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白玫瑰,红玫瑰

      fukai mori 2005-8-6 21:54
by Rin-chan





白玫瑰,红玫瑰







题记——

“A rose will bloom,

And soon will fade,

So does the youth,

So does the fairest maid.”







小序

——Sonnet 18 by William Shakespeare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白玫瑰一章







(一)



佐助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旗木卡卡西的男人,是在他六岁生日的第二天上午。

按照传统,小王子年满六岁便可以开始学习马术。佐助也不例外。

他从母亲的起居室里出来,身上还带着只有在那里才能嗅到的,全欧洲最纯正最芬芳的玫瑰香味。当然,那些自负的法国人从来不这么认为。

他上到建筑二层的阳台上往马场上望,除了场边有几个侍从在整理马具之外,远远近近什么也没有。

这当然是全欧洲(又除了自负的法国人不这么认为以外)在这个时代所能建造出的最好的马场。只从那草皮的纯粹色彩与点缀得相当雅致干净的墨绿色树林便能看出。

他趴在阳台上眺望,希望能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仍然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身后的男侍鞠了一躬,并非讨好,却十分恭敬地提醒道:“殿下,请进屋更衣。”

佐助略有些不满地回过身来,跟着他进去了。

……奇怪,昨天明明说好在马场上等我的,怎么又失言了?



“哥哥呢?”

“王储殿下与公爵大人半点钟前就已经到了,殿下。”

……公爵大人?

“那我怎么没看见?”

“也许是在树林里,殿下。”

……树林里?

“今天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有的,殿下。丹麦公主今天下午起程回国,您要参加送行。”

“我不喜欢她。”

“是王妃这么安排的,殿下。”

“那我也不喜欢她。”



侍从们就是这么麻烦。佐助闷闷地想。不过他现在心情好了很多,因为哥哥已经来了。那个公爵大人是哪个家伙他并不在意,反正这个国家有的是公爵。

于是当他表面上不慌不忙可心里却迫不及待地朝马场走去的时候,五月明媚的阳光终于拨开云雾慷慨地洒了下来。

阳光。是的,阳光。鲜亮的,美妙的阳光,是伦敦最缺少最宝贵的东西。

那个丹麦女人运气真好。佐助哼了一声。



他走进马场,第一件事便是把紧跟着他的那些侍从们都支得远远的。然后,便开始寻找那个人。啊,应该是,那两个人。

这个时候的马场也许真的是王宫中最优美的景致之一。

脚下的草叶就好像是终于尝到了糖果的小娃娃,一片一片都在眨眼,在咧开嘴笑。

树林的色彩很有层次。光影和谐。显露出园丁绝佳的品味。

只是事后佐助才明白,原来这一切,在接下来的那一幕出现之前,都没有任何价值。



那是正当他四处张望的时候,他想要找的人同另一个人一起,从梢远一些的树后并骑着各自的马匹转了出来。

那棵树很大很粗,树干上有着柔和的墨黑裂纹,茂盛的枝叶压下来,优雅地垂着。

两匹马都是深棕色。那样的毛色是会在太阳下泛起极其柔和的光泽的。沉静而高贵。

哥哥就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只穿了一件长袖白衫,双手握着缰绳,脚下蹬着马靴。

他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佐助禁不住出了神。不对,是“又”禁不住出了神。因为每次都是这样,当他直视哥哥那双清澈深黑的眸子时,都会被里面那缓缓流动着的东西摄住。

他还太小。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就那么望着望着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跌落到那汪眸子中去,越陷越深。

哥哥的头发是黑色的。非常顺,非常细。跟从前所有的王储都不相同。

佐助自己的头发也是黑色的,不过却总是会在睡觉之后乱翘起来,很不好打理。

这样的发色当然来源于他们的母亲,现在的王妃。王宫中有史以来唯一一个黑头发的,最温柔,最美丽的王妃。



佐助看见哥哥望了自己一眼,随后又回过头去对他身旁的那个人说了一句什么。说得非常轻。佐助根本就听不见。

他于是朝他们走过去,同时听见另外那个人忽然吭吭吭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又有些阴险,不做作,不掩饰,甚至,对这个王宫来说,还有几分嚣张。

他放缓了脚步。而那两个人也缓缓驱马过来。佐助从哥哥身上移开目光,头一次注意到了旁边的那个男人。

那个人的穿着,除了裤腿的颜色之外,几乎与哥哥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比哥哥要瘦,骑在马上时背微微地躬着,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却让人觉得舒服。这种天气他竟然也戴着帽子,难怪肤色会显得有些苍白。



佐助走过去,理所当然地等着那人下马行礼。这是六年教养形成的习惯。

可是那人却没有动静。



佐助倒没立刻觉得恼怒。只是觉得奇怪。

原来,在这偌大一个帝国之中,竟还有人敢不向自己低头。



他怀着这份好奇,重新望向那人。这一次,不再像王子,而是像小孩一样睁大眼睛仰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瞧见了他的面容。



若单把他的五官一样一样地拎出来看,倒丝毫没有特别之处。只除了那双眼睛,是佐助所未见过的淡青色。淡得透明,淡得纯净,淡得天真无邪一无所求,可那一点点闪动的目光却似乎在调皮之中潜藏了莫大的灵性与聪颖,有太多东西在那里面飞逝而过,神秘而魅惑,令人抓不住,猜不透。可凝神再看时,又分明是一片直率与真诚。

这样的眼睛与神情,似乎与哥哥那深深的宁静截然相反,却又在某些方面,十分相似。



他的脸型很普通,一只手的手指晃晃悠悠地钩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揣在裤兜里,跟佐助从前所见过的骑者都不一样。

这样的五官,这样的脸,这样的姿势,不但算不上英俊,更不符合他公爵的身份。可是,将这些细节一个一个全部衔合起来,却偏又显得如此自然,显得如此……如此迷人,让佐助忍不住想离他再近些,细细地看他,听他说话。



他这个小小的愿望立即实现了。

只见那人抬手微微一揭帽子,两只眼睛弯成了两条很好看的弯缝,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笑眯眯地问候道:

“早上好,殿下。”



他这句话讲得不轻不重,不缓不急,丝毫也不恭敬,却丝毫也不冒犯,就仿佛是早上出门浇花时,向一个在自家楼旁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打招呼一样亲切随意。

他的声音不亮,甚至还带着一丁点儿的沙哑,听起来很吸引人。

而直到他掀起帽子的时候,佐助才发现那头随着压力减轻而突然弹起的头发。

有些短,但却很乱很不客气地上扬着。炫人眼目的,是那一丝一线闪烁着的银色。



佐助看得有些失神。他还暂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这样一个鲜明的角色出现在循规蹈矩的王宫之中。



那人说完,便又将帽子重新戴好。佐助正在因为看不见他的银色头发而略感遗憾的时候,年轻的王储低下了头来,望着脚边的弟弟淡淡道:

“这是旗木 卡卡西公爵。”







(二)



旗木 卡卡西。

佐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自己的记忆中去。

旗木 卡卡西。

除了父母兄长之外,第一个在他面前不下马,不鞠躬,不按宫廷礼仪,不按君臣礼仪行事的人。



公爵大人。

真有意思。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望了哥哥一眼。

难道哥哥不觉得奇怪么?关于这个人的态度问题。

可是哥哥的面容平静一如往常,好像他完全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是……宽容地给公爵大人留点面子呢,还是觉得他这么做无伤大雅,没必要阻止呢?

还是……

佐助突然感到一丝惊恐。就是隐隐猜测到了答案,却又不敢去证实,不敢去确认的恐惧。



还是……哥哥已经习以为常了?!



佐助觉得有点乱。



正在这个时候,那略带丁点儿沙哑的声音又悠悠缓缓地响了起来:

“我说鼬啊……你该不是想让我当他的马夫吧……”



答案竟如此迅速地得到了证实,令佐助有些缓不过劲来。



鼬。

这个人,管哥哥叫鼬。不是像下面的人一样恭敬地叫“殿下”、“王储殿下”,不是像父亲一样自豪地叫“我的儿子”,不是像母亲一样疼爱地叫“亲爱的”,不是像自己一样依赖地叫“哥哥”。

只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修饰。只叫,鼬。叫得顺理成章轻松平常,好像这个名字是每天都会念到的一样。好像这么叫完全是出于,习惯。



佐助开始不明白了。哥哥和这个卡卡西。

到底要经过怎样的铺垫,才能上演他正在注视着的这一幕呢……?



哥哥没有答话,只轻轻一提缰绳,调转马头,马蹄踩在草地上,声音很好听。

那个叫卡卡西的男人既无辜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催马靠近佐助,然后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弯腰伸手,将不列颠帝国的小王子像拎小猫一样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事后佐助一直没有想通,看起来那么纤弱的他,怎会有如此大的臂力。



三个人骑着两匹马,在马场上徐徐地绕圈。佐助刚开始并不高兴,因为他本打算坐哥哥的那匹马的。

他喜欢闻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凉凉的香味。那种香味极淡极轻,安详而沉静,朦胧而柔韧。一个人初靠近他时,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但当你终于分辨出来的时候,自己的浑身上下、每一个衣褶、每一寸肌肤,却都已被那香味所浸染、包围。

因此佐助每次见到哥哥以后,都不愿意在更衣时将那些衣服交给侍女拿去再度熏香。生怕这么一熏,会把哥哥的香味熏没了。



然而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因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香味正吞噬着他,仿佛要将他卷进去,吸进去,淹没进去。

他从来没想到世界上竟有一种香,能让你觉得周围的空气在轻轻舞动,在欢笑,在歌唱,在用一种最直接最赤裸的方式表露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种回旋流淌的香味,永不停滞如泰晤士河的浪花,永远温暖如伦敦郊外的阳光,仿佛只一嗅便能嗅到人在世上的所有欢愉,能嗅到鲜活的、繁茂的、真实存在的生命。

卡卡西的臂膀围绕着佐助。佐助感到了那香味的一阵阵温热与律动。

再一次地,与哥哥的风格截然相反,可感染力,却同样地强烈。甚至,更加真切。



佐助背对着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可是他的嗓音就仿佛在自己耳畔一般贴近。不仅如此,他现在还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清楚地望见一旁的哥哥与这人交谈时的神情。

这还是佐助生平头一次看见哥哥在聊天。是的,聊天。不是与父亲讨论北方诸郡的税收,不是例行公事地向母亲问安,不是冷淡简短地挡开那些献媚讨好的言辞,不是不留余地地驳回自己向他提出的小小请求,而是,没有提防与计算,没有思虑与目的,轻言细语,悠悠闲闲,认认真真地在同另一个人说着佐助从没想过会自哥哥口中说出来的话。



“我感兴趣的不是那条腰带,而是镶在腰带上的宝石。”

——佐助听见背后那人颇为向往地说。

“你知道那颗宝石的来历么?”



