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大陆上的风

今夜的风很宜人，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也有了暖意。花香浮动起来，一头乌发，一袭黄裙，一个女孩停了下来。
“晚安。”她对我说。
“晚安。”我对她说。


她靠着我坐了下来。“今天，老师带我们去了博物馆，我看到恐龙的骨头了耶。”小女孩比划着，“这么大！你看到过真正的恐龙吗？”
“没有，孩子。”我笑着，“我的年岁还没那么大。”
“讨厌，我不小了，十岁了啊！”她别过头不理我了。
“那真抱歉。”听到道歉，她又转过头，“虽然没见过恐龙也没见过猛犸，但我见过一些人。在我不算太漫长的生命中，也见过一些事，在这样的月夜。”



那时，我在荒滩。从我所处之地能清楚地看到一座小城，沙漠中的城市。城里的居民本是游牧，在偶然的机缘下发现了这块地方。没有河流，不是绿洲，人们却能找到水源，知道为什么吗？
对，地下水。有一条地下暗流流经这里。
于是，戈壁上的风不再漂泊。
他们认为是神赐给他们宝地，使他们安定下来。于是，人们在这里建屋、挖井，自给自足，也帮助过往的旅人。也有过客长久居留下来，或安于这样的生活，或和这里的人成婚。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吧。
随着人口的增长，人们不断地扩建，不断地深掘。有一天，一位定居此地的外来人说，再这样无节制，地下河流就会枯竭——已经有这样的征兆了。
人们不信。他们信神。他们嘲笑他的自大与愚昧。
又过了两年吧，水井再也不出水了。人们开始惊惶，人们开始祈神。神抛弃了他们，他们就攻击那个外来者，指责他触怒了天神。
那也是个有着如此月色的夜晚，同样的温暖，却不是因为风，而是火，熊熊燃烧的柴火，吞噬人的大火。
后来，有人在那外来人的遗物中找到了地图与文件，指出有另一处绿洲可供人移居。求生的欲望激活了游牧民族的血液，一些年轻人踏上了旅途。那些仍留在城中祈神的人不久后便和城市一起消失了。


“地下水使用过度当然会没有了，尤其是在沙漠中。那些人真傻，世上是没有神的，就像月亮上没有嫦娥。”
“你似乎懂得很多啊。”
“我说过，我不小了。”小女孩自豪地一挺胸，“那些去找绿洲的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孩子，我不知道。”



同样的月夜，乐声与人声随风飘到很远。我已在一座绿洲中的城市中呆了一阵了。那天，是城市的150周年建城庆典。人们载歌载舞，歌颂着一位英雄，传唱他的故事——他不畏强权，不拘常规，把人们带出枯水的绝望，指引他们来到这个新的家园，生息繁荣。他是勇气的象征，希望的化身。
那天，火光冲天，人影婆娑，何等的欢乐与虚幻。
月亮又升起落下了几千个轮回，我又置身于一片荒漠之中了。
那座原本繁荣的城市也消失了。


“为什么？”
“同样的原因啊。”
“那城里的人也去找另一块绿洲了？”
“没有。将近200年的时光早已把风样的性情从流浪者的骨子中抹杀了。人们怎么会放弃这安逸之城去沙漠中挑战死神？”
“但走说不定能活下来，留下来肯定死啊！他们真笨。”
“是啊，呵呵。”



峡谷中的风虽然大些，又有野狼的嚎叫，月色却清新得很。
但一个小男孩在河里的发现引来了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后，峡谷再也不清静了。他们卖了自己的财产，在大峡谷内居留下来。他们凿开大山，截住河流。他们深深地挖着，细细地淘着，一寸寸，一粒粒地找寻着被他们称为金子的东西。有的人找到了，一夜致富；有的人穷其一生一无所获，一贫如洗。
人们说，那是个疯狂的年代。据我看，疯狂的只有人而已。
一天，我正靠着山石欣赏月色，有三个人在不远处停下来休息。从那三人的身姿看，他们走了很多路或带了很重的东西，已经精疲力竭了。但奇怪的是，他们一丝睡的意思都没有，只睁着布满血丝的眼警惕地互相瞪视着。不知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三人打了起来。那时，他们就像一群狼，不，他们连狼都不如——至少狼是为了生存才相互残杀，而他们只是为了独吞对方的金子罢了，因为我看到获胜的一人在杀了他的两个同伴后把他们的金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带了所有的金子和尽可能少的食物还有一把猎枪，一瘸一拐地从我身边经过，又慢慢消失在远处。


