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样不好吧!”白衣少女拉著身边的绿衣女子:“表姐,我看还是算了。”
“怎麽?你反悔了?当初可是你求我帮你的,现在我都答应了,可容不得你临阵退缩。”绿衣女子嫣然一笑,妩媚妖娆,动人之极:“你这是怕什麽呢?区区一个凡人……”
“可是,万一要是被山主知道,怪罪下来……”白衣少女细致的脸上一片犹豫,把自己的嘴唇咬得没了血色:“表姐,还是不要了!”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绿衣女子啐了她一口:“怪不得连个凡人都敢欺负你,有你这样的表妹简直就是丢尽了我的脸面。如果传了出去,我在大泽里还能抬得起头吗?”
“可是,要是山主生气了……”白衣少女生性懦弱,一想到可能会有的後果,吓得脸都白了。
“你怕什麽,万事都有我呢!我可是山主最宠爱的夫人,他怎麽忍心为了这点小事怪罪我?”话是这麽说,但绿衣女子还是想了想说:“不过,省得被那些贱人们知道,公然说我坏了规矩,让山主为难。我们最好还是在他们进山前动手,做得干净漂亮,到时抵死不认,那些贱人们也只能自讨没趣了!”
“我……”
“没用的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去。”绿衣女子白了她一眼:“我一个人就行,你别碍手碍脚就好了!”
“不行啦!表姐,他……很可怕啊!要是你有个万一……”
“要死了你,这是在咒我啊!”绿衣女子用手指戳她:“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是不是,非但敢去勾男人,现在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你要是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我就把你扔到烦恼海里去,让那个夜妖把你的心肝脾肺肾通通挖出来!”
“表姐,不要啊!”白衣少女捂著头说:“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把我扔到那里去!”
“那好,你就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绿衣女子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表姐……”被勒令留下的白衣少女焦急地在原地打转:“这下糟了!”
困龙谷
一行十多人在林间崎岖的小路上行走著。
“庄管家。”简单却精美的软轿上传出了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
“少爷,怎麽了?”走在轿旁的庄管家连忙示意停轿。
轿子放了下来,庄管家立刻凑到了轿边。
“咳咳咳咳……”轿里的人正准备说话,却先咳了一阵。
“少爷,你没什麽事吧!”庄管家紧张地问:“是不是不舒服了?可要服药?”
“我没事!”轿里的人止住了咳嗽,问:“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少爷,这里是龙回头,还要走两个时辰才能出困龙谷。”庄管家忍不住叹了口气:“出了困龙谷还要翻过天城山,至少要走四五个时辰才有人家。”
“看来天黑之前是走不出去了。”轿里的人又咳了几声:“算了,你去跟他们说,在前面找个地方生火休息,等明天天亮以後再继续赶路。”
“少爷,都怪我不好!”庄管家苦著脸说:“都怪我自作主张去找这些混帐江湖人来当护卫,要不是他们强要兼程赶路,也不会让少爷露宿野外了。”
“这没什麽,你去说吧!要是他们不愿,就让他们先行离开,我们在这里过一夜再走。”
庄管家领命去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撩开了轿帘。
暮色里,隐隐约约地能看见前方巍峨高耸有如天之城池的天城山。
看著看著,那山就像要压倒过来一样。
心突然一悸,忙找出药服了下去。
靠回了轿里,喘了好一会的气,心悸才有些平复了下来。
他微微一皱眉,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一章
“救命啊!救命啊!”
黑暗的山野里,尖利的呼救声分外刺耳。
围在火堆旁的众人纷纷被惊醒了过来。
“怎麽回事?”轿里传来了询问声。
“少爷,像是有女子呼救的声音。”庄管家仔细听了一下:“应该就在附近。”
“荒郊野外的,又是半夜,怎麽会有女子?”他想了一想;“庄管家,你带上几个人过去看看,小心点。要是找不著就回来,别走太远。”
庄管家带著几个人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隔了不一会,庄管家就回来了,还带著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少爷!”庄管家在轿边说:“我们在前面不远遇上了这个小娘子,那几个江湖人正在调戏她,看见我们过去就跑了。”
“是吗?”他透过轿帘看著那个低著头,紧张地拉著前襟的女人,问道:“这位姑娘怎麽会独自一人,半夜三更的在这种地方逗留啊?”
“奴家……奴家名叫翡翠,和老父在这天城山脚下相依为命,靠采药为生,近日我父亲腿脚受了伤,只能靠奴家去城里用药材换些银两。没想到我路途不熟,绕了远路。本想明日一早继续赶路,没想到遇到了……遇到了……”
说到这里,像是悲从中来,用手掩住脸哭了起来。
这一哭倒是没什麽,却没想到她的衣襟已经被拉破了,一松手就露出了大半欺霜赛雪的前胸。
一时间,在场的男人们咽著口水,眼睛都看直了。
“姑娘,你……”他立刻侧过了脸,皱起了眉:“请庄重些!”
那叫翡翠的女子好像被吓坏了,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什麽。
“姑娘!”他不得不扬高了声音:“你别哭了,快拉好!”
“啊!”这时,翡翠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看光了,连忙拉好了衣服,头都要垂到地上去了。
“谢谢公子救命之恩!”看见轿里再没有什麽反应,翡翠只能硬著头皮说:“还请公子好人做到底,让奴家在这里待到天亮,奴家实在是害怕再遇上那些强徒。”
他想了好一会,才说:“那好吧!明日一早,你再离开。”
“多谢公子!公子你真是个好人!”翡翠破涕为笑,抬起了头。
好一个美人!
一道竹帘,根本挡不住那种出众的美貌。
布衣荆钗,丝毫削减不了那种天生丽质。
就算是他,被那双秋水明眸一望,心也微微一荡。
一时间,除了在燃烧的火堆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四周安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得到。
如此佳人……
“翡翠姑娘。”他轻咳了一声:“不用太客气了。”
“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家一世不忘。”翡翠眨著她动人的眼睛,诚恳地说:“还请公子出来一见,奴家也好记得恩人的样貌。”
“这……不必了……”
“公子这是觉得奴家不配?”他还没有说完,就被翡翠打断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派楚楚可怜,立刻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同情,大家面上虽不敢放肆,可是心里都觉得自家主子太不近人情了。
“你别哭了,那就见上一见吧!”
说完,他动手卷起了轿帘,庄管家立刻上前扶著他从轿中出来了。
翡翠好奇地看著,等他完全从轿子里出来了以後,眼睛里掩饰不住地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与其说是个人,倒更像个鬼。
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一脸病容,连站也站不稳,像是风一吹就会被刮跑,一件蓝色的袍子像是挂在身上,飘飘荡荡的。
他看见翡翠眼里的失望,只是笑了笑。
翡翠还以为他是在朝自己献殷勤,心里觉得有些厌恶。
这人……长得也太失礼了吧……还满身药味,难闻死了!
02
“在下傅云苍。”他拱了拱手。
翡翠连忙低头回了一礼。
“多谢傅公子救了奴家!”
“姑娘不用放在心上,只是举手之劳。”傅云苍掩起嘴咳了两声。
“啊!公子你没什麽事吧!”翡翠连忙靠了过来,居然像是想帮他顺气。
“我没事!”傅云苍急忙退了一步,脸都有些红了,也不知是因为咳得厉害还是在害臊。
“公子……你身子不好吗?”翡翠担忧地说:“看上去很辛苦呢!”
“一直是这样子,我也习惯了!”傅云苍客气地回答:“有劳姑娘担心,云苍愧不敢当。”
“公子……真是见外……”翡翠看著他的眼睛,整个人竟然软绵绵地靠了过来。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傅云苍慌忙後退。
“公子救了奴家,奴家当然要以身相许了!”翡翠娇笑著,双手缠上了傅云苍的颈项。
“你!”傅云苍无力把她拉开,急忙去看身边的仆人们,却发现大家像是中了邪一样,动也不动:“你做了什麽?你到底是什麽人!”
“人?”翡翠笑得愈发张扬:“什麽是人啊?你们这些才是蠢人!”
傅云苍想退回轿里,却被翡翠双手缠住,动弹不得。
“我就是知道你的轿子被人贴了符咒,不好下手,所以才把你引出来的。”翡翠勾过他的脸庞:“你别想回去了!”
“你是……妖!”傅云苍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有些慌张。
“什麽妖?我们明明是仙啊!要不是怜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我们怎屑与你们来往!”翡翠一把抓过他的下巴,脸上的笑容变得狠历:“你有胆子得罪我,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原来你和那个妖女是一夥的!”傅云苍面色一变,冷冷地看著她:“我破例放她一条生路,就知道是姑息养奸!”
被他的目光盯著,翡翠有一刹那的紧张。
然後她立刻暗暗骂自己,不过就是个病歪歪的凡人,有什麽好怕的!
“傅云苍,你落到我的手里,我定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翡翠心里更加怨恨这人:“你等著吧!”
“很抱歉,我要赶回家去,没什麽时间和你在这里折腾。”傅云苍出乎她意料地说了这麽一句。
“你……”
“你知道你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傅云苍一直没有什麽神采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那些江湖人的确是没什麽脑子,不过说到斗力,我这些仆人总不好和他们相比的。这里又不是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他们跑什麽啊!难道说他们调戏你还觉得心虚了,所以见人就跑?”
翡翠脸色一变。
“太可惜了,原本我还想和你多玩一会的!”傅云苍抬头看了看天色:“就快天亮了,一早我们就要上路了。”
“好!我现在就杀了你,你好好上黄泉路吧!”翡翠被他气急了,双手朝他脖子扼去。
傅云苍把手一翻,七彩光芒从他手腕射出。
“啊──!”翡翠捂住自己的头脸,凄厉地尖叫起来。
傅云苍的手腕上用红绳绑了一块光华四射的琉璃,就是那琉璃发出了七彩的光芒。
“不要啊!”翡翠像是被那光芒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只能不断扭动著身子。
渐渐地,随著尖叫一声低过一声,翡翠软倒在了地上,不住地翻滚著。
“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翡翠喉头咯咯作响,全身开始冒出青烟:“求求你饶了我!念在我修行不易!不要杀我!”
“妖就是妖!”傅云苍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本不想杀你,是你自找的!我现在要是饶了你,只怕你转眼要来杀我,那可要糟了!”
“傅云苍!你等著!我要报仇!我要报仇!”翡翠突然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尖,一口鲜血朝傅云苍喷了过来。
03
傅云苍连忙闪开,却还是溅到了几滴,一阵轻响过後,衣衫下摆被蚀穿了几个小洞。
趁傅云苍躲避的时候,翡翠往地里一钻,霎时消失了踪影。
傅云苍知道她命不长久,也不去追赶。
他的眼神暗淡下来,弯下腰猛烈地咳了一阵,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咳完之後,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轿子里,靠在软垫上,重重喘著气,忍受著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庄管家!”觉得好些以後,他高声地叫著。
“少爷!”轿外传来庄管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天亮了吗?”
“天亮了!少爷,刚才……”
“你是说那位姑娘吗?她刚刚走了,你没瞧见吗?”他咳了一声:“庄管家,兼程赶路实在累了吧!可是我还是想早些回去的。”
“是是!我们要上路了!”庄管家如梦初醒地招呼起了仆人,把那些个模糊的事情抛到了脑後。
突然听到一片叫嚷声。
“怎麽了?”
“少爷,是那些江湖人,去湖边取水的人说看见他们都死了!死得惨啊!像是被什麽猛兽给袭击了!”庄管家有些紧张地回话:“还好我们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是啊!”他挥挥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他感觉到轿子被抬了起来,往前走去,於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山主!山主!”全身泥泞血污的翡翠趴在光可鉴影的白玉地板上,凄厉地哭诉著:“您要为翡翠报仇!您一定要为翡翠报这个仇啊!”
坐在阶上白玉座里的男人终於放下了在手里把玩的玉玲珑。
“翡翠啊!”他平平和和地开了口,和地上气急败坏的翡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迟早会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给害死。不过八百年的道行,还要为人强出头,落得这个下场能怪谁啊!”
“山主请看在我服侍了您多年的份上,求您为翡翠报这个仇,否则的话,翡翠死不瞑目!”翡翠用力地用头撞著地板,原本就已经血肉模糊的脸更加惨不忍睹。“求求山主!求求山主!”
“现在知道来求我了?”他扬了扬眉毛:“自作主张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来知会我一声?”
“翡翠知错了!山主,山主!”
“不过呢!”他缓缓舒了口气:“虽然你算是咎由自取,不过……敢这麽明目张胆和我作对的人能不能放过,就是另一回事了!”
“山主!”他身边的人立刻想说些什麽,但被他举手阻止了。
“我自有分寸!”他朝著地上的翡翠说:“你安心去吧!”
“多谢山主成全!”说完这句,翡翠七窍流血,挣扎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快拖下去!”他身边的人立刻高声喊道:“不要让她露出原形,污了大殿。”
原本空荡荡的大殿里立刻闪出了两个黑色的身影,一个把翡翠拖走,一个清洗地上的血迹。
他又拿起了玉玲珑,放在手里把玩。
“山主。”他身边的人恭敬地问道:“山主难道真要为了一个不知尊卑的小妖……”
“什麽时候轮到你来教我怎麽做了?”
“请山主恕罪!”那人连忙跪到了他的脚边。
“傅云苍吗?”他笑笑,把手里的玉玲珑抛上了半空。
玉玲珑悄无声息地落到白玉座上的时侯,大厅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
长明灯同时熄灭,原本辉煌明亮的大殿陷入了一片黑暗……
04
惠州城!傅家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负责通报的小厮一路喊了进去。
不一会,屋里的众人都赶到了大厅。
软轿也一直被抬进了大厅。
“少爷!”轿子停下以後,庄管家撩起轿帘,在轿边轻声说著。
“嗯!”他应了一声,半睁眼睛环视了一下。
“云苍!”
“少爷!”
被他看到的人都半是畏惧,半是紧张地向他问好。
“爹!大娘!”他边咳边说:“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他父亲的正室李氏站前一步,笑著说:“这一趟出门实在是辛苦你了,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爹,大娘,我累了!关於此行,等我休息好了再向你们禀告吧!”说完,他点了点头,庄管家放下了轿帘,仆人们抬著他往後院去了。
“老爷!”李氏拉住一旁的傅老爷:“你看他……”
“你敢说他你自己说去,我可不管!”傅老爷甩了脱她,快步地离开了大厅。
傅云苍靠在铺满软垫的躺椅上,闻到了渐渐浓郁起来的药味。
已经是午时了啊!
“少爷。”婢女捧著药碗出现在门边:“该服药了!”