“既然你这么想说给我听,就算我已经知道了,但若不装出好奇的样子来鼓励你说下去,那便是不君子的做法。”

——佐助从来不知道哥哥也会说俏皮话。

“不过公爵大人尽可放心。这次我倒是真不知道。”



背后那人轻笑两声。

“因为把乐趣留给别人,原本就是一种美德啊。”

“其实呢,瑞典去年的大赦就是因为国王收下了海盗上贡的宝石,想要报恩才把他们从牢里面放出来的啊。”

“我实在是很想知道他们再把这颗宝石镶在腰带上转送给你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啊。”



“那么你认为我会是什么表情呢。”



“肯定比你现在的表情精彩。”



“那么我再做个人情让你在当场目睹全过程好了。”



“啊呀,那可是很诱人的邀请啊。我一想到就兴奋不已。”



“我的表情就那么让你期待么?”



“其实不是啊。虽然你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但我认为他们在遭到你的拒绝之后,脸上的表情会更精彩啊。你知不知道这将会带给我多大的乐趣?而像我这样的人呢,往往一丁点儿乐趣便可以持续很久。”



“哼。你倒是很会恭维你自己。”



“不敢当。与你王储殿下泼人冷水的功夫比起来,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呀。”



他刚说完这句话,佐助就看见哥哥将本来微侧向这边的脸转了过去,在四面迷人阳光的包围之中,望着远处的树林,笑了。



哥哥从来没露出过那样的笑容。没对任何人,没因为任何事。可此时,却被背后这个人的一句话逗笑了。



那是一个,完全放松的笑容。因为忍不住,所以一瞬间涌出来了的笑容。笑得那么真实,那么开心,虽然只是浅浅地挂在嘴角,可对佐助来说,看到哥哥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还是头一次。



是啊。头一次。又是头一次。哥哥到底还有多少心迹没在众人面前表露过呢?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会出现这么多违反常理的事情呢?



都是这个旗木卡卡西害的。

佐助进行着因果判断,突然很想回头去看卡卡西是不是也在笑。



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他听不见他的声音。而此刻哥哥的笑,也是默默的,静静的。可是那样的笑容却比阳光更令人心驰神往,更令人觉得幸福。



直到后来佐助才明白,虽然当时他只顾着惊讶与好奇,可那一刻的情景却已不知不觉地凝固,凝固,然后如一幅令人看过之后便感动得想要流泪的油画,被永远地挂进了记忆的长廊里,嵌进了他的生命里,在很远很远的黑暗中微微地发着光。



那是他生平所见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哥哥真正的笑容。







(三)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佐助都没能再见到那个旗木公爵。而哥哥也在那人离开王宫的时候恢复了平日的淡漠。那种沉静的,遥不可及的淡漠。

于是佐助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哥哥内心的很大一部分,只对那个人敞开。

可佐助却并不觉得这个结论有什么好。他希望能再看到哥哥的笑容。即使不对自己,不对父母,不对周围的人,只要哥哥能再露出那样的笑容,别说是旗木公爵,哪怕把伦敦街头的乞丐请进宫来讲故事都行。

于是他又很盼望那个旗木公爵能再到王宫里来。又很好奇地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到底要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哥哥露出那样的笑容。



那个时候他真的还小。虽然由于生长环境特殊而比同龄孩子都来得更成熟更敏锐,可是,他毕竟还小。

那种对哥哥的崇仰与依恋想止都止不住。而且,还很天真地以为旗木卡卡西一定知道哥哥的全部,以为只要通过旗木卡卡西,就能了解哥哥的一切,窥见哥哥的内心。

于是,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探究新事物时的兴奋感与刺激感,他开始从各种人口中收集关于旗木卡卡西的一点一滴。尽管,使用的方法多少有些笨拙。



他从父亲那里听说老旗木公爵去世得很早。现在这位年轻公爵继承封号的年龄是,十二岁。王储但凡出征出使,他都必定会跟随。

而从母亲那里,他则听说威尔士亲王的小王子带土曾为了旗木公爵而被卷入一场决斗。虽然母亲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这件事的确是,以亲王痛失爱子而告终。

他又听马场里的侍从们说,旗木公爵的马术令那些自以为是的法国贵族瞠目结舌,颜面无光。

他还在决斗练习时听军官们说,能与旗木公爵打成平手的,全英格兰恐怕只有王储殿下一人。

最后,教他德文的教授说,旗木公爵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如果让他身无分文地在外国流浪,从温暖的地中海沿岸到冰封的北欧陆地,他都能像当地人一样过得逍遥自在。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很多人,说了很多事。而这些,都只不过是他与王宫相连的一部分罢了。

他在王宫之外的地方,在自己的领地之中,又是怎样的一位领主呢?

这位传奇一样的,旗木卡卡西公爵,究竟令多少人为之折服呢?



关于他的事迹,佐助知道得越多,就越想要追问下去。然而,这还不足以填满他的好奇。

他想要真真切切地看着他,真真切切地体会他,因为他越来越觉得他是一个如此活跃且丰富的人,如果单听别人讲他的故事,那么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还是直接的触感,都会大打折扣。

因此每当他回想那天在马场上第一次见他的情景时,他都会将那个形象与后来所听到的细节一一对应,希望能得到一个较为完整的效果。而且,有很多次,佐助差点儿就开口问哥哥,你觉得旗木公爵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正是在小孩子的好奇心随着新发现而不断扩大的时候,那两件接连发生的事情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地点破了他天真的幻想。催促他、迫使他迅速却痛苦地长大。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如果不是那天教授不幸感冒,佐助就不会突然得到一整下午宝贵的休息时间,就不会兴冲冲地跑去哥哥的书房,就不会怀着很复杂的心情听外面的侍女说,旗木公爵也同哥哥在一起。



哥哥看书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哪怕是苏格兰的叛军打响了第一炮或是法国跟西班牙终于开战这样的消息,也得等他从书房里出来再说。

这个众所周知、连父亲也奈他莫何的习惯,却只对佐助破例。

无论是突然的偷袭,还是很厚脸皮地赖着不走,哥哥总能容忍他,总能原谅他,并且拿两个指头点一点他的额头说,原谅我吧,佐助,我今天没时间呀。

而如果换成是别人,一定早被侍卫拉出去拖到不知哪个角落抹地板去了。



佐助向来对这个小小的特权非常满意。非常执着。非常宝贝它。有时候甚至会舍不得用它,生怕多用几次便会用光了,虽然不致于也去抹地板,可一定会比让他抹地板更令人伤心。毕竟,只要它存在一天,就证明自己在哥哥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所不能比的。

所以,当他听说旗木公爵竟然也可以出入哥哥的书房时,心里迅速产生了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就好像小孩子被人抢了糖果,或是国王被人抢了宝座。原来的幸福感与优越感,顿时没有了。

好在这种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毕竟哥哥有在书房接待客人的可能与自由,而且,佐助的内心深处并不讨厌再见一见那位年轻的公爵。相反,他似乎……相当的期待。



守在外面的侍卫照例阻拦了一下。照例没有成功。于是佐助很高兴地轻轻推开门,恶作剧般悄悄走了进去。

他一进门便庆幸自己没弄出声响来。因为宽敞的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哥哥是在里面,而且,还不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这种“敌”明我暗的状态令佐助大大地兴奋了一阵。既然自己还没被发现,那么,也许,他可以偷偷地听一听他们的谈话。

他想着这个念头的时候,既有些紧张,又对哥哥怀着些歉疚。不过,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哥哥一定会像平常一样原谅他的。



对于哥哥书房的格局,佐助是再熟悉不过。

外面的这个大厅连接着里面的三个房间。右边的一个较小,可采光却很好,从窗户可以望见花园和湖泊,是写东西的时候用的。左边的一个堆满了各种卷宗和古老的文稿,是资料室。只有中间的这个很长很大,从进门到中央整齐地陈列着几排书架和书柜,使人无法一眼望穿房间的全貌。不过佐助知道在那房间的尽头有一扇十分优美的窗户,上方是圆拱形,窗户两旁和对面的书架上都挂着不同时期绘制的各国地图,天花板上还垂下来一些战船的模型,简直没有浪费一寸地方。

佐助在三个房间的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三扇房门都是关着的,可是中间的那扇似乎开着一个角度极小的缝。他在断定之后,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房间里有很浓的咖啡香味。

佐助从没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到这个房间的好处——既然从门口一眼望不见最里面,那么最里面的人也望不见门口。

他经过一排一排的书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移动。就快到正中央那排书架时,已经能听见那两个人的谈话了。



“……可是我们从没造过重型战船……”

