;可是,你们瞧,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我没有实际经验呀。”

  “那不要紧。”彼得说,就好像他是这里唯一懂得这些事的人;其实,他是懂得最少的一个。“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位像妈妈一样亲切的人。”

  “哎呀!”温迪说,“你们瞧,我觉得我正是那样一个人。”

  “正是,正是,”他们全都喊道,“我们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好极了,”温迪说,“我一定尽力而为。快进来吧,顽皮的孩子们;我敢说,你们的脚一定都湿了。我把你们打发上床之前,还来得及讲完灰姑娘的故事。”

  他们进来了。我不知道小屋里怎么容得下那么多人;不过在永无乡,是可以挤得紧紧的。他们和温迪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夜晚,这是第一夜。过后,温迪在树下的屋子里,打发他们睡在大床上,给他们掖好被子;她自己那晚睡在小屋里。彼得手持出鞘的刀,不停地在外面巡逻,因为海盗们还在远处饮酒作乐,狼群也在四处觅食。在黑暗中,小屋显得那么舒适,那么安全,百叶窗里透出亮光;烟囱里冒出袅袅轻烟,又有彼得在外面站岗。

  过了一会儿,彼得睡着了。宴毕归家的一些轻浮的仙子们,不得不从他身上爬过去。要是别的孩子们挡住了仙子的夜路,他们会捣乱的;可是,对于彼得,他们只捏了捏他的鼻子就过去了。



第七章 地下的家



  第二天,彼得做的头一件事是给温迪、约翰和迈克尔量身材,好给他们几个找合适的空心树。你也许还记得,胡克曾经嘲笑孩子们每人有一株空心树;其实,糊涂的是他。因为,除非那株树适合你的身材,上下是很困难的;而孩子的身材没有两个是相同的。树要是合适,下去时,你只消吸一口气,就能不快不慢地往下滑;上来时,你只消交替着一呼一吸,就能蠕动着爬上来。当然,你熟悉了这套动作后,就能不假思索地上下自如,姿态真是再优美不过了。

  不过,身材和树洞大小得合适才行,所以彼得量你的身材,就像给你量一身衣裳一样仔细。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衣裳是按照你的身材剪裁的;而树呢,必须用你的身体去适应。通常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你可以多穿或少穿衣裳;但是,如果你身上某些不灵便的部位太臃肿,或者那株唯一能找到的树长得奇形怪状,彼得就在你身上想想办法,然后就合适了。一旦合适了,就得格外小心,保持这种合适的状态。后来,温迪高兴地发见,正因为这,全家人才维持着良好的身体状况。

  温迪和迈克尔第一次试就合适了,但是,约翰须要更换一两棵树。

  练了几天以后,他们就能像井里的水桶一样上下自如了。他们渐渐地都热烈地爱上了这个地下的家,特别是温迪。这个家像所有的家一样,有一间大厅;大厅的地面,要是你想钓鱼,就可以挖一个坑;地上还长着五颜六色的蘑菇,可以当凳子坐。有一棵永无树死气白赖要在房中央长出来,可是,每天早晨,孩子们把它齐地面锯掉。到吃茶点的时候,它已经长到两英尺高,他们在树干上支上一块门板,正好当作一张大桌子;茶点一吃完,他们又把树干锯掉,于是,屋子里又有宽敞的地方来做游戏了。屋里有一个极大的壁炉,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的各个部分,你愿意在哪儿生火都行。温迪在炉前拴上许多用植物纤维搓成的绳子,她把洗净的衣裳晾在上面。床铺白天就靠墙斜立着,到六点半钟时才放下来,这时候,床铺几乎占去了半间屋子。除迈克尔外,所有的孩子都睡在这张床上,一个挨一个躺着,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翻身有严重的规定,由一个人发号令,大家一齐翻身。迈克尔本也可以睡在床上,但是温迪要有一个男婴,他最小,女人的心意你们是知道的;末了,迈克尔就结放在一只篮子里,挂了起来。
 