他接过了药碗,爽快地仰头喝了下去。
把碗递了回去,异常苦涩的味道在他嘴里翻腾著,他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常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味道,丝毫不觉得难受。
婢女收了碗就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他笑了笑,拿起了手边的书籍,翻到了用檀香片夹著的那页,慢慢地看了起来。
阳光穿过窗棂照射在了他的身上,没一会他就有了倦意,把书随手放在身上,浅浅地睡去了。
恍惚里,总觉得有人进了他的屋子。
他觉得有些奇怪,如非必要,这个家里的人从来不会主动踏进他的院子。
想睁开眼瞧上一瞧到底是谁,偏偏眼皮重淂抬也抬不起来。
有个影子遮住了他身前的阳光。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个人身上发出的淡淡熏香味道,可就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是谁?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眼前一片深浓的绿色……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心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的眉因为这痛紧皱到了一起,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本能地挣扎起来,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因为抓著了身旁矮桌的桌布,一拖之下,桌上的茶壶茶杯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模糊的视野里,那种绿色一闪而逝,暖和的阳光重新照到了他的身上。
迷迷糊糊地,像是听见庄管家冲进他房里的脚步声和叫人的声音。
渐渐地,屋里嘈杂起来,他被移到了床上。
然後……意识飘远……
这个时候,在傅家另一处小楼的屋顶上,正站著一个衣袂飘摇的暗绿身影。
那人正看著傅云苍的屋子,看著他被一群慌乱的人们围著,看著他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看著他的手捂著自己的心口,看著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人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像是同样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疼痛。
“奇怪……”他喃喃自语:“怎麽会……”
05
腊月十五,五行水日。
宜祭祀,出行,会友。
忌采纳,动土,嫁娶。
腊月十五,傅云苍去城南的弘法寺会友。
弘法寺的主持言智大师,不但精於佛法,而且擅长琴棋书画。
傅云苍和言智大师是忘年之交,每当他身体好些,可以出行的时候,常常会到弘法寺来找言智大师辩禅下棋。
最近的天气不是很好,昨天开始下的大雪到了今早才停,虽然有了阳光却还很十分寒冷。
傅云苍的精神却特别好,早晨起床後,看见天地间满眼的雪白,就兴起了踏雪访友的兴致。
“你们在这里等我,今天我自己走过去。”在离言智大师居住的禅院只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傅云苍让轿子停了下来。
“可是少爷……”庄管家扶著他,为难地说:“还是让我送您过去……”
“不用了,就这麽一段路,我自己可以。”他摇了摇头:“你们去前殿休息好了,我要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差人去叫的。”
他虽然身子孱弱,但在人前素来有一种无形的威慑,所以从来没有人敢违他的意愿。
挥退了仆人,他拉了拉身上的裘皮披肩,慢慢地沿著已经被清扫出来的小径往方丈禅院走去。
他走得很慢,走两步就停下来歇歇,走两步就停下来歇歇。
这样慢慢地慢慢地,他走进了禅院前的那一片梅林。
腊月正是寒梅怒放时节,丝丝缕缕的香气在梅林里洋溢,在阳光下晶莹的白雪为这傲立枝头的梅花更添了几分豔色。
他停了下来,嘴角若有似无地挂上了一抹微笑。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淡泊,温柔,坚定,孤傲。
在傅云苍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仅仅凭一个声音同时联想到这麽多的词语。
傅云苍微微一惊,往声音来处看去。
白雪寒梅,还有梅林中的那人。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宛如春日里的第一抹新绿。
那人抬起了眼睛,看了过来。
傅云苍心口忽然一窒,隐约像是心疾发作前的征兆。
他急忙靠到了路旁的梅树上,被他一撞,积在树上的雪和著梅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梅花雪里,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向下滑落的身子。
傅云苍抬起了头,看进了一双奇特的眼睛。
乌黑中带著一丝暗沈的绿,闪动著难以描述的光芒……
那人为他掸了掸落到肩上和发上的雪,用淡定温和的声音问他:“这位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傅云苍深吸了口气,觉得心上那种滞郁不畅的感觉似乎消失了,急忙摇摇头,站直了身子。
那人放开了他,双手负到身後。
傅云苍自幼僻居,也不喜多言,转身就想离开。
“公子可觉得这梅花长於苦寒,长伴白雪,香气淡雅高洁,品性正如世间少有的君子。”在他身後,那人仰首看著枝桠间点点寒梅,像是有感而发,却是对著他说的:“爱梅者众,却少有人懂它心中立意。就如真正品性高洁的人,看在世俗人的眼中,难得欣赏一样。”
傅云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那人正伸手在枝头折下了一枝带雪的梅花。
“我一见公子,觉得公子就像是这雪中寒梅,让人感觉高雅洁净,心生仰慕。”那人朝他微微一笑,边把手中的梅枝递给了他:“我能和公子相逢於此,必定是有前世的宿缘。今日折梅相赠,望他日还能有缘相遇。”
傅云苍不由伸手接了过来。
淡淡暗香绕来鼻翼,竟比记忆中的梅香多添了一丝清冽。
再抬头时,只看见那个浅绿色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直至那人背影消失,傅云苍觉得手腕一热,连忙抬起手看了。
原本七彩的琉璃失了其他色泽,莹莹泛著碧绿……
06
第二章
正月十五,五行土日。
宜捕捉,移徙。
忌出行,祈福。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傅云苍独自一人靠窗坐著。
耳边隐隐传来前院的丝竹笙歌和院墙外行人的轻声笑语。
抬头看去,天上月色苍茫,和这喧嚣尘世有著格格不入的清冷。
何时在天揽明月,翔於天宇上九霄。
有时会觉得,那种驾云乘风的感觉,像是有过的……
这念头一起,傅云苍自己都笑了。
什麽上天揽月,畅游天地?
这个连走两步都气急的破败身子……
“少爷!”庄管家一板一眼的声音在门外传了进来。
“什麽事?”傅云苍关上了窗户。
“是老爷差人来请少爷过去前厅,说是请到了京城里来的名医为少爷看诊。”
“就说我已经睡下了。”傅云苍随口答道。
“可是老爷坚持说……”庄管家的声音里带著为难,想必是被勒令要请到人的。
“那好吧!”傅云苍虽然觉得无趣,却又不能太驳自己父亲的面子:“你先去回禀老爷,说我过会就到。”
庄管家立刻让身後的丫鬟们进来帮他穿衣整理,自己回前厅去了。
他挥退了丫鬟,只是披了一件狐裘,抱著手炉,一个人慢慢地沿著回廊往前院去了。
还没有走到宴厅,就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耐著性子走了进去。
傅云苍一走进去,宴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大略环视一眼席间的那些人,如果不出所料都是他父亲的酒肉朋友。
宴厅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闪避著他的视线。
偌大的惠州城里,有几个人不知道傅云苍这号人物?
不是因为他家里是九代单传,也不是因为他家里富可敌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透著一股邪气。
关於傅云苍的传言千奇百怪,不过脱不了一个主旨。
傅云苍能役使妖邪!
先是说他能驱鬼除妖,然後渐渐地,在口耳相传中,傅云苍几乎和这个惠州城里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扯上了关系,更是有人说见过他夜半时常常独自一人在城外坟场野地留连。
久而久之,各种捕风捉影的传言,传得绘声绘色,像是人人亲眼目睹一样,
加上傅云苍出生时不足七个月,他的生母足足痛了三天三夜也生不下来,直到出血而死。一夜以後,才有一位路过义庄的游医试著剖开死者的肚腹,把他救了出来。
至今还有人记得他出世那个早晨,先是满天七彩云霞,然後不一会整个惠州城突然乌云遮天。那时明明是旱季,却连著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
再说他生来患有严重的心疾,都说他活不过十五岁,可他今年已经快二十了,虽然身体孱弱,却还是活得好好的。
照当地的说法是,这样的人多半是出生时就被什麽妖魔附体了。
要不是碍於傅家是这惠州城里的第一大户,城里大部分人的生计多多少少和傅家有关,何况也没有什麽实证说这傅家少爷是妖魔化身,这些传言又何止是在私下里流传?
由於傅云苍碍於身体不常出门,见过他的人不是很多。现在众人一看,他果然是脸色苍白,重病缠身,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的样子,对传言又信了几分,不由得纷纷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傅云苍不喜欢被人盯著瞧,心里暗暗不快,但还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朝席上的傅老爷行礼问好。
傅老爷连忙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一付热络关怀的样子问东问西。
傅云苍看似恭恭敬敬地答了,其实是在心不在焉地附和敷衍。
“云苍,我今日请了一位刚从京城移居过来的名医赴宴,让他为你诊治。”傅老爷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这位名医虽然医术高超,可是脾气怪得很。我派人在他门前求了一天一夜,他直到片刻之前才答应来为你看病,这个时候正在路上。”
“有劳父亲费心了。”他低下头说著,心里却开始疑惑起来。
有什麽理由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病?
眼角看见那些席上的人们大多窃窃私语,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来,这种疑惑更是加深了很多。
这时,有人远远从门外走了过来。
傅云苍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著那个由远而近渐渐分明的身影。
就在那人踏进宴厅的第一步,大厅最细碎轻微的声音也突然之间完全地消失了。
07
这个人不就是当日在弘法寺里……
相较於其他人的目瞪口呆,傅云苍虽然有片刻的惊愕,但很快地平复了下来。
直到那人走到了大厅的中央,还是没有人能回过神来。
那人倒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只是负手站著,任人打量。
傅云苍听见身边的父亲在嘴里说著什麽“如此人物”之类,於是也抬起眼细细打量著这个男人。
有什麽特别的吗?不也是眼耳口鼻,四肢齐全?
不过……这人的眼睛真的和别人不太一样,乌黑暗碧,说不清到底像是什麽颜色。
在书上看过,也许这人有异域血统,所以眸色和常人有些微差异。
又等了一刻锺,傅云苍终於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一脸呆滞的傅老爷终於回过神来,慌乱地站了起来,音调有些局促地问:“请问贵客是……”
“在下解青鳞,是应傅老爷的邀约过府看诊的。”那人傲然站著,轻薄的绿色衣衫随著屋外吹来的冷风飞扬摆动。
傅云苍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里突然传来的清冽香气,那是……带著冰雪气味的梅香……
“啊!你就是解大夫?”傅老爷和其他人一样一脸诧异,没有想到这个“名医”非但不是耄耋老儿,而且这麽地……年轻俊美,飘逸如仙!
那解青鳞这时转过了视线,和傅云苍的目光撞作了一团。
“是你!”解青鳞惊讶地轻喊了一声。
感觉到了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傅云苍皱了皱眉,勉强朝他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麽快我们就再面了,果真是有缘。”那解青鳞微一沈吟:“难道说,这次请我来是为你……”
“怎麽?解大夫和小儿是相识的?”傅老爷愕然地看著自己的儿子,想不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傅云苍怎麽会认识这个前不久才来到惠州城里的大夫。
“是我上月去弘法寺赏梅时,和公子见过一面,当时就觉得有缘。”解青鳞抢在傅云苍开口之前回答说:“这两日还在後悔当初忘记互通姓名,没想到居然是傅老爷的公子。”
看他一脸惊喜,傅云苍有些不习惯地咳了两声,没有回话。
不过是偶遇了那麽一回,这人怎麽这麽高兴,好像和自己很熟的样子?
“是吗?云苍他平日里不常出门,能和解大夫遇上可真算是有缘了!”傅老爷知道自己儿子不喜欢搭理人的性子,急忙接过了话尾:“啊!小儿名叫傅云苍,是云海苍茫的云苍二字。”
“傅云苍,云苍,好名字!”解青鳞闪亮的眼睛盯著他:“我叫做青鳞,解青鳞!”
“解大夫。”傅云苍虚应了事地拱了拱手:“幸会。”
“这次请大夫来,原就是想请大夫来为小儿看诊的。”傅老爷把他请进席间,坐到傅云苍的身边:“小儿深为顽疾所苦,希望解大夫能妙手回春,我们傅家上下必定对大夫感恩戴德。”
“你……不舒服吗?”解青鳞问眼前正掩嘴轻咳的傅云苍。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傅云苍也停下了咳嗽,讶异地看著他。
这个人是不是大夫……怎麽会这麽问的……
“解大夫,不是说你医术超群吗?怎麽会问这种无知的问题啊?”这时,另一席上,有人大声地问,那里还传出了一阵哄笑。
解青鳞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伸出了手。
傅云苍看了看他,才卷起自己的袖子,把手腕放到了他的掌心。
解青鳞伸出两指搭上了他的脉门。
他为傅云苍诊断著脉象,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开了手,紧皱的眉头却没有一起放开。
“怎麽了?解大夫,你可是没有把握治好傅公子?”这时,那面席座里又传来了嘲讽声:“还说什麽除了秉性,世上没有什麽病是你治不好的!你现在还有什麽话说?”
傅云苍看了过去,认出了那是县丞的独子,又看到父亲避著自己的目光,心里明白了几分。
听说前阵子这位县丞大人的公子得了不为人知的恶疾,城里的大夫束手无策,多亏了一位神医把他救活,可那人也狠狠地借著治病好好地戏耍了一下这个娇纵子弟。
他们这是想借著自己这天生无救的心疾,折辱一下这个解青鳞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傅云苍忽然之间站了起来。
解青鳞抬头看他。
“不劳烦大夫费心了,我这病是天生缺憾,本就无药可医。大夫不用为此多花无用的心思。”
说完,傅云苍朝他行了个礼,对他微微一笑。
解青鳞一怔。
这傅云苍……
08
那边席上正要起哄,傅云苍一眼扫过,每个人都觉得他森然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一时寒毛凛凛,立刻没了声音。
“解大夫,你回去吧!元宵佳节,不要在这里白费了时间。”
“云苍。”傅老爷有些讪讪地说:“我只是想让……”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傅云苍打断了自己的父亲:“只是我以为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不如不做,这个道理父亲应是比我懂得的。”
傅老爷被他这麽不软不硬地一顶,也不好再说什麽。
“傅公子,请等一下!”
在傅云苍转身要走的时候,那解青鳞突然出声喊他。
傅云苍转过头,看见解青鳞正朝自己微笑著。
“其实,公子的病虽然可能无法根治,不过,只要调养得宜,身子纵然要比常人稍差些,但和现在相比,还是能好上不少的。”看见傅云苍露出一丝惊讶,解青鳞补充说:“我虽然说不上能起死回生,但论医术,这天下间能和我相提并论的少之又少,傅公子尽可以相信我说的话。”
“这可是真的?”一旁的傅老爷面露喜色:“解大夫真的愿意为云苍治病?”
“我想试试。”解青鳞的目光一直看著始终淡然的傅云苍:“我和傅公子一见如故,非常想为他做些事情。”
傅云苍看著他的眼睛。
这个人的目光……清澈坦然,不见一丝伪善。
是真的吗?这世上真的有这麽坦荡真诚的人吗?
“也好。”傅云苍转眼间做了决定:“那就多劳大夫费神了。”
元宵夜宴的第二天,解青鳞就应著邀约搬进了傅家。
可人是搬进来了,却不见他过来给傅云苍把脉开药,一连数日,只是大早就往外跑,黄昏才回来。
傅老爷派人来暗示傅云苍是不是要问问这解青鳞到底打算怎麽医?
傅云苍却说由著他去,也不著急。
这样过了半个月,转眼快要开春了。
这一天,解青鳞终於来找傅云苍。
那时正是清早,傅云苍气血不足,清晨时常昏昏沈沈的。所以虽然起了床,可人还不是那麽清醒。本想开窗透透气的,却是靠在窗框上又睡了过去。
解青鳞远远就见他随意地披著外袍,头发也没有束好,用手撑著下颚在窗边打瞌睡。
走到近前,本想喊醒他,却想到了他不宜受到惊吓,於是解下了身上的披肩,用力一抖,轻盈地披到了傅云苍瘦削的肩头。
收回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为他撩开了落到脸上的发丝。
那张沈睡著的脸意外地带著一丝稚气,解青鳞这才第一次意识到眼前不过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
想起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他在雪地里望著寒梅的那种眼神,那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岁的人应有的眼神。
淡然到……就像是世间没有任何事值得留恋……
虽然说这种需要心绪平静的疾病也许是他性格淡漠的原因,可是这个人的身上总应该有些不同的东西在的……
解青鳞的目光下移,落到了他的手腕上。
七彩的琉璃映著阳光闪烁生辉。
越看,那琉璃的颜色越发深邃美丽,解青鳞忍不住伸出了手……
09
就在解青鳞的指尖碰到琉璃表面的那一个瞬间,琉璃突然绿芒大盛,他胸口猛地一痛。
沈睡著的傅云苍这个时候动了动睫毛,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是你……”傅云苍迷朦的目光看著他:“你终於来了……还给我……”
解青鳞一惊,後退了一步。
光芒在他的手指离开琉璃的瞬间完全消失。
傅云苍眨了眨眼睛,迷朦逐渐被清醒替代。
“是你?”傅云苍疑惑地看著脸色有点不太一样的解青鳞:“你怎麽来了?”
“你说了什麽?”解青鳞惊疑不定地问他。
“我说了什麽?”傅云苍不明所以地重复著:“我是问你怎麽来了?”
“你醒过来的时候对我说……”
“醒过来?我是不是说了什麽奇怪的话?”傅云苍突然有些尴尬地说:“真是抱歉,我清早起床的时候总是迷迷糊糊的,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你不要在意。”
他想到了有次,一个丫鬟清早喊他起床,不过摇了他两下,他居然拔起了墙上的剑喊著大胆砍过去。幸好那剑没有开锋,不过也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不,其实也没什麽。”解青鳞感觉到急速的心跳开始平稳下来,於是扯起了笑容:“是我来得太早,打扰公子休息了。”
“没关系,我已经醒了。”傅云苍把长发拢到一边,垂放在胸前。
这才注意到了身上多了件披肩,有些诧异。
“这是……”他把那浅色的披肩拿了下来。
“我见你睡得熟,怕你受了凉。”解青鳞把披肩接了过来。
“多谢。”傅云苍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请进来吧!”