——这是哥哥的声音。



“那么就别造好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连调头都困难的船。”

——剩下的这个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谁。



佐助更靠近了些,整个人蜷缩在一个小矮柜旁。从这里不仅能听到谈话,还可以透过前方仅剩的一排书架的空隙,清楚地望见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兴奋、紧张、又歉疚的心情从未如此强烈。他极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哥哥就靠着桌沿放松地站着,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咖啡的热气悠悠地上升,使哥哥的脸庞略微显得有些朦胧。

旗木卡卡西几乎是半躺在哥哥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战船模型。佐助学到过,那是一艘西班牙方型船。

两人的身影嵌在作为背景的拱形窗户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掠过哥哥的侧脸,掠过卡卡西的银发,在地上形成一个同样优美的圆拱形光块。

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佐助看得出了神。

那种安宁的氛围,无声的,却满溢着的默契,午后的阳光,羊皮纸上古老的线条与路标,模型落在地上的影子,杯口冒出的热气,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好像为彼此特别订做的一样,共同构成这完美的图画。就连同当中的那两个人,也好似为彼此订做的一样,仅仅将身影摆放在一起,就显得如此和谐。



“注意到了吗……他们把首帆和尾帆都省掉了,全部改装成大炮。”

卡卡西歪着头把模型转来转去地看。



“这样会减缓速度,尽管攻击点增多了。”

哥哥喝了一口咖啡,低头望着他摆弄那船。



“唔……攻击点是增多了,可是攻击力却并没有增强。试想一下,如果对方——啊,比如说我们——使用的是轻型战舰,那么像这么笨重的家伙,根本就无法跟上我们的速度,更别提命中率了。”



“轻型战舰所需的人手不多,但要培养出一个好的舰长却不容易。”

哥哥放下杯子,伸手捉住那艘小船的主桅,将它从卡卡西手中提了出来。

“而且最有效的舰阵,无论是用来攻击还是防守,都需要反复的试验与牺牲才能找到。”



卡卡西微微笑着,将胳膊弯到脑后当枕头,然后闭上眼睛很柔和、很缓慢、很清晰、且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爱护与自豪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最重要的一点呢……”

“当三十年后这支舰队终于稳定、成熟,你,王储殿下,或者应该叫,英王陛下,将统领不列颠有史以来最强的皇家海军,纵横七海。”



他说完之后,继续很满足地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照耀在脸上的温暖,等待着王储的回答。

那个时候他的神情很像一个沉浸在梦想中的小孩子。并且那个梦想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别人,为一个他愿意去帮助他实现一切的人。那个人的梦想,便是他的梦想。这究竟能够带给他多大的幸福感与满足感,此刻就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只这一瞬间谁也不愿意破坏。谁也不忍心破坏。听完这些话的小王子,悄悄替哥哥高兴着,感动着,憧憬着。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当王会是什么样子。只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哥哥即位之后,大英帝国将是如何的强盛。



这种美妙而梦幻的气氛持续了片刻。

但是,哥哥却没有回答。



年轻的公爵显然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变化。他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歪过头来望着,以此代替没有出口的问话。



哥哥放下模型,慢慢走到窗边。两人保持着这样的沉默,过了很久。



就连佐助这么小的孩子,也感觉到了那条无形无声的裂纹,在空气中渐渐蔓延开来。



“……卡卡西。”

哥哥终于喃喃地叫了一声。

原来,哥哥也是直接叫他的名字的。可不知为什么,佐助却觉得哥哥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不确定感。仿佛此刻的他,不仅将佐助排斥在外,就连卡卡西,也被一同排斥在外一样。



“……唔。”

椅子上的人答应着,重新合上了双眼,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哥哥再次沉默了。



于是年轻的公爵也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户的左侧,整个背懒懒地靠着墙壁,然后扭过头去望着王储的侧脸,有些无奈,却很温柔地说:

“看来我的计算还是那么准确啊……如果我不借那个模型来小题大作一下,你今天恐怕又要放弃了吧……”

——原来,刚才的完美梦境,只是假象。

“所以你应该好好感谢我才对啊……因为既然我已经看到了……”

他略微顿了一下。

“……看到了我的未来,那么自知理亏的王储殿下就不必这么辛苦地绞尽脑汁,组织他的下一句台词了。”



“那么,你能看见我的未来么?”

王储仍然望着窗外。



“……不能。”

过了许久,公爵才低低地回答。嗓音干涩而沙哑。



“那么……”

王储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那么……我们的,未来呢?”

说完之后便回头,直直地望着公爵的双眼,仿佛那眼中已写有答案。



“王储殿下,”年轻的公爵没有回避,而是同样轻声地反问道,“你真的想过,不,你真的相信,我们有未来么?”



那一瞬间其实整个世界已经瓦解了。只不过佐助并没有听明白从刚才开始的谈话,仍然在费劲地思考而已。



就在那个时候,他望见哥哥极缓慢地抬起左手,一点点地,一点点地伸到卡卡西的脸旁,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深邃与柔和。



卡卡西很专注地望着,然后说:“别哭。”



然后佐助便看见哥哥伸手揽住卡卡西的脖子,将他的整个上身拉近,然后自己也凑上前去,吻他。

佐助觉得胸口里,心都不跳了。



那个吻持续了很长,很长。就好像一生那样漫长,就好像双方都愿意如此吻着死去。

刚开始的时候是热烈而痛苦。是的,痛苦。因为佐助看见哥哥在颤抖,颤抖得无法抑制。

他看见他完全转过身来将卡卡西搂在怀里,搂得卡卡西有些不习惯地朝后仰了仰头。他的嘴唇,一双曾经因为微笑而翘起优美弧度的薄薄的嘴唇,如今正疯狂地吻着那个将微笑带回给他的人。一遍一遍,反反复复,不知疲倦,直到只剩下最后的力量来做一次深长的吮吸,仿佛要将他的生命连同灵魂一起注入自己的体内,好让两人合而为一。

卡卡西回搂着他的背,任他吻着,在他的嘴唇放开自己做短暂喘息的时候,将额头轻轻靠在他的额头上。

然后,佐助发现哥哥的双臂突然放松了许多。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两人只是用最舒适的姿势贴近着,用最轻缓的动作触碰着,唇舌间的交接与纠缠柔和得仿佛对方就是自己最珍贵最脆弱的宝贝,那种对彼此滋味的迷醉与留恋,仿佛就算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细细品尝,到最终还是会觉得不舍,不舍,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



直到很多年后佐助才明白,那其实是一个甜蜜到极点,也苦涩到极点的吻。



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吻了多久。只记得当哥哥重新将那人搂紧,并开始仔细地吻他的嘴角、他的脖颈、还有他领口那一点裸露在外的肌肤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他本能地转过身,不敢看哥哥那沉醉的表情,也不敢听他怀中那人渐渐急促的呼吸与低沉微弱的呻吟,于是很惊慌地爬起来,结果一个踉跄撞到了背后的那排书架。有几本书噼啪噼啪地落到了地上。



那一瞬间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切又复归宁静。佐助愣在原地,想逃走,却动弹不得。



过了片刻,他听见哥哥轻声地、平静地问道:

“是佐助么?”



这句话终于令他迈开了双腿,跌跌撞撞、却头也不回地飞奔出门去。



那一天晚上,佐助睁着双眼数天花板上的雕花,生怕自己一闭眼,就会想起白天在哥哥房间里看见的那一幕。

然而他毕竟还小。他还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他只是觉得害怕。因为,他认定这一次,哥哥不会再原谅他了。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使他无暇去证实,也永远不可能证实。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活在噩梦之中。而每一夜每一夜,他又被噩梦惊醒。



那一年的五月,大不列颠国王与王后双双为王储所杀,旗木卡卡西公爵突然失踪,年仅六岁的小王子即位为王,向英伦岛与欧洲大陆,发出了对前王储的联合通缉令。



于是之后的十年间佐助曾一度以为,那头美丽的、上扬的银色短发,他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了。







白玫瑰一章·完









红玫瑰一章







(四)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巧。

比如说刚才伊鲁卡一走进“红格子”,就望见凯和阿斯马正坐在角落里的老桌旁喝酒。

他正想着今天的运气好也不好——好是因为可以向阿斯马打听些消息,不好是因为凯的酒品很差,待会儿指不定会出什么洋相而自己又不能装作不认识他——却听见另一边传来了一阵极熟悉且粗野的大笑。笑得他想吐。

他扭头瞥了一眼。果然是当地的护卫队长。一个贪婪野蛮的小角色,只因为手里有了那么点权力,就立刻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不。是这片土地上原本就没有王法也没有天理。谁知道在遥远的迷雾中的伦敦,他们发誓效忠的英王陛下此刻在做什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吧台前叫来伙计,然后看见角落里的那两个家伙回过头来,向他举了下手里的酒杯。他于是端上自己的那一份走到桌旁,凯已经给他让出了半边长凳。



“真巧啊。”

他坐下来喝了一大口。随即便遭来了另外两人的白眼。

是啊,在这片可以称得上是荒无人烟的高地,每两个村子之间的距离都很远。而这个小村子也只有这么一间酒吧。如果不在这里碰到的话,还会在哪里碰到呢。

当然,除开某些……某些特殊的场合以外。



“你们听说了么。”

他无视那两双白眼,异常小声地切入正题。啊,这个正题,是他即兴想出来的。

“又有一对被发现了。”



“早听说了。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就是明天。”

阿斯马瞄一眼那个护卫队长,同样小声地回答。

“这次就是他干的。”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凯叹道。



“你给我小声点。”

伊鲁卡拿胳膊撞他。

“那纲手她怎么说。”



“当然要管。”

阿斯马很享受的样子。

“而且这次要干彻底。”



