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之 雪
——第一部
作者：流离reverie
授权：（如果这算的话）
trial（聚丙烯）:顺便说一句，我把楼主的这篇文贴在我的博客上了，作为我对好文的收藏。如果楼主不同意，我马上删掉。
流离reverie :>>聚丙烯，多謝厚愛，只是很抱歉最近不確定會不會更新^^"
trial（聚丙烯）:多谢楼主的允许，我就让它长长久久地贴那儿了。
前言：这已经跟魔戒完全没关系了，之所以写出这个故事，是跟着我的心情一起跑的，想要一个正经的故事，以及个人的某种浪漫。跟之前的文风有点差距，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达到多少。
背景类似十八世纪后期的欧洲，忘了是谁﹝路易十四乎？亨利？管他的﹞吹起一阵流行风，那种贵族的调调实在是很棒，看了电影阿玛迪斯后更是这么认为。要是我窜改了历史，请别在意吧，一切都是AU……^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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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较晚，但是比往年都还要冷上许多。这波寒流可说是突如其来的，短短一夜之间，把街道冻得又冷又滑。早晨的时候，有人跌倒了，在一阵咒骂声中，附近的住户都从窗子口探头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了中午，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所有的人都关在屋子里尽量不出门，若是非得出门的──例如采买日用品，只好把自己缩在大衣里，快速移动。
商店街的店大部分都还开着，纵使是这样的天气，依然都还是充满着吆喝叫卖的声音。或许比较受到影响的，是书店或文具店之类的，店主们大概是想，鬼天气里，也不会有谁想把手指儿从皮手套或毛手筒里伸出来写写字、看看书，所以店内是一片阴暗，没开灯，不做生意。
再过去一条街，有许多的餐馆，今天冒着炊烟的烟囱少了许多，但也有可能是仍有炊烟，只不过一片白茫茫，看也看不清楚。位于角落的一家酒吧，那是下午才开始营业的，刚刚老板提了一桶热水浇在门口的石阶上，把一层薄冰给融了，又赶快把水给擦干，免得它再结起冰来。然后他转身回到店里，把水桶放下，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很不满的表情。
「啊，这个好吃懒做的小鬼，又躲到哪去了？」
吧台里发出了一点声响，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体型却像小孩──慌张地从后面钻了出来，这惹得老板相当不高兴。
那长相本身就不讨好了。一头没有光泽活像稻草般的黄发，长时间做苦力而被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一身洗了又洗、破烂的衣装，再加上毫无笑容的阴沉表情，实在是看了就讨厌。
老板本身有极严重的洁癖，对他而言，肮脏的衣服比穿洞的衣服更不可原谅，所以，宁可让少年重复穿着几乎不能再洗的衣服，也不愿多花一个子儿给他买件新衣。这个没有价值的小孩，供他吃住已经是一个基督徒所能给予的最大付出，对方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检视了柜台里的玻璃杯子，老板皱着眉头捏起一只说道：「还是没弄干净。你知道我们这家店最重视的是什么吗？是品味与卫生。对，我说过很多次了，可是你老是记不住。上帝给我点方法，让你这愚蠢的小脑袋聪明点吧！」说完，随即又把少年给打发走，让他到厨房边的洗涤槽重新洗一遍。
少年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走了，他必须非常非常小心，因为要是打破一只，晚餐就没得吃了。来到洗涤槽边，他将稍早提来的水分别倒进两个盆子里，然后在其中一个里面加了点清洁剂，把杯子泡进去。当他的手接触到水面时，不禁难过得一缩──好冰，他看着自己可怜兮兮、冻得发红的手，又认命地拿起抹布开始擦着杯子。
没有绵羊油之类的护手霜可擦，他的指关节部分已出现了一些冻疮，泡在冰水里虽然暂时让它们麻痹了，但是离开水后又会更糟。一直以来，他都是做着这样类似的工作，不过他从来没有去抗议希望能得到一些更好的待遇。
他在水槽边工作了好一阵子，终于把掺有清洁济的盆子处理好了，然后把沾有泡沫的杯子移到另一个清水盆子里。他在里面把泡沫都冲干净，拿了一条新的干抹布擦起水分，这个动作花去颇多时间，因为要是上头留有水渍的话，这些又得重头来一次。
时间距离开始清洗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现在大概是下午一点，外面的大街上开始有了较多的马车蹄声，少年小心翼翼地分辨着那些声音的远近，祈祷有他所希望的结果。
果然，一阵熟悉的银铃声在店门口响起，他的血液瞬间都绷紧了。顿时撇下所有的东西不管、也不在乎事后会不会挨骂，他只是努力地往楼上的房间冲。其实那也不能算是房间，不过是个小小的阁楼仓库改的，他冲进去后，从床下拉出一个罐子，紧紧拽在手中，从原先上来的木造楼梯又嘎吱嘎吱地跑下去。
他并没有进到店里，只是偷偷地躲在旁边偷看店里的情况，一边使自己气喘嘘嘘的情绪安抚下来。店里头坐着一个身分华贵的绅士，身边是他的贴身侍从或随扈，酒吧老板在招待他，堆着满面的笑容。老板的手上托着一个平常很少拿出来用的银盘，上面摆了几只酒杯，似乎是在让那个客人试饮。全身包裹在墨绿色丝绒衣服里的绅士，每杯都喝了一小口，最后指了指其中两杯。老板高兴地直道谢，赶忙吩咐其它店员赶快去酒窖把那两种酒搬出来，而绿丝绒绅士向旁边的侍从点点头，侍从马上就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到老板手中。
少年抱紧怀中的罐子，屏息等待着。绅士一行人很快地就从酒吧里走了出来，车夫为他们开了车门，绅士首先就跨了上去。
「等等！大人！请您等一下！」他用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然后跪在冰冷的地上，卑屈地低着头。
老板看到这幕吓得目瞪口呆，也连忙跑了过来，忙不迭地向客人道歉，并且使劲地拉着少年，一边责备着要他离开。然而少年硬是跪着，死活不肯起来，一个劲儿地捧高手中的罐子，大声地说道：「我有一罐自己酿的酒，想要献给您，请您别嫌弃收下吧。」
私酿酒可是犯法的，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都惊讶地望着这地上的孩子。绅士似乎不打算搭理他，转头就又跨上马车，少年一惊，赶忙拉住那绣满着花边的斗篷一角。
「放手，太无礼了！」老板和侍从们努力要把他拉开，但又不敢太用力，深怕一不小心就扯破那精美的织物，更怕连主人都推倒了。于是一伙人纠缠在那，显得有点可笑，像一群鹅，在猛啄孔雀的尾巴。
孔雀不满地啼了一声──不，是绅士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放手。」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以致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放开，失去原先的平衡，少年的身体往旁边倒去，他怀里的罐子当然也一起倒下，打破了。他被酒沾得一身狼狈，湿搭搭的衣服看起来比之前又更冷了，但似乎无法博得任何人的同情。那位尊贵的先生一眼也不瞄，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少年愣愣地待在那，对酒吧老板的怒骂无动于衷，只是瞧着他的心血、一摊半透明葡萄红色液体，就这样慢慢流过街道，渗入水沟里。
马车门关上了，却迟迟没有出发。车内的主人静默了一会儿，没人听到离开的指示。过了半晌，门上的小窗户被打开了，高贵的脸半隐藏在帘幕后，提出这样的疑问：「你……你刚刚说，这是你自己酿的？我没有闻过这样的气味，这是用什么东西酿的？」
「葡萄，大人，就只是葡萄。」
「就只是葡萄？」车内的人非常惊讶，他走出车子，踩在刚刚流出来的酒上，怀疑着。在场围观的人，都暗暗祈祷着，这位身份非比寻常、却又酷爱美酒的人，千万不要为了仔细闻酒的气味而蹲到地上去，毕竟太不好看了。
他打量了少年许久，又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把头抬起来。你知道跟我说谎会有什么下场吗？我不认为你这样的小孩懂得什么酿酒的技术的。不过我有点感兴趣你刚刚打翻的东西，那是唯一的一罐吗？」
「是唯一的，而且我也没有说谎，那的确是我做的。您只要让我跟着您回去、让我成为您的专属酿酒师，我就有机会可以证明。若是结果我无法制造出一模一样的酒，我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
「住口吧，以你的地位没资格跟我打包票的。」绅士皱了皱眉头，「虽然我极不愿意相信你，现在也不是酿葡萄酒的季节，但这似乎还算有趣。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事情的发展颇出乎人意料，在场围观的人多半是不认为那位先生会理会这孩子，更别说是问他名字。想想看，传出去的话，那会多么好笑啊──如果用这招就可以混进一个贵族的宅邸，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然而，少年却慢慢地开口，让音节清晰地漂浮在充满白雾的空气中：「……勒茍拉斯。我叫做勒茍拉斯。」
第一章
勒茍拉斯就是这样来到瑟兰督伊的豪宅的。
在那个寒冷的午后，瑟兰督伊将他带回去时，引起了屋子里所有仆人的惊愕。因为主人从来不打点买卖仆人的事情，上上下下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名长短工的格林宫，没有一个不是国王送过来或指派的。唯一一个例外是贴身侍从葛罗芬戴尔，他当初跟着瑟兰督伊远从东方的辛达国来到诺多，如今十年过去，没有任何改变。
只要是住在诺多首都瑞文戴尔的人，几乎都喜欢讨论这个外国人的奇特存在。瑟兰督伊是辛达国王欧瑞费尔最小的儿子，不幸出生在战事频繁的年代，为了互相制衡，国与国之间往往会交换王子作为对方的人质。不过诺多的情况稍微特殊了些，现在众国间，属他的国势最强大，根本只有别人送人质过来的份，诺多派出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没落贵族。
话说回来，这样的人有什么闲话好说呢？当然是国王异常的礼遇。诺多国王爱隆丧偶多年，却迟迟不立新后，光是这点就很让人遐想了。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总是有人喜欢「谣传」，国王经常造访位在首都郊区的格林宫，或许还比待在布朗恩皇宫的时间还长些。
勒茍拉斯虽只是被酒吧老板收留的孤儿，但这不代表他无法打听到这些传闻。由于身处场所的关系，他反而更容易听到关于瑟兰督伊王子的种种事情。他知道，王子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平时很少出门，通常只有每隔半年才会短暂出现在那个酒吧里，挑选他想喝的酒──而且只喝葡萄酒。说也奇怪，王子就是不要别人亲自献上门的，就这件事他从不假手他人。勒茍拉斯看着瑟兰督伊来去五个年头了，心底暗地发誓，总有一天，要好好利用这个人脱离地狱。而他的确有点本事，很少人知道，他酿出来的酒特别香醇顺口。要是让老板知道了，他恐怕只会被剥削得更多。
瑟兰督伊的弱点的确是被掌握住了，出于贵族的优越感作祟，勒茍拉斯笃定他不可能愿意和别人分享一样的味道，所以做了如此大胆地尝试，拦截他，诱惑他上勾。而且结果是成功的，勒茍拉斯被带回去，做他专属的酿酒人。或许待遇也不见得可以好到哪去，但至少，是比原先被收留的日子好上太多。瑟兰督伊并非以仁慈著称，不过至少没有恶名远播，底下为他工作的人，没有什么很严重的抱怨。他给了勒茍拉斯一间小房间──这没什么好提的，格林宫的房间多到数不清──还有酒窖，不是给，是负责管理。
勒茍拉斯虽不可能在短期间马上美化，但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外貌有很大的进步了。刚来的第一天，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衣装，加上干涩的黄发和粗糙的皮肤，还有一脸营养不良的样子，实在是不值得多看上一眼。来到格林宫后，他终于有比较像样的衣服可穿，有正常的食物可吃，也不太需要再到外面吹风劳动。当然了，葡萄有产季，现在还没有到可以酿葡萄酒的季节，比较苛薄的人会嘲讽主人是带他回来吃闲饭的，可无论是瑟兰督伊或是勒茍拉斯本人，对这个说法都不是相当在意。反正养活仆人不是王子需要担心的，被养活的人，自然不会当作一回事。
适应新环境的工作，是交给葛罗芬戴尔处理。由于宫廷过于广大，他们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把所有的地方都走上一遍。葛罗芬戴尔是个做事相当详细的人，当他在介绍一地方时，不会只是走马看花，他会连着那附近的仆人甚至是一只狗，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为此，勒茍拉斯曾经委婉地表示过自己的看法，说真的，他打从心底不认为去认识一些路人或阿猫阿狗会对他的生活有何影响。但是葛罗芬戴尔说：「人缘这种不会主动靠上门的，等到你需要它时，你就会知道它有多重要了。在这里你不用指望瑟兰督伊大人管事，如果不想被排挤，还是处理好人际关系比较保险。」
为了这番话，勒茍拉斯的确是好好地下了工夫。他不是个傻孩子，而且相当清楚除了礼貌以外，外表给人多大的第一印象。美人是最占便宜的，这点从瑟兰督伊和葛罗芬戴尔身上可以得到相当好的印证。每当主人经过的时候，下女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展现出哀伤凄美的忧郁模样，若是引不起主人的兴趣，那么主人的得力助手也算是很不错的候补了，继续忧郁。勒茍拉斯觉得十分好笑──也不照照镜子，什么身分的人啊，还有闲情做这种春梦。不过这让他学到了不少，于是他开始会保养自己的头发、注意饮食、走到室外的时候会加件披风保护皮肤，说不定哪一天后，他会再蜕变一次。
这些就是他刚来到格林宫的情况。过了两个礼拜的修身养性后，他开始会观察周遭的情况：这个宫殿是相当两极化的，白天安静得像是装饰屋一般，到了夜晚，却流露出一股纸醉金迷的糜烂味道。瑟兰督伊很喜欢举行舞会和派对，他的时间大多数是花在试穿新礼服和舞鞋上，简直可以说，他根本靠此维生。没有舞会的时候就喝酒，白天喝、晚上喝，吃饭时间喝、午茶时间喝，除了走路时没有带个酒瓶在身上，其它时间几乎找不出他是否曾经离开酒杯。勒茍拉斯看过很多酒鬼，但是没有一个是像瑟兰督伊这样的矛盾──酒量奇佳，酒品奇差。不喝醉的时候还好，喝醉的时候就完了，整座宫邸会被弄得没有人可以睡觉。
勒茍拉斯不需要找人打听关于这位主人的言行，那些差不多跟他一样闲的仆人们，就会管不住嘴巴自己说出来。像是园丁就有四个，四个都是从夏尔来的乡下人，嗓门很大，也很爱说三道四，前几天他经过那个叫皮聘的身边时，他听到皮聘说：「现在的大人已经比他刚来诺多时好很多啰。头一年真是有够凄惨的，我没有看他清醒过。有一次他又发酒疯，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人却不知上哪去了，大家找了老半天，最后竟然是在酒桶里找到。对，就是那种大木桶。你知道他出来时说什么吗？他说：『我想淹死在葡萄酒里。』妈啊，天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如果是认真的话，或许还省事得多──勒茍拉斯心想。但是皮聘又说：「得了吧，让他死的话，我们也就──哼哼。」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划。
由于有这样令人伤透脑筋的主人，底下做事的就得习惯自己想办法，能够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就找葛罗芬戴尔。勒茍拉斯注意到，虽说名义上只是侍从、助手，但他才是格林宫的主宰。瑟兰督伊永远只需要负责享乐，如果不需要试衣、跳舞，他有时会吩咐人准备好葡萄酒，一个人在庭院里坐着，一边喝着发呆。幸亏葛罗芬戴尔的办事能力很强，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有条不紊是好事，但同时也有点无聊。在瑟兰督伊的默许下──说不想管更正确，勒茍拉斯每天在房子里晃来晃去，除了几间早就被警告不准进去的房间外，他几乎都逛遍了。他最感兴趣的是会客室，因为，那里就像一座小型图书馆。瑟兰督伊没怎么在看书，但藏书意外的丰富，而且不是全放在书房里，主要是放在会客室，其它的房间，也都有书做装饰。他问过葛罗芬戴尔，谁在看那些书？但是对方只回答他，那是很重要的人送的。自此之后，他没有再问过关于书的事情，他不识字，更不可能把它们拿起来阅读。
就这样，勒茍拉斯生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里。偶尔心血来潮玩玩调酒的游戏，这让瑟兰督伊还满开心的，他没有试过同时混合多种葡萄酒。勒茍拉斯有时也会用不同的水果来酿酒，成果非常好，虽然瑟兰督伊不想尝试，但是葛罗芬戴尔和其它人倒是赞誉有加，派对上的客人也是。于是他算是挺得大家喜爱的，关于一些处世的方式，他拿捏得越来越好。不仅是如此，他本身也十分擅长过这种日子，及时行乐。勒茍拉斯绝不愿回到过去那如同在泥泞地打滚的样子，以前吃的苦，他现在要全部补回来。没有谁可以阻止他，在这个白色的冬天，他会待在温暖的火炉旁喝热汤；不只是今年，以后的每个冬天，他都不会再挨饿受冻，直到他死为止。
第二章
天气有稍微回暖的倾向，雪已经停了有一阵子了，甚至有时候，太阳也会稍微露个脸──时间距离勒茍拉斯来到格林宫，约莫是一个月。
宫里又即将举行宴会，于是在葛罗芬戴尔的一声令下，人人各司其职，纷纷忙碌了起来。夏尔来的四个园丁，依旧是去整理花园，这跟他们平常做的事没有什么不一样，而且其实他们也没有特别整理的必要，庭院里没有那么多杂草可以供他们天天剪。所以藉由工作的名义，他们只是分散在草坪上，随便做点想做的事情罢了。
勒茍拉斯是游手好闲的一份子，他看着山姆拿着推水杷子在清着道上的融雪，却一点帮忙的打算都没有。看腻了山姆晃动的胖身材后，他走到另一边去看皮聘和佛罗多清洁喷水池，那两个似乎有趣得多，根本就是在玩水。梅里则是拿着长剪子，在俢剪冬青树的枝桠。最后他索性放弃欣赏水池──天气还没好到可以打水仗，看了就觉得冷飕飕地──绕到梅里旁边去，聊些什么去了。
梅里算是个健谈的家伙，就算你不搭话，他都可以自顾自地说到天黑，不过他说的话大部分都很无聊，有耐心的听众从来都不是很多。勒茍拉斯待在他身旁，偶尔点个头，形式上地回应一声，这是最有诚意的表达方式了。梅里碎碎叨叨地阐述他那一整个植物病虫害理论，如果说够专业也就算了，但可惜的是，偏偏不懂装懂的成分占了大多数，勒茍拉斯实在不好意思去纠正他。病虫害理论后是温室培植原理，勒茍拉斯开始后悔待错地方，响应上就没有那么热情了，梅里也知道他没了耐心，干脆打发他去做自己的事：宴会要用的酒，还没准备好。他离开前，顺手指了指院子东南边种的一棵树，问那是什么树？为什么瑟兰督伊总是在那下面喝酒？梅里却故意吊他胃口，说夏天开花时，再告诉他。
勒茍拉斯回到房子里，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瑟兰督伊在第三间起居室，于是他爬了几圈楼梯，往三楼靠西边的走廊去。他敲门进入房间，那位金发的主人斜卧在躺椅上，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但没睁开眼皮看他一眼。他轻移脚步走上前，犹疑了一会儿，才慢慢问道：「大人，关于今晚的宴会，这次要用什么酒招待客人呢？」瑟兰督伊睫毛颤动了一下，说梦话似地回答照旧。所谓照旧的意思，就是主人永远喝葡萄酒，至于客人，随意就好，好喝无所谓，难喝也无所谓。他听了吩咐，正要退下，那位始终闭着双眼的人，却突然问他是第几次准备宴会用的酒了？他说第三次。
「很好。」瑟兰督伊说，「既然是第三次了，那就不要再来问我第四次。以后你或许还会遇到更多次这样的情形，但是记住不要让我还得重复告诉你『照旧』，我耐性并不好。」
勒茍拉斯很快地退下，回到他地下室的酒窖。他决定要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那里，便搬出一堆量杯和玻璃杯，开始调配各种酒的比例。不过他这次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调出来的自己都觉得难喝。最后他把用具清洗干净，不打算再玩了，反正主人不是说，给客人的好不好喝都无所谓吗？何必还要花工夫，搬出几瓶就是了，他连瓶子上的标签都懒得细看。他拿了两打的量放在门口，这样自然有人知道要搬上去，晚上会用到。做完这些事后，一阵浓烈的睡意袭来，大概是刚才试喝太多烈酒了，弄得他有点想睡。所以他灭了酒窖里的煤油灯火，慢吞吞地往他二楼的房间走，去小憩一会儿。
结果勒茍拉斯睡得太熟了点，这一觉醒来，都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山姆的女儿伊拉诺来敲他的门，他迷迷糊糊地起来应门，门口的她端着一个托盘，说是因为没看到他出来吃饭，所以帮他送晚餐来。他谢过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然后把东西端进房间，坐在桌边开始享用今天的晚餐。餐毕，他拿着空盘子要还给厨房，便顺着下人走的通道，往宫廷另一边角落的厨房去。经过中央大厅附近时，喧闹声不绝于耳，原来宴会早已进行许久。他放下盘子，偷偷从通道里溜出来，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大厅的一切。
音乐、社交舞、礼服。大厅左右连着两旁的房间门被打开了，形成一个更大的空间，贵妇们手挽着绅士，在其间穿梭不已。空气里飘荡着化妆品和香水的馥郁香气，像被打翻了一样，浓浓地充塞在衣影晃动的辉煌灯火下。和着大键琴、提琴的是一些繁杂的声音，有叮叮当当的酒杯碰撞声，还有不间断的交谈笑语，没有人静下心来欣赏乐师的演奏。勒茍拉斯站在暗处，假装一并感受宴会的气氛，他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那将会变得如何呢？
然后，他看见了瑟兰督伊。
宴会的主人，拎着个酒杯，摇摇晃晃地在舞池里走来走去，没有跟任何人跳舞。他极夸张地笑着，大概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了，然而大家的笑法，却看起来都一样。他笑到手里的酒杯都失手摔在地板上，发出很清脆的破裂声，原本在跳舞的人都回过头去看他。瑟兰督伊愣一愣，又开始笑，其余的人像是配合他一般，又递上一杯新的给他，没有谁计较刚刚打破的是相当值钱的水晶玻璃杯。勒茍拉斯觉得，换做是自己的话，他恐怕就无法还这么开心了，他们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收拾善后的不是他们。你不可能要求贵族们，撩起衣摆、蹲到地上去擦地不是吗？最好是连想象也不要。
一曲终了，乐队指挥换了一首较为轻快的曲子，这是需要多人一起跳、中间会短暂交换几次舞伴的乐曲。男女们高高兴兴地离开瑟兰督伊，就定位，行了礼，接着鞋跟声跟着节奏此起彼落地响了起来。勒茍拉斯的视线依旧固定在落单的主人身上，主人的笑容淡了、倦了，身体退到一旁的椅子坐下，跟热闹的场地有点格格不入。他十分不解，既然没有跳舞的打算，那么经常举办舞会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明白，瑟兰督伊根本没有再找一个喝酒借口的必要，按照那种喝法，总有一天会喝出人命，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罢了。他原先曾想过，或许瑟兰督伊对葡萄酒很有研究，但事实证明，他只不过是有张比较挑剔的嘴和比较敏感的鼻子──没有一个懂得品酒的人会拿多温尼安大酒庄的高级葡萄酒牛饮。所以他意识到，他被这个格林宫收留的理由，绝对不是单纯的他很会酿酒而已。
思索到一半，勒茍拉斯的思绪被打断了，不只是他的思绪，贵族们的宴会也被迫中断了。中断的原因倒不是葛罗芬戴尔吩咐乐队停止，而是站在他身旁的一个黑发男子，对整个会场宣布的事项。
「打扰各位的快乐时光，我感到非常抱歉。」那个陌生男子微微颔首，然后视线朝着某个方向，「只是瑟兰督伊大人有要事，无法再招待诸位，所以恐怕得提前结束这个宴会，而我已经交代好各位的马车在大门候着了。」
真是令人意外，在场的贵族们，竟然没有一位对此无礼的要求感到愤怒。他们反而开始附和陌生男子的话，说着「也打扰瑟兰督伊王子太久了」、「今天玩得很尽兴」之类的话，逐渐退到大厅外，让仆人们去取他们的皮毛披风和斗篷。唯一有意见的是宴会主人本身，他冷笑地走到陌生人面前，一边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天啊，这位不是好久不见的禁卫军首长‧伊瑞斯特将军吗？今晚光临寒舍，为我带来了什么重要大事，我可要好好洗耳恭听一番哪。」
被称呼为伊瑞斯特将军的人半鞠了个躬，用一种谦虚有礼、却似乎不是能妥协的语气说：「我出现在这的理由，相信您和其它几位大人们都一样清楚，这就不用再特地强调了。」
听到这句话，那些贵族相当识时务地加快了速度，转眼间，大厅里极有效率地清得一乾二净，同时也安静得让剩下的人声音非常清楚。瑟兰督伊寒着脸，沉默地瞪着伊瑞斯特许久。中间，将军大人曾非常有礼貌地提醒他，不应该让人多等，他这才淡淡地问了一句：「他在哪里？」。勒茍拉斯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谈有何涵义，但是伊瑞斯特是知道这问句的重点的，他很简略地回了「老地方」三个字。勒茍拉斯笑了。他认为贵族一定都是很懒惰的，动不动就是「照旧」、「老地方」，他们八成很不喜欢改变。
瑟兰督伊怒气冲冲地离开大厅，葛罗芬戴尔没有跟在他旁边，反而留在伊瑞斯特的身后。好戏结束了，勒茍拉斯从隐蔽的柱子后小心地退出来，回到下人通道里。这次他很快地到厨房去还了餐具，结束后理应返回他的寝室，但由于他下午睡过了，以致于现在精神状态相当好，毫无睡意。结果他只是又来到地下室的酒窖。
晚上的酒窖比平常还冷，他缩在外套里，回想刚发生的事情。除了禁卫军将军伊瑞斯特以外，今天意外造访的，似乎还有一人。那个人应该颇有地位，不然那些贵夫人、伯爵之类的，也不会如此甘心离开了。问题是，那个人来找瑟兰督伊有什么事呢？瑟兰督伊的反应很冷漠，不过纵使这么冷漠，也还是去见了那个不知名的人──对，他们根本不需要提起名字，好像双方都有默契。
勒茍拉斯满腹好奇心，不过，地下室实在是太冷了，他的脑袋都快要给冻僵，于是他起身，搜索着通风口。因为是储放酒的地方，所以不可能有壁炉之类会引起火花的东西，但至少他可以先把通风口堵起来，免得冷风老是灌在他背上。他果然在架子后面找到了，正打算放点什么挡住时，一个人声却吓了他一跳。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声音是从通风口传出来的，勒茍拉斯想了想，这边一定是连接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的，从位置推断的话，很有可能是那间放满书的会客室。因此，他特别把耳朵贴近，这个很让他感兴趣。
「是我该问你你想要我怎样才对吧？不是你先拒绝见到我的吗？一个月了，你说见面就见面，不见就不见，我算什么？」
「我不是都已经主动来找你了吗？你打算还要呕气多久？」
「我不敢跟你呕气，你是知道的。」
「那么，直接告诉我你的不满吧。」
勒茍拉斯听得出来，其中一个很显然是瑟兰督伊，那么，这就代表另外那个，就是今天的神秘客？低沉、稳重、富有磁性的音质，的确很有神秘的味道，拥有这样令人陶醉音质的人，会是长得什么样子？
「你会给我一切我想要的吗？」
「只要我能给的，几乎都可以全部给你，但是只有一样绝对不行。」
「那么，我说了也是白说啰？」
接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勒茍拉斯等了很久，但是只能听到反复踱步的脚步声罢了。脚步声很有规律地从一头到另一头，鞋跟敲在铺有薄地毯的表面上，钝钝的，很微弱。有一阵子声音突然消失了，短短几秒后，变得急促了起来，然后杂乱不堪。一些奇怪的啧啧声混在里面，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厚重衣物跌在地板上的声响。很快地连气喘般的呼吸声都有了，那种不知道是痛还是舒服的细微呼喊，让勒茍拉斯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爱你……瑟兰督伊……我爱你……」
听到这段话，像是有股什么从勒茍拉斯背脊上窜了上去，凉凉的、麻麻的。他的心跳不断地加速，他想捂住耳朵，但是那些沙哑柔软的甜言蜜语，还是从细缝里钻了进去，钻进他身体每一个毛细孔。他的双腿间不自觉有种奇妙的感觉，惊慌之下，他用力地把脚合起。
「瑟兰督伊……我爱你……」
最后勒茍拉斯再也不敢听了，他满脸通红地跑出酒窖，留下那些声音回荡在黑夜里。
第三章
勒茍拉斯感冒了，而且非常严重，长时间陷入高烧的昏睡中。追根究底，是他那个晚上在通风口吹风的后遗症。他这一病，断断续续地拖到春天，中间有好几度险些转成肺炎，能够活到现在，算是一种奇迹了。葛罗芬戴尔帮忙照顾着他，分配几个看护轮流照料，他们也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这无数半梦半醒的热度间，勒茍拉斯浑沌不清的脑袋，常常出现一些幻象，他彷佛看到两个人在黑暗中交缠，互相啃咬着对方的身体，一边喊疼，却又谁都不肯松口。每当他做这个梦时，会不自觉地说着呓语，汗水淋漓浸透了衣裳，旁边的人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帮他把身体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那些重复的音节，已经到了像咒语般的地步了。
葛罗芬戴尔很纳闷，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不过问了许多人，没有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勉强撑了一个礼拜，他才在病倒后第一次睁开双眼。当时他吃力地转动干涩的眼球，葛罗芬戴尔刚好和医生走进房间来，他们很惊讶他终于醒了，于是试着跟他说话，但是他虚弱得只能用眨眼睛表示而已。医生摸了摸他的颈子，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对葛罗芬戴尔说了一些话，乎近乎远地，勒茍拉斯无法辨听。他只知道，他们似乎把他移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这间比他原来的更大更干净漂亮。后来医生走了，葛罗芬戴尔把他的衣服脱掉，用毛巾沾了温水擦拭他的身体，再穿上睡袍，让他继续睡。
类似的事情又反复了一个礼拜，勒茍拉斯终于可以坐起身了，甚至进步到可以自己拿起叉子吃饭，但是照顾他的人都严格反对他随便起床走动，所以他只好又乖乖地在床上待了三天──这是他跟身边的人妥协的结果。