“不了,其实我这麽早过来,是想请傅公子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解青鳞含笑看著他。
“那好。”傅云苍想也没想,对他说:“那你等我一下。”
解青鳞嘴角始终挂著的微笑,在傅云苍转身离开窗户的时候隐去,换上了一脸的深思。
那块琉璃……
解青鳞没有让其他人跟著,而是亲自驾车带著傅云苍出行。
马车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到了他说所的那个地方。
一路上傅云苍也曾往车外看过,环境越来越是荒凉,明显是出了城外。
车停下来以後,车帘被掀开,解青鳞的脸出现在门边。
“我们到了。”解青鳞把手伸过来。
傅云苍借著他的扶持,弯腰出了车门。
一抬头,他就怔住了。
满目白梅。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卷带起清冽的梅香,在天地间轻扬四散。
傅云苍就这样站在车上,环视著四周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梅林,觉得似乎置身梦中。
“很美,是吗?”解青鳞了解地看著他一脸恍惚:“要是下了雪,那这里的景致才是最美。”
“这里……”在惠州城的附近,怎麽会有这麽一大片的梅林?“是什麽地方?”
“你跟我来。”解青鳞把他扶下了马车,带著他往梅林深处走去。
走了一小会,眼前慢慢开阔起来。
沿著渐有的青石小路走过去,稀疏梅树後天青朗朗,竟是走到了一片悬崖。
崖边有一株看来年龄不小的梅树,枝桠纵横,正是开淂满枝灿烂白梅。
梅树边有一间小屋,粉墙乌瓦,和梅树相映成趣。
崖边有青石的围栏,解青鳞拉著他来到栏边,指著南面叫他看。
在连绵的密林後,隐约有著楼宇的轮廓。
“这里是栖凤山?”大致想了想方位,傅云苍惊讶地说。
“不错,栖凤山,白梅岭。”
傅云苍低头看了看脚下,峭壁下只见暗影重重,深不见底。
看得头有些晕,不由得拉住了身边解青鳞的衣袖。
“你没事吧!”解青鳞急忙把他扶到了一旁的石椅上坐下。
“没事。”傅云苍放开了手,环顾四周。
第10章
“解大夫,你们已经来了啊!”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後传来。
傅云苍回过头看去。
梅花!
不!是个女子!t
一个宛如白梅化身的女子!
入目都是白色,全身上下一片雪白,鬓边还簪著梅花样式的白玉发饰。
那肤色也比傅云苍见过的女子要白上几分,於是,发色更显得乌黑,唇色更加豔丽。
等她走了过来,一种淡雅的梅香也一同弥漫过来。
“疏影!”解青鳞朝那女子说:“你出去了吗?”
“知道有贵客要来,我当然是要去备些茶点招待的。”那女子朝傅云苍行了个礼:“这位就是傅公子吧!小女子梅疏影,就住在这白梅岭上。”
“在下正是傅云苍。”傅云苍连忙站起来回礼:“梅小姐有礼了。”
“原本听解大夫说傅公子是个高洁出众,世间少有的人物,我本来还是不太相信的。”那梅疏影抬头看了看他,目光中隐隐可见好奇:“可现在见了,才知道解大夫为什麽要这麽说了。”
本来只觉得这个落落大方的女子看在眼里很是舒服,现在被她这麽一说,傅云苍的脸颊不知为什麽有些泛红。
他这一脸红,梅疏影用袖子掩住嘴角偷笑起来。
这傅公子是个可爱单纯的人呢……
三人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梅疏影在提著的藤篮里取出了糕点,又从屋里沏来了茶,三个人就这麽在崖边喝茶谈天。
不过多是解青鳞和梅疏影在说,傅云苍只是喝著梅花泡制的茶,在旁听著,遇到询问,也只是点头或者简短地答话。
“傅公子,你手上的饰物真是别致呢!”已经看了好一会的梅疏影好奇地问:“不但颜色特别,样式更是少见,可是有什麽寓意的吗?”
“你说这个?”傅云苍抬起了手腕,露出了腕上的琉璃。
光芒耀眼,梅疏影点了点头,忍不住用袖子挡住了射进眼里的光线。
“具体是什麽来历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十岁那年病重不治。有位异人飘然而至,把这块琉璃系在我的手上,吩咐我不能取下。我不久就转危为安,从此就一直带著这琉璃。”傅云苍抚摸著光滑的琉璃表面:“说是护身保命的吉祥事物也不为过。”
“异人?什麽样的异人啊?”梅疏影为他添了点茶,追问著。
“我那时病得厉害,也说不太清,只是依稀记得那人……很冷……”
“很冷?他看上去很冷吗?为什麽不多穿些衣服?”梅疏影惊讶地说。
“不是。”傅云苍轻声笑了出来:“我的意思是,那个人一身白色纱衣,看上去神情冰冷,就像是用寒冰雕琢而出的人形。他站在那里看了我一天一夜,从头至尾只说了‘要命的话就别取下来’这几个字。”
那几个字他模仿那人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来,虽然不可能十分相象,但依稀可见那人神色之冷历。
一旁聆听著的解青鳞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梅疏影看见了,立刻转开了话题。
11
第三章
“对了,疏影,我放在你这里的东西呢?”不一会,解青鳞朝梅疏影说:“你不是偷偷吃掉了吧!”
“怎麽会呢!”梅疏影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盒,笑著说:“不过,真是香极了,害我馋淂半死,你要是不问我讨去,迟早是被我吃了。”
解青鳞把那玉盒拿在手里,小心地打开了。
香气四溢。
傅云苍闻到了那种动人的香气,也忍不住心中一动。
解青鳞竟把那盒子推到了傅云苍的面前,对他说:“吃了它吧!”
盒子里是一颗指头大小的雪白药丸。
“这是?”傅云苍不解地看著解青鳞。
“这药叫做金风玉露,可是解大夫多年的心血。”梅疏影抢著说:“好不容易才炼制成功的,解大夫想也不想地要给公子服用,可见是很看重公子啊!”
“多年心血?”傅云苍怔怔地看著那晶莹剔透的药丸,然後摇头:“不行,我不能吃。”
“为什麽?”解青鳞和梅疏影一样一脸讶异:“公子可是对这药效怀有疑虑?”
“不是为了这个,看解大夫珍而重之的模样,定然是极为看重这药的。”傅云苍把盒子推回他的面前:“我这病注在骨中,不必浪费这麽珍贵的药物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态平和,丝毫没有虚伪假意,一看就知道是真心这麽想的。
梅疏影目光闪了一闪,想要开口说些什麽,却被解青鳞含笑看了一眼,只能跟著笑了。
“傅公子你不要误会,是疏影她让你会错意了,其实这药方固然花了我不少心血,不过炼制起来倒不是那麽困难。”解青鳞把药丸从盒子里取出来,托在掌心递给了傅云苍:“还有,我是医者,只知道治病救人,没有想过要分什麽重不重要的,可不可救的。”
傅云苍看进了他那双坦荡坚定的眼里,突然觉得有些歉疚。
刚才……怎麽会突然觉得怀疑……
自己不过就是这麽一个病弱身躯,这样处处提防著,不是很好笑吗?
“那就多谢了。”傅云苍拿过药丸,和著茶水服了下去。
入口一片芳香,服下不一会,一阵晕眩过去,立刻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
傅云苍不由得站起来走了几步。
“这……”他惊喜地多走了几步,发现步履之间惯有的那种沈重居然减少了许多。
“果然有效。”解青鳞点了点头,一脸满意的表情。
“怎麽会这样的?”傅云苍一时忘形,拉著解青鳞的袖子问:“你是怎麽做到的?”
他那狂喜的样子让解青鳞有一刻失神。
傅云苍只顾走著自己变得轻盈的步履,随手又放开了他。
不过毕竟改善有限,不一会,他撑在石桌上有些喘气,但脸上的喜悦丝毫不减。
“解大夫真是医术如神!”他转过头朝著解青鳞露出感激的笑容。
心头又是一阵急跳。
解青鳞的手放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天过後,傅云苍每隔半个月就服用一颗解青鳞炼制的“金风雨露”,身体的情况果然一天好过一天。
到这个春天结束的时候,傅云苍已经可以不用他人搀扶,一个人慢慢地徒步从山下走上白梅岭了。
就算他再怎麽淡然,这种健康的转变还是让他克制不住地欣喜。
这个身体终於可以不再依靠他人了……
如果有一天,能够靠自己的双脚走遍天下,这几乎就和遨游天际是一样的了……
12
“你在想什麽?”坐在他身边的解青鳞放下手里的医书,看著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想什麽人吗?”
“啊!我是在想……”想起自己那常人看来可能幼稚的愿望,傅云苍不太好意思说出口,随口找了个理由:“我是在想疏影,不知道她今天准备了什麽招待我们?”
他们这时正坐在马车里,往栖凤山去拜访梅疏影。
这些日子以来,傅云苍已经不知不觉把这两人看作了自己的好友。
他和解青鳞常常是清晨就往白梅岭去,三人抚琴,吟诗,煮酒,畅论天下,到黄昏日落时才告别离开。
“疏影?”解青鳞若有所思地说:“她倒真是个值得想念的女子……”
“什麽?”傅云苍听不太明白:“什麽叫值得想念……”
解青鳞却只是笑而不答,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傅云苍更是觉得莫明其妙起来。
“她长得极美。”看见他眼里不依不饶的固执,已经大致摸清了他性格的解青鳞只能叹著气说:“所谓有佳人兮,得君子慕……”
“美?是吗?”傅云苍想了想:“你这麽说了,疏影好像是极美的……”
“什麽好像?”轮到解青鳞迷惑了:“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她真的……很美吗?”傅云苍迟疑地问。
“这麽问……难道在你心里,一直觉得疏影不美?”解青鳞吃惊又好笑地说:“要是你真这麽认为,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女人家对自己容貌可是计较得很的,心里不怨你有眼无珠才怪。”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傅云苍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觉得疏影不美,只是疏影就是疏影,她是个极好的女子,不论性子或者心地,才华学识更是少有。至於容貌,其实每个人都不太相同吧!这个美与不美,我倒真是一向不怎麽在意,也不知道怎麽去区分……”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天下人都差不多?”解青鳞觉得有趣:“那在你眼里,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和庄管家也差不多?”
他这麽问了,傅云苍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是,当然有些不同的……你看起来要比庄管家年轻不少!”他认真地比较著:“还有,庄管家眼睛的颜色和你大不一样,鼻子稍矮些,眉发没有这麽黑,肤色也不尽相同……对了!他要比你矮上许多。”
解青鳞一时无言。
要知道,他虽然不喜炫耀,但心里明白自己的容貌纵然算不上举世无双,也绝对少有能相提并论的。可是在傅云苍的嘴里,他和那个又老又瘦小平凡的庄管家不过就是长得“有些不同”而已。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傅云苍果然跟别人大不一样……
“那我和疏影比较起来呢?”等这句话问出口,连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你和疏影?”傅云苍也被他奇怪的问题弄糊涂了:“这个……疏影是女子,你是男子……这个怎麽拿来比较呢?”
“在你眼里,是疏影看来比较舒服,还是我呢?”
“舒服?”傅云苍好好地想了想,老实地回答了他:“疏影!”
“嗯!”解青鳞突然靠回了那边,重新拿起了医书。
被他突然变化的态度搞混的傅云苍抬了抬眉,也转头继续看著车外的景色。
他和疏影看起来谁比较舒服?
当然是疏影了!
因为每次看他看久了,心口就不舒服得很啊!
琉璃碎(十三)
已是夏初,白梅岭上的梅花当然都凋谢了。
远远就能透过枝桠看见疏影在崖边的小屋,傅云苍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在他身後的解青鳞看他一脸微笑,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疏影!”看见坐在屋外刺绣的疏影,傅云苍远远招呼著。
梅疏影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
“解大夫!云苍!你们来啦!”疏影笑吟吟地迎上前来。
傅云苍看著眼前的疏影,突然想到了解青鳞刚才在路上问的那句:“在你眼里,是疏影看来比较舒服,还是我呢?”
脸上不知怎麽有些发热……
“脸怎麽这麽红?你不舒服吗?”看见傅云苍脸颊有些泛红,梅疏影关心地问,然後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他身後的解青鳞。
这一看,她脸色一白。
解青鳞也正看著她。
虽然嘴角带笑,可一双深邃眼睛里半丝笑意也没有。
“我没事,倒是你……”看她脸色突然苍白,傅云苍问她:“你怎麽了?”
“我没事,我没事!”梅疏影低下了头,有些慌乱地回答。
“你真的没事吗?”傅云苍不放心地说:“青鳞,你还是帮她看看吧!”
“好!”解青鳞伸出了手:“疏影,把手给我。”
梅疏影有些犹豫,但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看她的手有些发抖,伸了半天也没伸到解青鳞跟前,担心的傅云苍握住了她的手,放到了解青鳞伸出的掌心。
“她没事吧!”看梅疏影整个人都有些发抖,傅云苍皱著眉问:“是不是哪里不对?”
“没什麽!”解青鳞终於拿开了放在她腕上的手指,放开了她:“可能是一个人在这里住著觉得有些寂寞了,心里郁积了些闷气,偶尔心慌,无妨的!”
“也是啊!”看梅疏影呼了口气,傅云苍也不再担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逍遥自在,不过,也是寂寞了些。”
“不会!”梅疏影抬起了头,脸上恢复了平常的笑容:“也许是昨天夜里贪凉,受了些风寒,你们就不用为***心了。”
“是啊!”解青鳞半真半假地开著玩笑,调侃著她:“疏影这样貌若天仙的女子,还是住在这远离俗世的地方较好,要是在尘世间现身,可是要引起混乱的人物啊!”
傅云苍听不太明白,又不太好意思问,只能跟著笑笑。
疏影低头陪笑,心里却被这一句搅得七上八下的。
这是……什麽意思啊……
傅云苍站在石桌边,提笔绘著景物。
疏影正远远坐在一株梅树下,低头沈思著。
傅云苍拿著笔看了她许久,然後在快要完成的画稿上加了几笔。
“画得真好!”解青鳞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是你?”傅云苍搁下笔,有些意外地问:“你不是去山泉帮疏影取浇树的水了吗?这麽快就回来了?”
“我忘了带器具。”解青鳞的目光还是盯著桌上的画。
“我是觉得都是景物缺乏生气,所以把疏影添了进去。”看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傅云苍忍不住问:“可是哪里画得不好?”
“不是,画得太好了。”解青鳞收回了目光:“对了,你帮疏影去取泉水可好?”
“当然可以。”傅云苍接过他递来的小桶,往山泉的方向走去。
解青鳞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画,才慢慢地走向了疏影坐著的地方。
第14章
“疏影。”走到疏影身边,他轻声地喊著疏影的名字。
“解大夫!”疏影惊醒过来,急忙站了起来。
“你和我说说心里话,可好?”解青鳞和善地笑著。
疏影四处一看,发现不见了傅云苍,脸色有些发白。
“山主……”
“嗯?你喊我什麽呢?”解青鳞挑了挑眉毛:“疏影,怎麽这麽生份?你我认识这麽多年了,怎麽你喊他云苍,却老是解大夫解大夫地喊我?疏影,你眼里可还有我?”
“请山主恕罪!”疏影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地说:“梅疏影要是犯了什麽错,还请山主开恩!”
“我又没说你犯错,你怕什麽啊!”解青鳞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要是被他看到你这样子,一定会觉得奇怪的,那可就不好了!”
“是!疏影明白了!”疏影噤若寒蝉地发著抖:“疏影会记得的!”
“你别怕,我只是有些事要问问你。”解青鳞勾起她的脸,细细地看著:“果然我见犹怜,我先前倒是没有发现,你长得如此楚楚动人啊!”