“挂护卫队长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伊鲁卡撇撇嘴。



“我们又不是没挂过更厉害的家伙。”

阿斯马开始点烟。

“不过这次用不着我们出手。她已经交代给玄间和疾风了。”



“难怪我不知道。看来今天来这儿走一趟真是英明的决定。”

伊鲁卡笑笑。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凯还在流泪。



正当他们开始用很正常的声音谈论天气的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

那队长一看见女孩进来,立刻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揪住她的下巴说:“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女孩吓得往后一跳,转身就跑。那队长一把拉她回来,顺势将她摁在吧台上,一手狠狠握住她的脸,另一只手开始乱动:

“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因为明天晚上你就是我的了……”



女孩双唇发颤,眼看就快要哭,却又不敢反抗。阿斯马见桌对面那两人眼睛冒火,便呼出个大烟圈低声说:

“喂。你们两个。别忘了你们现在是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的苏格兰农民。不要冲动误了大事。”



凯将头扭到一边,闷闷地:

“……我知道。”

然后又对伊鲁卡说:

“她就是那个新娘。”



……看也知道啊。

伊鲁卡白他一眼。然后望向那个女孩。



她只是个很普通的乡下姑娘。不过却和所有的苏格兰姑娘一样有着亲切可爱的脸蛋。

她的身材并不诱人,但却很匀称很健康。

她已经到了一生中最美丽的年龄。像一朵干净、柔韧的花。原本在等待那个爱她的年轻人来采摘。

如果——如果没有那该死的初夜权。



是啊。是啊。

伊鲁卡也闷闷地移开了视线。

自从贵族与护卫队相互勾结之后,初夜权也成了那只野兽朝思暮想的美梦。

为什么新娘的初夜只属于领主而不属于新郎这么一个没有逻辑荒唐透顶的特权能够在这个国家存在到今天,伊鲁卡实在想不通。

而正在相爱的恋人们一旦被领主发现,其结果通常是被逼立刻结婚,然后新郎眼睁睁地看着新娘被别人带走。

有时候伊鲁卡也真想看看随便什么人把王妃抢走时,英王陛下脸上的表情。

那一定相当的娱乐与精彩。



不过,怨念也好,仇恨也好,事实终归是事实。

眼下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咬牙切齿地看着。为的是明天在婚礼前能要了那家伙的命。



于是当他们听见那人又爆发出一阵下流的大笑时,伊鲁卡与凯使劲喝酒。使劲喝。阿斯马使劲抽烟。使劲抽。



然后酒店里面发生了一件改变伊鲁卡整个下半辈子的事。

不,或许不止是他的生活被改变,还有凯和阿斯马。

还有,更多的人。



那时候很突然很奇妙地,从窗边的一张桌旁飘来了懒洋洋的、略带丁点儿沙哑的声音:

“我说尊敬的长官,您还是放开她比较好啊。”



酒店里的氛围立刻起了变化。比刚才安静多了。只有被队长箍在怀里的女孩还在轻轻抽泣。

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议论。而更多人,还仍然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阿斯马带着很感兴趣的眼神回头望去。凯惊讶的样子傻到不行。而伊鲁卡呢,则早已听出那声音并不属于这个村庄。



“这位先——”

那队长一边粗鲁地推开女孩,一边大为不满地转过身来,结果在看到目标的时候硬生生地将还未出口的“生”字收了回去。

“呵。你是谁?”

他望着桌边的男子,嘲讽地眯起了眼睛。



那个时候无论是伊鲁卡还是凯还是阿斯马,都已经在心中骂了自己不知几千遍的“迟钝”。因为坐在窗边的那个人——那个和他们一起在这店中坐了起码五分钟以上的人——他们根本就没见过。



他们原本熟悉这个地方的一切。

任何人。任何事。

但凡有任何变化,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可这个人却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刚才说话暴露了自己,他们还会继续把他的背影当作是村中某个极大众化的村民的背影。

而他们能够做出判断也是因为他的相貌和嗓音。不是因为他的语言。

他说的是地道苏格兰语。不,是地道苏格兰乡下土语。如果只听语音是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就是个土生土长的苏格兰农民。

只可惜,他眼睛的颜色出卖了他。



那是一双永远不可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出的眼睛。

那样的颜色。那样的纯净。

伊鲁卡没进过学校,不懂得该用怎样的词汇来修饰那双眼。只能在心里说,真美。

真美。



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围着一块脏兮兮的花格子头巾,衣服也很旧,脚下一双靴子沾满了泥土。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盘子,一大块面包和一杯咖啡。看样子他先前正用手将那块面包撕成很小的小块蘸咖啡吃。很滋润。此刻听到队长的问话,便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



伊鲁卡从未见过哪个村民在队长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

尽管这人有一双美得出奇的眼睛,可他的装束口音却都与普通人一样,完全配不上他此时突显出来的闲逸神情与优雅气质。

于是一瞬间伊鲁卡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那男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愉快与兴奋,就好像他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很有意思的戏剧。



“您有问我的权利,我也有不做回答的权利,长官。”

他很礼貌很镇定地说着,眼睛盯着那队长。伊鲁卡再次觉得,这个人本来是想笑的。



“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

队长走到他面前,怒气冲冲居高临下地大吼。



“当然知道,长官。”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自己的咖啡挪开了一些,似乎不想让某人的唾沫星子掉进自己的杯子里,然后又抬起头来,很无辜地继续道:

“否则我刚才就不会加上您那麻烦的称谓了。”



“哼。”

阿斯马轻笑了一声。



这个笨蛋!你以为你是谁啊?!

伊鲁卡在心里骂道。

他好歹也是个护卫官,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他心头还没骂完,就看见那队长气得涨红了脸,同时装出一副很绅士的样子整了整衣领说:

“我要与你决斗!”



伊鲁卡听见阿斯马颇为厌烦地啧了一声。



那男子很仔细地看着护卫队长,看了足有一分钟,让伊鲁卡觉得他仿佛是在观赏一只快要灭绝的珍稀动物。然后,在队长怒道“你接不接受?”的时候,他突然结束了他的研究,心满意足地靠回自己的椅背上,伸手拿过面包撕了一小块浸入咖啡中,愉快地说:

“很抱歉,长官。因为我发现您不是一位绅士,所以我不打算与您决斗。”



除了眼睛之外,他的相貌本来没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此时伊鲁卡突然发现,那张明亮的、生气勃勃的脸庞竟是如此迷人。



而与此同时凯在旁边说了一句:“这家伙,为什么嚣张得像个贵族?……”



他刚想接口,却听见那队长“啪”地一拍桌子:

“你害怕了?!哼。你既然有胆量侮辱我为什么不敢接受挑战?!”



那男子侧头望了一眼门口:

“我说过了,因为您不是绅士。而且,您已经按我的要求放开她了。所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决斗的。如果您不满意,我可以为我刚才的话道歉。”

说完,望着队长,等他回答。



队长回头一看,发现刚才那女孩早已经逃走了,于是便揪过身旁的小兵来抽出他腰间的配剑,往桌上重重一放命令道:

“我要你现 在 就跟我决斗!”



伊鲁卡禁不住咽了口口水。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那双眼中的愉悦瞬间隐去。剩下的,只有暗暗浮动的冷漠。不知为何令人害怕。



如果不是这个时候护卫官的小女儿从门外叫着爸爸跑进来,伊鲁卡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深入那双眼睛的机会了。



他看见那男子望了一眼小女孩儿,眼神顿时柔和了许多。



“在外面等着,安娜。”

护卫官的话里多少有了些哄劝的意味。

“等着看你爸爸是如何杀死这个狂妄的家伙的。”



小女孩儿愣了一下,瞪着眼睛,显得很害怕。



“……这样不好吧,先生。”

那男子很平静地改换了称谓,直接将对方降了两级,却不动手拿剑。



“难道你现在就想死?!”

护卫官气急败坏地举剑威胁。虽然他并不是想刺人,可这个动作却引起另一边那三位的大大不满。



然而,他剑还没抬得够高,那男子一把捉过桌上长剑的剑柄,只一挽一压,便将他的剑挡了回去。



队长一时惊呆,没有说话。那男子撤了剑,只淡淡地一句“要打到外面去打”,便抽身向门口走去。

伊鲁卡很惊讶地发现他在路过吧台的时候,用极不起眼的动作放了一枚硬币在上面,似乎在死之前一分钱也不愿意欠。



酒店里的人顿时全站了起来,兴奋又好奇地跟到外面去看热闹。



伊鲁卡望望同伴:

“……怎样?”



