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雪
第二部
前言：第一部没解释的东西，第二部来解释。然后，对这个故事不陌生的人看了就知道──我又有不开心的事了。就是不开心才要拿什么来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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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Far Away
「听说爱隆王退位了，把王位传给他的嫡长子伊莱丹，是真的吗？」
「是真的。上星期首都来的商人说，国王生病了，神智不清，连话都不太会说的样子。所以他隐退到郊区的格林宫去，从此不再过问政事。」
「怎么会这样呢？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位君主。」
「是啊，好像是之前跟辛达的战争，太过劳心了吧。也难怪……」
流言蜚语，街谈巷议，大概就是像方才的对谈吧？勒茍拉斯沉默地拉低斗篷上的帽子，安静地从两个闲聊的妇人身边经过，彷佛空气般丝毫不引人注目。在天黑之前，他得找到落脚的旅社，自然无心再倾听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回、多少版本的爱隆王的故事。
他刚刚已看到两家相当不错的旅社，但是他实在没有勇气住下，不是因为住不起，而是孤身在外，钱财不露白是一种基本常识。所以衣着刻意朴素化，几乎像个乡下农夫，应该比较不会引起盗贼的觊觎。他转了个弯，往白教堂区走，下午和人打听到，那里有一家廉价旅社。果然，才又走了几步，前方一阵喧闹的声音使他抬起头，嘈杂的低级酒店就在眼前。
小小黑黑的马型招牌上，写着「跃马旅店」四个模糊不清的字。
勒茍拉斯毫不迟疑地推门进去，在喝酒的人只有少数几个注意到而瞄了他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调了回去。旅店的伙计粗声粗气地过来招呼，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耐烦，随便地问了一句：「吃饭？过夜？」
「最便宜的房间，晚餐麻烦送到房间里。」
满身臭汗的汉子拿起一个烛台，拖着脚步领勒茍拉斯上楼，穿过了阴暗的走廊，来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开了门，点上灯，随手把钥匙往破桌子上一丢，交代着：「浴室在尽头右手边，要和人共享。请人打热水上来要多五毛钱，自己打不用钱。」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勒茍拉斯脱下斗篷，环顾这间带点霉味的小房间，很小心地呼吸。虽然远比不上格林宫的干净舒适，但是总还强过他小时候住过的阁楼，至少还有张桌子、有把椅子。放下行李，从里面拿出一套换洗衣服，他决定先去洗个热水澡。然而浴室比他想象中的还糟上许多，排水设施似乎做得不是很好，木制的墙壁上竟然都长了一层薄藓。这样的情况下，他放弃自己打水的念头──那似乎很容易摔出人命，于是摇铃叫人上来。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先前那个伙计才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楼，提着水走进来，把热水倒进了大木桶里。勒茍拉斯看着那滚烫的热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伙计，伙计懒洋洋地指了指角落说：「嫌太烫的话，那里有冷水自己加。」他便不再有意见，把小费给了打发对方走。
这就是最便宜的旅社、最便宜的房间的待遇，还能奢求什么呢？永远都不会再像格林宫一样，连准备热水都有专门的仆役了。他把门锁上，又倒了半桶冷水到木桶里，脱下衣服，整个人慢慢地泡进去。
他在木桶里泡了很久，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在工作坊里踩葡萄的回忆，笑了一下，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水温开始变冷，他起身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把之前脱下来的脏衣服用剩下的洗澡水洗了洗，拧干了收好，抱着回房间去。打开房间的门，晚餐已经放在桌上了，他把衣服晾起来，端起餐盘坐到床边，把盘子搁在腿上。
晚餐是一碗稀到发青的麦片，一片冷火腿和一块面包，还有一杯白开水。他叹了口气，把火腿夹进面包里，小小地咬了一口。面包拷得不好，有股冷冷的焦味，和山姆的老婆小玫的手艺完全不能比。皱皱眉，他喝了口麦片，却几乎要吐了出来。慌忙地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冲淡嘴里的味道，他总算觉得好了一点，这份晚餐里只有白开水的味道是正常的。但是，等到他看清楚杯子的情况，隐约感到胃快绞住了──杯底的水垢，简直不能再恶心。
至此为止，勒茍拉斯终于忍受不了，眼泪滴了下来。
不过才一年而已，就让自己连「吃苦」两个字都忘了怎么写啊──他自嘲着。格林宫的好日子，就像做过的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却又令人思念不已。他极度想念爱隆王手上的玫瑰油护手霜味道，甚至是瑟兰督伊喝醉时的酒气，都强过这个房间的霉味。可他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他是自己选择离开的。
──他离开的那一天，正好雪停了。
爱隆王已然完全拒绝和外界沟通，他坚持瑟兰督伊还是会回到格林宫去，而且是正在回去的路上，所以他要在那里等着，等着他回来。为了瑟兰督伊，他连王位也不要了，让伊莱丹继承王位后，他干脆搬到格林宫里住。虽然私底下大家都认为，瑟兰督伊一定是死了，毕竟辛达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这个娇生惯养的王子，又是能自己走到哪去呢？这一点，勒茍拉斯也是一样。他再也无法看着爱隆王日渐憔悴，自己却无能为力，于是他只好选择离开，跑得远远的，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该往那儿去。
那一天，他鼓起勇气，请求爱隆王赐给他一笔旅费。没想到，爱隆王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啊。」然后，外面的雪很适时地停了，于是勒茍拉斯搞得自己真的不走也不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拿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开始他茫然的旅程。
原来，爱隆王看他的态度，是不足一顾的。原来，离开爱隆王，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原来原来，原来他还是希望被挽留。
勒茍拉斯最后放声大哭，这是他短暂的十七年人生里，头一次哭得如此有情有血。在这个寒冷破败的小旅店里，楼下的吵闹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缩在自己的臂弯和膝盖中，任眼泪打湿裤管。
……他不是不能躺在床上哭，他只是连倒进那颗肮脏枕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二章 Misty Forest
回首来时路，藏在一片浓雾里，像泪湿的女人的脸，静默，不言的泥土径，诡异地尾随了几个月、几千里。何时停止流泪？何时停止窥伺？所有的一切不过都在寻找一个定点，一个可以让人放心哭泣的隐秘处。
从季冬到仲春，勒茍拉斯漂泊在这片土地上的日子是两个月，由北而南地，被白雪覆盖的颜色又都悄悄地露出了头。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了，只是凭着本能，不断地驱使双腿前进，深怕一旦停下来，后头就会有什么攫住他。而现在，他已完全远离了诺多的国界，来到凡亚，这个并非是他想去、而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辛达不好，刚铎也不好。他别无选择地走上往凡亚的道路，一路奔波，靴子里的脚后跟已经起了许多可怜的水泡。于是确定他人在凡亚境内后，他决定缓下步伐，蹒跚地前进，反正都到了这里，他也没有赶路的理由了。
凡亚是个充满古典风味的美丽国家，他们的国力虽没有十分强大，然而文化存在的时间却长于其它各国。现任的凯兰崔尔女皇由于没有兄弟，所以继承了王位，是个作风保守、但手段强硬的女皇，以致于他的夫婿凯勒鹏大公沦为中洲最抬不起头的男人，国内的贵族私底下纷纷给他取了许多难听的绰号。勒茍拉斯对他们的王室笑话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喜欢这个国家的景色，森林里盘根错节的树海，永远散发着植物的芬芳气息。
他有些着迷地顺着那些不知名的金黄色树木慢慢地走着，铺在地上的厚厚一层柔软黄叶，简直让他忘了脚跟水泡的疼痛。不久后，主要道路突然分歧了，一条细小的石子路弯弯曲曲地延伸进林子的深处，那些金黄色的树木彷佛跟紧了它，在这儿也转了弯，往里头生长。石子路的入口有个牌子，但是历经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已无法辨识，勒茍拉斯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走进去看一看，横竖距离进城的时间还很充裕。
很显然地，这是人工种植的，石子路旁的金黄色树木排列得相当整齐，枝干也都修整过。勒茍拉斯很惊讶，谁会花时间力气去整理一片森林呢？只是他很快地就忘了这件事，像个游魂似地，在林子漫无目的地飘荡。
最后他连进城这件事几乎都要忘了。不一样的地方对他而言没有多少不一样的意义，即使现在就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几片黄叶像怜悯似地，无力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重量，他却连拍开的力气都使不上来。原以为憎恨这世界的所有，结果他也没有往水里一跳或把手腕一割，是还在等什么？等什么？什么？
──麻烦谁来杀了我。
「……！！」
不知道上帝是否响应了没有信仰的勒茍拉斯的祈求，在他面前很突然地出现了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只有一个是佩了刀的。为首的男人，用一种奇怪的口音吆喝着，不是完全让人听不懂，只是腔调让勒茍拉斯一时无法反应，愣在原地。用动作判断的话，恐怕是因为他闯进私人领土、要求他离开吧？
这一迟疑，佩刀的男人终于很不客气地举起了刀，勒茍拉斯于是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会惧怕死亡，然后转身迅速离开。不过很不幸地，他脚上的水泡偏偏挑在这时候突显存在感，急速的动作牵动脚跟的疼痛，让他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柔软的黄叶不具杀伤性──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而，里面潜藏了看不见的危险。一种像火烧般可怕的感觉急速地蔓延他的大腿，一股甜腻的腥味从埋在黄叶里的腿里散发出来，他颤抖着拨开落叶──一根断木正插在他腿上。
「啊！！」勒茍拉斯尖叫起来，男人们也惊慌了，交头接耳地讨论。血很快地扩散，他觉得身上除了那条大腿以外，其它部位都在抽搐。为首的人似乎决定了，那群人大部分围上来帮忙，只有一个往另一头跑开。
他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不干脆痛晕算了？大量失血造成的晕眩感，他的视线是一片被搅乱的黑白素描，连坐都坐不住了，倒在树堆里，迷蒙地看着上方的那些移动的黑影。除了还保有痛觉，其实也分不清楚和昏倒有何差别了，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研究那些人打算怎么救他、用什么东西止血。他只知道，自己最后被抬起来了，朝森林内部走去。
自己是躺在担架上吗？不晓得；自己是移动中的吗？可能是；自己真的还活着吗？绝对是。勒茍拉斯为着心里还有余力自问自答，忍不住笑了出来。头顶上方那个佩刀的人，听到了笑声，好奇地低下了头，古怪地看着他的脸。勒茍拉斯也回望对方，只是那张有些背光的脸，很难看得清楚。他们就这样子互相看着，持续到进入了一幢大宅子里。
被带到一间房间后，勒茍拉斯总算如愿以偿地失去意识，如果就此一觉不醒，或许代表了这个世界对他还有些慈悲。
黑暗，并非意谓着「无」。勒茍拉斯明白，自己又在做梦了。他一向浅眠，无数的梦境里，那些灰白的场景和无声的交谈，虽然什么也听不到，但他一直以为，梦里听的到声音。
『……他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他是很努力地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向来不爱认输，所以尽可能地，他希望对方因为他的无所谓而感到痛苦。』
『那人逼他承认一些事，他没回答，他知道不回答的伤害极可能比回答还大。他的视线穿了过去，落在他们背后的玻璃窗上，窗上映照着自己笑得卑鄙歪斜的嘴，这让他感到有些得意，于是他终于不再哭泣了。』
『啪──那人打了他一巴掌，脸上顿时变得热辣辣的。痛得他眼角不自觉地湿了，于是他愤怒地也回敬了一巴掌，虽然他知道那人不怕痛。』
『那个人……是谁？』
『那个有着爱隆王的气质和瑟兰督伊的哀伤的人，是谁？求你不要不感到痛苦，因为走到了连我的伤害都无法打击你的地步时，那也表示你不再爱我了。』
『你是谁？』
……「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勒茍拉斯睁开眼睛听到的第一句话。
腿上的烧灼感减低了不少，他明显感到上面敷了一层清凉的草药，而且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他转动脖子，往声音来源看去，一个面颊瘦削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穿着熟悉的制服，一如他昏厥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
「你应该还可以说话吧？可以的话，告诉我，你是谁？」那男人又问，冷冰冰的凡亚口音，要努力辨识才能听得懂。
「你吓到他了，欧洛芬。不好意思，他这人就是不茍言笑，你不需要在意。」一样的地方口音，开启的房门，走入了另一个有着惊人相似面貌的人，手里端了一杯水，面容相当和气。「你渴了吧？先喝点水再说。」
勒茍拉斯接过那杯善意的水，润了润干涩的唇，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又是那种笑法。我从没有见过伤成这样还可以笑的人。」
「欧洛芬！」
是个有些刻薄的人啊……勒茍拉斯心想。他默默地还了水杯，把视线垂下。另外一个人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再次问道：「你好，我的名字是卢米尔，是这儿的管事，这位是我的弟弟欧洛芬，请问你是？」
「我名叫勒茍拉斯，是个旅人。」
「那么，勒茍拉斯，首先要跟你说抱歉的是，我们的地界模糊不轻，让你误闯了。欧洛芬是这里的巡林官，他把你当成入侵者，害你受了重伤，这是我们的责任。」卢米尔的语气相当诚恳。
「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高登宫，前任主人曾任我国的摄政大臣，现任主人是其子哈尔达大人，为退役将军。」
这就难怪了。环顾这房间，简单却又气派，而且能拥有如此广大土地的人，想必家世非凡。勒茍拉斯在心里苦笑，看来他运气相当好，无论走到哪里，总有机会踏入豪宅。
顿了顿，卢米尔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跟你道歉，因为方才实在太慌张了，欧洛芬他们忘了把你的行李一起拿回来，之后再去找，却已经找不到了。这件事完全是我们的过失，所以请示过哈尔达大人后，他说你可以在这里待到想离开为止，我们会将你视为客人。如果到了你想离开的那一天，我们也会赔偿你行李的损失。」
勒茍拉斯惊讶得不得了。从小，他只听说过「为富不仁」的种种恶劣故事，如此和善亲切的贵族，竟然会让他遇上。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就收下了。」
卢米尔微笑地点点头，「不用客气，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诉附近的任何人便是了。今天你也受够了，请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扰了，晚餐会有人帮你送过来。」
话一说完，他和欧洛芬便双双离开了这间房间，而勒茍拉斯也重新躺回了松软的床铺里，试图让自己能够再度入眠。
第三章 The Master
不得不承认，和格林宫比起来，高登宫也许是个更诡异的地方。最夸张的一点，莫过于整座宅子里，里里外外工作的全是男人。男的厨子、男的侍者、男的裁缝，没有女人，完全没有。
勒茍拉斯他见过哈尔达几次。
虽然他也觉得这种形容词用在这种阶级的人身上比较罕见，但是他还是想说──哈尔达是个异常慈悲的人。关于这点，从高登宫的下人口中就可以听出来。「哈尔达大人对我们很好」、「哈尔达大人是个虔诚的教徒」、「哈尔达大人从不随意责备任何人」。
高登宫有两座教堂，分别座落东西两翼，大的那一间是大家一起使用的，每个主日举行圣祭弥撒时，这一区的教会会有一位神父过来带领所有人宣读圣经、讲道和祷词，结束后就行感恩礼仪，分食麦面饼及葡萄酒，数年如一日。根据卢米尔的说法，进行得比前任主人还要彻底。而，小的那一间可以说是哈尔达的专属，平常没有人会在那里，大门并非深锁，却永远紧闭。
哈尔达如此热衷于自己的信仰，不是件坏事，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倒是相当痛苦。勒茍拉斯可以推说行动不便、不参加礼拜，可是他无法拒绝哈尔达偶尔到房间来读玫瑰经给他听。他实在说不出口，他连玫瑰经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高登宫渡过第二个主日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卢米尔，哈尔达这么虔诚的理由。卢米尔用一种很悲伤的语气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你应该明白的时候，大人也是发生过一些事的。」言下之意是，这是私人领域，除非当事人愿意提起，否则最好还是别多问。敏感地意识到暗示，勒茍拉斯也不追问了，不过这不代表他不会再好奇。
欧洛芬对于勒茍拉斯的存在持一种奇妙的淡然态度，他显然不认为是自己害人家受伤的，却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就算是考虑太多也罢，勒茍拉斯感觉，欧洛芬在「观察」他。这并不令人舒服。
他很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不过根据医生的判断，他的复原情形太缓慢，要能够正常地走路，至少还要一个月。
还要一个月。一个月内都要困守在同一间房间里，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折磨，三十岁的哈尔达似乎很能理解。一天下午，他带着一个木匠来到房间，木匠对着床上的勒茍拉斯比画一番，隔天下午，房间内就出现了一把怪异的附轮椅子。那木匠是说，这样就方便人推着他到处逛了。卢米尔半开玩笑地把这项工作发配给欧洛芬，巡林的事就让人顶替了，现在他是勒茍拉斯的「向导」。欧洛芬漠然的脸难得露出了抗拒的表情，看来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和勒茍拉斯本人都不是很满意。
这个春光烂漫的早晨，照例欧洛芬又得「奉命」去当向导了，他一声不吭地推着勒茍拉斯去花园，速度快得不像是在对待伤患。勒茍拉斯忍耐他多次，不过这回他实在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
「欧洛芬先生，前庭我们已经绕过许多回了，你介意更换一下散步地点吗？」
「很遗憾的是，我们别无选择。」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后花园的不是吗？或许我们可以往那边走，多点不一样的选择。」
「选择？『不变』常常是我的选择。勒茍拉斯先生，有时候改变也无法阻止你不愿意的事情发生。你换了个方向向前走了，会意味着你今天是个全新的人生吗？我想，关系的不是行走方向，而是心境吧！」
「……这话就说得太远、太深去了，欧洛芬先生，跟花园一点也不相干。」
勒茍拉斯坐在椅子上，看不到后方人的面容，不过猜想，也无法有多大不同吧？他有些厌烦了起来。这个世界那么窄小，却要容纳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坚持，能在不抵触别人的坚持之下，坚持自己的坚持吗？至少，他觉得有人的坚持抵触到他了。
他回头说道：「其实你可以不必一直陪着我的，这样很辛苦。不如你去忙别的事吧，这椅子我自己也是推得动的。」他说的倒是事实，椅子的设计很巧妙，自己转动是有点累没错，但不是一定要完全依赖别人。
然而欧洛芬的直接干脆有点让他难以置信──「谢谢，那我就告辞了。」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勒茍拉斯不禁要想，对方不是讨厌自己到极点了、就是一个完全不懂礼貌的莽汉。
话既已出口，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他不得已自己动手推起轮子，从前庭慢慢地往后花园前进。从穿堂出去后，视野一下子广阔起来，以正前方的大道为中心，分为对称的左右两边。大道的尽头远远看过去是半嵌在墙壁里的喷水池，或许是白色大理石；大道的右边是很漂亮的庭园，和格林宫的差不多；大道的左边竖立了一些雕像，还有一整片惊人的树丛迷宫。
勒茍拉斯喜欢那座迷宫。进去了只会有两种结果：出来跟出不来。不过，横竖也就这两种结果，要是他现在进去了，付出的代价，顶多就是耗上一个上午的时间，寻找那个秘密的出口。
──他果然还是进去了。
树丛间的小径，可以很充裕地容纳他的椅子，不过就他坐着高度而言，这些树丛看起来都太高了。他不时地仰头，好像那样天空会距离他近些。迷宫比他想象中大许多，从他进来算起约莫经过了三十分钟，但无论是走到哪儿，他都无法肯定是否曾经经过。每遇到一次死巷，就得花一番力气回转，即使空间够大，回转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吃力。在这个晴朗的天气底下，他汗流浃背地。
就算失礼地放开喉咙大声呼叫，想必也不会有人刚好经过解救这个窘境。勒茍拉斯怀疑自己被遗忘在角落，他还听得到鸟鸣、甚至闻得到花香，可除了树叶，再也看不到其它什么。一个小时过去，有种恐惧袭上心头，他好怕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存在，没有人找到他、甚至没人想到要去找他。
好啊──爱隆王淡淡地说。那个以前曾在他面前诵着「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的人，就是这么简单地忘了他。
燃烧的是爱隆，逃走的是瑟兰督伊，什么也不是的是勒茍拉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介入的余地。
「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不是！」他用尽了力气对着仅存的一片蓝天嘶吼。终于明白，其实他想要的也不是一种介入的关系，他只是……不想被抛弃。从未谋面的父母是为了什么丢弃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第一眼看到爱隆王时他就有种安心感，觉得对方永远也不会自眼前消失。于是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爱隆王身上会散发那种特质──那是为了瑟兰督伊，每一个毛细孔都呼喊着永远不离开瑟兰督伊的讯息。是他自己，错以为可以依赖。
垂下双手，勒茍拉斯放弃寻找出口了。他摊在椅子上，阳光晒得他暖烘烘、懒洋洋地。他半瞇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的树丛缺口，彷佛那里随时会跳出些什么。
突然间，他以为他眼花了。
一个身影从那个缺口出现，高大的身形，填满了他的视线。
「爱隆王……」勒茍拉斯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这个名字。
哈尔达慢慢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跟前停下。「我刚刚听到这里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在哭泣？」
不可能啊……两人明明长相完全不像……那一瞬间，为何会把两个人重迭了？勒茍拉斯不是用情绪控制泪水的，那泪水似乎不是他眼里所产生，自然而然地沾湿了他的脸，宛若涓涓不止的小河。
哈尔达从衣袋里取出手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柔声道：「需要的话，拿去用吧。」
勒茍拉斯迷惑地抬起头。哈尔达指指他的脸。他伸手一摸，指上全是凉凉的水。「谢谢。」他小小声地说，然后接过手帕。
「你迷路了吗？」
「是的。」
「我带你出去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看到哈尔达往后面接手这把椅子，勒茍拉斯急忙阻止他，「怎么有让大人服务的道理呢？」
「不用客气，请不要觉得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勒茍拉斯。在主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头顶上方传来他温和的声音。
勒茍拉斯马上不再反对。他们一路上安静地走着，那步调是如此沉穏。他不敢回过头去，好像只要一转头，后面的人就会消失般。
主动交谈的人是哈尔达，他说：「你喜欢这个树丛迷宫吗？我常常自己一个人来这里散步，这里可以让人放松心情。」
「终点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中心会有一座奖杯吗？」
「不，你猜错了，是墓碑。」
「啊……」
「你不知道吗？我妻子的坟墓建在这里面。」相对于勒茍拉斯的惊讶，本人的语气倒是再平静不过了。「二年前，她因为难产而去世，所以我为她建了这个迷宫作纪念。」
「我很遗憾。」
「不要紧，都过了两年了，该接受的，也应该接受了。」
勒茍拉斯鼓起勇气回头看，哈尔达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嘴脚上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
「你知道为什么要是个迷宫吗？」
「为什么？」
「因为传说中，死去的人，会在浓雾满布时回来和人间的亲友相见。或许我希望这里一直是充满雾气的吧，所以干脆就建成迷宫，试试看自己的运气。」
虽然当事人已经不难过了，然而，越是显得一派轻松，勒茍拉斯反而越感到悲哀起来。每一个地方的每一段时间，都存在着一件不为人知的悲伤秘密，他数次经历了人生中这么多的忧愁，难道不能有些什么快乐可以显现？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啊，这真是不好。」哈尔达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轮子好像卡到了什么东西，推不动了。」他蹲下来看了看，似乎是束手无策。「离出口还有一小段路。」
「那我下来走好了。」
「不可能的，你伤得如此重。」
哈尔达思考着。他考虑的时间彷佛过了很久，现在已经是日正当午，虽然还不到夏天，但阳光晒得人越来越热。末了，他总算是决定了一个方法。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抱你回去好了。」
「不！这怎么好意思呢！」勒茍拉斯随即摇手反对。
「我不是说别把我当成和你不一样的人吗？如果你是不喜欢被接触那便算了，不过，太客气的话，我是不接受的。」
对方的态度意外的坚强，他认为再客套下去也没意思，索性顺了这个意见，被轻轻地抱了起来。
哈尔达很强壮，加上勒茍拉斯体重很轻，这条路走得相当顺遂。他默默地在哈尔达怀里保持不动，鼻子依稀可以嗅得，那人衣物的清爽……虽然不再是玫瑰油护手霜的香味，可是一样令人感到安心。
那人垂落在胸前的头发，拂过他的面颊，抬头一看那张脸好近好近。哈尔达感受到这股视线，低下头来，又拉近了几分距离。「再忍一会儿就好了，」他笑道，「出口，很快便会找到。」
后记：小哈的宫殿，部分来自我记忆里的奥地利雄布朗皇宫。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后花园的树丛迷宫，看过电影"The Shinning"﹝台译：鬼店﹞的人应该可以理解是什么东西，只可惜那时我深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被导游忘在雄布朗皇宫，没有真的走进去。
第四章 Ghost Member
雕刻精美的银质托盘上，放了两个杯子，一个是玻璃杯装满了白开水，一个则是瓷杯，盛着带有细微泡沫、冒着白色热气的褐色液体。端着托盘的侍者小心地将东西放在桌上，一股带有茴香、肉桂、杏仁等等、并混合某种无法形容的特殊味道的香气，顿时隐隐约约飘散在空气中。
勒茍拉斯不觉暗暗吞了口唾液。虽然他认为这个有着肮脏颜色的饮料并不可能可口，但也不能不承认，他被那异样的气息和情调吸引着。哈尔达优雅而缓慢地伸出两只手指，轻轻地勾住杯耳，在靠近脸的地方，品味似地嗅了嗅。然后他啜了一口，却不见有吞咽的动作，推测大概还让饮料停留在口腔中，让舌头去评断细致与否。
「我真是没礼貌。」哈尔达似乎想什么似的，略低的额从杯缘抬了起来，「在你来之前，我就吩咐人去准备了，几乎要忘了应该问一声，你是否也会想尝一杯？」
「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这是饮料呢。」
「巧克力﹝注﹞。你应该有听过吧？」
勒茍拉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这是事实，虽然已经流行了一阵，不过这是贵族才喝得起的奢侈品，就算曾经待过格林宫一阵子，身为一个下人还是没机会见过实物。因为，瑟兰督伊除了酒，还是只有酒，他也不喝巧克力。
「那我再让人去准备一杯吧？」哈尔达善意地提议。
善意地……对于自然而然出现的这种感觉，即使是一件好事，还是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以前伊瑞斯特给他的感觉是，带刺的玫瑰，从不心软，的确很像将军身分的会表现出来的特质；不知是否因为年纪轻轻就退役了的关系，哈尔达很不像个军人，甚至不像「曾经」是个军人。
对于这个提议，勒茍拉斯摇摇头。
「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不，只是……」他犹豫了一会，有点难以启齿。