“疏影身份低微,怎麽敢承蒙山主这样的夸奖?”疏影目光犹疑不定。
“夸奖?不是啊!我这是在说实话!”解青鳞的手抚过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脸庞:“早些时候,有人跟我说,我比你差得远了,我看这话半点不假。不过,听到之後,我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可能因为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梅疏影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泛成死灰。
“山……山主……”她颤抖著嘴唇,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怎麽办呢?疏影,你倒是说说,我该怎麽办比较好啊?”解青鳞笑著问她。
“山主饶命!山主饶命!”疏影双脚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我知道这和你没什麽关系!”看她怕成这样,解青鳞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个人也许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也许他眼里我和世上大多数人都差不多。不过呢!他好像对你倒是青眼有嘉。疏影,你居然比我要强,真是令我惊讶!我就纳闷,平时也不见你有什麽特别的举动,你现在倒是跟我说说,你怎麽就能做到的呢?”
疏影怯怯地抬起头,大著胆子问了一句:“山主可是在说云……不,傅公子吗?”
“你以为呢?”解青鳞点点头:“这个人还真是有趣得很啊!”
“他……只是山主闲暇时的消遣……山主何必为了他费心……”疏影鼓足勇气说道:“其实我觉得他……虽然不识时务了一些,倒也不像其他人那样……”
“你居然这麽了解他?”解青鳞“咦”了一声:“疏影,你不会是对他动了情吧!”
“疏影不敢!请山主千万不要误会!”疏影吓得一个激灵:“我是觉得山主不值得为他白白花费这麽多的心思!”
“谁说是白白花费心思了?”解青鳞斜著看了一眼坐倒在地上的梅疏影:“我现在觉得这个人实在是有趣极了。疏影,我劝你最好不要坏了我的兴致,你听明白了吗?”
“是!疏影明白!”疏影咽了口口水:“多谢山主提醒!”
“那就最好了!”解青鳞亲切地把她扶了起来:“疏影,别和我这麽生疏,以後叫我青鳞就好了。”
“疏影万万不敢!”疏影惊恐地又要跪下。
“你放心,是我让你这麽叫的,你只管这麽叫我就好了。”解青鳞甚至弯腰帮她拍掉了裙上沾到的泥土:“你放心,你现在是我‘重要’的朋友,只要你别惹我生气,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梅疏影除了发抖,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
“你们……”
梅疏影转过头,看见傅云苍已经拎回了一小桶水,正站在一边看著他们两人。
“啊!我去浇树!”梅疏影拿过他手上的水桶,匆匆离去了。
“她这是……”傅云苍看著她有些反常的样子,疑惑地问:“疏影她怎麽了?”
“没什麽,也许还是不怎麽舒服。”解青鳞笑笑:“不如我们今天早点回去可好?”
“也好!我这就和她说去。”傅云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青鳞……”
“怎麽了?”
“不,没什麽!”傅云苍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只是他回来时的那一瞬间,看见青鳞扶著疏影的样子,胸口有些发闷。
最近好像常常有这样的情况。
又不像是旧病复发,那麽……是为了什麽呢?
还是等到只有两个人时……单独问问青鳞好了!
“你说心口不舒服?”解青鳞伸手要为他诊脉,却被他挡住了。
“也算不上不舒服……只是有些发闷,我想也许和身体没什麽关系。”傅云苍的脸上充满了困惑。
“那是为了什麽呢?”
“青鳞……”这时,烛火突然熄灭了。傅云苍於是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接著说:“我想了想,在家时倒是没什麽事,可是在白梅岭上……时常会有……”
在他的背後,解青鳞眸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麽。
“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总也不明白是为了什麽……”
“你今天可也是觉得胸闷了?”解青鳞问他。
“是啊!”傅云苍仰头看著天空:“今天打水回来以後,我就有那种感觉。”
解青鳞笑了出来。
傅云苍惊讶地转身,不明白这有什麽好笑的。
“云苍啊云苍!你果真……”解青鳞一时找不到什麽形容词,只是止不住地笑著。
“这很好笑吗?”傅云苍本就是冰雪聪明的人,也察觉到是被调侃了,脸上忍不住有些发热。
“不是!不是!”解青鳞连忙收住了笑声,但脸上的笑意一时怎麽也忍耐不住:“云苍,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这可是在为你高兴啊!”
“高兴?”傅云苍靠在窗台上:“这值得高兴吗?”
“云苍,你记得《国风.周南》的第一篇吗?”
“当然是记得的!那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解青鳞接著念了下去。
“这个……有什麽关联吗?”怎麽突然扯到关雎上去了?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解青鳞笑看著他,只是念著这样的诗句。
“这是《月赋》……”傅云苍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疏影才貌出众,倾心於她,也是一件曼妙之事啊!”解青鳞站了起来。
“不!”傅云苍直觉地否认了。
“不?”解青鳞有些讶异地说:“这‘不’字,又是什麽意思呢?”
“你为什麽会以为我……对疏影……有爱慕之心呢?”疙疙瘩瘩说到这里,傅云苍平时苍白的脸色浮上了一抹红晕。
“这古来男女间事,最是微妙难以言说。”解青鳞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并肩站在窗前:“我也不能肯定,不过呢!若是你爱上了一个人,会觉得她在你眼中和别人不同,会为她朝思暮想,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自然心中会觉得不舒服。古人诗中所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是吗?”傅云苍皱起了眉:“可是,我也没有觉得对疏影……全是如此啊!”
“世间人千百种模样,个人对待情爱的方式也都不同。不过,多多少少和这些情况相近的。”解青鳞仰头看向天心的明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啊!作为一个凡人,若是能得到一份真挚情爱,这一生才算没有白活过……”
傅云苍看著月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面,脑海中浮起了一首古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 还寝梦佳期。”
解青鳞听见了,微微一怔,转头朝他看来。
收回了伸出的手掌,傅云苍为了自己的失态大觉困窘。
“的确是夜深了,云苍,早些睡吧!”解青鳞脸上的讶异一闪而没,准备告别离开。
“对了。”走到门边,他又回头说了一句:“云苍……疏影她,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别说是你,纵是天下男子,又有几个不为如此佳人心动。我看她对你也是颇有好感,可不要错过了。”
解青鳞笑著走了。
傅云苍摊开自己握著收回的手掌,觉得心里有些悒郁,有些不安,有些……
没有想到疏影或者其他,只是因为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
为什麽要说以月光相赠这样的诗句……
好虚无的想望……
16
第四章
若是你爱上了一个人,会觉得她在你眼中和别人不同,会为她朝思暮想,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自然心中会觉得不舒服。古人诗中所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相思?
对疏影?
可是真的吗?
难道我真的对疏影……
傅云苍抬起头,看著就坐在面前的疏影。
疏影是个极美的女子……
极美?那是什麽呢?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怎麽区别美与不美?
美丽的意义又是什麽?
疏影……看著很舒服……
我呢?我长得……
“你长得怎麽样?”梅疏影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我只是觉得有点好奇……在别人的眼里,我长得是什麽样子……”傅云苍讷讷地说。
“云苍你吗?”梅疏影细细想了想:“我说不好……也说不出到底是什麽样子……”
“那就算了!”只想早些结束这个话题的傅云苍连忙说,低头看著两人下了一半的棋局。
梅疏影张了嘴,但还是没有说什麽。
她并不是存心敷衍,要她描述傅云苍的长相,她一时间真的说不出来。
要说傅云苍长得好看,他就算这几日气色好转了不少,但多年伤病的身子还是让他满脸苍白倦容,在她所见过的人中,比他英俊潇洒或者是风采卓然的人物太多太多……要说他难看,却更加不是了,这个人有种内敛的神韵藏於厌倦的眉眼之间,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东西……那些神仙,妖鬼,凡人,在梅疏影修炼以来的三千年里见过无数,可没有一个有傅云苍身上的这种蕴含於内的孤傲华贵……
就像他腕上绑著的琉璃,长久注视间,让人目眩神迷……
“疏影,该你了!”傅云苍终於决定了下哪一步,笑著抬起了头。
梅疏影怔住了。
这傅云苍……真的只是一个凡人吗……
“那个……解大夫他,最近为什麽没有一起过来呢?”梅疏影试探似地问道。
“青鳞……他……”傅云苍顿了一顿,才说:“他说这几日要亲自去山中采些草药……”
“喔!”梅疏影状似不经意地从棋盒里拈了一子。
“疏影,青鳞他……他和你……”
梅疏影暗自一惊,抬头看他。
“他和你……你们两个……”看著梅疏影乌黑的眼睛,他却怎麽也问不出口:“算了,没有什麽。”
梅疏影疑惑地看著他。
“疏影……”又过了一会,傅云苍还是忍不住问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你问啊!”
“相思,仰慕,那是什麽样的感觉呢?”傅云苍微微低下了头,把玩著手里的棋子:“我生来为病痛所苦,独居在一间小小的院子里,虽然也从书本上读到过关於男女间情感之事,可是没有深入细想过这些。”
“相思?”梅疏影微仰起头,思绪有些飘远:“爱之愿其生,恨之欲其死……情爱相思本就是穿肠毒药……”
“毒药?”答案怎会相差得如此之远?
“其实,也不都是这样的吧!”梅疏影笑了笑:“只是,这世上懂得珍惜真挚情感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往往只是白付予了真心,落得惨淡收场。”
“难得有情人吗?”傅云苍想到了另一件事。“疏影,你信不信山妖精怪之流能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人?”
“为什麽突然……问这麽奇怪的问题?”梅疏影心也跳快了几拍?
“前些时候,我遇上了一件事。”傅云苍托著下颚撑在桌上:“我有一个远房的亲戚被一只狐妖缠上了,我去帮他驱赶妖邪,他非但不和我合作,反倒把我当作了仇敌。他口口声声说不论那女子是人是妖,总是他深爱著的人。那妖狐更是被我伤了,也不愿离开。我最近每每想到这事,总觉得奇怪。若说是人被妖术迷惑也就罢了,那妖也有可能是真心实意的吗?”
“我认为,其实人和妖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些时候,人心并不比妖魔之心更好掌握。就像人分千百万种,妖也是一样的。人有真心真情,妖也未必是全然没有。”梅疏影轻轻地叹了口气:“世人常以为妖魔多恶,其实人心才险。”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答得奇怪,连忙住了口。
17
倒是傅云苍,听了以後一脸若有所思。
“难道说,我做错了?”他迷茫地低语:“我不该强自驱走那狐妖吗?”
“不是啊!”梅疏影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人妖殊途’。就算再怎麽真心实意地相爱,人和妖哪里能有什麽好的结果?不论外力,人说长伴白头,可一人一妖,又怎麽长伴白头?爱时情狂,只以为能不在意,可是,长久以後,怎麽能不在意?人妖相恋……本就是不对也不应该,你做得没有不对。”
“也是。”傅云苍点头:“纵是爱得再深,总也有情意消散的一天吧!”
“云苍,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若爱上了一只妖……你会怎样?”
“妖?我怎会爱上一只妖?”傅云苍笑著说:“疏影,你这假设可真是有趣。”
“我是说如果……”
“我不会爱上一只妖!若是爱上了……”傅云苍侧头想了一想:“要是真的爱上了,我也会断了这份孽缘吧!诚如你所说的,人和妖怎麽相恋?还是应该及早结束才对!”
“你这是没有爱过……”要是说断就能断却,世上何来这麽多的爱恨纠葛?
傅云苍站了起来,负著手走到了崖边,山风把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疏影……”傅云苍回头问她:“情爱让人成狂,相思还是无益的吧!”
梅疏影不由点了点头。
“那麽……”傅云苍洒脱一笑:“若是情爱只能带来纠缠痛苦,那不要也罢!”
难掩骄傲地说著“不要也罢”的傅云苍,再怎麽平凡的表相也难掩他骨子里的孤傲……
这是一个多麽自傲的男人,要是他知道了……
梅疏影低垂下去的脸上再一次地露出了犹豫。
看著傅云苍远去的身影,梅疏影忍不住又叹了气。
“你这是在为谁叹息?”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山主!”她吓了一跳,慌忙收敛了表情,惶恐地朝身边突然出现的身影行礼。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去‘采药’了吧!”解青鳞加重了那两字的声调。
“梅疏影不敢!”梅疏影跪了下去。
“不敢?我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呢!”解青鳞冷笑了一声:“疏影,我是让你和他‘好好相处’,不是让你说些有的没的。你看你,是没听清呢?还是想和我作对啊?”
“请山主恕罪!我绝对没有违抗山主命令的意思!可是……”梅疏影皱著眉头,近乎哀求地看著他:“梅疏影斗胆,求山主……您不如就此杀了这人可好?”
“杀他?我为什麽要杀他?”解青鳞问她:“疏影,你不求我放过他,偏偏要我杀了他,这是为了什麽啊?你什麽时候这麽恨他了?”
“山主本意不就是毁了这人?直接杀了他不是很好吗?何必为了这个无趣的凡人浪费了时间?”梅疏影勉强地朝他笑著:“这人枯燥又乏味,山主你……”
“我起初也觉得他乏味又无趣之极,以为不过几日就能厌倦,随手杀了就好。”解青鳞笑著说:“可是,没想到他居然和一些我不喜欢的人扯上了关系,我反倒觉得这个人有趣起来。明明注定是早夭的命数,居然用法器为他逆天强留,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若是我真的草草杀了他,万一错失了什麽……可要是我放任著不管,失了先机也不好,所以,握在手里再说吧!只要确定了他没有价值……”
梅疏影虽然大多听不懂,可是却因为解青鳞脸上的表情胆战心惊。
“所以,不要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蠢话了。”解青鳞收起了笑容,一脸冷历:“要不是因为你修习的是神仙道,身上妖气浅淡,我又怎麽会选中你?要论迷惑男人,你实在差劲透顶!我劝你不要真把自己当成了神仙,你要知道,所谓神仙,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帮废物。”
“梅疏影……明白山主的指示……多谢山主提醒!”
“疏影啊!”解青鳞又换上了笑脸:“其实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了,我又怎麽会对你这麽严厉呢?我不是答应了你,只要你做得好,我一定帮你避过最後的天雷之劫,你也不想毁了千年不易的修行吧!”
“多谢山主。”梅疏影额头冒出了层层的冷汗:“山主的恩德,梅疏影绝不敢忘!”
“很好!”解青鳞看向傅云苍离去的方向:“他说‘不要也罢’,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麽个不要法。”
18
和风徐徐的午後,傅云苍百无聊赖地斜靠在窗前的躺椅里发著呆。
青鳞他……走了多久了?
十天?
只有十天吗?
为什麽会觉得像是过了十个月?
这些天,总觉得四周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麽重要的东西一样。做什麽事都觉得没什麽兴致,连白梅岭也不怎麽想去了……
傅云苍又一次环视了四周,忍不住有些沮丧。
连该做些什麽都没了概念,这些年自己是怎麽过来的啊?
手抚著胸口,觉得不太舒服。
空落落的……这感觉实在奇怪……
“云苍。”
他听到了这个声音,心猛地一跳,飞快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回过头,解青鳞正满面笑容地站在自己身後的窗外。
“云苍,我回来了。”解青鳞隔著窗户对他说:“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身子可好?”
“怎麽这麽久才……”说到这里,傅云苍突然停了下来。
“是啊!有些草药十分难找。”解青鳞伸手进来,握住了他的手腕:“让我来帮你……”
傅云苍飞快地把手抽了回来。
“咦?”解青鳞吃了一惊。
“我没事!”傅云苍急忙解释:“你……一定累了,还是先梳洗休息一下……晚些再来找我……”
“也好!”解青鳞点点头:“那我晚些过来看你吧!”
目送解青鳞走出了院门,傅云苍慢慢地躺回了椅子上。
若是你爱上了一个人,会觉得她在你眼中和别人不同,会为她朝思暮想,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自然心中会觉得不舒服。古人诗中所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青鳞他,和别人不同……
不见他的这几日,几乎时时会想起他……
那时……见到他和疏影神情亲昵,不知怎麽胸口阵阵地发闷……
难道说……
傅云苍低声地笑了出来。
不!这不可能!
我这是穷极无聊,在乱想什麽呢?
青鳞他,只是朋友,极好的朋友!
再说了,青鳞他是个男子,和自己一样的男子。
自己一定是中了邪了,才会想到这麽奇怪的事情!
