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五十有一。白天在街道居委会做些文档工作，每天对着一些大小杂事，看着街道人员的档案，确实感觉生活疲累，而且厌倦，但这年龄等待退休，也就熬着。每天下班，就到附近的市场买菜回家，为了一两几毛跟人家理论一场之后，带着胜利感回家煮饭。晚上在家做完抹抹擦擦的工作，就靠在椅子上看电视。
他们结婚二十二年，没有孩子。他是个安静的人。不用上班的时候，就喜欢爬格子，喜欢看书，还有就是弄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们很少说话，每天他下班回来，就会看桌上她买回来的报纸，任由她在厨房满头冒汗。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只是看这电视，偶尔说说笑笑电视上的东西。吃完饭，他埋头书桌前，她忙她的家务。直到关灯躺在床上，他很快就入睡。
对他，她也很厌倦。结婚二十年有多，他们逐渐走往一种依靠的关系。要甜蜜的甜蜜过了，要吵的也吵过了，分不开的两个人就走向一种为老来有伴有依靠的纯粹关系。有时候，在他忙他自己的事，在他爬格子的时候，她翻找了一些以前的旧照片来看。她与他的恋爱时的照片，她与他结婚时的照片，她与他蜜月时候的照片。她曾是那么漂亮，曾笑的那么灿烂。她还记得他曾送过她亲手栽种的花，他是排里面的栽种能手，对于花花草草有一套；他为她写过诗，让她反复诵读了好久。现在的他，恐怕都忘干净了吧。
她老了，懂得胡思乱想是浪费时间的事，倒不如去追一下电视剧，去跟街道办事处的朋友打上几圈。但回忆如此美好，让人情不自禁。

有天，她突然想起，过多一个星期，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第二十二个年头。他们只庆祝过开始那几个结婚周年，后来慢慢就淡了，慢慢就忘了。周年过不过，都还是一样，生活还是继续。她突然想好好过这一年的结婚周年。可是，跟他说出去庆祝，他只会说都老夫老妻了，还浪费这些钱干嘛。他一定扫她的兴。给他一个惊喜，但恐怕他已经忘记了这日子，惊喜只会换来失落，他只会对她的努力会馈一脸茫然。她越想越失望。她只是想给生活多点气氛，她不想就此疯掉。
送他一份礼物吧。嗯，就这样。
她对自己说。

买什么送他？她努力地想。皮带？领带？还是一件新的衬衫？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若不是公司可怜他工作了那么多年给他做了个小主管，恐怕他这辈子也只能是个数钱小职员。他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他不是一个爱打扮的人，买这些东西给他，最终可能也只是换来他一句“怎么浪费这些钱？”她突然发觉自己如此清楚她。
买本书给他吧，他每天对着那些印满了字的纸比看着她的时间要多得多。她曾经向他发过脾气，喊着让他不要整天只顾着看书把老婆都丢一边放黄了。他只淡淡地说一句“看书有什么不好？”就跑到书房里面避开她。她有时也恨那些书，也曾想过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可是，像他说的那样，看书有什么不好呢？她找不到对抗他的理由。
她逛进书店里面，左翻右翻。其实，她也不知道他喜欢看什么书。流行的书，他那性格不一定就喜欢，古典的，他基本都有了，基本都看过了。走过书架，看到一本书，书名是《如何养育好孩子》，她的心，突然咯嗒了一下。孩子。她马上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走到新书架。外国的，本国的，小说，散文，诗篇，如此让人眼花缭乱，她找不着北。服务员走过来，问她：“小姐，你想找什么书呢？”
“呃，有什么书适合一个五十岁的的男人看的？”
“小姐，这本《世界葡萄酒》和这本《叼着雪茄的男人》都不错啊…..”
“哦，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找就可以了。”
他不是个懂得享受的人，也不小资，这些书，不适合他。看来书，不是她可以挑得出来的。
走过一间小店铺，她停了下来。橱窗里面，静静地放了一支黑色的钢笔。黑亮的笔壳，金黄的笔头，银闪的小圈，样子吸引。她想了想，走了进店铺的小门口。
走出来，她手上多了一个银灰色的长型小盒。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但起码也了结了一件事。她有点兴奋，有点期待，想知道他收到的心情和表情，但也感到担心，担心他像以前一样扫了她的兴。
她回到家，小心收好这份小礼物，然后继续她的生活。煮饭，抹抹擦擦，看电视。