这个家是很简陋的,和小熊在地下安的家也差不离。只是墙上有一个小壁龛,不过一个鸟笼那么大,那是叮叮铃的闺房。一幅小小的围幔可以把她同外面隔开。叮叮铃是很拘谨的,不论穿衣或是脱衣,她都要把围幔拉上。随便哪个女人,不管她多么大,都没有享受过这样一间精致的卧室与起居室合一的闺房。她的床--她总是管它叫卧榻,真正是麦布女王式的,有三叶草形的床脚(英国传说司梦的小仙后。英国诗人雪莱曾以此为题,写了一首哲理长诗《麦布女王》。--译注)。床罩随着不同季节的果树花更换。她的镜子是穿长筒靴的猫用的那种镜子,在仙子商贩的货架上,如今只剩下三面还没有打碎的("穿长筒靴的猫",出自《格林童话》,是一只帮助主人得到幸福的猫。--译注)。洗脸盆是馅饼壳式的,可以翻过来;抽屉柜是货真价实的迷人六世时代的,地毯是马杰里和罗宾极盛时代(早期)的产品。一盏用亮片装饰的大吊灯,只不过挂在那儿摆摆样子;当然,她用自己的光就可以照亮她的住处。叮叮铃很瞧不起家中的其余部分,这也是难免的;她的住处尽管漂亮,却显得有点自命不凡,看上去,像一只老是向上翘着的鼻子。

  我估摸,这一切对温迪来说,一定都很迷人,这些喧闹的孩子真把她忙得够呛。真的,除了有时候在晚上带一只袜子上来补,整整一个礼拜,她都没有到地面上来。就说做饭吧,她的鼻子就老是离不开那口锅。他们的主食是烤面包果,甜薯,椰子,烤小猪,马米树果,塔帕卷儿,还有香蕉,就着盛在葫芦里的普普汁吃下去。不过,到底是真吃了饭,还是假装吃饭,我们也说不好,那全凭彼得的高兴了。他也能吃,能真吃,如果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可是,他不能为了填饱肚皮去吃,而别的孩子多半都喜欢这样做。其次,他还喜欢谈吃。对于彼得,假装就等于是真的,他假装吃饭的时候,你就能看到他真的胖起来了。当然,对于别的孩子,假装吃饱是件苦事;不过,你必须照他的样子做。假如你能向他证明,树窟窿对你来说变得太松了,他就会让你饱餐一顿。

  他们全都上床睡觉以后,才是温迪缝缝补补的好时光。据她说,只有到这时候,她才能喘一口气。她把这时间用来给他们做新衣,在膝盖的地方做成双层,因为他们全都在膝盖那儿磨损得厉害。

  温迪坐下来守着一篮子的袜子,每双袜子后跟都有一个洞。这时候,她不由得举起两臂,唉声叹声地说:"唉呀呀,我有时真觉得老姑娘是可羡慕的。"

  她一边叹息,一边脸上却喜气洋洋地发着光。

  你们还记得她的那只小爱狼吧。嗯,它很快就发现温迪来到了岛上,并且找到了她,他们彼此搂抱起来。此后,它就到处跟着她。

  时光一天天过去,温迪难道不想念远离的亲爱的父母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在永无乡到底过了多少时光,谁也说不清,时光是按月亮和太阳计算的;而岛上的太阳和月亮,比在内陆多得多。不过,我估摸温迪不会十分挂念她的父母,她有绝对的信心,他们一定会随时打开窗子,等着她飞回去,因此,她觉得很安心。她感到有点不安的是,约翰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父母,就像他们是他曾经认识的什么人;迈克尔呢,他倒很情愿相信,温迪真的是他的母亲。对这事她有点害怕了,于是她英勇地负起了责任。她用考试的方法,尽可能仿照她过去在学校里考试的情况,想在他们心里唤起对旧日的回忆。别的孩子觉得这有趣极了,硬是要参加考试。他们自备了石板,围坐在桌旁。温迪用另一块石板写下问题,给他们传看。他们看了问题,都用心想,用心写。这些问题都很平常--
--"母亲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母亲和父亲谁高?母亲的头发是浅色还是深色?可能的话,三题都答。"
--"写一篇不少于四十个字的文章,题目是:我怎样度过上次的假期,或比较父亲和母亲的性格。两题任答一题。"
--"1.描写母亲的笑;2.描写父亲的笑;3.描写母亲的宴会礼服;4.描写狗舍和舍内的狗。"

  每天出的题目大概就是这些,要是你答不上来,你就画一个×。甚至连约翰的×,数量都够惊人的。每个题目都作了回答的,自然只有斯莱特利,谁也没有他更能做到第一个交卷;不过,他的答案是非常可笑的,他实际上总是最后一个交卷,多么可悲呀。