等到他终于能自由活动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会客室去，在那他发现有几件事不一样了──他们把他移到离那里比较近的房间去，这似乎是好事；再来，放在书架上的书，明显地有人动过，在他病倒之前倒是没有改变过；最后，铺在嵌木地板上的地毯，换了一张新的。他去问了负责打扫会客室的女仆，那个年轻的女孩支支吾吾地，只是说，脏了，洗不掉，拿去丢了。在这之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他越来越觉得奇怪，会客室的地毯，真的很容易脏，而且在换新的前一天，他总是突然被告知，不要靠近那个地方。久而久之，他渐渐明白，同一时间门口会出现一台华丽异常的马车的原因──会客室里面发生的事，没有人提起，大家全都假装不知道，可他再也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孩。他不想追究为什么他们从不到房间里解决，只是禁止自己再躲到酒窖里去偷听，虽然他心里一直有种莫名的渴望，然而他死命地压抑着。
前半个春天，一直都是如此，直到暮春初，一个小小的意外，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冲击。
那天勒茍拉斯一直待在户外散步，所以并没有被及时通知，那位神秘客又来到格林宫了。当他悠闲地从外头回来，正要到房间里去的时候，经过会客室，那儿的门是开着的，他很惊讶里面竟然有人在。一个男人的侧面：鼻子很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个子很高，深褐色偏黑的头发，酒红色镶金边的套装。陌生人本在翻看一本书，直到察觉有人靠近，把头转了过来，似乎也很讶异的样子。
「先生，我打扰您了吗？」勒茍拉斯不禁感到一阵无由的歉意，他后退了一小步，把头低下。
「不，我并没有被打扰。」陌生人温和地笑笑，「我只是有点问题想请问你，比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会客室里的那个人！！勒茍拉斯猛抽了一口气，这个声音，日日夜夜地盘旋在他脑海中，从来不曾遗忘，然而今天，终于看到本人了。他幻想了无数次男人的样貌，却没有一个如同这张就在他面前的脸，那么刚毅，同时又那么温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人仍然笑着说道：「亲爱的年轻人，你让我有些困窘了。是什么事，让你的脸这么红呢？」
他摇了摇头，努力地弯起嘴角，想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却又担心自己的笑容不好看。男人示意他进房间来，他脚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进去，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合起书，从头到脚打量他了一番，然后用一种有趣的眼神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想我是真的没见过你。这是件颇不可能的事，因为这里的仆役除了葛罗芬戴尔之外，都是我指派的。」
勒茍拉斯的脑筋很快地转动起来，他突然想起，之前听别人说过，这座宅邸所有的下人，都是国王爱隆送过来的，这么说来，这个陌生人，难道就是──他吓得赶快单脚跪下，嘴唇不住地发抖：「请原谅我的失礼，国王陛下，我无意如此冒失的。」
「不需要这么紧张，你可以起来回答没关系。光凭我说的话就可以判断我的身分，看来你也听过不少的传言对吧？」爱隆耐人寻味地抿抿嘴，让勒茍拉斯心虚得不得了，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不过至少他是可以从地上站起来了，爱隆让他又走近了两步，他这才发觉，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有多少。瑟兰督伊是他所见过，身材算是很俢长的人了，不过国王看上去更高。
「把头抬起来……你今年几岁？」
「满十六岁了，陛下。」
「十六岁……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瑟兰督伊时，他就是这个年龄。」爱隆说。
勒茍拉斯听着他说话，眼睛却不住地盯着他手上的书。国王的手指就在放在书皮上面，优雅且富有品味的皮雕微微浮凸置于封面，指尖拂过的地方又滑又亮。勒茍拉斯现在知道那些书到底是谁送的了，如果所谓重要的人是指诺多国王的话，会把他送的东西摆在他常看到的地方作装饰品，倒也理所当然。
爱隆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问他是否对阅读有兴趣？他摇摇头，很尴尬地表示，他不识字，没读过任何书。爱隆又说，那很可惜，他告诉勒茍拉斯，知识就是力量，有机会的话，希望他能受教育。勒茍拉斯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他觉得，国王陛下真是一个亲切的好人，瑟兰督伊能够得到这样的人的喜爱，实在是令人非常羡慕。
「这本书你拿去，」爱隆把他手上那本交给勒茍拉斯，「也许，总有一天，你可以好好地读一读他。这是本好书，我非常肯定。」
他满怀感激地接了过去，书皮残留着爱隆掌心的温度，还有一点点玫瑰油护手霜的淡淡香味。他正想好好道谢时，房间外却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他。
「那些书早就送给我了，还能转送给别人吗？」不合时节的冰冷语调，从瑟兰督伊的嘴里慢慢地吐了出来。
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门口，略偏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里的两个人。爱隆主动迎了过去，想要拉住他的手，却被无情地拍开。他们出现了一些争执，爱隆解释他并没有将书转送给别人，他只是认为，既然平常没有谁在阅读那些书，不如「借」给真正有心想读的人。瑟兰督伊爱听不听地走开，径自在沙发上坐下，这让爱隆有些不悦地皱起眉。这件事在勒茍拉斯眼里看来，比较像是瑟兰督伊在找借口惹事生非，他分明不在意这栋豪宅里的任何东西，又如何会计较一两本他从不看的书？以他对国王极度不恭敬的态度看来，他根本以激怒国王为乐罢了。爱隆对瑟兰督伊却算相当客气，他并没有责备什么，更没有处罚什么，甚至有点纵容过度，而瑟兰督伊却像个斗蛇的人，不停地拿着棒子去挑弄篓子里的蛇。
「或许我该感激您赐给我的这一切才是，我亲爱的、可敬的、伟大的国王陛下。」瑟兰督伊轻薄不庄重地靠在沙发上大笑，「又或许您该严厉地惩罚我、把我赶回辛达去或流放到哪里都好，我亲爱的、可敬的、伟大的国王陛下。」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瑟兰督伊。」爱隆寒着脸回答，「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你不可能离开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座宫殿一步。你可以放弃惹我不快这个念头了吧？我的耐心可以在你身上维持得很久很久。」
瑟兰督伊止住了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斜睨着爱隆道：「这是我的诅咒，让我长不出翅膀飞离这里。你给我这么多的仆役，为的是建造一个美丽的鸟笼，让他们看着我、绑着我。但是我还是会等待，等到你厌倦了、讨厌起我的那一天。」
「我也很期待，只不过，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那我们可以先庆祝你的监牢再一次牢固地束缚着我，来，可爱的勒茍拉斯，你应该好好发挥你的长才，给我们的国王陛下献上一杯美味的特调酒才是。」瑟兰督伊拉过勒茍拉斯，笑咪咪地说道，「他很可爱吧？我带他回来的。我在想，我应该也可以自己决定让什么人留在身边才是。好，快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他推着勒茍拉斯的肩膀。
「不要再喝了，我不喜欢你喝这么多酒。」爱隆提出反对。
「真的吗？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喝醉的样子呢！你不喜欢吗？」瑟兰督伊突然用力地抱住爱隆的颈项，让两人的嘴唇重迭在一起，完全忽视旁边还有第三者的存在。
勒茍拉斯被他的行为吓到了，他不断地往后退，结果被桌子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瑟兰督伊听到声音，离开爱隆的唇舌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怒道：「你还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啊！你给我滚出去！」勒茍拉斯抱紧了怀里的书，很快地站起身，迅速地跑出去，背后关门的碰撞声，响彻了整个长长的走廊。
不是跑回房间，而是跑到了地下室的酒窖。一进到那儿，他便把门锁上，然后如同之前一般，贴在架子后的通风口边，听着仅隔着一层地板、楼上会客室的声音。就像他所想的，那儿的确仍然可以听到很多，不过这次听到的声音没有上次的温和了。布帛的撕裂声，还有在地毯上翻滚的声音，掺杂着模糊不清的啜泣──好痛苦。
爱隆的话语，顺着空气飘进他耳朵里：「求你别离开我……」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彷佛没有尽头。可是他没有听到瑟兰督伊任何响应，一直都没有，除了啜泣。最后啜泣变成尖叫，这让勒茍拉斯联想到，茶壶里的开水烧到沸腾时，那种又热又折腾的音量。
把火给熄掉啊──他怀抱着自己的肩膀，坐在地上，不住地发抖。他不了解自己是因为兴奋还是害怕而颤抖，只是幻想着当他把沸水到进玻璃杯里，杯子承受不住热度而破裂的景象。滴滴答答、叮叮当当的破裂景像。
「如果……不能让我自由……那么至少，让我死吧……」这句话像桶冰水一样，浇在勒茍拉斯的皮肤上。他的胃里不觉涌起一阵反感，于是他趴在石板地上，可怕地呕吐起来。他吐到喉咙又酸又痛，还是无法停止，直到嘴里的一阵苦味，他才发现胆汁一并被吐了出来。他从地板爬起，昏沉沉地走到水槽边去，舀了点水漱口，试图让自己的头脑舒服点、清醒点。最后他洗了把脸，重新拿起爱隆给他的书，思量了好一会儿。
得找葛罗芬戴尔教我念书才行──于是他离开地下室。
第四章
勒茍拉斯把鹅毛笔浸到墨水瓶里，吸了些墨水上来，笔尖在纸上慢慢地移动着，抄下一些字句。以初学来说，他的字迹可以算是相当娟秀，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满足。现在，他已经可以认出不少字了，这全都要归功他这些日子以来不眠不休的努力，以及葛罗芬戴尔的善于教学。
告一个段落后，他放下笔，拿起纸轻轻吹了几下，墨迹在阳光下慢慢干涸，少了湿润感，多了一些厚重温暖的色泽。他偷偷地望了望坐在对面的人──葛罗芬戴尔捧着一本诗集，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他没有教勒茍拉斯读诗，因为目前还未到这个程度，所以当出了作业、自己没事好做，他便会找本书打发时间，而诗算是挺符合这种时候钻研的东西。如无必要，勒茍拉斯通常不会主动闲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赶快把他该学的学好，如此一来他就能再去见国王，说他学到了多少。
「夏日的漂鸟，」葛罗芬戴尔突然低声吟道，「来到我的窗前，发出啁啾歌声，然后翩然离去。秋日的黄叶，没有歌唱，只一声叹息，便飘然落下。啊！世上那最卑微的流浪者，留下你的足印在我的诗中。世界卸下其浩瀚的面具，交给他的爱人。于是他马上变得渺小有如一首歌，或如一个永恒的吻。正是大地的眼泪，长保她笑容灿烂。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注一﹞」
「好像有点愁闷。」勒茍拉斯说。
葛罗芬戴尔笑着合起书，推开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越过他的肩膀，检视他的文字，缓缓道：「你写得很好，说句失礼的话，原先我没有料到你可以进步得这么快。不过，有几个地方还需要加强，来，把手伸过来……对，很好……现在把力气放松，顺着我的手一起动……」葛罗芬戴尔握住他的手，带领他感受手腕及手指的变化。这个姿势让勒茍拉斯觉得很别扭，但是他没有抱怨过，毕竟，比起自学，有人指导还是好得多。他们练习了很久，就在勒茍拉斯觉得肩膀要僵硬之前，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葛罗芬戴尔放开他，应了门，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是伊瑞斯特大人有事情找，麻烦他过去一下。葛罗芬戴尔有些为难地表示，他现在正在忙，可以等一等吗？但是仆人回答，不可以的，伊瑞斯特大人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于是，葛罗芬戴尔只好暂时离开，而勒茍拉斯笑着说他并不介意。他的确不是很在意，谁是谁的情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更不便批评，辛达王子的助手配上诺多禁卫军将军，这样的品味有多糟。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是什么了，他们的事情给了外人更多理由，好让爱管闲事的人可以鄙夷地说，辛达人有多么擅长秽乱宫廷。
勒茍拉斯看着窗外，绿油油的草地，显得十分舒服畅快。夏天真的来了，尚未意识到第一声蝉鸣，它就悄悄来到你身边。勒茍拉斯活动着筋骨，他坐了一个上午，有点腰酸背痛，非常希望能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书房这里就是真的一刻也坐不下了，他决定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假期，于是他也离开了书房。
烈日当头，阳光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勒茍拉斯漫无目的地在庭院中游走，只有他一人。这么好的天气，但似乎没有人有同样的心情来散个步，偌大的开放式空间里，却连一点点空虚都放不下。很多花都开了，但是勒茍拉斯感受不到任何所谓「争奇斗艳」的感觉，大家只是在那里，做着它们该做的事、开着它们应该开的花。然而，那又有何差别呢？那些美丽的颜色不属于勒茍拉斯，就像他不曾属于这个地方。
他一路晃到院子的东南隅，在那棵熟悉的树前停了下来。去年冬天梅里说过，等到夏天它开花时，就会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很久没有关心这件事，原来不知不觉，这棵树竟然已绽放一树芳华，而他没有意识到。记得瑟兰督伊很喜欢在这下面喝酒，现在应该还是一样。勒茍拉斯抬头望着树梢，一簇一簇的小花团，满布在枝叶旁。落在地上的花瓣很细小，是淡淡的、偏白的粉紫色，安静地铺平了一地。一阵轻风突然袭来，卷落更多的花瓣，勒茍拉斯伸出手捧着他们，有一些粉紫小花掉在他手心中，带来植物特有的清香。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久到足以让光影都移动了一些。
后来，树叶窸窣声中，多了一些鞋跟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葛罗芬戴尔找上来了。葛罗芬戴尔眼神诡异地回望他，说道：「原来你在这里。」他只是笑笑，然后问，和伊瑞斯特大人的事情解决了吗？对方含糊地点了点头，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回复。
「你以前有看过这种树吗？」葛罗芬戴尔问。他摇摇头。
「我想也是。这棵树，是从辛达移植过来的，瑞文戴尔应该不会有第二棵。别说是瑞文戴尔，或许全国都没有，诺多不产这个。」
「这叫什么呢？」
「苦楝﹝注二﹞。另外一个名字是苦苓，不过在辛达，人们更喜欢称呼它『夏之雪』。」
「夏之雪？很矛盾，但非常有意思。」
勒茍拉斯绕着树转了几圈，期间花瓣依然飘零，稀稀落落地夹杂在他头发上。葛罗芬戴尔把他拉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和肩膀，但是动作缓慢到让人不得不厌烦起来。最后，他捧着勒茍拉斯的脸，仔细地端详一番，后者不明所以地抬着眼，揣测他想说的话。
「真惊人，你刚来到格林宫时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现在，倒不是我记得的样子了。你变得真多，瞧，你的头发几乎是淡淡的金色了。」葛罗芬戴尔叹息着，「皮肤也是，简直脱了一层下来。要是从背后看的话，站在这棵树下，我都要觉得你和瑟兰督伊大人有点相像。」
和瑟兰督伊的背影有点像？勒茍拉斯突然紧张起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瑟兰督伊是个美人，没有人会反对这个说法，即使是不屑他的人也一样；然而，勒茍拉斯从来没有要模仿他的想法，从来没有。
葛罗芬戴尔感觉到他异常安静，于是又换了一种说法：「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勒茍拉斯。你身上绝对有着别人没有的特质，而那足以吸引许多人。」
但是勒茍拉斯没有获得安慰。他懊恼地离开葛罗芬戴尔的手，有礼地道别，表示今天不想再念书了。他快步地走开，一点都不想再跟后面那个家伙走在一起，那人说话真是有够无趣的，根本只会傻笑而以。「吸引许多人」？「许多人」？他挑高眉──什么程度的人呢？如果是管家侍从这一类的，不要也罢，只能被那些人看上眼，那比没人喜欢还要丢脸。他气得踢飞一颗脚边的石头──反正旁边没有人会看到。
他经过喷水池时停了下来，研究着自己水面上的倒影。池边的水纹被中间溅起的水花弄得波光粼粼，以致于他看到的脸，也是摇摇晃晃的，一阵模糊不清。我变漂亮了吗？我长大了吗？他对着倒影喃喃自语。他有种想法，想要超越谁、追上谁，变成唯一。末了，他一掌打在水面上，毁坏了所有的影像，再趁着水平面恢复宁静前，逃离那个地方。
勒茍拉斯在房子里遇到山姆的老婆小玫，她是专门负责蔬果采买的人，她告诉勒茍拉斯，南方有一批异常早熟的葡萄，早上被送到布朗恩宫中，但又不知怎么地转送到格林宫，如果他有兴趣的话，那些葡萄都清洗好了，可以拿去试酿看看，这应该会成为今年最早的一批葡萄酒吧。勒茍拉斯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便信步至酿酒的工作坊去。
工作坊中，果然堆满了很多红葡萄，它们多半还带有晶莹的水渍在上头，粒粒肥硕饱满，闪耀着令人垂涎的光泽。酿酒大木桶里的是已经都去蒂的，所以可以省下许多事，勒茍拉斯卷起裤管，把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踏上小阶梯，站到桶子里去。
啪……葡萄在脚下破掉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痛快。底下渐渐流出一滩紫红的果汁，浸染了他的脚，黏稠而冰凉。他在桶子里走来走去，一颗也不放过，他喜欢看着被踩压着的葡萄，表皮迸裂了、半透明果肉露出来的样子，再被自己外皮所染红。他的脚深埋进水果与果汁中，拔出来又伸进去，来来回回无数次，水声吱吱作响着，桶底下的葡萄籽搔刮着他的脚底板，一点点痒痒的，又一点点刺刺的。勒茍拉斯愉快地重复这些动作，身上甚至都溅到了一些颜色，他舔舔嘴唇，贪婪地呼吸着工作坊里充斥的甜美香气。
时间是接近天黑的黄昏了。桶子里的葡萄终于烂到不能再烂，勒茍拉斯终止他破坏的行径，站在里面休息。空旷的工作坊中，只有他一人，他发了好一会儿呆，口中突然吟诵出些许字句。
「……啊！世上那最卑微的流浪者，留下你的足印在我的诗中。世界卸下其浩瀚的面具，交给他的爱人。于是他马上变得渺小有如一首歌，或如一个永恒的吻。正是……正是……」语句出现迟疑，因为他不记得之后是什么了，努力地思索下午听到的内容，可就是只能想起几个片段的单字。不了解那首诗的涵义，果然很难背下。
「正是大地的眼泪，长保她笑容灿烂。」
勒茍拉斯惊讶地往门边望去。
爱隆慢慢地走了进来，一面又继续说道：「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
「我不知道您的到临，陛下。」勒茍拉斯急着想从桶子里爬出来，但是爱隆阻止了他。
「不用紧张，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慌张。」国王笑了笑，「在这里，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一个王者，所以你别刻意显示我的身分。」暂停一下，又说：「我刚好有时间也有心情，到这附近散步一下，想不到听到你在吟诗。」
勒茍拉斯的脸竖地发烫起来，他感到困窘，因为连短短几句诗也念得不好，却还偏偏是爱隆王听到了。再加上他现在是卷起裤管、泡在一缸烂葡萄里的模样，那真是再愚蠢不过了。
「呃……我……」
「你变得好多，勒茍拉斯。」爱隆自顾自地说着，「很久没看到你了，你真是变漂亮了。」
他几乎喘不过气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他会站在伟大的诺多国王面前，这样被赞美。一切好得不像是真实。
「而且……」
「什么，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没什么。」爱隆摇摇头，「你在做什么？酿葡萄酒吗？」话题转移了。
「是的。」
「这几年的天气一直很不寻常，不是冬天来得晚，就是水果熟得早。」爱隆背着手，开始绕着大木桶走。「南方的城镇今天献上来这些早熟的葡萄，不过我想，送到这来似乎比较适合。」
勒茍拉斯才正要感到兴奋──难道这是特地要给他的──却又马上失落，因为爱隆说：「瑟兰督伊喜欢喝葡萄酒。但是他最好是少喝一点。」
国王又绕着桶子走了两圈，最后大概是没兴趣了，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临走前，他看了看勒茍拉斯上上下下，叹了一口轻微到不能再轻微的气，嘴里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字句──「真是令人怀念。」勒茍拉斯愣了愣，但是还是向国王陛下道别，再度回复独自一人的状态。
他很希望爱隆王能够待久一点，不过他也知道，无话可说的自己，恐怕会让国王觉得无聊。如果他多补充点学识，总有一天把爱隆那本书看了个仔仔细细，或许他会有福气，可以对爱隆表示一下感想──然而，这也只不过是他第二次见到国王陛下罢了。
注一：取自泰戈尔的《漂鸟集》，因为某流实在没有作诗的才华，所以随手翻起书架上这本诗集，天知道第一页就看到了我想要的感觉……^^b但是，泰戈尔的年代比我的故事晚得多啦﹝汗﹞
注二：其实苦楝是春末开花的树……为了某流的喜好，硬是给人家改成夏天开，大家请不要在意喔~~~又，苦楝，常常被隐喻「苦恋」或「可怜」的意思，这也是文章的主旨之一。
第五章
事情有些不对劲，用句玩笑话来说，也就是会客室很久没有换地毯了。自从上次在工作坊中见到爱隆王，现在竟然隔了有两个星期不见人影，是相当稀奇的事。
「又有事要忙了，伤脑筋啊。」园丁佛罗多的叔叔──比尔博，常常意味深长地抽着烟斗，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而这些话，多半和政治有些关系。勒茍拉斯不知道他待在这座宫殿的功用是什么，他几乎没在工作的，所以勒茍拉斯直接假设他是来这里养老的。但是比尔博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在爱隆王没来的第十五天，他说：「辛达恐怕是要完蛋了，看样子，老欧瑞费尔是活不过这个夏天的。他的儿子个个都不是好东西，他死后，无论是谁继位，都会把一切都搞砸吧。」
勒茍拉斯原本觉得，听听就算了，想不到，一语成谶，在比尔博说完又过了不到二个礼拜，在季节快要进入仲夏的同时，远东就传来老辛达国王欧瑞费尔驾崩的消息。格林宫的人每个都惶惶不安，不晓得这股剧变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尤其是瑟兰督伊。然而，当葛罗芬戴尔将讣闻诵读给他听时，他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们准备一下，我要在树下喝酒。」虽然瑟兰督伊本来就冷淡，但是知道自己父亲去世，却没有任何奔丧或致意的打算，也委实过分了些。葛罗芬戴尔明白那些诺多人的流言蜚语，所以警告宫里所有的下人，不懂的事不要乱说。
现在，爱隆王一个月没出现了。整个宫殿上下只有勒茍拉斯会关心这个，其它人的注意力早又被另一波冲击吸引过去了──辛达政变的消息。老国王死后，在这种危急存亡之秋，没有时间守丧，嫡长子便顺理成章地继位为王。新任国王维持前任的守旧做法，依然想以某些利益条件交换国际间的和平，但是其它的弟弟严重反对，他们认为应该与诸国重新订立平等条约。这件事吵吵嚷嚷没多久，新国王上任没几天，他的弟弟们便率领了叛变的军队，攻破了皇宫大门。国王易容逃出辛达，据说是去了凡亚寻求政治庇护，此传言不可考，但是叛变政府当他已死，另外拱了欧瑞费尔次子登基。
于是，格林宫的人又更紧张了，因为第二个新国王马上向诺多首先提出打破不平等条约的要求，这让在诺多做人质的瑟兰督伊立场既尴尬又危险，无怪乎比尔博会说爱隆有事要忙了。这段时间内，只有伊瑞斯特将军还会到格林宫走动，来找谁，大家心照不宣。
勒茍拉斯焦急地盼望，每天都在窗口边晃来晃去，葛罗芬戴尔问他怎么了，他就是不说。他只是想知道，瑟兰督伊会不会被遣送回辛达？真若如此，那么格林宫是不是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们这些人，他，将要何去何从？
一个月零八天，他终于盼到他想要的了──爱隆王总算又驾临。很不寻常的是，瑟兰督伊很难得地在门口亲自迎接，之前明明都是让国王自个儿到会客室去的。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回瑟兰督伊竟然在自己房间招待国王，这让勒茍拉斯相当意外也相当苦恼──他本以为可以又在酒窖偷听他们的谈话，他可是不知道瑟兰督伊房间有没有门路的。
不过，他最后仍是决定大着胆子跑到瑟兰督伊房门口去，除了葛罗芬戴尔，他不需要担心会有其它人靠近那个地方。再说，葛罗芬戴尔刚刚就跟伊瑞斯特一起不见了，临走前伊瑞斯特的眼神真是让人打从心里不舒服。所以，这个险是值得冒的，既然被逮住的机会不大，怎么说也要去试试看。勒茍拉斯偷偷摸摸地溜上楼梯，一路上顺利得没话说，因为大家早就听到风声，纷纷识相地躲得不见人影。这实在很方便他在门口偷听，反正他也不认为房里的人会突然走出来，他们一向「很有事情可做」。
「这十年来，我能进到你房间的次数，少到我永远无法记住你的花瓶放在什么位置。」隔着门板，爱隆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很有兴趣知道，今天你是为何如此好客？」
「得了吧，你讲话有这么带刺的时候吗？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没有讽刺你，其实我很高兴，只是你看不出来。但同时也有点悲哀，平常，我从来没能见到你放弃武装的样子。」
「诚实地告诉你，我是有求于人的。但如果你能响应我的要求，以天父之名发誓，我不会再忤逆你了。」
「瑟兰督伊，你是无神论者。我很乐意你一直温柔，那代价，无论多少我都愿意付出。但是，谁又能保证明天的你是否依然还在我身边？」
「我……我求你了，陛下。不要毁灭我的国家……求你。」
「不要叫我『陛下』。我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可怜地求我，那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你听到了什么传言？诺多要出兵辛达吗？」
「……你不爱我。」
「你胡说什么！」
「那就答应我的要求。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这么求你也不行吗？」
「你忘了辛达人对你有多残忍吗？你忘了是谁将你送到这里当人质的吗？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现在还要为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对我低声下气？」
「可是那里是我的故乡！我的子民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即使我的父兄们做错了，但是你别忘了，他们的错误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
到这里，爱隆不说话了。勒茍拉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逐渐听懂他们之间在谈些什么，也逐渐了解瑟兰督伊就算不快乐，也还是不逃走的理由。他觉得爱隆王好可怜，爱着一个完全不把心放在他身上的人。
「……你说的对，我感谢他们的错误。」
「所以？」
「你会答应我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我答应你。」
「那么，至少在你有生之年，诺多是不会向辛达宣战的。」
「谢谢你……真的。」
「现在，我要求一点报酬并不过份吧？」
听到这句话，勒茍拉斯下意识地就用力敲起门来，他有预感，爱隆王口中所谓的「报酬」，绝对是他讨厌的事，非常讨厌。房间里的人似乎都被吓了一跳，瑟兰督伊神经质的尖叫又出现了，他高声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勒茍拉斯。」说也奇怪，勒茍拉斯一点也不害怕。
「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没关系，让他进来好了，看看有什么事再说。」爱隆王倒是不怎么反对。
勒茍拉斯光明正大地忽视瑟兰督伊的抗议，推门走了进去，然后在门边行了个礼，才走到房内。
「两位应该需要喝点什么吧？我去为您们准备一下好吗？」他笑容满面地解释。
「不用了。」瑟兰督伊斩钉截铁地说。可是爱隆似乎不这么认为，他说：「我是不太想喝酒，但是有点渴了，请帮我送上一杯茶。」于是瑟兰督伊又改口说：「好吧，既然要喝的话，那我也还是来杯葡萄酒吧，或许我们可以到花园里面去小酌一番。」
「到花园哪里去呢，瑟兰督伊？」爱隆的声音突然更加些低沉了。
「树下很不错，庭院东南方有棵树开得很漂亮，趁着这个时候──」
「我不喜欢那棵苦楝。」国王打断他的话。
「可是──」
「没有可是！」国王第一次表现出惊人的愤怒，勒茍拉斯着实吓了一跳，「都已经十年了，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忘了那棵树和那个人！」
「那个人」？勒茍拉斯讶异地望着瑟兰督伊，然而后者面无表情地，只是低垂着长长的眼睫，不轻不重地回答：「我不懂你的意思。」
爱隆吐了一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你不可能隐瞒我，我调查过你的事。我不会计较过去，但是，我希望你能专心点。」
房间里陷入一阵诡异的静谧，瑟兰督伊低着头，爱隆凝视着瑟兰督伊，而勒茍拉斯直直地盯着爱隆。三角形的三个角里，各有不同的心事，在慢慢地酝酿着，但整体却像是打开瓶塞、接触空气太久的葡萄酒，开始转变成醋。