「只是巧克力大部分都是贵妇们喜爱的吗？」哈尔达说得自己笑了起来，「男人或许还是比较适合喝咖啡，其实我本身也没有特别喜欢喝巧克力，不过爱尔维西恩喜欢，久而久之我也养成这个习惯了。」
「请问爱尔维西恩是？」
「我妻子的闺名。」
勒茍拉斯顿时紧闭了唇。面对丝毫不避讳提起这件事的哈尔达，他反而一点也不想追问下去了。他并不是不会好奇的人，然而……都打听到了，会比较好吗？以前，他曾以为什么都要有答案，结果那些答案，不如遮掩起来，永远不要去碰。不想、不看、不听。
「对了，你的脚，再几天应该可以拄着拐杖走路吧？」哈尔达一脸不经意地提起。
「……啊，是的，大概再两个礼拜，就能正常走路了。」
接下来，一室无语。午前的阳光，在户外彷佛随着树影，暖暖地移动着。映着光芒，地板上发亮的鞋尖，尽可能地往椅子下面缩。地毯很厚，适时地将这些细微的声响掩饰得很好。
哈尔达很慢地喝着那杯巧克力，他的视线没什么焦点地落在杯子上，那些镀了金的花纹，一闪又一闪。偶尔他会喝一口白开水，冲淡那些过分香甜的气味，可他始终没有在喝完前，就放弃那些巧克力。勒茍拉斯不再偷看他，转头望向面北的窗子，一大片后花园就在那，受风鼓动般嘻笑私语着。绿色迷宫的入口，也彷佛伸长了手，招呼人进去，迷失在里头。他坐在自己的奇怪椅子上，空有轮子却一步也走不开，如此胶着。
哈尔达喝完了褐色的饮料，擦了擦嘴的同时，门房也进来通报了。
「大人，法拉墨将军已经到了。」
「是吗？还真快呢，快请他进来。」门房离开后，他回头向勒茍拉斯解释：「我一个认识几年的老朋友来访，远从刚铎来的，待会帮你介绍。」
刚铎？这让勒茍拉斯有些敏感了起来。就是那个半途参战、扭转局势的国家吗？可他记得比尔博曾说过，伊力萨王和波罗莫、法拉墨兄弟都是反战派的。法拉墨和哈尔达有私交，或许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吧。
有一种古怪到极点的气氛，随着时间在慢慢爬升。主人哈尔达似乎在盘算着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在沉思，勒茍拉斯内心的紧张则是莫名且不由自主地，他那纤细敏感的神经开始作祟，虽然明明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直到法拉墨走进门，哈尔达起身欢迎他那一刻，他的肩膀都没有放松过，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互相寒喧了一番。有着一头棕色及肩卷发的法拉墨，身上还带有一点长途旅行的风霜感，却控制着让自己的脸不显疲态。他很英俊──勒茍拉斯心想，这是他见过的、最有人类感觉的外表之一。在这之前，爱隆、瑟兰督伊、葛罗芬戴尔、伊瑞斯特……这些层层包裹下的人，总让他有种并非存在「人世间」的错觉，哈尔达也是，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感染了。他们就像飘邈的精灵似的，从来没有真实地活过。
他们短暂地客套了一阵，虽然是礼貌上的，但是看的出来，哈尔达也是真的挺开心就是。高登宫的访客，平常似乎并不是很多。
「我来介绍，这位是法拉墨将军；这位是我的朋友，勒茍拉斯。」哈尔达说。无法起身的勒茍拉斯，为只能坐在椅子回礼，感到有些窘迫。
法拉墨知道房内还有别人的那一瞬间，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色，当然他很快地换上笑容，只不过勒茍拉斯已经察觉到了。他表示自己可以离开，让他们私下聊聊，但法拉墨请他不要介意。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重要的事情去做，待会要去别的房间，勒茍拉斯先生可以不必因为我而离开。」法拉墨很温和地说，谦逊有礼地，受过良好的教养。他似乎觉得在第三者面前附在耳边说话是无礼的，所以当他再次跟哈尔达说些私人性质的话题时，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维持自然的音调。「我想，应该先去看看他才是。这次我打算待个几天，跟他聊聊也好。他在哪个房间？」
「我让人带你去吧。其实我觉得他那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好久都不出门了，你能试着说服他出外走走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尽力而为。我说的话，他应该还不至于不听，只是……啊，没有什么，请唤人过来吧。」
哈尔达摇了摇铃，一个侍从走了进来，他交代了侍从几句话，法拉墨便和对方离开了。两人刚刚出去后，他随即回到勒茍拉斯前方的沙发坐下，露出一个会意的微笑。
「我知道你会好奇我们方才在讨论些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法拉墨有个朋友需要照顾，可是他那边有些事不方便，所以他托我转为照料。今天，他来这里的理由，有绝大部分也是因为那位先生。」
「朋友？那位先生的家人呢？怎么不照顾他？」话一出口，勒茍拉斯就有点后悔了，他似乎问的太多了些，别人的私事，何必拿来嚼舌根？希望哈尔达不要认为他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这……我不方便透露他的消息给人，你在这边待了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人跟你提起这回事吧？」
果然，是管太多了。勒茍拉斯多心地感到尴尬起来。「对不起，我本来就不应该问这些。」
「不要这么说，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
他们故意把话题带远了去。谈谈天气、谈谈花园什么的，气氛很融洽，内容也不是很无聊，只是重复性高了点。勒茍拉斯聊到那座迷宫，哈尔达以为他想继续挑战，不过他推说那地方大到让他没有勇气再自己进去一次了，要是常常让人去找他，多么不好意思。哈尔达却笑着鼓励他，几乎有点怂恿的地步了，他说这个宫殿也没什么事可做，放个人进去闯闯、再让大伙去找他，横竖是打发时间，挺有趣的。
哈尔达有很大的封地，所以即使他把佃农的租金降到最低，年收入依然十分可观。而且他也有约一百公顷的葡萄园，这边酿酒的风气、酿酒的品质，都比诺多还要更好。他侃侃而谈自己的琐事，却不问勒茍拉斯的身世，其实勒茍拉斯本人也不想多谈自己，他身上所曾发生过的，在这里未免也显得太黯淡。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距离这个房间约有十步距离的楼梯，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两个人，然而低低的交谈声中，似乎只有单方面在说话。哈尔达和勒茍拉斯相当有默契地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往门外望去，说话的人似乎也往这个地方靠近，音量越来越清晰──是法拉墨。但是，说话声突然终止了，大概过了十秒钟而已，门外就传来了法拉墨喊人的声音。哈尔达急忙起身出外查看，勒茍拉斯只能靠自己移动椅子，跟了过去。
法拉墨在大喊：「谁快去拿嗅盐和冷水过来！他昏倒了！」
然后是哈尔达说话：「先别动他！让他喘过气来！」
勒茍拉斯推着椅子来到门口，他倾身往外面看，有个仆人端着水盆和毛巾小跑了过来，有人半倒在地上，法拉墨用手撑着他。虽然勒茍拉斯没看到那个人的脸，可是那头发的颜色，瞬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金发，是金发。
「瑟兰督伊？振作点！」
这个名字让他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中洲这么大、国家这么多，却还是让他遇见了，遇见了那造成这整篇故事的开端。
隔几步遥的人们忙着帮昏迷中的瑟兰督伊松开领口、闻嗅盐、湿毛巾擦脸，可是没有什么用处。勒茍拉斯完全忽视旁边的人，只是愣愣地看着瑟兰督伊，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地，倒在法拉墨臂弯里。末了他们决定先带他回房间，法拉墨将他抱了起来。
哈尔达边走边问：「你到底是说了什么这么刺激他？」
正在上楼的法拉墨背上一绷，瑟兰督伊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了下来，在空气中飘摆着，发出的光芒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只是告诉他实情罢了……」法拉墨说得很淡，「我，娶了他心爱的女子为妻。」
注：我设计的年代是类似十八世纪后半的欧洲，所以在这里为了比较贴近欧洲的感觉，不采台湾翻译「中土世界」而用「中洲」，不过还是请别用欧洲的眼光来看这里的背景，因为那还有很大差异﹝汗﹞。可可豆在十六世纪就被带到欧洲，不过当时的人对那种原始的苦又辣巧克力饮料并没有好感。经过墨西哥殖民的改良，还有对药草植物有研究的僧侣修士们的发展，加入了香料和糖的巧克力始受到欢迎。虽然在英国，十八世纪后半城市里已经可以见到许多贩售有巧克力﹝这里所指的巧克力都是喝的，那时还没有直接食用的固体巧克力﹞的Coffee House，而且受到政策影响店里竟是以绅士居多，但在欧洲还是以贵族女士为主。巧克力在当时被一些人认为有类似春药的效果：一是催情，二是用来弥补过剩的欲望。而根据现代研究报告指出，吃巧克力的确会让人的脑部产生一点彷佛吸毒般的快感。
第五章 Fading Lover
该来的躲不掉──有些事情不解决的话，总是不断重现在生命里。如果不在乎，那也就算了；心头有着疙瘩的，最好还是坦然面对。
勒茍拉斯去找哈尔达谈的时候，就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准备，他有预感，他和瑟兰督伊之间并没有完全了结。其实，的确是没有一刻忘记过那个人，养成习惯是非常可怕的，只是当那个人无预警地就这么出现，心态上仍然有点难以调适。勒茍拉斯捏着一角衣摆，开始觉得自己过度紧张，但他无法假装和外表一样平静，等待着，最后的决定。
哈尔达和法拉墨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末了，身为主人的一方，认为场面安静过久了，只好带头打破沉默。
「你说……你认识他？」
「是的。昨天我一眼就认出他了，去年我在他身边曾经待过一阵子，严格说起来，他现在也还算是我的主人。」
「不过你们既然已经离开了诺多，除非他重申所有权，否则你无须继续履行义务。然而你却说想照料他？我个人是持反对立场的，你自己的伤都还没好，又是这里的客人，不能让你做这种工作。」
「相信我，有很重要的理由。虽然我也很想要心境上的自由，但我发现，没有他还是不行。我们之间没有所谓契约的关系，可问题不在契约上头。而且，昨晚我试过了，医生小看了我的复原能力，目前拄手杖的话，自己上下楼梯都不成问题。所以，拜托，至少让我跟他在一起。」勒茍拉斯说这段话时，下意识地往坐在沙发上的法拉墨看了一眼，后者意识到那道目光，一种混杂了无奈、甚至带点惭愧的神色，慢慢地爬上了脸，于是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法拉墨不语，意谓着哈尔达必须单独决定这件事。他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也有好一阵子不说话，很显然内心正天人交战着。这虽然不能算是个请求，也够令人烦恼了。他停下步伐，朝着法拉墨似乎有话想说，但是法拉墨的神色，使他犹豫。踱步的那段时间彷佛长得足够磨破一双靴子，勒茍拉斯露出很伤心的表情，纵然他知道这种手段糟糕透顶，他还是想要试试哈尔达的心肠到底有多软。
「好吧，我想我也不能反对了。」哈尔达叹了口气，宣告他的无可奈何，「不过前提是──绝对不要把自己奴役化了，我也不会用瑟兰督伊的仆人的眼光看你。」
稍作停顿，下面的这段话是跟法拉墨说的：「你应该也没有异议吧？话说回来，你说你娶了他心爱的女子为妻，这是怎么回事？」
法拉墨始终盯着地毯看着，十指交握，眉头深锁，在他背上有股无形的压力。勒茍拉斯猜想，他可能在考虑，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可以说的。然而，对勒茍拉斯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所谓秘密不秘密了，当秘密成为公开的秘密，越是不承认，只会更窘迫罢了。也许是他自己早就放弃了矜持的理由，以至于他也无法去了解，其它人迟迟不愿开口的原因。就是这些不干不脆的原因，老让情况变复杂，天知道大家为何从不像他一样直接。去他的原因──他暗地里十足中下阶层地啐了一口。
「坦白说，我一直都很羡慕瑟兰督伊。」
羡慕？
「我比他更早遇见伊欧玟，可伊欧玟爱上的却是他。我记得那年第一眼看到瑟兰督伊时，就有种不好预感，总觉得会有重要的东西被他抢走。那时明明我们都很年幼，十岁的他尤其体弱多病，来到辛达南方、靠近洛汗的行宫疗养，但我就是认为他不一样。他看起来漂亮、优雅，就像书里看到的精灵一样，伊欧玟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哈达尔不再站立，他回到沙发上坐好，静悄悄地连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整间房间里，只有法拉墨沉重的呼吸声。
「之后，他每年秋天到冬天都是在那里渡过的，和我们一起。所以六年过了，他被送到诺多去时，我心里竟然会有种松了口气般的开心。没错，为了他的不幸，我竟然感到开心。他也应该是我的朋友不是吗？而我空有罪恶感，却依然停不下来继续伤害他。」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微微地颤抖，「为了让伊欧玟死心，我告诉她瑟兰督伊和诺多国王的谣言，越不堪越好。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最后我直接向洛汗王提亲，在四年前和她结婚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并没有再说话，可悲地躲在自己的手掌里，连面对目光的勇气都没有。当他再度抬起脸时，用手心抹了抹脸，毫无目标地凝视着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又是一阵无言。
「我们结婚了四年……」法拉墨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小、好微弱，宛若自言自语般，「伊欧玟流掉了两个孩子。我怕这是一种惩罚，责备我的自私和卑鄙，所以如果瑟兰督伊一辈子都这么不幸的话，或许我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赔偿他了吧。」
勒茍拉斯注意到，哈尔达听到这番话时，反应有点异样。虽然他并没有表示意见，但勒茍拉斯还是觉得，他可能也想到了曾经失去的孩子。或者是，亡妻？两者都是？甚至更复杂的理由？而法拉墨根本就无暇注意到旁人，他沉浸在一片懊悔中，显得相当渺小。
勒茍拉斯自认没有发言的立场。这段复杂的纠葛，算不上牵扯到他自己，他猛然惊觉，原来他在这个世界里来来去去，占的仅仅是一名配角的位置。就算他不出现，就算他不干扰，这个故事还是这么一直走下去。于是他配合着这安静，任凭自己像缩在大木桶里般，发酵再发酵，没人听见桶子里的嘟嚷。盖上盖子……盖上盖子……盖上盖子。这各怀心事的三个人，似乎都互相感染到其它人的感伤，没有人愿意再度打破沉默。然而，能不能理解这些感伤的目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勒茍拉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没有理由的微笑，不是对任何人。
「对不起，我可以先失陪吗？」他吃力地撑起放在旁边的手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哈尔达见了，讶异地跟着起身道：「真的没有问题？你要去瑟兰督伊的房间？」
「是的。」嘴巴上说是，然而，勒茍拉斯在说谎。那条受伤的腿一放到地上，他就觉得伤口附近抽筋似的疼痛。不过昨天他自己用眼睛观察，伤口的确不再裂开了，应该就没有想象中严重。
每走一步，都会感到椎心的痛苦──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人家说过的童话故事，恋慕王子的人鱼公主，为了换取人类双脚而牺牲美丽的歌喉，可是鱼尾变成的脚，彷佛受到了诅咒，即使只是一小步，脚底都像穿了针。
「我带你去吧，你的样子……」
「真的不用麻烦了，我很好，非常谢谢你。」他近乎固执地离开，蹒跚地走出门口，尽量不使自己看起来跛行。
很不幸运的是，这座宫殿太大了。保守估计，至少也有数百间房间，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滋味是什么？寂寞、孤独、冷清，勒茍拉斯把能想到的形容词都念了一遍，终于有点体会，为什么瑟兰督伊待在格林宫，几乎要疯到的地步。那么哈尔达呢？他看起没什么特别不快乐，每天心情愉悦地，喝巧克力。而且总是有心情出外走走，进城去看戏，诸如此类的。
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
他好不容易走上二楼，面对像是没有尽头的走廊，突然对自己的逞能感到后悔。他知道必须穿过数十个房间才能到达目的地，这个不确切的数字令他头晕眼花。高登宫的人很不多，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大呼小叫地唤人，何况他从不习惯使唤人，小时候那段艰苦的日子，是难以磨灭的。
一步两步三步。
默数着步伐，四步五步六步。
这条路走得好辛苦，然而他不可能回头。前面那个向阳的房间，他会走进去的，一定。窗户下一格格的日晒光芒，绵密地扑满了整条走廊，没有死角的坦荡，有接近夏日的气息。对了，夏天又快到了。他这才想起来，日子真得过得好快，一年多的时间，足够让许多东西都改变。
瑟兰督伊的门扉终于近在眼前，勒茍拉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调整自己的呼吸。伸手敲了敲门，当然，没有响应，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直接开门进去。房间里的阴暗很不寻常，和外面明亮的长廊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厚厚的窗帘盖住两扇落地窗，打开的房间门是唯一的光线来源。他掩上门，房内顿时回复黑暗，得花上一小段时间才能适应。直到可以辨清家具的位置后，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看着床头那沉睡的容颜。阴影的笼罩下，那人是灰白色的，好像闭眼人偶。他离开床、到窗边去拉开了一部份窗帘，光线透了进来，分割了一块黑暗的境地。这间洛可可式建筑的房间，古典得有如上个世纪遗留下的产物，轻巧优雅的风格，每一小片墙都爬满了不规则而繁复的雕刻与花纹。
一般而言，洛可可是巴洛克风格发展中的一部分，但也有人说，那轻浮的样子，是巴洛克的消颓与瓦解。现在瑟兰督伊就躺在这有着两种极端评价的房间里，不晓得梦中景致是什么。勒茍拉斯回头看床上，这时他才发觉，瑟兰督伊醒了，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去年那些回忆剎那间冲进他的脑海里，葡萄酒、苦楝、舞会，还有……爱隆王。瑟兰督伊看了他一会儿，把视线移开，从丝被里伸出手，凝视了自己的手指片刻，又把视线转回勒茍拉斯身上。
「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梦。是我，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
「为什么……？」瑟兰督伊的声音干干的，勒茍拉斯从茶几上倒了一杯水给他，伸长了手递过去，可是对方没有接下。
「我在这受了伤，他们好心收留我的。」他依旧伸长了手，「我没有下毒，你可以放心。」
瑟兰督伊冷冷地眼神，说明他拒绝了这个帮助。勒茍拉斯不想勉强，缩回手，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发出了一点点闷闷的声响。
「你是特地来嘲笑我的吗？」
「不是。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你不是一直想待在爱隆身边？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你可以取而代之了。」
勒茍拉斯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明明是可能的，他跟我说过，你很像年轻时的我，虽然我不承认这点。」
对于这个说法，他笑出声来了，「我也不认为。如果你怀疑的话，真该看看爱隆王现在的样子，我替他感到难过。」
瑟兰督伊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犹豫了一下，又闭紧了双唇。「我不用知道他的事情。」
「你恨他吗？」
「当然。」
瑟兰督伊反复地拨弄着自己的指尖，他的手指关节看起来很明显，意味着他又瘦了许多。苍白细长的手指互相交迭着，磨搓着指甲，很黯淡的光泽。他的气色也不好，甚至面色有点青，嘴唇干到几乎要裂开的地步，然而他始终不肯开口说要喝水。
「我爱的人嫁给了我的好朋友，而我去当了人家的妓女，你说我怎么能不恨？」
「你很快就可以不必恨他了，因为他就快死了。」勒茍拉丝毫不委婉。
「……什么意思？」
「你可以不用知道他的事情。」
愤怒的表情取代了原先的平静，瑟兰督伊握紧了骨感的手，用力地咬了咬干燥的嘴唇。「……我真的很讨厌你呢。」
「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也不讨厌你就是了。对我而言，你只是个悲剧性的人物罢了。」
「我是谁不用你多事地帮我决定！」这句话说得太用力了些，瑟兰督伊捧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没错，那是你自己决定的。包括要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你还说不是来嘲笑我？伶牙俐齿地，你满意了吗？」
「很抱歉我如此直接，王子殿下。」勒茍拉斯放柔了口气，带点哄劝的意思，「只是我最近才想懂了某些事，所以用词如此粗鲁。我只是想说，其实决定命运的，有很大部份是人的个性。」
瑟兰督伊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些不是我自找的，你不懂我。」
「可你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说拒绝就能拒绝，你想的真容易。」
「在拒绝前你就已经假设好不可能行得通，所以你根本没试着去拒绝吧？连试都没试的人，我想是没资格抱怨的。我知道人生有许多不可能，但我还是去尝试过了，因为，不这么做，我永远不会成长。正如同……我早应该猜到，爱隆王不会爱我，可我也努力过了。于是现在我可以明白，他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他对你的执着，让我有种不会再被抛弃的感觉。了解这点后，他就不是我恋爱的对象了，那矛盾的情结，大部份是对父亲的依恋。」
勒茍拉斯说完这一段话，再看到瑟兰督伊的脸，有种啼笑皆非的心情。那张带病的脸，蹙着眉，宛如身前坐着是小说里的怪物而不是个人。瑟兰督伊不确定地伸出手，从阴影里暴露出一小块不健康的肌肤，摊在那片阳光下，碰了碰勒茍拉斯的手。他探出头来，使得勒茍拉斯可以借着光线的照射，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那对蓝水般的眼睛。瞳孔因接触阳光而缩小，深海蓝转变成天空蓝，除了怀疑的成分，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蒸发了去。
「我一定是疯了。」瑟兰督伊喃喃自语地，缩回他灰暗的床铺，「刚刚我以为闻到了夏之雪的味道，所以醒了过来。然而身上带着夏之雪味道的那人，气味愈来越强烈，像是一种幻觉，我非得醒来不可。」
「苦楝？这里没有种这种树。外面到处都是梅隆树，完全不一样。」
「我更加不认识那个人了。他还会说话呢。」
勒茍拉斯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瑟兰督伊的肩膀微震了一下。
「抱歉我不该笑你的，可是你的反应真的是太有趣了。我终于发现自己一个优点：我比你小了十岁，却比你快长大。没有什么不会改变的东西，请快点长大吧，王子殿下，你们真的很像。」
「注意你的身分！」瑟兰督伊气愤得从床上坐起来，比起原先半死不活的样子，多了点生气。「『你们』？你想侮辱谁？」
「不是侮辱，是感叹。请忽略我提到『你们』这样的字眼，我忘了你不用知道爱隆王的事情呢。」他故作轻松貌，「只是感叹起，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肯放弃过去？难道自己不接受，就能代表一切都会重来？可惜时间不会静止的。」
「不要教训我，也不要试图证明我不够坚强，这已经够痛苦的了……每个人都瞒着我，过了四年后才告诉我，伊欧玟嫁给了法拉墨，而你现在想教会我看开？我为什么要看开？为什么我不能愤怒、伤心？为什么我一定要接受大家的安排？你这么聪明的话你告诉我为什么啊？我根本不想要你来拯救！」
勒茍拉斯不答话，他也明了，漂亮的话说起来多简单。只是，对他来说，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恶心……请你出去。」瑟兰督伊说。
他点点头，顺从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杖。重新拉起窗帘，室内又回复一片黑暗，瑟兰督伊额上貌汗，幽灵似的双眼催促着他离开。他在这注目下缓步移动到门口，却迟迟没有开门的动作。
他背对着瑟兰督伊，用一种仅容这房间里的人听到的音量说：「对不起，我认为你会活下去，还很久很久。我真正想拯救的人是爱隆王，因为，他是真的快要死了。」然后，开门，出去，关门。
勒茍拉斯站在房门外，背贴着壁，平抚着急剧的心跳。从他进去那一刻到现在，一直都很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然而那种不舒服的焦虑感，始终包围着他。直到一个人影的走近──哈尔达。
他用一种望着陌生人的眼神，注视着勒茍拉斯，那么安静地，未曾停止。
「甚至连我都迷惑了……」他说，没有起伏的声调在空气中传来，「到底是上帝在惩罚人类，还是人类在惩罚自己？……也许是，人类总是假借上帝的名义，惩罚自己吧。」
注：安徒生童话《人鱼公主》，创作年代为19世纪，大家不要被我误导了。
前言：标题来自古诺的音乐「喔！神圣的救赎者」，这里用以解释L君的角色，但是带有一点讽刺性质的。
第六章 Divine Redeemer
这样一来，所有的脉络都整理出来了──瑟兰督伊当初逃跑不是回到辛达，而是去了刚铎，向法拉墨说情。法拉墨对他心里有愧，无法拒绝这要求，所以改反战派为参战派，并说服了伊力萨王。然而，深怕纸包不住火的法拉墨，未免瑟兰督伊知道伊欧玟的事，转请凡亚的哈尔达代为照顾。哈尔达既已退役，生活低调，政治色彩薄弱，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法拉墨还是耐不住良心的苛责，终于把事实真相透露给瑟兰督伊。
对于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不简单，不过就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罢了。勒茍拉斯并不觉得法拉墨是个可恶的人，其实，他只是做了时机恰好的事。难道说，他没有和洛汗王女结婚，瑟兰督伊就会和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姑且不论爱隆愿不愿意放手这问题，勒茍勒斯是认为，瑟兰督伊对感情有洁癖，就算他有朝一日回到辛达吧，他真的会忘记在诺多曾经发生的事情，然后心无芥蒂地重新过生活？通常这类人都有一特质，那就是：既无法抛弃以往，也不能迎向未来。所以勒茍拉斯抓住了这点，他试图找出一点点可能性，即使微乎其微也好，他希望瑟兰督伊对爱隆仍存在着牵绊。
你，会对一个不在乎的人，怀着恨意吗？如果那人对你代表着什么也不是，心里根本连「恨」的位置都没资格占有了吧？
这点，他是在格林宫的那些人身上学到的。他们教晓他一件事：他们不在乎某某人做了什么事，因为他们同样不在乎这个人有没有做事。瑟兰督伊的一颗眼泪落在唇边都会让对方尝到世上所有的盐分──这种极端的特例，或许只会出现在爱隆身上而已。就好比葛罗芬戴尔，他让勒茍拉斯变成大人，虽然勒茍拉斯不爱他，可也依然对他临行前那番话耿耿于怀，沉吟至今；然而他却毫无牵挂地话说完了人就散了，好像身边的勒茍拉斯不曾在那儿过。于是葛罗芬戴尔算是赢了，他可以比勒茍拉斯更不在意对方。
在送法拉墨出关的回程路上，他持续地思索着。是的，法拉墨可说是逃走了。他没有待到原本应该会待到的天数，只不过隔了两夜，就提出辞别的讯息。他的压力很大，主要来自内心的自我谴责。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只能说，后悔这种事，果然还是只能事后悔恨的吧。
摇摇晃晃马车上，勒茍拉斯专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哈尔达看他的眼光。要插手管的琐碎事一旦多了起来，连本身分内的事情，都会不小心忽略呢。就这样地，马蹄喀答喀答地回到高登宫去，在那喀答喀答声中，有着怎样也说不出的心情，而窗外的景物，依然飞逝。
他们在门前的大道下了车，哈尔达表示有些事情要处理，单独往小教堂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勒茍拉斯没有问他要做什么事，因为他的注意力被阳台上的一个人影所吸引。根据头发反光的样子，他猜想那是瑟兰督伊，而且二楼数过来靠左手边，的确应该是他的房间。那人影在阳台上站了一下，很快回到房内去并拉上了窗帘。勒茍拉斯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取了一样东西，就朝瑟兰督伊那过去了。
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对于这种情况，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推门走进，就见到瑟兰督伊安静地坐在床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也不打招呼，来到窗边又是拉开窗帘，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定了，依然倒了杯水给瑟兰督伊。后者抬起视线，对那杯水望了一阵，低下头象征拒绝。勒茍拉斯把杯子放回茶几。
「今天，来给你读个书。」他摊开放在腿上的书，平静地说，「但是你得原谅我，学识远不如你丰富，让我念起来，会枯燥得多。」
「不用了，这本书我很早就看过。」瑟兰督伊突然说。
「真的？」
「而且我认得这本，"Paradiso"﹝注﹞，那个人把给我的书又给了你。」
「不是给，是『借』呢。而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爱隆王那时明明也解释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有任何差别吗？」瑟兰督伊冷笑着，「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只是我很惊讶，你这种没识几个字的人，也会把这东西带着寸步不离？」