那些话不是在说男女间情爱……
对另一个男子……怎麽说,这也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
说不可能,心里又为什麽慌成了这样……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最终成了一片惊惶……
那一日,傅云苍独自坐在窗前,直到金乌西落,玉兔东升……
“把你们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叫来!”傅云苍从袖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到桌上,面无表情地说著:“今夜,我把这里包了。”
这是在惠州城里最大的妓馆,傅云苍对著老鸨说的话。
老鸨一看见这叠银票,连自己姓什麽都忘了,哪里还顾得上前一刻还在暗笑这个病恹恹的男人居然也学人家找姑娘。
“公子请稍等,我这就把姑娘们都叫过来。”老鸨一路小跑了出去。
傅云苍掉头看向窗外。
不堪盈手赠……
他猛地关上了窗,把满盈的月色关在了窗外。
19
傅云苍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拂晓。
他赶走了要扶自己的仆人,步履不稳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要伸手推门,门却从内打开了。
“云苍。”一双手扶住了他:“你这是去哪里了?”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双乌黑中带著暗沈绿色的眼睛满是关切地……
“是你?”他站稳以後,挣脱了扶住自己肩膀的双手:“你在我房里做什麽?”
“你喝酒了?”解青鳞惊讶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还有……女子脂粉的味道:“你这是到什麽地方去了?怎麽会喝成这个样子?身上怎麽还会有……胭脂的味道……”
“红软阁。”傅云苍冷淡地回答,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解青鳞一怔。
“那不是……”
“青楼妓馆。”傅云苍干笑了一声:“男人彻夜不归,还能是去什麽地方了?”
“你去妓馆……”解青鳞咳了一声:“是去……”
“当然是去找姑娘们饮酒作乐的。”傅云苍拿起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杯水,不在意地说:“难不成是去喝茶谈心的?”
解青鳞这回是怔住了,不知道该怎麽反应才好。
“解大夫,你怎麽会在我屋里?”傅云苍喝著冷茶,斜眼看著他。
“我不是答应要来帮你看诊的?”解青鳞抿嘴一笑,似乎有些尴尬:“只是没想到你不在,还去……”
“真抱歉,我一时忘记了。”傅云苍半低著头,把玩著手里的茶杯:“你放心,我好多了,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我也看得出来。”解青鳞跟著笑了一声,接著小心地说:“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去那种地方散心……”
“食色性也,连圣人也这麽说,我也算是个男人,去趟妓馆有什麽奇怪的?”傅云苍嗤笑了一声:“解大夫你也不是这麽迂腐不化的人吧!”
“这当然没什麽。”解青鳞释然一笑:“只是我先前还以为云苍你是一个自律节制的人,倒是没有料想到你也有这麽潇洒不羁的一面。”
“人生在世,总要过得洒脱些,若是被什麽难以挣脱的东西羁绊住了,不是很痛苦吗?”傅云苍像是在喃喃自语:“要是会令我痛苦的,就算再过美好,还是不要也罢!”
“云苍,可是出了什麽事了?”
傅云苍转过头来看他,目光复杂。
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和那些浓妆淡抹的女子们调笑,可是除了疲倦和满心的厌烦再也找不到什麽感觉。甚至时时有投怀送抱的狂浪之举,也总是被他推开,脂粉的味道更是熏得他几欲呕吐。
最後实在受不了,还是把满屋子的女人赶了出去,一个人看著月光喝了半夜的闷酒。
都是这人不好,把他平静的心搅了个地覆天翻,偏偏现在还在一脸关怀地问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不是好笑之极吗?
解青鳞被他这种太过复杂的目光一看,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表情也慢慢凝重起来。
“解青鳞……青鳞……”傅云苍第一个移开了目光,嘴里像是开玩笑似地念著他的名字。
念著念著,胸口又痛起来,只能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解青鳞看见他颈边一点红痕,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他怎麽会不知道傅云苍去了妓馆,不只是知道,从头到尾,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没有看见一个放荡的红衣伶妓在傅云苍耳後调戏似地咬了这一口,他也同样看到了傅云苍把那群庸脂俗粉赶出了房间,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喝了半夜的酒。
可就是因为看得清楚,他才更是觉得奇怪。
这傅云苍到底是在搞什麽鬼?
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他并不喜欢梅疏影那种飘逸高雅的样子,倒是中意妖娆妩媚的?
可是面对翡翠也不曾见他丝毫假以辞色……
这人的行为,真是古古怪怪,令人颇难理解!
20
第五章
自那夜以後,傅家那个据说病入膏肓,而且被传作妖邪的少爷夜夜流连青楼的消息,迅速在惠州城里传播了开来。
流言凶猛,最後,傅老爷连想装作不知也做不到了。
这天晚上,还是喝得醉醺醺的傅云苍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见大厅里灯火辉煌,上上下下都在等著他。
“爹?这麽晚了你还不睡?”傅云苍醉眼朦胧地看著自己父亲,然後看了看天色,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天亮了,爹,你起得可真早。”
“这孩子!”他父亲的正妻李氏连忙让人端了醒酒汤过来:“可真是醉得厉害!”
“云苍!”傅老爷难得对他发了火:“我傅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爹,你这是说什麽呢?”傅云苍喝著醒酒汤,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这是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情吗?”
“你身子才刚好些,生活就如此放荡。你知不知道外面是怎麽传你的?”傅老爷捶胸顿足:“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他们怎麽说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傅云苍放下了碗,用手指抹掉了唇边的残渍。
“不肖子!”傅老爷用手指指著他:“我不许你再这样放肆!你给我在家里待著,哪儿也不许去!”
“不。”傅云苍丢了一个字给他,慢条斯理地就要往後院走去。
“好!你要这样胡天胡地的瞎闹也行!”傅老爷咬牙切齿又拿他没有办法:“除非你给我娶个媳妇回来,给傅家留了香火,我就随你折腾去!”
傅云苍停了下来。
“娶妻?”他怔然反问。
“是啊!”李氏急忙走到了他的身边:“云苍,你也二十岁了,先前是因为你身子不好,又总是不肯娶妻冲喜,所以才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可现在你身子好转了,也该是时候考虑成家立室了。”
娶一个人,和她结缡相守,白头终老……
“不!”他就这麽说了,完全是下意识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为什麽?”傅老爷和李氏异口同声地问他。
是为了什麽……
是为了……
傅云苍环视著众人,目光无法控制地停在了屋里另一个没有说过话的人身上。
“要我娶妻?这提议好吗?”他看著这个人问。
“这是好事啊!”那个人回答:“值得恭喜。”
好事……这是好事……
“对,是好事!”他有些麻木地附和著:“你说是好事,就是好事吧!”
这话说出来,连傅老爷也开心起来。
“那你这是愿意了?”李氏喜滋滋地问他。
“你说,我可以成亲吗?”他还是去问那个人。
“你也到了该考虑成亲的年纪了吧!”那人笑著对他说:“放心吧!你的身体没有什麽问题的!”
“好!”他点点头,目光中带著笑意:“既然你说我应该成亲,那我就成亲!”
说完,再也不顾其他人,就这麽转身走了。
月已偏西,直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直到离开了大厅很远,他才捂著心口,扶著回廊的柱子停了下来。
不是发闷,是在绞痛。
痛得他弯下了腰。
痛得他指尖紧抓过柱子,在红漆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21
傅云苍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希望这一阵疼痛能快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鞋子,一双淡绿色的鞋子。
“你怎麽了?”
他被扶了起来,眼前正是那个刚刚在大厅里说著“好事,应该”的解青鳞。
“我没事。”他推开了这人,挥开了要为他诊脉的手:“是只喝得多了,有些反胃。”
“那我扶你回房。”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我自己认得路。”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麽?”解青鳞看著他:“为什麽最近一阵你好像对我诸多排斥?”
“不,你没做错什麽!我也不是在排斥你。”傅云苍漠然後退了一步:“你为我治病,对我有著恩惠,我感激还来不及了,怎麽会排斥你呢?”
“那你为什麽最近总是……”
“其实你们说得很对,我也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纪,不能这样胡乱度日了。”傅云苍侧头看著回廊外虽然就要消失,却依旧明亮的月色:“年少轻狂时总会有些古怪的念头,过些年想想,自己都会觉得好笑吧!就像月有圆缺,世上的事,又有多少能顺遂人意呢?”
“突然之间说这样的话……”解青鳞有些迟疑地问:“难道……遇上了什麽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和疏影有关?她对你说了什麽,可是伤了你的心……”
“伤心?”傅云苍笑了出来:“我天生心不完整,早就受了伤了。”
他伸手出了回廊,在月色里轻握。
“不堪盈手赠……”他喃喃地说道,双眼却是看著解青鳞:“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愿赠我一握月光?”
“这般虚无的东西,怎能拿来作为馈赠?”解青鳞只当他是在说笑:“要是我的话,宁愿有人赠我一握珍珠。虽不是月光,却胜过月光。”
“算了……”傅云苍收回了手,垂下了衣袖:“还是什麽都不要的好……”
解青鳞难以理解地看他离开。
要不是他知道梅疏影绝不会和他说些什麽,还会以为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明明没有……
这个人……越来越古怪了……
一定有什麽缘故!
对象很快就被决定了下来。
是李氏家里的远房侄女,今年不过十五。
因为明年多是破日,不宜嫁娶,所以婚期定在了这年年末,离现在还有半年的时光。
傅云苍没什麽意见,说什麽他都点头称好,让人心安的同时又觉得奇怪。
不过,他再也没有出去流连青楼,流言也渐渐跟著平息了,这让傅老爷放心了不少。
现在的傅云苍看起来像是完全变回了最初的样子,冷淡,疏远,不喜和人交往,总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屋里待著。
连已经自以为和他很熟的解青鳞去看他的时候,也觉得傅云苍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感恩的病人。
像初相识的时候,说些恭恭敬敬的话,态度里敷衍多过亲热……
是什麽事让他突然改变了这麽多?解青鳞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对於解青鳞来说,却是觉得越发有趣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继续写!
今天再写一篇好了~~~为了大家的支持~~~ ^-^
谢谢!
22
转眼,已是九月。
这天,梅疏影找人送来了帖子,请傅云苍和解青鳞去白梅岭小聚。
解青鳞一早就已经出门,也不知去了哪里,傅云苍想了一下,就独自去赴约了。
梅疏影见他一人,也没有说什麽,只是拿出了珍藏的梅酒,和他喝酒聊天。
没想到这酒虽然清淡,可是後劲很足,傅云苍很快有了几分醉意。
“云苍……你醉了吗?”梅疏影看他眼色朦胧,於是问他:“可要进屋休息一下?”
“我没事。”傅云苍撑著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云苍,不过只是小别些时日,你看上去……清减了不少……”梅疏影有些担忧地问他:“可是心里有什麽郁闷难解?”
傅云苍本就消瘦憔悴不错,可现在整个人看起来比初相识时更加神情抑郁了。
“郁闷?不,没什麽好郁闷的!我怎麽会觉得郁闷?”傅云苍像是不胜酒力地慵懒一笑。
“听说,你就要成亲了。你是不是对这门亲事有什麽不满?”梅疏影拿走他手上的酒杯:“若是这样,为什麽要答应下来呢?”
“为什麽要答应下来?那是因为他说好,那就好了!”
“你说什麽?”梅疏影没有听清也没弄明白他在说什麽。
“疏影,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下棋,当时在说的那些话吗?”
梅疏影细细地回想了一下,立刻就想了起来。
“你说相思……”
“对,就是相思!”傅云苍笑著点头:“我问你,要是我为了一个人朝思暮想,觉得对我而言,这个人和别人完全不同,想著要是这人和别人结了连理,我心中就要发痛……这算不算得上是种相思?”
“这样……自然是了……”梅疏影看著他,难掩惊疑:“难道你……”
幸好傅云苍低头笑了,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生平不会相思……”傅云苍叹气:“这相思还是不要懂得的好。”
“这……是为了谁?”梅疏影有些紧张地问。
“我本以为是为了你。”傅云苍专注地看著她,不知怎麽让她觉得脸红:“你是一个极好的女子,秀外慧中,若是倾心於你,也是应该的!”
梅疏影的脸一下子全红了。
“可惜……若是那样,可能就不会有这麽多的烦恼了。”傅云苍转开了目光:“我终於明白,你当时为什麽要说相思本是穿肠毒药这样的话了。无望的情感,就是穿肠的毒药,就算你想摆脱,也经不住它日日夜夜的腐蚀五内……”
“无望的……”梅疏影眼皮一跳:“什麽是无望的……”
“爱上了不应爱上的人,不就是无望的吗?”傅云苍托著下颚,苦笑著说:“我本以为自己不至於这麽愚蠢,可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捉弄。世上什麽样的好女子没有,我却一个也不爱,偏偏爱上了一个……”
“云苍!”梅疏影突然打断了他:“你喝醉了!”
“醉了?醉了倒好……醉了就不会想起那个穿肠毒药一样的……”
“云苍!”梅疏影脸色不知为什麽有些发白:“别说了!”
傅云苍皱起了眉头,不明白她为什麽一脸紧张。
“我知道……我想我明白了……”梅疏影轻声地说,声音低得几乎连她身边的傅云苍也快听不见了。
“你知道了?你真是聪明,这麽快就猜到了。”傅云苍趴到了桌上,孩子气地捶了捶桌子:“真是讨厌,真是讨厌!我讨厌他!疏影,我讨厌他!”
“云苍……算了吧!”梅疏影小心翼翼地说:“那样不好!”
“不好……对,那不好……”抑郁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我怎麽不知道那样不好,要是好事……哪里来的烦恼?”
“或许,只是你一时看错了自己的心意……”
“要是这样,那该多好……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偏偏会遇上了这样的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傅云苍看见她眼里的担忧,给了她一个安慰似的笑容:“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说过,相思若是无益,舍了就是!哪怕再难,我也能舍下。”
“真的吗?”梅疏影直觉地问,问完已在後悔。
“是真的!”傅云苍坚定地回答了她:“我既然决定了,自然就会做到。”
“那就好!”梅疏影仓促地说:“这样就好了,你也快要成亲了,等过一阵子就能把这事忘了!”
“也许吧!”傅云苍趴在桌上,把头枕著自己手臂:“还是舍了的好……”
就在梅疏影以为他终於醉倒了,松一口气的时候……
“青鳞……”傅云苍幽幽地喊了一声。
梅疏影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第23-24章
23
“原来……是这麽回事啊!”白梅树後,走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梅疏影看看趴著的傅云苍,看他毫无反应,知道是被封了五觉。
“山主……”梅疏影站了起来,一脸惶恐地偷看著那张俊美绝伦,又毫无表情的脸。
山主喜怒无常……
“我说呢!怎麽突然之间对我态度古怪……这样一说,倒是解开了我所有的疑惑。”解青鳞侧头看著桌上的傅云苍:“说什麽我比不上一个小妖,我还差点信以为真了,却没想原来是口是心非。”
梅疏影不敢开口,但目光里有些焦急。
“凡人麽!总是这样,喜欢痴心妄想。”解青鳞勾了勾嘴角: “不过,他眼光倒是好,为了这个,我就成全他这奢望吧!”
“山主!”
“怎麽?你又有意见?”解青鳞惊讶地看著她:“你要知道,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层,这完全是他自己起的念头。被一个凡人,还是一个男人喜欢上,也不是什麽值得开心的事情!我没有把他折磨到死,还想委屈自己,已经是难得的善心了。”
他又看了看傅云苍,叹了口气:“这人有什麽好的?人既无趣,长得也不怎麽样,哪里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我了?”
“求山主放过他吧!”梅疏影咬了咬牙,跪了下去。
“疏影,你不是在说笑吧!”解青鳞眉一挑。
“梅疏影不是说笑!”
“好!好极了!”解青鳞冷哼了一声:“那我要你三千年修成的内丹换他的性命,你可愿意?”
“我愿意!”梅疏影没有犹豫,像是早就知道他会作出这样的要求。
“为什麽?”解青鳞没有想到她真会答应,有些意外:“难道你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凡人?”
到了後来,语气有些森冷起来。
“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也这样地爱著我。他明知道我是个妖,也说要和我断绝往来,可是只要我装作对他好些,他就能为我付出一切……虽然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可是我还记得我怎麽作弄了他,怎麽伤害了他,怎麽失去了他,怎麽……後悔了千年。”梅疏影目光中溢出了些哀伤:“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要麽不爱,爱了就不会轻易收回了。他嘴里说要舍了要舍了,其实正是因为他舍不下,在逼迫著自己。”
“我知道,就是你把他的魂魄和肉身藏起来的那个人吧!你心心念念想要成仙,其实只是为了寻找让他复生的方式。”解青鳞疑惑地问:“可你现在要为了这个认识不过眨眼的人,放弃等了千年的机会吗?”