时间静止了很久，直到爱隆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条丝质手帕，走到瑟兰督伊的身边，捧起他的脸轻柔的擦拭，勒茍拉斯才意识到，瑟兰督伊在流眼泪。水份不断地从那双没有聚焦的蓝色眼眸里涌出，濡湿了手帕，爱隆没有安慰他什么，只是依旧轻擦他的脸颊。
「勒茍拉斯，」爱隆低声道，「茶不用了，你可以下去了，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勒茍拉斯不得已听话地离开，在他关起门的那一剎那，忍不住从细缝里偷看最后一眼，正好看到爱隆吻去瑟兰督伊脸上的泪水那一幕。在那一剎那间，勒茍拉斯觉得自己也都想哭了。他闷闷地回到房间，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但任凭他感到多疲倦，就是睡不着。
爱隆王一待就是待到深夜，勒茍拉斯守了好几个小时，才听到马车离开的声音，然后好不容易打了个喝欠，终于睡了下去。但是他睡得很短、很浅，很久没有做梦了，这个晚上却梦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夏天，格林宫下雪了。爱隆王给了他一把铲子，要他去喷水池把冰打破，因为瑟兰督伊被冻结在池底。他照吩咐去了，可是池子好大，他找不到，索性堆了一些木头在冰上，看看能不能生起火把冰给烧融了。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可是爱隆王把他骂了一顿，说要是不小心烧到瑟兰督伊怎么办？他回答，反正人早就死了，也没差别。结果爱隆王气得打了他一巴掌，好大的一声，让他从梦里惊醒过来。
其实吵醒他的不是巴掌声，而是门被推撞开的声音。他从床上迅速地坐了起来，看到瑟兰督伊颠颠倒倒地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扑鼻。瑟兰督依旧这样来到床边，身上只随便披了件单薄的衬衫，在昏黄的烛光下，勒茍拉斯都还可以清楚地见到，他敞开的衣领间有许多奇怪的小伤痕，从锁骨到胸膛。
瑟兰督伊瞪着勒茍拉斯好一会儿，很突兀地放声大笑，勒茍拉斯一向很不喜欢他的笑声，因为他的音调比一般男人高了些，在这样的深夜听起来，显得更加刺耳。他边笑边说：「我真是低估了你这个小鬼，他连葛罗芬戴尔的名字都还会叫错，却是记得你是干嘛的。」打了酒嗝，他又继续说道：「哪？你有什么目的啊？这么引起他注意，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勒茍拉斯沉默着。
「你少来妨碍我！我待在这个鬼地方可不是为了当他的妓女！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子吗？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瑟兰督伊尖声怪叫着，幸好这里离仆人的房间很远，否则大家全要来看热闹了。末了他发泄完了，满意之后，又踉跄地走出房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房内的烛火摇曳，照在墙壁上的影子也是那样摇来摇去。勒茍拉斯坐在床上动也不动，蜡烛烧完一小段后，他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脚跑过阴暗的走廊，去敲另一个人房门。
葛罗芬戴尔的门。
葛罗芬戴尔一副没睡饱的样子来应门，当他看到是谁时，惊讶得把惺忪的睡眼都睁大了。「你这个时间要做什么？」勒茍拉斯走了进去，逼得他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床边，跌坐在上面。
他当着他的面，慢慢地解开衣服上所有的钮扣，让上衣滑落在地板上。「剩下的，你要让我自己脱，还是你要动手？」
「……勒茍拉斯，你怎么了？」
「我自己脱还是你动手？」
葛罗芬戴尔不再多说话，他一把拉过勒茍拉斯，两人躺到那张还有伊瑞斯特味道的床上，开始疯狂地亲吻。勒茍拉斯任自己的身体被摆布着，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眼睛直视着天花板。
他们做了那件事。
葛罗芬戴尔没有什么体力和他厮混一整晚，因为他似乎是一天内的第二次，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所有行为，趴在勒茍拉斯身上，沉沉地睡着。勒茍拉斯推开他，穿上衣服走出去，回自己的房间。
他得尽量不坐着和躺着，由于没有经验，他觉得身体很痛。最后他开始哭泣，哭到天亮都没有停止。但他哭泣的原因倒不是疼痛，或者是惋惜他的第一次。
他垂泪的原因是──他竟然让一个侍从上他。
第六章
难过是一回事，但是通常难过完又是另外一回事。坦白说，勒茍拉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现在的发展对他说，其实没多大坏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以方便为主，或许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搞上葛罗芬戴尔。
不使用「做爱」这样的字眼，是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字过度接近于「制造爱情」，那似乎和事实并不一致。他们不是相爱的，甚至连「有关系」都牵扯不上。葛罗芬戴尔真心相待的人是伊瑞斯特，纵使身体背叛了对方──毕竟，男人嘛，除非是性无能，否则到死都还是以下半身思考的。
年轻是勒茍拉斯最大的本钱。他的身体正在急速地发育，界乎青年和少年之间，和身边的人比较起来，显得醒目且特别。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解释：伊瑞斯特已经二十九岁了，葛罗芬戴尔还比他小一岁，再加上两人的地位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无怪乎葛罗芬戴尔会想找个安慰的对象，好弥补他那无可名状的自尊心。勒茍拉斯有一半根本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他曾后悔过，但是后悔完，他也发现，这个对象还不算差劲。当他有生理需求而在半夜去敲那个人的门时，从没被拒绝过；床上功夫也满有一套的，难怪伊瑞斯特愿意维持这样的关系；更棒的是，那人不会死缠烂打，他们只是分享一张床，隔天早上醒来，一切又和平常没有两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继续读书写字。
就这样，两人各取所需，平安无事地，仲夏结束了。就连国际间，也安安静静的，嗅不到一丝战火的烟硝味。
某一个晴朗的下午，一如往常，当瑟兰督伊又在苦楝树下消磨他的时间时，勒茍拉斯按照吩咐，捧着一瓶酒来到花园里。天气很好，但是勒茍拉斯看到那位辛达王子的打扮，不由得要承认「夏之雪」这个名字真是取得好。瑟兰督伊包在一张白色的大披肩里，软绵绵地摊在椅子上，淡粉紫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混杂在随意披散的长长金发里，就像雪花一样。
勒茍拉斯摸摸额头，他都热到出汗了，可是树下的人看起来有点冷，嘴唇的颜色是偏白的。瑟兰督伊根本没察觉他的接近，只是眼神涣散地，不晓得在看着什么。勒茍拉斯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却只有一树如雾般飞散的迷蒙，没有真实感的近距离接触。
「大人，您要的东西送来了。」他低声说道，然后把手中的酒瓶放在小桌上，旁边有一只还没喝干的酒杯，和一只干净的酒杯。
瑟兰督伊没有转头，只是把眼角转了过来，望了望桌面，再望一望勒茍拉斯，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勒茍拉斯明白这意思，于是打开瓶塞，把酒倒进空的那只里，再端给瑟兰督伊。这时，一阵微风突然袭来，又卷落了一些花瓣。
「看，掉进去了。」瑟兰督伊吹着杯面的落花。
「要换新的一杯吗？」
对方没回答，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勒茍拉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杯酒被饮尽，包括花瓣。他心里想着，最好是不要之后闹肚子，否则他的麻烦就大了。
瑟兰督伊突然咧嘴一笑，对他说道：「很香，真好喝。」
他吓了一跳，因为这位孤僻的王子很少称赞人的，尤其是称赞他。难道是今天心情特别好？不过，被孤僻王子称赞也没什么好开心的，要骂要笑，都得随主人去，选不选择都没差别。
「季夏，花季就快过了。」瑟兰督伊像在对自己说话，「你会觉得可惜吗？」
这句话就是问句了，摆明是在问勒茍拉斯，他只好敷衍似地答道：「有一点。」
「诗人常用花和春天象征青春，如果是我的话，会比较喜欢苦楝和夏天吧。听听看这个──我嘶吼了一整个夏天的青春，为了弥补那被延宕的空白。破碎虚度的荒无感，人生不过是矫揉造作的表面功夫。看透了崇拜，剩下的只有幻灭，昨天的你还说我年轻，今天的我却已经成长……哈哈，怎么样？好不好笑？」
勒茍拉斯发誓，这应该是他所听过，瑟兰督伊话最多的一次了。但幸好说得够长，让他有时间可以反应过来，想想该怎么回答。
「写得很好，我感受到时间的递换，大人。」
瑟兰督伊瞪着他，慢慢地把头转了回去，然后说：「我就知道不该问你。」
勒茍拉斯在心里耸了耸肩，他才不在乎孤僻王子满不满意呢。他鞠了一个躬准备退下，却又被叫了回去。
「十年的时间，到底够不够长？」瑟兰督伊玩着自己的指尖，一边问道，「我已经浪费了一个十年，还有几个十年可以挥霍？」
他完全不懂瑟兰督伊想表达什么，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再觉得热，反而像是受到感染般，有点凉爽起来。十年，十年前，当王子十六岁时，被亲人送到敌国去当人质，遇见了诺多国王。现在王子二十六岁了，却回过来问他这个十六岁的人，十年够不够长。然而「够不够」这个问题，并非是他们能所掌握的，勒茍拉斯心想，如果他才是遇见国王的王子，也许他会知道如何回答。
瑟兰督伊又丢出一连串的问题：如果他变丑了会怎样？有谁会喜欢一个丑陋的人？是不是表面好看的事物，就足以代表一切？勒茍拉斯有些烦躁起来了，他倒是希望瑟兰督伊像平常不多话，不然，若非要讨论人生或哲学的问题不可，也请找比尔博之类的老头子吧。
「总觉得，我已经老得连再做梦想都懒了。」
这句话让勒茍拉斯震了一下。他不同情瑟兰督伊的处境，一点也不，可他突然意识到，他也还是有他幸运的地方。「连再做梦想都懒了」，梦想已经没了，但至少曾经存在过，原来连瑟兰督伊这样的人，也拥有过梦想。勒茍拉斯努力回想，那自己呢？梦想的定义是什么？他有吗？
瑟兰督伊抬起头来，露出一脸迷惘的表情──在他不激动时，大部分都是这个表情──他的视线越过勒茍拉斯，后者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葛罗芬戴尔难得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瑟兰督伊一句话都没问，只等着葛罗芬戴尔说明，依旧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
「大人，事情不好了。」
「还有什么可以更糟的吗？」王子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辛达首都的诺多大使馆，被暴民占领了。」
「……所以？」
「怕您被连累了。因为新任国王不处分暴民，反而以此要挟召开两国会谈，我担心会有诺多政治极端份子，来这里寻求报复。」
「真是一个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惊喜啊……」瑟兰督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紧了披肩，「那么诺多的反应呢？」
「还不清楚，但是不乐观。」
沉默一会儿，他急急地往屋子走回去，一边说道：「准备马车。」
葛罗芬戴尔跟在他身后问道：「要去哪里？」
「──布朗恩皇宫，我要谒见国王陛下。」
勒茍拉斯一下子就孤零零地被留在花园里，风大了起来，刚刚瑟兰督伊坐的位置，马上就覆满了一层雪般的楝花。他一点也不晓得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收拾了桌子，端着瓶子、杯子也回屋内去。
佛罗多刚好也拿着园艺工具走来，两人顺路了，随便地聊起几句。佛罗多问勒茍拉斯，怎么好像一脸烦恼的样子？他回答说，他有心事但无法和一般人倾诉。佛罗多又问，莫非是和谁有关，所以不能说？他很快表示事情不是那样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问题所在，又该如何征求建议？那种感觉就像喉咙里梗了什么，没办法把它咽下去，也没办法忽略它的存在。佛罗多被他的说法弄得楞楞的，末了，也无话可说。
在他们分手前，那个向来没什么烦心事小园丁对勒茍拉斯说：「比尔博叔叔常说，心里有依靠，自然不迷惘。我是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依靠啦，但是每当我觉得有什么憋得不好受时，我都会上教堂去，满有效的。这附近有座圣母院，你怎么不去试试？」
勒茍拉斯没受洗，当然也没做过礼拜，从来没上教堂。没人跟他解释过宗教的意义，但听佛罗多一说，活像是人生命中的解惑篇似的。于是他收拾好杯子后，就返回房间里换了件衣服，向宫里的人问了路，决定去瞧瞧。
格林宫坐落在瑞文戴尔最清幽的郊区，一出了大门，是一片树林，其间只有一条小径，交通不甚复杂。几乎没有什么人在来往，勒茍拉斯仰着脸在林荫大道中走着，透过叶隙的午后阳光，斑驳地洒在他身上。暖暖地，柔柔地，远离了尘嚣的地方，是太阳底下唯一能让人放松心情的。
他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圣母院，不过当他走进去时，才猛然想起，来到教堂又如何？他该找谁说话？他犹疑不决的样子，引起了一个修士模样的人注意，那个人走过来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聂嚅着说有点事要找人谈，修士露出很理解的表情说：「你是来对神父告解的吧？请往那边走。」说完指了教堂里的一个方向。
他虽然不知道「告解」是要做什么，但是他还是走到了那个角落，好奇地打量着那外表漆黑、由窗棂构成的小小空间。里头有人，但是从外面看不清楚，那个人应该就是神父。
「说吧，孩子。」里头传出苍老的声音。
「说……说什么？」勒茍拉斯小心地问。
「在上帝面前，每个人都是罪人。你无须害怕祂会泄漏你的秘密，但你必须祈求他的宽恕。」
「但是，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不是要告解吗？」神父的声音里带有一丝疑惑。
「不是的，」他解释道，「我有些困扰想要找人谈谈，有人告诉我，上教堂就可以找到答案。」
「你有什么困扰呢？」
勒茍拉斯把他和佛罗多说的又重述了一遍，神父安静地听完，回了几句他听不懂、但有很可能意味深远的话。他又问，实际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呢？这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神父说，他需要的不是告解，而是信心，祈祷往往可以带给人们莫大的力量。他很讶异，只要想着上帝会让一切好转，一切就真的会好转吗？神父否定他的想法，上帝不是在解决所有的事情，祂是让人们心中产生前行的勇气，祂是心灵的寄托。勒茍拉斯越听越迷惑，他没有遇过没有「心灵寄托」就会毁灭的事物，相反地，他从来都没有过依赖谁让他心中产生力量。他不太容易感到伤心，没有什么事特别打击过他，他的心是完好无缺的，不知道「寄托」为何物。
和神父的谈话告了一段落，勒茍拉斯有礼地道别，临走前他望了一眼教堂后方，美丽的落地窗。一块块彩色玻璃拼成的圣母玛丽亚，在光线中炫目到让人睁不开眼睛，而照在地上那五彩的颜色，也是一块一块地，组合而成，就会是神父口中所谓的信仰。他淡淡一笑，回过身，踏出教堂的门，心里不禁想到──难怪瑟兰督伊是无神论者。
勒茍拉斯漫步踱回格林宫，然而那一天过去了，瑟兰督伊没有回去。
瑟兰督伊到了第三天才回格林宫，但是他回来时脸色又更差了，大家以为这下他又会开始发酒疯，谁知道这次他竟然滴酒不沾。他很清醒，这是勒茍拉斯相当意外的事情之一。第四天远东传来一个令诺多全国上下为之愤慨的消息──辛达暴民把诺多大使──或说人质──送上断头台了！国际间舆论沸腾，同声谴责暴行，同时私底下，凡亚等其它国家却又暗自窃喜，望能坐收渔翁之利。
消息一传开，爱隆王马上指派军队驻扎格林宫，表面是为了保护瑟兰督伊王子的安全，但是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国王已下令所有金发男性，一概不准离开国境。格林宫笼罩在浓厚的不安当中，当事人成了名副其实的蔷薇，被植物的刺所围绕。
勒茍拉斯有预感，临界点终于到了。爱隆，瑟兰督伊，葛罗芬戴尔，伊瑞斯特……好日子终究会结束，现在开始，他们将要面对连续的波浪，无法猜测何时会结束。
第七章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脑袋里想了很多，满满浮现的是那些他认定不可理喻的道理。比方说，好像自杀在一般人眼中，是有罪的、不负责任的，死后不只不能举行丧礼，灵魂更不能上天堂。他十分不解，生老病死是死，自杀也是死，差别在于意愿的问题而已，凭什么人不能决定出生、也不能决定死亡？明明就是还活着的人不愿放下背负的痛苦，何必怪罪自杀的人留下问题给他们？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松松的，软软的，闻起来还有夏天晒过阳光的温暖味道，枕头的主人同样也是灿烂了过头的。
「睡不着吗？」他背后传来一声低哑的呢喃。
勒茍拉斯转过头去，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容，「不，反正我也从来不会在你这边睡到天亮的，你知道。」
「你在想什么？」葛罗芬戴尔问道。
「很多事。」他眨眨眼，把裸露的肩膀往被单里缩了一下，「比方说我们刚刚做的。」
「你有疑问吗？还是不满意？」
「我只是想知道，除了获得片刻的快乐以外，这么做的理由还有吗？」
对方微微地动了眉毛，虽然经过极力掩饰，勒茍拉斯还是一眼就发现，那底下流露出浓浓的无聊、无意义神色。
葛罗芬戴尔干笑着说：「你不会想问『爱』这种问题吧？」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肤浅，也没有这么傻的。但是有点好奇的是，既然这种快乐能够在很多人身上都取得，那又何必执着着同一固定对象？除非那个对象是特别优秀吧，然而天底下是这么地大物博，又如何没有更优秀的人呢？」
「用不着拐着弯子了。你想说的是，爱隆王和瑟兰督伊大人？」
勒茍拉斯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俯视着枕边人，玩着一缕散落在旁边的微卷金发，绕在手指上，一下卷起又一下放开。「要这么说也是可以，难道是金发都比较吸引人吗？」
葛罗芬戴尔也坐了起来，把他的头发抽回去，然后说：「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其实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他窃笑，「坦白说，以个人愚见，瑟兰督伊大人并不睿智。」
「你打算说因为他是个傻瓜，所以爱隆王爱他？为着这个理由，未免也过分牵强了些。」
「美丽的傻瓜。」葛罗芬戴尔纠正他的说法，「这样的人倒是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不过等你真正遇上时，或许可以稍微体会个中滋味。」
「你这不是在暗示伊瑞斯特将军也是个傻瓜吗？」
「不，这不一样，伊瑞斯特他是刚好聪明对时候。而且他对我很好。」葛罗芬戴尔狡猾地笑了笑。
「所以你喜欢他。」勒茍拉斯一面做了这结论一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了回去，慢条斯理地把扣子全都扣好了，这才打开房门准备回自己房间去。
他跨出去的时候，房里的人叫住了他。
「太好得到的东西，容易被当作是理所当然，即使你明明知道你应当珍惜那样东西。勒茍拉斯，有时我真觉得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点，聪明反被聪明误。」
门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时阖上了。
过了午夜的走廊是很凉爽的，白天累积的暑气已消散了差不多，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染得地上是一片阴阴的灰蓝色。勒茍拉斯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轻轻地跳动着步伐。他数着拍子，每前进三步便后退一步，展开双臂假装是翅膀，垫起足尖。经过窗前时，他注意到自己的皮肤也被染成和地板一样的颜色了，回过头看看二楼外的风景，心里想着不知道从这儿飞出去的感觉是什么。「会摔死的吧……」喃喃自语地，他离开窗口。
他打了些水回去，锁上门后，脱掉了衣服，用毛巾沾湿了把身体擦拭了干净。不久前还泛红的肌肤，现在有点湿冷。他换了套睡衣，爬到床上躺好，闭上眼睛很快就消失了意识。
这是个无梦的夜晚，空气平稳地在熟睡的人四周流动，万物悄然无声。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好眠，在某些角落，圆睁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靠着窗边、还醒着的人，或许能听见院子里叶稍摩擦的声音，以及昆虫的鸣叫。于是伴随着各色各样的情境，在黎明时刻的天空，从云端里透出一点亮光，像是包裹着烛火的棉花灯笼。
第一声鸡鸣响起，早起的人纷纷开始活动，宫里多的是须处理的杂事。和那些忙碌勤奋的人不同，勒茍拉斯从不必要这么辛苦，他没有特别的工作好做，没有要负责任的事情，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谁干涉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当然，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这一天也是如此。当他清醒时，就知道又是一个接近中午的起床时间。他慢吞吞地打理着自己，梳洗更衣，漫不经心地按照自己的步调进行。整理得差不多后，他站在穿衣镜前审视一番──一切都很完美，他很明了什么角度的微笑最迷人，什么样的姿势最得体，什么样的眼神最动人──如果真的有机会施行的话。看了又看，在他最后一次转身检查的同时，敲门的声音响起。
「请进。」
走进来的人，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伊瑞斯特。
「日安，将军。」
伊瑞斯特背着手，踱步进房间，他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那还浸在水盆中的小毛巾，让他露出笑容。他说勒茍拉斯真好命，睡到现在才起来，比他这个当将军的人还享受。勒茍拉斯觉得这人纯粹是来找麻烦，他不应声，随对方去说。
「我是个利落的人，没有打哑谜的兴趣。」伊瑞斯特将军说，一边抬高了下巴，「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在你身上，所以就直说了──你和他发生关系。」
他并没有给勒茍拉斯狡辩的时间，很快地又说下去：「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为了报复你而来的，只是想提醒你，做人的本分不要忘记了，我不会计较你们玩玩，但是也请不要超过。」
「我很抱歉，将军。」
「是这样吗？我没有感受到你的歉意。」伊瑞斯特的嘴角弯成一个轻蔑的弧度，人走动着，故意把他的军靴踩得吱吱作响，「这座宫里尽是些奇特的人，但你甚至凌驾其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似乎永远带着微笑、言行合宜，但是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勒茍拉斯沉着地询问谈话的重点。
「或许别人会被欺蒙，但我不会。不过我不想干涉，只要别侵犯我的领域太多。」伊瑞斯特停下脚步。
勒茍拉斯看着眼前这个身分地位与他天差地别的人──高贵富有，从外表就能看出血统的不凡，那样流露着鄙夷下层社会的美貌。同时也是小心翼翼的人，不在人前轻易被掌握住情绪，他很聪明，知道如何掩饰弱点。
「恕我失礼，」他欠身，「是什么样的爱情能让人与自己分享伴侣呢？我的意思是，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动怒。」
「我并不是和你分享，请不要逾越了。我只是不认为身体和心灵有必要同时死守，那带来的伤害，可能比坚贞还大。人是需要呼吸的空间的，为此我可以舍弃一点坚持。」
──不一样，那和勒茍拉斯看到的不一样。像是爱隆王，绝对不允许这一点自由。这有任何不对吗？为什么被这样炽热的感情围绕，却不知足地还想逃出？
伊瑞斯特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用嘲笑似的语气说道：「这是我个人的定义，你无须遵守。或许你认定的爱情是占有欲和偏执狂？毕竟身边就有两个这么好的例子了。」
「……您不该对效忠的对象这样讽刺。」
「当然，我不可能伟大到全部坚持都舍弃。看得出来，你对陛下很感兴趣，而且你运气很好，陛下竟然会对你有印象。」
伊瑞斯特终究是将他的意图说出来了。他说，葛罗芬戴尔玩玩就好，过一阵子，也该收手了。又，他自是不愿见到诺多因为爱隆和瑟兰督伊两人混乱的关系被搞得一榻胡涂，所以，不如让爱隆的注意力转到勒茍拉斯身上。勒茍拉斯静静地听着，那不知该被称为「计划」、「理想」还是「希望」的内容，觉得方才将军似乎少提了一点──这座宫里不只尽是些奇特的人，和他们有关的人、事物，也没有比较正常。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方式。」伊瑞斯特微笑。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方式。」勒茍拉斯复述了一遍。
「到楼下的大门看看吧，那里正有些有趣的事，大家都躲在旁边看呢。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他们一同走出房门，勒茍拉斯略微迟了几步跟在后头，偷偷地观察着这位将军的背影。修长、苗条且挺拔，富有光泽的黑发，腰间象征地位的配剑……令人羡慕的各种条件，会让人不觉联想到花园里开得最美的那珠玫瑰花。但是玫瑰要开得美，就必须剪去多余的花苞和枝桠，而那些残败的部分，彷佛化身为提供养廖的堆肥，无用但也有用。
走到楼梯间，他向将军告辞。伊瑞斯特沉吟片刻，思索了一下后说道：「你是孤儿对吧？也难怪会想要父亲的感觉。」这段话来得极为无理，勒茍拉斯不懂将军为什么要这么说，然而他只是行礼，听着脚步声，一阶一阶地，消失在楼层之中。
他继续朝着他方向前进。越靠近大门，就越能猜测到，伊瑞斯特口中有趣的事情是什么。远远地就听到这里主人的喧闹，几个下人躲在屋内的柱子、家具后，露出惊慌却又好奇的神色。他一声不响地来到蹲在雕像后的梅里、皮聘旁，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小声讨论著，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出现。
「你们在说什么？」受到气氛影响，勒茍拉斯也把音量压低了。梅里和皮聘被他吓了一大跳，用力地把他拉到下面。
「瑟兰督伊大人在发脾气。」梅里用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这很稀奇吗？」
「不不不，这次很夸张，我没看过他在门口就和陛下吵起来的。」皮聘补充。
「他们在吵什么？」
那两个爱管闲事的小园丁，把他们听到的片段向勒茍拉斯解释了一遍，但因为瑟兰督伊语无伦次的，说什么「忘了约定」、「出兵」之类的，很难理解到底在表达些什么，而国王陛下，脸上一直是很苦恼的表情，却不制止他单方面的争吵。勒茍拉斯苦笑了一下，其实他是明白原因的，因为他之前也偷听过，瑟兰督伊恳求爱隆答应他的事情。现在，莫非是国王毁约了？
「天啊！好恐怖！瑟兰督伊大人怎么能那样对陛下？他不怕要被砍头吗？」
勒茍拉斯笑着反问：「那你们怎么不去阻止，还待在这边看热闹？」
园丁们吐吐舌头，回答他们又不是傻瓜，连伊瑞斯特大人都被支开了，他们过去不是送死？勒茍拉斯看看外面的情景，好像也是这样，地上有被砸烂的盆栽，连国王的马车都不能幸免于难。两个车夫到现在还坐在位子上发抖，连头都不敢转，不知道是该去马房好，还是留在原地等候发落。
「你有你的做法，我也有我的，等着瞧吧。」瑟兰督伊撂下狠话，看来这个战争是告一段落了。那位失控的主人，转身跑回屋内，窗边的仆役们见了纷纷假装若无其事地擦着玻璃。爱隆王没有追过去，他看起来累极了，只是向车夫挥挥手，那两人像得救般驾着马车到马房去了。
勒茍拉斯注意到他转身往花园走过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提起脚步跟上前去。他一直尾随爱隆到花园的东南隅才停下，想不到爱隆竟会选择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棵苦楝树。勒茍拉斯记得他明明是很讨厌这棵树的，但为什么在这种心情下，还要来到这？爱隆把手撑在树干上，对着树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实在太过安静，连风都停止流动。即使风吹来，也很难再有许多花瓣洒落，花季将尽，树上剩下的，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残迹。
他想起伊瑞斯特说的话，握紧掌心，里面是汗湿的。抚上胸膛，心脏鼓动的速度，快得几乎要超过他所能负荷的程度。好热。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次，如此黏腻的温度。
「日安，陛下。」
爱隆慢慢地回过头来，笑得很淡，很淡。
「我好像又有很久没见到你了，是吗？」
「二十二天，陛下。您来的时候，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方便打扰您。」
「才二十二天而已？我以为，时间过了很久。」
爱隆把视线从勒茍拉斯身上收回，凝视脚边的一片草地。勒茍拉斯试探性地往前几步，没被阻止。鞋底磨过落叶的沙沙声，让他每一步都紧张得不得了，他试着不要发出那些声音，但却是徒劳的。当他来到爱隆跟前时，爱隆终于又把视线焦点放回他身上，这似乎是件好事。
「真不可思议……」爱隆叹着气，「时间是倒流的吗？请你再靠近一点。」
他又向前了一点，那惊讶的视线逐渐转为一种近似安慰的神色，透过什么，在他身上流转。
「转过身去。」国王陛下的要求。
勒茍拉斯顺从地照做，脚底下落叶的感觉，清楚地告诉他，国王走近他背后。爱隆再度叹息，那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他呼吸中的孤寂，但也远得触摸不到。他背对着那人，不知道那人现在是用什么眼神在看他，于是他有点不安起来，血液正在体内躁动着。
然后，自他身后，突然多了一双手臂，将他紧紧地圈在里面。
「让我这样休息一下，我，非常疲倦。」