勒茍拉斯翻开第一页，边看着内容回答道：「不，在你没有注意的时候，我也是很认真地自学。现在我可以把整本书念给你听，不管你相不相信。」
瑟兰督伊伸出手夺过那本精装书，拿在手里检视皮制的封面，皮雕突起的部份由于长期的抚摸，表面很光滑，在阳光照射下，散发一整温暖的光芒。他把书靠近鼻尖，稍微嗅了嗅，停顿了一下，扔回给勒茍拉斯。
「我讨厌这个味道。」
「因为皮制品还是因为玫瑰油？你很清楚那是从何而来的。过了这么久都还没消失，可见有多长的时间，他一直触摸着这本书……」勒茍拉斯的音量微微减低，他观察对方的表情，那若有似无地搧动的睫毛。「很动人的故事对吧？喔，我是指，『书里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对了，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的，我是王子，只有你一直忽略这个事实而已。」
「可是，这里不是辛达。」他微笑，「甚至不是诺多，已经没有会给你特权的国王了。」
「你真是善良，如此时时刻刻地向我强调。」瑟兰督伊尖酸地说。
「不，我想我心地很不好。我想我现在做的事，比较近似于拿针扎在你的脓包上吧。当然会痛，可是这样一来，才能把浓血挤出不是吗？事实上，我更恨不得能用刀子划开它呢，干脆一次把脏血都流光，省事得多。」
微微仰头，坐在床边的人露出一种思考中空白表情，他似笑而非笑地，把眼神瞟向勒茍拉斯，一双手安分地交迭在膝上，很平静的样子。然后他又看向窗外，一缕长发随着动作改变，从肩膀上滑了下来，落在他瘦削的面颊上。
「你好细心、好仁慈、好善良。」
勒茍拉斯被这段话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不认为这其中没有嘲讽成分，只是他也无法断言，那真正想传达的意义为何。
「不，你不是真心这么说的。」他小心翼翼地回道。
「无论真心与否，也不会改变什么。」瑟兰督伊面带笑容，相当好脾气的样子，「我的好勒茍拉斯，你让我都觉得有兴致起来了。如果我说我现在想去后花园走走，你愿意陪我一道去吗？我一直对那个迷宫很好奇呢。」
陷阱──他直觉地联想到。他才不会头脑简单到，对方这么一说，就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这个世界上，语言只分为两种：实话和谎话；谎话又分为好几种：包括口蜜腹剑。瑟兰督伊今次的表现，很明显属于后者之一，勒茍拉斯不想去猜测他这么说的目的，横竖绝对不会是好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很乐意……」
他们一同走出房门，直到现在，勒茍拉斯才意识到，那道门两个人一起走，显得有多窄。于是他故意放慢脚步，跟在瑟兰督伊身后约两步，而金发的王子似乎很习惯这种距离，非常有精神地快步离开。他们在走廊上遇到卢米尔，那位温和的管家，虽然讶异于这种组合，却还是面带微笑地打招呼，礼貌地问他们上哪去。王子不回答，勒茍拉斯一样有礼貌地告诉卢米尔，他们正要去花园散步。欧洛芬说，那很好啊，双方就此告辞。
走到户外时，换遇上弟弟欧洛芬，冷淡的巡林官。巡林官正从外面回来，一如往常，没有感情地点头示意。勒茍拉斯也没心情和他说话，转身就要走，反倒是欧洛芬在他们走开没几步后，从后头叫住他。
「勒茍拉斯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个方向是往迷宫去的。我并不能阻止你们前往，但我有义务告知，那个地方很容易让人迷路的。」
「非常谢谢你，欧洛芬先生。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要去迷宫。幸好在这里遇上你，如果两个小时后我们没回去，至少可以确定你应该会通知人来带我们回去。」他笑笑，有点讨厌的态度。
殴洛芬依旧面无表情，「很遗憾，除了哈尔达大人以外，这里应该是没有人可以轻松地从里面走出来。而我，当然也不能对自己的主人做这种要求，你说是吗？」
「那么，就顺其自然吧。再会。」勒茍拉斯转头追上瑟兰督伊的脚步。
瑟兰督伊的速度很快，即便身高上占了优势，这走路的速度感觉还是不像一个身体虚弱的人。伤口还微微作痛，勒茍拉斯几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了，他很担心，会不会一转眼，那人已消失在另一转角处。
迷宫的每一个地方看起来都一样，抬头往上看，天空也一样。左边是绿叶，右边是绿叶，前面是绿叶，后面是绿叶。第二次进来这里，一样的是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一样的是这次多了一个人。他回过头去，忘了自己是从哪个缺口走到这里来的，多么惊人啊，这个没有尽头亦没有开始的奇地。
为什么是迷宫？为什么是墓碑？为什么是这里？
「王子殿下，你到底有什么要说？」勒茍拉斯小声喊着。
瑟兰督伊突然停下脚步，差点让他撞上。金发的背影动也不动，一切都静止了。勒茍拉斯眨眨眼，他的视线彷佛笼罩上一层雾般，有种半透明的感觉。
「"Paradiso"，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瑟兰督伊的声音凉凉的，好像地窖里的葡萄酒，还带着特殊的酒味，「关于一个士兵爱上一个公主的故事。这样的爱情很悲哀，因为身分的悬殊，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幸福快乐的结局。」
「是这样吗？可是公主给了他机会，她说只要他能在窗口下守候一百个日夜，她便愿意嫁给他。」勒茍拉斯接口。
「结果，历经了无数风吹雨打，到了第九十九天，那几乎要倒下的士兵，明明只要再撑一个晚上就可以敖过去，却自己放弃，慢慢地离开了。」
「这是我很质疑的地方。」勒茍拉斯沉思一会儿，回答道，「如果他真心爱公主，他应该撑过那个晚上；如果他不是真心爱公主，他也不会撑了九十九天。相当矛盾。」
「没错，矛盾，你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吗？」
「没有。你知道答案？」
「不知道，我只是很清楚，这里也有一个士兵。」
他们在做这番交谈时，已经很深入迷宫了。勒茍拉斯暗自在心里估算，至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有，这半小时，足够他们深入到哪？不管是迷宫还是对话。
「士兵？你说的是……？」
「哈尔达。」瑟兰督伊笑着，「我在等待，看他什么时候到达九十九天的极限。」
「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这里是为什么一个女人也没有？因为他害怕。他要一辈子都只记得他死去的妻子，不要别的女人取代这个位置，你懂了吗？」他不怀好意地指出。
勒茍拉斯不是完全惊讶，但也不能说很镇静。他听完这段话，没有马上做出评论，只是用眼睛观察着瑟兰督伊。
「为什么你很了解他的样子？」
「或许我们有共通点。」瑟兰督伊大笑。
「因为你也是个士兵？」勒茍拉斯平静地说，然后面前的王子止住了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他。他不动声色，走过王子身边，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向前进。
一路上，场面静默得难堪。勒茍拉斯心想，如果这还有除了树丛以外的东西，那东西现在应该会砸在他头上才是吧。然而，瑟兰督伊很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还充斥在这个空间里。直到他们总算来到迷宫的中心，前面彷佛用跳跃般，跳出一片小空地，中间立着两座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天使像。这里仅有的两种颜色，就是白色和绿色。
勒茍拉斯走到天使像前，弯下身蹲在地上，就着镶在那儿的碑文，默念起来：优雅的女士以及温柔的妻子，爱尔维西恩……瑟兰督伊打断他，走了过来，抚摸着天使像，发出没有感情的音调。
「竟然真的为了墓碑盖了这么座迷宫，有那么值吗？看不开的话，干脆一起躺在这好了。」
「你的说法很不厚道，而且你没有资格说别人，『王子殿下』。」
「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吧，既然你都知道我没资格说别人，你又凭什么来说我呢？假装成年人的样子，结果骨子里不过是个小鬼，还敢给我说些大道理，真是丢脸！」
勒茍拉斯被这话激得有点生气，他站了起来，走向瑟兰督伊，「如果你有成熟到跟年纪相当的话，还会沦到小鬼教训你吗？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讨厌我说的话吧，因为谎言很温柔，大家都爱听，而我不过是跟你说了实话罢了，很直，你听不下去。」
「我是喜欢活在谎言里又怎样？你可以假设我很坚强，但事实上我只想逃避！我甘愿做懦夫！如果这个世界有对我够慈悲的话，我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听你废话吗？」
「你想逃是你自己的事，但请不要连累别人的人生，好像每个人都欠你一样。你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有努力过吗？爱隆王尽他可能取悦你，你却还要拿他办不到的事刁难他，难道你就会慷慨到放所爱的人离开吗？你可以爱国难道他就不行吗？你到底是要惩罚他还是惩罚自己──啊……」
瑟兰督伊瘦骨嶙峋的手指像蜘蛛的长脚般，紧紧地扣住了勒茍拉斯的脖子，他的眼睛呈现一片阴暗的深水色，几乎不会反光。勒茍拉斯觉得指甲嵌进了自己的皮肤，他想把那双手拉开，但是至今他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是一个比他大上十岁的成年男人。
「你给我听好了……」瑟兰督伊尖锐又神经质的声音，再度响起耳边，「要是我想的话，随时都可以折断你的颈子。我不想听你谈有关那男人的事，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总之这辈子他是已经远离我的生活了。」
「你、你在害怕……」脚尖几乎快离了地，勒茍拉斯艰难地说。
「真是嘴硬。」他加重了力道，晃着对方的肩膀，摇来摇去。
「呵呵……你果……果然，怕、听实话……」
这句话说完，瑟兰督伊就松开手了。勒茍拉斯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双手没有完全离开，依旧流连在他的脖子上，抚摸着。
「你别误会了，我可不是下不了手。我只是觉得，掐着你，好像在掐着自己我的颈子啊……」他一脸茫然的迷幻表情，连话都说得轻飘飘了，「看，多像呢，这，不就是我吗？」
勒茍拉斯的脸被他翻过来翻过去，检查一遍又一遍，他深觉得这样的瑟兰督伊比掐着他还可怕得多。他想退开，可是脖子以上都被箍住了，在那狭小的范围里，他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对方的脸。
「这是我。」瑟兰督伊说完，捧起他的脸，让两人的嘴唇重合在一起。
这不是真的──勒茍拉斯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但事实是，他的嘴唇上，的确有着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他连要推开对方这件事，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过分顺从地张开嘴，让对方柔软的嘴唇更方便肆虐每个地方。过去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现场重演，他的脑海里又开始充斥着那间摆满书的会客室里，各种堕落的声音。爱隆王吻过的唇在吻着自己，多么奇异的三角关系，从诺多走过来，仍然没有改变。
于是他开始认为，虚构的也无所谓了，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事情总会有意外。
他的双眼，透过瑟兰督伊肩膀，看到哈尔达，站在入口处，凝视着他们。而那表情，活像是见到了魔鬼一般。
注：对啦，就是出自意大利电影"Nuovo Cinema Paradiso"﹝新天堂乐园﹞，我很喜欢里面阿佛烈多讲的那个故事，知道的人先不要把答案说出来喔！让我保留一点神秘感骗骗没看过的人……^^bbb
后记：我个人目前是比较喜欢这集的。
恶搞：……直到他们总算来到迷宫的中心，前面彷佛用跳跃般，跳出一片小空地，中间立着两座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天使像。这里仅有的两种颜色，就是白色和绿色──当然啦，就包子和叶子嘛……
前言：欢迎来到疯狂马戏团，请随着我一起尖叫，即使你并不觉得有何不正常。
第七章 Crazy Circus
当他意识到自己会产生「害怕」这种情绪时，他才发现，原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那不寒而栗的感觉，随着影子一吋一吋地爬上桌脚、墙脚，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连温度都消失了。
其实勒茍拉斯没有需要担心的理由，「目前」没有，但是第六感告诉他，这就像马车要转弯前，速度一定会减低一样，等到转弯口过了，就会马上急驱起来。他现在彷佛就坐在车上，担心被离心力甩出车窗，所以死命地攀着扶手，准备面对九十度后的冲击。如果有人可以看穿他的心事，也许会认为他小题大作，嘲笑他的不安，只是，那不见得仅是不安。
那时，哈尔达什么也没说。他很快地收拾起脸上的表情，发出声音强调自己的存在，然后带着他们离开。勒茍拉斯就怕他不问，自己又无法主动提起，说明那画面不是一般人眼中想象的样子，毕竟越是解释、越是显得他们心虚一般。可哈尔达装作没事的样子，不代表之后真的都没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很明显地忽略勒茍拉斯的存在，他不再找他一起读经，也不再主动陪他聊天。一切伴着时间慢慢沉淀下来，多么安静。
勒茍拉斯的心浮气躁，几乎已经写在脸上，在他发呆时，不知不觉会皱起眉头，直到有人提醒他。这三天处于自顾不暇的状态，他根本没心情去搭理瑟兰督伊，何况这还是对方引起的乱子，他心里有点怨言。
瑟兰督伊当然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瑟兰督伊，清楚状况的人就会理解，他们甚至对彼此都有意见。不过哈尔达不清楚。勒茍拉斯比较想理清的是，哈尔达耿耿于怀的原因，这明明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在他屋檐下发生的──他也不需要介意。于是勒茍拉斯忍了几天下来，决定还是去试探一下，他可以带过迷宫里发生的事情，谈谈之后便好。他找到卢米尔，对方说哈尔达在戴奥尼索斯的大厅里，于是他往那个地方走过去。「戴奥尼索斯的大厅」是这里的人取的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酿酒及种植葡萄的保护神，由于房间的天花板上绘着戴奥尼索斯饮酒作乐的场景，久而久之，大家都这样称呼了。原本勒茍拉斯走进房间时，以为会被认为干扰到主人，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地，哈尔达好像早料到他会这时候过来，面带微笑地坐在房间内的长沙发上，前面的桌子则摆了好几个酒杯和酒瓶。
勒茍拉斯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制止住了。
「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不错的酒可以跟你分享。」哈尔达说。
「白天喝酒将会妨害思虑，我认为晚餐过后再喝是比较适宜的。」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规矩许多。偶尔放松不是一件罪过，你同意吗？」
「我希望这不是讽刺，但我同意偶尔放松不是罪过。」
「那就对了。」哈尔达从桌上拿起其中一瓶酒，栓子早已除下，他倒了两小杯，把其中一杯递了出去。「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祝福的话就此省略。」他意思意思地啜了一口，又举起杯子，要勒茍拉斯也跟进。
勒茍拉斯严肃地拿着杯子，小心且堤防地隔着酒观察对方。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第一点：不该来找哈尔达谈话；第二点：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似乎言之过早。第三点：自己本来就对他一无所知。勒茍拉斯就着白色衣袖检视酒色，一片澄澈并不混浊，摇了摇杯子便有股香气冒了出来。
「三十分钟前我就开瓶醒酒了，你无需继续等待。」说不出是催促还是提醒，哈尔达慢慢地说。
勒茍拉斯的视线完全不敢落在对方身上，只是含了一小口酒在嘴里，轻轻地作了类似漱口的动作。那一口吞咽下去后，他就着口唇里残留的香气判断道：「是麝香葡萄吧？这品种的葡萄既有酿酒用葡萄的香气，也有食用葡萄的大量水分，无论作为何种用途都很适合。特色是带有热带水果的气味，其它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哈尔达挑了挑眉，用以显示惊讶。他不做评论，只回答说答案是正确的，又取了另一瓶，这次倒了大半杯。
「加烈酒﹝注﹞。可是比一般的口感来得复杂许多……年份至少有十五年以上，我猜这是班努斯酒？」勒茍拉斯说。
这里有一件事是哈尔达错估的──他根本不知道勒茍拉斯的成长背景。虽然他应该也不是想要试探对方的品味，但就他现在的表情而言，似乎是有点失望的。于是酒一杯一杯地被倒出来，份量还一杯比一杯多，目的已经不像是在品酒，而是在「灌酒」了。
关于灌酒这一点，就不得不说这可能切中了哈尔达某种原因不明的想法。勒茍拉斯的酒量并没有特别过人之处，在多种酒混着喝的情况下，他感觉以胃部为中心，身体在渐渐发热。同时他也觉得很兴奋，情绪像是被点燃了一样，非常快乐。所以他没有拒绝，顺从地喝下许多葡萄酒，心情好到抬头看着天花板，都以为戴奥尼索斯举杯对他微笑。
「你都躺到沙发上去了，勒茍拉斯。」听到上方传来的这句话，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抬头，而是仰躺着面对天花板了。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呢？完全想不起来。
「戴奥尼索斯在跟我说话。」他下意识地回答。
「不，你弄错了，是我。」哈尔达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意，看起来就像有喜事一样，「你喝醉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陪你回房间去吧。」
「我喝醉，你却很高兴。」
「没有。」
「可是你在笑。」
「我一向都是面带笑容不是吗？你看你，果然都神智不清了，快点回房间去，睡一下就会好了。」
勒茍拉斯摇摇头，「不行，我还不能回去，因为我还没有跟你把话说完。」
「你想说什么？」
「那个吻。」
哈尔达沉默了一会儿。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勒茍拉斯躺着看他，酒神的脸好像就在他旁边，相互呼应。这样无言又静止的画面，让勒茍拉斯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热到快要发汗的地步。他扭动身体努力把外套脱掉，敞开衣领，像鱼一样张口呼吸。
「我认为那没什么好谈的。」终于，哈尔达说。
「说谎。那你让我一起和你喝酒是什么意思？」
「就只是一起喝酒，如此而已。喝酒的时候归喝酒，但我不会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我要为自己找一个借口。你可以先做好心理准备，反正我是不打算跟你道歉的。」
「我听不懂。」
「起来吧。」哈尔达不正面回答，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在这种地方，穿成这样会着凉的。我带你回房间去。」
「已经快到夏天了，不可能着凉。」勒茍拉斯反驳，「我还不能回去，你完全不听我说。瑟兰督伊吻我不代表什么，他错把我当成自己，对他而言，就像在抚慰他自己一样，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在酒精催发下，他说出了原本没要说的话，话才一出口，心里马上就后悔了。这样的宣言，就好像在情人面前否认自己的不贞，可是，他是要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这种话？相识还没几个月，也从不曾有过心动的感觉，连讨论「是否爱上了」这种事情的空间也没有，就赶忙着为了另一个人否认，未免有点可笑。待他闭上嘴巴不说，却换哈尔达发表意见了。
「为何向我解释这件事？我并不爱你，你也不是我的妻子，你不觉得这样解释有点多此一举吗？」
心里所想的被揭发出来，勒茍拉斯颜面上一阵难堪，那番话刺伤他了。同时他也觉得对方有点狡猾，分明也对这件事抱持高度兴趣，却假装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等他解释后才令他尴尬，相当可恶。
「我又看错了。你也不是个好人。」
哈尔达差点要笑出来，「你实在想的太多了，勒茍拉斯。你对我的过去完全不了解，这样的猜测非常危险。等到你社会经验够多时，你就会发现，对你好的人不见得不求回报，对你不好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有害。其实我真的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本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相处得很好，但现在是你背叛了我的信任，不能怪我翻脸不认人。」
「背叛你的信任？如果不是我还清醒的话，我会以为刚刚有人说不爱我，是假的呢！」
「这不是指背叛爱情，你怎么又让自己陷入尴尬里了呢？拜托，我们别再为这问题争执了，与其吵嘴，我还宁可拿着剑比划。现在，我确定要带你回去了，起来吧。」
哈尔达把勒茍拉斯从沙发上一把拉了起来，他的力气很大，后者想甩都甩不开。手腕上那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很快地又放松了些，这不是个愉快的感觉。勒茍拉斯懒得捡起地上的外套，哈尔达没有扶他就径自走开了，他只好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像有人把世界翻转了过来一样，重心不稳，恶心得快吐了。
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房间竟然会离得那么远，半路上，有好几次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哈尔达会停下来等他，但就是不帮他。勒茍拉斯的心情很不好，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遇到一个愿意相互扶持的对象？讨厌，讨厌，讨厌到了极点。
这样走走停停地，终于也撑到了房间门口。他几乎是爬着上了床，一碰到被单，就完全动不了了。他还可以自由活动的是双眼，看见哈尔达站在门口，没有起伏的脸，一副随时都会转身走开的样子。的确，哈尔达转身过去，抓住了门把──不是出去带上门，而是直接把门关了起来。这个动作结束后，他来到床边。
「有什么事吗？我想休息了。」勒茍拉斯说。
「我改变主意了。突然想起，很久都没有关心你的伤。好多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痂皮几乎都脱落了，伤口也已经结疤。现在，我可以休息了吗？」
哈尔达又沉默了。他的手抱在胸前，手指在臂膀上按照顺序拍打，让人摸不清意图。没有多久，他便走得更近了些，在床缘坐下。
「我不习惯帮人脱鞋子。」他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也不习惯帮人更衣。这些不是我的工作，向来都是由别人服侍我，而且我也不是医生，不懂如何帮人看病。」
「……什么意思？」
哈尔达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把勒茍拉斯没有受伤的左腿放在自己的膝上，轻柔地除下鞋子，用拇指按摩脚踝。用眼角瞄了对方一眼，他继续进行动作，把手掌包覆在小腿的两侧，慢慢地、慢到不能再慢地，往膝盖以上爬升。这个触感让勒茍拉斯背脊颤了一下，脚往后缩了一下。然而哈尔达没有放手，只是在长袜的边缘停顿了下来，宛若剥蛋壳般，用一样速度、异常折磨地将那只袜子脱了下来，无声地扔在地板上。
勒茍拉斯担心右脚会比照同样的方式，而他的预感成了真，哈尔达不但耐心地又再重复了一次，这次的速度还更缓慢。用手托着那尚不成熟的脚踝，受伤的右脚被举高，哈尔达的气息吹在只有金黄色微细汗毛的肌肤上，游戏似地看着躺着的人。勒茍拉斯觉得这并不好玩，他把脚抽了回来，却只能弯曲着，因为如果平放的话，势必得放在侵略者的大腿上。
他们坚持着不说话，等待另一个人出声阻止这恶戏。
游戏过了头，猛地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哈尔达的手掌抚过几天前被瑟兰督伊掐过的颈子，试探性地往锁骨滑动，在凹陷处逗留。勒茍拉斯无视那细细养养的抚摸，倔强地瞪着双眼，紧抿双唇。温热的手掌移至胸膛，把衣襟撑了半开，久久都没有动作。然后很突然地，哈尔达俯身向前，让勒茍拉斯倏地紧张，而他只不过是闻了闻鬓边头发的香味，对着那泛红的耳朵发出嗤嗤的笑。那鼻息吹进勒茍拉斯的耳洞里，让他愤怒地都要颤抖了起来，也为了这卑劣的调情感到不耐。于是在他不注意时，那双鬼祟的手已摸上腰间，解开了裤子的钮扣。哈尔达落在他颈边摩挲的头发，不受控制地滑进衣襟又拂过胸口，很热，热到无法分神去留意下身。
什么时候，腿上的热气被释放了出来……？低头一看，只见光裸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彷佛在招呼着什么。只剩下半长不短的衬衫，还固执地遮掩个人隐私，企图掩饰。
「住手！这太过分了！」勒茍拉斯放弃抗争的念头，现在他只想结束，从这种变相的侮辱里逃出来。
哈尔达从他身上起来，带着一种获胜的表情说：「你也会不喜欢？厌恶男人的抚摸吗？同样身为男人的我？」
「这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吗？」哈尔达右手捧起勒茍拉斯的右腿，左手的食指从衬衫下画了一条直线到伤疤上，绕着粉红色的疤轻轻地画圈。勒茍拉斯不是没有在别的男人面前裸体过，可是除了这一刻，他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赤裸过。一件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的衬衫，就是他所能拥有的盾牌，而羞耻却像远处飞来的箭，一支支地要穿透脆弱的盾。如果哈尔达的目的只是要让他觉得和同性亲近是一件可怕的坏事，那么他很成功。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自我厌恶的泪水，忘记这男人是如何像剥除他身上的衣服一样，一件件剥除他的尊严。
哈尔达的脸颊贴在他腿上摩擦，口里不断地呢喃：「你也要被惩罚才是，你做错事了。神不允许这种行为存在，而你在爱尔维西恩的墓前做这种事。『罗得到了琐珥，日头已经出来了。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索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注二﹞你也想被火烧死吗？」
「你不能惩罚我，这不是你的权力！」勒茍拉斯大声说。
哈尔达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自顾自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都是你的错，现在我不只要防着女人，连男人都得防着了。你要害我一辈子都得躲在地牢里吗？啊，我必须盖四面墙封起来，不留任何一个出入口，因为这都是你的关系，背叛我的信任，让我连男人都不能靠近。」
勒茍拉斯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总算搞懂了这些胡闹是怎么来的。没错，正如瑟兰督伊所说，哈尔达不允许眼前出现任何一个可能会爱上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忘记亡妻。这简直太可笑了。
「你怕我的魅力吗？你怕栽在一个男人手上吗？」勒茍拉斯放肆起来，他干脆轻佻地把腿勾在哈尔达的臂膀上，把他拉近身边。
「怕。所以我要避免。」
「哈哈！用这种方法避免？那我可要诅咒你了，诅咒你今天碰触了我的身体，以后就不能不再碰触，而且你会拆了那座迷宫，总有一天。」
哈尔达面色一白，把勒茍拉斯推开，后退了好几步。「不可能，那是爱尔维西恩的，我不会让你拆了它。」
「所以我说我会要你自己拆了他，你记住吧。」他从床上下来，颠颠倒倒地走向那个貌似受惊的人。
就是这像见了魔鬼的眼神──此时的哈尔达，流露出在迷宫那剎那时的表情，那么不可置信，却又移不开视线。这种性别倒错的诱惑，是否真在索多玛被创造出来，谁也无从根据。上帝又为何要摧毁它？爱上男人何罪之有？不过是，拥有相同的身体，不过是，无法孕育生命。
砰──哈尔达终究还是开启了逃出索多玛的大门，寻找他的琐珥。勒茍拉斯早料到这结局，单独地留在这濒毁的城市，笑倒在地上。他笑所有遇到过的每一个人，笑到反胃，把刚刚喝的葡萄酒全都吐了出来。自从格林宫酒窖的经验后，他很久都没有再吐成这样了，把地板搞得一塌糊涂，却停止不了地，要把所有的脏器都翻出来。
他坐在腐败的环境里，等待硫磺之火的熄灭。
在那之后，他的脑袋非常严肃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获得了一个甚为愚蠢的答案──只要他还活着，那么他所到之处，就一定都会是疯人院。
﹝注﹞加烈酒：在发酵中且很成熟的葡萄汁里加入中性无气味的葡萄烈酒，使发酵中断。添加烈酒后，发酵酒桶中的酒精浓度会提高到15%以上酵母在此情形下无法存活，发酵作用因而中断。如此酿成的酒，味道甜美且富有果香，例如威尼斯波美麝香葡萄酒。这些加烈酒通常酒质单纯，也很少会再随着酒龄而增进风味。唯一例外：法国最南部的法定产区酒班努斯酒。班努斯酒相当于葡萄牙的年份波特酒，会随着酒龄发展出相当复杂的口感，可以在酒瓶中存放四十年以上。另一种能陈年久藏的加烈酒是经过RANCIO氧化处理的酒，例如隆河流域南部的哈斯多酒。能标示这个字的加烈酒，必须放在橡木桶中并曝晒于高温下﹝通常是阳光﹞进行氧化达两年以上，这段时间内酒液会发指出独特且强烈的坚果香味，这是RANCIO加烈酒的特征。
﹝注二﹞索多玛，常被以为是因为有鸡奸的行为﹝同性恋﹞才会被毁灭。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偏见，个人觉得它是因为欲望太多。看了圣经创世纪的记载，我反而是觉得罗得的做法才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供人「为所欲为」的？
第八章Fake Confession
「那位士兵的九十九天期限到了吗？果然被我料到了，这世界上的事还真是有趣得不得了呢！」