“在这里陪著他,一千多年转眼就过了,我不在乎再要等上几千年。”梅疏影淡然一笑:“我们不是凡人,我们能活上比他们更久的时间,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对感情的了解和执著远及不上这些易老易死的凡人。我想……可能是我们更害怕被独自留下的缘故……就算不会衰老死亡,可我们还是害怕著时间带走我们想要留住的东西。”
“凡人生生世世轮回不断,他们嘴里总在说著的永世不忘,当笑话听听也就算了,难得你这麽认真在信。”解青鳞讽刺道:“要是你没有留住那个人的魂魄,他不知已经轮回了多少次,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说是那人爱你至深,我看你不过是被自己的感觉迷惑了。要是你真信他,为什麽不带著他的魂魄一同转世做人,看看他是不是依旧爱你如斯?”
“就算他能复生,我也会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当回认识我之前的他。我想让他复生,不过就是想在他还记得我的时候,亲口对他说一声抱歉。我没有奢望做人和他白头到老,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他。我也知道,就算我毁了修行做人,人妖终是殊途,我们注定了只能有缘无份。”梅疏影淡淡地说:“山主,也许在你,这不过是个游戏,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段认真对待的感情。也许他一生也不过就这麽一次地爱上一个人,你若不爱他,也请不要伤他太深。就算是人,心灵受了重创,灵魂也会留下残缺。若无法痊愈,生生世世,他都会觉得有说不清的遗憾留在心里。”
“那又如何?”解青鳞好笑地问她:“就算真像是你说的,那又怎样?这是他自己愚蠢,怎麽能怪我呢?”
“愚蠢?如果你认为那是愚蠢,那麽……你会後悔,你会和我一样,後悔千年,万年……等你知道你对自己做了多麽聪明的事情,你就会後悔的。”梅疏影带著微笑,居然像是怜悯似地看著他:“山主,就算你有通天彻地的法力,总也有东西是後悔了也无法挽回的,比如……时间……”
“梅疏影,你果然是不要命了,敢当著我的面大放阙词。”解青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有胆识!凭你这胆识,我就让你好好活著。我要让你看看,你这些平空臆测的事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梅疏影看著一旁的傅云苍,深深地叹了口气。
傅云苍啊傅云苍,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只希望山主专注之中能落下一分真心给你,那你也许就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纵是希望无比渺茫,也总比没有了希望要好……
24
第六章
“云苍,云苍!”
恍恍惚惚,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云苍,你醒醒,把这醒酒汤喝了再睡!”
有人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然後他觉得自己偎到了一个比床铺还要柔软温暖的靠垫上。
真舒服……
他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偷笑著贴合了上去。
“云苍,你怎麽像只醉猫一样?”
那个声音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他说。
“来,张嘴!”有人托起了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灌著酸酸的东西。
因为靠得太舒服了,他也就没有考虑反抗,乖乖地一口气喝光了。
喝完以後,居然有一股力道想要把他和那个可爱的靠垫分开,他立刻用力地抓住那个厚厚的靠垫,决定死也不放手了!
那个力道最後还是输给了他。
他得意地抓著那个靠垫睡著了。
他决定了,要一直一直和这个舒服的靠垫在一起!
傅云苍是被吵人的喜鹊吵醒的。
他动了一动,也挣不开眼睛,就想著再睡一会的时候,发觉不大对劲。
这个靠垫……
不对!
他“呼”地一声坐了起来,呆呆地盯著自己的床,还有床上的……男人……
“青青青青青青鳞……”他结巴了好久才完整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嗯!是我!”比他早醒过来的解青鳞也坐了起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你终於醒了啊!”
“你……你怎麽会在我的床上?”突然觉得自己这话有语病,傅云苍的脸红了大半。
“是你不让我走啊!”解青鳞轻笑著说:“我都不知道,云苍你喝醉了居然这麽可爱,昨晚死命抱著我,怎麽拉也不肯松手,还喊著‘不要抢,这是我的’之类。”
傅云苍的脸由红变白。
“我……有没有说什麽奇怪的话?”他谨慎地问。
“奇怪的话?”解青鳞露出回忆的表情:“有啊!还真是奇怪呢!”
“我说什麽了?”他著急地追问。
“你说……”解青鳞笑了出来,得意洋洋地说:“你说疏影是个丑八怪,说青鳞是世上最漂亮的人呢!”
“啊?”傅云苍呆住了。
“的确是啊!”解青鳞叹气摇头:“我真不知道你喝了多少,昨天我到白梅岭的时候,只看见你拉著疏影又哭又闹。疏影实在被你气死了,她说等你这次酒醒了以後,再也不要请你喝酒了。”
“真……真的吗?”傅云苍怀疑著自己的酒品:“我真的有那麽烂醉吗?”
“我怎麽会骗你呢?”解青鳞夸张地皱起了眉头:“你把我抓得那麽紧,真是伤脑筋啊!到最後,我只能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看,手脚都麻了!”
“我帮你揉揉!”看见解青鳞一脸酸痛难忍的表情,傅云苍连忙想要补救。
“好啊!”解青鳞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脚。
傅云苍一怔之後,才轻轻地帮他揉搓活血起来。
揉就揉吧!没想到还没揉两下,解青鳞的嘴里就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一付很享受的样子。
傅云苍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
“你……你自己揉吧!我要去……要去吃饭了!”傅云苍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翻了下来。
看著他像是做了什麽坏事,惊慌逃逸的样子,解青鳞在他背後闷声笑了起来。
傅云苍脚下一颤,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想,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难看的时候了。
25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你!”傅云苍合上了手里的书本,皱著眉头看眼前扰人清静的家夥。
“怎麽不读了?”解青鳞摇头晃脑地说:“读书真是生平之乐事也!”
“解大夫,最近怎麽这麽空闲?”傅云苍退後了一些,有礼地朝他说著:“大夫精通岐黄之术,何不趁著风和日丽,去为他人解除病痛之苦?免得陪著我这个无用的人在院子里发呆,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不然。”解青鳞也彬彬有礼地答道:“云苍何必妄自菲薄,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麽能片刻离你左右?”
傅云苍果然一愣。
说什麽重要的人……听得人头脑都发热了。
“你胡说什麽……”傅云苍脸上泛红,一甩袖子就要逃走。
“云苍!”解青鳞笑吟吟地拉住他的手:“你是我最重要的病人,我怎麽是在胡说啊!”
十指交缠,指腹相贴,竟然带著说不出的暧昧。
“解大夫!”一愣之後,傅云苍忙不迭地甩开了他的手。
“云苍对我来说很重要。”解青鳞也收起了戏谑的表情,脸上是前所未见的认真:“我是说真的。”
那种认真吓到了傅云苍,他夸张地退了几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他心里有些慌乱,直怨自己喜欢胡思乱想:“我有些头晕,要回房去了。”
“云苍……”t
傅云苍不顾解青鳞在背後喊他,转身就走。t
走得远了,却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遥遥回望了一眼。
解青鳞还站在回廊外,小桥边,用他泛著异彩的眼睛默默看著自己……
直到傅云苍迟疑地走远不见,解青鳞才勾起了嘴角。
伸手在花圃中摘取了一枝白菊,放在面前轻嗅。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轻声细语之中,菊花揉进掌心,化作了片片残瓣落到地上。
傅云苍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清冷却也柔和的月光。
纵然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对著本应是令人心平气静的景物,但傅云苍的心里,却有著千百样的心思流转著。
他知道自己很蠢,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也能听成了别有用意。
可是……还是忍不住那麽去想……
用手枕著头,傅云苍靠在窗边淡淡地笑了出来。
他说……云苍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管是什麽意思,他只说了“重要”,就能让自己的心底有一种暖流涌动著。
算了,只要日後想起时,心中能是这样温暖的感觉,何必争什麽朝夕?
这样就足够了……
相思,最是无益。不若淡然地想著,也许时日久了,也能看得开了……
“云苍。”随著风,有轻轻的喊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傅云苍的笑容蓦地僵在了唇边。
缓缓抬起了头,扶疏花影里,站著一个修长身影。
“是你?”傅云苍站了起来:“这麽晚了,你不去休息,站在我院里做什麽呢?”
解青鳞慢慢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走到了傅云苍站著的窗前,朦胧的月光照射在那张神情有些黯然的脸上,傅云苍心里一动,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骚动了起来。
26
“我睡不著。”解青鳞朝他笑了一笑:“只是想来看看你,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不!”傅云苍转开了眼:“我还没睡。”
“你……在想些什麽?”想了想,解青鳞才补充说:“我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能和我说说吗?我们……总算是好友……”
“我能有什麽心事?”傅云苍勉强地笑笑:“我看你这几日倒是有些反常,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那又是为了什麽呢?”
“我……的确是有些事总也想不明白,也许现在是明白了,可是……”解青鳞追逐著他的目光,用一种令他心慌意乱的眼神盯著他:“云苍,最近你为什麽总是避著我?为什麽总是对我这麽冷淡?”
“你太多心了。”傅云苍垂下了目光:“解大夫的看重我很高兴,可是说回避冷淡,我哪有理由那麽做呢?”
“真的没有吗?云苍……在你心里,我算是什麽呢?”
傅云苍心一颤,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这麽问……是什麽意思……
“你……是我的恩人……”他强自镇定地回答:“无论如何,我今日能这麽健康,都是仰赖解大夫妙手回春。”
“你心里只把我当成了恩人?”解青鳞一把抓著他的手臂,有些激动地问:“只是恩人吗?”
“不然……那会是什麽?”傅云苍被他抓得有些生痛,心里却是更加紧张了。
“我不信!”解青鳞深深地看著他:“我不信你真不明白。云苍,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傅云苍完全怔住了。
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解青鳞却是笑了,轻轻放松了对他的钳制。
“云苍。”
解青鳞轻轻握住傅云苍的手,拉到自己的面前,平摊开了他的手心,把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云苍,那天晚上,你说要赠我月色,我心里是明白的。”解青鳞轻柔地对他说:“可是我不敢相信,所以才装作不懂。其实当时我是想说,不要说是一握月色,如果我能做到,我真想把天下的珍宝都拿来送你。”
傅云苍看著他紧握著自己的手,心里一片茫然。
这……不是在梦中吧!为什麽突然之间……
“你骗我!”
出乎解青鳞意料的,傅云苍再一次挥开了他的手。
“要真是你说的那样,你为什麽要赞成我娶那林家小姐?”提到这个,傅云苍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不是说我娶她很好吗?现在又来说这些做什麽?解青鳞,你这不是在作弄我吗?”
“云苍!”解青鳞脸色都变了:“你听我解释,我当时……我当时是因为……”
“你只是在和我说笑吗?”傅云苍冷冷地说:“解青鳞,我这一生,最最痛恨被别人耍弄。你若只是在和我说笑,到这里也就够了。”
他迎著月光,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解青鳞觉得自己心口一痛,不知有什麽东西从这个人的眼睛里偷偷跑进了自己的胸口。
“云苍!”他忍不住想要再抓住那逃开的双手。
傅云苍忍住心头一阵阵的颤栗,把双手藏到了自己的身後。
27
“不是这样的!”解青鳞垂下了手,喃喃地说:“我只是觉得……那对你来说更好一些……可是我现在後悔了,我後悔了……”
冷不防地,傅云苍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隔著窗户被搂进了解青鳞的怀里。
“你做什麽!”他慌乱地用手撑著窗框,重心不稳地靠在屋外解青鳞的身上。
“云苍,不要娶她!”解青鳞在他耳边说:“你不会娶她的,对不对?”
那声音轻柔,带著说不明白的蛊惑,傅云苍听见了,不由停下了想要挣扎的动作。
“你会娶她吗?”解青鳞捧起了他的脸,越靠越近,眼睛里闪耀著深邃的光芒:“答应我,你不会娶她的!”
傅云苍迷迷糊糊就要答应他的时候,手腕突然一热,让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这是在做什麽?这是在做什麽?
“不行!”他推开了搂著他的解青鳞:“我不能答应!”
解青鳞皱了皱眉,目光转过,看见了他衣袖里隐约溢出的光。
这碍事的东西!
“今天你说的话,我会当作没有听见!”傅云苍咬咬牙,手扶上了窗户:“你最好也忘了这些,你要知道,不论是真是假,这都是不应该发生的。”
说完,立刻反手关上了窗。
“云苍!”解青鳞在窗外喊著:“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不用再听了。”傅云苍靠在窗上,闭起了眼睛:“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解青鳞像是还想说些什麽,却终究没有说出来。最後,所有的话都变成了一声沈重的叹息。
傅云苍的心一紧,闭著的眼前充满了混乱的色彩。
又听见窗外的解青鳞站了好一会,才叹息著离开了,他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靠在身旁的椅子上,用手捂住了发痛的头颅。
怎麽办?怎麽办才好?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想法,还说他也……
为什麽突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混乱了。明明打定主意要淡忘了,要看开了,怎麽又成了这样?
他还说他不愿看见自己娶妻,他真的是……
傅云苍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只怕那飞快的心这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窗外,解青鳞叹息著,眉宇之间漾著淡淡懊恼。
怎麽这麽心急,居然连这种法子也用出来了……
还是要怪这傅云苍,明明心里对自己存了情意,偏偏要强自压抑,也不知是在别别扭扭折腾什麽。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的心要是轻轻松松就能握在手里,又怎麽值得费这麽多的心思?
傅云苍,我等著看,这“情关”你到底过不过得了!
到後来,脸上终究换了嘲讽的笑容。
转身要走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地上被月光照出的影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明亮的月色。
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愿赠我一握月光?
真是可笑的说话!
信手挥了一挥,一片乌云遮来,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广袤天地间,再没有什麽光亮……
第二天一早,傅云苍就独自去了栖凤山。
他下了马车,走到小屋门前,轻扣著门扉。
一敲之下,门应声而开。
“疏影。”他隔著门喊了一阵也不见有人回应,犹豫了一下才推开了门。
屋里归置得很整洁,但到处都积著薄薄的灰尘,看得出来主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
他拿起桌上写著他名字的信,拆开看了。
看完之後,他的眼里又多了几分暗淡。
疏影已远行,还说归期不定。
原本还想来和她谈谈,问问她的想法……
他慢慢走出小屋,茫然四顾。
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到底怎麽办才好……
28
第七章
傅云苍返回家里,刚走近大厅,就听见厅里有人在讲话。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禁不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究竟在说些什麽。
“是,我也打扰了不少时日了。”那个声音还是和往日一样带著笑意,却也有些沙哑:“公子的身体已经稳定,只需日後注意调养,再不会有什麽问题了。”
“这还是多亏了大夫,要不是你,云苍的身子也不会好得这麽快。”那是自己父亲的声音:“我也知道解大夫这样的奇人不喜拘束,只是没想到这麽快就要离开惠州了。”
“谁要离开惠州了?”傅云苍踏进了大厅,嘴里这麽问,眼睛却看著正坐在大厅里的解青鳞。
解青鳞看见他,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却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云苍,你回来啦!”傅老爷迎了上来:“正巧解大夫来辞行,说是要去游历山川,我正为难呢!”
“你要走了?”傅云苍目光复杂地看著他,心里不知是什麽滋味:“准备什麽时候走?”
“就这几日吧!”解青鳞站了起来。
“那……何日归来呢?”傅云苍也有些期期艾艾地问。
“我也不知道……也许,就不回来了!”解青鳞有些尴尬地笑著:“我这样的人,本就习惯了四处飘泊。”
“是吗?”
“那不如再待上一个月,反正云苍就要成亲,解大夫也喝了喜酒再走吧!”
傅老爷刚一说完,就发现自己被两双眼睛盯住了。
“爹,不要勉强解大夫,这种小事怎麽能耽搁他的行程?”傅云苍垂下了眼睛:“他要走就让他走好了。”
解青鳞动了动嘴唇,也只是低声叹了口气。
“解大夫你一路保重,我就不送你了!”
傅云苍心里郁闷,冷冷淡淡地说了,就走了出去。
“这是……”傅老爷愕然地看著自己儿子失礼地走了,刚想回头打个圆场的时候,却又不见了解青鳞,只留下了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了大厅里面。
这一夜,傅云苍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这是最後一次了,他告诉自己。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
所以,这一夜的月落之後,要把一切不该记得的事情全部忘记……
他走了,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断了这想念,也许才是最好。
什麽都很好,什麽都很好……
可是……
天上月色明亮,今天是腊月十五吧!