他不会抵抗的，一直都不会。若这是唯一一次机会，那他会希望尽可能维持得长些。低头就能看到那双漂亮的手指，还有他幻想无数次的触感，没想到真的实现的时候，他也不再激动了。平静地将这一切永远记住──温暖的体温，温和的气味，温柔的拥抱。
于是，夏天就要结束了。终止在雪花里。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方式」──伊瑞斯特的话犹在耳边。没错，再好不过的方式了。
对谁呢？
对谁呢？
──对每个人。
第八章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慢慢累积在勒茍拉斯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了。他的心不痛，只是憋着一股气在那儿，闷到快让人发疯的地步。
伊瑞斯特想错了，他也想错了，那一天，爱隆没有碰他。他只是被抱着，过了很久，国王陛下便回到皇宫去。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其实是什么也还来不及做。没有取悦国王、没有奉献自己，连话都没说。有点失落是当然的，不过他倒是有点惊讶，自己的反应格外平淡。
暂时解脱了，是吗？
或许。爱隆离开后，格林宫恢复平常，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般。诺多对辛达宣战的消息传来时，瑟兰督伊关在房间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勒茍拉斯一点也不担心那位金发主人，他烦恼的是爱隆王。国王陛下真的很辛苦，和平，是诺多国民对他的不谅解；战争，是瑟兰督伊对他的不谅解。夹在这二者之间，镜里镜外，两面不是人。爱情和国家之间，是不是一定要选择国家才正确？他做了正确的抉择，即使知道这抉择是痛苦的。
勒茍拉斯心想，假若他是瑟兰督伊，一定不会如此苛责爱隆王。但，正因为不可能成真，「假若」才会只能是「假若」。这就是他心里闷的原因。他是顶愿意出借自己的肩膀供爱隆王休息的，问题在于对方需不需要。
爱隆永远只要瑟兰督伊。这几天，不只是派驻军队驻扎在格林宫，仆人们好像都收到什么特别通知似的，成天就在瑟兰督伊房外走动，监视着他，寸步不离。事实上，这样做算是多虑了，房里的人连出来散步的念头都没有，更别说是逃跑。看他每天关屋子里，用看的都觉得一阵难受。这期间爱隆王曾经再度探视他，可总是来到房前，犹豫一阵又离去了。
今天算是比较特别的，难得瑟兰督伊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总算走出门外呼吸新鲜空气，虽然这么做可能使得仆人们更加紧张，恨不得抓条绳子绑在他身上，免得他趁谁不注意就从窗户跳下去。勒茍拉斯看他笑嘻嘻地在宫里到处游荡，那张看起来像一直在生病的脸，笑声是从脸上的洞里直接挤出来的。他向看到的每个人打招呼，亲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反而令人觉得异样的恐怖。勒茍拉斯有点距离地躲着他，却又不自觉地跟着他，心中相当的迷惑。
瑟兰督伊在走廊上拉住了葛罗芬戴尔，用一种办喜事的表情吩咐他，今晚要举办个别开生面的化装舞会，要他赶快去准备。葛罗芬戴尔被吓到了，这种时候，开什么化装舞会呢？但是他没有反对，并且允诺会在下午前把所有的请帖都送出去，包括布置场地。
于是，这个白天，格林宫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忙碌，大家嘴巴上不说，却都写在表情上了。勒茍拉斯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他一边做着，一边纳闷到底都开战了谁还会来凑热闹。
很快地，太阳的最后一点光线，被吞没在黑暗里。舞会的时间正式开始，花园里的车径，响起一阵悉奚落落的马蹄声。在守备的军人包围下，富丽堂皇的马车缓缓驶进，枪炮味里混合着香水味。人没有以往的多，那些盛装出席的贵族们，都带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勉强地笑着寒喧。他们偕伴走入大厅之中，没有人愿意独自踏进去；人数较少的团体，会宣称与谁相约，然后搓着手在门口张望着。
看在「好歹是国王陛下跟前的重要人士」这一点上，舞厅里有一种硬是凑合出来的、尴尬的热闹，配合化装舞会夸张的服饰，把气氛压成一种黯淡的黄色，在灯火下微微地晃动着。勒茍拉斯在会场里为那些人服务，光明正大地把一切都收在眼底，一张又一张的不会变化的面具在他面前经过，面具上开的眼洞是深沉的黑色，他看不清楚藏在那后头窥视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意味。舞会的主人──瑟兰督伊，打扮成十六世纪的落魄诗人模样，带着一顶极为怪异的假发，在舞池中央为大家表演朗诵诗歌。贵族们很知趣地围绕他四周，给予注意，适时带点喝采，跳舞的意兴则相当阑珊。
勒茍拉斯走开去，他找到同是无可奈何地倚在墙边观看的葛罗芬戴尔，无声地靠在旁边。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些笑声，整齐划一。
葛罗芬戴尔的眼神还是看着瑟兰督伊，有点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我看着他很多年了，不能否认，他一直都是很容易被摸清的个性。」
「……那又如何？」勒茍拉斯慢慢地应道。
「这次我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把视线朝瑟兰督伊转去，当事人拉着一位看起来像孔雀的女士在跳舞。那位女士一脸困窘的样子，频频向四周投以求助的眼神，但是瑟兰督伊仍旧拉着她，转了一圈再一圈。最后他终于放开她了，礼貌地告退，说要去再换一套衣服，可怜的女士则被扶着到椅子坐下。
瑟兰督伊不在场后，所有的人彷佛都松了口气，勒茍拉斯几乎都可以听到从他们最深的胃里吐出来的气息。大家小声地交谈，带着一脸正经站在化装舞会的舞池中央，似乎努力地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场面相当无聊，当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讨没趣后，开始有人客气地提出离开的要求。贵族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举止优雅而有礼貌，但是并没有礼貌到足以让其中一个人想起要向主人告辞。大家默契好到都忘了主人去换衣服不在，一个接一个退出舞池。
格林宫的下人们个个心情都很不好，他们完全不能理解瑟兰督伊偏差的行为、莫名其妙的舞会，以及有关战争消息带来的影响。勒茍拉斯甚至听到有人低声抱怨着：「那个该死的辛达人。」心浮气燥地收拾着残局，每个人都想早点结束早点去休息，至于主人，没有谁去通报他舞会已结束了，连葛罗芬戴尔都一声不吭跑回房里去。
善后的工作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扣掉因心不在焉被打破的杯盘不论，其实一切都还好。整座宫殿在喧闹了一天后，总算又恢复了平静。转瞬间，所有的灯火纷纷熄灭，这个无月的夜晚，笼照在一片深沉的黑色中。
幸福的睡眠时间总是短暂的，好像眼睛才刚闭上，马上又天亮了。这一天，大家起得比平常晚些，而且精神也都很差。勒茍拉斯起床后，也是不断地揉着疲劳的双眼，感觉上好像以往的疲惫都累积到今天一起爆发出来了。山姆老婆小玫浮肿的眼皮，和葛罗芬戴尔有气无力的招呼，显示每个人都相当严重地睡眠不足。
正当他们脑袋尚浑浑噩噩时，冷不妨地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敢情是今天一大早爱隆王听到了什么消息，得知昨晚格林宫的荒唐事，气得又坐着马车赶到这。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么尴尬的时间点上，瑟兰督伊依然放浪形骸，像是巴不得看他不顺眼的人，更有理由来找麻烦。弄个不好，遭人暗杀什么的，都有可能会发生。毕竟，这里是诺多。
然而，当爱隆王直接推开瑟兰督伊房门时，情形却让他感到吃惊──瑟兰督伊不见了。书房里没有，大厅里没有，花园里也没有。当场他要伊瑞斯特和葛罗芬戴尔盘问每个人，要是知情不报，就准备吃鞭子。下人们相当惶恐地，发誓他们真的没有看见瑟兰督伊踏出宫殿一步，检查过马房后，也没有短缺任何马匹。他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的？在爱隆快要克制不住情绪前，伊瑞斯特提出他的看法：或许瑟兰督伊是趁着昨晚的舞会混出去了。这个推论颇为合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瑟兰督伊要开那么无理的化装舞会。
所谓当机立断，既然马没有少，那就代表他是走路离开，，以他的体力来说，一个晚上不可能走得多远，只要他未出国界，就还来的及追回来。爱隆命人快马赶到边界去，只要看到金发男性就拦下来、给予监禁，等候国王的发落。
但是，瑟兰督伊就像酒精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无论是如何搜索，以他在诺多少见的金发，不引人注目实在不可思议。全国通缉没有多大效果，两天过去了，连根金发都没找到。之后，也有推断其实他尚藏匿在境内，结果却在决定全国大规模搜索前，循线抓到了一个老农夫。那个农夫生平第一次被带到皇宫去，脸头都不敢抬起来，只得唯唯诺诺地说，有个金发的人付给他一大笔钱，买了匹马，往边境去了。
听到这消息，爱隆王抛下身边所有事，火速赶到边界的关卡，亲自盘问每一个卫兵。当然，依然没有金发的男人通关，这点让爱隆稍微放心了些。谁知道，在他放下一颗心后，其中一个卫兵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几乎要把爱隆逼疯。那卫兵说，这几天通关的，金发男人没有，高眺的金发美女倒是有一个。
而那已是三天前的事。
第九章
诺多向辛达宣战，战争正式开打了。
短短的几天内，便募集到一万名步兵，照这个情形发展下去，全国动员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支先锋军往边境出发时，受到首都百姓的夹道欢送，一小束、一小束从妇女手中丢出的白色鲜花，铺满了街道。军人的面容高贵而肃穆，他们向群众露出哀伤但自豪的笑容，皮制的军靴一个接一个踩过和烂泥混在一起的花，早就看不出最初的洁白。
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得地面砰砰作响，彷佛都能传到郊区去了。格林宫里的人们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口，看着首都的方向，没有做事的心情也罢，连聊天都力气似乎都失去了。
入秋，阳光比上个月减少了许多，风变得更凉，走在户外，会觉得皮肤被拉扯得快要裂开般。勒茍拉斯什么都没披，只是突然很想到外面走走，头发被吹得纠结成一团。他用手指去梳，却发现手指被困在发间，使力去扯，打结的地方没有分开，倒是脱落了几根淡淡的金色发丝。他看着掌中的头发，慢慢松开手指，发丝一下就被吹到好远好远看也看不见的地方。覆在他面上的那些柔细的金丝，把这个世界的视线切成好几个小块，不断破碎地随着风翻动。
他面对着扬起风沙的门前通道，想起他总是喜欢守候在窗边，希望能看到他想看到的那辆马车，又缓缓地驶过门前。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多余的期待。主人饲养的宠物已经脱逃，只是那宠物待过的笼子，至今仍不忍丢。而且会一直把笼子准备好，直到总有一天，再度把宠物当神物供奉在里面。
「秋日的黄叶，没有歌唱，只一声叹息，便飘然落下。」──勒茍拉斯觉得，格林宫的花园根本已没有叹息可言。那些叶片静悄悄、偷偷摸摸地自树梢滑下，留下光秃秃的树干，赤裸地在原地困窘着，想走，却连根也拔不动。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了解那首诗的含意了：「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因为草儿知道，沙漠的爱足以致死。虽然沙漠中依然有绿洲的绿叶渴望润泽他，可惜他需要的不是绿洲、更不是绿叶，他非得要那会在他怀里枯萎凋蔽的青草，即使烧了自己都无所谓。然而勒茍拉斯永远也不明白，那毫无用处的青草，到底是哪点比绿洲的绿叶好。
他望着越来越迷蒙的风尘，意识到又是一日将尽。每一次日落，都让他心往下沉一些，若是沉到地底去后，也再看不到那地表上他等待的事物。不是等待对方出现，而是──等待对方回家。
勒茍拉斯转身回屋里，他去找葛罗芬戴尔，却惊讶地发现他正做着整理行李的工作。这使得勒茍拉斯有些慌张了起来，要是连葛罗芬戴尔都离开了，这里真的会和空城差不多。后者给他的响应相当奇妙，一个简简单单的微笑，和一个不知所云的眼神。
他力求平静地问道：「你要去旅行吗？」
葛罗芬戴尔回答：「旅行？在战争时期吗？你真是太幽默了，勒茍拉斯。」
「那这些行李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要从军去，你会发现除了旅行以外还有些事是需要准备行李的。」
「你要回辛达参战？」
「不，我不回去，我加入的是诺多的军队。」
勒茍拉斯几乎要尖叫了，「可是你是辛达人！」
葛罗芬戴尔假装思索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发挥像瑟兰督伊一样对祖国的爱？很抱歉，我没有那种爱。那个国家对我也不是很慈悲。」
「你应该很清楚，在诺多已经有很多辛达人被以间谍的名字送进牢里了。」
「那不过是运气比较差。」
「你打算成为叛国贼？」
「太多人老是在勉强自己做一些合乎道德标准的事，但在这里，有谁在乎过呢？」他走过去拍着勒茍拉斯的脸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亲爱的。爱隆王想合乎道德标准，可是他办不到，如果连他都办不到，我们又何必办到呢？」
「他有他的苦衷，但是你有吗？你看起来一直都像个好人，我也希望我可以一直这么以为，可是你的好，多半都带有目的吧？」
「这样说并不公平，」葛罗芬戴尔露齿而笑，「我只是很诚实地面对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你觉得我利用你去弥补我对伊瑞斯特的自卑的话，那你是否会承认你来寻求我的安慰，是因为你得不到国王的安慰？」
勒茍拉斯握紧了拳头，他的掌心又湿又冷，于是他又握得更用力了些，「我从来没有希望他给我的是『那种』安慰。我只是希望他快乐，而不是瑟兰督伊带给他的痛苦。」
「好孩子，不要露出这种表情。要是这世界上只有你想要的快乐爱情，那爱情也不会有趣了。」
「不快乐的爱情不是爱情。」
葛罗芬戴尔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能告诉你我个人的看法：人们当然不希望爱情是痛苦的，只是他们往往不知道如何让爱情快乐罢了。越想使它快乐，却偏偏越让它痛苦，越是痛苦，也就越不甘心放开，为了得到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快乐，然而已经痛苦了好几回。」
勒茍拉斯松开手指，他的两只手已经红了，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无论是说话的声音、谈论的内容，甚至于这个房间的空气，都让他快站不住脚。
「你想说服我他们那种恶劣的关系也可以称为爱情？」他虚弱地说。
「除非你打算说服我，只有在你认知里的才能称为爱情。」停顿了一下，葛罗芬戴尔又补充，「如果心里真的有明确的答案，也不必听我的意见了。」
「我不需要答案。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
「那么照你的定义来说，你对爱隆王的心情，很快乐？」
「…………」
「痛苦？」
「……无所谓快乐痛苦的。」
葛罗芬戴尔扬起一个理解的笑容，「那就对了，你曾经称呼自己的心情叫做爱情吗？你敢称呼自己的心情叫爱情吗？」
勒茍拉斯突然害怕了起来。以往他总是觉得，没有必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他喜欢爱隆王，喜欢见到爱隆王，喜欢与爱隆王交谈，但是，他的内心从来没有使用过「爱情」这个字眼。他记得他绝不使用「做爱」这个字在葛罗芬戴尔身上，因为他们之间缺少那最重要的成分──爱。现在他和这个他拒绝使用的对象疯狂地讨论着他不使用的字，竟显得可笑起来。他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呢？你爱伊瑞斯特吗？」
「应该算是，如果以我的标准。」葛罗芬戴尔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道，「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标准可以套用到任何人身上。」
「你爱他哪一点？」
「他对我很好。你问过不是吗？」
「这个答案太敷衍了，你没有认真回答我。」
「我很认真，只是你不想接受罢了。你用恋爱的心情去看待，那对你来说就是恋爱，别人怎么说会改变你的看法吗？我相信不会的，亲爱的勒茍拉斯。要是你自己都不觉得是恋爱的话，别人认为是又有何意义呢？」
勒茍拉斯完全处于下风了，他被葛罗芬戴尔的话牵引着，好像怎么也说不过对方的伶牙俐齿。可是他也无法欺骗自己，那些话毫无道理可言。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似乎也从来没有当作是一场恋爱过，他只是「想要」，只是「想要」，但是，他想要的是什么？
「勒茍拉斯，你爱爱隆吗？」
勒茍拉斯，你爱爱隆吗──他被这个问题狠狠地塞住了嘴巴。可怕的不是问题本身，可怕的是他会犹豫着说不出来。
「而我是用着自己的方式去爱伊瑞斯特的，坦白说，我一点都不介意别人觉不觉得这是否能称之为爱情。或许我是没感情的辛达，若是有机会立下战功，说不定我就不需要找你安慰我的自尊心了。」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不懂，那你懂啰？」葛罗芬戴尔大笑。
勒茍拉斯带着强烈被侮辱的情绪，涨红着脸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他需要新鲜空气，非常需要。就这样，结束了这场极为恶劣的谈话。
他在走廊上走着时，周遭的景色像被抽光空气般的晕眩，他觉得连放在几子上的花瓶都在嘲笑他。如果远方的军队正在开相残杀的话，那子弹一定是打到他脑袋里了，他愤愤地回房间去，用力地垂着墙壁，持续到他认为都应该结束了为止。
之后接连着好几天，他很不开心地回避着葛罗芬戴尔，他由衷认为，葛罗芬戴尔和伊瑞斯特将军真是合适到令人讨厌的地步，一样聪明到让人反感。于是直到葛罗芬戴尔真的去加入军队，他们就再也有没有见过面了。
这期间，诺多不断地增兵往东方去，一路下去简直势如破竹，无论是政变前或政变后的辛达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国力抵抗，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兵败如山倒。诺多的军队已经越过了西萨格勒，现在正朝着安都因河前进，等到连安都因河都挡不住时，过河后只要在一星期大概就能攻抵辛达首都。但是他们到现在仍顽强地不愿投降或谈和，辛达国王在王宫的阳台上对首都人民发表演说，声称唯有民族自尊与国家意识才能扭转颓局，他们怎能让其它民族的外国人践踏自己的土地？国王的口才极好，一席慷慨激昂的演讲，再度安抚了老百姓不堪持续征兵、调粮的反战声浪，于是他们也增兵安都因河岸，力图争取最后一道防线。
诺多军队来到河边时，终于第一次停顿下来。以他们现在的气势，虽然有九成的把握渡河绝对不成问题，但是考虑到敌方把重心放在对岸筑起防线，在这个时候渡河的损失一定比较大。更何况，秋天的河水变得相当冰凉，步兵恐怕适应不良，所以再三考量之下，也暂时在河边建筑防御工事，等到冬天来临，河面的冰层结厚了，便能轻松渡河。
时间在秋天这个季节里非常缓慢地前进。不同于春夏冬，这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季节，既不热也不冷，所谓「秋收冬藏」，更是把最后一点可以看见的也一并带走。瑟兰督伊离开的时候，花园中的苦楝彷佛追随他去般，沉默地收起它的雪花。没有瑟兰督伊的宫殿，现在连葛罗芬戴尔都没有了，曾经是一群深色发人中最耀眼的他们，现在连光芒都没有留下。勒茍拉斯不可能说服自己也是金发的，他明白他将永远不会是金发，那偏淡色的柔软发丝，只是偶尔在阳光照射下产生的一点错觉，不足以取代真正的金发。他很久都没有觉得被抛弃了，但是他再度感到被抛弃。每天，除了听听比尔博可能还算有智慧的谈话，就只剩下吃和睡。他无法抱怨他睡得不好，事实上扣掉一些无意义的梦境，睡眠时间相当充足。他一样无法抱怨食物，伙食甚至比以前都来得更丰富，反正也不会有谁在意厨房里少了几条腊肠和烟熏肉。然而他还是觉得这些安定到让人要发疯的地步。如果不是刀子不够锐利的话，总是面对着相同的餐盘上的肉排，他也许会弄错而割到自己的脖子。
全国上下，只有前线是希望永保这安定的吧？但天不从人愿，即使速度是缓慢的，冬天还是爬呀爬地爬到了安都因河畔。那越结越厚实的冰层，简直让人绝望到了极点。等到冰层厚到一支军队踩不破时，诺多的第一颗子弹也打穿了一个辛达士兵的头。那勇于作为头号牺牲者的年轻人，原本无足轻重的地位，突然跃升为这场战争的开端。
两方的的人数并不悬殊，然而辛达的军备简直落后到连一个流浪汉看了都会感到羞耻的地步。在这条他们作为赌注的安都因河，投下了高额人力物力，结果仅仅三天，他们只撑了三天而已，挡不住如潮水涌来的诺多军队。将近一半的辛达士兵，被敌方先进的武器歼灭，剩下的，四散往后方败逃。然而，诺多的死伤还不超过两百人。大获全胜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回瑞文戴尔，这捷报让首都的民众欢腾了一整个晚上，至于那死伤的两百人及其家属，是不是也同意这「大获全胜」，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下子辛达无法再装做看到棺材也不掉泪，安都因河的防线被击破后，过不了多久首都也会沦陷的。在战败、舆论的压力下，国王终于同意求和，让大使带着屈辱到诺多去。可惜他现在觉悟似乎稍嫌晚了点，只要再弹弹手指就能毁灭一国家的话，诺多还有理由在这时停战吗？于是他们拒绝了。战火继续往东方延伸，不必竖起耳朵都能听到这片土地嚎叫哀哭的声音。
在距离辛达首都约莫三天路程时，却有了一个极为吊诡的转变。原本在辛达南方、默不作声的刚铎，竟然表态支持辛达。刚铎的伊力萨王绝对不是主战派，他的两个重要的军事将领──波罗莫、法拉墨兄弟，当然也不是，到底是谁说服他们参战的，成为一个怪异的谜团。如和诺多相比的话，刚铎显然并非占上风，但是此时瑞文戴尔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节外生枝不是好事，更何况凡亚也许正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要是这时凡亚加入刚铎阵营，连手撂倒诺多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布朗恩皇宫商讨出来的结论是：还是接受了辛达的求和，趁此对他们提出一些优于本国的条件，对自己以后还是很有利的。
于是在第三者出面干涉下，一场干戈渐趋平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刚铎和诺多的外交倒是在这时候热络了起来，以致于让世人讽刺，之前不过是一场「假战」。明眼人都知道，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呢？辛达的死活根本不干伊力萨王的事，他考虑到的不过是唇亡齿寒、以后经商通道等等因素罢了。爱隆王跟他打交道，难道就是站在正义的立场吗？战争是一种手段，外交也是。停火不过才一个月不到，冬天才进入第二个月而已，伊力萨王便向爱隆王提亲、要迎娶他的女儿亚玟公主为妻。这「和亲政策」被认为对两国「良好友谊」有极大帮助，在一群诺多大臣的主张之下，四周围开始准备公主的出嫁，浩浩荡荡地要让亚玟嫁到遥远的刚铎，为了那个她这辈子不曾见过、甚至不知道大她几岁的伊力萨王。
非常好啊──有何不好呢？相信诺多人民会因为他们的公主有如此好的归宿而开心。瑞文戴尔花了三天三夜庆祝这个好消息，狂欢到几乎都忘了不久前两国差点打了起来。狂欢过后，第四天清醒来过来时，农民依旧需要缴税给地主，商店会再度开门营业。没什么不一样，没什么特别，然而，这就是人生。
最终章
下雪了。从上个礼拜开始，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勒茍拉斯觉得还不错，至少，真的是冬天的雪。
他的四周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有些人学会了偷懒，在这个没有管事人的格林宫里，处处显示着一种濒临毁灭的气息。他们依旧是有工作的，也依然可以待在这里，虽然不知道还能等到谁。瑟兰督伊离开后，爱隆王没有再来过这里了，这让勒茍拉斯十分惆怅。
白天的时候，他在积雪的地上走来走去，把上头踩了一个又一个脚印；天黑的时候，他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把一本又一本他不懂的书拿下来又放回去。重复着这些无意义的动作，越是这么做，就越空虚，但他害怕如果不这么做，他就真的连「无意义」都没有了，比空白还糟。
这一天风雪比平常都还要大得多，勒茍拉斯哪里都去不了，他只好在屋里闲逛着，逛着那些他早已逛遍的房间。但是有些不一样的是，早应该空荡的三楼，似乎多了一些声响。那里是瑟兰督伊的房间，原本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没有人喜欢靠近那，因为那儿气氛不好，有点阴森。有声响这件事不太寻常……勒茍拉斯感到不安起来，是不是应该找谁一起去探察看看？但是他又稍嫌自己大惊小怪了点，说不定是他想太多了。
刻意忽视这件事反而让他更在意，后来他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踏上阶梯。他在走廊里张望着，每扇房门都掩得好好的，除了一间──瑟兰督伊的那间。勒茍拉斯觉得很冷，因为无人的房间是不烧火取暖的，这里的空气似乎和下面的是两回事。
他心态上正抗拒着这个房间。那人曾经待过的地方，不管是看的见看不见的，总是留下了些什么。而他不会喜欢。但是他依旧走上前去，从门缝里望了进去。
──爱隆王！？这使他大吃了一惊，心脏也急剧地跳动了起来。爱隆王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的？为什么会来这？在这做什么？一连串的问号，让他震惊地站在门口，无法反应。
坐在床边的爱隆，背不再像以往挺得那么直了，他微驼地，手臂靠在腿上。他有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勒茍拉斯瞇着眼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发现，第一次感觉到，爱隆王真的是像那个年纪的人了，他不习惯，但也不觉得陌生。于是，站了很久后，他才有勇气，对着房里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男人开口说话。
「请您允许我进去，陛下。」
男人不答，相信他是听见了，但是至于心里有没有听见，便无法得知。没有获得国王的允许，勒茍拉斯不敢擅动，也不愿离开，只好继续站在那儿，看着阴影中的国王。
时间像是过了一世纪般长，影子都移动了点，人却完全没动过。勒茍拉斯等了很久，终于看到爱隆的嘴唇有要说话的迹象，他不知道多久没开口了，声音很小又很干：「……现在，现在几点了？」
「我很抱歉，我没有表，陛下。」
男人又沉默了很久，勒茍拉斯决定大胆地走进去。他距离床边三步时，小心翼翼地跪下来，看着那张阴暗无语的脸。
「现在几点了？」爱隆又问，却连睫毛都没抬起来。
「我没有表，陛下。需要我去大厅看看时钟吗？」
又是安静的三分钟后，爱隆很慢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衣袋里，几点了？」
勒茍拉斯不知道他话里的含意。他迟疑着，不确定是不是指爱隆王的衣袋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问几点钟。靠近到床边，他的手伸出去一点点，又害怕地缩了回来。来回数次后，他看着爱隆毫无反应的脸，还是轻轻地把手伸进衣袋里了。他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冰凉圆滑的物品，掏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只金制的怀表。然而那冰凉的触感，却也提醒了他，这个房间并没有烧壁炉的事实。再抬头一看，爱隆穿的很少，嘴唇已经呈现一些淡紫色。
「三点二十分，陛下。我去帮您烧火好吗？外面雪下得很大，陛下。」
「……现在不是夏天吗？」
「是冬天，冬天的第二个月了，陛下。」
「你看错了，那不是雪，那是苦楝开花了。」
勒茍拉斯有点害怕，爱隆和平常不一样。他嘴里说着一些人听不懂的话，他好像生病了。但是如果他再持续这样的情况待在这么寒冷的房间里，那么的确一定会生病。所以勒茍拉斯决定先找点东西让爱隆披着，他巡视房间内部，瑟兰督伊的东西都像主人还在似地放在原处，他找到了一块披肩，盖在爱隆低垂的肩上。
「失礼了，陛下。」
当披肩碰到爱隆时，他再度重复一样的问题：「现在几点了？」
「三点二十五分，陛下。」
「不是三点二十分吗？」
「那是刚才，陛下。已经过了五分钟了。」
「实在的，我认为指针一点也没走过。」男人又陷在阴影里。
勒茍拉斯突然明白了，他明白到，爱隆根本是一直活在瑟兰督伊消失的那一刻里。这让他好想大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折磨到这个地步不可？爱隆这虐己的行为，连带地，他都觉得好痛苦。
那渺小、悲惨又衰老的男人，总算是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带着需要安抚的神情看着勒茍拉斯，那一瞬间，勒茍拉斯胸口像是挨上了一记闷棍一样。
「他会回来的吧？」男人说，「你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吧？」
那个「你」是谁呢？你知道你在问哪个「你」吗？不不不，你不会知道。我这个「你」啊，无法回答你任何问题，尤其是关于「他」的问题──勒茍拉斯在心里混乱地嘶吼着。
那拍在窗上的风雪，飒飒作响，吹过来又吹过去。
「他会回来的吧？」
风雪，冬之雪，夏之雪，为什么不和那个「他」一起走呢？
「他会回来的吧？他会回来的吧？」
需人哄的老孩子，反复要求他想要的答案。勒茍拉斯笑了，是苦笑，如果这男人需要的话，他会拥抱他，代替那个不可理喻的答案。可是他会需要吗？他在问些什么？如同念咒一样，反复再反复。
「他会回来的……他已经回来了吗？」最后那个男人问。
勒茍拉斯也在最后凄惨地笑了。他在爱隆面前跪下，用自己的手包裹那双失温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再把它们放回去。什么风啊雪的，把他的思绪也吹得老远去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就在明天，苦楝开花时。」
The End
——第一部