“那个人一夜致富了？他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的结局如何。据我所知，这样一个人在峡谷中行动一般有以下几种归宿：一、因受伤对自己走出峡谷的时间估计不足而造成食物短缺。二、遇到狼群。三、被另一群人抢走金子。这几种可能都指向一个结果：死亡。”
“难道他就不能遇到一群好人，救了他吗？”
“就算真遇到了善良人，以他的思维也一定以为别人会贪图他的金子而拒绝帮助的吧？”



想听时间近一些的故事？有啊，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吧。一位少妇靠在我身上哭泣。她的声音年轻，可面容已苍老了，脸色苍白，不仅仅是因为月光。应该是被生活的艰辛打压过的人吧。她不停地自言自语，似乎在做一个重要决定。
她有两个孩子。在孩子被查出患病之前，她和丈夫的收入也不算丰厚。她的孩子们得了一种怪病，一旦出血便血流不止，而输血的费用是很昂贵的。家庭逐渐被扎干，但病情却没多少起色。那一天，她的小儿子病危，家里却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他们已经举债度日了。拿不出钱治病就只有等死。那天，她所要做的决定是，继续借款治疗她的小儿子，还是放弃他，集中精力医治病情较轻的大儿子。


“生这种病很痛吗？”
“是吧。”
“那……放弃会不会更好一点呢？”小女孩犹豫着，抓了抓她的群摆，“弟弟不会痛了，而他的哥哥说不定能给治好……”
“也许这会是个好的选择吧，以非当事人来看。”
“后来呢？她怎么做的？”
“她和丈夫用自己的血救两个孩子的命。”我平静地说。
“那天，从她的眼泪中，我看到了很美的月亮。”



“你讲的似乎都是悲哀的故事呢！”
“呵呵，这还只是我所见的事中的一小部分呢。还有背弃爱情誓言，一心想获得权势却为失去幸福而后悔的贵族；因家族仇恨而双双徇情的恋人；由于丈夫喜新厌旧而心生妒意，杀死小妾的原配夫人……”
“够了，别说了！”小女孩摇摇头，“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事，那么多人要死要活的。很多事很简单的，不是吗？”
“……人的心中住着魔，自大的、自卑的、愚昧的、懦弱的、贪婪的、残忍的、固执的、自私的、嫉妒的……人的一生被各种矛盾充斥着：200年前是渎神的罪人，200年后是建城的英雄；明知仅凭一人之力无法走出峡谷，明知死了就算有再多的金子也无用，却仍要执迷不悔；理智上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同时保全两个孩子，感情上却仍选择痛苦的路走下去，深怕自己一个选择不慎而后悔终生。人的记性有时很差，只会记得愉快的，永远记不住教训，200年的时光就又走回了老路，祖先的血液也退化殆尽；人的记性有时又很好，一点点仇恨，有的只是因一些小事而起的，都会绵延好几代，以致牵连无数无辜。
“就拿你来说吧，你的身上也有着矛盾，虽然你才十岁。你是人类中的小孩子，但你却已不只一次地强调自己已经长大。本是小孩子，却希望是大人；是小孩子的身体，却有着不属于小孩子的思想，这该是一种矛盾吧？”
“会吗？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比我成熟的小孩有很多呢！”
“所以，已经不再有什么人能和我说话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我已认为那是个奇迹。”
“为什么？”
“因为小孩子们在迅速长大，不再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了。他们认为生存在这个世上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无惋惜地说，“有一天，你会认为和我说话这件事是一场梦，是一段幻觉，然后淡忘。”
“怎么会！我……”
“不是说了吗？因为你会长大。长大了就会忘记，忘记想象，忘记纯真，忘记奇迹。你现在已经不相信月亮上有嫦娥了，不是吗？其实，以前是有的，有公主、有月兔、有桂树、有吴刚，吴刚受罚砍着桂树。只是当美国的两个人类踏上月亮后，大家都死了。人类的心不再年轻了，人类的心不再充满梦了，它已逐渐被物质所侵蚀。”
“不会的！不会的！我虽然不相信有嫦娥，可我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忘记和你说过话，你的故事！我……不要长大了……”
“看吧，人啊，真是矛盾的生物呢。”
小女孩睁着迷茫的大眼。
“身为人类的你都不明白，我这块石头又怎么会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