时间过得真是很快,人这一生,真是白驹过隙一般。
这一刻还有的心思,到了鬓白如雪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呢?
心中的情爱相思,虽像火一样焚烧五内,却是来得毫无道理。
也许只是错觉……
眼见有片片的飞絮从天上落了下来,伸手接了,才知道是雪。
下雪了……
腊月十五……那满目白雪,那一片寒梅……
依稀,有人说“今日折梅相赠,望他日还能有缘相遇。”
青鳞……
傅云苍捂住嘴,轻轻咳了一声。
他不在意地用手巾擦掉了手上和唇上的血迹,依旧靠回了窗边。
不要去想这个名字了……
和这个人有缘……只是有缘相遇,却是不应有的孽缘……
雪渐渐下得大了,天上明月也没了踪迹,傅云苍苦涩一笑,站了起来,准备关上窗户……
在最後一眼时,却看见了远远站著的一个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要是不注意还只当是一个影子。
可没有一个影子会有在黑暗里也隐约有著光亮的眼睛。
有那双眼睛的是……
“青鳞……”傅云苍不敢相信地喊著这个名字。
那影子震动了一下。
傅云苍想都没想,就开门跑了出去。
雪落在身上冰凉,可他的心里却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什麽都乱了,什麽都忘了……
忘了还在说已经忘记……忘了还在想就此结束……
不该去的,不该去的!
可是,心中这麽叫嚣,双脚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还是跑向了那个伫立不动的身影……
29
“青鱗?”他站在那個人的面前,怔怔地問:“你怎麼……”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那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雲蒼……”那人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子,還帶著些許的顫抖:“雲蒼,雲蒼……和我走吧!和我離開這裏……雲蒼……”
“好……”傅雲蒼有些暈眩地回答。
看見解青鱗一臉狂喜的樣子,他突然想到自己答應了什麼……
“不行!”他猛地推開了解青鱗。
“雲蒼!”解青鱗也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明明對我有情,為什麼到了現在還不肯承認呢?難道你真的是想要娶那個女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為什麼不跟你走……你真的不明白嗎?”傅雲蒼輕輕地掙脫了他:“你我之間相互吸引,這讓我覺得害怕。”
“害怕?為什麼?”解青鱗拉住他的衣袖,不解地問。
“我這個人,天生對情感要比別人淡漠遲鈍。親緣,生死,我都可以淡然地看待。這樣的我,卻對你有著不一樣的感覺。”傅雲蒼摸上了自己的胸口:“我覺得這裏有一團火,每次多見你一次,那團火就愈加熾烈。我有預感,要是我放任著自己和你接近下去,這火會焚燒你我,讓我們屍骨無存。不是相思……那就像是宿命一樣的感覺……”
解青鱗愣住了。
“青鱗……放過我吧!”傅雲蒼從他手裏抽回了自己的衣袖:“我總覺得,我們互相錯過,才是最好的結局。”
解青鱗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重新把他抱回自己的懷裏。
傅雲蒼的心一痛。
“跟我走!”解青鱗在他耳邊說:“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你愛著我啊!何需任何的借口?只是這一句就已足夠了。”
只是這一句就足夠了嗎?
“青鱗,你走吧!我是不會答應你的。”傅雲蒼閉上了眼睛:“不說其他,你我都是男子,世俗怎能容納得下?你醫術精湛,前途不可限量,何必為了我這個一無是處的人毀了鴻鵠之志?”
“那有什麼關系?我們只要遠遠地離開了這裏……”
“離開了這裏?能去哪裏呢?”傅雲蒼迷茫地看著他:“要是有一天,你後悔了呢?世上總有些事是你無法挽回的,比如……這虛無的情感……它來得毫無理由,要是去得也無聲無息,那是多麼殘酷的事啊!”
解青鱗不由得放開了他。
傅雲蒼後退了一步。
“青鱗……保重!”傅雲蒼朝他淡淡一笑,行了一禮:“你折梅相贈,雲蒼這一世都不會忘記的。”
他轉身回到了屋裏,關窗,熄燈,再無聲息。
解青鱗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我不會輸的。”良久,他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傅雲蒼,我不會輸的!我偏不信,還能輸給一個凡人!”
那張臉上的表情,已經是一種偏執……
30
臘月十六,五行火日。
諸事皆宜。
百無禁忌。
婚嫁,鑼鼓喧天,賓客如雲。
“少爺!花轎就要到了。”莊管家在門外說著。
“我知道了。”他揮了揮手,從窗前站了起來。
經過屋裏的鏡子,他看見了自己一身喜氣的紅衣卻滿臉蒼白倦容的模樣,心裏又一陣惻然。
走到大廳的時候,喧嘩有一刻的停止。
他也不在意這些,只是直直地走出了大門。
街道那頭,遠遠傳來喜樂。
花轎到了。
紅繩的那頭,是一個嬌小羞怯的身影。
下轎的時候,魯魯莽莽的絆了一下,要不是及時被人扶住,差點就摔進了火盆。
好大聲的道歉,看得出來她很緊張。
看見她瑟縮著被媒人輕聲數落的樣子,傅雲蒼湝地勾起了嘴角。
“一拜天地!”
新娘子卻是踩到了自己繁複的裙擺,一下往前倒了過去。
這一下,可真是實實在在的“拜”天地了……
他及時地伸出手,把那個就要五體投地的新娘子一把撈住了。
“你沒事吧!”在四周一片沈寂的時候,一陣輕笑從他的嘴裏傳了出來。
紅色的頭巾已經落到了地上,新娘子直覺地回過頭來看他。
這個新娘子有一雙清清亮亮的大眼睛,與其說是新嫁娘,不如說更像一個單純的孩子。
“你就是我相公?”新娘子忽閃著大眼睛,有點傻愣愣地問他:“你不是妖怪嗎?可看上去長得和人一樣啊!”
整個廳裏到處是抽氣聲,他甚至看見爹和大娘已經快要暈倒了。
這個莽撞直爽的姑娘,就是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了嗎?
也許,老天待我,並不是那麼殘忍……
也許……
“我不是妖怪。”他真心地笑了起來:“我是人,當然長得像個人了。”
“真的嗎?”新娘子好奇地伸出了手:“我能摸摸你嗎?”
就在他要點頭說好的時候……
“雲蒼……”
他的臉剎那之間變成雪白一片。
所有人都看向了門口。
一個淡綠色的身影正站在那裏。
俊美高傲,風采不凡,帶著超脫世俗的飄逸,這是一個絕不尋常的人物。
那個人就這麼風采飄逸地走進了大廳,自自然然地走到了一對新人的面前。
“這位姑娘。”那人朝新娘子行了個禮,彬彬有禮地要求著:“請放開他。”
“喔!”新娘子急忙從他的懷裏站直了起來。
“解大夫!你來了啊!”傅老爺急忙迎了過來,滿面笑容地說:“來得可正是時候!”
“不錯,正是時候。”解青鱗說著話,目光卻是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一身紅衣的傅雲蒼:“雲蒼,我來了。”
“你……來這裏做什麼?”他的心裏慌作了一團。
“我來,當然是來找你的。”解青鱗朝他伸出了手:“你我相愛至深,你怎能娶她?雲蒼,和我走吧!”
四下嘩然。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風采有如謫仙的男人居然是來……搶新郎的……
但解青鱗只是目光一掃,大廳裏立刻安靜了下來。
“咚”的一聲!
傅老爺不堪刺激,已經昏倒在了地上。
“你胡說……”傅雲蒼微弱地想要辯駁。
“雲蒼,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解青鱗朝他微笑著說:“為了你,我可以什麼都不顧。只要有你,解青鱗一生別無他求。”
31
傅雲蒼看著他朝自己伸出的手,退了一步。
“雲蒼!”解青鱗更朝前走了一步:“和我一起走吧!”
“你居然……這麼逼我……”傅雲蒼混亂地看著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雲蒼,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這一生,我的眼裏再也容不下別人。”解青鱗溫柔地笑著:“要是得不到你,我這一生也不甘心,你若是娶了她,我現在就死在你的面前,你真的忍心看我為你而死嗎?”
“你!”傅雲蒼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的,雲蒼!”解青鱗笑著把他摟進了自己的懷裏。
“你……為什麼要這麼逼我……”傅雲蒼皺起了眉,無力地說著:“我已經和你說得那麼清楚了,你為什麼還是要來?”
“不論你說什麼,我只知道我不能讓你娶她,要是你娶了她,我就輸了……”解青鱗輕柔地說著:“你要明白自己心裏究竟想要的是什麼,你我的相遇要是宿命,那為什麼又要違背?只要你現在說一聲不愛我,我立刻掉頭就走,只要你說得出來……”
“我……我……”傅雲蒼用力地閉上了眼睛:“你這麼做……又是何苦呢……”
“我說了,解青鱗是為你傅雲蒼而來的,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解青鱗堅定地說著:“和我走吧!雲蒼!”
傅雲蒼離開了他的懷抱,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深邃難測,卻帶著期盼的目光……
“青鱗。”傅雲蒼認認真真地問他:“你真的想讓我和你走嗎?”
“是啊!”解青鱗用手輕撫著他削瘦的輪廓:“雲蒼,和我一起走吧!不論天涯海角,不論時光流逝,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天涯海角,時光流逝……”傅雲蒼低下了頭,輕聲地重複著。
“雲蒼……”
他說天涯海角……他說一直要在一起的……
和他一生一世相守……
如果能和他相守一生……
只要能和他相守一生……
“好!我和你走。”傅雲蒼抬起頭的時候,蒼白的面容帶著釋然的微笑:“解青鱗,只要你記得今時今日在這裏對我所做的承諾。不論天涯海角,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
他毫不猶豫地面朝坐倒在地的父親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爹,孩兒不孝!”傅雲蒼看著自己的父親:“我這一生只會愛這一個人了,請父親成全我的任性,讓我隨他去吧!”
說完,他站起身,拉著解青鱗就朝門外走去。
“攔住他!攔住他們!”終於回過神來的李氏急忙喊道:“來人啊!快把少爺攔住!”
“算了!”坐在地上,一直沒有說話的傅老爺重重地喊了一聲。
“老爺!”李氏連忙跑到他身邊:“你怎麼能……”
“我說算了!”傅老爺狠狠地說:“你給我滾!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沒有轉身的傅雲蒼苦澀一笑,用力地抓緊解青鱗的手,穿過人群,走出了傅家貼著大紅喜字的大門。
終於為了這個男人,把什麼……都舍棄了……
“雲蒼。”
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了解青鱗的微笑。
解青鱗笑得那麼開心,那麼開心……
像是贏得了一切……
32
第八章
傅雲蒼躺在車裏,隱約覺得馬車停了下來。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捂著自己的胸口,抑制著心上一陣陣的絞痛。
“青鱗……”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靜等了一陣,也沒見有什麼回應。
他坐了起來,撩開了車簾。
刺目的雪白讓他眼睛一痛。
那是月光照射在雪上的顏色。
“青鱗!”他提高了聲音喊道:“青鱗,你在嗎?”
青鱗不是說先要帶他去城外,然後再作打算的嗎?
這裏……不是白梅嶺嗎?
難道說……疏影回來了?
定了定神,他走下了馬車。
四周安靜地出奇,白雪寒梅,這美麗的景致卻令他有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青鱗怎麼會把自己一個人留在車上?
青鱗他……
“青鱗……”依稀看見了遠處的崖邊站了一個身影,他慢慢走了過去。
“青……”到了身前,想喊他名字,卻沒有能再喊出來。
這個人……
“是誰?”傅雲蒼扶著石桌,看著眼前這個背對著他的男人:“你是誰?”
“你醒了嗎?”
“青鱗?”這聲音明明是青鱗的不錯,可是這個人……
這個人回過了頭,對他笑了一笑,問他:“你睡得可好?”
傅雲蒼晃了一晃,差點站不穩了。
這個人……不是……
“我是青鱗。”這個人用手把一縷被風吹亂的長發夾在指間,動作優雅好看之極:“不過我不是解青鱗,我就叫做青鱗。”
長長的頭發在夜風中飛揚舞動,俊美的五官還是帶著微笑。
可是,這不是青鱗,雖然近乎黑色,但這個人的頭發在月光下閃爍著明顯的暗綠。還有眼睛,他的眼睛……
“青鱗……”
“是我啊!”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可怕嗎?”青鱗一步步地靠近了過來。
“你不是青鱗……”傅雲蒼搖著頭:“你不是……青鱗呢?青鱗……你把青鱗還給我!你這個……”
“妖怪?”青鱗笑了一聲:“你想說我是妖怪對不對?”
傅雲蒼看著他,整個人完全呆住了。
“對,我是妖怪不錯。可青鱗一定是人嗎?你肯定青鱗就一定不是妖嗎?”青鱗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雲蒼,我是青鱗啊!你看看我,你一定認得出我的,對不對?”
傅雲蒼不由自主地在他的眉眼之間尋找著熟悉的痕跡。
青鱗的眼神……青鱗的笑容……青鱗……
青鱗……是一個……
“妖!青鱗是妖!”青鱗替他說了出來,然後歎了口氣:“雲蒼,你現在知道你愛著的青鱗是一個妖,你准備怎麼辦呢?”
“妖……”覺得手腕一熱,傅雲蒼連忙捂住了手腕,制止著躁動的琉璃。
“你准備殺了我嗎?”看著他指縫間透出的光華,青鱗像是毫不在意地問他:“雲蒼,你想殺了我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傅雲蒼呆滯地看著他,喃喃地問:“青鱗……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我告訴了你,你會怎麼樣呢?恐怕會立刻讓我魂飛魄散吧!”青鱗伸手摸上了他沒有一分血色的臉龐:“雲蒼,你是一個狠心的凡人呢!”
“青鱗……”傅雲蒼抓住他的手,用力緊握著:“你既然要瞞著我……為什麼現在又要告訴我呢?”
“雲蒼,如果我說我真的深愛著你,你會不會介意我是個妖?你會不會和我在一起了呢?”青鱗收起了笑容,真真切切地問他:“雲蒼,你會不會因為我是妖而不愛我了呢?”
“你是……妖……”傅雲蒼的手一顫。
“不錯,我就是妖!”
“不……就算你是妖……”傅雲蒼垂下了眼簾:“你是青鱗……我怎麼會殺你……”
“那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天涯海角,永不分離?”青鱗懇求似地看著他。
傅雲蒼看著自己手裏抓住的青鱗的手。
修長瑩白,堅定有力的手。
青鱗的手……這是青鱗……
說著天涯海角,永不分離的青鱗……
“你是青鱗……”傅雲蒼說:“不論你是人是妖,你就是青鱗。我說了和青鱗天涯海角,永不分離,就是和你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淡淡的聲音縈繞在風裏,卻是那樣清晰分明。
“沒關系的,青鱗。”傅雲蒼抬起了頭,帶著倦怠的,蒼白的笑容:“就算你是妖,我也會和你在一起。”
33
回应他的,不是温暖的怀抱,是一个有些冰冷,有些嘲弄的声音。
“真可惜!”那个声音这麽对他说:“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在一起。”
手被从他的掌心抽离。
傅云苍又晃了一晃,再也站立不住,终於捂著心口坐倒在了身後的石椅上。
他的脸,比雪还要白,他的嘴唇,一瞬成了深色。
“为什麽……”
“傅云苍,你知道我是谁吗?”青鳞身上墨绿色的衣服在风里舞动,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来自九天外的可怕神魔:“你还记得在困龙谷里遇到的,那个叫做翡翠的妖精吗?”
翡翠……翡翠……困龙谷……妖精……
“你杀了她,实在是太可惜了,她这麽妖娆妩媚,你也下得了手?你这人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青鳞张狂地笑著:“不过,你有断袖之癖,也难怪你不懂得欣赏美丽的女人。”
“翡翠……谁……”
“虽然翡翠算得上咎由自取,不过再怎麽说她也是我的人,你杀了她,不就是在和我作对吗?”青鳞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你说,你这麽公然地和我作对,我怎麽可以轻易地就放过你了?”