作者：流离reverie
授权：（如果这算的话）
trial（聚丙烯）:顺便说一句，我把楼主的这篇文贴在我的博客上了，作为我对好文的收藏。如果楼主不同意，我马上删掉。
流离reverie :>>聚丙烯，多謝厚愛，只是很抱歉最近不確定會不會更新^^"
trial（聚丙烯）:多谢楼主的允许，我就让它长长久久地贴那儿了。
前言：这已经跟魔戒完全没关系了，之所以写出这个故事，是跟着我的心情一起跑的，想要一个正经的故事，以及个人的某种浪漫。跟之前的文风有点差距，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达到多少。
背景类似十八世纪后期的欧洲，忘了是谁﹝路易十四乎？亨利？管他的﹞吹起一阵流行风，那种贵族的调调实在是很棒，看了电影阿玛迪斯后更是这么认为。要是我窜改了历史，请别在意吧，一切都是AU……^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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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较晚，但是比往年都还要冷上许多。这波寒流可说是突如其来的，短短一夜之间，把街道冻得又冷又滑。早晨的时候，有人跌倒了，在一阵咒骂声中，附近的住户都从窗子口探头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了中午，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所有的人都关在屋子里尽量不出门，若是非得出门的──例如采买日用品，只好把自己缩在大衣里，快速移动。
商店街的店大部分都还开着，纵使是这样的天气，依然都还是充满着吆喝叫卖的声音。或许比较受到影响的，是书店或文具店之类的，店主们大概是想，鬼天气里，也不会有谁想把手指儿从皮手套或毛手筒里伸出来写写字、看看书，所以店内是一片阴暗，没开灯，不做生意。
再过去一条街，有许多的餐馆，今天冒着炊烟的烟囱少了许多，但也有可能是仍有炊烟，只不过一片白茫茫，看也看不清楚。位于角落的一家酒吧，那是下午才开始营业的，刚刚老板提了一桶热水浇在门口的石阶上，把一层薄冰给融了，又赶快把水给擦干，免得它再结起冰来。然后他转身回到店里，把水桶放下，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很不满的表情。
「啊，这个好吃懒做的小鬼，又躲到哪去了？」
吧台里发出了一点声响，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体型却像小孩──慌张地从后面钻了出来，这惹得老板相当不高兴。
那长相本身就不讨好了。一头没有光泽活像稻草般的黄发，长时间做苦力而被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一身洗了又洗、破烂的衣装，再加上毫无笑容的阴沉表情，实在是看了就讨厌。
老板本身有极严重的洁癖，对他而言，肮脏的衣服比穿洞的衣服更不可原谅，所以，宁可让少年重复穿着几乎不能再洗的衣服，也不愿多花一个子儿给他买件新衣。这个没有价值的小孩，供他吃住已经是一个基督徒所能给予的最大付出，对方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检视了柜台里的玻璃杯子，老板皱着眉头捏起一只说道：「还是没弄干净。你知道我们这家店最重视的是什么吗？是品味与卫生。对，我说过很多次了，可是你老是记不住。上帝给我点方法，让你这愚蠢的小脑袋聪明点吧！」说完，随即又把少年给打发走，让他到厨房边的洗涤槽重新洗一遍。
少年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走了，他必须非常非常小心，因为要是打破一只，晚餐就没得吃了。来到洗涤槽边，他将稍早提来的水分别倒进两个盆子里，然后在其中一个里面加了点清洁剂，把杯子泡进去。当他的手接触到水面时，不禁难过得一缩──好冰，他看着自己可怜兮兮、冻得发红的手，又认命地拿起抹布开始擦着杯子。
没有绵羊油之类的护手霜可擦，他的指关节部分已出现了一些冻疮，泡在冰水里虽然暂时让它们麻痹了，但是离开水后又会更糟。一直以来，他都是做着这样类似的工作，不过他从来没有去抗议希望能得到一些更好的待遇。
他在水槽边工作了好一阵子，终于把掺有清洁济的盆子处理好了，然后把沾有泡沫的杯子移到另一个清水盆子里。他在里面把泡沫都冲干净，拿了一条新的干抹布擦起水分，这个动作花去颇多时间，因为要是上头留有水渍的话，这些又得重头来一次。
时间距离开始清洗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现在大概是下午一点，外面的大街上开始有了较多的马车蹄声，少年小心翼翼地分辨着那些声音的远近，祈祷有他所希望的结果。
果然，一阵熟悉的银铃声在店门口响起，他的血液瞬间都绷紧了。顿时撇下所有的东西不管、也不在乎事后会不会挨骂，他只是努力地往楼上的房间冲。其实那也不能算是房间，不过是个小小的阁楼仓库改的，他冲进去后，从床下拉出一个罐子，紧紧拽在手中，从原先上来的木造楼梯又嘎吱嘎吱地跑下去。
他并没有进到店里，只是偷偷地躲在旁边偷看店里的情况，一边使自己气喘嘘嘘的情绪安抚下来。店里头坐着一个身分华贵的绅士，身边是他的贴身侍从或随扈，酒吧老板在招待他，堆着满面的笑容。老板的手上托着一个平常很少拿出来用的银盘，上面摆了几只酒杯，似乎是在让那个客人试饮。全身包裹在墨绿色丝绒衣服里的绅士，每杯都喝了一小口，最后指了指其中两杯。老板高兴地直道谢，赶忙吩咐其它店员赶快去酒窖把那两种酒搬出来，而绿丝绒绅士向旁边的侍从点点头，侍从马上就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到老板手中。
少年抱紧怀中的罐子，屏息等待着。绅士一行人很快地就从酒吧里走了出来，车夫为他们开了车门，绅士首先就跨了上去。
「等等！大人！请您等一下！」他用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然后跪在冰冷的地上，卑屈地低着头。
老板看到这幕吓得目瞪口呆，也连忙跑了过来，忙不迭地向客人道歉，并且使劲地拉着少年，一边责备着要他离开。然而少年硬是跪着，死活不肯起来，一个劲儿地捧高手中的罐子，大声地说道：「我有一罐自己酿的酒，想要献给您，请您别嫌弃收下吧。」
私酿酒可是犯法的，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都惊讶地望着这地上的孩子。绅士似乎不打算搭理他，转头就又跨上马车，少年一惊，赶忙拉住那绣满着花边的斗篷一角。
「放手，太无礼了！」老板和侍从们努力要把他拉开，但又不敢太用力，深怕一不小心就扯破那精美的织物，更怕连主人都推倒了。于是一伙人纠缠在那，显得有点可笑，像一群鹅，在猛啄孔雀的尾巴。
孔雀不满地啼了一声──不，是绅士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放手。」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以致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放开，失去原先的平衡，少年的身体往旁边倒去，他怀里的罐子当然也一起倒下，打破了。他被酒沾得一身狼狈，湿搭搭的衣服看起来比之前又更冷了，但似乎无法博得任何人的同情。那位尊贵的先生一眼也不瞄，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少年愣愣地待在那，对酒吧老板的怒骂无动于衷，只是瞧着他的心血、一摊半透明葡萄红色液体，就这样慢慢流过街道，渗入水沟里。
马车门关上了，却迟迟没有出发。车内的主人静默了一会儿，没人听到离开的指示。过了半晌，门上的小窗户被打开了，高贵的脸半隐藏在帘幕后，提出这样的疑问：「你……你刚刚说，这是你自己酿的？我没有闻过这样的气味，这是用什么东西酿的？」
「葡萄，大人，就只是葡萄。」
「就只是葡萄？」车内的人非常惊讶，他走出车子，踩在刚刚流出来的酒上，怀疑着。在场围观的人，都暗暗祈祷着，这位身份非比寻常、却又酷爱美酒的人，千万不要为了仔细闻酒的气味而蹲到地上去，毕竟太不好看了。
他打量了少年许久，又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把头抬起来。你知道跟我说谎会有什么下场吗？我不认为你这样的小孩懂得什么酿酒的技术的。不过我有点感兴趣你刚刚打翻的东西，那是唯一的一罐吗？」
「是唯一的，而且我也没有说谎，那的确是我做的。您只要让我跟着您回去、让我成为您的专属酿酒师，我就有机会可以证明。若是结果我无法制造出一模一样的酒，我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
「住口吧，以你的地位没资格跟我打包票的。」绅士皱了皱眉头，「虽然我极不愿意相信你，现在也不是酿葡萄酒的季节，但这似乎还算有趣。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事情的发展颇出乎人意料，在场围观的人多半是不认为那位先生会理会这孩子，更别说是问他名字。想想看，传出去的话，那会多么好笑啊──如果用这招就可以混进一个贵族的宅邸，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然而，少年却慢慢地开口，让音节清晰地漂浮在充满白雾的空气中：「……勒茍拉斯。我叫做勒茍拉斯。」
第一章
勒茍拉斯就是这样来到瑟兰督伊的豪宅的。
在那个寒冷的午后，瑟兰督伊将他带回去时，引起了屋子里所有仆人的惊愕。因为主人从来不打点买卖仆人的事情，上上下下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名长短工的格林宫，没有一个不是国王送过来或指派的。唯一一个例外是贴身侍从葛罗芬戴尔，他当初跟着瑟兰督伊远从东方的辛达国来到诺多，如今十年过去，没有任何改变。
只要是住在诺多首都瑞文戴尔的人，几乎都喜欢讨论这个外国人的奇特存在。瑟兰督伊是辛达国王欧瑞费尔最小的儿子，不幸出生在战事频繁的年代，为了互相制衡，国与国之间往往会交换王子作为对方的人质。不过诺多的情况稍微特殊了些，现在众国间，属他的国势最强大，根本只有别人送人质过来的份，诺多派出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没落贵族。
话说回来，这样的人有什么闲话好说呢？当然是国王异常的礼遇。诺多国王爱隆丧偶多年，却迟迟不立新后，光是这点就很让人遐想了。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总是有人喜欢「谣传」，国王经常造访位在首都郊区的格林宫，或许还比待在布朗恩皇宫的时间还长些。
勒茍拉斯虽只是被酒吧老板收留的孤儿，但这不代表他无法打听到这些传闻。由于身处场所的关系，他反而更容易听到关于瑟兰督伊王子的种种事情。他知道，王子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平时很少出门，通常只有每隔半年才会短暂出现在那个酒吧里，挑选他想喝的酒──而且只喝葡萄酒。说也奇怪，王子就是不要别人亲自献上门的，就这件事他从不假手他人。勒茍拉斯看着瑟兰督伊来去五个年头了，心底暗地发誓，总有一天，要好好利用这个人脱离地狱。而他的确有点本事，很少人知道，他酿出来的酒特别香醇顺口。要是让老板知道了，他恐怕只会被剥削得更多。
瑟兰督伊的弱点的确是被掌握住了，出于贵族的优越感作祟，勒茍拉斯笃定他不可能愿意和别人分享一样的味道，所以做了如此大胆地尝试，拦截他，诱惑他上勾。而且结果是成功的，勒茍拉斯被带回去，做他专属的酿酒人。或许待遇也不见得可以好到哪去，但至少，是比原先被收留的日子好上太多。瑟兰督伊并非以仁慈著称，不过至少没有恶名远播，底下为他工作的人，没有什么很严重的抱怨。他给了勒茍拉斯一间小房间──这没什么好提的，格林宫的房间多到数不清──还有酒窖，不是给，是负责管理。
勒茍拉斯虽不可能在短期间马上美化，但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外貌有很大的进步了。刚来的第一天，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衣装，加上干涩的黄发和粗糙的皮肤，还有一脸营养不良的样子，实在是不值得多看上一眼。来到格林宫后，他终于有比较像样的衣服可穿，有正常的食物可吃，也不太需要再到外面吹风劳动。当然了，葡萄有产季，现在还没有到可以酿葡萄酒的季节，比较苛薄的人会嘲讽主人是带他回来吃闲饭的，可无论是瑟兰督伊或是勒茍拉斯本人，对这个说法都不是相当在意。反正养活仆人不是王子需要担心的，被养活的人，自然不会当作一回事。
适应新环境的工作，是交给葛罗芬戴尔处理。由于宫廷过于广大，他们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把所有的地方都走上一遍。葛罗芬戴尔是个做事相当详细的人，当他在介绍一地方时，不会只是走马看花，他会连着那附近的仆人甚至是一只狗，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为此，勒茍拉斯曾经委婉地表示过自己的看法，说真的，他打从心底不认为去认识一些路人或阿猫阿狗会对他的生活有何影响。但是葛罗芬戴尔说：「人缘这种不会主动靠上门的，等到你需要它时，你就会知道它有多重要了。在这里你不用指望瑟兰督伊大人管事，如果不想被排挤，还是处理好人际关系比较保险。」
为了这番话，勒茍拉斯的确是好好地下了工夫。他不是个傻孩子，而且相当清楚除了礼貌以外，外表给人多大的第一印象。美人是最占便宜的，这点从瑟兰督伊和葛罗芬戴尔身上可以得到相当好的印证。每当主人经过的时候，下女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展现出哀伤凄美的忧郁模样，若是引不起主人的兴趣，那么主人的得力助手也算是很不错的候补了，继续忧郁。勒茍拉斯觉得十分好笑──也不照照镜子，什么身分的人啊，还有闲情做这种春梦。不过这让他学到了不少，于是他开始会保养自己的头发、注意饮食、走到室外的时候会加件披风保护皮肤，说不定哪一天后，他会再蜕变一次。
这些就是他刚来到格林宫的情况。过了两个礼拜的修身养性后，他开始会观察周遭的情况：这个宫殿是相当两极化的，白天安静得像是装饰屋一般，到了夜晚，却流露出一股纸醉金迷的糜烂味道。瑟兰督伊很喜欢举行舞会和派对，他的时间大多数是花在试穿新礼服和舞鞋上，简直可以说，他根本靠此维生。没有舞会的时候就喝酒，白天喝、晚上喝，吃饭时间喝、午茶时间喝，除了走路时没有带个酒瓶在身上，其它时间几乎找不出他是否曾经离开酒杯。勒茍拉斯看过很多酒鬼，但是没有一个是像瑟兰督伊这样的矛盾──酒量奇佳，酒品奇差。不喝醉的时候还好，喝醉的时候就完了，整座宫邸会被弄得没有人可以睡觉。
勒茍拉斯不需要找人打听关于这位主人的言行，那些差不多跟他一样闲的仆人们，就会管不住嘴巴自己说出来。像是园丁就有四个，四个都是从夏尔来的乡下人，嗓门很大，也很爱说三道四，前几天他经过那个叫皮聘的身边时，他听到皮聘说：「现在的大人已经比他刚来诺多时好很多啰。头一年真是有够凄惨的，我没有看他清醒过。有一次他又发酒疯，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人却不知上哪去了，大家找了老半天，最后竟然是在酒桶里找到。对，就是那种大木桶。你知道他出来时说什么吗？他说：『我想淹死在葡萄酒里。』妈啊，天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如果是认真的话，或许还省事得多──勒茍拉斯心想。但是皮聘又说：「得了吧，让他死的话，我们也就──哼哼。」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划。
由于有这样令人伤透脑筋的主人，底下做事的就得习惯自己想办法，能够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就找葛罗芬戴尔。勒茍拉斯注意到，虽说名义上只是侍从、助手，但他才是格林宫的主宰。瑟兰督伊永远只需要负责享乐，如果不需要试衣、跳舞，他有时会吩咐人准备好葡萄酒，一个人在庭院里坐着，一边喝着发呆。幸亏葛罗芬戴尔的办事能力很强，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有条不紊是好事，但同时也有点无聊。在瑟兰督伊的默许下──说不想管更正确，勒茍拉斯每天在房子里晃来晃去，除了几间早就被警告不准进去的房间外，他几乎都逛遍了。他最感兴趣的是会客室，因为，那里就像一座小型图书馆。瑟兰督伊没怎么在看书，但藏书意外的丰富，而且不是全放在书房里，主要是放在会客室，其它的房间，也都有书做装饰。他问过葛罗芬戴尔，谁在看那些书？但是对方只回答他，那是很重要的人送的。自此之后，他没有再问过关于书的事情，他不识字，更不可能把它们拿起来阅读。
就这样，勒茍拉斯生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里。偶尔心血来潮玩玩调酒的游戏，这让瑟兰督伊还满开心的，他没有试过同时混合多种葡萄酒。勒茍拉斯有时也会用不同的水果来酿酒，成果非常好，虽然瑟兰督伊不想尝试，但是葛罗芬戴尔和其它人倒是赞誉有加，派对上的客人也是。于是他算是挺得大家喜爱的，关于一些处世的方式，他拿捏得越来越好。不仅是如此，他本身也十分擅长过这种日子，及时行乐。勒茍拉斯绝不愿回到过去那如同在泥泞地打滚的样子，以前吃的苦，他现在要全部补回来。没有谁可以阻止他，在这个白色的冬天，他会待在温暖的火炉旁喝热汤；不只是今年，以后的每个冬天，他都不会再挨饿受冻，直到他死为止。
第二章
天气有稍微回暖的倾向，雪已经停了有一阵子了，甚至有时候，太阳也会稍微露个脸──时间距离勒茍拉斯来到格林宫，约莫是一个月。
宫里又即将举行宴会，于是在葛罗芬戴尔的一声令下，人人各司其职，纷纷忙碌了起来。夏尔来的四个园丁，依旧是去整理花园，这跟他们平常做的事没有什么不一样，而且其实他们也没有特别整理的必要，庭院里没有那么多杂草可以供他们天天剪。所以藉由工作的名义，他们只是分散在草坪上，随便做点想做的事情罢了。
勒茍拉斯是游手好闲的一份子，他看着山姆拿着推水杷子在清着道上的融雪，却一点帮忙的打算都没有。看腻了山姆晃动的胖身材后，他走到另一边去看皮聘和佛罗多清洁喷水池，那两个似乎有趣得多，根本就是在玩水。梅里则是拿着长剪子，在俢剪冬青树的枝桠。最后他索性放弃欣赏水池──天气还没好到可以打水仗，看了就觉得冷飕飕地──绕到梅里旁边去，聊些什么去了。
梅里算是个健谈的家伙，就算你不搭话，他都可以自顾自地说到天黑，不过他说的话大部分都很无聊，有耐心的听众从来都不是很多。勒茍拉斯待在他身旁，偶尔点个头，形式上地回应一声，这是最有诚意的表达方式了。梅里碎碎叨叨地阐述他那一整个植物病虫害理论，如果说够专业也就算了，但可惜的是，偏偏不懂装懂的成分占了大多数，勒茍拉斯实在不好意思去纠正他。病虫害理论后是温室培植原理，勒茍拉斯开始后悔待错地方，响应上就没有那么热情了，梅里也知道他没了耐心，干脆打发他去做自己的事：宴会要用的酒，还没准备好。他离开前，顺手指了指院子东南边种的一棵树，问那是什么树？为什么瑟兰督伊总是在那下面喝酒？梅里却故意吊他胃口，说夏天开花时，再告诉他。
勒茍拉斯回到房子里，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瑟兰督伊在第三间起居室，于是他爬了几圈楼梯，往三楼靠西边的走廊去。他敲门进入房间，那位金发的主人斜卧在躺椅上，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但没睁开眼皮看他一眼。他轻移脚步走上前，犹疑了一会儿，才慢慢问道：「大人，关于今晚的宴会，这次要用什么酒招待客人呢？」瑟兰督伊睫毛颤动了一下，说梦话似地回答照旧。所谓照旧的意思，就是主人永远喝葡萄酒，至于客人，随意就好，好喝无所谓，难喝也无所谓。他听了吩咐，正要退下，那位始终闭着双眼的人，却突然问他是第几次准备宴会用的酒了？他说第三次。
「很好。」瑟兰督伊说，「既然是第三次了，那就不要再来问我第四次。以后你或许还会遇到更多次这样的情形，但是记住不要让我还得重复告诉你『照旧』，我耐性并不好。」
勒茍拉斯很快地退下，回到他地下室的酒窖。他决定要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那里，便搬出一堆量杯和玻璃杯，开始调配各种酒的比例。不过他这次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调出来的自己都觉得难喝。最后他把用具清洗干净，不打算再玩了，反正主人不是说，给客人的好不好喝都无所谓吗？何必还要花工夫，搬出几瓶就是了，他连瓶子上的标签都懒得细看。他拿了两打的量放在门口，这样自然有人知道要搬上去，晚上会用到。做完这些事后，一阵浓烈的睡意袭来，大概是刚才试喝太多烈酒了，弄得他有点想睡。所以他灭了酒窖里的煤油灯火，慢吞吞地往他二楼的房间走，去小憩一会儿。
结果勒茍拉斯睡得太熟了点，这一觉醒来，都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山姆的女儿伊拉诺来敲他的门，他迷迷糊糊地起来应门，门口的她端着一个托盘，说是因为没看到他出来吃饭，所以帮他送晚餐来。他谢过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然后把东西端进房间，坐在桌边开始享用今天的晚餐。餐毕，他拿着空盘子要还给厨房，便顺着下人走的通道，往宫廷另一边角落的厨房去。经过中央大厅附近时，喧闹声不绝于耳，原来宴会早已进行许久。他放下盘子，偷偷从通道里溜出来，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大厅的一切。
音乐、社交舞、礼服。大厅左右连着两旁的房间门被打开了，形成一个更大的空间，贵妇们手挽着绅士，在其间穿梭不已。空气里飘荡着化妆品和香水的馥郁香气，像被打翻了一样，浓浓地充塞在衣影晃动的辉煌灯火下。和着大键琴、提琴的是一些繁杂的声音，有叮叮当当的酒杯碰撞声，还有不间断的交谈笑语，没有人静下心来欣赏乐师的演奏。勒茍拉斯站在暗处，假装一并感受宴会的气氛，他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那将会变得如何呢？
然后，他看见了瑟兰督伊。
宴会的主人，拎着个酒杯，摇摇晃晃地在舞池里走来走去，没有跟任何人跳舞。他极夸张地笑着，大概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了，然而大家的笑法，却看起来都一样。他笑到手里的酒杯都失手摔在地板上，发出很清脆的破裂声，原本在跳舞的人都回过头去看他。瑟兰督伊愣一愣，又开始笑，其余的人像是配合他一般，又递上一杯新的给他，没有谁计较刚刚打破的是相当值钱的水晶玻璃杯。勒茍拉斯觉得，换做是自己的话，他恐怕就无法还这么开心了，他们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收拾善后的不是他们。你不可能要求贵族们，撩起衣摆、蹲到地上去擦地不是吗？最好是连想象也不要。
一曲终了，乐队指挥换了一首较为轻快的曲子，这是需要多人一起跳、中间会短暂交换几次舞伴的乐曲。男女们高高兴兴地离开瑟兰督伊，就定位，行了礼，接着鞋跟声跟着节奏此起彼落地响了起来。勒茍拉斯的视线依旧固定在落单的主人身上，主人的笑容淡了、倦了，身体退到一旁的椅子坐下，跟热闹的场地有点格格不入。他十分不解，既然没有跳舞的打算，那么经常举办舞会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明白，瑟兰督伊根本没有再找一个喝酒借口的必要，按照那种喝法，总有一天会喝出人命，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罢了。他原先曾想过，或许瑟兰督伊对葡萄酒很有研究，但事实证明，他只不过是有张比较挑剔的嘴和比较敏感的鼻子──没有一个懂得品酒的人会拿多温尼安大酒庄的高级葡萄酒牛饮。所以他意识到，他被这个格林宫收留的理由，绝对不是单纯的他很会酿酒而已。
思索到一半，勒茍拉斯的思绪被打断了，不只是他的思绪，贵族们的宴会也被迫中断了。中断的原因倒不是葛罗芬戴尔吩咐乐队停止，而是站在他身旁的一个黑发男子，对整个会场宣布的事项。
「打扰各位的快乐时光，我感到非常抱歉。」那个陌生男子微微颔首，然后视线朝着某个方向，「只是瑟兰督伊大人有要事，无法再招待诸位，所以恐怕得提前结束这个宴会，而我已经交代好各位的马车在大门候着了。」
真是令人意外，在场的贵族们，竟然没有一位对此无礼的要求感到愤怒。他们反而开始附和陌生男子的话，说着「也打扰瑟兰督伊王子太久了」、「今天玩得很尽兴」之类的话，逐渐退到大厅外，让仆人们去取他们的皮毛披风和斗篷。唯一有意见的是宴会主人本身，他冷笑地走到陌生人面前，一边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天啊，这位不是好久不见的禁卫军首长‧伊瑞斯特将军吗？今晚光临寒舍，为我带来了什么重要大事，我可要好好洗耳恭听一番哪。」
被称呼为伊瑞斯特将军的人半鞠了个躬，用一种谦虚有礼、却似乎不是能妥协的语气说：「我出现在这的理由，相信您和其它几位大人们都一样清楚，这就不用再特地强调了。」
听到这句话，那些贵族相当识时务地加快了速度，转眼间，大厅里极有效率地清得一乾二净，同时也安静得让剩下的人声音非常清楚。瑟兰督伊寒着脸，沉默地瞪着伊瑞斯特许久。中间，将军大人曾非常有礼貌地提醒他，不应该让人多等，他这才淡淡地问了一句：「他在哪里？」。勒茍拉斯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谈有何涵义，但是伊瑞斯特是知道这问句的重点的，他很简略地回了「老地方」三个字。勒茍拉斯笑了。他认为贵族一定都是很懒惰的，动不动就是「照旧」、「老地方」，他们八成很不喜欢改变。
瑟兰督伊怒气冲冲地离开大厅，葛罗芬戴尔没有跟在他旁边，反而留在伊瑞斯特的身后。好戏结束了，勒茍拉斯从隐蔽的柱子后小心地退出来，回到下人通道里。这次他很快地到厨房去还了餐具，结束后理应返回他的寝室，但由于他下午睡过了，以致于现在精神状态相当好，毫无睡意。结果他只是又来到地下室的酒窖。
晚上的酒窖比平常还冷，他缩在外套里，回想刚发生的事情。除了禁卫军将军伊瑞斯特以外，今天意外造访的，似乎还有一人。那个人应该颇有地位，不然那些贵夫人、伯爵之类的，也不会如此甘心离开了。问题是，那个人来找瑟兰督伊有什么事呢？瑟兰督伊的反应很冷漠，不过纵使这么冷漠，也还是去见了那个不知名的人──对，他们根本不需要提起名字，好像双方都有默契。
勒茍拉斯满腹好奇心，不过，地下室实在是太冷了，他的脑袋都快要给冻僵，于是他起身，搜索着通风口。因为是储放酒的地方，所以不可能有壁炉之类会引起火花的东西，但至少他可以先把通风口堵起来，免得冷风老是灌在他背上。他果然在架子后面找到了，正打算放点什么挡住时，一个人声却吓了他一跳。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声音是从通风口传出来的，勒茍拉斯想了想，这边一定是连接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的，从位置推断的话，很有可能是那间放满书的会客室。因此，他特别把耳朵贴近，这个很让他感兴趣。
「是我该问你你想要我怎样才对吧？不是你先拒绝见到我的吗？一个月了，你说见面就见面，不见就不见，我算什么？」
「我不是都已经主动来找你了吗？你打算还要呕气多久？」
「我不敢跟你呕气，你是知道的。」
「那么，直接告诉我你的不满吧。」
勒茍拉斯听得出来，其中一个很显然是瑟兰督伊，那么，这就代表另外那个，就是今天的神秘客？低沉、稳重、富有磁性的音质，的确很有神秘的味道，拥有这样令人陶醉音质的人，会是长得什么样子？
「你会给我一切我想要的吗？」
「只要我能给的，几乎都可以全部给你，但是只有一样绝对不行。」
「那么，我说了也是白说啰？」
接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勒茍拉斯等了很久，但是只能听到反复踱步的脚步声罢了。脚步声很有规律地从一头到另一头，鞋跟敲在铺有薄地毯的表面上，钝钝的，很微弱。有一阵子声音突然消失了，短短几秒后，变得急促了起来，然后杂乱不堪。一些奇怪的啧啧声混在里面，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厚重衣物跌在地板上的声响。很快地连气喘般的呼吸声都有了，那种不知道是痛还是舒服的细微呼喊，让勒茍拉斯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爱你……瑟兰督伊……我爱你……」
听到这段话，像是有股什么从勒茍拉斯背脊上窜了上去，凉凉的、麻麻的。他的心跳不断地加速，他想捂住耳朵，但是那些沙哑柔软的甜言蜜语，还是从细缝里钻了进去，钻进他身体每一个毛细孔。他的双腿间不自觉有种奇妙的感觉，惊慌之下，他用力地把脚合起。
「瑟兰督伊……我爱你……」
最后勒茍拉斯再也不敢听了，他满脸通红地跑出酒窖，留下那些声音回荡在黑夜里。
第三章
勒茍拉斯感冒了，而且非常严重，长时间陷入高烧的昏睡中。追根究底，是他那个晚上在通风口吹风的后遗症。他这一病，断断续续地拖到春天，中间有好几度险些转成肺炎，能够活到现在，算是一种奇迹了。葛罗芬戴尔帮忙照顾着他，分配几个看护轮流照料，他们也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这无数半梦半醒的热度间，勒茍拉斯浑沌不清的脑袋，常常出现一些幻象，他彷佛看到两个人在黑暗中交缠，互相啃咬着对方的身体，一边喊疼，却又谁都不肯松口。每当他做这个梦时，会不自觉地说着呓语，汗水淋漓浸透了衣裳，旁边的人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帮他把身体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那些重复的音节，已经到了像咒语般的地步了。
葛罗芬戴尔很纳闷，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不过问了许多人，没有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勉强撑了一个礼拜，他才在病倒后第一次睁开双眼。当时他吃力地转动干涩的眼球，葛罗芬戴尔刚好和医生走进房间来，他们很惊讶他终于醒了，于是试着跟他说话，但是他虚弱得只能用眨眼睛表示而已。医生摸了摸他的颈子，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对葛罗芬戴尔说了一些话，乎近乎远地，勒茍拉斯无法辨听。他只知道，他们似乎把他移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这间比他原来的更大更干净漂亮。后来医生走了，葛罗芬戴尔把他的衣服脱掉，用毛巾沾了温水擦拭他的身体，再穿上睡袍，让他继续睡。
类似的事情又反复了一个礼拜，勒茍拉斯终于可以坐起身了，甚至进步到可以自己拿起叉子吃饭，但是照顾他的人都严格反对他随便起床走动，所以他只好又乖乖地在床上待了三天──这是他跟身边的人妥协的结果。