勒茍拉斯在心里了花了不少力气，才成功地阻止自己，不去拿块布将瑟兰督伊的嘴巴塞起来。坦白说，他痛苦极了，这种时候还得跟个万恶的根源打交道，实在是种折磨。情况好像刚好反过来了一样，哈尔达非常遵守自己的诺言，每天避不见面，像是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而瑟兰督伊，却渐渐地多话起来，总是评点周遭的人事物。自从那迷宫里的不幸偶遇以来，好处是瑟兰督伊竟然开始喜欢上和勒茍拉斯相处，坏处是哈尔达把他当成了假想敌。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他现在想做的是把自己关进空房间，最好离每个人都远远的，这样他就可以在成功地治疗别人前，先舔完自己的伤口。只是瑟兰督伊真的太不会挑时间，他不该挑这时候大转变的，好像人人的行程表都是为他准备的一样。于是勒茍拉斯有点感激，幸好那时哈尔达不准他去做服侍瑟兰督伊的工作，要不然以他现在的心情，竟还要帮对方做事，他不如自行了结算了。
「我们可以预测来结局，」瑟兰督依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没发现气氛很僵，十分愉快地自顾自说着，「还有没有机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谁的结局呢？」勒茍拉斯无力地说，心不在焉地把手上的"Paradiso"翻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去。
「你和士兵的。你真是喜欢年纪比你大上许多的男人啊。」
勒茍拉斯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这么肯定地说他喜欢哈尔达？要是说他讨厌哈尔达，那可能性或许还会高一些。那男人太疯狂了，他的眼中只看得见亡妻的幽魂，至于其它人，没有一个是活在他心里的。多么可怜，自己无所谓的话也罢，但当他力图把整座宫殿都变成他想要的神殿时，不由得要令人为活在里面的其它生物感到不值。
慢着，这样说不公平。他回头想到。也许瑟兰督伊说的对，每个人逃避的方式都不同，他不能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说服别人，否则他也不是犯下一样的错误了？一想到这，矛盾感就在他脑里奋力地碰撞起来。
「我一点也不想救人了。」他脱口说。
「我们刚刚不是在说这个。」
「对。可是，我觉得，不想救人了。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时候，谈什么伟大的抱负。」
「你想救谁？」
「就是你听过好几次，却还是不承认的人──爱隆。」
瑟兰督伊沉默了。他坐在椅子上闷不吭声，脸色甚是难看。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要不开心，也不知道待会儿又会怎样反应。勒茍拉斯从没把他的抱怨放在心里过，他越是生气，勒茍拉斯越是说爱隆，彷佛挑衅般，在这点上永远拉扯个没完。
「我知道你要我别说他，可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俩除了他，还有什么共同点好聊？今天你特意把我唤来房间，难不成是要讨论小说中的细节吗？得了，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直接问便是，我没有力气再去猜你心思了。」
瑟兰督伊眨眨眼，然后说：「给我水。」
「这是你第一次愿意喝我倒的水。」勒茍拉斯说着，把玻璃杯递过去。
「自尊心使然。」瑟兰督伊喝了一半，才放下杯子，「就像我不可能问你某些事一样，我不想嘲笑自己，也不想认为自己很廉价。」
「你透露了些什么。这让我不禁要再问你一次：你恨他吗？」
「当然。」瑟兰督伊厌烦地挥挥手，「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再下去我可是要生气了。我宁可你问点关于我本身的事。」
「放心，目前我也没有力气插手管闲事。既然你说我可以问点你本身的事，那我就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苦楝？」
「就问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在我十到十六岁时，几乎都是待在南方的行宫疗养的。那是个冬天的避寒宫殿，靠近边界，有时候我们也会在夏天的时候去那边狩猎。当然，我独自去疗养时，不会有人陪伴，日子非常无聊。不过，刚铎和辛达那时的关系算是不错，并没有严格限制两边人民往来，所以也常常看到有洛汗的人牵着马过来我们这边交易。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伊欧玟的。那天她自己为了些原因偷跑出来，结果在宫殿附近迷了路，在外头散步的我，发现她蹲在树下哭，花瓣掉落在她头发上，像雪一样。她察觉有人走近，把头抬了起来，我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我见过最澄澈的眼泪，有如春天雪融在她的面颊上。于是孩子的我，那时就知道被打动的感觉是什么，你可以了解吗？自此之后，我什么都能忘记，就是无法忘记站在苦楝树下，被宛若爱神之箭的花瓣轻轻拍打的那种悸动。虽然，这种感觉只维持了六年，六年后我就离开了最爱的祖国，连承诺都来不及对她说。没有承诺，又怎能怪她嫁给别人呢？」
好极了──原来瑟兰督伊也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勒茍拉斯不过随口问问，对方倒是乐意侃侃而谈，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他看着瑟兰督伊的表情，那人在诉说这段故事时，脸上是难得的祥和，和平常有着天壤之别。
「你似乎比较不难过了，之前你每次讲到她，都很痛苦的样子。」
「是吗？」他略显讶异地抚着自己的左胸，「不是还会痛吗？」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我只是说出我的感觉而已。现在，令你感到最痛的是什么？」
瑟兰督伊没接话，只是依旧按着胸口，相当迷惑的样子。
最痛的是什么？
勒茍拉斯离开椅子，走到他面前，小站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
「他为了你，连王位都可以不要。」勒茍拉斯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然后他很快放开手，飞也似地离开瑟兰督伊的房间。
勒茍拉斯在屋子到处寻找卢米尔的踪迹，因为他觉得，他想听的故事，只有卢米尔知道。那位总管大人并不好找，问了许多人，大家都说没瞧见。最后当他正要放弃时，才在走廊上看见卢米尔从楼梯上来。
他随即上前表明意思，说有事必须私底下谈，所以两个人一起进了总管的房间。才关上门，勒茍拉斯便要求卢米尔告诉他有关哈尔达和爱尔维西恩的事情，卢米尔很严肃地回绝了这个要求，表示无可奉告，但是勒茍拉斯不死心，拜托了很久。最后，他干脆威胁那位好脾气的管家，要是不肯说，他就直接去问哈尔达，到时候会把事情闹成怎么样，那就无法得知了。卢米尔不得已，只好把事情说出来，原本他想轻轻带过，勒茍拉斯却执意要听到最完整，烦不胜烦，最后他仍旧妥协，把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故事很长，几乎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必须先从爱尔维西恩的家庭说起。
「可能跟你理解的夫人，完全不一样。」卢米尔这样强调着。
爱尔维西恩出身于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她的父亲──伯爵大人，虽然心地善良，但是过分慷慨好客，再加上不擅经营，短短几年内，家财都几乎散尽了。伯爵夫妻俩为了生活，忧劳成疾，在同一年内相继去世，留给独生女儿的，只有头衔和一栋家具几乎都卖光了的房子。
可怜的小姐，沦落到要自己洗衣服的境地，却苦无亲友伸出援手。这种时候，只有祈祷能嫁给一个富有的好对象，才能重振家风，于是她积极地参加各种宴会，希望可以认识到理想的对象。但是，在这种权力和金钱至上的年代，谁会愿意娶一个没有嫁妆的孤女？即使有着过人的美貌，她的旧衣服还是常常使她成为宴会上的笑柄。直到她遇到哈尔达。
哈尔达的父亲为前宰相，凯兰崔尔女皇加冕前，有许多表亲在争夺王位，是他力排众议助她登上王位，事后更为她铲除许多政敌，立下不少功劳。凯兰崔尔感激他的付出，让他享尽了荣华富贵，高登宫才会有今天的格局，可惜他无幅消受，几年后便去世了。他的儿子继承了父亲庞大的余荫，就算每天只花钱，这辈子还是花不完。然而，哈尔达着迷的不是金钱，而是征服的快感。虽然完全没必要，他却自愿加入军队，并因为父亲的缘故，一入伍就是个上校。
那个时候没有战争好打，哈尔达只能参加上流社会的宴会，打发无聊的日子。想当然尔，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看见爱尔维西恩，小姐寒酸地被冷落在人群里，像极了需英雄救助的美女，多么符合他征服者的喜好。更何况，他本身已经很有钱、很有地位，不需要妻子的锦上添花，当他向爱尔维西恩求婚时，被所有人当作是在做善事。
婚后第一年，夫妻俩真的相处的很快乐。
第二年，边境的野蛮人开始反抗，哈尔达的征服之血总算有机会可以被点燃了，他离开家到遥远的边境去讨伐那些部落。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夫人，好像也跟着被解放了一样，逐渐露出了本性。她父亲的美德一样也没继承到，倒是继承了种种奢侈浪费，她不断地挥霍丈夫的家产在华服上，因为她终于可以穿着最时尚高贵的衣服，到曾经嘲笑过她的人面前去炫耀。同时，在边境的哈尔达，尽其所能地扫荡野蛮人，令人闻之丧胆，因为他对待战俘的方式很残忍。这两个人的世界配合地多完美，简直是天生一对。
第三年，讨伐暂告一段落，哈尔达回到家中，他已晋升为将军。可是夫人不会因为他的归来而收敛，继续豪奢地过日子，哈尔达也不阻止她，一味地溺爱。不久之后，爱尔维西恩便怀孕了，可是在绝对细心地照料下，孩子还是流掉了。哈尔达受到的打击很大，所以为了忘记，他很快地回到边境，进行更疯狂的厮杀。
爱尔维西恩没了孩子，心情沮丧，丈夫又丢下她一个人去打仗，在极度忧郁的情况下，她有了情夫。一开始只是安慰作用，后来却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情人一个接一个地换，有时甚至同时有两名以上。她毫不避讳地在公共场合和男人调笑，而她的丈夫沐浴在鲜血里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杀，于是好事的人给这对夫妻各自取了一个外号：凡亚屠夫和高登荡妇。外号传进当事人耳里，爱尔维西恩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夫婿成了屠夫，但是哈尔达听到妻子成了荡妇，差点要死掉。
于是哈尔达很快地退役，离开战场回家去，因为他真的很爱他的妻子，爱到不忍心责备她，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怪自己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离开，才会造成这种局面。他试图重修旧好，可是爱尔维西恩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楚楚可怜的贫家美女，依然放浪形骸过日子。哈尔达想不出办法讨好她，像个弃夫被丢在家中，整天看老婆进进出出。这时有人告诉他，由于他们的行为荒唐，引起神怒，所以现在才会遭天谴。哈尔达像是被附身了一样，从此立誓成为最虔诚的教徒，潜心进修，并且为曾经犯下的杀生之过后悔，用做善事来弥补。他捐钱盖教堂，将佃农的租金降到最低，温文有礼地对待每个人，就连下人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不记得凡亚屠夫了，可是高登荡妇仍旧活生生地在眼前。第七年中，爱尔维西恩再度怀孕。
第八年，爱尔维西恩难产而死，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哈尔达的。她过世的第二个月，哈尔达就遣散了家里所有的女仆，并在房子的另一侧又盖了一间小教堂。
第九年，以墓碑为中心，哈尔达盖了一座迷宫。
第十年，瑟兰督伊和勒茍拉斯不约而同来到高登宫。
听到这里，勒茍拉斯不觉打了个寒颤。卢米尔问他怎么了，他答不上来。在这个有着夏日温暖的地方，任何一个角落都是那么美，那么炫目，他却觉得，他的世界突然被覆上一层白雪。
对他亲切的哈尔达──微笑地谈着爱尔维西恩的哈尔达──喝着爱尔维西恩喜欢的巧克力的哈尔达──在听到伊欧玟流产两次而反应异常的哈尔达──看到他和瑟兰督伊接吻的哈尔达──侮辱性地碰触他的哈尔达，亲切──微笑──巧克力──流产──接吻──侮辱，哈尔达哈尔达哈尔达……「出口，很快便会找到。」这句话是谁说的？勒茍拉斯看到的全是死路，那些真实存在的假象。
他抓住胸口，难过地呼吸。
「优雅的女士以及温柔的妻子」──墓碑上的铭文不能算是个谎言。至少，那对哈尔达来说，是他想要看到的事实。
第九章Forbidden Temple
勒苟拉斯认为，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好时机。在他得知那个故事之后，再次体会到，有些事，不仅远远超出理解范围，也远远超出能力范围。他没有把握要是自己表现过于热络、难保不被赶出这个地方，同时，他也无法否认，那天之后，他的身体里面被深植了什么疯狂的因子。他想哭、想叫甚至想找个人上床，那一切都在瞬间到达了沸点。
啊，颓废美学。即使是这么恶劣的故事，这么糟糕的关系，他还是觉得会有种令他舔舐干净的欲望。软湿的舌头，划过最敏感的地方……到底怎么了？当圣人脱下道袍，透露出藏在里面的本质，让他既兴奋又害怕的颤抖。
哈尔达，因为危险，所以有趣。勒苟拉斯在他身上看到两种极端，他不会确切地判断孰是真孰是假，因为那过于自以为是，而且他也宁可相信，即使处在最黑暗的环境里，那人心中还保留最后一丝光明。他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打破界限去对哈尔达施压的，可是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竟然超过了当初他对爱隆的着迷。天底下果然没有时间不能改变的东西，现在他几乎忘了爱隆、忘了瑟兰督伊，不自觉地把焦点放在哈尔达身上。
这是一个研究，对那个人的。
即使不能靠近，勒苟拉斯也还是会趴在窗口，随时密切注意。虽然机会很少，但他总还是能有少次，看到哈尔达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走动。正如这个夜晚。
勒苟拉斯无法成眠，没有人可以倾诉，异常毛躁。纵然格林宫并非是个好地方，但在那里的时候，他可以和很多人交谈；而在高登宫，他有种自己成了哑巴的错觉。床铺很好，只是他厌倦了在上头翻覆，末了索性起身，取了个烛台，在黑夜里的长廊上漫无目标地走着。
夏夜，他的皮肤黏黏的。一种无言的催促，使得他放好了烛台，打开窗户临着晚风，让身体稍微降温。他趴在窗框上，姿势有点危险，从背后轻轻一推就可以了结他的生命。原本眼神是心不在焉的，但是一个在黑夜中移动的影子，让他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视线不良，无法辨识何人，但按照他前进的方向看来，应该是小教堂没错。小教堂只有哈尔达会去。难道说？
窥探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个教养良好的人会做出来的事，勒苟拉斯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他的出身本来就很糟，不需要再假装高尚。于是他把身体从窗户边缘缩了回来，偷看对方在做什么。那人在小教堂里待了很久，久到有些使人不耐烦，在这种非望弥撒的时间里，可以做些什么？终于，对方退出来了，在门口滞留一阵后，转身回到宅子里。勒苟拉斯见状，急忙关好了窗户，拿起烛台，蹑手蹑脚地回房间。
这一过程，让他更难以入眠了。反复思索着那个向来不引起他注意的小教堂所隐含的意义，以及急欲前往解谜的想法，再加上对于那人身分的好奇，他脑海里有太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他勉强在床上躺到天刚亮，就急急下床，快速地梳洗着装了一番，趁着大部分的人都还睡着时，往小教堂去。一路上他小心地避开了好几个早起的下人，很成功地没被任何人发现，到达目的地。但是才刚到了门口，他就看着上头的那把锁，懊丧了起来。以前没兴趣时，经过时看见上头没锁，也不会想进去；现在，他感到被提防了，这锁很有可能是在哈尔达对他做了那些事之后才加上的，意味着要防范他，明显得不悦。
他试图走到旁边的窗户，想透过玻璃看里面的情形，但使用的是彩色玻璃，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如果连偷窥、偷听都会做时，多了擅闯也不是那么重要了。选了一片最偏僻的窗户，从地上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用外衣包好，击碎了玻璃的一角。手伸进去开了栓，轻而易举地爬了进去。
当勒苟拉斯进去后，先把外衣穿好、又拍了拍身上的灰，才抬眼看到内部摆饰──他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不是教堂。
正确来说，是有着教堂外壳的仓库。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许多华贵、但和宗教无关的家具，其它便是许多像珠宝盒、镜子等小东西散置在四周。他慢慢走近了，尽量不去碰任何东西。奇怪的是，这些东西看样子在这边已经堆置一段时间了，但上面的灰尘很乱，像被常常拿进拿出一样。最后他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掀起了一个漆底小盒，里面有一迭洒了香水、但香味几乎要褪光的手帕。勒苟拉斯没有拿出来，只是低头细看，手帕的一角绣了一个花体字母"E"。E？绝对和Elrond无关。他心里默念了几次，这才恍然大悟──"Elvothien"──爱尔维西恩。他慌张地起身，又开了好几个箱子，环顾四周，意识到全都是女人的东西……高登宫已死的女主人的。衣服首饰化妆品，充斥着这个假教堂。
勒苟拉斯退后一步调整自己的呼吸，却意外撞上背后的物体，他回头一看，差点尖叫。一个真人比例的木偶立在那，眉眼神韵，宛若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觉得很可怕，这里所有的物品在他的眼光里，都随着心情被笼罩了一股阴森的气氛。木偶虽然栩栩如生，但是肌肤的颜色是颜料调出来的，有种死气沉沉的味道。
镇定下来后，他把整件事好好想了一遍。
他已不再怀疑，要去改变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有多不容易。突然想起，这样的哈尔达似曾相识，在他第一次来到高登宫的梦境里，他们就见过面了。梦境的意义他自己不明白，但是他可以肯定，梦里的人就是哈尔达。有着爱隆的气质和瑟兰督伊的哀伤，囊括了他们的占有欲和偏执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矛盾。
心里一沉，沮丧就浮了上来。自己真是天真得好笑，对于莫名其妙一头栽进的世界，热衷得毫无道理可言。他心里是期待些什么？又渴望些什么？只不过是再次掉入自己错误的感觉里，又一次不注意地、去感受到一颗执着的心，最致命的那一种。
这种事就像诅咒，关了扇门，它又从另一扇门里进来。自始自终，无论如何，就是会被这样悲惨破灭死心眼的人吸引，自动来到他们跟前。所以，既然到了哪里都一样，逃跑也没有意义。
放弃挣扎？那似乎又不太一样。
勒苟拉斯深吸一口气，焦躁地咬着手指。食指上渐渐布满深浅不一的齿痕，好像唯有痛觉，才可以提醒人这还是人世间。这个游戏可以进行到最后吗？豁出去的同时，两手空空要以何为赌注？真正到了那个关键的时候，大概连眼泪也不值钱了。然而他承认，自己的良善还没到升华的境界，并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他仔细地检视了每个箱子，取了一些东西走，毫不客气地用显然是夫人的披肩来打包，然后又照原样把箱子、盒子都盖回去，收拾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肩好包袱，他一脸没做亏心事的样子，又从打破的窗子爬出去。在回房间的路上，遇到人，他还很和气地向对方打招呼。回到房间后便打开包袱，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准备做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在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不适时地出现在门口，愣了一愣。
「……我认为，自己应该是很清醒的。你这是做什么？」瑟兰督伊过了很久才问。
「做你曾经做过的事。」勒苟拉斯回头一笑，「因为我忘了关门，以致于你瞧见了；既然你瞧见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吗？我无法自己扣上背后的扣子，它们比我想象中的还难缠呢！」
「拜托我？你是不是弄错对象了？我可没有服侍人的兴趣。」
「也罢。你说的对，王子殿下。那么，我就只好不管它们啦。」
「可这样真是可怕极了。」瑟兰督伊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背后打量，「就算我愿意帮你，它们也不见得可以扣起来。这是女人的衣服，天啊，你是如此的瘦，为何腰却还是无法完全合适呢？」
「还有胸口，」勒苟拉斯平淡地接口道，「我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
「如果你要参加化装舞会，我会很诚恳地建议你，时下并不流行男扮女装。若你一意孤行，那我便建议你最好专业点，穿件束腰内衣吧。再不然，也得请人给你做件合身点的。」说完笑了起来。
勒苟拉斯察觉到这句话里的嘲笑成分，并不生气，他反唇相讥：「我没有您深谋远虑，还会记得要做件合身的女装。只不过我有点好奇，当初是谁帮您束腰以及扣扣子的？」
瑟兰督伊冷哼一声，继续在他身边打转。勒苟拉斯不搭理他，拿出粉盒，开始在颊上和颈上擦一些又香又滑的东西。瑟兰督伊看着，有点安静，像想起以前的事一般，神情有些落寞。勒苟拉斯注意到这点，心里有点高兴，但表面上又不好流露出来，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擦粉，很慢地擦着。
「……当初，我是扮成乡下妇人出关的，不需要束腰和化妆。」瑟兰督伊淡淡地解释。
勒苟拉斯停下手，想了一下，「自从你离开后，有没有产生过想回去的念头？」
「没有。」
「非常肯定？」
「非常。」
「你恨他吗？」
「我恨爱隆！你还要问几次才甘心？」
勒苟拉斯看着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
「我没有说『他』是谁……为什么每当我问你这些问题，你都直接了当地像是完全不用考虑一样？这就好像，你早就知道了人家会问你这个问题，而你也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所以你不用再去思索，那些你认为回想起来会痛苦、挣扎的事？」勒苟拉斯休息了一下，但是眼睛始终看着对方，「自我有印象以来，没有听过你说爱隆王的名字，但是刚刚，你很肯定地说『爱隆』。」
瑟兰督伊低垂着睫毛，手指放在嘴唇上，来回抚摸了一阵。「按照你的逻辑，符合这情况，都能称做爱情？未免太强词夺理了。」
「我也没说符合的就能称做『爱情』……你预设立场了。」
瑟兰督伊哑然。
勒苟拉斯不再逼他，重新开始手边的动作，他拿起胭脂，瞇着眼睛看着那朱红的颜色。以前葛罗分戴尔说，瑟兰督伊是个美丽的傻瓜，这个批注下得实在太好。
「我现在发现，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面都存在着一个士兵。」勒苟拉斯喃喃自语似地，「爱隆王、你、哈尔达、我……只要有一个坚持的目标，就会在公主的阳台下站上九十九个白天黑夜。也许呈现出来的手法不同，但坚持的心情是一样的，很难学会放手，也很难学会宽容。我不认为在第九十九天离开的士兵放弃了，对我而言，那更像另一种永恒，只是我现在还说不上来为什么。」
瑟兰督伊的眼神飘邈，很难说是赞成还是反对。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化妆品的香气，勒苟拉斯却还嫌不够似地，擦了一点香水在耳后，然后对着镜子照着。
「越看越觉得难受。」瑟兰督伊终于走向前，支起勒苟拉斯的下巴，检视起来。「真是没有办法形容的糟糕，你真的敢这个样子走出门吗？是谁让你如此失去理智？」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觉得难看，我无话可说，因为我既不是女性，不会化妆，也不适合穿女装。可是我还是想这么做，幸亏我打扮起来很难看，那反而更接近我要的效果。」
「你只要穿这件衣服就够难看了。没有胸，又没有腰。」瑟兰督伊残忍地说，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把那些胡乱沾上的妆都擦掉。「就穿着这件战袍去打仗吧，但是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戴一层面具。一点也不像你，太间接，太隐晦。」
「我可以当做这是一种关心或好意吗？」
「最好不要，我明天就不会记得。」边说着，把手帕往桌上一抛，就往门口去。
勒苟拉斯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趁夏天的雪下完前，回去吧。」
他回头，露出有时会有的那种茫然，「什么下雪？」
「我是指苦楝的季节过去前。怎么，你不可能忘了吧？」
「不是，只是一时没想到……」瑟兰督伊低声说着，离开了房间。只是他不会晓得，房里的人听到他这一句话，露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演完这场，接下来还有一场。虽然勒苟拉斯并不清楚，何时会开演，但他相信，也相距不远了。
他走到床边，摸着洁白柔软的床单，躺了上去蜷曲起身体。侧身在床上，大圆裙的裙摆整件摊开压在身下，鼻尖可以嗅到蕾丝久置的味道。花边、缎带，甚至任何一个布片相接处，都搔刮着他的皮肤，刺刺的很不舒服。完全裸露的背部，微微地渗出些细汗，代替那些包覆在沉重衣物下的毛细孔，用力呼吸。
他不想换姿势，一直这样躺着，连思考也不想，用眼睛盯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蝴蝶结。然而越是不愿去想，那些心事越是一个一个自动浮现出来，等着挤破他的脑袋。他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话：「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这句话，不是他第一次说。只是很恍惚地意识到，懂不懂又如何，为何一样痛苦。一想到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一个男人一辈子的女人，即使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任何责备；而自己，明明一直挣扎着求生存，努力让别人的眼光看向自己，但那些眼光总是好轻易穿透他，彷佛他不在那里。
不能拥有的东西，才有空间可以美化。欲望是个无解的谜，渴求不到而产生的那种情绪，据说叫「心痛」。你在心里打扫了个角落放你想要的东西，然而当你明白那个角落将要永远空下去的时候，冷风呼呀呼地灌进被硬生生打开的洞，寒冷又尖锐，就是所谓的「心痛」。于是尝过滋味的人都知道，怕痛就要把洞塞起来──拿什么塞？谎言啊，假象啊，总之你可以尽其所能假装那个位置是为了阿西娜还是维纳斯留下都好，反正你高兴。因为，大家看不见，就没有证据说她不是女神。
好热。勒苟拉斯稍微动了一下，他的颈上、额上覆满了汗珠。今年的夏季应该会比以前都难过才对，凡亚的纬度比诺多低一些，再加上或许是季风还是什么的因素，它的夏季是湿热的。
迷迷糊糊地不晓得躺了多久，门被相当不礼貌地打开了，脚步声很大很急促，直接往床边过来。但是勒苟拉斯懒散地不想睁开眼睛，直到一股力量攫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样做？他双眼睁开一个细缝，没精打采地瞄了对方一眼。
「不要装睡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勒苟拉斯终于想起来了。想必哈尔达发现他动过那些东西了，当然他是故意要做得如此明显，但是结果证明了一件事：哈尔达是多频繁地花时间在那个虚假的神殿里，才会发现得如此神速。这让他心上有些沉，一种像被车轮辗过的压迫感，瞬间施力在他的心脏上，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亦不知从何而来。
「把衣服脱下来。」濒临爆发点的人命令着。
他觉得根本不需要照做，那些滑溜溜的布料早就管不住地往肩膀以下掉了。他柔声说道：「女性的衣服穿脱都很不方便，如果你坚持要拿回去的话，就请帮我脱下来吧。」说完，撑开手，像是欢迎的姿势一样。
哈尔达铁青着脸，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犹豫地，抓了勒苟拉斯的衿口就往下扯。不过，还没完全扯下去，他又突然松手，看着那半裸的臂膀，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在逼你，是故意的没错。」勒苟拉斯缓缓地说，「不这样做，你根本不会想看到我。但我们就要永远回避下去吗？你对我怀着戒心，只是要杜绝所有一切让你分心的可能性，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离我远一点……你穿着这件衣服，又有那香水的味道，我很不舒服。」哈尔达捂着口鼻，扶着床缘坐下。
「你现在压在我的裙摆上，我走不开。」勒苟拉斯提醒他。
低头一看，无可否认。哈尔达沉默了。勒苟拉斯轻轻地往他身边移动，对于他流露出来的恐惧，感到一种很可悲的可笑。
「有什么好提防的呢？你绝对不会爱上我。毕竟，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我现在应该已经被你赶出去了。」勒苟拉斯相当平静地说，可心上的轮子倒是越辗越快，「但我还在这，你没赶我走不是吗？那你为何要害怕不会发生的事情？」
「你确定不会？」
「我确定。」他伸出食指点在哈尔达的胸口上，然后拉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左胸上。「因为你这里说了，而我这里听到了。」
那颗不会说出「爱」的心脏。
哈尔达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再度不语。勒苟拉斯却一直凝视他，透过自己虚弱的眼，有点酸刺。原来事实从自己口中吐出来，尽管有了准备，还是会受伤。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相处了一下午。午后的阳光蒸干了一切，鼻息吹吐之间，是一份淡然。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变动，神殿的大门悄悄地关起一切。门后的故事不会再有人知道，秘密将与死者同在。过了很久，窗外响起闷雷，今夏的第一场雷阵雨，终于砰然来到。雨声滴透了整个房间，为那空虚放进一点语言。
他们会感激这场雨。压过那句「你绝对不会爱上我」，无言地回荡在空气中。
TBC
第二部