“你……她是你的人……”傅云苍只听见了这句。
他想起来了,那一夜,那一个想要杀他的妖精……
妩媚妖娆……
腥甜的液体涌上了喉咙。
“你这是在捉弄我……”傅云苍盯著他的眼睛:“青鳞,你这是在捉弄我……为了报复我杀死了那个妖精……你报复我……”
“不是报复,这怎麽能说是报复呢?”青鳞摇了摇头,心情很好地说:“这是个玩笑,最多也只能说是一个游戏。我赢了,而你,输得一败涂地。”
“那你为什麽要对我说,你是为我……”
“解青鳞是为你傅云苍而来的。”青鳞替他说完,脸上带著惋惜的神色:“只可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解青鳞这个人。”
“你骗我!”再也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就这麽从傅云苍的嘴里吐了出来。
“我当然是在骗你。”青鳞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想,我凭什麽会爱上一个男人?你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吗?你以为你这种模样,也能让我倾心?”
傅云苍放在胸口的手垂落了下来。
输了,一败涂地……
因为这个人,不,这个妖……
他居然敢这麽对我,他怎麽敢!
可恶!可恶!可恶!
手上的琉璃突然之间闪烁出千万光华。
慌乱之中,傅云苍直觉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琉璃。
一阵钻心的痛从手心里传了过来。
光芒居然透出了手背,直往青鳞射去。
“不!”傅云苍大叫。
七彩光华,却只是让青鳞的笑容看起来更加清晰。
青鳞的手在半空虚画了一个半圆。
光芒像是撞上了一面无形的镜子,四散反射到了空中。
这一个照面就让翡翠不治的光芒,在青鳞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下,成了无用的焰火……
“别白费力气了。”青鳞对他说,带著怜悯:“就算给你这琉璃的人亲自动手,我也未必会输。哪怕我想让你杀我,恐怕你也没那个本事。”
傅云苍松开了手,却发现手心上已经鲜血淋漓。
“怎麽会……”
“啊!我忘了告诉你。”青鳞也看见了他手上的伤:“你最好不要继续带著那个东西了,那是镇妖的宝物。你身体渐渐妖化下去,只会让它也跟著死去,白白浪费了这麽好的法器。”
“什麽?”他眼看腕上的琉璃光芒暗淡了下去,听到了奇怪的话:“妖化……”
“傅云苍,你都知道我是为什麽找上你的了。就没有想过,那‘金风雨露’……”
“那是什麽?”傅云苍厉声追问著他,语调却微微发抖。
“你看,你吐出来的又是什麽呢?”青鳞指了指他面前的雪地。
他低下了头。
洁白的雪上,鲜红的血迹。
不是……不只是血,那是……
34
蛇!
细细长长的血色的蛇,扭曲著盘绕在一起,看起来像是鲜血,却是蛇……
“那本是我用来炼妖的药物,要是被凡人吃了,也会慢慢地慢慢地变成妖喔!”青鳞手一挥,一条蛇飞上了他的手掌,在他的指间缓慢滑动著:“恭喜你,再过一阵子,你就会变成你生平最讨厌的妖物之一了。”
傅云苍伏在桌边呕了起来。
大口大口地呕著血,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呕吐干净一样。
“没有用的,就算你抵不住先死了,你的魂魄身体还是会被妖化。然後变做美食,千鬼万妖,啃食殆尽。”青鳞手一握,他手上的血蛇化作了一片红色的雾气,在空中消失无踪:“和我作对的人,只能是这样的下场,傅云苍,你现在知道了吗?”
“不过,看在你对我痴心一片的份上……”他话锋一转,又说:“如果你愿意求我的话,我也许会救你一命。”
听到了这里,傅云苍突然停下了呕吐。
在青鳞有些讶异的目光里,傅云苍抬起了头。
他竟在微笑。
“这是场游戏,不是爱情。”傅云苍抬起衣袖,轻轻擦掉了嘴边的血渍:“是我太过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值得一份真情。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个丑陋的,一无是处的男人。”
“我输了,一败涂地。”傅云苍站了起来,站得那麽稳:“你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解青鳞……不,青鳞!”傅云苍看著他,目光一片冰冷:“什麽天涯海角,什麽永不分离……你不值得!你不值得我爱……”
有些失常的笑声里,傅云苍掉头离开。
走到一株梅树下,他停了下来。
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後回身掷到了青鳞的脚下。
“我把这个还你。”傅云苍脸色依旧苍白,可神情里已经不见了刚才的软弱:“你不过送我一枝梅花,我现在还给你。我们之间,再不拖欠。”
青鳞弯腰捡了起来,轻笑著揉碎。
傅云苍也笑了,笑著转身,笑著离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著,一字一字地念著:“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那是解青鳞第一次遇见傅云苍的时候,所念的那首诗。
那时,解青鳞对傅云苍说:“我能和公子相逢於此,必定是有前世的宿缘。今日折梅相赠,望他日还能有缘相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 还寝梦佳期。”
那是傅云苍在明亮月色下,为解青鳞所念的诗。
那时,傅云苍想说:“不知何时,你才会愿赠我一握月光?”
无趣!
青鳞看著,听著,冷冷哼了一声。
这人真是倔强,就算是输了也不痛痛快快的。就算伤心之极,也摆出一付说放就放的样子。
不过是硬撑,不肯认输罢了!
没关系,我就不信,生死关头,你不来求我!
踏出围栏,他凭空飞起,不过转瞬,就消失不见。
风里传来了反反复复的诗句,雪地上洒落著断断续续的鲜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贵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烛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是傅云苍和解青鳞最後一面时所念的诗。
这时,傅云苍决定,从此以後,和青鳞折梅断情,再不相见。
傅云苍走回了惠州城。
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支持著自己走了这麽长的路也没有倒下。
走到家门前时,那红豔的喜字依旧张贴在大门上。
可傅云苍,却和昨日舍下这喜字离去时的那个傅云苍完全不同了。
他站在日出时分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看著那嘲讽似的鲜红。
人生如梦,人生如梦……
想著想著,眼前一暗,再也没有了知觉……
35
傅云苍大病了一场。
所有被请来为他看病的人都摇头,说要准备後事了。
“这人心都死了,哪里能救得活?”最後一个大夫是这麽说的。
傅云苍看上去不像是说得这麽严重。
他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照常起居,就和以前一样。
除了隔三岔五,他会突然之间吐血以外……可吐完以後,他还是安安静静地找人来收拾,然後继续做之前在做的事情。
元月十五,五行金日。
诸事不宜。
这一天,傅云苍的精神格外地好。
入夜时分,他找来了这些日子不愿见面的父亲,什麽都没有说,只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他父亲老泪纵横,却也没有办法开解唯一的独子。
心都死了……
送走了父亲,他找人把他送上了城北的栖凤山。
到了一处梅林,他把仆人差走,一个人提著灯笼走了进去。
青石小路,白雪白梅。
他走走停停,终於穿过了梅林,到了那片崖边。
石桌石椅,一株老梅,却再不见有什麽粉墙乌瓦的小屋。
他走得累了,放下灯笼,在桌边坐了下来。
“疏影。”崖上没有半个人影,他竟是对著那株白梅在说话:“我知道是你。”
有风吹过,白梅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了些下来。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你怎麽会是一个凡人呢!白梅岭上住著美丽的花仙,我都忘了有这样的传说呢!”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能出来见我,你就不必出来了。我今天来是求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如果可以帮就帮,不能帮也就算了。”
他动手把自己手腕上绑著的那块琉璃解了下来,放在了桌上。
“这东西我已经带了十年,也许真是它让我活到了今天,可我最近却开始怨恨把它给我的那个人。”傅云苍摸著琉璃,冷漠地说:“不过就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何必要让他多活这麽多的时候,早早地死了不是更好?”
风吹熄了他脚边的灯笼,四周一下子黑暗寒冷起来。
“不过,我还是要死了。”他自嘲地说:“也好,总算是走到了头,不论是好是坏,总都要结束了。”
暗沈的天空突然明亮了起来,原来是乌云散去,露出了月光。
“今夜月色真美。”傅云苍抬头看了一看:“这种时候死,倒也是风雅的。”
月光……虚无美丽……
“疏影,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傅云苍扬了扬手里的琉璃:“告诉他我死了,告诉他,他终於赢得彻底了。”
“还有……”傅云苍笑著说:“告诉他……他是我这一生最恨的人!还有……也是我一生最爱的人……”
爱和恨啊……
“疏影,你听过吗?”他站起来,走到崖边,山风吹得他衣衫飘荡:“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相思真是无益又烦恼,还是不要的好……可是,能说不要就不要该有多好……”
回头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琉璃,视线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他坐了下来,靠著围栏坐在了地上。
抬起头,月华清亮。
於是伸出了手,在空中轻握。
他喃喃地说:“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愿赠我一握月光?”
“青鳞……”他幽幽地念了一声。
猝然地,手落了下来,落到了地上。
掌心打开,除了那琉璃炽下的印痕,空无一物……
白梅後走出了一个素白的身影,清丽的脸上满是泪痕。
“云苍,你这人……真是痴傻!”梅疏影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他那麽残忍,丝毫不懂珍惜,哪里值得你这样地去爱?”
轻轻帮他合拢起手掌,放回他的胸前。
看了眼他安详的容貌,梅疏影叹了口气,转身拿起一旁石桌上的琉璃,转身失去了踪影。
傅云苍知道自己死了。
他听见自己最後的那一声心跳。
终於结束了,他告诉自己。
什麽妖魔鬼怪,什麽爱恨情仇,终於要结束了……
千鬼万妖,啃食殆尽……好讨厌的死法!不过这样也好,干干净净,毫无痕迹……
虽然死了,他还是听见了疏影对他说的话,他也看见疏影拿走了他留下的琉璃。
都结束了……
一阵风吹来,把他吹上了半空。
他低下头,看见了那个躺在崖边的身影。
还来不及做何想法,又一阵风,把他卷出去老远。
飞翔!
在月色里飞翔!
明月就在身边,几乎触手可及。
脚下山川河流,转瞬即逝。
他忍不住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能够!翔天际……
就这样飞著……再不想其他……
有什麽能够比在天上徜徉更加重要?
那些该忘记的事,不该记得的事,再不要想……
尾声
“疏影,听说是你要见我?”大殿的白玉座上,他抛接著手里的玉玲珑:“怎麽这会又没声音了?”
梅疏影站著,没有朝他下跪行礼。
“梅妖,你好大的胆子!”有人看不过去了:“在山主面前还不下跪?”
“我都没说话,你吵什麽!”他抬了抬眉毛:“出去!”
刚刚说话的那人立刻被突然出现的黑影拖出了大殿。
百十人站著的大殿,更加安静了。
“山主,梅疏影是来告辞的。”疏影朝他弯了弯腰,表示谢意:“谢山主多年庇佑,梅疏影感激不尽。我已经决定投胎做人,不再修仙了。”
“你趁我大殿集会的时候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要做人就做人,要修仙就修仙,这种琐碎的事还拿来说,你下去吧!”
“其实,我今天来这里,最主要是受人所托,带一样东西给山主。”
“什麽东……”
七彩的光芒突然在梅疏影手里闪耀出来,大殿里的众人纷纷遮上了双眼,生怕被这镇妖的法器炽伤。
“大胆!”霎时数人同时释放出各种各样的法力,想要杀了这公然在殿上作乱的小小花妖。
但释放的法力就要击中梅妖的时候,像是撞上了一面镜子,纷纷反射了回来。
众人好不容易抵挡住了自己反弹回来的法力,已经是一个个大汗淋漓。
还以为是那法器厉害,可定睛一看,却是山主站在那梅妖的面前,替她抵挡了众人的攻击。
“这个……是他的……”他看著梅疏影手里渐渐暗淡下来的七彩琉璃。
“是。”梅疏影咬著牙,努力支撑著自己已经被琉璃伤到的身子。
“他死了?”他问,脸上没什麽表情:“这麽快……”
“山主,他的身子本就撑不了多久……何况,人心要是死了,怎麽还能活得下去呢?”梅疏影冷笑了一声:“反正迟早都是这样的结局,难道说,山主你还真以为他会来求你不成?”
他看看梅疏影嘲笑的模样,动了动嘴角。
“他的尸首呢?”他问,按下心里的怒火。
“尸首?哪里来的尸首啊!”梅疏影笑了出来:“山主,你忘了吗?千鬼万妖,啃食殆尽,你说了要他尸骨无存,连魂魄也不能留在世上的。所以,白梅岭上,我亲眼见他的尸身魂魄被那些不成形的妖鬼吞噬。我是想为他留个全尸,可是山主的命令,我哪敢违背啊!”
“你!”他一用力,手上的玉玲珑化为了粉末。
“山主,你可是後悔了?”梅疏影像是不怕死地问他:“你可是有些後悔了呢?”
“又说後悔?”他听到了这可笑的话,笑了出来:“有什麽值得我後悔的?疏影,你倒是凭什麽总说我要後悔,说来听听可好?”
“山主若说没有就是没有,若说不会就是不会。”梅疏影恭敬地回答。
“好!好你个梅疏影!”他一把拉过梅疏影的下巴,轻柔地对她说:“我今天就不追究了,可是你要去做人,就要小心看紧你重要的东西了。”
梅疏影居然毫不闪避地直视著他的眼睛:“山主,你心里其实也知道,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为了生死来求你的。你早就应该知道这结果了,不是吗?”
“这倒也是,他那种倔强的性子,我倒是从没见过第二个了。”他放开了疏影:“你说得也对,我应该要後悔的,实在是太早就放弃这个难得有趣的游戏了。”
“山主,他说他恨你……”梅疏影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说,他死了,你终於赢得彻底。他让我告诉你,你是他这一生最恨的人!”
“恨?”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是该恨我,他会恨我的……还有呢?”
“他对我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相思真是无益又烦恼,还是不要的好。”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相思真是无益又烦恼,还是不要的好……
“不要?到这种时候还说不要……”他又笑了出来:“真是有趣!”
“山主……他死时问,有谁愿赠他一握月光……他喊了你的名字……”
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愿赠我一握月光?
他的笑淡淡隐去了,他淡淡地说:“愚蠢!”
青鳞……
他低头看见梅疏影手上捧著的琉璃。
看了一会,他伸出了手,就在他拿到手里的那个瞬间,七彩光芒大炽,直透手背……
“啊!”没有料想到这东西居然能伤了自己,他一个吃痛,甩手就把琉璃扔了出去。
一声清脆悠远的声响。
他看著自己右手心被琉璃伤到的那个炽印,一阵恼火。
刚要发怒,却看见了眼前白玉地板上,摔出的琉璃已经碎成了一地。
他有些怔然地看著。
碎了……
“碎了……”
远远地,在一片望不到头的树海之中,有一个淡淡,朦胧的身影站在最高的树梢上,出神地看著天边。
“碎了?什麽碎了?”在这个身影旁,坐著一个全身黑衣的人,他像是很紧张地说:“你不会是去告密了吧!我可告诉你,你要说装糖的罐子是我打碎的,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那个和影子不同,可是看起来一样虚幻不实的身影抬起了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
“你好了没?”黑衣人打了个呵欠:“你不用睡觉,我可要睡觉啊!整夜整夜地发呆,你不觉得无聊啊!”
“有东西碎了,我听见……”那个身影不断重复著这句话:“碎了……”
“好了好了!我承认!糖罐是我打碎的啦!”黑衣人举手投降:“我随你去告密,不过拜托你不要一直说一直说好不好?不就是个糖罐,怎麽说得像是我把你的心打碎了一样!”
“心……碎了……”身影喃喃地重复著。
“要是你有心的话,我一定立刻摔碎它!”黑衣人恨恨地说:“半夜三更不睡觉……”
“小黑……”
黑衣人一听,差点摔下树去。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叫我小黑!”黑衣人一拳挥过来,拳头却诡异地穿透了那淡色的身影。
“小黑……心怎麽碎啊……”那个身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黑衣人的不满,只是自顾自地说:“把你的心拿来给我看看……”
“你这只白痴鬼!”黑衣人尖叫著伸脚想踹死他:“你真是疯得越来越厉害了!我要把你扔掉,我一定要偷偷把你扔掉!”
“碎了……”那身影还是望著天边,轻声地重复著……
琉璃……已经碎了……
回复Comments
{commenttime}{commentauthor}
{CommentUrl}
{comment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