  彼得没有参加考试。一来除了温迪,所有的母亲他都瞧不起,二来他是岛上唯一不会读写的孩子,连最短的字也不会。他不屑于做这类事。

  顺便提一下,所有的问题都是用过去时态写的。母亲的眼睛曾是什么颜色,等等。你瞧,温迪自己也有点忘了。

  下面我们会看到,冒险的事自然是天天都有;眼下,彼得在温迪的帮助下,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他玩得简直入了迷。他后来突然又不感兴趣了。你知道,他对游戏素来是这样的。这个游戏就是,假装不去冒险,只做约翰和迈克尔一向都做的事:坐在小凳子上,向空中抛球玩,彼此推揉,出去散步,连一只灰熊都没有杀死就回来了。看彼得老老实实坐在小凳子上的那副样子,才真叫有意思呢;他忍不住要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坐着不动,在他看来是件滑稽可笑的事。他夸口说,为了有益健康,他出去散步了一会儿。一连几天,这就是他做的最新奇的事;约翰和迈克尔不得不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要不然,他就会对他们不客气。

  彼得常独自出门。他回来时,你摸不清他到底做过什么冒险事没有。他也许忘得干干净净,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等你一出去,你却看到那具被杀的尸体。有时候他又大谈特谈他的冒险;可是,你却找不到那具尸体。有时他回家来,头上裹着绷带;温迪就过去抚慰他,用温水洗他的伤口。这时,他给她讲一段惊人的故事。不过,温迪对彼得的故事,从来不敢全信。有许多冒险故事她知道是真的,因为她自己也参加了;更多的故事,她知道那至少一部分是真的,因为别的孩子参加了,说那全是真的。要把这些冒险故事全都描写一番,那就需要写一本像英语拉丁、拉丁英语词典那么厚的书,我们顶多只能举一个例,看看通常岛上的一小时是怎样过的。难就难在举哪一个例子。我们就来讲讲在斯莱特利谷和印第安人的一场小遭遇战吧。这是一场血流遍地的战事,特别有趣的是,它能表现彼得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在战斗中,他会突然转到敌人方面去。在山谷里,当胜负未决,时而倾向这一方、时而又倾向那一方时,彼得就大喊:"我今天是印第安人。你是什么,图图?"图图说:"印第安人。你是什么,尼布斯?"尼布斯说:"印第安人。你们是什么,孪生子?"等等。于是他们都成了印第安人。那些真正的印第安人觉得彼得的做法很新鲜有趣,当然也就同意这一次变成遗失的孩子,于是战斗重新打响,越发打得勇猛起来。如果不是这样,这场战争就打不下去了。

  这次冒险行动的结局是--不过,我们还没有决定这就是我们要讲的一次冒险故事。也许一个更好的故事是印第安人夜袭地下的家。那一回,好几个印第安人钻进树洞,上不得,下不得,像软木塞似的给拔了出来。或者我们也可以讲讲,在人鱼的礁湖里,彼得救了虎莲公主的命,因而和她结盟的故事。

  或者我们还可以讲讲,海盗们做的那只孩子们吃了就会死去的大蛋糕,海盗们怎样一次又一次把它放在巧妙的地方。可是,温迪每次都从孩子们手中把它夺走;渐渐地,那蛋糕的水分干了,硬得像块石头,可以当作一个飞弹来用。夜里,胡克不小心蹴上了它,摔了一跤。

  要不我们可以讲讲和彼得友好的那些鸟儿,特别是永无鸟。这鸟筑巢在礁湖上面的一棵树上,巢落到了水中,可那鸟却还孵在蛋上。彼得下令不要去惊动它。这故事很美,从它的结局可以看到,鸟是多么感恩图报。可是,要讲这个故事,我们就得讲在礁湖发生的整个冒险事件,那当然就得讲两个故事,而不是一个。另一个故事较短,可是也同样惊险,那就是叮叮铃在一些游仙的帮助下,把睡着的温迪放在一片大树叶上,想让她漂回英国本土。幸好树叶沉下去了,温迪醒过来,以为自己是在洗海水澡,就游了回来。还有,我们也可以选这样一个故事讲讲:彼得向狮子挑战。他用箭在地上围着自己画了一个圈子,挑动狮子走进圈子来;他等了好几个钟头,别的孩子和温迪都屏住呼吸在树上看着,可到头来,没有一只狮子敢接受他的挑战。

