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

      散文 2003-8-15 0:0
老范

作者:阿鼠

  1997年12月,我和同事到外地拍摄一部关于梁祝传说的专题片,此行四人,我、摄像小冯、司机老叶,还有临时请来扛设备的老范。
  设备很多,监视器、三脚架、照明灯、电池、导线......七零八落,份量都不轻。老范楼上楼下跑了几趟,一一装车完毕。“很麻利、很专业”,正如推荐老范的那位同事所说。
  车子驶上高速,第一目的地是宁波。
  我和老范坐后座。
  老范手里握着一个塑料水壶,里面泡了浓酽的红茶,整个水壶泛着稠密的红棕色。
  因为彼此陌生,我主动和他攀谈起来,我说你怎么喝这么浓的茶。
  老范答,浓的好浓的好,我胃不好,要喝红茶,越浓越好。他说起话来眉开眼笑,一副自来熟的神气。
  我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趁机打量他。
  老范大约四五十岁,瘦瘦黑黑,戴顶鸭舌帽,大眼珠外凸,说话的时候不时眨巴几下显得无辜又狡猾,鹰钩大鼻下蓄着厚厚的八字胡,看起来象街边烤羊肉串的新疆人。
  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地道的杭州人,从小就住在M巷。
  M巷61号,他说。
  我一听便乐了,促狭道:哦?那你岂不是62的邻居?
  杭州话的62与盒子同音,盒子就是傻瓜的意思。
  老范一派天真,兴高采烈地说:对啊!我经常跟人说,我是范62——饭盒儿。
  我忍不住大笑。
  和老范谈话很轻松,有些人心无芥蒂,很容易相处,老范正是这样。
  聊了一阵,老范忽然说,你是不是很内向?
  我诧异道:怎么被你看出来了?——我自以为表现得满外向了。
  老范抹了把下巴,嘿嘿一笑。
  老甲鱼,我暗笑。
  杭州流行把人精称作甲鱼,形容一个人老于世故,便称“老甲鱼”、“裙边拖地”,褒贬不定。
  老范就是一个人精,这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
  言谈间,我得知老范原本在工厂上班,工厂效益不好,他便出来帮各种摄制组做临时工,渐渐在圈内混出了点小名气,隔三岔五总有活儿找他,他也乐得以这种方式逍遥度日。
  当时,谢晋的电影《鸦片战争》上映不久,还是一个热门话题。老范颇为自得地告诉我,他在里面跑龙套,给女主角端茶壶的就是他。我努力回忆了一下,依稀还记得这个镜头,很为他高兴,说有机会一定再仔细看看。老范继续感慨,在谢晋的摄制组里待遇很不错,光是剔光头就有不少补助,说到这里,神情很是幸福。我笑问,你给我们干活拿多少钱?老范又是嘿嘿地笑而不答。老范的报酬是另外支付的,不在我的节目预算之内。后来回到台里,我向领导夸赞老范活儿干得好,领导瞪着眼睛说:应该的,一天一百块呢。我着实吃了一惊。
  在宁波的拍摄很顺利,老范干活有条不紊,十分稳妥。起初我总担心丢电池之类的小东西,每到拍完一个段落便反复叮嘱老范清点器材,几次下来,我发现老范在这方面比我细心得多,这使我出发时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
  那时市台还没有完全合并,我们所在的还是相对独立的有线电视台。全国的有线电视台当时就象一个形散神不散的统一组织,彼此之间合作紧密,经常互通有无。在宁波的拍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与宁波有线电视台联系,希望能得到一些图像资料,总编室的同行帮我们办完公事,不由分说请我们去“缸鸭狗”吃饭。
  席间,有一道甲鱼。待这只甲鱼被瓜分完毕,老范下巴点着瓷盆里漂浮的甲鱼壳冲我使劲眨眼。我不解其意。老范拿筷子指着甲鱼壳上的脊柱说,这里面的骨稀(脊髓)营养很好的,你拿去吃。当着那么多人,我几乎要羞死,连说,你吃吧你吃吧,说着脸就红了。老范不愿占便宜,继续推让,于是那甲鱼壳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谁也不好意思碰它,最后还是老范不忍心浪费,老实不客气地埋头消灭。
  后来的几天,我们辗转于上虞、绍兴等地,在那些留有梁祝遗迹的地方继续采访拍摄。
  当车子在空旷的道路上飞驰,望着窗外萧索的冬日景象,我遗憾道:这样的风景和梁祝故事真不相配,春天出来拍就好了,现在没有蝴蝶。正说着,一个黑色物体在眼前飞掠而过,紧接着就听前座的老范一声惊呼。我定睛一看,老范半个脑袋探出车窗,稀疏的头发软疲塌塌地贴着头皮。原来他闻言去看风景却被刮走了帽子。
  司机老叶赶紧停车,老范跑了很远才捡回帽子。他上车的时候,大家都已笑倒。老范不好意思地说,这顶帽子万万不能丢。掸了掸灰,他一本正经地把帽子戴上。戴帽子的老范和不戴帽子的老范判若两人,前者神气活现,后者萎靡不振。我说:老范,你不会在家也戴着帽子吧?老范说:当然,能不脱就不脱,我老婆如果叫我脱帽子,我要发脾气的。老范象个诗人一样思维一跳,以抒情的语调说道:我老婆很晓得我脾气的,我晚上回到家里肯定有夜老酒准备好的,要么一盘黄鳝,要么……
  这家伙不知是在想念夜老酒还是想念老婆。
  如同所有老杭州一样,老范能说会道、滑稽多智,一路上给我们带来了不少乐趣。
  几天之后,拍摄计划圆满完成,我们归心似箭地赶回杭州,正值夜幕初降,城市灯火辉煌,马路上车急人喧,一派俗气、一派热闹,真是熟悉又亲切。大家的兴致都很高,老范以越剧里梁祝之间的称呼,称我为赵兄,称小冯为冯兄,称老叶为叶兄,这个新发明得到了踊跃响应。称兄道弟地吃过晚饭,我们这个简单的摄制组便就地解散。