“……他的身手不错。”

阿斯马站起来。



“……我看也不过是反应比较灵敏而已。”

嘴虽硬,但凯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好吧好吧。这样的决斗倒不多见。姑且看回热闹吧。

伊鲁卡想着,正要出门,却发现那小女孩儿就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十分可怜。

而此刻在外面的空地上,人们早已呼啦一声将两人围在中间。那男子很漠然地站着,可护卫官却显得不如刚才那么有气势了。



“那么,开始吧。”

那男子说完,举剑行礼。

那是一个,非常标准且优美的姿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尽管伊鲁卡从没见过贵族之间的决斗,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不管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上辈子都一定是一个贵族。一个与那些表面衣冠楚楚实际禽兽不如的贵族完全不同的,真正的贵族。



他在行完礼之后,便垂下剑等待对方行礼。可护卫官却毫不理会,径直举剑刺了过来。

伊鲁卡简直不敢相信,一场决斗,竟然开始得这么快,也结束得这么快。



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几声,周围的人都还没看清楚,护卫官的剑就直直地飞出手去,在空中挽了个花,插入了远处的泥土里。与此同时人群边上传来一声小孩子的惊叫:“不!求求您!别杀我爸爸!”男子的剑刹时停在了队长喉前一英寸的地方。



周围一片寂静。那小女孩哭着跑近几步,看看那男子,又看看她父亲,不敢更上前来。



他该不会那么天真吧。

伊鲁卡望着那男子想道。

决斗的胜负,就意味着生死。在任何一个存在决斗的国家里,都是这样。

何况对方根本不值得你手下留情。



可是他很失望同时又有一些担心地看见那男子并没有继续刺过去。

相反,他缓缓放下剑来,冲那女孩露出一个令伊鲁卡几乎要窒息的温暖微笑,轻柔地说:

“唔。我不杀他。”

然后又回过头去,将剑扔在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那护卫官微鞠一躬道:

“我为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向您表示真诚的歉意。这场决斗到此为止。”

说完,便转身走回酒店。



周围的人群中传出了一阵失望的咕哝声。因为没见到死人,大家都很不满意。

村中的生活是那么无趣。如果决斗继续进行的话,无论是谁死,都能给他们留下一笔宝贵的谈资。



伊鲁卡靠在门边,看见那人慢慢朝自己走来,一脸的若无其事。

……笨蛋一个。居然真的道歉了。他轻蔑地想着。



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越过那人的肩膀望见护卫官拾起地上的长剑,两三步冲上前来抬手疾刺。

他刚叫了声“小心后面!”,那人已猛抬手捂住右胸,身子往前一跌,险些跪到地上。

紧接着四面一片惊呼。护卫官冷冷地抽出剑来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那男子垂下头去,将捂在胸前的手缓缓放开,血立刻浸透衣衫喷涌而出,又顺着指缝滴到地上,看得伊鲁卡一阵目眩。

而当他忽然脱力倒下的时候,伊鲁卡来不及思考便伸出了手去,然后看着他在自己怀中一口一口地咳着鲜血,以为自己再也别想见到他那温暖的笑了。



到底是在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还是在自己看到他很笨蛋地扔掉剑的时候——

伊鲁卡一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爱上他的。







(五)



当纲手终于宣布某个重伤的家伙因为命贱所以已经没事了的时候,伊鲁卡、凯、阿斯马、以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再次对他们老大的万能医术五体投了地。

于是,从那天开始直到病人醒来,几乎每个人都沦为了好奇心的奴隶,无视纲手“病人需要静养”的警告,独个独个地,或是相互结伴儿地,跑到病房里去,“探病”。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幽默的局面,是因为病人在酒店里的所作所为被村民们加油添醋地夸张了无数倍,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但回头问伊鲁卡他们时,三人又没有足够的耐心来解释事情的原委。



那个护卫官当然按原计划挂掉了。而差点挂掉护卫官又差点被护卫官挂掉的这个男子却成了传奇样的英雄人物,一夜间在小村家喻户晓。



前来看他的人都完全没有正当的理由。但他们还是各显神通地来了。

有的悄悄溜进去站在床前观察好一阵子,有的则只在门边露一露头,然后就很不幸地被纲手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伊鲁卡很高兴自己目睹了一切,因为这样他就比别人更有理由进出那间病房,而且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毕竟,那天是他把这个人扛回来的。



凯和阿斯马似乎也很在意这个家伙,但阿斯马总是叼着个烟卷儿什么也不说,而凯呢,经常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闹腾一圈,说了很多,又不让别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所以只有伊鲁卡在静静地看着他,而且看他的时候往往神游万里。



他想了很多。

时而想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与背景,时而想知道他的过去,时而又担心他的未来。



他真的太特别了。他绝不属于这片高地,而是来自一个他们无法想象的世界,带着一身的神秘潜藏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似乎在逃避什么,又似乎想面对什么,令人琢磨不透。



伊鲁卡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令他如此介怀。仿佛他就是一块磁石,而自己则是小小的铁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他的磁场。



——啊,可能是村中的生活太单调了吧。他最后得出结论。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也不去想他。



然而这种紧绷起来的镇定却在他醒来的那一刻被戳破了。



那天伊鲁卡正和阿斯马在隔壁下棋,下着下着就听见凯从里面跑出来大喊:

“他醒了!他醒了!”



他和阿斯马对视了两秒种,然后同时“蹭”地起来,拍飞挡在面前的凯朝里面冲。

之后凯只要一提起此事就热血沸腾,说要跟他俩决斗。



他们奔到床边的时候,因为冲力过猛而像不倒翁似的摇晃了半天才止住。然后发现床上的那人正用一种异常天真、异常感兴趣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就像村中的小孩子第一次见到马戏一样。



那时候伊鲁卡不知道是该鄙视他还是该对他着迷。因为自己向来是比较迟钝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多年后的某一天突然明白了其实当时是属于后一种。



接下来阿斯马继续抽烟,一句话没有。

而伊鲁卡见那人打量自己的眼神实在讨厌,就双臂一抱,装出很老大的样子说:

“你醒啦。”



那人看了他半晌,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也同那护卫官一样,原本是属于某种快要灭绝了的珍惜动物。



他正想组织反击,却听见那人很轻微很虚弱地说:

“……我要见你们的头领。”



伊鲁卡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脸去看阿斯马,结果发现阿斯马也和自己一样糗,眼神里满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头领?”



——这个人会读心术。

当他很郁闷地坐在门外等门内的“谈判”结束的时候,伊鲁卡忍不住这么想。



他们没等多久纲手就出来了。

她看见三人傻呆呆地瞪着自己,便笑眯眯地宣布:

“他说他要加入。我已经答应啦。”



“什么——?!”

凯下巴都掉了。



“啊……”

阿斯马两眼望天,拍一拍脑袋。



“这未免也太……太仓促了吧!”

伊鲁卡上前一步。

“我们还根本不知道他的……”



“放心吧!他不是坏人。”

纲手像哄小孩儿似的回答。



……这太离谱了!

伊鲁卡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恼火。

……难道被他施了法术么?!纲手从来没如此轻易地认可一个人。万一他是敌人怎么办?万一他是奸细怎么办?万一……



真该死。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因为话虽然这么说,他心底竟还是有些高兴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当他再次回到那张病床前时,他似乎隐约看到了一点点答案。



“哟。”



那人的眼睛闪烁不定。

尽管房间很暗,但银色的头发仍然流光四溢。



“你就是伊鲁卡吧。”



“……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回答。



“……不干什么。我现在杀不了你也吃不了你,如果想气你的话目的也达到了,所以我不干什么。”



伊鲁卡差点没气晕过去。



“你觉得你很了不起么?不该手软的时候手软结果连命都快丢掉,现在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蒙混过关,但别以为大家就会对你掉以轻心,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我们以前也遇到过。”



天啊伊鲁卡。你在说什么。

一口气讲完过后,他恨不得把自己就地埋了。



随后进来的凯和阿斯马像看法国人一样看他。



可那人却仍旧专注地望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

“听说是你把我背过来的。谢谢啦。”

说得缓慢而平静。



那时候伊鲁卡连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这没什么。不用谢。”

他承认他一败涂地。



“唔,那个那个,你觉得怎样?”

一旁的凯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



“唔——该怎么说呢……”

那人重新摆出很欠揍的样子,两眼直望向天花板。

“虽然你对理想的过分热情和对现实的过分乐观会令你不敢相信我现在是多么的痛苦,但我还是要说如果你的一片肺叶被硬硬的尖尖的东西刺到那么你也不会觉得怎样……”



“什么什么?!”

凯蚊香眼状。彻底抓狂。



然后那人又略带笑意地将目光移下,落到阿斯马身上。



阿斯马看着他,笑着哼一声说:

“阿斯马。”

“欢迎。”



于是他也只微笑着回答:

“卡卡西。”

“幸会。”







(六)



后来纲手总爱拍着卡卡西的肩膀说,某人当初的恢复能力,简直和小狗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卡卡西就会把头歪到一边,然后挑起一弯很帅气的眉毛说,不要把我形容得跟我的宠物一样啊。

然后大家就呵呵嘿嘿地笑。



那时候真幸福。

真幸福。

至少在他们身旁渐渐形成的漩涡还没有席卷过来。

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单纯而天真。



伊鲁卡发现他什么都会。

就好像他天生具有某种能力,可以将世界上的一切技艺都学为己用。



他敢和疾风比剑。两柄剑指东指西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他敢和玄间赛马。两匹马齐头并进看得他们心旷神怡。

他敢和奈良家的孩子比下棋。然后摇身一变成为第一个把那孩子逼和的人。

啊,他还很耐心地和凯比过猜拳,结果再次向所有人证明凯的确已经被上帝抛弃。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能将伊鲁卡从前因为长个子所以穿不下了的旧衣服穿出一身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

他能在别人突然觉得他遥不可及深不可测的一瞬间说出最贴心最有亲和力的话来。然后将那人(无论是谁)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还能将英王陛下新近颁布的敕令用最标准最优雅的伦敦腔念出来,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小口琴吹一支爱尔兰舞曲,让红略带着羞涩的神情在黄昏的余辉下跳个尽兴。



他既是天使又是精灵还是魔鬼。伊鲁卡常常想。



他在最短暂的时间内俘获了所有人的心。得到了他们愿以命相托的信任与舍命相救的友情。



如果他真的是敌人那么他们都将死得很惨。

不是被他杀死,而是被事实的真相折磨死。



幸好,他不是。



他真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有时候伊鲁卡觉得他心思极细城府极深,可同时又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单纯的孩子。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人存在于他们之中是如此的和谐,可同时又觉得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寂寞与孤独。

还有时候,他觉得他是真正的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却又真正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于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想他才好。



他总是带着笑眯眯的、愉快的神情。

可伊鲁卡仍然觉得,在那微笑的背后似乎有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去,仿佛是火把下的暗影,火光越明亮,影子就越深沉。