等到他终于能自由活动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会客室去，在那他发现有几件事不一样了──他们把他移到离那里比较近的房间去，这似乎是好事；再来，放在书架上的书，明显地有人动过，在他病倒之前倒是没有改变过；最后，铺在嵌木地板上的地毯，换了一张新的。他去问了负责打扫会客室的女仆，那个年轻的女孩支支吾吾地，只是说，脏了，洗不掉，拿去丢了。在这之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他越来越觉得奇怪，会客室的地毯，真的很容易脏，而且在换新的前一天，他总是突然被告知，不要靠近那个地方。久而久之，他渐渐明白，同一时间门口会出现一台华丽异常的马车的原因──会客室里面发生的事，没有人提起，大家全都假装不知道，可他再也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孩。他不想追究为什么他们从不到房间里解决，只是禁止自己再躲到酒窖里去偷听，虽然他心里一直有种莫名的渴望，然而他死命地压抑着。
前半个春天，一直都是如此，直到暮春初，一个小小的意外，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冲击。
那天勒茍拉斯一直待在户外散步，所以并没有被及时通知，那位神秘客又来到格林宫了。当他悠闲地从外头回来，正要到房间里去的时候，经过会客室，那儿的门是开着的，他很惊讶里面竟然有人在。一个男人的侧面：鼻子很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个子很高，深褐色偏黑的头发，酒红色镶金边的套装。陌生人本在翻看一本书，直到察觉有人靠近，把头转了过来，似乎也很讶异的样子。
「先生，我打扰您了吗？」勒茍拉斯不禁感到一阵无由的歉意，他后退了一小步，把头低下。
「不，我并没有被打扰。」陌生人温和地笑笑，「我只是有点问题想请问你，比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会客室里的那个人！！勒茍拉斯猛抽了一口气，这个声音，日日夜夜地盘旋在他脑海中，从来不曾遗忘，然而今天，终于看到本人了。他幻想了无数次男人的样貌，却没有一个如同这张就在他面前的脸，那么刚毅，同时又那么温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人仍然笑着说道：「亲爱的年轻人，你让我有些困窘了。是什么事，让你的脸这么红呢？」
他摇了摇头，努力地弯起嘴角，想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却又担心自己的笑容不好看。男人示意他进房间来，他脚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进去，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合起书，从头到脚打量他了一番，然后用一种有趣的眼神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想我是真的没见过你。这是件颇不可能的事，因为这里的仆役除了葛罗芬戴尔之外，都是我指派的。」
勒茍拉斯的脑筋很快地转动起来，他突然想起，之前听别人说过，这座宅邸所有的下人，都是国王爱隆送过来的，这么说来，这个陌生人，难道就是──他吓得赶快单脚跪下，嘴唇不住地发抖：「请原谅我的失礼，国王陛下，我无意如此冒失的。」
「不需要这么紧张，你可以起来回答没关系。光凭我说的话就可以判断我的身分，看来你也听过不少的传言对吧？」爱隆耐人寻味地抿抿嘴，让勒茍拉斯心虚得不得了，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不过至少他是可以从地上站起来了，爱隆让他又走近了两步，他这才发觉，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有多少。瑟兰督伊是他所见过，身材算是很俢长的人了，不过国王看上去更高。
「把头抬起来……你今年几岁？」
「满十六岁了，陛下。」
「十六岁……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瑟兰督伊时，他就是这个年龄。」爱隆说。
勒茍拉斯听着他说话，眼睛却不住地盯着他手上的书。国王的手指就在放在书皮上面，优雅且富有品味的皮雕微微浮凸置于封面，指尖拂过的地方又滑又亮。勒茍拉斯现在知道那些书到底是谁送的了，如果所谓重要的人是指诺多国王的话，会把他送的东西摆在他常看到的地方作装饰品，倒也理所当然。
爱隆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问他是否对阅读有兴趣？他摇摇头，很尴尬地表示，他不识字，没读过任何书。爱隆又说，那很可惜，他告诉勒茍拉斯，知识就是力量，有机会的话，希望他能受教育。勒茍拉斯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他觉得，国王陛下真是一个亲切的好人，瑟兰督伊能够得到这样的人的喜爱，实在是令人非常羡慕。
「这本书你拿去，」爱隆把他手上那本交给勒茍拉斯，「也许，总有一天，你可以好好地读一读他。这是本好书，我非常肯定。」
他满怀感激地接了过去，书皮残留着爱隆掌心的温度，还有一点点玫瑰油护手霜的淡淡香味。他正想好好道谢时，房间外却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他。
「那些书早就送给我了，还能转送给别人吗？」不合时节的冰冷语调，从瑟兰督伊的嘴里慢慢地吐了出来。
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门口，略偏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里的两个人。爱隆主动迎了过去，想要拉住他的手，却被无情地拍开。他们出现了一些争执，爱隆解释他并没有将书转送给别人，他只是认为，既然平常没有谁在阅读那些书，不如「借」给真正有心想读的人。瑟兰督伊爱听不听地走开，径自在沙发上坐下，这让爱隆有些不悦地皱起眉。这件事在勒茍拉斯眼里看来，比较像是瑟兰督伊在找借口惹事生非，他分明不在意这栋豪宅里的任何东西，又如何会计较一两本他从不看的书？以他对国王极度不恭敬的态度看来，他根本以激怒国王为乐罢了。爱隆对瑟兰督伊却算相当客气，他并没有责备什么，更没有处罚什么，甚至有点纵容过度，而瑟兰督伊却像个斗蛇的人，不停地拿着棒子去挑弄篓子里的蛇。
「或许我该感激您赐给我的这一切才是，我亲爱的、可敬的、伟大的国王陛下。」瑟兰督伊轻薄不庄重地靠在沙发上大笑，「又或许您该严厉地惩罚我、把我赶回辛达去或流放到哪里都好，我亲爱的、可敬的、伟大的国王陛下。」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瑟兰督伊。」爱隆寒着脸回答，「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你不可能离开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座宫殿一步。你可以放弃惹我不快这个念头了吧？我的耐心可以在你身上维持得很久很久。」
瑟兰督伊止住了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斜睨着爱隆道：「这是我的诅咒，让我长不出翅膀飞离这里。你给我这么多的仆役，为的是建造一个美丽的鸟笼，让他们看着我、绑着我。但是我还是会等待，等到你厌倦了、讨厌起我的那一天。」
「我也很期待，只不过，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那我们可以先庆祝你的监牢再一次牢固地束缚着我，来，可爱的勒茍拉斯，你应该好好发挥你的长才，给我们的国王陛下献上一杯美味的特调酒才是。」瑟兰督伊拉过勒茍拉斯，笑咪咪地说道，「他很可爱吧？我带他回来的。我在想，我应该也可以自己决定让什么人留在身边才是。好，快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他推着勒茍拉斯的肩膀。
「不要再喝了，我不喜欢你喝这么多酒。」爱隆提出反对。
「真的吗？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喝醉的样子呢！你不喜欢吗？」瑟兰督伊突然用力地抱住爱隆的颈项，让两人的嘴唇重迭在一起，完全忽视旁边还有第三者的存在。
勒茍拉斯被他的行为吓到了，他不断地往后退，结果被桌子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瑟兰督伊听到声音，离开爱隆的唇舌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怒道：「你还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啊！你给我滚出去！」勒茍拉斯抱紧了怀里的书，很快地站起身，迅速地跑出去，背后关门的碰撞声，响彻了整个长长的走廊。
不是跑回房间，而是跑到了地下室的酒窖。一进到那儿，他便把门锁上，然后如同之前一般，贴在架子后的通风口边，听着仅隔着一层地板、楼上会客室的声音。就像他所想的，那儿的确仍然可以听到很多，不过这次听到的声音没有上次的温和了。布帛的撕裂声，还有在地毯上翻滚的声音，掺杂着模糊不清的啜泣──好痛苦。
爱隆的话语，顺着空气飘进他耳朵里：「求你别离开我……」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彷佛没有尽头。可是他没有听到瑟兰督伊任何响应，一直都没有，除了啜泣。最后啜泣变成尖叫，这让勒茍拉斯联想到，茶壶里的开水烧到沸腾时，那种又热又折腾的音量。
把火给熄掉啊──他怀抱着自己的肩膀，坐在地上，不住地发抖。他不了解自己是因为兴奋还是害怕而颤抖，只是幻想着当他把沸水到进玻璃杯里，杯子承受不住热度而破裂的景象。滴滴答答、叮叮当当的破裂景像。
「如果……不能让我自由……那么至少，让我死吧……」这句话像桶冰水一样，浇在勒茍拉斯的皮肤上。他的胃里不觉涌起一阵反感，于是他趴在石板地上，可怕地呕吐起来。他吐到喉咙又酸又痛，还是无法停止，直到嘴里的一阵苦味，他才发现胆汁一并被吐了出来。他从地板爬起，昏沉沉地走到水槽边去，舀了点水漱口，试图让自己的头脑舒服点、清醒点。最后他洗了把脸，重新拿起爱隆给他的书，思量了好一会儿。
得找葛罗芬戴尔教我念书才行──于是他离开地下室。
第四章
勒茍拉斯把鹅毛笔浸到墨水瓶里，吸了些墨水上来，笔尖在纸上慢慢地移动着，抄下一些字句。以初学来说，他的字迹可以算是相当娟秀，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满足。现在，他已经可以认出不少字了，这全都要归功他这些日子以来不眠不休的努力，以及葛罗芬戴尔的善于教学。
告一个段落后，他放下笔，拿起纸轻轻吹了几下，墨迹在阳光下慢慢干涸，少了湿润感，多了一些厚重温暖的色泽。他偷偷地望了望坐在对面的人──葛罗芬戴尔捧着一本诗集，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他没有教勒茍拉斯读诗，因为目前还未到这个程度，所以当出了作业、自己没事好做，他便会找本书打发时间，而诗算是挺符合这种时候钻研的东西。如无必要，勒茍拉斯通常不会主动闲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赶快把他该学的学好，如此一来他就能再去见国王，说他学到了多少。
「夏日的漂鸟，」葛罗芬戴尔突然低声吟道，「来到我的窗前，发出啁啾歌声，然后翩然离去。秋日的黄叶，没有歌唱，只一声叹息，便飘然落下。啊！世上那最卑微的流浪者，留下你的足印在我的诗中。世界卸下其浩瀚的面具，交给他的爱人。于是他马上变得渺小有如一首歌，或如一个永恒的吻。正是大地的眼泪，长保她笑容灿烂。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注一﹞」
「好像有点愁闷。」勒茍拉斯说。
葛罗芬戴尔笑着合起书，推开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越过他的肩膀，检视他的文字，缓缓道：「你写得很好，说句失礼的话，原先我没有料到你可以进步得这么快。不过，有几个地方还需要加强，来，把手伸过来……对，很好……现在把力气放松，顺着我的手一起动……」葛罗芬戴尔握住他的手，带领他感受手腕及手指的变化。这个姿势让勒茍拉斯觉得很别扭，但是他没有抱怨过，毕竟，比起自学，有人指导还是好得多。他们练习了很久，就在勒茍拉斯觉得肩膀要僵硬之前，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葛罗芬戴尔放开他，应了门，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是伊瑞斯特大人有事情找，麻烦他过去一下。葛罗芬戴尔有些为难地表示，他现在正在忙，可以等一等吗？但是仆人回答，不可以的，伊瑞斯特大人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于是，葛罗芬戴尔只好暂时离开，而勒茍拉斯笑着说他并不介意。他的确不是很在意，谁是谁的情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更不便批评，辛达王子的助手配上诺多禁卫军将军，这样的品味有多糟。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是什么了，他们的事情给了外人更多理由，好让爱管闲事的人可以鄙夷地说，辛达人有多么擅长秽乱宫廷。
勒茍拉斯看着窗外，绿油油的草地，显得十分舒服畅快。夏天真的来了，尚未意识到第一声蝉鸣，它就悄悄来到你身边。勒茍拉斯活动着筋骨，他坐了一个上午，有点腰酸背痛，非常希望能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书房这里就是真的一刻也坐不下了，他决定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假期，于是他也离开了书房。
烈日当头，阳光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勒茍拉斯漫无目的地在庭院中游走，只有他一人。这么好的天气，但似乎没有人有同样的心情来散个步，偌大的开放式空间里，却连一点点空虚都放不下。很多花都开了，但是勒茍拉斯感受不到任何所谓「争奇斗艳」的感觉，大家只是在那里，做着它们该做的事、开着它们应该开的花。然而，那又有何差别呢？那些美丽的颜色不属于勒茍拉斯，就像他不曾属于这个地方。
他一路晃到院子的东南隅，在那棵熟悉的树前停了下来。去年冬天梅里说过，等到夏天它开花时，就会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很久没有关心这件事，原来不知不觉，这棵树竟然已绽放一树芳华，而他没有意识到。记得瑟兰督伊很喜欢在这下面喝酒，现在应该还是一样。勒茍拉斯抬头望着树梢，一簇一簇的小花团，满布在枝叶旁。落在地上的花瓣很细小，是淡淡的、偏白的粉紫色，安静地铺平了一地。一阵轻风突然袭来，卷落更多的花瓣，勒茍拉斯伸出手捧着他们，有一些粉紫小花掉在他手心中，带来植物特有的清香。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久到足以让光影都移动了一些。
后来，树叶窸窣声中，多了一些鞋跟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葛罗芬戴尔找上来了。葛罗芬戴尔眼神诡异地回望他，说道：「原来你在这里。」他只是笑笑，然后问，和伊瑞斯特大人的事情解决了吗？对方含糊地点了点头，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回复。
「你以前有看过这种树吗？」葛罗芬戴尔问。他摇摇头。
「我想也是。这棵树，是从辛达移植过来的，瑞文戴尔应该不会有第二棵。别说是瑞文戴尔，或许全国都没有，诺多不产这个。」
「这叫什么呢？」
「苦楝﹝注二﹞。另外一个名字是苦苓，不过在辛达，人们更喜欢称呼它『夏之雪』。」
「夏之雪？很矛盾，但非常有意思。」
勒茍拉斯绕着树转了几圈，期间花瓣依然飘零，稀稀落落地夹杂在他头发上。葛罗芬戴尔把他拉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和肩膀，但是动作缓慢到让人不得不厌烦起来。最后，他捧着勒茍拉斯的脸，仔细地端详一番，后者不明所以地抬着眼，揣测他想说的话。
「真惊人，你刚来到格林宫时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现在，倒不是我记得的样子了。你变得真多，瞧，你的头发几乎是淡淡的金色了。」葛罗芬戴尔叹息着，「皮肤也是，简直脱了一层下来。要是从背后看的话，站在这棵树下，我都要觉得你和瑟兰督伊大人有点相像。」
和瑟兰督伊的背影有点像？勒茍拉斯突然紧张起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瑟兰督伊是个美人，没有人会反对这个说法，即使是不屑他的人也一样；然而，勒茍拉斯从来没有要模仿他的想法，从来没有。
葛罗芬戴尔感觉到他异常安静，于是又换了一种说法：「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勒茍拉斯。你身上绝对有着别人没有的特质，而那足以吸引许多人。」
但是勒茍拉斯没有获得安慰。他懊恼地离开葛罗芬戴尔的手，有礼地道别，表示今天不想再念书了。他快步地走开，一点都不想再跟后面那个家伙走在一起，那人说话真是有够无趣的，根本只会傻笑而以。「吸引许多人」？「许多人」？他挑高眉──什么程度的人呢？如果是管家侍从这一类的，不要也罢，只能被那些人看上眼，那比没人喜欢还要丢脸。他气得踢飞一颗脚边的石头──反正旁边没有人会看到。
他经过喷水池时停了下来，研究着自己水面上的倒影。池边的水纹被中间溅起的水花弄得波光粼粼，以致于他看到的脸，也是摇摇晃晃的，一阵模糊不清。我变漂亮了吗？我长大了吗？他对着倒影喃喃自语。他有种想法，想要超越谁、追上谁，变成唯一。末了，他一掌打在水面上，毁坏了所有的影像，再趁着水平面恢复宁静前，逃离那个地方。
勒茍拉斯在房子里遇到山姆的老婆小玫，她是专门负责蔬果采买的人，她告诉勒茍拉斯，南方有一批异常早熟的葡萄，早上被送到布朗恩宫中，但又不知怎么地转送到格林宫，如果他有兴趣的话，那些葡萄都清洗好了，可以拿去试酿看看，这应该会成为今年最早的一批葡萄酒吧。勒茍拉斯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便信步至酿酒的工作坊去。
工作坊中，果然堆满了很多红葡萄，它们多半还带有晶莹的水渍在上头，粒粒肥硕饱满，闪耀着令人垂涎的光泽。酿酒大木桶里的是已经都去蒂的，所以可以省下许多事，勒茍拉斯卷起裤管，把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踏上小阶梯，站到桶子里去。
啪……葡萄在脚下破掉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痛快。底下渐渐流出一滩紫红的果汁，浸染了他的脚，黏稠而冰凉。他在桶子里走来走去，一颗也不放过，他喜欢看着被踩压着的葡萄，表皮迸裂了、半透明果肉露出来的样子，再被自己外皮所染红。他的脚深埋进水果与果汁中，拔出来又伸进去，来来回回无数次，水声吱吱作响着，桶底下的葡萄籽搔刮着他的脚底板，一点点痒痒的，又一点点刺刺的。勒茍拉斯愉快地重复这些动作，身上甚至都溅到了一些颜色，他舔舔嘴唇，贪婪地呼吸着工作坊里充斥的甜美香气。
时间是接近天黑的黄昏了。桶子里的葡萄终于烂到不能再烂，勒茍拉斯终止他破坏的行径，站在里面休息。空旷的工作坊中，只有他一人，他发了好一会儿呆，口中突然吟诵出些许字句。
「……啊！世上那最卑微的流浪者，留下你的足印在我的诗中。世界卸下其浩瀚的面具，交给他的爱人。于是他马上变得渺小有如一首歌，或如一个永恒的吻。正是……正是……」语句出现迟疑，因为他不记得之后是什么了，努力地思索下午听到的内容，可就是只能想起几个片段的单字。不了解那首诗的涵义，果然很难背下。
「正是大地的眼泪，长保她笑容灿烂。」
勒茍拉斯惊讶地往门边望去。
爱隆慢慢地走了进来，一面又继续说道：「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
「我不知道您的到临，陛下。」勒茍拉斯急着想从桶子里爬出来，但是爱隆阻止了他。
「不用紧张，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慌张。」国王笑了笑，「在这里，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一个王者，所以你别刻意显示我的身分。」暂停一下，又说：「我刚好有时间也有心情，到这附近散步一下，想不到听到你在吟诗。」
勒茍拉斯的脸竖地发烫起来，他感到困窘，因为连短短几句诗也念得不好，却还偏偏是爱隆王听到了。再加上他现在是卷起裤管、泡在一缸烂葡萄里的模样，那真是再愚蠢不过了。
「呃……我……」
「你变得好多，勒茍拉斯。」爱隆自顾自地说着，「很久没看到你了，你真是变漂亮了。」
他几乎喘不过气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他会站在伟大的诺多国王面前，这样被赞美。一切好得不像是真实。
「而且……」
「什么，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没什么。」爱隆摇摇头，「你在做什么？酿葡萄酒吗？」话题转移了。
「是的。」
「这几年的天气一直很不寻常，不是冬天来得晚，就是水果熟得早。」爱隆背着手，开始绕着大木桶走。「南方的城镇今天献上来这些早熟的葡萄，不过我想，送到这来似乎比较适合。」
勒茍拉斯才正要感到兴奋──难道这是特地要给他的──却又马上失落，因为爱隆说：「瑟兰督伊喜欢喝葡萄酒。但是他最好是少喝一点。」
国王又绕着桶子走了两圈，最后大概是没兴趣了，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临走前，他看了看勒茍拉斯上上下下，叹了一口轻微到不能再轻微的气，嘴里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字句──「真是令人怀念。」勒茍拉斯愣了愣，但是还是向国王陛下道别，再度回复独自一人的状态。
他很希望爱隆王能够待久一点，不过他也知道，无话可说的自己，恐怕会让国王觉得无聊。如果他多补充点学识，总有一天把爱隆那本书看了个仔仔细细，或许他会有福气，可以对爱隆表示一下感想──然而，这也只不过是他第二次见到国王陛下罢了。
注一：取自泰戈尔的《漂鸟集》，因为某流实在没有作诗的才华，所以随手翻起书架上这本诗集，天知道第一页就看到了我想要的感觉……^^b但是，泰戈尔的年代比我的故事晚得多啦﹝汗﹞
注二：其实苦楝是春末开花的树……为了某流的喜好，硬是给人家改成夏天开，大家请不要在意喔~~~又，苦楝，常常被隐喻「苦恋」或「可怜」的意思，这也是文章的主旨之一。
第五章
事情有些不对劲，用句玩笑话来说，也就是会客室很久没有换地毯了。自从上次在工作坊中见到爱隆王，现在竟然隔了有两个星期不见人影，是相当稀奇的事。
「又有事要忙了，伤脑筋啊。」园丁佛罗多的叔叔──比尔博，常常意味深长地抽着烟斗，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而这些话，多半和政治有些关系。勒茍拉斯不知道他待在这座宫殿的功用是什么，他几乎没在工作的，所以勒茍拉斯直接假设他是来这里养老的。但是比尔博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在爱隆王没来的第十五天，他说：「辛达恐怕是要完蛋了，看样子，老欧瑞费尔是活不过这个夏天的。他的儿子个个都不是好东西，他死后，无论是谁继位，都会把一切都搞砸吧。」
勒茍拉斯原本觉得，听听就算了，想不到，一语成谶，在比尔博说完又过了不到二个礼拜，在季节快要进入仲夏的同时，远东就传来老辛达国王欧瑞费尔驾崩的消息。格林宫的人每个都惶惶不安，不晓得这股剧变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尤其是瑟兰督伊。然而，当葛罗芬戴尔将讣闻诵读给他听时，他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们准备一下，我要在树下喝酒。」虽然瑟兰督伊本来就冷淡，但是知道自己父亲去世，却没有任何奔丧或致意的打算，也委实过分了些。葛罗芬戴尔明白那些诺多人的流言蜚语，所以警告宫里所有的下人，不懂的事不要乱说。
现在，爱隆王一个月没出现了。整个宫殿上下只有勒茍拉斯会关心这个，其它人的注意力早又被另一波冲击吸引过去了──辛达政变的消息。老国王死后，在这种危急存亡之秋，没有时间守丧，嫡长子便顺理成章地继位为王。新任国王维持前任的守旧做法，依然想以某些利益条件交换国际间的和平，但是其它的弟弟严重反对，他们认为应该与诸国重新订立平等条约。这件事吵吵嚷嚷没多久，新国王上任没几天，他的弟弟们便率领了叛变的军队，攻破了皇宫大门。国王易容逃出辛达，据说是去了凡亚寻求政治庇护，此传言不可考，但是叛变政府当他已死，另外拱了欧瑞费尔次子登基。
于是，格林宫的人又更紧张了，因为第二个新国王马上向诺多首先提出打破不平等条约的要求，这让在诺多做人质的瑟兰督伊立场既尴尬又危险，无怪乎比尔博会说爱隆有事要忙了。这段时间内，只有伊瑞斯特将军还会到格林宫走动，来找谁，大家心照不宣。
勒茍拉斯焦急地盼望，每天都在窗口边晃来晃去，葛罗芬戴尔问他怎么了，他就是不说。他只是想知道，瑟兰督伊会不会被遣送回辛达？真若如此，那么格林宫是不是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们这些人，他，将要何去何从？
一个月零八天，他终于盼到他想要的了──爱隆王总算又驾临。很不寻常的是，瑟兰督伊很难得地在门口亲自迎接，之前明明都是让国王自个儿到会客室去的。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回瑟兰督伊竟然在自己房间招待国王，这让勒茍拉斯相当意外也相当苦恼──他本以为可以又在酒窖偷听他们的谈话，他可是不知道瑟兰督伊房间有没有门路的。
不过，他最后仍是决定大着胆子跑到瑟兰督伊房门口去，除了葛罗芬戴尔，他不需要担心会有其它人靠近那个地方。再说，葛罗芬戴尔刚刚就跟伊瑞斯特一起不见了，临走前伊瑞斯特的眼神真是让人打从心里不舒服。所以，这个险是值得冒的，既然被逮住的机会不大，怎么说也要去试试看。勒茍拉斯偷偷摸摸地溜上楼梯，一路上顺利得没话说，因为大家早就听到风声，纷纷识相地躲得不见人影。这实在很方便他在门口偷听，反正他也不认为房里的人会突然走出来，他们一向「很有事情可做」。
「这十年来，我能进到你房间的次数，少到我永远无法记住你的花瓶放在什么位置。」隔着门板，爱隆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很有兴趣知道，今天你是为何如此好客？」
「得了吧，你讲话有这么带刺的时候吗？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没有讽刺你，其实我很高兴，只是你看不出来。但同时也有点悲哀，平常，我从来没能见到你放弃武装的样子。」
「诚实地告诉你，我是有求于人的。但如果你能响应我的要求，以天父之名发誓，我不会再忤逆你了。」
「瑟兰督伊，你是无神论者。我很乐意你一直温柔，那代价，无论多少我都愿意付出。但是，谁又能保证明天的你是否依然还在我身边？」
「我……我求你了，陛下。不要毁灭我的国家……求你。」
「不要叫我『陛下』。我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可怜地求我，那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你听到了什么传言？诺多要出兵辛达吗？」
「……你不爱我。」
「你胡说什么！」
「那就答应我的要求。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这么求你也不行吗？」
「你忘了辛达人对你有多残忍吗？你忘了是谁将你送到这里当人质的吗？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现在还要为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对我低声下气？」
「可是那里是我的故乡！我的子民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即使我的父兄们做错了，但是你别忘了，他们的错误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
到这里，爱隆不说话了。勒茍拉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逐渐听懂他们之间在谈些什么，也逐渐了解瑟兰督伊就算不快乐，也还是不逃走的理由。他觉得爱隆王好可怜，爱着一个完全不把心放在他身上的人。
「……你说的对，我感谢他们的错误。」
「所以？」
「你会答应我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我答应你。」
「那么，至少在你有生之年，诺多是不会向辛达宣战的。」
「谢谢你……真的。」
「现在，我要求一点报酬并不过份吧？」
听到这句话，勒茍拉斯下意识地就用力敲起门来，他有预感，爱隆王口中所谓的「报酬」，绝对是他讨厌的事，非常讨厌。房间里的人似乎都被吓了一跳，瑟兰督伊神经质的尖叫又出现了，他高声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勒茍拉斯。」说也奇怪，勒茍拉斯一点也不害怕。
「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没关系，让他进来好了，看看有什么事再说。」爱隆王倒是不怎么反对。
勒茍拉斯光明正大地忽视瑟兰督伊的抗议，推门走了进去，然后在门边行了个礼，才走到房内。
「两位应该需要喝点什么吧？我去为您们准备一下好吗？」他笑容满面地解释。
「不用了。」瑟兰督伊斩钉截铁地说。可是爱隆似乎不这么认为，他说：「我是不太想喝酒，但是有点渴了，请帮我送上一杯茶。」于是瑟兰督伊又改口说：「好吧，既然要喝的话，那我也还是来杯葡萄酒吧，或许我们可以到花园里面去小酌一番。」
「到花园哪里去呢，瑟兰督伊？」爱隆的声音突然更加些低沉了。
「树下很不错，庭院东南方有棵树开得很漂亮，趁着这个时候──」
「我不喜欢那棵苦楝。」国王打断他的话。
「可是──」
「没有可是！」国王第一次表现出惊人的愤怒，勒茍拉斯着实吓了一跳，「都已经十年了，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忘了那棵树和那个人！」
「那个人」？勒茍拉斯讶异地望着瑟兰督伊，然而后者面无表情地，只是低垂着长长的眼睫，不轻不重地回答：「我不懂你的意思。」
爱隆吐了一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你不可能隐瞒我，我调查过你的事。我不会计较过去，但是，我希望你能专心点。」
房间里陷入一阵诡异的静谧，瑟兰督伊低着头，爱隆凝视着瑟兰督伊，而勒茍拉斯直直地盯着爱隆。三角形的三个角里，各有不同的心事，在慢慢地酝酿着，但整体却像是打开瓶塞、接触空气太久的葡萄酒，开始转变成醋。
时间静止了很久，直到爱隆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条丝质手帕，走到瑟兰督伊的身边，捧起他的脸轻柔的擦拭，勒茍拉斯才意识到，瑟兰督伊在流眼泪。水份不断地从那双没有聚焦的蓝色眼眸里涌出，濡湿了手帕，爱隆没有安慰他什么，只是依旧轻擦他的脸颊。