  这些冒险故事,我们选哪一段来讲呢?最好的办法,是掷一枚钱币来决定。

  我掷过了,礁湖得胜了。我们也许会希望,得胜的是山谷,或蛋糕,或温迪的大树叶。当然,我也可以再掷,三次决定胜负;不过、最公平的办法,或许还是就讲礁湖。


第八章 人鱼的礁湖



  如果你闭上双眼,碰上你运气好,你有时会看见黑暗中悬浮着一汪池水,没有一定的形状,颜色淡白,十分可爱。然后,你把眼睛眯一眯,水池就现出了形状,颜色变得更加鲜明;再眯得紧些,那颜色就变得像着了火似的。但就在它着火燃烧以前,你就瞥见了那礁湖。这便是你在大陆上所能看到的礁湖的最逼近的景象,仅仅是美妙的一瞬间,要是能有两瞬间,你也许还能看见拍岸的浪花,听见人鱼的歌唱。

  孩子们时常在礁湖上消磨长长的夏日,多半在水里游泳,或在水上漂浮,玩着人鱼的游戏,等等。你不要因此以为,人鱼们和他们友好相处;恰恰相反,温迪在岛上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她们对她说过一句客气的话,她感到这永远是她的一个遗憾。当她偷偷地走近湖边时,她就看到成群的人鱼;特别是在流囚岩上、她们喜欢在那儿晒太阳,梳理她们的长发,那神态撩得她心里怪痒痒的。她可以像是踮着脚走路似的,轻轻游到离她们一码远的地方;可这时她们发现了她,就纷纷纵身潜入水中,或许还故意用尾巴撩水溅她一身。

  人鱼们对待男孩子们也是这样,当然彼得是例外,彼得和她们坐在流囚岩上长时间地谈天,在她们嬉皮笑脸的时候,骑上她们的尾巴。他把她们的一把梳子给了温迪。

  看人鱼最魅人的时间,是在月亮初升时;那时,她们会发出奇异的哭号声。不过,那时候礁湖对于人类是危险的,在我们要谈到的那个夜晚之前,温迪从来没见过月光下的礁湖。她倒不是害怕,因为,彼得当然会陪伴她的;而是因为,她有严格的规定,一到七点钟,人人都必须上床睡觉。她时常在雨过天晴的日子来到湖畔,那时,人鱼大批地到水面上来,玩着水泡。彩虹般的水做成的五颜六色的水泡,她们当作球,用尾巴欢快地拍来拍去,试着把他们拍进彩虹,直到破碎为止。球门就在彩虹的两端,只有守门员才许可用手接球。有时,礁湖里有几百个人鱼同时在玩水泡,真是一大奇观。

  但是,孩子们刚想参加她们的游戏,人鱼们就立刻钻进水里不见了,孩子们只得自己玩了。不过,我们有证据知道她们在暗中窥视着这帮不速之客,并且也很乐意从孩子们那儿学到点什么。因为约翰引进了一种打水泡的新方法,用头而不是用手,于是人鱼守门员就采用了这方法。这是约翰留在永无乡的一个遗迹。

  孩子们在午饭后,躺在岩石上休息半小时,这景象也是挺好看的。温迪一定要他们这样做,即使午饭是假装的,午休也必须是真的。所以他们全都在阳光下躺着,他们的身体给太阳晒得油光锃亮的,温迪坐在他们旁边,显得很神气。

  就在这样的一天,他们全都躺在流囚岩上。岩石并不比他们的床大多少,不过,他们当然都懂得,不要多占地方。他们打着盹;或者,至少是闭着眼睛,趁温迪不注意时,不时互相挤捏一下。温迪正忙着做针钱活。

  正缝着缝着,礁湖上起了变化。水面掠过一阵微颤,太阳隐去不见了,阴影笼罩着湖面,湖水变冷了。温迪穿针都看不见了。她抬头一看,一向是喜笑颜开的瞧湖,这时变得狰狞可怕、不怀好意的了。

  她知道,不是黑夜来到了,而是某种像夜一样黑暗的东西来到了。不,比夜还要黑暗。那东西没有到来,可是,它先从海上送来一阵颤抖,预示它就要到来。那是什么呢?