前言：第一部没解释的东西，第二部来解释。然后，对这个故事不陌生的人看了就知道──我又有不开心的事了。就是不开心才要拿什么来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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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Far Away
「听说爱隆王退位了，把王位传给他的嫡长子伊莱丹，是真的吗？」
「是真的。上星期首都来的商人说，国王生病了，神智不清，连话都不太会说的样子。所以他隐退到郊区的格林宫去，从此不再过问政事。」
「怎么会这样呢？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位君主。」
「是啊，好像是之前跟辛达的战争，太过劳心了吧。也难怪……」
流言蜚语，街谈巷议，大概就是像方才的对谈吧？勒茍拉斯沉默地拉低斗篷上的帽子，安静地从两个闲聊的妇人身边经过，彷佛空气般丝毫不引人注目。在天黑之前，他得找到落脚的旅社，自然无心再倾听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回、多少版本的爱隆王的故事。
他刚刚已看到两家相当不错的旅社，但是他实在没有勇气住下，不是因为住不起，而是孤身在外，钱财不露白是一种基本常识。所以衣着刻意朴素化，几乎像个乡下农夫，应该比较不会引起盗贼的觊觎。他转了个弯，往白教堂区走，下午和人打听到，那里有一家廉价旅社。果然，才又走了几步，前方一阵喧闹的声音使他抬起头，嘈杂的低级酒店就在眼前。
小小黑黑的马型招牌上，写着「跃马旅店」四个模糊不清的字。
勒茍拉斯毫不迟疑地推门进去，在喝酒的人只有少数几个注意到而瞄了他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调了回去。旅店的伙计粗声粗气地过来招呼，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耐烦，随便地问了一句：「吃饭？过夜？」
「最便宜的房间，晚餐麻烦送到房间里。」
满身臭汗的汉子拿起一个烛台，拖着脚步领勒茍拉斯上楼，穿过了阴暗的走廊，来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开了门，点上灯，随手把钥匙往破桌子上一丢，交代着：「浴室在尽头右手边，要和人共享。请人打热水上来要多五毛钱，自己打不用钱。」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勒茍拉斯脱下斗篷，环顾这间带点霉味的小房间，很小心地呼吸。虽然远比不上格林宫的干净舒适，但是总还强过他小时候住过的阁楼，至少还有张桌子、有把椅子。放下行李，从里面拿出一套换洗衣服，他决定先去洗个热水澡。然而浴室比他想象中的还糟上许多，排水设施似乎做得不是很好，木制的墙壁上竟然都长了一层薄藓。这样的情况下，他放弃自己打水的念头──那似乎很容易摔出人命，于是摇铃叫人上来。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先前那个伙计才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楼，提着水走进来，把热水倒进了大木桶里。勒茍拉斯看着那滚烫的热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伙计，伙计懒洋洋地指了指角落说：「嫌太烫的话，那里有冷水自己加。」他便不再有意见，把小费给了打发对方走。
这就是最便宜的旅社、最便宜的房间的待遇，还能奢求什么呢？永远都不会再像格林宫一样，连准备热水都有专门的仆役了。他把门锁上，又倒了半桶冷水到木桶里，脱下衣服，整个人慢慢地泡进去。
他在木桶里泡了很久，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在工作坊里踩葡萄的回忆，笑了一下，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水温开始变冷，他起身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把之前脱下来的脏衣服用剩下的洗澡水洗了洗，拧干了收好，抱着回房间去。打开房间的门，晚餐已经放在桌上了，他把衣服晾起来，端起餐盘坐到床边，把盘子搁在腿上。
晚餐是一碗稀到发青的麦片，一片冷火腿和一块面包，还有一杯白开水。他叹了口气，把火腿夹进面包里，小小地咬了一口。面包拷得不好，有股冷冷的焦味，和山姆的老婆小玫的手艺完全不能比。皱皱眉，他喝了口麦片，却几乎要吐了出来。慌忙地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冲淡嘴里的味道，他总算觉得好了一点，这份晚餐里只有白开水的味道是正常的。但是，等到他看清楚杯子的情况，隐约感到胃快绞住了──杯底的水垢，简直不能再恶心。
至此为止，勒茍拉斯终于忍受不了，眼泪滴了下来。
不过才一年而已，就让自己连「吃苦」两个字都忘了怎么写啊──他自嘲着。格林宫的好日子，就像做过的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却又令人思念不已。他极度想念爱隆王手上的玫瑰油护手霜味道，甚至是瑟兰督伊喝醉时的酒气，都强过这个房间的霉味。可他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他是自己选择离开的。
──他离开的那一天，正好雪停了。
爱隆王已然完全拒绝和外界沟通，他坚持瑟兰督伊还是会回到格林宫去，而且是正在回去的路上，所以他要在那里等着，等着他回来。为了瑟兰督伊，他连王位也不要了，让伊莱丹继承王位后，他干脆搬到格林宫里住。虽然私底下大家都认为，瑟兰督伊一定是死了，毕竟辛达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这个娇生惯养的王子，又是能自己走到哪去呢？这一点，勒茍拉斯也是一样。他再也无法看着爱隆王日渐憔悴，自己却无能为力，于是他只好选择离开，跑得远远的，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该往那儿去。
那一天，他鼓起勇气，请求爱隆王赐给他一笔旅费。没想到，爱隆王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啊。」然后，外面的雪很适时地停了，于是勒茍拉斯搞得自己真的不走也不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拿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开始他茫然的旅程。
原来，爱隆王看他的态度，是不足一顾的。原来，离开爱隆王，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原来原来，原来他还是希望被挽留。
勒茍拉斯最后放声大哭，这是他短暂的十七年人生里，头一次哭得如此有情有血。在这个寒冷破败的小旅店里，楼下的吵闹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缩在自己的臂弯和膝盖中，任眼泪打湿裤管。
……他不是不能躺在床上哭，他只是连倒进那颗肮脏枕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二章 Misty Forest
回首来时路，藏在一片浓雾里，像泪湿的女人的脸，静默，不言的泥土径，诡异地尾随了几个月、几千里。何时停止流泪？何时停止窥伺？所有的一切不过都在寻找一个定点，一个可以让人放心哭泣的隐秘处。
从季冬到仲春，勒茍拉斯漂泊在这片土地上的日子是两个月，由北而南地，被白雪覆盖的颜色又都悄悄地露出了头。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了，只是凭着本能，不断地驱使双腿前进，深怕一旦停下来，后头就会有什么攫住他。而现在，他已完全远离了诺多的国界，来到凡亚，这个并非是他想去、而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辛达不好，刚铎也不好。他别无选择地走上往凡亚的道路，一路奔波，靴子里的脚后跟已经起了许多可怜的水泡。于是确定他人在凡亚境内后，他决定缓下步伐，蹒跚地前进，反正都到了这里，他也没有赶路的理由了。
凡亚是个充满古典风味的美丽国家，他们的国力虽没有十分强大，然而文化存在的时间却长于其它各国。现任的凯兰崔尔女皇由于没有兄弟，所以继承了王位，是个作风保守、但手段强硬的女皇，以致于他的夫婿凯勒鹏大公沦为中洲最抬不起头的男人，国内的贵族私底下纷纷给他取了许多难听的绰号。勒茍拉斯对他们的王室笑话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喜欢这个国家的景色，森林里盘根错节的树海，永远散发着植物的芬芳气息。
他有些着迷地顺着那些不知名的金黄色树木慢慢地走着，铺在地上的厚厚一层柔软黄叶，简直让他忘了脚跟水泡的疼痛。不久后，主要道路突然分歧了，一条细小的石子路弯弯曲曲地延伸进林子的深处，那些金黄色的树木彷佛跟紧了它，在这儿也转了弯，往里头生长。石子路的入口有个牌子，但是历经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已无法辨识，勒茍拉斯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走进去看一看，横竖距离进城的时间还很充裕。
很显然地，这是人工种植的，石子路旁的金黄色树木排列得相当整齐，枝干也都修整过。勒茍拉斯很惊讶，谁会花时间力气去整理一片森林呢？只是他很快地就忘了这件事，像个游魂似地，在林子漫无目的地飘荡。
最后他连进城这件事几乎都要忘了。不一样的地方对他而言没有多少不一样的意义，即使现在就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几片黄叶像怜悯似地，无力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重量，他却连拍开的力气都使不上来。原以为憎恨这世界的所有，结果他也没有往水里一跳或把手腕一割，是还在等什么？等什么？什么？
──麻烦谁来杀了我。
「……！！」
不知道上帝是否响应了没有信仰的勒茍拉斯的祈求，在他面前很突然地出现了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只有一个是佩了刀的。为首的男人，用一种奇怪的口音吆喝着，不是完全让人听不懂，只是腔调让勒茍拉斯一时无法反应，愣在原地。用动作判断的话，恐怕是因为他闯进私人领土、要求他离开吧？
这一迟疑，佩刀的男人终于很不客气地举起了刀，勒茍拉斯于是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会惧怕死亡，然后转身迅速离开。不过很不幸地，他脚上的水泡偏偏挑在这时候突显存在感，急速的动作牵动脚跟的疼痛，让他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柔软的黄叶不具杀伤性──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而，里面潜藏了看不见的危险。一种像火烧般可怕的感觉急速地蔓延他的大腿，一股甜腻的腥味从埋在黄叶里的腿里散发出来，他颤抖着拨开落叶──一根断木正插在他腿上。
「啊！！」勒茍拉斯尖叫起来，男人们也惊慌了，交头接耳地讨论。血很快地扩散，他觉得身上除了那条大腿以外，其它部位都在抽搐。为首的人似乎决定了，那群人大部分围上来帮忙，只有一个往另一头跑开。
他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不干脆痛晕算了？大量失血造成的晕眩感，他的视线是一片被搅乱的黑白素描，连坐都坐不住了，倒在树堆里，迷蒙地看着上方的那些移动的黑影。除了还保有痛觉，其实也分不清楚和昏倒有何差别了，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研究那些人打算怎么救他、用什么东西止血。他只知道，自己最后被抬起来了，朝森林内部走去。
自己是躺在担架上吗？不晓得；自己是移动中的吗？可能是；自己真的还活着吗？绝对是。勒茍拉斯为着心里还有余力自问自答，忍不住笑了出来。头顶上方那个佩刀的人，听到了笑声，好奇地低下了头，古怪地看着他的脸。勒茍拉斯也回望对方，只是那张有些背光的脸，很难看得清楚。他们就这样子互相看着，持续到进入了一幢大宅子里。
被带到一间房间后，勒茍拉斯总算如愿以偿地失去意识，如果就此一觉不醒，或许代表了这个世界对他还有些慈悲。
黑暗，并非意谓着「无」。勒茍拉斯明白，自己又在做梦了。他一向浅眠，无数的梦境里，那些灰白的场景和无声的交谈，虽然什么也听不到，但他一直以为，梦里听的到声音。
『……他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他是很努力地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向来不爱认输，所以尽可能地，他希望对方因为他的无所谓而感到痛苦。』
『那人逼他承认一些事，他没回答，他知道不回答的伤害极可能比回答还大。他的视线穿了过去，落在他们背后的玻璃窗上，窗上映照着自己笑得卑鄙歪斜的嘴，这让他感到有些得意，于是他终于不再哭泣了。』
『啪──那人打了他一巴掌，脸上顿时变得热辣辣的。痛得他眼角不自觉地湿了，于是他愤怒地也回敬了一巴掌，虽然他知道那人不怕痛。』
『那个人……是谁？』
『那个有着爱隆王的气质和瑟兰督伊的哀伤的人，是谁？求你不要不感到痛苦，因为走到了连我的伤害都无法打击你的地步时，那也表示你不再爱我了。』
『你是谁？』
……「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勒茍拉斯睁开眼睛听到的第一句话。
腿上的烧灼感减低了不少，他明显感到上面敷了一层清凉的草药，而且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他转动脖子，往声音来源看去，一个面颊瘦削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穿着熟悉的制服，一如他昏厥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
「你应该还可以说话吧？可以的话，告诉我，你是谁？」那男人又问，冷冰冰的凡亚口音，要努力辨识才能听得懂。
「你吓到他了，欧洛芬。不好意思，他这人就是不茍言笑，你不需要在意。」一样的地方口音，开启的房门，走入了另一个有着惊人相似面貌的人，手里端了一杯水，面容相当和气。「你渴了吧？先喝点水再说。」
勒茍拉斯接过那杯善意的水，润了润干涩的唇，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又是那种笑法。我从没有见过伤成这样还可以笑的人。」
「欧洛芬！」
是个有些刻薄的人啊……勒茍拉斯心想。他默默地还了水杯，把视线垂下。另外一个人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再次问道：「你好，我的名字是卢米尔，是这儿的管事，这位是我的弟弟欧洛芬，请问你是？」
「我名叫勒茍拉斯，是个旅人。」
「那么，勒茍拉斯，首先要跟你说抱歉的是，我们的地界模糊不轻，让你误闯了。欧洛芬是这里的巡林官，他把你当成入侵者，害你受了重伤，这是我们的责任。」卢米尔的语气相当诚恳。
「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高登宫，前任主人曾任我国的摄政大臣，现任主人是其子哈尔达大人，为退役将军。」
这就难怪了。环顾这房间，简单却又气派，而且能拥有如此广大土地的人，想必家世非凡。勒茍拉斯在心里苦笑，看来他运气相当好，无论走到哪里，总有机会踏入豪宅。
顿了顿，卢米尔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跟你道歉，因为方才实在太慌张了，欧洛芬他们忘了把你的行李一起拿回来，之后再去找，却已经找不到了。这件事完全是我们的过失，所以请示过哈尔达大人后，他说你可以在这里待到想离开为止，我们会将你视为客人。如果到了你想离开的那一天，我们也会赔偿你行李的损失。」
勒茍拉斯惊讶得不得了。从小，他只听说过「为富不仁」的种种恶劣故事，如此和善亲切的贵族，竟然会让他遇上。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就收下了。」
卢米尔微笑地点点头，「不用客气，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诉附近的任何人便是了。今天你也受够了，请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扰了，晚餐会有人帮你送过来。」
话一说完，他和欧洛芬便双双离开了这间房间，而勒茍拉斯也重新躺回了松软的床铺里，试图让自己能够再度入眠。
第三章 The Master
不得不承认，和格林宫比起来，高登宫也许是个更诡异的地方。最夸张的一点，莫过于整座宅子里，里里外外工作的全是男人。男的厨子、男的侍者、男的裁缝，没有女人，完全没有。
勒茍拉斯他见过哈尔达几次。
虽然他也觉得这种形容词用在这种阶级的人身上比较罕见，但是他还是想说──哈尔达是个异常慈悲的人。关于这点，从高登宫的下人口中就可以听出来。「哈尔达大人对我们很好」、「哈尔达大人是个虔诚的教徒」、「哈尔达大人从不随意责备任何人」。
高登宫有两座教堂，分别座落东西两翼，大的那一间是大家一起使用的，每个主日举行圣祭弥撒时，这一区的教会会有一位神父过来带领所有人宣读圣经、讲道和祷词，结束后就行感恩礼仪，分食麦面饼及葡萄酒，数年如一日。根据卢米尔的说法，进行得比前任主人还要彻底。而，小的那一间可以说是哈尔达的专属，平常没有人会在那里，大门并非深锁，却永远紧闭。
哈尔达如此热衷于自己的信仰，不是件坏事，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倒是相当痛苦。勒茍拉斯可以推说行动不便、不参加礼拜，可是他无法拒绝哈尔达偶尔到房间来读玫瑰经给他听。他实在说不出口，他连玫瑰经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高登宫渡过第二个主日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卢米尔，哈尔达这么虔诚的理由。卢米尔用一种很悲伤的语气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你应该明白的时候，大人也是发生过一些事的。」言下之意是，这是私人领域，除非当事人愿意提起，否则最好还是别多问。敏感地意识到暗示，勒茍拉斯也不追问了，不过这不代表他不会再好奇。
欧洛芬对于勒茍拉斯的存在持一种奇妙的淡然态度，他显然不认为是自己害人家受伤的，却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就算是考虑太多也罢，勒茍拉斯感觉，欧洛芬在「观察」他。这并不令人舒服。
他很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不过根据医生的判断，他的复原情形太缓慢，要能够正常地走路，至少还要一个月。
还要一个月。一个月内都要困守在同一间房间里，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折磨，三十岁的哈尔达似乎很能理解。一天下午，他带着一个木匠来到房间，木匠对着床上的勒茍拉斯比画一番，隔天下午，房间内就出现了一把怪异的附轮椅子。那木匠是说，这样就方便人推着他到处逛了。卢米尔半开玩笑地把这项工作发配给欧洛芬，巡林的事就让人顶替了，现在他是勒茍拉斯的「向导」。欧洛芬漠然的脸难得露出了抗拒的表情，看来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和勒茍拉斯本人都不是很满意。
这个春光烂漫的早晨，照例欧洛芬又得「奉命」去当向导了，他一声不吭地推着勒茍拉斯去花园，速度快得不像是在对待伤患。勒茍拉斯忍耐他多次，不过这回他实在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
「欧洛芬先生，前庭我们已经绕过许多回了，你介意更换一下散步地点吗？」
「很遗憾的是，我们别无选择。」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后花园的不是吗？或许我们可以往那边走，多点不一样的选择。」
「选择？『不变』常常是我的选择。勒茍拉斯先生，有时候改变也无法阻止你不愿意的事情发生。你换了个方向向前走了，会意味着你今天是个全新的人生吗？我想，关系的不是行走方向，而是心境吧！」
「……这话就说得太远、太深去了，欧洛芬先生，跟花园一点也不相干。」
勒茍拉斯坐在椅子上，看不到后方人的面容，不过猜想，也无法有多大不同吧？他有些厌烦了起来。这个世界那么窄小，却要容纳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坚持，能在不抵触别人的坚持之下，坚持自己的坚持吗？至少，他觉得有人的坚持抵触到他了。
他回头说道：「其实你可以不必一直陪着我的，这样很辛苦。不如你去忙别的事吧，这椅子我自己也是推得动的。」他说的倒是事实，椅子的设计很巧妙，自己转动是有点累没错，但不是一定要完全依赖别人。
然而欧洛芬的直接干脆有点让他难以置信──「谢谢，那我就告辞了。」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勒茍拉斯不禁要想，对方不是讨厌自己到极点了、就是一个完全不懂礼貌的莽汉。
话既已出口，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他不得已自己动手推起轮子，从前庭慢慢地往后花园前进。从穿堂出去后，视野一下子广阔起来，以正前方的大道为中心，分为对称的左右两边。大道的尽头远远看过去是半嵌在墙壁里的喷水池，或许是白色大理石；大道的右边是很漂亮的庭园，和格林宫的差不多；大道的左边竖立了一些雕像，还有一整片惊人的树丛迷宫。
勒茍拉斯喜欢那座迷宫。进去了只会有两种结果：出来跟出不来。不过，横竖也就这两种结果，要是他现在进去了，付出的代价，顶多就是耗上一个上午的时间，寻找那个秘密的出口。
──他果然还是进去了。
树丛间的小径，可以很充裕地容纳他的椅子，不过就他坐着高度而言，这些树丛看起来都太高了。他不时地仰头，好像那样天空会距离他近些。迷宫比他想象中大许多，从他进来算起约莫经过了三十分钟，但无论是走到哪儿，他都无法肯定是否曾经经过。每遇到一次死巷，就得花一番力气回转，即使空间够大，回转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吃力。在这个晴朗的天气底下，他汗流浃背地。
就算失礼地放开喉咙大声呼叫，想必也不会有人刚好经过解救这个窘境。勒茍拉斯怀疑自己被遗忘在角落，他还听得到鸟鸣、甚至闻得到花香，可除了树叶，再也看不到其它什么。一个小时过去，有种恐惧袭上心头，他好怕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存在，没有人找到他、甚至没人想到要去找他。
好啊──爱隆王淡淡地说。那个以前曾在他面前诵着「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的人，就是这么简单地忘了他。
燃烧的是爱隆，逃走的是瑟兰督伊，什么也不是的是勒茍拉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介入的余地。
「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不是！」他用尽了力气对着仅存的一片蓝天嘶吼。终于明白，其实他想要的也不是一种介入的关系，他只是……不想被抛弃。从未谋面的父母是为了什么丢弃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第一眼看到爱隆王时他就有种安心感，觉得对方永远也不会自眼前消失。于是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爱隆王身上会散发那种特质──那是为了瑟兰督伊，每一个毛细孔都呼喊着永远不离开瑟兰督伊的讯息。是他自己，错以为可以依赖。
垂下双手，勒茍拉斯放弃寻找出口了。他摊在椅子上，阳光晒得他暖烘烘、懒洋洋地。他半瞇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的树丛缺口，彷佛那里随时会跳出些什么。
突然间，他以为他眼花了。
一个身影从那个缺口出现，高大的身形，填满了他的视线。
「爱隆王……」勒茍拉斯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这个名字。
哈尔达慢慢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跟前停下。「我刚刚听到这里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在哭泣？」
不可能啊……两人明明长相完全不像……那一瞬间，为何会把两个人重迭了？勒茍拉斯不是用情绪控制泪水的，那泪水似乎不是他眼里所产生，自然而然地沾湿了他的脸，宛若涓涓不止的小河。
哈尔达从衣袋里取出手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柔声道：「需要的话，拿去用吧。」
勒茍拉斯迷惑地抬起头。哈尔达指指他的脸。他伸手一摸，指上全是凉凉的水。「谢谢。」他小小声地说，然后接过手帕。
「你迷路了吗？」
「是的。」
「我带你出去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看到哈尔达往后面接手这把椅子，勒茍拉斯急忙阻止他，「怎么有让大人服务的道理呢？」
「不用客气，请不要觉得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勒茍拉斯。在主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头顶上方传来他温和的声音。
勒茍拉斯马上不再反对。他们一路上安静地走着，那步调是如此沉穏。他不敢回过头去，好像只要一转头，后面的人就会消失般。
主动交谈的人是哈尔达，他说：「你喜欢这个树丛迷宫吗？我常常自己一个人来这里散步，这里可以让人放松心情。」
「终点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中心会有一座奖杯吗？」
「不，你猜错了，是墓碑。」
「啊……」
「你不知道吗？我妻子的坟墓建在这里面。」相对于勒茍拉斯的惊讶，本人的语气倒是再平静不过了。「二年前，她因为难产而去世，所以我为她建了这个迷宫作纪念。」
「我很遗憾。」
「不要紧，都过了两年了，该接受的，也应该接受了。」
勒茍拉斯鼓起勇气回头看，哈尔达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嘴脚上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
「你知道为什么要是个迷宫吗？」
「为什么？」
「因为传说中，死去的人，会在浓雾满布时回来和人间的亲友相见。或许我希望这里一直是充满雾气的吧，所以干脆就建成迷宫，试试看自己的运气。」
虽然当事人已经不难过了，然而，越是显得一派轻松，勒茍拉斯反而越感到悲哀起来。每一个地方的每一段时间，都存在着一件不为人知的悲伤秘密，他数次经历了人生中这么多的忧愁，难道不能有些什么快乐可以显现？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啊，这真是不好。」哈尔达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轮子好像卡到了什么东西，推不动了。」他蹲下来看了看，似乎是束手无策。「离出口还有一小段路。」
「那我下来走好了。」
「不可能的，你伤得如此重。」
哈尔达思考着。他考虑的时间彷佛过了很久，现在已经是日正当午，虽然还不到夏天，但阳光晒得人越来越热。末了，他总算是决定了一个方法。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抱你回去好了。」
「不！这怎么好意思呢！」勒茍拉斯随即摇手反对。
「我不是说别把我当成和你不一样的人吗？如果你是不喜欢被接触那便算了，不过，太客气的话，我是不接受的。」
对方的态度意外的坚强，他认为再客套下去也没意思，索性顺了这个意见，被轻轻地抱了起来。
哈尔达很强壮，加上勒茍拉斯体重很轻，这条路走得相当顺遂。他默默地在哈尔达怀里保持不动，鼻子依稀可以嗅得，那人衣物的清爽……虽然不再是玫瑰油护手霜的香味，可是一样令人感到安心。
那人垂落在胸前的头发，拂过他的面颊，抬头一看那张脸好近好近。哈尔达感受到这股视线，低下头来，又拉近了几分距离。「再忍一会儿就好了，」他笑道，「出口，很快便会找到。」
后记：小哈的宫殿，部分来自我记忆里的奥地利雄布朗皇宫。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后花园的树丛迷宫，看过电影"The Shinning"﹝台译：鬼店﹞的人应该可以理解是什么东西，只可惜那时我深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被导游忘在雄布朗皇宫，没有真的走进去。
第四章 Ghost Member
雕刻精美的银质托盘上，放了两个杯子，一个是玻璃杯装满了白开水，一个则是瓷杯，盛着带有细微泡沫、冒着白色热气的褐色液体。端着托盘的侍者小心地将东西放在桌上，一股带有茴香、肉桂、杏仁等等、并混合某种无法形容的特殊味道的香气，顿时隐隐约约飘散在空气中。
勒茍拉斯不觉暗暗吞了口唾液。虽然他认为这个有着肮脏颜色的饮料并不可能可口，但也不能不承认，他被那异样的气息和情调吸引着。哈尔达优雅而缓慢地伸出两只手指，轻轻地勾住杯耳，在靠近脸的地方，品味似地嗅了嗅。然后他啜了一口，却不见有吞咽的动作，推测大概还让饮料停留在口腔中，让舌头去评断细致与否。
「我真是没礼貌。」哈尔达似乎想什么似的，略低的额从杯缘抬了起来，「在你来之前，我就吩咐人去准备了，几乎要忘了应该问一声，你是否也会想尝一杯？」
「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这是饮料呢。」
「巧克力﹝注﹞。你应该有听过吧？」
勒茍拉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这是事实，虽然已经流行了一阵，不过这是贵族才喝得起的奢侈品，就算曾经待过格林宫一阵子，身为一个下人还是没机会见过实物。因为，瑟兰督伊除了酒，还是只有酒，他也不喝巧克力。
「那我再让人去准备一杯吧？」哈尔达善意地提议。
善意地……对于自然而然出现的这种感觉，即使是一件好事，还是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以前伊瑞斯特给他的感觉是，带刺的玫瑰，从不心软，的确很像将军身分的会表现出来的特质；不知是否因为年纪轻轻就退役了的关系，哈尔达很不像个军人，甚至不像「曾经」是个军人。
对于这个提议，勒茍拉斯摇摇头。
「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不，只是……」他犹豫了一会，有点难以启齿。
「只是巧克力大部分都是贵妇们喜爱的吗？」哈尔达说得自己笑了起来，「男人或许还是比较适合喝咖啡，其实我本身也没有特别喜欢喝巧克力，不过爱尔维西恩喜欢，久而久之我也养成这个习惯了。」