然而当时他的确太幼稚了。以为凭自己的观察就能读懂他的心,窥见他的一切,却从没想过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会像毒瘤一样在体内滋长,最终伤害那个他最不该伤害也最不该亏待的人。



他差一点就与全世界最洁净最柔软的心擦肩而过。

每晚做祷告的时候,他都这样提醒自己,忏悔过去的错误,思考到底该如何去爱如何去弥补才算是足够。



不。也许怎样也无法足够。

毕竟人的贪婪与慷慨都同样的没有边际。



但他真的很幸运。

因为他还有忏悔的机会,还能像现在这样细数从前的点点滴滴,而不是在失去之后才发现为时已晚,痛不欲生。



卡卡西经常嘲笑伊鲁卡,说他的舌头不会打弯儿。

伊鲁卡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就是第一次吻他的时候因为太没技巧所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吗。

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每次说起这个他心里都会涌出又甜又苦的滋味来。

甜是因为卡卡西所认为的第一次其实并不是第一次。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偷吻过他,只不过卡卡西不记得罢了。

而苦是因为,那个吻竟成了后来一切伤害与仇恨的源头。



那天卡卡西第一次参加他们的任务,结果异常顺利地挂掉了伦敦派来的督税官,纲手高兴得合不拢嘴。

于是当晚他们在山间的小溪边燃起了一堆很大的篝火。几个只有他们知道藏在哪里的酒桶被推着滚了出来,全体举杯欢庆。



那是一幅怎样的图画。伊鲁卡一想起来就禁不住微笑。



尽管火已经足够旺盛了,凯还是一个劲儿往里面添柴,仿佛要把整个林子都砍来烧掉。



疾风从篝火里扒拉出两根烧着的木炭,在自己面前重新生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来——烤肉。

他那块肉穿在树枝上,翻着翻着,油就冒了出来,然后在他咳嗽的时候一滴一滴落进火里,发出呲呲的声响,肉香伴着焦糊的味道散开,令一旁帮他收拾野味的玄间直皱眉头。



阿斯马和奈良家的孩子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地方玩牌。

伊鲁卡一直不明白那种纸牌只两个人玩儿怎么会有意思。可他们俩却玩得很是起劲。

阿斯马的烟圈在火光中悠悠缓缓,忽明忽暗。



红豆嚷着要和纲手拼酒。结果她脸蛋飞霞的时候,纲手咕咚咕咚还像是在喝水。

于是她死活拖来了红,要她替自己收回这个面子。红左推右推不过,终是拿起杯子来喝。静音在一旁担心地望着三人,怀中抱着纲手的小猪。

是啊是啊,伊鲁卡摇摇头,对头领的生活习惯很有意见。不过他怎知道几百年后人们竟真会把猪当宠物养呢?



那时候只有一个人没有人陪伴。

只有一个人独自坐在火边,对着熊熊的火苗出神。



——每当有人经过卡卡西身边时,伊鲁卡都会看见他抬起头来微笑。可再低下头时,却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



他的头发,朝向火光的一面被镀上了微妙的金色,还有较深的橙红色,以及本来的银色。在火苗颤动的时候,这些颜色就被搅在了一起,调和出不同层次的光影,说不出的美。



他的睫毛低低地垂着,在眼下映出了淡淡的影子,遮住了眸子的光辉,令伊鲁卡看不透彻,但却看得心疼。



于是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大大咧咧地问:

“啊,听说那个家伙是你亲手干掉的?”

说完之后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卡卡西回过头去,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伊鲁卡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眼中的讯息。



那是一个,温柔到极点的眼神,虽然因为大声的问话而被打断,但不容质疑的渴望与思念却依然残留在眸子的深处,没能被抹除干净。



伊鲁卡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在看恋人。或者是,像看恋人一样地看着自己,在自己身上寻找某个原本千差万别的影子。完全不合乎逻辑,却又合乎人在受尽思念煎熬时所表现出来的本能。



然后他突然端起手中的酒杯来喝了一口,稍微有些恍惚地答道:

“是啊。是我。”



伊鲁卡拼命整理思绪,组织语言:

“……听说,听说出奇的顺利啊。唔,你是怎么做的?”



这时候卡卡西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眼里重新闪烁起愉快的光辉:

“那个啊……其实我只不过是从窗外扔进一块石头让他家橱柜最上层的古董花瓶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脑袋上而已……”

说完便转过来,很享受地观察伊鲁卡脸上惊讶的表情。



伊鲁卡瞪了他半晌,突然伸手一推他肩膀道:

“你,你耍我啊?!”



卡卡西吭吭地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你还笑!”

伊鲁卡抢过他手中的酒杯,灌他。

卡卡西急忙要躲,但被伊鲁卡一手揪住,拖回来,手臂环住他脖子,固定好,往死里灌。



灌了两口,卡卡西开始咳嗽,似乎是被呛着了。伊鲁卡感到他在自己的臂弯里咳得一颤一颤,那天他被刺伤咳血的情景突然在眼前一闪,举着杯子的手顿时松了。



他的伤虽然恢复得快,但却恢复得不好。毕竟当时伤得太重,不可能不留痕迹地痊愈。

因此那以后他的肺变得比较弱,如果被很刺激的烟熏到或是天气变凉,他的反应都会比别人更加强烈。



伊鲁卡看见他咳嗽,就跟什么东西戳到自己心里一样怪不舒服。于是便放开他,又起身拿来个酒杯,往地上一摆,说:

“敢不敢跟我比?”



那人看他一眼,咳咳地摇摇头:

“你比不过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伊鲁卡任性劲儿上来了。

“这样吧。看你那么瘦,那就你干一杯我陪两杯,好不好?”



卡卡西还是咳咳地笑,很无赖的样子:

“不好。这样不公平。我可是很绅士的哦。你不要毁我名声。”



伊鲁卡听了,直想捶他。但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比,自己也不便勉强。



尽管如此,那晚他还是醉了。不是拼酒拼醉的,而是跟伊鲁卡边聊边喝喝醉的。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英格兰说到苏格兰,从爱尔兰说到威尔士,从隔壁村的狗说到法国人的面包,从新发明的猎枪说到北欧海盗的战船。但伊鲁卡发现,无论是他自然而然地引话,还是费劲心机地套话,卡卡西都巧妙地敷衍了过去,对他那不为人知的往事只字不提。



他的酒量比伊鲁卡想象的大,但最后还是喝不过他。于是当伊鲁卡刚开始有些脸热心跳的时候,就看见卡卡西缓缓闭上眼睛歪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喂。”

他抓紧机会嘲笑他。

“你不是很能喝的吗。”



卡卡西微微一笑。令伊鲁卡恨不得当时就抱住他吻下去。

可他的良心正在犹豫的时候,卡卡西又沉沉地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地说:

“伊鲁卡……你是个好人。”

然后便毫无知觉地倒在了伊鲁卡的腿上。



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当伊鲁卡把他扛回家扔到床上的时候,忍不住想起刚才在篝火边展出的各种醉相——



凯是最难看的一个。使劲乱嚷还吐得遍地都是。

疾风和玄间乐滋滋地猜拳,明明对方出的是二却硬说成了八。

阿斯马揪住奈良家的孩子说要用纸牌变魔术给他看。

红豆要好些,只是不停地傻笑。

而纲手则歪在静音身上,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她到底是在骂谁。



可是卡卡西却和他们都不一样。

伊鲁卡从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酒品这么好的人。



他只是睡着。静静地,很沉很沉地睡着。不哭不闹不乱说话,不找人打架也不找人吵架。只是静静地睡着,令伊鲁卡简直能听见他那细细的呼吸声。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这么想着,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然后看见他有些怕冷地伸手拽住那被子一拉。



“你还知道冷啊。”

某人闷闷地。

“你生理结构不一样么?一般人喝了酒都会发热的啊。”



没有回答。



“真是的……”

某人起身生炉子。

“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我来照顾你……”



他摆弄好之后,又过去替他掖被子,结果发现那人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正在做梦。



他被这样的情景吸引得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大气不出地望着他的脸,仿佛他期待已久的谜语就要在下一刻揭晓答案。



然而这个答案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卡卡西侧了下身,有些不安地转过脸去,火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脸庞柔和的线条。

然后伊鲁卡看见他再次皱了皱眉头,微微张开双唇,没有出声音,却有晶亮透明的东西细细划过脸颊,在乳白色的枕头上浸出一点圆圆的印痕。



……为什么?



伊鲁卡觉得自己的心停跳了几秒钟,随即又开始狂跳。



……为什么,哭了?



“……鼬……”



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伊鲁卡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搂进怀里。



……那是谁的名字么?就是他让你哭的么?



他看见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还没等大脑发出命令嘴唇已吻在了他的唇上。



怀里的人极轻微地一颤。



但随后伊鲁卡便如掉进了冰窖。刚才的冲动和心疼全被一个念头浇灭——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还从来没吻过任何人。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至少没这样吻过。

他当然吻过他的母亲,可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而不像这般怦然心动。



自己的嘴唇就覆盖在他的唇上。他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柔软与温热。可是……

然后呢?