  她一下子想起了所有那些她听到过的、关于流囚岩的故事。之所以叫流囚岩,是因为恶船长把水手丢在岩石上,让他们淹死在那儿。当海潮涨起时,岩石被淹没了,水手们就淹死了。

  当然,她应该立刻叫醒孩子们;因为,不仅莫名的危险就要临头,而且睡在一块变冷的岩石上,也不利于健康。可是,她是一个年幼的母亲,不懂得这个道理;她以为,必须严格遵守午饭后休息半小时的规矩。所以,虽然她害怕极了,渴望听见男性的声音,可她不想叫醒他们。甚至在她听到了闷声闷气的划桨声,心都跳到嘴里的时候,她还是没叫醒他们。她站在他们身边,让他们睡足。温迪难道还不勇敢吗?

  幸好男孩子当中有一个即使睡着了,也能用鼻子嗅出危险。彼得一纵身蹦了起来,像狗一样,立刻清醒了,他发出一声警告的呼喊,唤醒了别的孩子。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放在耳朵上。

  “海盗!”他喊道。别的孩子都围拢到他身边。一丝奇特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温迪看到,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脸上露出这种微笑的时候,没有人敢和他说话,他们只能站着静候他的命令。命令下得又快又锐利。

  “潜到水下!”

  只见许多双大腿一闪,礁湖顿时就像荒无人迹了。流囚岩孤零零地兀立在恶浪汹涌的海水中,仿佛它自己是被流放到那儿似的。

  船驶近了,那是海盗的一只小艇,船上有三个人,斯密,斯塔奇,第三个是个俘虏,不是别人,正是虎莲。她的手脚都被捆绑着,她知道等待着她的命运是什么。她将被扔在岩石上等死。这种结局,在她那个部落的人看来,是比用火烧死或酷刑折磨还要可怕的。因为,部落里的经书里,不是明明写着,经过水是没有路可以达到那幸福的猎场的吗?但是她的脸色从容镇静,她是酋长的女儿,死,也得死得像个酋长的女儿,这就够了。

  正当虎莲口里衔着一把刀登上海盗船的时候,海盗们把她捉住了。船上没有设人看守,胡克总是夸口说,凭他的名气就能在一英里方圆之内护卫着他的船。现在,虎莲的命运也能够维持他的船。又一声哀号,在那个狂风怒号的夜里,会传得远远的。

  在他们自己带来的黑暗中,两个海盗没有看见岩石,直到船撞上去才知道。

  “顶风行驶,你这笨蛋。”一个爱尔兰口音喊道,那是斯密的声音,“这就是那块岩石。现在,我们只消把这印第安人拾起来扔到岩石上,让她淹死在那儿,就完事了。”

  把这样一位美丽的女郎丢在岩石上,确实是件残酷的事。可是,虎莲很高傲,不肯作无谓的挣扎。

  离岩石不远,但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有两个脑袋在水里一起一落,那是彼得和温迪的脑袋。温迪在哭,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惨剧。彼得见过许多惨剧,不过他全忘了。他不像温迪那样,为虎莲感到伤心。他气愤的是,两个人对付一个,因此,他决意要救她。最容易的方法是,等海盗离开后再去救她,可是他这样的一个人,做事从来不用容易的办法。

  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于是,他现在就模仿胡克的声音说话。

  “啊嗬咿,你们这些笨蛋。”彼得喊道,模仿得像极了。

  “是船长。”两个海盗说,惊愕得面面相觑。

  “他准是游泳过来的。”斯塔奇说,他们想看,又看不见他。

  “我们正要把印第安人放在岩石上。”斯密冲着他喊。

  “放了她。”回答是令人吃惊的。

  “放了?”

  “是的,割断绑绳,放她走。”

  “可是,船长--”

  “马上放,听见没有。”彼得喊道。

  “这真是怪事。”斯密喘着气说。

  “还是照船长的命令做吧。”斯塔奇战战兢兢地说。

  “是,是。”斯密说,判断了虎莲的绳子。一眨眼,虎莲像泥鳅一样,从斯塔奇的两腿之间,滑进了水里。

  温迪看到彼得这样机灵,当然很高兴;可是她知道,彼得自己也一定很高兴,很可能要叫喊几声,暴露了他自己。所以,她立刻用手捂住他的嘴。正要这样做时,她的手停住了,“小艇,啊嗬咿!”湖面上传来胡克的声音,这次,发话的却不是彼得。