「勒茍拉斯，」爱隆低声道，「茶不用了，你可以下去了，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勒茍拉斯不得已听话地离开，在他关起门的那一剎那，忍不住从细缝里偷看最后一眼，正好看到爱隆吻去瑟兰督伊脸上的泪水那一幕。在那一剎那间，勒茍拉斯觉得自己也都想哭了。他闷闷地回到房间，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但任凭他感到多疲倦，就是睡不着。
爱隆王一待就是待到深夜，勒茍拉斯守了好几个小时，才听到马车离开的声音，然后好不容易打了个喝欠，终于睡了下去。但是他睡得很短、很浅，很久没有做梦了，这个晚上却梦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夏天，格林宫下雪了。爱隆王给了他一把铲子，要他去喷水池把冰打破，因为瑟兰督伊被冻结在池底。他照吩咐去了，可是池子好大，他找不到，索性堆了一些木头在冰上，看看能不能生起火把冰给烧融了。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可是爱隆王把他骂了一顿，说要是不小心烧到瑟兰督伊怎么办？他回答，反正人早就死了，也没差别。结果爱隆王气得打了他一巴掌，好大的一声，让他从梦里惊醒过来。
其实吵醒他的不是巴掌声，而是门被推撞开的声音。他从床上迅速地坐了起来，看到瑟兰督伊颠颠倒倒地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扑鼻。瑟兰督依旧这样来到床边，身上只随便披了件单薄的衬衫，在昏黄的烛光下，勒茍拉斯都还可以清楚地见到，他敞开的衣领间有许多奇怪的小伤痕，从锁骨到胸膛。
瑟兰督伊瞪着勒茍拉斯好一会儿，很突兀地放声大笑，勒茍拉斯一向很不喜欢他的笑声，因为他的音调比一般男人高了些，在这样的深夜听起来，显得更加刺耳。他边笑边说：「我真是低估了你这个小鬼，他连葛罗芬戴尔的名字都还会叫错，却是记得你是干嘛的。」打了酒嗝，他又继续说道：「哪？你有什么目的啊？这么引起他注意，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勒茍拉斯沉默着。
「你少来妨碍我！我待在这个鬼地方可不是为了当他的妓女！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子吗？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瑟兰督伊尖声怪叫着，幸好这里离仆人的房间很远，否则大家全要来看热闹了。末了他发泄完了，满意之后，又踉跄地走出房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房内的烛火摇曳，照在墙壁上的影子也是那样摇来摇去。勒茍拉斯坐在床上动也不动，蜡烛烧完一小段后，他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脚跑过阴暗的走廊，去敲另一个人房门。
葛罗芬戴尔的门。
葛罗芬戴尔一副没睡饱的样子来应门，当他看到是谁时，惊讶得把惺忪的睡眼都睁大了。「你这个时间要做什么？」勒茍拉斯走了进去，逼得他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床边，跌坐在上面。
他当着他的面，慢慢地解开衣服上所有的钮扣，让上衣滑落在地板上。「剩下的，你要让我自己脱，还是你要动手？」
「……勒茍拉斯，你怎么了？」
「我自己脱还是你动手？」
葛罗芬戴尔不再多说话，他一把拉过勒茍拉斯，两人躺到那张还有伊瑞斯特味道的床上，开始疯狂地亲吻。勒茍拉斯任自己的身体被摆布着，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眼睛直视着天花板。
他们做了那件事。
葛罗芬戴尔没有什么体力和他厮混一整晚，因为他似乎是一天内的第二次，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所有行为，趴在勒茍拉斯身上，沉沉地睡着。勒茍拉斯推开他，穿上衣服走出去，回自己的房间。
他得尽量不坐着和躺着，由于没有经验，他觉得身体很痛。最后他开始哭泣，哭到天亮都没有停止。但他哭泣的原因倒不是疼痛，或者是惋惜他的第一次。
他垂泪的原因是──他竟然让一个侍从上他。
第六章
难过是一回事，但是通常难过完又是另外一回事。坦白说，勒茍拉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现在的发展对他说，其实没多大坏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以方便为主，或许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搞上葛罗芬戴尔。
不使用「做爱」这样的字眼，是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字过度接近于「制造爱情」，那似乎和事实并不一致。他们不是相爱的，甚至连「有关系」都牵扯不上。葛罗芬戴尔真心相待的人是伊瑞斯特，纵使身体背叛了对方──毕竟，男人嘛，除非是性无能，否则到死都还是以下半身思考的。
年轻是勒茍拉斯最大的本钱。他的身体正在急速地发育，界乎青年和少年之间，和身边的人比较起来，显得醒目且特别。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解释：伊瑞斯特已经二十九岁了，葛罗芬戴尔还比他小一岁，再加上两人的地位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无怪乎葛罗芬戴尔会想找个安慰的对象，好弥补他那无可名状的自尊心。勒茍拉斯有一半根本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他曾后悔过，但是后悔完，他也发现，这个对象还不算差劲。当他有生理需求而在半夜去敲那个人的门时，从没被拒绝过；床上功夫也满有一套的，难怪伊瑞斯特愿意维持这样的关系；更棒的是，那人不会死缠烂打，他们只是分享一张床，隔天早上醒来，一切又和平常没有两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继续读书写字。
就这样，两人各取所需，平安无事地，仲夏结束了。就连国际间，也安安静静的，嗅不到一丝战火的烟硝味。
某一个晴朗的下午，一如往常，当瑟兰督伊又在苦楝树下消磨他的时间时，勒茍拉斯按照吩咐，捧着一瓶酒来到花园里。天气很好，但是勒茍拉斯看到那位辛达王子的打扮，不由得要承认「夏之雪」这个名字真是取得好。瑟兰督伊包在一张白色的大披肩里，软绵绵地摊在椅子上，淡粉紫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混杂在随意披散的长长金发里，就像雪花一样。
勒茍拉斯摸摸额头，他都热到出汗了，可是树下的人看起来有点冷，嘴唇的颜色是偏白的。瑟兰督伊根本没察觉他的接近，只是眼神涣散地，不晓得在看着什么。勒茍拉斯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却只有一树如雾般飞散的迷蒙，没有真实感的近距离接触。
「大人，您要的东西送来了。」他低声说道，然后把手中的酒瓶放在小桌上，旁边有一只还没喝干的酒杯，和一只干净的酒杯。
瑟兰督伊没有转头，只是把眼角转了过来，望了望桌面，再望一望勒茍拉斯，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勒茍拉斯明白这意思，于是打开瓶塞，把酒倒进空的那只里，再端给瑟兰督伊。这时，一阵微风突然袭来，又卷落了一些花瓣。
「看，掉进去了。」瑟兰督伊吹着杯面的落花。
「要换新的一杯吗？」
对方没回答，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勒茍拉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杯酒被饮尽，包括花瓣。他心里想着，最好是不要之后闹肚子，否则他的麻烦就大了。
瑟兰督伊突然咧嘴一笑，对他说道：「很香，真好喝。」
他吓了一跳，因为这位孤僻的王子很少称赞人的，尤其是称赞他。难道是今天心情特别好？不过，被孤僻王子称赞也没什么好开心的，要骂要笑，都得随主人去，选不选择都没差别。
「季夏，花季就快过了。」瑟兰督伊像在对自己说话，「你会觉得可惜吗？」
这句话就是问句了，摆明是在问勒茍拉斯，他只好敷衍似地答道：「有一点。」
「诗人常用花和春天象征青春，如果是我的话，会比较喜欢苦楝和夏天吧。听听看这个──我嘶吼了一整个夏天的青春，为了弥补那被延宕的空白。破碎虚度的荒无感，人生不过是矫揉造作的表面功夫。看透了崇拜，剩下的只有幻灭，昨天的你还说我年轻，今天的我却已经成长……哈哈，怎么样？好不好笑？」
勒茍拉斯发誓，这应该是他所听过，瑟兰督伊话最多的一次了。但幸好说得够长，让他有时间可以反应过来，想想该怎么回答。
「写得很好，我感受到时间的递换，大人。」
瑟兰督伊瞪着他，慢慢地把头转了回去，然后说：「我就知道不该问你。」
勒茍拉斯在心里耸了耸肩，他才不在乎孤僻王子满不满意呢。他鞠了一个躬准备退下，却又被叫了回去。
「十年的时间，到底够不够长？」瑟兰督伊玩着自己的指尖，一边问道，「我已经浪费了一个十年，还有几个十年可以挥霍？」
他完全不懂瑟兰督伊想表达什么，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再觉得热，反而像是受到感染般，有点凉爽起来。十年，十年前，当王子十六岁时，被亲人送到敌国去当人质，遇见了诺多国王。现在王子二十六岁了，却回过来问他这个十六岁的人，十年够不够长。然而「够不够」这个问题，并非是他们能所掌握的，勒茍拉斯心想，如果他才是遇见国王的王子，也许他会知道如何回答。
瑟兰督伊又丢出一连串的问题：如果他变丑了会怎样？有谁会喜欢一个丑陋的人？是不是表面好看的事物，就足以代表一切？勒茍拉斯有些烦躁起来了，他倒是希望瑟兰督伊像平常不多话，不然，若非要讨论人生或哲学的问题不可，也请找比尔博之类的老头子吧。
「总觉得，我已经老得连再做梦想都懒了。」
这句话让勒茍拉斯震了一下。他不同情瑟兰督伊的处境，一点也不，可他突然意识到，他也还是有他幸运的地方。「连再做梦想都懒了」，梦想已经没了，但至少曾经存在过，原来连瑟兰督伊这样的人，也拥有过梦想。勒茍拉斯努力回想，那自己呢？梦想的定义是什么？他有吗？
瑟兰督伊抬起头来，露出一脸迷惘的表情──在他不激动时，大部分都是这个表情──他的视线越过勒茍拉斯，后者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葛罗芬戴尔难得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瑟兰督伊一句话都没问，只等着葛罗芬戴尔说明，依旧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
「大人，事情不好了。」
「还有什么可以更糟的吗？」王子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辛达首都的诺多大使馆，被暴民占领了。」
「……所以？」
「怕您被连累了。因为新任国王不处分暴民，反而以此要挟召开两国会谈，我担心会有诺多政治极端份子，来这里寻求报复。」
「真是一个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惊喜啊……」瑟兰督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紧了披肩，「那么诺多的反应呢？」
「还不清楚，但是不乐观。」
沉默一会儿，他急急地往屋子走回去，一边说道：「准备马车。」
葛罗芬戴尔跟在他身后问道：「要去哪里？」
「──布朗恩皇宫，我要谒见国王陛下。」
勒茍拉斯一下子就孤零零地被留在花园里，风大了起来，刚刚瑟兰督伊坐的位置，马上就覆满了一层雪般的楝花。他一点也不晓得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收拾了桌子，端着瓶子、杯子也回屋内去。
佛罗多刚好也拿着园艺工具走来，两人顺路了，随便地聊起几句。佛罗多问勒茍拉斯，怎么好像一脸烦恼的样子？他回答说，他有心事但无法和一般人倾诉。佛罗多又问，莫非是和谁有关，所以不能说？他很快表示事情不是那样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问题所在，又该如何征求建议？那种感觉就像喉咙里梗了什么，没办法把它咽下去，也没办法忽略它的存在。佛罗多被他的说法弄得楞楞的，末了，也无话可说。
在他们分手前，那个向来没什么烦心事小园丁对勒茍拉斯说：「比尔博叔叔常说，心里有依靠，自然不迷惘。我是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依靠啦，但是每当我觉得有什么憋得不好受时，我都会上教堂去，满有效的。这附近有座圣母院，你怎么不去试试？」
勒茍拉斯没受洗，当然也没做过礼拜，从来没上教堂。没人跟他解释过宗教的意义，但听佛罗多一说，活像是人生命中的解惑篇似的。于是他收拾好杯子后，就返回房间里换了件衣服，向宫里的人问了路，决定去瞧瞧。
格林宫坐落在瑞文戴尔最清幽的郊区，一出了大门，是一片树林，其间只有一条小径，交通不甚复杂。几乎没有什么人在来往，勒茍拉斯仰着脸在林荫大道中走着，透过叶隙的午后阳光，斑驳地洒在他身上。暖暖地，柔柔地，远离了尘嚣的地方，是太阳底下唯一能让人放松心情的。
他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圣母院，不过当他走进去时，才猛然想起，来到教堂又如何？他该找谁说话？他犹疑不决的样子，引起了一个修士模样的人注意，那个人走过来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聂嚅着说有点事要找人谈，修士露出很理解的表情说：「你是来对神父告解的吧？请往那边走。」说完指了教堂里的一个方向。
他虽然不知道「告解」是要做什么，但是他还是走到了那个角落，好奇地打量着那外表漆黑、由窗棂构成的小小空间。里头有人，但是从外面看不清楚，那个人应该就是神父。
「说吧，孩子。」里头传出苍老的声音。
「说……说什么？」勒茍拉斯小心地问。
「在上帝面前，每个人都是罪人。你无须害怕祂会泄漏你的秘密，但你必须祈求他的宽恕。」
「但是，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不是要告解吗？」神父的声音里带有一丝疑惑。
「不是的，」他解释道，「我有些困扰想要找人谈谈，有人告诉我，上教堂就可以找到答案。」
「你有什么困扰呢？」
勒茍拉斯把他和佛罗多说的又重述了一遍，神父安静地听完，回了几句他听不懂、但有很可能意味深远的话。他又问，实际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呢？这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神父说，他需要的不是告解，而是信心，祈祷往往可以带给人们莫大的力量。他很讶异，只要想着上帝会让一切好转，一切就真的会好转吗？神父否定他的想法，上帝不是在解决所有的事情，祂是让人们心中产生前行的勇气，祂是心灵的寄托。勒茍拉斯越听越迷惑，他没有遇过没有「心灵寄托」就会毁灭的事物，相反地，他从来都没有过依赖谁让他心中产生力量。他不太容易感到伤心，没有什么事特别打击过他，他的心是完好无缺的，不知道「寄托」为何物。
和神父的谈话告了一段落，勒茍拉斯有礼地道别，临走前他望了一眼教堂后方，美丽的落地窗。一块块彩色玻璃拼成的圣母玛丽亚，在光线中炫目到让人睁不开眼睛，而照在地上那五彩的颜色，也是一块一块地，组合而成，就会是神父口中所谓的信仰。他淡淡一笑，回过身，踏出教堂的门，心里不禁想到──难怪瑟兰督伊是无神论者。
勒茍拉斯漫步踱回格林宫，然而那一天过去了，瑟兰督伊没有回去。
瑟兰督伊到了第三天才回格林宫，但是他回来时脸色又更差了，大家以为这下他又会开始发酒疯，谁知道这次他竟然滴酒不沾。他很清醒，这是勒茍拉斯相当意外的事情之一。第四天远东传来一个令诺多全国上下为之愤慨的消息──辛达暴民把诺多大使──或说人质──送上断头台了！国际间舆论沸腾，同声谴责暴行，同时私底下，凡亚等其它国家却又暗自窃喜，望能坐收渔翁之利。
消息一传开，爱隆王马上指派军队驻扎格林宫，表面是为了保护瑟兰督伊王子的安全，但是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国王已下令所有金发男性，一概不准离开国境。格林宫笼罩在浓厚的不安当中，当事人成了名副其实的蔷薇，被植物的刺所围绕。
勒茍拉斯有预感，临界点终于到了。爱隆，瑟兰督伊，葛罗芬戴尔，伊瑞斯特……好日子终究会结束，现在开始，他们将要面对连续的波浪，无法猜测何时会结束。
第七章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脑袋里想了很多，满满浮现的是那些他认定不可理喻的道理。比方说，好像自杀在一般人眼中，是有罪的、不负责任的，死后不只不能举行丧礼，灵魂更不能上天堂。他十分不解，生老病死是死，自杀也是死，差别在于意愿的问题而已，凭什么人不能决定出生、也不能决定死亡？明明就是还活着的人不愿放下背负的痛苦，何必怪罪自杀的人留下问题给他们？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松松的，软软的，闻起来还有夏天晒过阳光的温暖味道，枕头的主人同样也是灿烂了过头的。
「睡不着吗？」他背后传来一声低哑的呢喃。
勒茍拉斯转过头去，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容，「不，反正我也从来不会在你这边睡到天亮的，你知道。」
「你在想什么？」葛罗芬戴尔问道。
「很多事。」他眨眨眼，把裸露的肩膀往被单里缩了一下，「比方说我们刚刚做的。」
「你有疑问吗？还是不满意？」
「我只是想知道，除了获得片刻的快乐以外，这么做的理由还有吗？」
对方微微地动了眉毛，虽然经过极力掩饰，勒茍拉斯还是一眼就发现，那底下流露出浓浓的无聊、无意义神色。
葛罗芬戴尔干笑着说：「你不会想问『爱』这种问题吧？」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肤浅，也没有这么傻的。但是有点好奇的是，既然这种快乐能够在很多人身上都取得，那又何必执着着同一固定对象？除非那个对象是特别优秀吧，然而天底下是这么地大物博，又如何没有更优秀的人呢？」
「用不着拐着弯子了。你想说的是，爱隆王和瑟兰督伊大人？」
勒茍拉斯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俯视着枕边人，玩着一缕散落在旁边的微卷金发，绕在手指上，一下卷起又一下放开。「要这么说也是可以，难道是金发都比较吸引人吗？」
葛罗芬戴尔也坐了起来，把他的头发抽回去，然后说：「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其实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他窃笑，「坦白说，以个人愚见，瑟兰督伊大人并不睿智。」
「你打算说因为他是个傻瓜，所以爱隆王爱他？为着这个理由，未免也过分牵强了些。」
「美丽的傻瓜。」葛罗芬戴尔纠正他的说法，「这样的人倒是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不过等你真正遇上时，或许可以稍微体会个中滋味。」
「你这不是在暗示伊瑞斯特将军也是个傻瓜吗？」
「不，这不一样，伊瑞斯特他是刚好聪明对时候。而且他对我很好。」葛罗芬戴尔狡猾地笑了笑。
「所以你喜欢他。」勒茍拉斯一面做了这结论一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了回去，慢条斯理地把扣子全都扣好了，这才打开房门准备回自己房间去。
他跨出去的时候，房里的人叫住了他。
「太好得到的东西，容易被当作是理所当然，即使你明明知道你应当珍惜那样东西。勒茍拉斯，有时我真觉得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点，聪明反被聪明误。」
门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时阖上了。
过了午夜的走廊是很凉爽的，白天累积的暑气已消散了差不多，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染得地上是一片阴阴的灰蓝色。勒茍拉斯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轻轻地跳动着步伐。他数着拍子，每前进三步便后退一步，展开双臂假装是翅膀，垫起足尖。经过窗前时，他注意到自己的皮肤也被染成和地板一样的颜色了，回过头看看二楼外的风景，心里想着不知道从这儿飞出去的感觉是什么。「会摔死的吧……」喃喃自语地，他离开窗口。
他打了些水回去，锁上门后，脱掉了衣服，用毛巾沾湿了把身体擦拭了干净。不久前还泛红的肌肤，现在有点湿冷。他换了套睡衣，爬到床上躺好，闭上眼睛很快就消失了意识。
这是个无梦的夜晚，空气平稳地在熟睡的人四周流动，万物悄然无声。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好眠，在某些角落，圆睁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靠着窗边、还醒着的人，或许能听见院子里叶稍摩擦的声音，以及昆虫的鸣叫。于是伴随着各色各样的情境，在黎明时刻的天空，从云端里透出一点亮光，像是包裹着烛火的棉花灯笼。
第一声鸡鸣响起，早起的人纷纷开始活动，宫里多的是须处理的杂事。和那些忙碌勤奋的人不同，勒茍拉斯从不必要这么辛苦，他没有特别的工作好做，没有要负责任的事情，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谁干涉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当然，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这一天也是如此。当他清醒时，就知道又是一个接近中午的起床时间。他慢吞吞地打理着自己，梳洗更衣，漫不经心地按照自己的步调进行。整理得差不多后，他站在穿衣镜前审视一番──一切都很完美，他很明了什么角度的微笑最迷人，什么样的姿势最得体，什么样的眼神最动人──如果真的有机会施行的话。看了又看，在他最后一次转身检查的同时，敲门的声音响起。
「请进。」
走进来的人，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伊瑞斯特。
「日安，将军。」
伊瑞斯特背着手，踱步进房间，他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那还浸在水盆中的小毛巾，让他露出笑容。他说勒茍拉斯真好命，睡到现在才起来，比他这个当将军的人还享受。勒茍拉斯觉得这人纯粹是来找麻烦，他不应声，随对方去说。
「我是个利落的人，没有打哑谜的兴趣。」伊瑞斯特将军说，一边抬高了下巴，「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在你身上，所以就直说了──你和他发生关系。」
他并没有给勒茍拉斯狡辩的时间，很快地又说下去：「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为了报复你而来的，只是想提醒你，做人的本分不要忘记了，我不会计较你们玩玩，但是也请不要超过。」
「我很抱歉，将军。」
「是这样吗？我没有感受到你的歉意。」伊瑞斯特的嘴角弯成一个轻蔑的弧度，人走动着，故意把他的军靴踩得吱吱作响，「这座宫里尽是些奇特的人，但你甚至凌驾其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似乎永远带着微笑、言行合宜，但是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勒茍拉斯沉着地询问谈话的重点。
「或许别人会被欺蒙，但我不会。不过我不想干涉，只要别侵犯我的领域太多。」伊瑞斯特停下脚步。
勒茍拉斯看着眼前这个身分地位与他天差地别的人──高贵富有，从外表就能看出血统的不凡，那样流露着鄙夷下层社会的美貌。同时也是小心翼翼的人，不在人前轻易被掌握住情绪，他很聪明，知道如何掩饰弱点。
「恕我失礼，」他欠身，「是什么样的爱情能让人与自己分享伴侣呢？我的意思是，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动怒。」
「我并不是和你分享，请不要逾越了。我只是不认为身体和心灵有必要同时死守，那带来的伤害，可能比坚贞还大。人是需要呼吸的空间的，为此我可以舍弃一点坚持。」
──不一样，那和勒茍拉斯看到的不一样。像是爱隆王，绝对不允许这一点自由。这有任何不对吗？为什么被这样炽热的感情围绕，却不知足地还想逃出？
伊瑞斯特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用嘲笑似的语气说道：「这是我个人的定义，你无须遵守。或许你认定的爱情是占有欲和偏执狂？毕竟身边就有两个这么好的例子了。」
「……您不该对效忠的对象这样讽刺。」
「当然，我不可能伟大到全部坚持都舍弃。看得出来，你对陛下很感兴趣，而且你运气很好，陛下竟然会对你有印象。」
伊瑞斯特终究是将他的意图说出来了。他说，葛罗芬戴尔玩玩就好，过一阵子，也该收手了。又，他自是不愿见到诺多因为爱隆和瑟兰督伊两人混乱的关系被搞得一榻胡涂，所以，不如让爱隆的注意力转到勒茍拉斯身上。勒茍拉斯静静地听着，那不知该被称为「计划」、「理想」还是「希望」的内容，觉得方才将军似乎少提了一点──这座宫里不只尽是些奇特的人，和他们有关的人、事物，也没有比较正常。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方式。」伊瑞斯特微笑。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方式。」勒茍拉斯复述了一遍。
「到楼下的大门看看吧，那里正有些有趣的事，大家都躲在旁边看呢。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他们一同走出房门，勒茍拉斯略微迟了几步跟在后头，偷偷地观察着这位将军的背影。修长、苗条且挺拔，富有光泽的黑发，腰间象征地位的配剑……令人羡慕的各种条件，会让人不觉联想到花园里开得最美的那珠玫瑰花。但是玫瑰要开得美，就必须剪去多余的花苞和枝桠，而那些残败的部分，彷佛化身为提供养廖的堆肥，无用但也有用。
走到楼梯间，他向将军告辞。伊瑞斯特沉吟片刻，思索了一下后说道：「你是孤儿对吧？也难怪会想要父亲的感觉。」这段话来得极为无理，勒茍拉斯不懂将军为什么要这么说，然而他只是行礼，听着脚步声，一阶一阶地，消失在楼层之中。
他继续朝着他方向前进。越靠近大门，就越能猜测到，伊瑞斯特口中有趣的事情是什么。远远地就听到这里主人的喧闹，几个下人躲在屋内的柱子、家具后，露出惊慌却又好奇的神色。他一声不响地来到蹲在雕像后的梅里、皮聘旁，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小声讨论著，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出现。
「你们在说什么？」受到气氛影响，勒茍拉斯也把音量压低了。梅里和皮聘被他吓了一大跳，用力地把他拉到下面。
「瑟兰督伊大人在发脾气。」梅里用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这很稀奇吗？」
「不不不，这次很夸张，我没看过他在门口就和陛下吵起来的。」皮聘补充。
「他们在吵什么？」
那两个爱管闲事的小园丁，把他们听到的片段向勒茍拉斯解释了一遍，但因为瑟兰督伊语无伦次的，说什么「忘了约定」、「出兵」之类的，很难理解到底在表达些什么，而国王陛下，脸上一直是很苦恼的表情，却不制止他单方面的争吵。勒茍拉斯苦笑了一下，其实他是明白原因的，因为他之前也偷听过，瑟兰督伊恳求爱隆答应他的事情。现在，莫非是国王毁约了？
「天啊！好恐怖！瑟兰督伊大人怎么能那样对陛下？他不怕要被砍头吗？」
勒茍拉斯笑着反问：「那你们怎么不去阻止，还待在这边看热闹？」
园丁们吐吐舌头，回答他们又不是傻瓜，连伊瑞斯特大人都被支开了，他们过去不是送死？勒茍拉斯看看外面的情景，好像也是这样，地上有被砸烂的盆栽，连国王的马车都不能幸免于难。两个车夫到现在还坐在位子上发抖，连头都不敢转，不知道是该去马房好，还是留在原地等候发落。
「你有你的做法，我也有我的，等着瞧吧。」瑟兰督伊撂下狠话，看来这个战争是告一段落了。那位失控的主人，转身跑回屋内，窗边的仆役们见了纷纷假装若无其事地擦着玻璃。爱隆王没有追过去，他看起来累极了，只是向车夫挥挥手，那两人像得救般驾着马车到马房去了。
勒茍拉斯注意到他转身往花园走过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提起脚步跟上前去。他一直尾随爱隆到花园的东南隅才停下，想不到爱隆竟会选择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棵苦楝树。勒茍拉斯记得他明明是很讨厌这棵树的，但为什么在这种心情下，还要来到这？爱隆把手撑在树干上，对着树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实在太过安静，连风都停止流动。即使风吹来，也很难再有许多花瓣洒落，花季将尽，树上剩下的，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残迹。
他想起伊瑞斯特说的话，握紧掌心，里面是汗湿的。抚上胸膛，心脏鼓动的速度，快得几乎要超过他所能负荷的程度。好热。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次，如此黏腻的温度。
「日安，陛下。」
爱隆慢慢地回过头来，笑得很淡，很淡。
「我好像又有很久没见到你了，是吗？」
「二十二天，陛下。您来的时候，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方便打扰您。」
「才二十二天而已？我以为，时间过了很久。」
爱隆把视线从勒茍拉斯身上收回，凝视脚边的一片草地。勒茍拉斯试探性地往前几步，没被阻止。鞋底磨过落叶的沙沙声，让他每一步都紧张得不得了，他试着不要发出那些声音，但却是徒劳的。当他来到爱隆跟前时，爱隆终于又把视线焦点放回他身上，这似乎是件好事。
「真不可思议……」爱隆叹着气，「时间是倒流的吗？请你再靠近一点。」
他又向前了一点，那惊讶的视线逐渐转为一种近似安慰的神色，透过什么，在他身上流转。
「转过身去。」国王陛下的要求。
勒茍拉斯顺从地照做，脚底下落叶的感觉，清楚地告诉他，国王走近他背后。爱隆再度叹息，那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他呼吸中的孤寂，但也远得触摸不到。他背对着那人，不知道那人现在是用什么眼神在看他，于是他有点不安起来，血液正在体内躁动着。
然后，自他身后，突然多了一双手臂，将他紧紧地圈在里面。
「让我这样休息一下，我，非常疲倦。」
他不会抵抗的，一直都不会。若这是唯一一次机会，那他会希望尽可能维持得长些。低头就能看到那双漂亮的手指，还有他幻想无数次的触感，没想到真的实现的时候，他也不再激动了。平静地将这一切永远记住──温暖的体温，温和的气味，温柔的拥抱。