……主啊。



伊鲁卡在心里叹了口气。



伊鲁卡你真是太糗了。幸好他已经喝醉了啊……



可正当他这么苦恼的时候,却发现卡卡西微张开嘴唇,朝自己回吻过来。



他不敢乱动,也舍不得离开,只好任他轻轻地、浅浅地吻着,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种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东西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也许是因为喝醉的缘故吧,卡卡西并没有就此醒来,也没有吻得太久。于是只短短的一瞬间,伊鲁卡便看着他重新沉到枕头上,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明显是把自己当另一个人。



可是……卡卡西啊。

这种感觉,是会让人上瘾的。



他这么想着,小心地抚了一下那银色的发丝,刚想替他擦干泪痕,却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呢喃道:



“……鼬啊……”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那是伊鲁卡唯一一次听见他用粗话骂人。可是他脸上那痛苦又温柔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相信他是真的在“骂”那个人。



他这句话让伊鲁卡迅速地恢复了理智。

他匆匆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那天夜里伊鲁卡也醉了。

不是因为和谁拼酒,而是因为头一次发现,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太难受。







红玫瑰一章·完









白玫瑰二章







(七)



从地图上看,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罢了。

但如果稍微放大一点,我们就可以勉强看清那一弯窄窄的海峡。

如果再放大一点,继续,继续地放大,我们就可以感到时间在流转、空间在飞逝时的眩晕。

然后从高处急速地坠落,朝着海面,能看见星罗棋布的战船。



在入海的一瞬间,一个灰黑色的巨浪卷过,周围顿时响彻了浪淘声,以及不同语言的呼喊。

高高的主桅被拉了下来,右舷上挂满了牵引长绳的尖钩,两条船在最近的距离相互开炮。

不断有人惨叫着落水。箭羽破空的声音和金属相碰的声音提醒着船员们,也许他们再也见不到家乡的蔷薇花了。



在传统的海战中,个人总显得很渺小。

无论是面对着大海还是面对着敌舰,胜利的代价往往会超出预先的估算。

这也是鼬讨厌海战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他一剑一剑刺死迎上前来的敌人时,他的动作完全没经过考虑,而是无意识的,出于本能的反应,以及长期养成的习惯与技巧。



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很想知道。

但他们正在败退,也许连生还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这条船被俘获,那么等待其他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作为王储的他,则会被利用尽最后一丝一毫的价值,直到他的死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优惠为止。



这些西班牙人很狡猾。

他们知道谁可以杀,谁必须留下。

所以鼬暂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父亲的作风向来是亲自督战、身先士卒。而鼬自己即使死了,英格兰也不会没有王储。



他们还有佐助。

是的,至少还有佐助。



他离开王宫的时候这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还被母亲牵着手,摇摇晃晃地跟来送他。

那双湖水一样澄澈明亮的眸子眨啊眨啊的,令他在此刻也忘不了。



是的。

至少,还有佐助。



于是当中将再次请求他撤离的时候,他很冷淡地拒绝了。



虽然在这个时代保护王室的血就等于保护国家,但父亲却从没教过他该如何从战场上逃跑。



因此,他不懂得逃。不懂得该如何说服自己下这个决心。



他只知道一个真正的贵族是不会逃、也不会背叛的。

而他,是全英格兰的王子。



如果换成是某人的话那可就不一定了。

他突然想到这个,竟然有微笑的冲动。



“殿下,我们必须放弃旗舰!”

中将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请跟我们走吧!”



可王储一剑刺穿冲在最前的敌人,口中回答的却是一句不着边际的问话:



“公爵呢?他在哪艘船上?”



“公爵大人已经撤离了,殿下,所以请您也……”



中将没能说完他的话。

鼬回过头去,发现他已经倒在了地上,喉管处插着一支箭。



那时候他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然后一瞬间汹涌澎湃,仿佛就要没顶。



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

这次,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怪他丢下自己逃跑。毕竟逃跑是那家伙的风格。因为他总能比自己更加准确地估算出战场上可能发生的一切,然后帮助周围的人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带着大家一起逃。



他想到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家伙永远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会随机应变。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能飞快地适应,简直不像个贵族,但又是真正的贵族。



也许,这也是自己爱他爱得发狂的原因之一。



他其实是个绝好的顾问。往往在最危急的时刻给自己和军队指出一条反败为胜的道路。

而每次自己出征,他都会找各种理由跟来,想拒绝那些稀奇古怪的理由几乎就不可能。

只可惜这次,他们没有船。没有能与那种大船周旋的、足够轻盈但又颇具杀伤力的战船。

所以他逃走,他并不怪他,甚至在内心深处希望他逃得越远越好,希望他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来。



哪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成。



逃吧卡卡西。

逃走,然后活下去。



也替我,活下去。



然后鼬有些恍惚地看见一排穿西班牙皇家海军制服的人很整齐地翻过船舷朝自己冲来,又很整齐地被一根横扫过去的断桅拦住,然后像一排稻草一样向后仰倒。

他惊讶地顺着桅杆望去,发现那根桅杆的另一端上系着一条原本用来控制帆高的绳索,而那根绳索此时却被谁紧紧地拽着,直穿过甲板上敞开的舱门,通向下面的仓库。



这种恶作剧似的战斗方式只可能属于一人。

当他醒悟过来的时候,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愤怒。



他于是几步冲过去跳进船舱,结果跟正要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摞在一起跌到地上。



“哟!”

那人笑着招呼。



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如果您不想当沉船里的神秘古尸,殿下,那么您还是快跟……”



“你为什么不逃?!”

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舱壁上,眼睛里燎着火。

也许其他人真的很难想象王储发怒时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



然后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人突然凑上来轻轻衔住他的嘴唇,然后又飞快地离开,一双眼睛望着他,说:

“我们逃不掉了。要死就死在一起吧。”



那时鼬真的愣了一下。



他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睛。里面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纯净色彩。

然后他就觉得一阵心疼,忍不住抚上那略微苍白的脸颊,想凑过去吻他。



我怎能让你去死。



我怎舍得让你去死。



他闭上眼睛。



“我说鼬啊……”

可四唇刚要相接的时候,那人却笑出声来。

“我,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急着去死啊……”

“虽然我不想陪你去死但你死了我还是会很难过啊……”



一双闪着光芒的,愉快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燃起来了。



“原来你……”

那人继续吭吭地笑着。

“原来你,这么爱我啊……”

“我倒是头一回知道……”



愿仁慈的主保佑全英格兰人民都有幸欣赏到他们高贵的王储此时的表情。

其实卡卡西是在这么想着。



鼬猛地站起来。面如死灰。



卡卡西不等他发作,也起身,拉住他就跑:

“有一艘小船在后面等我们。一旦脱离了旗舰那边就会来接应。”



于是,刚刚还在悲壮惨烈拼死奋战的王储此时已灰溜溜地被公爵大人拖着,穿过船舱间的通道,来到了尽头的房间。



这是位于旗舰最尾部的房间。从大开的窗户朝下方望,一艘小艇和四个士兵正在焦急地等待。



和这个人在一起,总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

鼬再次肯定了他多年以前得出的结论。



卡卡西抛下绳索,鼬把绳子固定好,两人突然都不动了。



“……你先。”

王储盯着他。



卡卡西无奈地扬了下眉:

“那还是,一起吧。”



说完两人同时朝窗口走去。



可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几个西班牙人冲进来。



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自己的胸口被谁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哗啦”一声,浑身冰凉。



“王储殿下!”

当他终于冒出水面时,听见有英国士兵在喊。

“请抓住我的手!”

“快!”



他于是游过去,同时感觉到头顶有什么东西飞过。凭声音推测,应该是箭。



他刚一上船,旁边又“哗啦”一声。船被颠簸得一摇一摇。



这次是公爵。



他急切地趴在船边寻找,可那人沉下去之后,却没有再浮起来。



“卡卡西!”

他喊着便要往下面跳。结果被士兵们拉住。



“卡卡西!卡卡西!”



我怎会让你去死。



我怎舍得让你去死。



“卡卡西……”



可是海面渐渐平静,那人却仍没有出来。



头顶上空的箭越来越密了。英国士兵开始摇桨。



“停下!”他回头吼了一句。



“卡卡西!旗木卡卡西!”



求你了,别死。



“哦呀——我还没死呢!”



“哗啦”一声,那人从船的另一边冒出头来:



“别叫得这么凄惨,会让人误会的……”



鼬于是第二次被气得像个死人。



小艇迅速离开了缓缓下沉的旗舰,与更多的小艇汇合,然后追上新定的旗舰,一同朝岸边转移。



卡卡西背对着鼬坐着,低着头,似乎在使劲拧衣服上的水。

鼬望着远处已经没顶的旗舰,桅杆尖上那面小小的国旗也随着沉入了海中。



他对着它看了一会,又发现卡卡西还在忙乎,便回头问:

“你刚才在下面做什么?”



卡卡西嘿嘿一笑,侧过半边脸来,两个肩膀笑得直抖:

“其实也没什么啊……”

“只不过觉得水下比水上更安全,所以多躲了一会而已……”



那时候他的眼睛弯弯地眯成条缝,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看上去又狼狈又动人。

鼬低低地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从登上旗舰到抵达王宫,这一路上鼬都没空去找卡卡西,而卡卡西也没来找他。

他们暂时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王储与公爵。两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接下来的一天鼬忙于应付。



战败后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的,而这次在众多的国事当中又插进来一件更令人操心的家事。

那便是佐助病了。



当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立刻把一帮大臣连同父亲一起扔在了会议室里,自己跑出来,直接去母亲的房间。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母亲总是会亲自照料孩子的饮食起居。他小时候也是这样。



佐助病得并不危险,但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的不认得人。

鼬的脑中顿时闪过无数个名字,然而最后说出的却只有一个:



“药师兜呢?”



“药师医生碰巧不在宫里,殿下。”



“他去哪了?马上给我找回来。”



“我已经派人去找过了,亲爱的。”

母亲先前一直俯身望着小儿子,此时终于抬起头来。

“他们说他今天一早就去公爵家了,走得很急,还带了两个助手,好像是要做一个手术。”



鼬觉得自己有些对付不过来了。



“……什么?”

他微一皱眉,问得有些吞吐。

“……什么……手术?给谁做手术?为什么要做手术?”