  彼得大概正准备要叫喊,可是他没有叫喊,却撅起嘴,吹出一声惊异的口哨。

  “小艇,啊嗬咿!”又来了一声。

  温迪明白了,真正的胡克也已来到了湖上。

  胡克朝着小艇游过去,他的部下举起灯笼给他引路,他很快就游到了小艇边。在灯笼的亮光下,温迪看到他的铁钩钩住了船边;正当他水淋淋地爬上小艇时,温迪看见了他那张凶恶的黑脸,她发抖了,恨不得马上游开;可是彼得不肯挪动,他兴奋得跃跃欲试,又自大得忘乎所以。“我不是个奇人吗,啊,我是个奇人!”彼得小声对温迪说;虽然温迪也认为他是个奇人,可是为了他的名誉着想,她还是很庆幸,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的话。

  彼得向温迪做了一个手势,要她仔细听。

  两个海盗很想知道船长为什么到这儿来,可是,胡克坐在那儿,他用铁钩托着头,显得非常忧郁的样子。

  “船长,一切都好吧?”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胡克的回答只是一声低沉的呻吟。

  “他叹气了。”斯密说。

  “他又叹气了。”斯塔奇说。

  “他第三次叹气了。”斯密说。

  “怎么回事,船长?”

  末了,胡克愤愤地开口说话了。

  “计谋失败了,”他喊道,“那些男孩找到了一个母亲。”

  温迪虽然害怕,却充满了自豪感。

  “啊,他们真坏。”斯塔奇喊道。

  “母亲是什么?”糊涂的斯密问道。

  温迪大为诧异,她失声叫了出来:“他居然不知道!”从此以后,她总是觉得,如果要养个小海盗玩,斯密就是一个。

  彼得一把将温迪拉到水下,因为胡克惊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见。”斯塔奇说,他举起灯笼向水上照。海盗们张望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那就是我告诉过你们的那只鸟巢,浮在海面上,那只永无鸟正伏在巢上。

  “瞧,”胡克回答斯密的问题,“那就是个母亲。这是多好的一课啊!鸟巢一定是落到了水里,可是,母鸟肯舍弃她的卵吗?不会的。”

  他的话声忽然断了,仿佛一时想起了他那天真无邪的日子--可是他一挥铁钩,拨开了这个软弱的念头。

  斯密很受感动,他凝望着那只鸟,看着那鸟巢渐渐漂走;可是,更多疑的斯塔奇却说:“如果她是个母亲,她在附近漂来漂去,也许是为了掩护彼得。”

  胡克抖缩了一下。“对了,”他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斯密的热切的声音,把胡克从沮丧中唤起。

  “船长,”斯密说,“我们不能把孩子们的母亲掳来做我们的母亲吗?”

  “这计策太棒了。”胡克喊道,他那大脑瓜里立刻就想出了具体的方案,“我们把那些孩子捉到船上来,让他们走跳板淹死,温迪就成了我们的母亲了。”

  温迪又禁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绝不!”她喊道,头在水面上冒了一下。

  “这是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海盗们想,那一定是风吹的一片树叶响。“你们同意吗,伙计们?”胡克问。

  “我举手赞成。”他们两个说。

  “我举钩宣誓。”

  他们都宣誓了。这时,他们都来到了岩石上,胡克忽然想起了虎莲。

  “那个印第安婆娘在哪儿?”他突然问。

  他有时喜欢开个玩笑逗趣儿,他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没问题,船长。”斯密美滋滋地回答,“我们把她放了。”

  “把她放了!”胡克大叫。

  “那是你下的命令呀。”水手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水里下的命令,叫我们把她放了。”斯塔奇说。

  “该死,”胡克暴跳如雷地喊,“搞什么鬼?”他的脸气得发黑;可是,他看到他们说的是实话,不禁惊讶起来。

  “伙计们,”他有点颤抖地说,“我没发过这样的命令。”

  “这可怪了。”斯密说。他们全都心慌意乱起来。胡克提高了声音,可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今夜在湖上游荡的精灵鬼怪呀,”他喊道,“你们听到了吗?”

  彼得当然应该不出声,可是,他当然非出声不可。他马上学着胡克的声音回答。

  “见你的鬼,我听到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胡克连脸都没有发白,可是斯密和斯塔奇吓得抱作一团。

  “喂,你是谁?你说。”胡克问。

  “我是詹姆斯·胡克,”那个声音回答,“快乐的罗杰号船长。”

  “你不是,你不是。”胡克哑着嗓子喊。

  “该死,”那声音反唇相讥,“你再说一句,我就在你身上抛锚。”

  胡克换了一副讨好的态度。“如果你是胡克,”他几乎是低三下四地说,“那么,告诉我,我又是谁?”