「请问爱尔维西恩是？」
「我妻子的闺名。」
勒茍拉斯顿时紧闭了唇。面对丝毫不避讳提起这件事的哈尔达，他反而一点也不想追问下去了。他并不是不会好奇的人，然而……都打听到了，会比较好吗？以前，他曾以为什么都要有答案，结果那些答案，不如遮掩起来，永远不要去碰。不想、不看、不听。
「对了，你的脚，再几天应该可以拄着拐杖走路吧？」哈尔达一脸不经意地提起。
「……啊，是的，大概再两个礼拜，就能正常走路了。」
接下来，一室无语。午前的阳光，在户外彷佛随着树影，暖暖地移动着。映着光芒，地板上发亮的鞋尖，尽可能地往椅子下面缩。地毯很厚，适时地将这些细微的声响掩饰得很好。
哈尔达很慢地喝着那杯巧克力，他的视线没什么焦点地落在杯子上，那些镀了金的花纹，一闪又一闪。偶尔他会喝一口白开水，冲淡那些过分香甜的气味，可他始终没有在喝完前，就放弃那些巧克力。勒茍拉斯不再偷看他，转头望向面北的窗子，一大片后花园就在那，受风鼓动般嘻笑私语着。绿色迷宫的入口，也彷佛伸长了手，招呼人进去，迷失在里头。他坐在自己的奇怪椅子上，空有轮子却一步也走不开，如此胶着。
哈尔达喝完了褐色的饮料，擦了擦嘴的同时，门房也进来通报了。
「大人，法拉墨将军已经到了。」
「是吗？还真快呢，快请他进来。」门房离开后，他回头向勒茍拉斯解释：「我一个认识几年的老朋友来访，远从刚铎来的，待会帮你介绍。」
刚铎？这让勒茍拉斯有些敏感了起来。就是那个半途参战、扭转局势的国家吗？可他记得比尔博曾说过，伊力萨王和波罗莫、法拉墨兄弟都是反战派的。法拉墨和哈尔达有私交，或许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吧。
有一种古怪到极点的气氛，随着时间在慢慢爬升。主人哈尔达似乎在盘算着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在沉思，勒茍拉斯内心的紧张则是莫名且不由自主地，他那纤细敏感的神经开始作祟，虽然明明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直到法拉墨走进门，哈尔达起身欢迎他那一刻，他的肩膀都没有放松过，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互相寒喧了一番。有着一头棕色及肩卷发的法拉墨，身上还带有一点长途旅行的风霜感，却控制着让自己的脸不显疲态。他很英俊──勒茍拉斯心想，这是他见过的、最有人类感觉的外表之一。在这之前，爱隆、瑟兰督伊、葛罗芬戴尔、伊瑞斯特……这些层层包裹下的人，总让他有种并非存在「人世间」的错觉，哈尔达也是，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感染了。他们就像飘邈的精灵似的，从来没有真实地活过。
他们短暂地客套了一阵，虽然是礼貌上的，但是看的出来，哈尔达也是真的挺开心就是。高登宫的访客，平常似乎并不是很多。
「我来介绍，这位是法拉墨将军；这位是我的朋友，勒茍拉斯。」哈尔达说。无法起身的勒茍拉斯，为只能坐在椅子回礼，感到有些窘迫。
法拉墨知道房内还有别人的那一瞬间，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色，当然他很快地换上笑容，只不过勒茍拉斯已经察觉到了。他表示自己可以离开，让他们私下聊聊，但法拉墨请他不要介意。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重要的事情去做，待会要去别的房间，勒茍拉斯先生可以不必因为我而离开。」法拉墨很温和地说，谦逊有礼地，受过良好的教养。他似乎觉得在第三者面前附在耳边说话是无礼的，所以当他再次跟哈尔达说些私人性质的话题时，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维持自然的音调。「我想，应该先去看看他才是。这次我打算待个几天，跟他聊聊也好。他在哪个房间？」
「我让人带你去吧。其实我觉得他那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好久都不出门了，你能试着说服他出外走走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尽力而为。我说的话，他应该还不至于不听，只是……啊，没有什么，请唤人过来吧。」
哈尔达摇了摇铃，一个侍从走了进来，他交代了侍从几句话，法拉墨便和对方离开了。两人刚刚出去后，他随即回到勒茍拉斯前方的沙发坐下，露出一个会意的微笑。
「我知道你会好奇我们方才在讨论些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法拉墨有个朋友需要照顾，可是他那边有些事不方便，所以他托我转为照料。今天，他来这里的理由，有绝大部分也是因为那位先生。」
「朋友？那位先生的家人呢？怎么不照顾他？」话一出口，勒茍拉斯就有点后悔了，他似乎问的太多了些，别人的私事，何必拿来嚼舌根？希望哈尔达不要认为他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这……我不方便透露他的消息给人，你在这边待了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人跟你提起这回事吧？」
果然，是管太多了。勒茍拉斯多心地感到尴尬起来。「对不起，我本来就不应该问这些。」
「不要这么说，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
他们故意把话题带远了去。谈谈天气、谈谈花园什么的，气氛很融洽，内容也不是很无聊，只是重复性高了点。勒茍拉斯聊到那座迷宫，哈尔达以为他想继续挑战，不过他推说那地方大到让他没有勇气再自己进去一次了，要是常常让人去找他，多么不好意思。哈尔达却笑着鼓励他，几乎有点怂恿的地步了，他说这个宫殿也没什么事可做，放个人进去闯闯、再让大伙去找他，横竖是打发时间，挺有趣的。
哈尔达有很大的封地，所以即使他把佃农的租金降到最低，年收入依然十分可观。而且他也有约一百公顷的葡萄园，这边酿酒的风气、酿酒的品质，都比诺多还要更好。他侃侃而谈自己的琐事，却不问勒茍拉斯的身世，其实勒茍拉斯本人也不想多谈自己，他身上所曾发生过的，在这里未免也显得太黯淡。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距离这个房间约有十步距离的楼梯，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两个人，然而低低的交谈声中，似乎只有单方面在说话。哈尔达和勒茍拉斯相当有默契地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往门外望去，说话的人似乎也往这个地方靠近，音量越来越清晰──是法拉墨。但是，说话声突然终止了，大概过了十秒钟而已，门外就传来了法拉墨喊人的声音。哈尔达急忙起身出外查看，勒茍拉斯只能靠自己移动椅子，跟了过去。
法拉墨在大喊：「谁快去拿嗅盐和冷水过来！他昏倒了！」
然后是哈尔达说话：「先别动他！让他喘过气来！」
勒茍拉斯推着椅子来到门口，他倾身往外面看，有个仆人端着水盆和毛巾小跑了过来，有人半倒在地上，法拉墨用手撑着他。虽然勒茍拉斯没看到那个人的脸，可是那头发的颜色，瞬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金发，是金发。
「瑟兰督伊？振作点！」
这个名字让他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中洲这么大、国家这么多，却还是让他遇见了，遇见了那造成这整篇故事的开端。
隔几步遥的人们忙着帮昏迷中的瑟兰督伊松开领口、闻嗅盐、湿毛巾擦脸，可是没有什么用处。勒茍拉斯完全忽视旁边的人，只是愣愣地看着瑟兰督伊，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地，倒在法拉墨臂弯里。末了他们决定先带他回房间，法拉墨将他抱了起来。
哈尔达边走边问：「你到底是说了什么这么刺激他？」
正在上楼的法拉墨背上一绷，瑟兰督伊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了下来，在空气中飘摆着，发出的光芒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只是告诉他实情罢了……」法拉墨说得很淡，「我，娶了他心爱的女子为妻。」
注：我设计的年代是类似十八世纪后半的欧洲，所以在这里为了比较贴近欧洲的感觉，不采台湾翻译「中土世界」而用「中洲」，不过还是请别用欧洲的眼光来看这里的背景，因为那还有很大差异﹝汗﹞。可可豆在十六世纪就被带到欧洲，不过当时的人对那种原始的苦又辣巧克力饮料并没有好感。经过墨西哥殖民的改良，还有对药草植物有研究的僧侣修士们的发展，加入了香料和糖的巧克力始受到欢迎。虽然在英国，十八世纪后半城市里已经可以见到许多贩售有巧克力﹝这里所指的巧克力都是喝的，那时还没有直接食用的固体巧克力﹞的Coffee House，而且受到政策影响店里竟是以绅士居多，但在欧洲还是以贵族女士为主。巧克力在当时被一些人认为有类似春药的效果：一是催情，二是用来弥补过剩的欲望。而根据现代研究报告指出，吃巧克力的确会让人的脑部产生一点彷佛吸毒般的快感。
第五章 Fading Lover
该来的躲不掉──有些事情不解决的话，总是不断重现在生命里。如果不在乎，那也就算了；心头有着疙瘩的，最好还是坦然面对。
勒茍拉斯去找哈尔达谈的时候，就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准备，他有预感，他和瑟兰督伊之间并没有完全了结。其实，的确是没有一刻忘记过那个人，养成习惯是非常可怕的，只是当那个人无预警地就这么出现，心态上仍然有点难以调适。勒茍拉斯捏着一角衣摆，开始觉得自己过度紧张，但他无法假装和外表一样平静，等待着，最后的决定。
哈尔达和法拉墨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末了，身为主人的一方，认为场面安静过久了，只好带头打破沉默。
「你说……你认识他？」
「是的。昨天我一眼就认出他了，去年我在他身边曾经待过一阵子，严格说起来，他现在也还算是我的主人。」
「不过你们既然已经离开了诺多，除非他重申所有权，否则你无须继续履行义务。然而你却说想照料他？我个人是持反对立场的，你自己的伤都还没好，又是这里的客人，不能让你做这种工作。」
「相信我，有很重要的理由。虽然我也很想要心境上的自由，但我发现，没有他还是不行。我们之间没有所谓契约的关系，可问题不在契约上头。而且，昨晚我试过了，医生小看了我的复原能力，目前拄手杖的话，自己上下楼梯都不成问题。所以，拜托，至少让我跟他在一起。」勒茍拉斯说这段话时，下意识地往坐在沙发上的法拉墨看了一眼，后者意识到那道目光，一种混杂了无奈、甚至带点惭愧的神色，慢慢地爬上了脸，于是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法拉墨不语，意谓着哈尔达必须单独决定这件事。他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也有好一阵子不说话，很显然内心正天人交战着。这虽然不能算是个请求，也够令人烦恼了。他停下步伐，朝着法拉墨似乎有话想说，但是法拉墨的神色，使他犹豫。踱步的那段时间彷佛长得足够磨破一双靴子，勒茍拉斯露出很伤心的表情，纵然他知道这种手段糟糕透顶，他还是想要试试哈尔达的心肠到底有多软。
「好吧，我想我也不能反对了。」哈尔达叹了口气，宣告他的无可奈何，「不过前提是──绝对不要把自己奴役化了，我也不会用瑟兰督伊的仆人的眼光看你。」
稍作停顿，下面的这段话是跟法拉墨说的：「你应该也没有异议吧？话说回来，你说你娶了他心爱的女子为妻，这是怎么回事？」
法拉墨始终盯着地毯看着，十指交握，眉头深锁，在他背上有股无形的压力。勒茍拉斯猜想，他可能在考虑，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可以说的。然而，对勒茍拉斯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所谓秘密不秘密了，当秘密成为公开的秘密，越是不承认，只会更窘迫罢了。也许是他自己早就放弃了矜持的理由，以至于他也无法去了解，其它人迟迟不愿开口的原因。就是这些不干不脆的原因，老让情况变复杂，天知道大家为何从不像他一样直接。去他的原因──他暗地里十足中下阶层地啐了一口。
「坦白说，我一直都很羡慕瑟兰督伊。」
羡慕？
「我比他更早遇见伊欧玟，可伊欧玟爱上的却是他。我记得那年第一眼看到瑟兰督伊时，就有种不好预感，总觉得会有重要的东西被他抢走。那时明明我们都很年幼，十岁的他尤其体弱多病，来到辛达南方、靠近洛汗的行宫疗养，但我就是认为他不一样。他看起来漂亮、优雅，就像书里看到的精灵一样，伊欧玟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哈达尔不再站立，他回到沙发上坐好，静悄悄地连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整间房间里，只有法拉墨沉重的呼吸声。
「之后，他每年秋天到冬天都是在那里渡过的，和我们一起。所以六年过了，他被送到诺多去时，我心里竟然会有种松了口气般的开心。没错，为了他的不幸，我竟然感到开心。他也应该是我的朋友不是吗？而我空有罪恶感，却依然停不下来继续伤害他。」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微微地颤抖，「为了让伊欧玟死心，我告诉她瑟兰督伊和诺多国王的谣言，越不堪越好。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最后我直接向洛汗王提亲，在四年前和她结婚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并没有再说话，可悲地躲在自己的手掌里，连面对目光的勇气都没有。当他再度抬起脸时，用手心抹了抹脸，毫无目标地凝视着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又是一阵无言。
「我们结婚了四年……」法拉墨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小、好微弱，宛若自言自语般，「伊欧玟流掉了两个孩子。我怕这是一种惩罚，责备我的自私和卑鄙，所以如果瑟兰督伊一辈子都这么不幸的话，或许我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赔偿他了吧。」
勒茍拉斯注意到，哈尔达听到这番话时，反应有点异样。虽然他并没有表示意见，但勒茍拉斯还是觉得，他可能也想到了曾经失去的孩子。或者是，亡妻？两者都是？甚至更复杂的理由？而法拉墨根本就无暇注意到旁人，他沉浸在一片懊悔中，显得相当渺小。
勒茍拉斯自认没有发言的立场。这段复杂的纠葛，算不上牵扯到他自己，他猛然惊觉，原来他在这个世界里来来去去，占的仅仅是一名配角的位置。就算他不出现，就算他不干扰，这个故事还是这么一直走下去。于是他配合着这安静，任凭自己像缩在大木桶里般，发酵再发酵，没人听见桶子里的嘟嚷。盖上盖子……盖上盖子……盖上盖子。这各怀心事的三个人，似乎都互相感染到其它人的感伤，没有人愿意再度打破沉默。然而，能不能理解这些感伤的目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勒茍拉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没有理由的微笑，不是对任何人。
「对不起，我可以先失陪吗？」他吃力地撑起放在旁边的手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哈尔达见了，讶异地跟着起身道：「真的没有问题？你要去瑟兰督伊的房间？」
「是的。」嘴巴上说是，然而，勒茍拉斯在说谎。那条受伤的腿一放到地上，他就觉得伤口附近抽筋似的疼痛。不过昨天他自己用眼睛观察，伤口的确不再裂开了，应该就没有想象中严重。
每走一步，都会感到椎心的痛苦──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人家说过的童话故事，恋慕王子的人鱼公主，为了换取人类双脚而牺牲美丽的歌喉，可是鱼尾变成的脚，彷佛受到了诅咒，即使只是一小步，脚底都像穿了针。
「我带你去吧，你的样子……」
「真的不用麻烦了，我很好，非常谢谢你。」他近乎固执地离开，蹒跚地走出门口，尽量不使自己看起来跛行。
很不幸运的是，这座宫殿太大了。保守估计，至少也有数百间房间，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滋味是什么？寂寞、孤独、冷清，勒茍拉斯把能想到的形容词都念了一遍，终于有点体会，为什么瑟兰督伊待在格林宫，几乎要疯到的地步。那么哈尔达呢？他看起没什么特别不快乐，每天心情愉悦地，喝巧克力。而且总是有心情出外走走，进城去看戏，诸如此类的。
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
他好不容易走上二楼，面对像是没有尽头的走廊，突然对自己的逞能感到后悔。他知道必须穿过数十个房间才能到达目的地，这个不确切的数字令他头晕眼花。高登宫的人很不多，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大呼小叫地唤人，何况他从不习惯使唤人，小时候那段艰苦的日子，是难以磨灭的。
一步两步三步。
默数着步伐，四步五步六步。
这条路走得好辛苦，然而他不可能回头。前面那个向阳的房间，他会走进去的，一定。窗户下一格格的日晒光芒，绵密地扑满了整条走廊，没有死角的坦荡，有接近夏日的气息。对了，夏天又快到了。他这才想起来，日子真得过得好快，一年多的时间，足够让许多东西都改变。
瑟兰督伊的门扉终于近在眼前，勒茍拉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调整自己的呼吸。伸手敲了敲门，当然，没有响应，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直接开门进去。房间里的阴暗很不寻常，和外面明亮的长廊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厚厚的窗帘盖住两扇落地窗，打开的房间门是唯一的光线来源。他掩上门，房内顿时回复黑暗，得花上一小段时间才能适应。直到可以辨清家具的位置后，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看着床头那沉睡的容颜。阴影的笼罩下，那人是灰白色的，好像闭眼人偶。他离开床、到窗边去拉开了一部份窗帘，光线透了进来，分割了一块黑暗的境地。这间洛可可式建筑的房间，古典得有如上个世纪遗留下的产物，轻巧优雅的风格，每一小片墙都爬满了不规则而繁复的雕刻与花纹。
一般而言，洛可可是巴洛克风格发展中的一部分，但也有人说，那轻浮的样子，是巴洛克的消颓与瓦解。现在瑟兰督伊就躺在这有着两种极端评价的房间里，不晓得梦中景致是什么。勒茍拉斯回头看床上，这时他才发觉，瑟兰督伊醒了，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去年那些回忆剎那间冲进他的脑海里，葡萄酒、苦楝、舞会，还有……爱隆王。瑟兰督伊看了他一会儿，把视线移开，从丝被里伸出手，凝视了自己的手指片刻，又把视线转回勒茍拉斯身上。
「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梦。是我，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
「为什么……？」瑟兰督伊的声音干干的，勒茍拉斯从茶几上倒了一杯水给他，伸长了手递过去，可是对方没有接下。
「我在这受了伤，他们好心收留我的。」他依旧伸长了手，「我没有下毒，你可以放心。」
瑟兰督伊冷冷地眼神，说明他拒绝了这个帮助。勒茍拉斯不想勉强，缩回手，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发出了一点点闷闷的声响。
「你是特地来嘲笑我的吗？」
「不是。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你不是一直想待在爱隆身边？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你可以取而代之了。」
勒茍拉斯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明明是可能的，他跟我说过，你很像年轻时的我，虽然我不承认这点。」
对于这个说法，他笑出声来了，「我也不认为。如果你怀疑的话，真该看看爱隆王现在的样子，我替他感到难过。」
瑟兰督伊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犹豫了一下，又闭紧了双唇。「我不用知道他的事情。」
「你恨他吗？」
「当然。」
瑟兰督伊反复地拨弄着自己的指尖，他的手指关节看起来很明显，意味着他又瘦了许多。苍白细长的手指互相交迭着，磨搓着指甲，很黯淡的光泽。他的气色也不好，甚至面色有点青，嘴唇干到几乎要裂开的地步，然而他始终不肯开口说要喝水。
「我爱的人嫁给了我的好朋友，而我去当了人家的妓女，你说我怎么能不恨？」
「你很快就可以不必恨他了，因为他就快死了。」勒茍拉丝毫不委婉。
「……什么意思？」
「你可以不用知道他的事情。」
愤怒的表情取代了原先的平静，瑟兰督伊握紧了骨感的手，用力地咬了咬干燥的嘴唇。「……我真的很讨厌你呢。」
「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也不讨厌你就是了。对我而言，你只是个悲剧性的人物罢了。」
「我是谁不用你多事地帮我决定！」这句话说得太用力了些，瑟兰督伊捧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没错，那是你自己决定的。包括要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你还说不是来嘲笑我？伶牙俐齿地，你满意了吗？」
「很抱歉我如此直接，王子殿下。」勒茍拉斯放柔了口气，带点哄劝的意思，「只是我最近才想懂了某些事，所以用词如此粗鲁。我只是想说，其实决定命运的，有很大部份是人的个性。」
瑟兰督伊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些不是我自找的，你不懂我。」
「可你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说拒绝就能拒绝，你想的真容易。」
「在拒绝前你就已经假设好不可能行得通，所以你根本没试着去拒绝吧？连试都没试的人，我想是没资格抱怨的。我知道人生有许多不可能，但我还是去尝试过了，因为，不这么做，我永远不会成长。正如同……我早应该猜到，爱隆王不会爱我，可我也努力过了。于是现在我可以明白，他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他对你的执着，让我有种不会再被抛弃的感觉。了解这点后，他就不是我恋爱的对象了，那矛盾的情结，大部份是对父亲的依恋。」
勒茍拉斯说完这一段话，再看到瑟兰督伊的脸，有种啼笑皆非的心情。那张带病的脸，蹙着眉，宛如身前坐着是小说里的怪物而不是个人。瑟兰督伊不确定地伸出手，从阴影里暴露出一小块不健康的肌肤，摊在那片阳光下，碰了碰勒茍拉斯的手。他探出头来，使得勒茍拉斯可以借着光线的照射，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那对蓝水般的眼睛。瞳孔因接触阳光而缩小，深海蓝转变成天空蓝，除了怀疑的成分，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蒸发了去。
「我一定是疯了。」瑟兰督伊喃喃自语地，缩回他灰暗的床铺，「刚刚我以为闻到了夏之雪的味道，所以醒了过来。然而身上带着夏之雪味道的那人，气味愈来越强烈，像是一种幻觉，我非得醒来不可。」
「苦楝？这里没有种这种树。外面到处都是梅隆树，完全不一样。」
「我更加不认识那个人了。他还会说话呢。」
勒茍拉斯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瑟兰督伊的肩膀微震了一下。
「抱歉我不该笑你的，可是你的反应真的是太有趣了。我终于发现自己一个优点：我比你小了十岁，却比你快长大。没有什么不会改变的东西，请快点长大吧，王子殿下，你们真的很像。」
「注意你的身分！」瑟兰督伊气愤得从床上坐起来，比起原先半死不活的样子，多了点生气。「『你们』？你想侮辱谁？」
「不是侮辱，是感叹。请忽略我提到『你们』这样的字眼，我忘了你不用知道爱隆王的事情呢。」他故作轻松貌，「只是感叹起，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肯放弃过去？难道自己不接受，就能代表一切都会重来？可惜时间不会静止的。」
「不要教训我，也不要试图证明我不够坚强，这已经够痛苦的了……每个人都瞒着我，过了四年后才告诉我，伊欧玟嫁给了法拉墨，而你现在想教会我看开？我为什么要看开？为什么我不能愤怒、伤心？为什么我一定要接受大家的安排？你这么聪明的话你告诉我为什么啊？我根本不想要你来拯救！」
勒茍拉斯不答话，他也明了，漂亮的话说起来多简单。只是，对他来说，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恶心……请你出去。」瑟兰督伊说。
他点点头，顺从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杖。重新拉起窗帘，室内又回复一片黑暗，瑟兰督伊额上貌汗，幽灵似的双眼催促着他离开。他在这注目下缓步移动到门口，却迟迟没有开门的动作。
他背对着瑟兰督伊，用一种仅容这房间里的人听到的音量说：「对不起，我认为你会活下去，还很久很久。我真正想拯救的人是爱隆王，因为，他是真的快要死了。」然后，开门，出去，关门。
勒茍拉斯站在房门外，背贴着壁，平抚着急剧的心跳。从他进去那一刻到现在，一直都很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然而那种不舒服的焦虑感，始终包围着他。直到一个人影的走近──哈尔达。
他用一种望着陌生人的眼神，注视着勒茍拉斯，那么安静地，未曾停止。
「甚至连我都迷惑了……」他说，没有起伏的声调在空气中传来，「到底是上帝在惩罚人类，还是人类在惩罚自己？……也许是，人类总是假借上帝的名义，惩罚自己吧。」
注：安徒生童话《人鱼公主》，创作年代为19世纪，大家不要被我误导了。
前言：标题来自古诺的音乐「喔！神圣的救赎者」，这里用以解释L君的角色，但是带有一点讽刺性质的。
第六章 Divine Redeemer
这样一来，所有的脉络都整理出来了──瑟兰督伊当初逃跑不是回到辛达，而是去了刚铎，向法拉墨说情。法拉墨对他心里有愧，无法拒绝这要求，所以改反战派为参战派，并说服了伊力萨王。然而，深怕纸包不住火的法拉墨，未免瑟兰督伊知道伊欧玟的事，转请凡亚的哈尔达代为照顾。哈尔达既已退役，生活低调，政治色彩薄弱，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法拉墨还是耐不住良心的苛责，终于把事实真相透露给瑟兰督伊。
对于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不简单，不过就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罢了。勒茍拉斯并不觉得法拉墨是个可恶的人，其实，他只是做了时机恰好的事。难道说，他没有和洛汗王女结婚，瑟兰督伊就会和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姑且不论爱隆愿不愿意放手这问题，勒茍勒斯是认为，瑟兰督伊对感情有洁癖，就算他有朝一日回到辛达吧，他真的会忘记在诺多曾经发生的事情，然后心无芥蒂地重新过生活？通常这类人都有一特质，那就是：既无法抛弃以往，也不能迎向未来。所以勒茍拉斯抓住了这点，他试图找出一点点可能性，即使微乎其微也好，他希望瑟兰督伊对爱隆仍存在着牵绊。
你，会对一个不在乎的人，怀着恨意吗？如果那人对你代表着什么也不是，心里根本连「恨」的位置都没资格占有了吧？
这点，他是在格林宫的那些人身上学到的。他们教晓他一件事：他们不在乎某某人做了什么事，因为他们同样不在乎这个人有没有做事。瑟兰督伊的一颗眼泪落在唇边都会让对方尝到世上所有的盐分──这种极端的特例，或许只会出现在爱隆身上而已。就好比葛罗芬戴尔，他让勒茍拉斯变成大人，虽然勒茍拉斯不爱他，可也依然对他临行前那番话耿耿于怀，沉吟至今；然而他却毫无牵挂地话说完了人就散了，好像身边的勒茍拉斯不曾在那儿过。于是葛罗芬戴尔算是赢了，他可以比勒茍拉斯更不在意对方。
在送法拉墨出关的回程路上，他持续地思索着。是的，法拉墨可说是逃走了。他没有待到原本应该会待到的天数，只不过隔了两夜，就提出辞别的讯息。他的压力很大，主要来自内心的自我谴责。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只能说，后悔这种事，果然还是只能事后悔恨的吧。
摇摇晃晃马车上，勒茍拉斯专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哈尔达看他的眼光。要插手管的琐碎事一旦多了起来，连本身分内的事情，都会不小心忽略呢。就这样地，马蹄喀答喀答地回到高登宫去，在那喀答喀答声中，有着怎样也说不出的心情，而窗外的景物，依然飞逝。
他们在门前的大道下了车，哈尔达表示有些事情要处理，单独往小教堂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勒茍拉斯没有问他要做什么事，因为他的注意力被阳台上的一个人影所吸引。根据头发反光的样子，他猜想那是瑟兰督伊，而且二楼数过来靠左手边，的确应该是他的房间。那人影在阳台上站了一下，很快回到房内去并拉上了窗帘。勒茍拉斯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取了一样东西，就朝瑟兰督伊那过去了。
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对于这种情况，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推门走进，就见到瑟兰督伊安静地坐在床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也不打招呼，来到窗边又是拉开窗帘，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定了，依然倒了杯水给瑟兰督伊。后者抬起视线，对那杯水望了一阵，低下头象征拒绝。勒茍拉斯把杯子放回茶几。
「今天，来给你读个书。」他摊开放在腿上的书，平静地说，「但是你得原谅我，学识远不如你丰富，让我念起来，会枯燥得多。」
「不用了，这本书我很早就看过。」瑟兰督伊突然说。
「真的？」
「而且我认得这本，"Paradiso"﹝注﹞，那个人把给我的书又给了你。」
「不是给，是『借』呢。而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爱隆王那时明明也解释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有任何差别吗？」瑟兰督伊冷笑着，「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只是我很惊讶，你这种没识几个字的人，也会把这东西带着寸步不离？」
勒茍拉斯翻开第一页，边看着内容回答道：「不，在你没有注意的时候，我也是很认真地自学。现在我可以把整本书念给你听，不管你相不相信。」