  1998年春节前夕我到景宁山区拍片,于是有了和老范的第二次合作。
  这回摄制组也是四个人,我、摄像小朱、老范以及老范的儿子小范。
  老范的儿子当时正在师范中专上毕业班,小伙子出落得一表人材,与老范简直没有多少相象之处。
  小范在学校喜欢摆弄电教室的摄像机,老范希望儿子将来从事影视方面的工作,因此特地带儿子出来见习。小范聪明伶俐,言谈举止又大方得体,很快赢得了我和摄像小朱的好感,我们对老范说: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好的儿子。老范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眼神慈祥得令人感动。
  到达景宁县府所在地鹤溪镇的时候,已是深夜,小朱按计划与拍摄对象坐上县政府的车做跟拍,我们几个则上了部破烂中巴。中巴车象一个塞得满满腾腾的鸡笼,我们一人分到一个巴掌大的小板凳,在发动机箱旁挤作一团。
  我和小范一路猜谜语打发时间,老范则在一旁唧唧哝哝对处境极为不满。我劝他:算了,忍一会儿就过去了,心想:这家伙怎么娇贵起来了。随后才知道,原来老范是心疼儿子,只听他频频关照:聪聪,吃力不吃力?小范满不在乎地摇头。老范一脸不忍,却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我们进山拍摄,当天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
  次日大雪初晴,景色绝美,山区特有的双层结构木楼、漫山遍野的青松翠竹、远处云雾缥缈的山峰都在大雪掩映下闪耀晶莹奇特的光芒。我和摄像小朱爬高上低地尽情捕捉镜头,这下可苦了老范父子。老范提着一箱电池,小范扛着三脚架,两人在雪地里负重而行,步履艰难。老范的舐犊情深在这时达到痛心疾首的程度:聪聪,要小心啊!聪聪,慢慢来,当心!小朱忍不住道:老范,你太宠儿子了。老范不以为然:出来前,他娘交代我的,一定不好出事情的!后来我在剪辑片子的时候想在同期声里找点自然音响,却总是听到老范反复唠叨:聪聪……
  由于接待人有事先行下山,我们的采访碰到了难题,山里只有孩子能说普通话,大人全部是一口诘诎聱牙的土语,几乎无法交流,我们只能把采访提纲写下来交给被采访人看,然后请他对着摄像机回答问题,说的是什么,我们根本听不懂。
  晚上采访结束后,我得看磁带回放,把那些听不懂的时段一一记录下来,以便下山后请人翻译。我坐在堂屋做这项工作的时候,老范执意在一旁作陪,说山里可能会有狼。我笑:狼来了你也不顶用啊。老范郑重其事:多个人总好的。我只得由他。等我把记录做完,看到老范歪着脑袋靠在门边,已经呼呼大睡。
  完成拍摄工作启程回杭州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小雨,小朱怕淋坏了摄像机,让老范去买把雨伞。老范买了伞回来,说雨伞很贵,小杂货店卖伞又不给发票,小朱不相信雨伞有那么贵,老范便懊恼了,沉下脸来不说话。我打圆场:回去找张的士票报销了吧。没想到千里迢迢地回到台里,老范还在为这件事生气。整理完毕器材,大家散伙时,老范气咻咻地对小朱说:以后不要叫我买东西!要买你自己去!老范和小朱合作关系很多,他居然不顾饭票,为一把雨伞摆出宁折不屈的架势来,这让我顿生敬意。

  近来几年,我做离心运动一般飞速远离了过去的生活,从前的那些人那些事竟然淡漠得恍若隔世,不知为什么,关于老范的记忆却能如此清晰。
  曾几何时,我在广电大楼里碰到老范,他肩扛手提着一些器材,问我:赵兄,什么时候再出去拍片啊?我答:有机会一定找你。来不及多作寒暄,他便被人催促着匆匆离开了,于是我笑笑,向他挥手告别。
  ——就这样,生命驶过一个又一个站台,我总是在不断地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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