  “一条鳘鱼,”那个声音回答,“只不过是一条鳘鱼。”

  “一条鳘鱼!”胡克茫然地重复了一句;他那一直鼓得足足的傲气,这时突然泄了气,他看到他的部下从他身边走开了。

  “难道我们一直拥戴一条鳘鱼作船长吗?”他们嚷嚷着说,“这可是降低我们的身份了。”

  他们原是胡克的狗,反倒咬了他一口;胡克虽然落到这一步,可是他并不太注意他们。要反驳这样一个可怕的胡说,他需要的,不是他们对他的信任,而是他的自信。他觉得,他的自我从他身上滑走了。“别丢下我,伙计们。”他哑着嗓子低声说。

  他那凶悍的天性里,带有一点女性的特色,所有大海盗都一样,有时也会因此得到一些直感。忽然他想试一试猜谜游戏。

  “胡克,”他问,“你还有别的声音吗?”

  要知道,遇到游戏,彼得总是禁不住要玩的。于是他用自己的声音快活的回答:“有啊。”

  “你还有一个名字吗?”

  “有的,有的。”

  “蔬菜?”胡克问。

  “不是。

  ”矿物?

  “不是。

  ”动物?

  “是的。

  ”男人!

  “不是!”彼得嘹亮地回答,声音里带着轻蔑。

  “男孩?”

  “对了。”

  “普通的男孩?

  ”不是!“

  ”奇异的男孩?“

  温迪苦恼地听着,这次的回答是”是“。

  ”你住在英国吗?

  “不是。”

  “你住在此地吗?”

  “是。”

  胡克完全闹糊涂了。“你们两个给他提出几个问题。”他对另两个人说,擦擦他汗湿的前额。

  斯密想了想。“我想不出什么问题。”他抱歉地说。

  “猜不出啦,猜不出啦,”彼得喊,“你们认输了吗?”

  他太骄傲了,把这个游戏玩过了头,强盗们看到机会到了。

  “是的。是的。”他们急切地回答。

  “那好吧,我告诉你们,”他喊道,“我是彼得·潘!”

  潘!

  霎时间,胡克又恢复了常态,斯密和斯塔奇又成了他的忠实部下。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把他弄到手啦。”胡克高声喊道,“下水,斯密。斯塔奇,看好船。不管是死是活,把他抓来。”

  说着,他跳下水去;同时,彼得那快活的声音喊了出来。

  “准备好了吗?孩子们?”

  “好啦,好啦。”湖的四面八方都响应。

  “那么,向海盗进攻。”

  战争很短,但很激烈。头一个使敌人流血的是约翰,他英勇地爬上小艇,扑向了斯塔奇。经过一场剧烈搏斗,海盗手中的弯刀落掉了。斯塔奇挣扎着跳到水里,约翰也跟着跳下去,小艇漂走了。

  水面上不时冒出一个脑袋,钢铁的寒光一闪,跟着是一声吼叫,或一声呐喊。在混战中,有的人打了自家人。斯密的开瓶钻捅着了图图的第四根肋骨,他自己又被卷毛刺伤了。远离岩石的地方,斯塔奇正在紧迫斯莱特利和孪生子。

  这一阵子彼得又在哪儿呢?他在寻找更大的猎物。

  其他的孩子都很勇敢,他们躲开海盗船长是无可责怪的。胡克的铁钩把周围的水变成了死亡地带,孩子们像受惊的鱼一样,逃开这块地方。

  可是有一个人不怕胡克,有一个人打算走进这个地带。

  说也奇怪,他们并没有在水里相遇。胡克爬到岩石上喘息,同时,彼得也从对面爬上来。岩石滑得像一只球,他们没法攀缘,只能匍匐着爬上来。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对方也正在爬上来。两个人都在摸索着想抓住一块能着力的地方,不料竟碰到了对方的手。他们惊讶得抬起头来,他们的脸几乎挨到了,他们就这样相遇了。

  有些大英雄都承认,他们临交手前,心都不免有些往下沉。假如彼得那时也是这样,我也不必替他隐瞒。不管怎么说,胡克是海上库克唯一害伯的人。可是彼得的心没有往下沉,他只有一种感觉:高兴。他喜欢地咬紧了他那口好看的小牙。像转念一样快,他拔出胡克皮带上的刀,正好深深地插进去,这时,他看到自己在岩石上的位置比敌人高,这是不公平的战斗。于是,他伸手去拉那海盗一把。