很快，日子过得很快，像这二十二年，也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结婚周年的日子。
她穿了一件平时不大穿的裙子，炒了一桌子的菜。还是像平时一样，他们看电视，吃饭。今天的他，跟往常一样，穿着上班的西裤衬衣，还是跟往常一样，说着很少的话。唯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上了发蜡。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特意打扮的。他吃完饭又回到他的书房里面去，她还是照常洗洗抹抹。她想，不如等一下把礼物送到他书房里面去给他，可是会打扰他看书。她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等机会送他礼物。直到半夜，她实在是太睏了。她想，不如等一下他进房睡觉的时候给他吧。她先躺上床了。等了一阵，她几乎睡着了，她感觉到他进来了。没有开灯，他是摸黑进来的。他躺下在她身边。她想跟他说些什么，却总是说不出。很快，他安静下来了。她知道，他睡了。她摸着半坐起来，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份小礼物，然后放到他那边的床灯的开关旁边。
他明早起来开灯就会看到。她想。
有点不忿，但无奈。很快，她也沉沉入睡了。




他



他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五十有一。白天在银行里面做个小小的主管，管着一些琐碎的事，管着一帮年轻的柜台职员，很多时候感觉生活沉闷，而且重复，但这年龄等待退休，也就熬着。每天下班，就回家看看报纸，爬爬格子，拿那么少少的稿费来买些书来看，满足着自己的成功感。晚上就躲在书房里看书，看一些杂志，有点麻醉自己的嫌疑。
他们结婚二十二年，想有个孩子却因为一些事不再要了。她是个顺从的女人，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安静而有太多不满。不用上班的时候，她喜欢看看电视，跟朋友们打打麻将。他们很少说话，他不喜欢说太多话，又或者说二十二年来，他可以说的，都说了。他看书看到的，她不能理解，也不懂得跟他谈论太多。慢慢，他就找不到跟她说话的话题。大家只是会在吃饭的时候说说电视上的，或者说说家里一些大小事。每晚，他有他埋头看书写作，她有她忙她的家务。直到关灯躺在床上，才突显出一种依存的关系。
对她，他有点失望。结婚二十二年，他明白他们的关系在不断转变，慢慢走向一种为了老来不寂寞而相互依靠的纯粹关系。要吵的吵过了，要说的也说了，现在两个人担心的只是老来无子的事，担心将来的油盐酱醋的事。在她抹抹擦擦的时候，他躲在书房里有时会想起以前谈恋爱的事，结婚前后的事，蜜月时候的事。他曾是那么有活力，曾是那么有理想，曾经那么受欢迎。他还记得她送过他一块绣花小手绢，她是排里面的绣花好手，绣花记忆精湛；她为他拒绝过好多人，让他自满了很久。现在的她，只记得昨天买菜的价钱，恐怕都不记得那些年的事了吧。

有天晚上，他看书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过多一个星期，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第二十二个年头。他们只庆祝过开始那几个结婚周年，后来慢慢就倦了，慢慢就忽略了。纪念日，过不过还是一样，生活还是样过下去。他突然想给她一点惊喜，开心一下。可是，跟她说出去庆祝，她会说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倒不如她煮的节算。她总会扫他的兴，她总会节省每一分钱而放弃享受。她还记得这天吗？他的惊喜会换来失望吗？或许她只是会淡淡地讲一句谢谢，然后又继续她的抹抹擦擦。他越想越无奈，越想越无助。他只是想生活多一点浪漫，他不想就此闷死。
送她一份礼物吧。对，这不错。
他对自己说。