瑟兰督伊伸出手夺过那本精装书，拿在手里检视皮制的封面，皮雕突起的部份由于长期的抚摸，表面很光滑，在阳光照射下，散发一整温暖的光芒。他把书靠近鼻尖，稍微嗅了嗅，停顿了一下，扔回给勒茍拉斯。
「我讨厌这个味道。」
「因为皮制品还是因为玫瑰油？你很清楚那是从何而来的。过了这么久都还没消失，可见有多长的时间，他一直触摸着这本书……」勒茍拉斯的音量微微减低，他观察对方的表情，那若有似无地搧动的睫毛。「很动人的故事对吧？喔，我是指，『书里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对了，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的，我是王子，只有你一直忽略这个事实而已。」
「可是，这里不是辛达。」他微笑，「甚至不是诺多，已经没有会给你特权的国王了。」
「你真是善良，如此时时刻刻地向我强调。」瑟兰督伊尖酸地说。
「不，我想我心地很不好。我想我现在做的事，比较近似于拿针扎在你的脓包上吧。当然会痛，可是这样一来，才能把浓血挤出不是吗？事实上，我更恨不得能用刀子划开它呢，干脆一次把脏血都流光，省事得多。」
微微仰头，坐在床边的人露出一种思考中空白表情，他似笑而非笑地，把眼神瞟向勒茍拉斯，一双手安分地交迭在膝上，很平静的样子。然后他又看向窗外，一缕长发随着动作改变，从肩膀上滑了下来，落在他瘦削的面颊上。
「你好细心、好仁慈、好善良。」
勒茍拉斯被这段话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不认为这其中没有嘲讽成分，只是他也无法断言，那真正想传达的意义为何。
「不，你不是真心这么说的。」他小心翼翼地回道。
「无论真心与否，也不会改变什么。」瑟兰督伊面带笑容，相当好脾气的样子，「我的好勒茍拉斯，你让我都觉得有兴致起来了。如果我说我现在想去后花园走走，你愿意陪我一道去吗？我一直对那个迷宫很好奇呢。」
陷阱──他直觉地联想到。他才不会头脑简单到，对方这么一说，就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这个世界上，语言只分为两种：实话和谎话；谎话又分为好几种：包括口蜜腹剑。瑟兰督伊今次的表现，很明显属于后者之一，勒茍拉斯不想去猜测他这么说的目的，横竖绝对不会是好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很乐意……」
他们一同走出房门，直到现在，勒茍拉斯才意识到，那道门两个人一起走，显得有多窄。于是他故意放慢脚步，跟在瑟兰督伊身后约两步，而金发的王子似乎很习惯这种距离，非常有精神地快步离开。他们在走廊上遇到卢米尔，那位温和的管家，虽然讶异于这种组合，却还是面带微笑地打招呼，礼貌地问他们上哪去。王子不回答，勒茍拉斯一样有礼貌地告诉卢米尔，他们正要去花园散步。欧洛芬说，那很好啊，双方就此告辞。
走到户外时，换遇上弟弟欧洛芬，冷淡的巡林官。巡林官正从外面回来，一如往常，没有感情地点头示意。勒茍拉斯也没心情和他说话，转身就要走，反倒是欧洛芬在他们走开没几步后，从后头叫住他。
「勒茍拉斯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个方向是往迷宫去的。我并不能阻止你们前往，但我有义务告知，那个地方很容易让人迷路的。」
「非常谢谢你，欧洛芬先生。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要去迷宫。幸好在这里遇上你，如果两个小时后我们没回去，至少可以确定你应该会通知人来带我们回去。」他笑笑，有点讨厌的态度。
殴洛芬依旧面无表情，「很遗憾，除了哈尔达大人以外，这里应该是没有人可以轻松地从里面走出来。而我，当然也不能对自己的主人做这种要求，你说是吗？」
「那么，就顺其自然吧。再会。」勒茍拉斯转头追上瑟兰督伊的脚步。
瑟兰督伊的速度很快，即便身高上占了优势，这走路的速度感觉还是不像一个身体虚弱的人。伤口还微微作痛，勒茍拉斯几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了，他很担心，会不会一转眼，那人已消失在另一转角处。
迷宫的每一个地方看起来都一样，抬头往上看，天空也一样。左边是绿叶，右边是绿叶，前面是绿叶，后面是绿叶。第二次进来这里，一样的是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一样的是这次多了一个人。他回过头去，忘了自己是从哪个缺口走到这里来的，多么惊人啊，这个没有尽头亦没有开始的奇地。
为什么是迷宫？为什么是墓碑？为什么是这里？
「王子殿下，你到底有什么要说？」勒茍拉斯小声喊着。
瑟兰督伊突然停下脚步，差点让他撞上。金发的背影动也不动，一切都静止了。勒茍拉斯眨眨眼，他的视线彷佛笼罩上一层雾般，有种半透明的感觉。
「"Paradiso"，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瑟兰督伊的声音凉凉的，好像地窖里的葡萄酒，还带着特殊的酒味，「关于一个士兵爱上一个公主的故事。这样的爱情很悲哀，因为身分的悬殊，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幸福快乐的结局。」
「是这样吗？可是公主给了他机会，她说只要他能在窗口下守候一百个日夜，她便愿意嫁给他。」勒茍拉斯接口。
「结果，历经了无数风吹雨打，到了第九十九天，那几乎要倒下的士兵，明明只要再撑一个晚上就可以敖过去，却自己放弃，慢慢地离开了。」
「这是我很质疑的地方。」勒茍拉斯沉思一会儿，回答道，「如果他真心爱公主，他应该撑过那个晚上；如果他不是真心爱公主，他也不会撑了九十九天。相当矛盾。」
「没错，矛盾，你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吗？」
「没有。你知道答案？」
「不知道，我只是很清楚，这里也有一个士兵。」
他们在做这番交谈时，已经很深入迷宫了。勒茍拉斯暗自在心里估算，至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有，这半小时，足够他们深入到哪？不管是迷宫还是对话。
「士兵？你说的是……？」
「哈尔达。」瑟兰督伊笑着，「我在等待，看他什么时候到达九十九天的极限。」
「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这里是为什么一个女人也没有？因为他害怕。他要一辈子都只记得他死去的妻子，不要别的女人取代这个位置，你懂了吗？」他不怀好意地指出。
勒茍拉斯不是完全惊讶，但也不能说很镇静。他听完这段话，没有马上做出评论，只是用眼睛观察着瑟兰督伊。
「为什么你很了解他的样子？」
「或许我们有共通点。」瑟兰督伊大笑。
「因为你也是个士兵？」勒茍拉斯平静地说，然后面前的王子止住了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他。他不动声色，走过王子身边，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向前进。
一路上，场面静默得难堪。勒茍拉斯心想，如果这还有除了树丛以外的东西，那东西现在应该会砸在他头上才是吧。然而，瑟兰督伊很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还充斥在这个空间里。直到他们总算来到迷宫的中心，前面彷佛用跳跃般，跳出一片小空地，中间立着两座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天使像。这里仅有的两种颜色，就是白色和绿色。
勒茍拉斯走到天使像前，弯下身蹲在地上，就着镶在那儿的碑文，默念起来：优雅的女士以及温柔的妻子，爱尔维西恩……瑟兰督伊打断他，走了过来，抚摸着天使像，发出没有感情的音调。
「竟然真的为了墓碑盖了这么座迷宫，有那么值吗？看不开的话，干脆一起躺在这好了。」
「你的说法很不厚道，而且你没有资格说别人，『王子殿下』。」
「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吧，既然你都知道我没资格说别人，你又凭什么来说我呢？假装成年人的样子，结果骨子里不过是个小鬼，还敢给我说些大道理，真是丢脸！」
勒茍拉斯被这话激得有点生气，他站了起来，走向瑟兰督伊，「如果你有成熟到跟年纪相当的话，还会沦到小鬼教训你吗？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讨厌我说的话吧，因为谎言很温柔，大家都爱听，而我不过是跟你说了实话罢了，很直，你听不下去。」
「我是喜欢活在谎言里又怎样？你可以假设我很坚强，但事实上我只想逃避！我甘愿做懦夫！如果这个世界有对我够慈悲的话，我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听你废话吗？」
「你想逃是你自己的事，但请不要连累别人的人生，好像每个人都欠你一样。你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有努力过吗？爱隆王尽他可能取悦你，你却还要拿他办不到的事刁难他，难道你就会慷慨到放所爱的人离开吗？你可以爱国难道他就不行吗？你到底是要惩罚他还是惩罚自己──啊……」
瑟兰督伊瘦骨嶙峋的手指像蜘蛛的长脚般，紧紧地扣住了勒茍拉斯的脖子，他的眼睛呈现一片阴暗的深水色，几乎不会反光。勒茍拉斯觉得指甲嵌进了自己的皮肤，他想把那双手拉开，但是至今他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是一个比他大上十岁的成年男人。
「你给我听好了……」瑟兰督伊尖锐又神经质的声音，再度响起耳边，「要是我想的话，随时都可以折断你的颈子。我不想听你谈有关那男人的事，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总之这辈子他是已经远离我的生活了。」
「你、你在害怕……」脚尖几乎快离了地，勒茍拉斯艰难地说。
「真是嘴硬。」他加重了力道，晃着对方的肩膀，摇来摇去。
「呵呵……你果……果然，怕、听实话……」
这句话说完，瑟兰督伊就松开手了。勒茍拉斯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双手没有完全离开，依旧流连在他的脖子上，抚摸着。
「你别误会了，我可不是下不了手。我只是觉得，掐着你，好像在掐着自己我的颈子啊……」他一脸茫然的迷幻表情，连话都说得轻飘飘了，「看，多像呢，这，不就是我吗？」
勒茍拉斯的脸被他翻过来翻过去，检查一遍又一遍，他深觉得这样的瑟兰督伊比掐着他还可怕得多。他想退开，可是脖子以上都被箍住了，在那狭小的范围里，他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对方的脸。
「这是我。」瑟兰督伊说完，捧起他的脸，让两人的嘴唇重合在一起。
这不是真的──勒茍拉斯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但事实是，他的嘴唇上，的确有着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他连要推开对方这件事，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过分顺从地张开嘴，让对方柔软的嘴唇更方便肆虐每个地方。过去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现场重演，他的脑海里又开始充斥着那间摆满书的会客室里，各种堕落的声音。爱隆王吻过的唇在吻着自己，多么奇异的三角关系，从诺多走过来，仍然没有改变。
于是他开始认为，虚构的也无所谓了，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事情总会有意外。
他的双眼，透过瑟兰督伊肩膀，看到哈尔达，站在入口处，凝视着他们。而那表情，活像是见到了魔鬼一般。
注：对啦，就是出自意大利电影"Nuovo Cinema Paradiso"﹝新天堂乐园﹞，我很喜欢里面阿佛烈多讲的那个故事，知道的人先不要把答案说出来喔！让我保留一点神秘感骗骗没看过的人……^^bbb
后记：我个人目前是比较喜欢这集的。
恶搞：……直到他们总算来到迷宫的中心，前面彷佛用跳跃般，跳出一片小空地，中间立着两座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天使像。这里仅有的两种颜色，就是白色和绿色──当然啦，就包子和叶子嘛……
前言：欢迎来到疯狂马戏团，请随着我一起尖叫，即使你并不觉得有何不正常。
第七章 Crazy Circus
当他意识到自己会产生「害怕」这种情绪时，他才发现，原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那不寒而栗的感觉，随着影子一吋一吋地爬上桌脚、墙脚，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连温度都消失了。
其实勒茍拉斯没有需要担心的理由，「目前」没有，但是第六感告诉他，这就像马车要转弯前，速度一定会减低一样，等到转弯口过了，就会马上急驱起来。他现在彷佛就坐在车上，担心被离心力甩出车窗，所以死命地攀着扶手，准备面对九十度后的冲击。如果有人可以看穿他的心事，也许会认为他小题大作，嘲笑他的不安，只是，那不见得仅是不安。
那时，哈尔达什么也没说。他很快地收拾起脸上的表情，发出声音强调自己的存在，然后带着他们离开。勒茍拉斯就怕他不问，自己又无法主动提起，说明那画面不是一般人眼中想象的样子，毕竟越是解释、越是显得他们心虚一般。可哈尔达装作没事的样子，不代表之后真的都没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很明显地忽略勒茍拉斯的存在，他不再找他一起读经，也不再主动陪他聊天。一切伴着时间慢慢沉淀下来，多么安静。
勒茍拉斯的心浮气躁，几乎已经写在脸上，在他发呆时，不知不觉会皱起眉头，直到有人提醒他。这三天处于自顾不暇的状态，他根本没心情去搭理瑟兰督伊，何况这还是对方引起的乱子，他心里有点怨言。
瑟兰督伊当然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瑟兰督伊，清楚状况的人就会理解，他们甚至对彼此都有意见。不过哈尔达不清楚。勒茍拉斯比较想理清的是，哈尔达耿耿于怀的原因，这明明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在他屋檐下发生的──他也不需要介意。于是勒茍拉斯忍了几天下来，决定还是去试探一下，他可以带过迷宫里发生的事情，谈谈之后便好。他找到卢米尔，对方说哈尔达在戴奥尼索斯的大厅里，于是他往那个地方走过去。「戴奥尼索斯的大厅」是这里的人取的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酿酒及种植葡萄的保护神，由于房间的天花板上绘着戴奥尼索斯饮酒作乐的场景，久而久之，大家都这样称呼了。原本勒茍拉斯走进房间时，以为会被认为干扰到主人，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地，哈尔达好像早料到他会这时候过来，面带微笑地坐在房间内的长沙发上，前面的桌子则摆了好几个酒杯和酒瓶。
勒茍拉斯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制止住了。
「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不错的酒可以跟你分享。」哈尔达说。
「白天喝酒将会妨害思虑，我认为晚餐过后再喝是比较适宜的。」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规矩许多。偶尔放松不是一件罪过，你同意吗？」
「我希望这不是讽刺，但我同意偶尔放松不是罪过。」
「那就对了。」哈尔达从桌上拿起其中一瓶酒，栓子早已除下，他倒了两小杯，把其中一杯递了出去。「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祝福的话就此省略。」他意思意思地啜了一口，又举起杯子，要勒茍拉斯也跟进。
勒茍拉斯严肃地拿着杯子，小心且堤防地隔着酒观察对方。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第一点：不该来找哈尔达谈话；第二点：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似乎言之过早。第三点：自己本来就对他一无所知。勒茍拉斯就着白色衣袖检视酒色，一片澄澈并不混浊，摇了摇杯子便有股香气冒了出来。
「三十分钟前我就开瓶醒酒了，你无需继续等待。」说不出是催促还是提醒，哈尔达慢慢地说。
勒茍拉斯的视线完全不敢落在对方身上，只是含了一小口酒在嘴里，轻轻地作了类似漱口的动作。那一口吞咽下去后，他就着口唇里残留的香气判断道：「是麝香葡萄吧？这品种的葡萄既有酿酒用葡萄的香气，也有食用葡萄的大量水分，无论作为何种用途都很适合。特色是带有热带水果的气味，其它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哈尔达挑了挑眉，用以显示惊讶。他不做评论，只回答说答案是正确的，又取了另一瓶，这次倒了大半杯。
「加烈酒﹝注﹞。可是比一般的口感来得复杂许多……年份至少有十五年以上，我猜这是班努斯酒？」勒茍拉斯说。
这里有一件事是哈尔达错估的──他根本不知道勒茍拉斯的成长背景。虽然他应该也不是想要试探对方的品味，但就他现在的表情而言，似乎是有点失望的。于是酒一杯一杯地被倒出来，份量还一杯比一杯多，目的已经不像是在品酒，而是在「灌酒」了。
关于灌酒这一点，就不得不说这可能切中了哈尔达某种原因不明的想法。勒茍拉斯的酒量并没有特别过人之处，在多种酒混着喝的情况下，他感觉以胃部为中心，身体在渐渐发热。同时他也觉得很兴奋，情绪像是被点燃了一样，非常快乐。所以他没有拒绝，顺从地喝下许多葡萄酒，心情好到抬头看着天花板，都以为戴奥尼索斯举杯对他微笑。
「你都躺到沙发上去了，勒茍拉斯。」听到上方传来的这句话，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抬头，而是仰躺着面对天花板了。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呢？完全想不起来。
「戴奥尼索斯在跟我说话。」他下意识地回答。
「不，你弄错了，是我。」哈尔达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意，看起来就像有喜事一样，「你喝醉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陪你回房间去吧。」
「我喝醉，你却很高兴。」
「没有。」
「可是你在笑。」
「我一向都是面带笑容不是吗？你看你，果然都神智不清了，快点回房间去，睡一下就会好了。」
勒茍拉斯摇摇头，「不行，我还不能回去，因为我还没有跟你把话说完。」
「你想说什么？」
「那个吻。」
哈尔达沉默了一会儿。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勒茍拉斯躺着看他，酒神的脸好像就在他旁边，相互呼应。这样无言又静止的画面，让勒茍拉斯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热到快要发汗的地步。他扭动身体努力把外套脱掉，敞开衣领，像鱼一样张口呼吸。
「我认为那没什么好谈的。」终于，哈尔达说。
「说谎。那你让我一起和你喝酒是什么意思？」
「就只是一起喝酒，如此而已。喝酒的时候归喝酒，但我不会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我要为自己找一个借口。你可以先做好心理准备，反正我是不打算跟你道歉的。」
「我听不懂。」
「起来吧。」哈尔达不正面回答，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在这种地方，穿成这样会着凉的。我带你回房间去。」
「已经快到夏天了，不可能着凉。」勒茍拉斯反驳，「我还不能回去，你完全不听我说。瑟兰督伊吻我不代表什么，他错把我当成自己，对他而言，就像在抚慰他自己一样，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在酒精催发下，他说出了原本没要说的话，话才一出口，心里马上就后悔了。这样的宣言，就好像在情人面前否认自己的不贞，可是，他是要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这种话？相识还没几个月，也从不曾有过心动的感觉，连讨论「是否爱上了」这种事情的空间也没有，就赶忙着为了另一个人否认，未免有点可笑。待他闭上嘴巴不说，却换哈尔达发表意见了。
「为何向我解释这件事？我并不爱你，你也不是我的妻子，你不觉得这样解释有点多此一举吗？」
心里所想的被揭发出来，勒茍拉斯颜面上一阵难堪，那番话刺伤他了。同时他也觉得对方有点狡猾，分明也对这件事抱持高度兴趣，却假装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等他解释后才令他尴尬，相当可恶。
「我又看错了。你也不是个好人。」
哈尔达差点要笑出来，「你实在想的太多了，勒茍拉斯。你对我的过去完全不了解，这样的猜测非常危险。等到你社会经验够多时，你就会发现，对你好的人不见得不求回报，对你不好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有害。其实我真的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本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相处得很好，但现在是你背叛了我的信任，不能怪我翻脸不认人。」
「背叛你的信任？如果不是我还清醒的话，我会以为刚刚有人说不爱我，是假的呢！」
「这不是指背叛爱情，你怎么又让自己陷入尴尬里了呢？拜托，我们别再为这问题争执了，与其吵嘴，我还宁可拿着剑比划。现在，我确定要带你回去了，起来吧。」
哈尔达把勒茍拉斯从沙发上一把拉了起来，他的力气很大，后者想甩都甩不开。手腕上那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很快地又放松了些，这不是个愉快的感觉。勒茍拉斯懒得捡起地上的外套，哈尔达没有扶他就径自走开了，他只好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像有人把世界翻转了过来一样，重心不稳，恶心得快吐了。
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房间竟然会离得那么远，半路上，有好几次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哈尔达会停下来等他，但就是不帮他。勒茍拉斯的心情很不好，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遇到一个愿意相互扶持的对象？讨厌，讨厌，讨厌到了极点。
这样走走停停地，终于也撑到了房间门口。他几乎是爬着上了床，一碰到被单，就完全动不了了。他还可以自由活动的是双眼，看见哈尔达站在门口，没有起伏的脸，一副随时都会转身走开的样子。的确，哈尔达转身过去，抓住了门把──不是出去带上门，而是直接把门关了起来。这个动作结束后，他来到床边。
「有什么事吗？我想休息了。」勒茍拉斯说。
「我改变主意了。突然想起，很久都没有关心你的伤。好多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痂皮几乎都脱落了，伤口也已经结疤。现在，我可以休息了吗？」
哈尔达又沉默了。他的手抱在胸前，手指在臂膀上按照顺序拍打，让人摸不清意图。没有多久，他便走得更近了些，在床缘坐下。
「我不习惯帮人脱鞋子。」他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也不习惯帮人更衣。这些不是我的工作，向来都是由别人服侍我，而且我也不是医生，不懂如何帮人看病。」
「……什么意思？」
哈尔达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把勒茍拉斯没有受伤的左腿放在自己的膝上，轻柔地除下鞋子，用拇指按摩脚踝。用眼角瞄了对方一眼，他继续进行动作，把手掌包覆在小腿的两侧，慢慢地、慢到不能再慢地，往膝盖以上爬升。这个触感让勒茍拉斯背脊颤了一下，脚往后缩了一下。然而哈尔达没有放手，只是在长袜的边缘停顿了下来，宛若剥蛋壳般，用一样速度、异常折磨地将那只袜子脱了下来，无声地扔在地板上。
勒茍拉斯担心右脚会比照同样的方式，而他的预感成了真，哈尔达不但耐心地又再重复了一次，这次的速度还更缓慢。用手托着那尚不成熟的脚踝，受伤的右脚被举高，哈尔达的气息吹在只有金黄色微细汗毛的肌肤上，游戏似地看着躺着的人。勒茍拉斯觉得这并不好玩，他把脚抽了回来，却只能弯曲着，因为如果平放的话，势必得放在侵略者的大腿上。
他们坚持着不说话，等待另一个人出声阻止这恶戏。
游戏过了头，猛地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哈尔达的手掌抚过几天前被瑟兰督伊掐过的颈子，试探性地往锁骨滑动，在凹陷处逗留。勒茍拉斯无视那细细养养的抚摸，倔强地瞪着双眼，紧抿双唇。温热的手掌移至胸膛，把衣襟撑了半开，久久都没有动作。然后很突然地，哈尔达俯身向前，让勒茍拉斯倏地紧张，而他只不过是闻了闻鬓边头发的香味，对着那泛红的耳朵发出嗤嗤的笑。那鼻息吹进勒茍拉斯的耳洞里，让他愤怒地都要颤抖了起来，也为了这卑劣的调情感到不耐。于是在他不注意时，那双鬼祟的手已摸上腰间，解开了裤子的钮扣。哈尔达落在他颈边摩挲的头发，不受控制地滑进衣襟又拂过胸口，很热，热到无法分神去留意下身。
什么时候，腿上的热气被释放了出来……？低头一看，只见光裸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彷佛在招呼着什么。只剩下半长不短的衬衫，还固执地遮掩个人隐私，企图掩饰。
「住手！这太过分了！」勒茍拉斯放弃抗争的念头，现在他只想结束，从这种变相的侮辱里逃出来。
哈尔达从他身上起来，带着一种获胜的表情说：「你也会不喜欢？厌恶男人的抚摸吗？同样身为男人的我？」
「这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吗？」哈尔达右手捧起勒茍拉斯的右腿，左手的食指从衬衫下画了一条直线到伤疤上，绕着粉红色的疤轻轻地画圈。勒茍拉斯不是没有在别的男人面前裸体过，可是除了这一刻，他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赤裸过。一件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的衬衫，就是他所能拥有的盾牌，而羞耻却像远处飞来的箭，一支支地要穿透脆弱的盾。如果哈尔达的目的只是要让他觉得和同性亲近是一件可怕的坏事，那么他很成功。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自我厌恶的泪水，忘记这男人是如何像剥除他身上的衣服一样，一件件剥除他的尊严。
哈尔达的脸颊贴在他腿上摩擦，口里不断地呢喃：「你也要被惩罚才是，你做错事了。神不允许这种行为存在，而你在爱尔维西恩的墓前做这种事。『罗得到了琐珥，日头已经出来了。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索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注二﹞你也想被火烧死吗？」
「你不能惩罚我，这不是你的权力！」勒茍拉斯大声说。
哈尔达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自顾自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都是你的错，现在我不只要防着女人，连男人都得防着了。你要害我一辈子都得躲在地牢里吗？啊，我必须盖四面墙封起来，不留任何一个出入口，因为这都是你的关系，背叛我的信任，让我连男人都不能靠近。」
勒茍拉斯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总算搞懂了这些胡闹是怎么来的。没错，正如瑟兰督伊所说，哈尔达不允许眼前出现任何一个可能会爱上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忘记亡妻。这简直太可笑了。
「你怕我的魅力吗？你怕栽在一个男人手上吗？」勒茍拉斯放肆起来，他干脆轻佻地把腿勾在哈尔达的臂膀上，把他拉近身边。
「怕。所以我要避免。」
「哈哈！用这种方法避免？那我可要诅咒你了，诅咒你今天碰触了我的身体，以后就不能不再碰触，而且你会拆了那座迷宫，总有一天。」
哈尔达面色一白，把勒茍拉斯推开，后退了好几步。「不可能，那是爱尔维西恩的，我不会让你拆了它。」
「所以我说我会要你自己拆了他，你记住吧。」他从床上下来，颠颠倒倒地走向那个貌似受惊的人。
就是这像见了魔鬼的眼神──此时的哈尔达，流露出在迷宫那剎那时的表情，那么不可置信，却又移不开视线。这种性别倒错的诱惑，是否真在索多玛被创造出来，谁也无从根据。上帝又为何要摧毁它？爱上男人何罪之有？不过是，拥有相同的身体，不过是，无法孕育生命。
砰──哈尔达终究还是开启了逃出索多玛的大门，寻找他的琐珥。勒茍拉斯早料到这结局，单独地留在这濒毁的城市，笑倒在地上。他笑所有遇到过的每一个人，笑到反胃，把刚刚喝的葡萄酒全都吐了出来。自从格林宫酒窖的经验后，他很久都没有再吐成这样了，把地板搞得一塌糊涂，却停止不了地，要把所有的脏器都翻出来。
他坐在腐败的环境里，等待硫磺之火的熄灭。
在那之后，他的脑袋非常严肃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获得了一个甚为愚蠢的答案──只要他还活着，那么他所到之处，就一定都会是疯人院。
﹝注﹞加烈酒：在发酵中且很成熟的葡萄汁里加入中性无气味的葡萄烈酒，使发酵中断。添加烈酒后，发酵酒桶中的酒精浓度会提高到15%以上酵母在此情形下无法存活，发酵作用因而中断。如此酿成的酒，味道甜美且富有果香，例如威尼斯波美麝香葡萄酒。这些加烈酒通常酒质单纯，也很少会再随着酒龄而增进风味。唯一例外：法国最南部的法定产区酒班努斯酒。班努斯酒相当于葡萄牙的年份波特酒，会随着酒龄发展出相当复杂的口感，可以在酒瓶中存放四十年以上。另一种能陈年久藏的加烈酒是经过RANCIO氧化处理的酒，例如隆河流域南部的哈斯多酒。能标示这个字的加烈酒，必须放在橡木桶中并曝晒于高温下﹝通常是阳光﹞进行氧化达两年以上，这段时间内酒液会发指出独特且强烈的坚果香味，这是RANCIO加烈酒的特征。
﹝注二﹞索多玛，常被以为是因为有鸡奸的行为﹝同性恋﹞才会被毁灭。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偏见，个人觉得它是因为欲望太多。看了圣经创世纪的记载，我反而是觉得罗得的做法才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供人「为所欲为」的？
第八章Fake Confession
「那位士兵的九十九天期限到了吗？果然被我料到了，这世界上的事还真是有趣得不得了呢！」