  就在这时,胡克咬了他一口。

  彼得惊呆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不公平。他变得不知所措,只是楞楞地望着,吓傻了。每个孩子第一次遇到不公平的待遇时,都会这样发呆。当他和你真诚相见的时候,他一心想到的是,他有权利受到公平待遇。如果你有一次对他不公平,他还是爱你的,不过他从此就会变样了。谁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受到的不公平,除了彼得以外。他经常受到不公平,可他总是忘记。我想这就是他和别人真正不同的地方吧。

  所以,彼得现在遇到不公平,就像初次遇到一样,他只能楞楞地望着,不知所措。胡克的铁钩抓了他两次。

  几分钟以后,别的孩子看见胡克在水里发狂似的拼命向小艇游去。这时,他那瘟神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得意的神色,只有惨白的恐惧,因为那只鳄鱼正在他后面紧追不舍。在平时,孩子们就会一边在旁游泳,一边欢呼;可是,这次他们感到不安,因为他们不见了彼得和温迪,在湖里到处喊着他们的名字,寻找他们。他们找到那只小艇,钻了进去,一边划着,一边高喊:“彼得,温迪。”可是没有回答,只听到人鱼嘲弄的笑声。“他们准是游回去了,要不就是飞回去了。”孩子们断定。他们并不很着急,因为他们很相信彼得。他们像男孩子一样的格格地笑,因为,今晚可以迟睡了,这全是温迪妈妈的错。

  当他们的笑语声消失以后,湖面上一片冷清的寂静,随后忽听得一声微弱的呼叫。

  “救命啊,救命啊!”

  两个小小的人体正朝着岩石游来,女孩已经昏过去,躺在男孩子的臂上。彼得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把温迪拽上岩石;然后,在她身边躺倒了。虽然他自己也昏迷了,他却知道湖水正在上涨。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淹死,可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了。

  他们并排躺在岩石上时,一条人鱼抓住温迪的脚,轻轻地把她往水里拽。彼得发觉她正在往下滑,突然惊醒了,恰好来得及把她拉回来;不过,他不能不把实恬告诉温迪。

  “我们是在岩石上,温迪,”他说,“可是这岩石越来越小了,不多时,水就要把它淹没。”

  可是温迪现在还听不懂。

  “我们得走。”她相当开朗地说。

  “是的。”彼得无精打采地回答说。

  “彼得,我们是游泳还是飞?”

  彼得不得不告诉她:

  “温迪,你以为没有我的帮助,你能游泳或是飞那么远,到岛上去吗?”

  温迪不得不承认,她是太累了。

  彼得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啦?”温迪问,立刻为彼得着急了。

  “我没法帮助你,温迪。胡克把我打伤了,我既不能飞,也不能游泳。”

  “你是说,我们两个都要淹死吗?”

  “你瞧,水涨得多快。”

  他们用手捂住眼睛,不敢去看,他们心想很快就要完了。他们这样坐着的时候,一样东西在彼得身上轻轻触了一下,轻得像一个吻,随后就停在那儿不动了,仿佛在怯生生地说:“我能帮点忙吗?”

  那是一只风筝的尾,这风筝是迈克尔几天前做的。它挣脱了迈克尔的手,漂走了。

  “迈克尔的风筝。”彼得不感兴趣地说,可是紧接着,他突然抓住风筝的尾,把它拉到身边。

  “这风筝能把迈克尔从地上拉起来,”他喊道,“为什么不能把你带走呢?”

  “把我们两个都带走!”

  “它带不动两个,迈克尔和卷毛试过。”

  “我们抽签吧。”温迪勇敢地说。

  “你是一位妇女,不行。”彼得已经把风筝尾系在她身上。温迪抱住他不放,没有他一道,她不肯去。可是,彼得说了一声“再见,温迪”,就把她推下了岩石;不多会儿,她就飘走看不见了。彼得独自留在了湖上。

  岩石变得很小了,很快就会完全掩没。惨白的光偷偷地袭上海面,过一会儿,就能听到世上最美妙动听、最凄凉悲切的声音:人鱼唱月。

  彼得和别的孩子不同,可是,他到底也害怕了。他浑身一阵颤栗.就像海面掠过一股波涛;不过,海上的波涛是一浪逐一浪,以致形成了千层波涛;可是,彼得只感觉到一阵颤栗。转眼间,他又挺立在岩石上,脸上带着微笑,心头的小鼓突突地敲。像是在说:“去死是一次最大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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