送什么给她呢？他不停地想。化妆品？护肤品？还是一套新的衣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街道委员会的文员，那么多年都一直做不上去。她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也不是一个懂得在里头勾心斗角的人。她比较笨，他是这样觉得。她不是一个爱打扮的人，起码她的生活里面都没有太多机会让她用到这些东西。“怎么浪费这些钱？”她会这样说。他不想被她扫庆，他是如此了解她。
送她一套麻将吧。她最喜欢这项事了，一有空就会找齐人去玩。她的那副麻将已经摸得发黄发黑了，他每次看到都觉得会感觉恶心。他其实很不喜欢她打麻将，因为这事太吵耳，让他不得安宁。他曾经跟她说，让他不要整天顾着打麻将。她只冷冷地弹回一句：“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就出门去了。他曾经想把麻将都扔掉，可是，那是她最爱做的也是她唯一的事，他没有权利剥夺。
他慢慢地走，走在繁忙的路上。他已经五十多岁人了，已经很久没有为她的一份礼物如此狼狈。但他觉得，这礼物，一定要买。就算最后她不领情，也当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她在他身边二十二年了，对他算不错。起码对他没有太多怨言，即使他整天都不理他，即使他对着书，对着花花草草的时间表比对着她多。而且，他们没有孩子。他觉得，应该对她好一点。
走过一间首饰店。他停了下来，看着橱窗里面的一条银链。他突然想起她的颈上面一直都是空空的，突然一阵心酸。他走进了这首饰铺。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绒红色的盒子。他边走，边打开来看，那是一条纯银的项链，造工精美，细细的链上面挂了一个半弧形的链坠，闪着淡淡的光彩。他松了一口去，终于买到了，走了那么多的路。他突然很想到那一天，然后想知道亲手把项链戴上去的时候，她开心的样子。
他回到家，把礼物收在书房了，然后继续他每天的生活。上班下班，看书，弄弄花草。

很快，时间过得很快，像这二十二年，也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结婚纪念日那天。
他把头打上发蜡，下班的时候把西装整理得妥妥贴贴的。还是像平常一样，他们看电视，吃饭。今天的她，跟平常一样，素面朝天，还是做着她的抹抹擦擦，跟他说着电视里的内容。唯一不同的时，她今天的裙子很特别，平时很少见得到。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专门为今天穿的。她吃完饭又去忙她的事，洗碗擦桌的。他还是回到了书房，摊开书。他想，不如等一下把礼物送到厨房里面去，让她惊喜一下，可是又不想把礼物送在那个地方。当她洗完澡坐到电视前追她喜欢的电视剧的时候，他在书房里面来回游走。不如现在送出去吧，可是又会妨碍她追她当作生命的电视剧。直到半夜，她准备进房睡觉了。他想，那就等她进房以后，在送过去吧。等她进去了一阵，他进房了。他见她睡了，他没开灯。他一直都是这样摸黑上床的，因为怕弄醒她。他躺在她身边。想跟她说些什么，但看她睡死了，就算了，不想打绕她的睡眠。很快，他安静下来了，半睡地躺着。朦胧中，他感觉她在动，动了一阵又静了。他醒过来，看着身边的她。他拿出礼物，然后轻轻放到她那边的床灯的开关旁边。
她明早起来开灯会看到的。他想。
有点不甘心，但无助。很快，他也沉沉入睡了。




我



夜半，我拿起他们的礼物，拿到楼顶，然后狠狠地，往远处扔出去。
听不到掷地的声音。
却听到哭泣声。

我看着他们对彼此热情洋溢，到现在的冷淡无情。
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老去。
看着他们的爱情在流失。

很多时候，我诅咒他们。
然后躲在黑暗的角落哭。
哭得一塌糊涂。

如此深爱。
如此痛恨。



我，是他们二十年前打掉的孩子。
一个二十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