勒茍拉斯在心里了花了不少力气，才成功地阻止自己，不去拿块布将瑟兰督伊的嘴巴塞起来。坦白说，他痛苦极了，这种时候还得跟个万恶的根源打交道，实在是种折磨。情况好像刚好反过来了一样，哈尔达非常遵守自己的诺言，每天避不见面，像是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而瑟兰督伊，却渐渐地多话起来，总是评点周遭的人事物。自从那迷宫里的不幸偶遇以来，好处是瑟兰督伊竟然开始喜欢上和勒茍拉斯相处，坏处是哈尔达把他当成了假想敌。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他现在想做的是把自己关进空房间，最好离每个人都远远的，这样他就可以在成功地治疗别人前，先舔完自己的伤口。只是瑟兰督伊真的太不会挑时间，他不该挑这时候大转变的，好像人人的行程表都是为他准备的一样。于是勒茍拉斯有点感激，幸好那时哈尔达不准他去做服侍瑟兰督伊的工作，要不然以他现在的心情，竟还要帮对方做事，他不如自行了结算了。
「我们可以预测来结局，」瑟兰督依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没发现气氛很僵，十分愉快地自顾自说着，「还有没有机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谁的结局呢？」勒茍拉斯无力地说，心不在焉地把手上的"Paradiso"翻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去。
「你和士兵的。你真是喜欢年纪比你大上许多的男人啊。」
勒茍拉斯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这么肯定地说他喜欢哈尔达？要是说他讨厌哈尔达，那可能性或许还会高一些。那男人太疯狂了，他的眼中只看得见亡妻的幽魂，至于其它人，没有一个是活在他心里的。多么可怜，自己无所谓的话也罢，但当他力图把整座宫殿都变成他想要的神殿时，不由得要令人为活在里面的其它生物感到不值。
慢着，这样说不公平。他回头想到。也许瑟兰督伊说的对，每个人逃避的方式都不同，他不能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说服别人，否则他也不是犯下一样的错误了？一想到这，矛盾感就在他脑里奋力地碰撞起来。
「我一点也不想救人了。」他脱口说。
「我们刚刚不是在说这个。」
「对。可是，我觉得，不想救人了。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时候，谈什么伟大的抱负。」
「你想救谁？」
「就是你听过好几次，却还是不承认的人──爱隆。」
瑟兰督伊沉默了。他坐在椅子上闷不吭声，脸色甚是难看。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要不开心，也不知道待会儿又会怎样反应。勒茍拉斯从没把他的抱怨放在心里过，他越是生气，勒茍拉斯越是说爱隆，彷佛挑衅般，在这点上永远拉扯个没完。
「我知道你要我别说他，可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俩除了他，还有什么共同点好聊？今天你特意把我唤来房间，难不成是要讨论小说中的细节吗？得了，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直接问便是，我没有力气再去猜你心思了。」
瑟兰督伊眨眨眼，然后说：「给我水。」
「这是你第一次愿意喝我倒的水。」勒茍拉斯说着，把玻璃杯递过去。
「自尊心使然。」瑟兰督伊喝了一半，才放下杯子，「就像我不可能问你某些事一样，我不想嘲笑自己，也不想认为自己很廉价。」
「你透露了些什么。这让我不禁要再问你一次：你恨他吗？」
「当然。」瑟兰督伊厌烦地挥挥手，「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再下去我可是要生气了。我宁可你问点关于我本身的事。」
「放心，目前我也没有力气插手管闲事。既然你说我可以问点你本身的事，那我就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苦楝？」
「就问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在我十到十六岁时，几乎都是待在南方的行宫疗养的。那是个冬天的避寒宫殿，靠近边界，有时候我们也会在夏天的时候去那边狩猎。当然，我独自去疗养时，不会有人陪伴，日子非常无聊。不过，刚铎和辛达那时的关系算是不错，并没有严格限制两边人民往来，所以也常常看到有洛汗的人牵着马过来我们这边交易。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伊欧玟的。那天她自己为了些原因偷跑出来，结果在宫殿附近迷了路，在外头散步的我，发现她蹲在树下哭，花瓣掉落在她头发上，像雪一样。她察觉有人走近，把头抬了起来，我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我见过最澄澈的眼泪，有如春天雪融在她的面颊上。于是孩子的我，那时就知道被打动的感觉是什么，你可以了解吗？自此之后，我什么都能忘记，就是无法忘记站在苦楝树下，被宛若爱神之箭的花瓣轻轻拍打的那种悸动。虽然，这种感觉只维持了六年，六年后我就离开了最爱的祖国，连承诺都来不及对她说。没有承诺，又怎能怪她嫁给别人呢？」
好极了──原来瑟兰督伊也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勒茍拉斯不过随口问问，对方倒是乐意侃侃而谈，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他看着瑟兰督伊的表情，那人在诉说这段故事时，脸上是难得的祥和，和平常有着天壤之别。
「你似乎比较不难过了，之前你每次讲到她，都很痛苦的样子。」
「是吗？」他略显讶异地抚着自己的左胸，「不是还会痛吗？」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我只是说出我的感觉而已。现在，令你感到最痛的是什么？」
瑟兰督伊没接话，只是依旧按着胸口，相当迷惑的样子。
最痛的是什么？
勒茍拉斯离开椅子，走到他面前，小站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
「他为了你，连王位都可以不要。」勒茍拉斯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然后他很快放开手，飞也似地离开瑟兰督伊的房间。
勒茍拉斯在屋子到处寻找卢米尔的踪迹，因为他觉得，他想听的故事，只有卢米尔知道。那位总管大人并不好找，问了许多人，大家都说没瞧见。最后当他正要放弃时，才在走廊上看见卢米尔从楼梯上来。
他随即上前表明意思，说有事必须私底下谈，所以两个人一起进了总管的房间。才关上门，勒茍拉斯便要求卢米尔告诉他有关哈尔达和爱尔维西恩的事情，卢米尔很严肃地回绝了这个要求，表示无可奉告，但是勒茍拉斯不死心，拜托了很久。最后，他干脆威胁那位好脾气的管家，要是不肯说，他就直接去问哈尔达，到时候会把事情闹成怎么样，那就无法得知了。卢米尔不得已，只好把事情说出来，原本他想轻轻带过，勒茍拉斯却执意要听到最完整，烦不胜烦，最后他仍旧妥协，把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故事很长，几乎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必须先从爱尔维西恩的家庭说起。
「可能跟你理解的夫人，完全不一样。」卢米尔这样强调着。
爱尔维西恩出身于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她的父亲──伯爵大人，虽然心地善良，但是过分慷慨好客，再加上不擅经营，短短几年内，家财都几乎散尽了。伯爵夫妻俩为了生活，忧劳成疾，在同一年内相继去世，留给独生女儿的，只有头衔和一栋家具几乎都卖光了的房子。
可怜的小姐，沦落到要自己洗衣服的境地，却苦无亲友伸出援手。这种时候，只有祈祷能嫁给一个富有的好对象，才能重振家风，于是她积极地参加各种宴会，希望可以认识到理想的对象。但是，在这种权力和金钱至上的年代，谁会愿意娶一个没有嫁妆的孤女？即使有着过人的美貌，她的旧衣服还是常常使她成为宴会上的笑柄。直到她遇到哈尔达。
哈尔达的父亲为前宰相，凯兰崔尔女皇加冕前，有许多表亲在争夺王位，是他力排众议助她登上王位，事后更为她铲除许多政敌，立下不少功劳。凯兰崔尔感激他的付出，让他享尽了荣华富贵，高登宫才会有今天的格局，可惜他无幅消受，几年后便去世了。他的儿子继承了父亲庞大的余荫，就算每天只花钱，这辈子还是花不完。然而，哈尔达着迷的不是金钱，而是征服的快感。虽然完全没必要，他却自愿加入军队，并因为父亲的缘故，一入伍就是个上校。
那个时候没有战争好打，哈尔达只能参加上流社会的宴会，打发无聊的日子。想当然尔，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看见爱尔维西恩，小姐寒酸地被冷落在人群里，像极了需英雄救助的美女，多么符合他征服者的喜好。更何况，他本身已经很有钱、很有地位，不需要妻子的锦上添花，当他向爱尔维西恩求婚时，被所有人当作是在做善事。
婚后第一年，夫妻俩真的相处的很快乐。
第二年，边境的野蛮人开始反抗，哈尔达的征服之血总算有机会可以被点燃了，他离开家到遥远的边境去讨伐那些部落。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夫人，好像也跟着被解放了一样，逐渐露出了本性。她父亲的美德一样也没继承到，倒是继承了种种奢侈浪费，她不断地挥霍丈夫的家产在华服上，因为她终于可以穿着最时尚高贵的衣服，到曾经嘲笑过她的人面前去炫耀。同时，在边境的哈尔达，尽其所能地扫荡野蛮人，令人闻之丧胆，因为他对待战俘的方式很残忍。这两个人的世界配合地多完美，简直是天生一对。
第三年，讨伐暂告一段落，哈尔达回到家中，他已晋升为将军。可是夫人不会因为他的归来而收敛，继续豪奢地过日子，哈尔达也不阻止她，一味地溺爱。不久之后，爱尔维西恩便怀孕了，可是在绝对细心地照料下，孩子还是流掉了。哈尔达受到的打击很大，所以为了忘记，他很快地回到边境，进行更疯狂的厮杀。
爱尔维西恩没了孩子，心情沮丧，丈夫又丢下她一个人去打仗，在极度忧郁的情况下，她有了情夫。一开始只是安慰作用，后来却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情人一个接一个地换，有时甚至同时有两名以上。她毫不避讳地在公共场合和男人调笑，而她的丈夫沐浴在鲜血里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杀，于是好事的人给这对夫妻各自取了一个外号：凡亚屠夫和高登荡妇。外号传进当事人耳里，爱尔维西恩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夫婿成了屠夫，但是哈尔达听到妻子成了荡妇，差点要死掉。
于是哈尔达很快地退役，离开战场回家去，因为他真的很爱他的妻子，爱到不忍心责备她，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怪自己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离开，才会造成这种局面。他试图重修旧好，可是爱尔维西恩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楚楚可怜的贫家美女，依然放浪形骸过日子。哈尔达想不出办法讨好她，像个弃夫被丢在家中，整天看老婆进进出出。这时有人告诉他，由于他们的行为荒唐，引起神怒，所以现在才会遭天谴。哈尔达像是被附身了一样，从此立誓成为最虔诚的教徒，潜心进修，并且为曾经犯下的杀生之过后悔，用做善事来弥补。他捐钱盖教堂，将佃农的租金降到最低，温文有礼地对待每个人，就连下人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不记得凡亚屠夫了，可是高登荡妇仍旧活生生地在眼前。第七年中，爱尔维西恩再度怀孕。
第八年，爱尔维西恩难产而死，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哈尔达的。她过世的第二个月，哈尔达就遣散了家里所有的女仆，并在房子的另一侧又盖了一间小教堂。
第九年，以墓碑为中心，哈尔达盖了一座迷宫。
第十年，瑟兰督伊和勒茍拉斯不约而同来到高登宫。
听到这里，勒茍拉斯不觉打了个寒颤。卢米尔问他怎么了，他答不上来。在这个有着夏日温暖的地方，任何一个角落都是那么美，那么炫目，他却觉得，他的世界突然被覆上一层白雪。
对他亲切的哈尔达──微笑地谈着爱尔维西恩的哈尔达──喝着爱尔维西恩喜欢的巧克力的哈尔达──在听到伊欧玟流产两次而反应异常的哈尔达──看到他和瑟兰督伊接吻的哈尔达──侮辱性地碰触他的哈尔达，亲切──微笑──巧克力──流产──接吻──侮辱，哈尔达哈尔达哈尔达……「出口，很快便会找到。」这句话是谁说的？勒茍拉斯看到的全是死路，那些真实存在的假象。
他抓住胸口，难过地呼吸。
「优雅的女士以及温柔的妻子」──墓碑上的铭文不能算是个谎言。至少，那对哈尔达来说，是他想要看到的事实。
第九章Forbidden Temple
勒苟拉斯认为，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好时机。在他得知那个故事之后，再次体会到，有些事，不仅远远超出理解范围，也远远超出能力范围。他没有把握要是自己表现过于热络、难保不被赶出这个地方，同时，他也无法否认，那天之后，他的身体里面被深植了什么疯狂的因子。他想哭、想叫甚至想找个人上床，那一切都在瞬间到达了沸点。
啊，颓废美学。即使是这么恶劣的故事，这么糟糕的关系，他还是觉得会有种令他舔舐干净的欲望。软湿的舌头，划过最敏感的地方……到底怎么了？当圣人脱下道袍，透露出藏在里面的本质，让他既兴奋又害怕的颤抖。
哈尔达，因为危险，所以有趣。勒苟拉斯在他身上看到两种极端，他不会确切地判断孰是真孰是假，因为那过于自以为是，而且他也宁可相信，即使处在最黑暗的环境里，那人心中还保留最后一丝光明。他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打破界限去对哈尔达施压的，可是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竟然超过了当初他对爱隆的着迷。天底下果然没有时间不能改变的东西，现在他几乎忘了爱隆、忘了瑟兰督伊，不自觉地把焦点放在哈尔达身上。
这是一个研究，对那个人的。
即使不能靠近，勒苟拉斯也还是会趴在窗口，随时密切注意。虽然机会很少，但他总还是能有少次，看到哈尔达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走动。正如这个夜晚。
勒苟拉斯无法成眠，没有人可以倾诉，异常毛躁。纵然格林宫并非是个好地方，但在那里的时候，他可以和很多人交谈；而在高登宫，他有种自己成了哑巴的错觉。床铺很好，只是他厌倦了在上头翻覆，末了索性起身，取了个烛台，在黑夜里的长廊上漫无目标地走着。
夏夜，他的皮肤黏黏的。一种无言的催促，使得他放好了烛台，打开窗户临着晚风，让身体稍微降温。他趴在窗框上，姿势有点危险，从背后轻轻一推就可以了结他的生命。原本眼神是心不在焉的，但是一个在黑夜中移动的影子，让他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视线不良，无法辨识何人，但按照他前进的方向看来，应该是小教堂没错。小教堂只有哈尔达会去。难道说？
窥探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个教养良好的人会做出来的事，勒苟拉斯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他的出身本来就很糟，不需要再假装高尚。于是他把身体从窗户边缘缩了回来，偷看对方在做什么。那人在小教堂里待了很久，久到有些使人不耐烦，在这种非望弥撒的时间里，可以做些什么？终于，对方退出来了，在门口滞留一阵后，转身回到宅子里。勒苟拉斯见状，急忙关好了窗户，拿起烛台，蹑手蹑脚地回房间。
这一过程，让他更难以入眠了。反复思索着那个向来不引起他注意的小教堂所隐含的意义，以及急欲前往解谜的想法，再加上对于那人身分的好奇，他脑海里有太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他勉强在床上躺到天刚亮，就急急下床，快速地梳洗着装了一番，趁着大部分的人都还睡着时，往小教堂去。一路上他小心地避开了好几个早起的下人，很成功地没被任何人发现，到达目的地。但是才刚到了门口，他就看着上头的那把锁，懊丧了起来。以前没兴趣时，经过时看见上头没锁，也不会想进去；现在，他感到被提防了，这锁很有可能是在哈尔达对他做了那些事之后才加上的，意味着要防范他，明显得不悦。
他试图走到旁边的窗户，想透过玻璃看里面的情形，但使用的是彩色玻璃，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如果连偷窥、偷听都会做时，多了擅闯也不是那么重要了。选了一片最偏僻的窗户，从地上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用外衣包好，击碎了玻璃的一角。手伸进去开了栓，轻而易举地爬了进去。
当勒苟拉斯进去后，先把外衣穿好、又拍了拍身上的灰，才抬眼看到内部摆饰──他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不是教堂。
正确来说，是有着教堂外壳的仓库。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许多华贵、但和宗教无关的家具，其它便是许多像珠宝盒、镜子等小东西散置在四周。他慢慢走近了，尽量不去碰任何东西。奇怪的是，这些东西看样子在这边已经堆置一段时间了，但上面的灰尘很乱，像被常常拿进拿出一样。最后他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掀起了一个漆底小盒，里面有一迭洒了香水、但香味几乎要褪光的手帕。勒苟拉斯没有拿出来，只是低头细看，手帕的一角绣了一个花体字母"E"。E？绝对和Elrond无关。他心里默念了几次，这才恍然大悟──"Elvothien"──爱尔维西恩。他慌张地起身，又开了好几个箱子，环顾四周，意识到全都是女人的东西……高登宫已死的女主人的。衣服首饰化妆品，充斥着这个假教堂。
勒苟拉斯退后一步调整自己的呼吸，却意外撞上背后的物体，他回头一看，差点尖叫。一个真人比例的木偶立在那，眉眼神韵，宛若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觉得很可怕，这里所有的物品在他的眼光里，都随着心情被笼罩了一股阴森的气氛。木偶虽然栩栩如生，但是肌肤的颜色是颜料调出来的，有种死气沉沉的味道。
镇定下来后，他把整件事好好想了一遍。
他已不再怀疑，要去改变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有多不容易。突然想起，这样的哈尔达似曾相识，在他第一次来到高登宫的梦境里，他们就见过面了。梦境的意义他自己不明白，但是他可以肯定，梦里的人就是哈尔达。有着爱隆的气质和瑟兰督伊的哀伤，囊括了他们的占有欲和偏执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矛盾。
心里一沉，沮丧就浮了上来。自己真是天真得好笑，对于莫名其妙一头栽进的世界，热衷得毫无道理可言。他心里是期待些什么？又渴望些什么？只不过是再次掉入自己错误的感觉里，又一次不注意地、去感受到一颗执着的心，最致命的那一种。
这种事就像诅咒，关了扇门，它又从另一扇门里进来。自始自终，无论如何，就是会被这样悲惨破灭死心眼的人吸引，自动来到他们跟前。所以，既然到了哪里都一样，逃跑也没有意义。
放弃挣扎？那似乎又不太一样。
勒苟拉斯深吸一口气，焦躁地咬着手指。食指上渐渐布满深浅不一的齿痕，好像唯有痛觉，才可以提醒人这还是人世间。这个游戏可以进行到最后吗？豁出去的同时，两手空空要以何为赌注？真正到了那个关键的时候，大概连眼泪也不值钱了。然而他承认，自己的良善还没到升华的境界，并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他仔细地检视了每个箱子，取了一些东西走，毫不客气地用显然是夫人的披肩来打包，然后又照原样把箱子、盒子都盖回去，收拾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肩好包袱，他一脸没做亏心事的样子，又从打破的窗子爬出去。在回房间的路上，遇到人，他还很和气地向对方打招呼。回到房间后便打开包袱，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准备做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在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不适时地出现在门口，愣了一愣。
「……我认为，自己应该是很清醒的。你这是做什么？」瑟兰督伊过了很久才问。
「做你曾经做过的事。」勒苟拉斯回头一笑，「因为我忘了关门，以致于你瞧见了；既然你瞧见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吗？我无法自己扣上背后的扣子，它们比我想象中的还难缠呢！」
「拜托我？你是不是弄错对象了？我可没有服侍人的兴趣。」
「也罢。你说的对，王子殿下。那么，我就只好不管它们啦。」
「可这样真是可怕极了。」瑟兰督伊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背后打量，「就算我愿意帮你，它们也不见得可以扣起来。这是女人的衣服，天啊，你是如此的瘦，为何腰却还是无法完全合适呢？」
「还有胸口，」勒苟拉斯平淡地接口道，「我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
「如果你要参加化装舞会，我会很诚恳地建议你，时下并不流行男扮女装。若你一意孤行，那我便建议你最好专业点，穿件束腰内衣吧。再不然，也得请人给你做件合身点的。」说完笑了起来。
勒苟拉斯察觉到这句话里的嘲笑成分，并不生气，他反唇相讥：「我没有您深谋远虑，还会记得要做件合身的女装。只不过我有点好奇，当初是谁帮您束腰以及扣扣子的？」
瑟兰督伊冷哼一声，继续在他身边打转。勒苟拉斯不搭理他，拿出粉盒，开始在颊上和颈上擦一些又香又滑的东西。瑟兰督伊看着，有点安静，像想起以前的事一般，神情有些落寞。勒苟拉斯注意到这点，心里有点高兴，但表面上又不好流露出来，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擦粉，很慢地擦着。
「……当初，我是扮成乡下妇人出关的，不需要束腰和化妆。」瑟兰督伊淡淡地解释。
勒苟拉斯停下手，想了一下，「自从你离开后，有没有产生过想回去的念头？」
「没有。」
「非常肯定？」
「非常。」
「你恨他吗？」
「我恨爱隆！你还要问几次才甘心？」
勒苟拉斯看着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
「我没有说『他』是谁……为什么每当我问你这些问题，你都直接了当地像是完全不用考虑一样？这就好像，你早就知道了人家会问你这个问题，而你也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所以你不用再去思索，那些你认为回想起来会痛苦、挣扎的事？」勒苟拉斯休息了一下，但是眼睛始终看着对方，「自我有印象以来，没有听过你说爱隆王的名字，但是刚刚，你很肯定地说『爱隆』。」
瑟兰督伊低垂着睫毛，手指放在嘴唇上，来回抚摸了一阵。「按照你的逻辑，符合这情况，都能称做爱情？未免太强词夺理了。」
「我也没说符合的就能称做『爱情』……你预设立场了。」
瑟兰督伊哑然。
勒苟拉斯不再逼他，重新开始手边的动作，他拿起胭脂，瞇着眼睛看着那朱红的颜色。以前葛罗分戴尔说，瑟兰督伊是个美丽的傻瓜，这个批注下得实在太好。
「我现在发现，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面都存在着一个士兵。」勒苟拉斯喃喃自语似地，「爱隆王、你、哈尔达、我……只要有一个坚持的目标，就会在公主的阳台下站上九十九个白天黑夜。也许呈现出来的手法不同，但坚持的心情是一样的，很难学会放手，也很难学会宽容。我不认为在第九十九天离开的士兵放弃了，对我而言，那更像另一种永恒，只是我现在还说不上来为什么。」
瑟兰督伊的眼神飘邈，很难说是赞成还是反对。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化妆品的香气，勒苟拉斯却还嫌不够似地，擦了一点香水在耳后，然后对着镜子照着。
「越看越觉得难受。」瑟兰督伊终于走向前，支起勒苟拉斯的下巴，检视起来。「真是没有办法形容的糟糕，你真的敢这个样子走出门吗？是谁让你如此失去理智？」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觉得难看，我无话可说，因为我既不是女性，不会化妆，也不适合穿女装。可是我还是想这么做，幸亏我打扮起来很难看，那反而更接近我要的效果。」
「你只要穿这件衣服就够难看了。没有胸，又没有腰。」瑟兰督伊残忍地说，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把那些胡乱沾上的妆都擦掉。「就穿着这件战袍去打仗吧，但是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戴一层面具。一点也不像你，太间接，太隐晦。」
「我可以当做这是一种关心或好意吗？」
「最好不要，我明天就不会记得。」边说着，把手帕往桌上一抛，就往门口去。
勒苟拉斯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趁夏天的雪下完前，回去吧。」
他回头，露出有时会有的那种茫然，「什么下雪？」
「我是指苦楝的季节过去前。怎么，你不可能忘了吧？」
「不是，只是一时没想到……」瑟兰督伊低声说着，离开了房间。只是他不会晓得，房里的人听到他这一句话，露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演完这场，接下来还有一场。虽然勒苟拉斯并不清楚，何时会开演，但他相信，也相距不远了。
他走到床边，摸着洁白柔软的床单，躺了上去蜷曲起身体。侧身在床上，大圆裙的裙摆整件摊开压在身下，鼻尖可以嗅到蕾丝久置的味道。花边、缎带，甚至任何一个布片相接处，都搔刮着他的皮肤，刺刺的很不舒服。完全裸露的背部，微微地渗出些细汗，代替那些包覆在沉重衣物下的毛细孔，用力呼吸。
他不想换姿势，一直这样躺着，连思考也不想，用眼睛盯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蝴蝶结。然而越是不愿去想，那些心事越是一个一个自动浮现出来，等着挤破他的脑袋。他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话：「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这句话，不是他第一次说。只是很恍惚地意识到，懂不懂又如何，为何一样痛苦。一想到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一个男人一辈子的女人，即使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任何责备；而自己，明明一直挣扎着求生存，努力让别人的眼光看向自己，但那些眼光总是好轻易穿透他，彷佛他不在那里。
不能拥有的东西，才有空间可以美化。欲望是个无解的谜，渴求不到而产生的那种情绪，据说叫「心痛」。你在心里打扫了个角落放你想要的东西，然而当你明白那个角落将要永远空下去的时候，冷风呼呀呼地灌进被硬生生打开的洞，寒冷又尖锐，就是所谓的「心痛」。于是尝过滋味的人都知道，怕痛就要把洞塞起来──拿什么塞？谎言啊，假象啊，总之你可以尽其所能假装那个位置是为了阿西娜还是维纳斯留下都好，反正你高兴。因为，大家看不见，就没有证据说她不是女神。
好热。勒苟拉斯稍微动了一下，他的颈上、额上覆满了汗珠。今年的夏季应该会比以前都难过才对，凡亚的纬度比诺多低一些，再加上或许是季风还是什么的因素，它的夏季是湿热的。
迷迷糊糊地不晓得躺了多久，门被相当不礼貌地打开了，脚步声很大很急促，直接往床边过来。但是勒苟拉斯懒散地不想睁开眼睛，直到一股力量攫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样做？他双眼睁开一个细缝，没精打采地瞄了对方一眼。
「不要装睡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勒苟拉斯终于想起来了。想必哈尔达发现他动过那些东西了，当然他是故意要做得如此明显，但是结果证明了一件事：哈尔达是多频繁地花时间在那个虚假的神殿里，才会发现得如此神速。这让他心上有些沉，一种像被车轮辗过的压迫感，瞬间施力在他的心脏上，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亦不知从何而来。
「把衣服脱下来。」濒临爆发点的人命令着。
他觉得根本不需要照做，那些滑溜溜的布料早就管不住地往肩膀以下掉了。他柔声说道：「女性的衣服穿脱都很不方便，如果你坚持要拿回去的话，就请帮我脱下来吧。」说完，撑开手，像是欢迎的姿势一样。
哈尔达铁青着脸，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犹豫地，抓了勒苟拉斯的衿口就往下扯。不过，还没完全扯下去，他又突然松手，看着那半裸的臂膀，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在逼你，是故意的没错。」勒苟拉斯缓缓地说，「不这样做，你根本不会想看到我。但我们就要永远回避下去吗？你对我怀着戒心，只是要杜绝所有一切让你分心的可能性，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离我远一点……你穿着这件衣服，又有那香水的味道，我很不舒服。」哈尔达捂着口鼻，扶着床缘坐下。
「你现在压在我的裙摆上，我走不开。」勒苟拉斯提醒他。
低头一看，无可否认。哈尔达沉默了。勒苟拉斯轻轻地往他身边移动，对于他流露出来的恐惧，感到一种很可悲的可笑。
「有什么好提防的呢？你绝对不会爱上我。毕竟，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我现在应该已经被你赶出去了。」勒苟拉斯相当平静地说，可心上的轮子倒是越辗越快，「但我还在这，你没赶我走不是吗？那你为何要害怕不会发生的事情？」
「你确定不会？」
「我确定。」他伸出食指点在哈尔达的胸口上，然后拉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左胸上。「因为你这里说了，而我这里听到了。」
那颗不会说出「爱」的心脏。
哈尔达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再度不语。勒苟拉斯却一直凝视他，透过自己虚弱的眼，有点酸刺。原来事实从自己口中吐出来，尽管有了准备，还是会受伤。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相处了一下午。午后的阳光蒸干了一切，鼻息吹吐之间，是一份淡然。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变动，神殿的大门悄悄地关起一切。门后的故事不会再有人知道，秘密将与死者同在。过了很久，窗外响起闷雷，今夏的第一场雷阵雨，终于砰然来到。雨声滴透了整个房间，为那空虚放进一点语言。
他们会感激这场雨。压过那句「你绝对不会爱上我」，无言地回荡在空气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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