于是，夏天就要结束了。终止在雪花里。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方式」──伊瑞斯特的话犹在耳边。没错，再好不过的方式了。
对谁呢？
对谁呢？
──对每个人。
第八章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慢慢累积在勒茍拉斯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了。他的心不痛，只是憋着一股气在那儿，闷到快让人发疯的地步。
伊瑞斯特想错了，他也想错了，那一天，爱隆没有碰他。他只是被抱着，过了很久，国王陛下便回到皇宫去。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其实是什么也还来不及做。没有取悦国王、没有奉献自己，连话都没说。有点失落是当然的，不过他倒是有点惊讶，自己的反应格外平淡。
暂时解脱了，是吗？
或许。爱隆离开后，格林宫恢复平常，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般。诺多对辛达宣战的消息传来时，瑟兰督伊关在房间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勒茍拉斯一点也不担心那位金发主人，他烦恼的是爱隆王。国王陛下真的很辛苦，和平，是诺多国民对他的不谅解；战争，是瑟兰督伊对他的不谅解。夹在这二者之间，镜里镜外，两面不是人。爱情和国家之间，是不是一定要选择国家才正确？他做了正确的抉择，即使知道这抉择是痛苦的。
勒茍拉斯心想，假若他是瑟兰督伊，一定不会如此苛责爱隆王。但，正因为不可能成真，「假若」才会只能是「假若」。这就是他心里闷的原因。他是顶愿意出借自己的肩膀供爱隆王休息的，问题在于对方需不需要。
爱隆永远只要瑟兰督伊。这几天，不只是派驻军队驻扎在格林宫，仆人们好像都收到什么特别通知似的，成天就在瑟兰督伊房外走动，监视着他，寸步不离。事实上，这样做算是多虑了，房里的人连出来散步的念头都没有，更别说是逃跑。看他每天关屋子里，用看的都觉得一阵难受。这期间爱隆王曾经再度探视他，可总是来到房前，犹豫一阵又离去了。
今天算是比较特别的，难得瑟兰督伊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总算走出门外呼吸新鲜空气，虽然这么做可能使得仆人们更加紧张，恨不得抓条绳子绑在他身上，免得他趁谁不注意就从窗户跳下去。勒茍拉斯看他笑嘻嘻地在宫里到处游荡，那张看起来像一直在生病的脸，笑声是从脸上的洞里直接挤出来的。他向看到的每个人打招呼，亲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反而令人觉得异样的恐怖。勒茍拉斯有点距离地躲着他，却又不自觉地跟着他，心中相当的迷惑。
瑟兰督伊在走廊上拉住了葛罗芬戴尔，用一种办喜事的表情吩咐他，今晚要举办个别开生面的化装舞会，要他赶快去准备。葛罗芬戴尔被吓到了，这种时候，开什么化装舞会呢？但是他没有反对，并且允诺会在下午前把所有的请帖都送出去，包括布置场地。
于是，这个白天，格林宫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忙碌，大家嘴巴上不说，却都写在表情上了。勒茍拉斯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他一边做着，一边纳闷到底都开战了谁还会来凑热闹。
很快地，太阳的最后一点光线，被吞没在黑暗里。舞会的时间正式开始，花园里的车径，响起一阵悉奚落落的马蹄声。在守备的军人包围下，富丽堂皇的马车缓缓驶进，枪炮味里混合着香水味。人没有以往的多，那些盛装出席的贵族们，都带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勉强地笑着寒喧。他们偕伴走入大厅之中，没有人愿意独自踏进去；人数较少的团体，会宣称与谁相约，然后搓着手在门口张望着。
看在「好歹是国王陛下跟前的重要人士」这一点上，舞厅里有一种硬是凑合出来的、尴尬的热闹，配合化装舞会夸张的服饰，把气氛压成一种黯淡的黄色，在灯火下微微地晃动着。勒茍拉斯在会场里为那些人服务，光明正大地把一切都收在眼底，一张又一张的不会变化的面具在他面前经过，面具上开的眼洞是深沉的黑色，他看不清楚藏在那后头窥视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意味。舞会的主人──瑟兰督伊，打扮成十六世纪的落魄诗人模样，带着一顶极为怪异的假发，在舞池中央为大家表演朗诵诗歌。贵族们很知趣地围绕他四周，给予注意，适时带点喝采，跳舞的意兴则相当阑珊。
勒茍拉斯走开去，他找到同是无可奈何地倚在墙边观看的葛罗芬戴尔，无声地靠在旁边。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些笑声，整齐划一。
葛罗芬戴尔的眼神还是看着瑟兰督伊，有点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我看着他很多年了，不能否认，他一直都是很容易被摸清的个性。」
「……那又如何？」勒茍拉斯慢慢地应道。
「这次我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把视线朝瑟兰督伊转去，当事人拉着一位看起来像孔雀的女士在跳舞。那位女士一脸困窘的样子，频频向四周投以求助的眼神，但是瑟兰督伊仍旧拉着她，转了一圈再一圈。最后他终于放开她了，礼貌地告退，说要去再换一套衣服，可怜的女士则被扶着到椅子坐下。
瑟兰督伊不在场后，所有的人彷佛都松了口气，勒茍拉斯几乎都可以听到从他们最深的胃里吐出来的气息。大家小声地交谈，带着一脸正经站在化装舞会的舞池中央，似乎努力地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场面相当无聊，当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讨没趣后，开始有人客气地提出离开的要求。贵族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举止优雅而有礼貌，但是并没有礼貌到足以让其中一个人想起要向主人告辞。大家默契好到都忘了主人去换衣服不在，一个接一个退出舞池。
格林宫的下人们个个心情都很不好，他们完全不能理解瑟兰督伊偏差的行为、莫名其妙的舞会，以及有关战争消息带来的影响。勒茍拉斯甚至听到有人低声抱怨着：「那个该死的辛达人。」心浮气燥地收拾着残局，每个人都想早点结束早点去休息，至于主人，没有谁去通报他舞会已结束了，连葛罗芬戴尔都一声不吭跑回房里去。
善后的工作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扣掉因心不在焉被打破的杯盘不论，其实一切都还好。整座宫殿在喧闹了一天后，总算又恢复了平静。转瞬间，所有的灯火纷纷熄灭，这个无月的夜晚，笼照在一片深沉的黑色中。
幸福的睡眠时间总是短暂的，好像眼睛才刚闭上，马上又天亮了。这一天，大家起得比平常晚些，而且精神也都很差。勒茍拉斯起床后，也是不断地揉着疲劳的双眼，感觉上好像以往的疲惫都累积到今天一起爆发出来了。山姆老婆小玫浮肿的眼皮，和葛罗芬戴尔有气无力的招呼，显示每个人都相当严重地睡眠不足。
正当他们脑袋尚浑浑噩噩时，冷不妨地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敢情是今天一大早爱隆王听到了什么消息，得知昨晚格林宫的荒唐事，气得又坐着马车赶到这。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么尴尬的时间点上，瑟兰督伊依然放浪形骸，像是巴不得看他不顺眼的人，更有理由来找麻烦。弄个不好，遭人暗杀什么的，都有可能会发生。毕竟，这里是诺多。
然而，当爱隆王直接推开瑟兰督伊房门时，情形却让他感到吃惊──瑟兰督伊不见了。书房里没有，大厅里没有，花园里也没有。当场他要伊瑞斯特和葛罗芬戴尔盘问每个人，要是知情不报，就准备吃鞭子。下人们相当惶恐地，发誓他们真的没有看见瑟兰督伊踏出宫殿一步，检查过马房后，也没有短缺任何马匹。他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的？在爱隆快要克制不住情绪前，伊瑞斯特提出他的看法：或许瑟兰督伊是趁着昨晚的舞会混出去了。这个推论颇为合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瑟兰督伊要开那么无理的化装舞会。
所谓当机立断，既然马没有少，那就代表他是走路离开，，以他的体力来说，一个晚上不可能走得多远，只要他未出国界，就还来的及追回来。爱隆命人快马赶到边界去，只要看到金发男性就拦下来、给予监禁，等候国王的发落。
但是，瑟兰督伊就像酒精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无论是如何搜索，以他在诺多少见的金发，不引人注目实在不可思议。全国通缉没有多大效果，两天过去了，连根金发都没找到。之后，也有推断其实他尚藏匿在境内，结果却在决定全国大规模搜索前，循线抓到了一个老农夫。那个农夫生平第一次被带到皇宫去，脸头都不敢抬起来，只得唯唯诺诺地说，有个金发的人付给他一大笔钱，买了匹马，往边境去了。
听到这消息，爱隆王抛下身边所有事，火速赶到边界的关卡，亲自盘问每一个卫兵。当然，依然没有金发的男人通关，这点让爱隆稍微放心了些。谁知道，在他放下一颗心后，其中一个卫兵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几乎要把爱隆逼疯。那卫兵说，这几天通关的，金发男人没有，高眺的金发美女倒是有一个。
而那已是三天前的事。
第九章
诺多向辛达宣战，战争正式开打了。
短短的几天内，便募集到一万名步兵，照这个情形发展下去，全国动员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支先锋军往边境出发时，受到首都百姓的夹道欢送，一小束、一小束从妇女手中丢出的白色鲜花，铺满了街道。军人的面容高贵而肃穆，他们向群众露出哀伤但自豪的笑容，皮制的军靴一个接一个踩过和烂泥混在一起的花，早就看不出最初的洁白。
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得地面砰砰作响，彷佛都能传到郊区去了。格林宫里的人们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口，看着首都的方向，没有做事的心情也罢，连聊天都力气似乎都失去了。
入秋，阳光比上个月减少了许多，风变得更凉，走在户外，会觉得皮肤被拉扯得快要裂开般。勒茍拉斯什么都没披，只是突然很想到外面走走，头发被吹得纠结成一团。他用手指去梳，却发现手指被困在发间，使力去扯，打结的地方没有分开，倒是脱落了几根淡淡的金色发丝。他看着掌中的头发，慢慢松开手指，发丝一下就被吹到好远好远看也看不见的地方。覆在他面上的那些柔细的金丝，把这个世界的视线切成好几个小块，不断破碎地随着风翻动。
他面对着扬起风沙的门前通道，想起他总是喜欢守候在窗边，希望能看到他想看到的那辆马车，又缓缓地驶过门前。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多余的期待。主人饲养的宠物已经脱逃，只是那宠物待过的笼子，至今仍不忍丢。而且会一直把笼子准备好，直到总有一天，再度把宠物当神物供奉在里面。
「秋日的黄叶，没有歌唱，只一声叹息，便飘然落下。」──勒茍拉斯觉得，格林宫的花园根本已没有叹息可言。那些叶片静悄悄、偷偷摸摸地自树梢滑下，留下光秃秃的树干，赤裸地在原地困窘着，想走，却连根也拔不动。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了解那首诗的含意了：「广阔的沙漠因为爱上那一叶青草而燃烧，但草儿摇摇头，笑着飞逃而去。」因为草儿知道，沙漠的爱足以致死。虽然沙漠中依然有绿洲的绿叶渴望润泽他，可惜他需要的不是绿洲、更不是绿叶，他非得要那会在他怀里枯萎凋蔽的青草，即使烧了自己都无所谓。然而勒茍拉斯永远也不明白，那毫无用处的青草，到底是哪点比绿洲的绿叶好。
他望着越来越迷蒙的风尘，意识到又是一日将尽。每一次日落，都让他心往下沉一些，若是沉到地底去后，也再看不到那地表上他等待的事物。不是等待对方出现，而是──等待对方回家。
勒茍拉斯转身回屋里，他去找葛罗芬戴尔，却惊讶地发现他正做着整理行李的工作。这使得勒茍拉斯有些慌张了起来，要是连葛罗芬戴尔都离开了，这里真的会和空城差不多。后者给他的响应相当奇妙，一个简简单单的微笑，和一个不知所云的眼神。
他力求平静地问道：「你要去旅行吗？」
葛罗芬戴尔回答：「旅行？在战争时期吗？你真是太幽默了，勒茍拉斯。」
「那这些行李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要从军去，你会发现除了旅行以外还有些事是需要准备行李的。」
「你要回辛达参战？」
「不，我不回去，我加入的是诺多的军队。」
勒茍拉斯几乎要尖叫了，「可是你是辛达人！」
葛罗芬戴尔假装思索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发挥像瑟兰督伊一样对祖国的爱？很抱歉，我没有那种爱。那个国家对我也不是很慈悲。」
「你应该很清楚，在诺多已经有很多辛达人被以间谍的名字送进牢里了。」
「那不过是运气比较差。」
「你打算成为叛国贼？」
「太多人老是在勉强自己做一些合乎道德标准的事，但在这里，有谁在乎过呢？」他走过去拍着勒茍拉斯的脸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亲爱的。爱隆王想合乎道德标准，可是他办不到，如果连他都办不到，我们又何必办到呢？」
「他有他的苦衷，但是你有吗？你看起来一直都像个好人，我也希望我可以一直这么以为，可是你的好，多半都带有目的吧？」
「这样说并不公平，」葛罗芬戴尔露齿而笑，「我只是很诚实地面对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你觉得我利用你去弥补我对伊瑞斯特的自卑的话，那你是否会承认你来寻求我的安慰，是因为你得不到国王的安慰？」
勒茍拉斯握紧了拳头，他的掌心又湿又冷，于是他又握得更用力了些，「我从来没有希望他给我的是『那种』安慰。我只是希望他快乐，而不是瑟兰督伊带给他的痛苦。」
「好孩子，不要露出这种表情。要是这世界上只有你想要的快乐爱情，那爱情也不会有趣了。」
「不快乐的爱情不是爱情。」
葛罗芬戴尔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能告诉你我个人的看法：人们当然不希望爱情是痛苦的，只是他们往往不知道如何让爱情快乐罢了。越想使它快乐，却偏偏越让它痛苦，越是痛苦，也就越不甘心放开，为了得到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快乐，然而已经痛苦了好几回。」
勒茍拉斯松开手指，他的两只手已经红了，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无论是说话的声音、谈论的内容，甚至于这个房间的空气，都让他快站不住脚。
「你想说服我他们那种恶劣的关系也可以称为爱情？」他虚弱地说。
「除非你打算说服我，只有在你认知里的才能称为爱情。」停顿了一下，葛罗芬戴尔又补充，「如果心里真的有明确的答案，也不必听我的意见了。」
「我不需要答案。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
「那么照你的定义来说，你对爱隆王的心情，很快乐？」
「…………」
「痛苦？」
「……无所谓快乐痛苦的。」
葛罗芬戴尔扬起一个理解的笑容，「那就对了，你曾经称呼自己的心情叫做爱情吗？你敢称呼自己的心情叫爱情吗？」
勒茍拉斯突然害怕了起来。以往他总是觉得，没有必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他喜欢爱隆王，喜欢见到爱隆王，喜欢与爱隆王交谈，但是，他的内心从来没有使用过「爱情」这个字眼。他记得他绝不使用「做爱」这个字在葛罗芬戴尔身上，因为他们之间缺少那最重要的成分──爱。现在他和这个他拒绝使用的对象疯狂地讨论着他不使用的字，竟显得可笑起来。他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呢？你爱伊瑞斯特吗？」
「应该算是，如果以我的标准。」葛罗芬戴尔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道，「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标准可以套用到任何人身上。」
「你爱他哪一点？」
「他对我很好。你问过不是吗？」
「这个答案太敷衍了，你没有认真回答我。」
「我很认真，只是你不想接受罢了。你用恋爱的心情去看待，那对你来说就是恋爱，别人怎么说会改变你的看法吗？我相信不会的，亲爱的勒茍拉斯。要是你自己都不觉得是恋爱的话，别人认为是又有何意义呢？」
勒茍拉斯完全处于下风了，他被葛罗芬戴尔的话牵引着，好像怎么也说不过对方的伶牙俐齿。可是他也无法欺骗自己，那些话毫无道理可言。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似乎也从来没有当作是一场恋爱过，他只是「想要」，只是「想要」，但是，他想要的是什么？
「勒茍拉斯，你爱爱隆吗？」
勒茍拉斯，你爱爱隆吗──他被这个问题狠狠地塞住了嘴巴。可怕的不是问题本身，可怕的是他会犹豫着说不出来。
「而我是用着自己的方式去爱伊瑞斯特的，坦白说，我一点都不介意别人觉不觉得这是否能称之为爱情。或许我是没感情的辛达，若是有机会立下战功，说不定我就不需要找你安慰我的自尊心了。」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不懂，那你懂啰？」葛罗芬戴尔大笑。
勒茍拉斯带着强烈被侮辱的情绪，涨红着脸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他需要新鲜空气，非常需要。就这样，结束了这场极为恶劣的谈话。
他在走廊上走着时，周遭的景色像被抽光空气般的晕眩，他觉得连放在几子上的花瓶都在嘲笑他。如果远方的军队正在开相残杀的话，那子弹一定是打到他脑袋里了，他愤愤地回房间去，用力地垂着墙壁，持续到他认为都应该结束了为止。
之后接连着好几天，他很不开心地回避着葛罗芬戴尔，他由衷认为，葛罗芬戴尔和伊瑞斯特将军真是合适到令人讨厌的地步，一样聪明到让人反感。于是直到葛罗芬戴尔真的去加入军队，他们就再也有没有见过面了。
这期间，诺多不断地增兵往东方去，一路下去简直势如破竹，无论是政变前或政变后的辛达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国力抵抗，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兵败如山倒。诺多的军队已经越过了西萨格勒，现在正朝着安都因河前进，等到连安都因河都挡不住时，过河后只要在一星期大概就能攻抵辛达首都。但是他们到现在仍顽强地不愿投降或谈和，辛达国王在王宫的阳台上对首都人民发表演说，声称唯有民族自尊与国家意识才能扭转颓局，他们怎能让其它民族的外国人践踏自己的土地？国王的口才极好，一席慷慨激昂的演讲，再度安抚了老百姓不堪持续征兵、调粮的反战声浪，于是他们也增兵安都因河岸，力图争取最后一道防线。
诺多军队来到河边时，终于第一次停顿下来。以他们现在的气势，虽然有九成的把握渡河绝对不成问题，但是考虑到敌方把重心放在对岸筑起防线，在这个时候渡河的损失一定比较大。更何况，秋天的河水变得相当冰凉，步兵恐怕适应不良，所以再三考量之下，也暂时在河边建筑防御工事，等到冬天来临，河面的冰层结厚了，便能轻松渡河。
时间在秋天这个季节里非常缓慢地前进。不同于春夏冬，这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季节，既不热也不冷，所谓「秋收冬藏」，更是把最后一点可以看见的也一并带走。瑟兰督伊离开的时候，花园中的苦楝彷佛追随他去般，沉默地收起它的雪花。没有瑟兰督伊的宫殿，现在连葛罗芬戴尔都没有了，曾经是一群深色发人中最耀眼的他们，现在连光芒都没有留下。勒茍拉斯不可能说服自己也是金发的，他明白他将永远不会是金发，那偏淡色的柔软发丝，只是偶尔在阳光照射下产生的一点错觉，不足以取代真正的金发。他很久都没有觉得被抛弃了，但是他再度感到被抛弃。每天，除了听听比尔博可能还算有智慧的谈话，就只剩下吃和睡。他无法抱怨他睡得不好，事实上扣掉一些无意义的梦境，睡眠时间相当充足。他一样无法抱怨食物，伙食甚至比以前都来得更丰富，反正也不会有谁在意厨房里少了几条腊肠和烟熏肉。然而他还是觉得这些安定到让人要发疯的地步。如果不是刀子不够锐利的话，总是面对着相同的餐盘上的肉排，他也许会弄错而割到自己的脖子。
全国上下，只有前线是希望永保这安定的吧？但天不从人愿，即使速度是缓慢的，冬天还是爬呀爬地爬到了安都因河畔。那越结越厚实的冰层，简直让人绝望到了极点。等到冰层厚到一支军队踩不破时，诺多的第一颗子弹也打穿了一个辛达士兵的头。那勇于作为头号牺牲者的年轻人，原本无足轻重的地位，突然跃升为这场战争的开端。
两方的的人数并不悬殊，然而辛达的军备简直落后到连一个流浪汉看了都会感到羞耻的地步。在这条他们作为赌注的安都因河，投下了高额人力物力，结果仅仅三天，他们只撑了三天而已，挡不住如潮水涌来的诺多军队。将近一半的辛达士兵，被敌方先进的武器歼灭，剩下的，四散往后方败逃。然而，诺多的死伤还不超过两百人。大获全胜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回瑞文戴尔，这捷报让首都的民众欢腾了一整个晚上，至于那死伤的两百人及其家属，是不是也同意这「大获全胜」，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下子辛达无法再装做看到棺材也不掉泪，安都因河的防线被击破后，过不了多久首都也会沦陷的。在战败、舆论的压力下，国王终于同意求和，让大使带着屈辱到诺多去。可惜他现在觉悟似乎稍嫌晚了点，只要再弹弹手指就能毁灭一国家的话，诺多还有理由在这时停战吗？于是他们拒绝了。战火继续往东方延伸，不必竖起耳朵都能听到这片土地嚎叫哀哭的声音。
在距离辛达首都约莫三天路程时，却有了一个极为吊诡的转变。原本在辛达南方、默不作声的刚铎，竟然表态支持辛达。刚铎的伊力萨王绝对不是主战派，他的两个重要的军事将领──波罗莫、法拉墨兄弟，当然也不是，到底是谁说服他们参战的，成为一个怪异的谜团。如和诺多相比的话，刚铎显然并非占上风，但是此时瑞文戴尔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节外生枝不是好事，更何况凡亚也许正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要是这时凡亚加入刚铎阵营，连手撂倒诺多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布朗恩皇宫商讨出来的结论是：还是接受了辛达的求和，趁此对他们提出一些优于本国的条件，对自己以后还是很有利的。
于是在第三者出面干涉下，一场干戈渐趋平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刚铎和诺多的外交倒是在这时候热络了起来，以致于让世人讽刺，之前不过是一场「假战」。明眼人都知道，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呢？辛达的死活根本不干伊力萨王的事，他考虑到的不过是唇亡齿寒、以后经商通道等等因素罢了。爱隆王跟他打交道，难道就是站在正义的立场吗？战争是一种手段，外交也是。停火不过才一个月不到，冬天才进入第二个月而已，伊力萨王便向爱隆王提亲、要迎娶他的女儿亚玟公主为妻。这「和亲政策」被认为对两国「良好友谊」有极大帮助，在一群诺多大臣的主张之下，四周围开始准备公主的出嫁，浩浩荡荡地要让亚玟嫁到遥远的刚铎，为了那个她这辈子不曾见过、甚至不知道大她几岁的伊力萨王。
非常好啊──有何不好呢？相信诺多人民会因为他们的公主有如此好的归宿而开心。瑞文戴尔花了三天三夜庆祝这个好消息，狂欢到几乎都忘了不久前两国差点打了起来。狂欢过后，第四天清醒来过来时，农民依旧需要缴税给地主，商店会再度开门营业。没什么不一样，没什么特别，然而，这就是人生。
最终章
下雪了。从上个礼拜开始，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勒茍拉斯觉得还不错，至少，真的是冬天的雪。
他的四周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有些人学会了偷懒，在这个没有管事人的格林宫里，处处显示着一种濒临毁灭的气息。他们依旧是有工作的，也依然可以待在这里，虽然不知道还能等到谁。瑟兰督伊离开后，爱隆王没有再来过这里了，这让勒茍拉斯十分惆怅。
白天的时候，他在积雪的地上走来走去，把上头踩了一个又一个脚印；天黑的时候，他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把一本又一本他不懂的书拿下来又放回去。重复着这些无意义的动作，越是这么做，就越空虚，但他害怕如果不这么做，他就真的连「无意义」都没有了，比空白还糟。
这一天风雪比平常都还要大得多，勒茍拉斯哪里都去不了，他只好在屋里闲逛着，逛着那些他早已逛遍的房间。但是有些不一样的是，早应该空荡的三楼，似乎多了一些声响。那里是瑟兰督伊的房间，原本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没有人喜欢靠近那，因为那儿气氛不好，有点阴森。有声响这件事不太寻常……勒茍拉斯感到不安起来，是不是应该找谁一起去探察看看？但是他又稍嫌自己大惊小怪了点，说不定是他想太多了。
刻意忽视这件事反而让他更在意，后来他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踏上阶梯。他在走廊里张望着，每扇房门都掩得好好的，除了一间──瑟兰督伊的那间。勒茍拉斯觉得很冷，因为无人的房间是不烧火取暖的，这里的空气似乎和下面的是两回事。
他心态上正抗拒着这个房间。那人曾经待过的地方，不管是看的见看不见的，总是留下了些什么。而他不会喜欢。但是他依旧走上前去，从门缝里望了进去。
──爱隆王！？这使他大吃了一惊，心脏也急剧地跳动了起来。爱隆王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的？为什么会来这？在这做什么？一连串的问号，让他震惊地站在门口，无法反应。
坐在床边的爱隆，背不再像以往挺得那么直了，他微驼地，手臂靠在腿上。他有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勒茍拉斯瞇着眼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发现，第一次感觉到，爱隆王真的是像那个年纪的人了，他不习惯，但也不觉得陌生。于是，站了很久后，他才有勇气，对着房里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男人开口说话。
「请您允许我进去，陛下。」
男人不答，相信他是听见了，但是至于心里有没有听见，便无法得知。没有获得国王的允许，勒茍拉斯不敢擅动，也不愿离开，只好继续站在那儿，看着阴影中的国王。
时间像是过了一世纪般长，影子都移动了点，人却完全没动过。勒茍拉斯等了很久，终于看到爱隆的嘴唇有要说话的迹象，他不知道多久没开口了，声音很小又很干：「……现在，现在几点了？」
「我很抱歉，我没有表，陛下。」
男人又沉默了很久，勒茍拉斯决定大胆地走进去。他距离床边三步时，小心翼翼地跪下来，看着那张阴暗无语的脸。
「现在几点了？」爱隆又问，却连睫毛都没抬起来。
「我没有表，陛下。需要我去大厅看看时钟吗？」
又是安静的三分钟后，爱隆很慢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衣袋里，几点了？」
勒茍拉斯不知道他话里的含意。他迟疑着，不确定是不是指爱隆王的衣袋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问几点钟。靠近到床边，他的手伸出去一点点，又害怕地缩了回来。来回数次后，他看着爱隆毫无反应的脸，还是轻轻地把手伸进衣袋里了。他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冰凉圆滑的物品，掏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只金制的怀表。然而那冰凉的触感，却也提醒了他，这个房间并没有烧壁炉的事实。再抬头一看，爱隆穿的很少，嘴唇已经呈现一些淡紫色。
「三点二十分，陛下。我去帮您烧火好吗？外面雪下得很大，陛下。」
「……现在不是夏天吗？」
「是冬天，冬天的第二个月了，陛下。」
「你看错了，那不是雪，那是苦楝开花了。」
勒茍拉斯有点害怕，爱隆和平常不一样。他嘴里说着一些人听不懂的话，他好像生病了。但是如果他再持续这样的情况待在这么寒冷的房间里，那么的确一定会生病。所以勒茍拉斯决定先找点东西让爱隆披着，他巡视房间内部，瑟兰督伊的东西都像主人还在似地放在原处，他找到了一块披肩，盖在爱隆低垂的肩上。
「失礼了，陛下。」
当披肩碰到爱隆时，他再度重复一样的问题：「现在几点了？」
「三点二十五分，陛下。」
「不是三点二十分吗？」
「那是刚才，陛下。已经过了五分钟了。」
「实在的，我认为指针一点也没走过。」男人又陷在阴影里。
勒茍拉斯突然明白了，他明白到，爱隆根本是一直活在瑟兰督伊消失的那一刻里。这让他好想大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折磨到这个地步不可？爱隆这虐己的行为，连带地，他都觉得好痛苦。
那渺小、悲惨又衰老的男人，总算是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带着需要安抚的神情看着勒茍拉斯，那一瞬间，勒茍拉斯胸口像是挨上了一记闷棍一样。
「他会回来的吧？」男人说，「你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吧？」
那个「你」是谁呢？你知道你在问哪个「你」吗？不不不，你不会知道。我这个「你」啊，无法回答你任何问题，尤其是关于「他」的问题──勒茍拉斯在心里混乱地嘶吼着。
那拍在窗上的风雪，飒飒作响，吹过来又吹过去。
「他会回来的吧？」
风雪，冬之雪，夏之雪，为什么不和那个「他」一起走呢？
「他会回来的吧？他会回来的吧？」
需人哄的老孩子，反复要求他想要的答案。勒茍拉斯笑了，是苦笑，如果这男人需要的话，他会拥抱他，代替那个不可理喻的答案。可是他会需要吗？他在问些什么？如同念咒一样，反复再反复。
「他会回来的……他已经回来了吗？」最后那个男人问。
勒茍拉斯也在最后凄惨地笑了。他在爱隆面前跪下，用自己的手包裹那双失温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再把它们放回去。什么风啊雪的，把他的思绪也吹得老远去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就在明天，苦楝开花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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