“我不知道。”

母亲温柔地说。

“大概是公爵家的什么人吧,或者是公爵本人?可我没听你说他有受伤呀……”



鼬看了一眼佐助,觉得自己的心被剖成了两半。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



他受伤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明明他来找自己的时候还安然无恙,之后怎可能有机会……



[我怎能让你去死。]



[我怎舍得让你去死。]



后来他们一直在一起,根本就没分开过……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母亲。”

他极力镇定下来,不断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公爵家的某个仆人或某个客人或随便什么猫啊狗啊的都行——



只除了公爵。



然后他俯下身让母亲吻了一下,然后很茫然地听母亲说佐助只是伤风其实也用不着把兜叫来,然后不知道自己都回答了些什么,然后鞠躬,行礼,转身出了门。



会议室里的讨论还在无奈地进行。可王储殿下的马却已经在路上了。



各个门口的卫兵条件反射似的跨上马跟出来,结果是一队人马呼啸着从伦敦的大街上飞奔而过,吓晕了不知多少夫人小姐。



在旗木公爵的府上,王储殿下的到来向来不会有专人迎接,也不会有特别的招待。而王储本人也不用打什么招呼便可以直接进去,这已经成了习惯。

于是当鼬一句话不说噔噔噔轻车熟路地跑上楼梯,转过回廊推开西厢第一个房门的时候,发现药师兜正在外面的厅里,洗手。



他的衣服很干净,丝毫不乱,但那盆水却是血红。



年轻的医生看见王储冲进来,愣了一下,随即微鞠一躬道:

“殿下……”



鼬深吸一口气:



“……佐助病了。”



然后就不说话。



医生很犀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擦干净手,答道:

“我这就回去。”



鼬望着他从里面叫出了那两个助手,三人异常麻利地收拾好工具,眼看就快要出门。



“……等一下!”

鼬叫住他。



“……殿下?”

他转过身来。



“……小王子……”

鼬拼尽全力,终于将话改掉。

“……小王子在王后那里。”



医生顿了一下,但很快便答道:

“谢谢你,殿下。”



然后三人陆续出门。



他知道自己太冲动了。



就算小王子真的快要病死,也犯不着让王储殿下亲自去找御医。



可是他无法控制。

他顾不得这许多。

如果他无法确定那人的安危那么他也将无法继续。



按理说现在一切障碍都没有了,可鼬却觉得自己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迈不动。



是他么?

他还活着么?

快进去看啊!



连公爵家的仆人都比他有出息。



正当他僵在原地的时候,外面得知手术结束的仆人们涌了进来,可一看见他在那里,又纷纷狼狈地止住,俯身行礼。



现在没有余地了。



其实早在走进这房间时他就已知道。只不过不愿承认而已。



鼬觉得心中一阵揪紧。

那盆血水在优美的房间中显得如此扎眼。



里面的人,是他。



“你们,进去吧。”

他甚至连说完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还是自己么……?

他恍惚地想。

为什么那家伙总让他找不到自我,一次又一次地反常。

可又为什么只有在担心那家伙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才会觉得自己又恢复正常了呢?



王储也有想不通的时候。

比如说现在。



他看见那群人冲进去,里面立刻传来了“感谢上帝”、“噢上帝啊”之类的叫声。

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知道那人在里面说了一句什么,仆人们只待了不到一分钟便又陆陆续续地出来,对鼬再行礼之后,就全部离开了房间,最后一个,还不忘替他把门关上。



鼬仿佛透过了墙壁,看见某个家伙正在很坏地笑。



于是他有些不敢相信地走过去,站在卧室门口,抬眼望他。



他果然在很坏地笑。

只不过那笑容苍白,无力,虚弱得连嘴角眉梢都没有动作,笑意只从亮亮的眼睛里传达出来,直接投映在鼬的心里。



他枕在一个看起来很大很软很舒服的枕头上,一只手臂露在外面,身上盖着被子。



鼬看不到伤口。



“你知不知道……”

那人忽然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

“你这个样子……很蠢……”



是啊。是很蠢。

他走过去,小心地坐到床边。

从遇上你的那天起我就没聪明过。



“……伤在哪儿?”



“你看不到的地方。”

那人很欠揍地说。



“我再问你一遍。”

这次王储味儿十足。

“伤,在,哪儿。”



那双眼睛又笑了。

“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该不会无耻到掀开被子来看……”



可那时被子已经被掀开了。

从此公爵对王储的认识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在被子被掀开的那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暖香伴着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



鼬当然认得那种香。

因为此刻,周围的空气正在轻轻地舞动,在欢笑,在歌唱,在用一种最直接最赤裸的方式表露着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种回旋流淌的香味,永不停滞如泰晤士河的浪花,永远温暖如伦敦郊外的阳光,仿佛只一嗅便能嗅到人在世上的所有欢愉,能嗅到鲜活的、繁茂的、真实存在的生命。



那是只属于卡卡西的香。

也是只属于鼬一个人的香。

令他每每嗅到便心醉神迷。



卡卡西穿着睡衣,可一只手却捂在腰上,透过那只手下面的衣缝,鼬能看见厚厚的绷带。



他于是握住那只手,温柔地想把它掰开,却发现那人捂得很紧。



“……让我看。”

他喃喃道。



公爵叹了口气,眼睛望向天花板,放开了手。



那下面是一团红。

不怎么大,却跟那盆血水一样,越看越扎眼。



他刚想解开他的睡衣看得更清楚些,那人却又伸手来捂上了。



他于是急忙阻止:

“别捂着。这样对伤口不好。”



公爵很无辜地说:

“……我知道啊……可是不捂会痛啊……”



听得鼬不知所措。



“还有啊……”

“看完了别忘把被子盖上……这样我很冷诶……”



鼬既想抱他又想捶他。



不过瞪了他一会,还是发善心替他盖上了。



公爵看起来很满意。

毕竟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享受这种待遇。

除了……也许除了小王子之外。



然后鼬便俯下身去,很小心不碰到他的伤口,将胳膊支在他肩膀两侧,一只手抓起他的手,另一只手来回拨弄着他软软的头发,轻声问:

“什么时候伤到的?”



“唔……不记得了啊……”

某人两眼直翻。



鼬微微一笑,侧脸吻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干爽,指尖略有些冰凉。鼬吻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贴近他的嘴唇,低语: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再说一遍。”



卡卡西觉得背上直发凉。于是便老老实实望着天花板说:

“唔……好像有点印象了啊……好像是在我……把某人推到海里去的时候啊……”



然后他感到鼬的身体僵在那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水下耽搁那么久?”



“……其实呢……是因为在有盐份的海水里处理伤口会比较方便……”



“笨蛋。”

王储打断他。



……笨蛋。

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么。

可那样会很痛的,卡卡西。

伤口浸在海水里,会很痛的。



卡卡西歪过头看他,发现他眼中又是当时在船上那种急着去死的神情。只不过这次,卡卡西笑不出来。



“……笨蛋。”

过了很久,王储终于又骂了他一句。然后低下头吻他。



四唇相接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浑身一颤。原本想好的计划好的控制好的一个疼爱的吻,因为各自身体都想要更多而迅速地变质。



鼬感到卡卡西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肩膀。那股温暖的芳香迫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解开他的睡衣一路吻下去,无意间碰到了他的伤口引起他一阵战栗。



卡卡西吸了口气,忍住没叫出声。

他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这场战争能给他们多少时间来彼此相爱,几分钟,几秒钟,还是一眨眼。

这之前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为触不到那个人的手而疼痛,疼痛,痛得他甚至躺在床上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要能像蛇一样蜕皮,该多好。

而此刻伤口被碰的疼痛,与那种疼痛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鼬真不想停。

他知道卡卡西也不想停。

可当他吻到那圈绷带旁边时,他突然愣住了,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地在那团红上吻了一下,随即起身,替他拉拢衣服,盖上被子。



卡卡西看见了鼬的动作,但却感觉不到他的嘴唇,因为那个吻被厚厚的绷带隔开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那双纯净的眸子望着他,不说话,却很感激,很柔和。



谢谢你。

鼬仿佛听见他说。



“笨蛋。”

他于是笑着回答。

“我说过让你救我么。”



“喂……”

床上的病人立刻提高音调抗议。

“我为了救你连面子都不要了好不好……”

“你见过哪个国家的公爵是坐在小艇上一桨一桨地划出包围圈的啊……”



“反正有我这个王储陪你么。”

鼬难得气他一次。觉得很开心。



“我说你啊……”

公爵闷闷地。

“你至少该感谢下我吧……”

“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推你下去,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啊……”



鼬想了一想,学着某人刚才的语气说:

“唔……我好像已经感谢过了啊……你不记得了么……那要不要再来一次啊……?”



然后他看见卡卡西瞪了自己半晌,平时的聪明灵气全没了,双颊突然红了一下。只一小下。但却因为本来苍白的脸色而显得愈加明显。



“……公爵大人?”

他忍住笑。



“……我不送你了。”

卡卡西两眼一翻,又望向天花板。



他于是俯下身去亲了最后一下,站起身来: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看我回到会议室时,那群人脸上的表情。”



卡卡西望着天花板,两眼放光。



直到鼬快走出卧室大门,床上那人才悠悠说了一句:

“你大可对兜放心。他是个信得过的人。”



王储头也不回地答道:

“啊。只可惜这世界上我唯一信不过的人就是你。你说我到底是该信他还是不信他呢。”

说完便一声门响。



然后门里门外,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八)



一年一度的万圣节,宫中照例办起了假面舞会。

王室贵族的假面舞会当然要比平民的来得奢华。无论是参加舞会的人选还是舞场的布置,都必须经过精心的设计与安排,绝不容有半点疏忽。

在全英格兰的城市乡村,大街小巷,有多少人梦想着升官发财,建功立业,只为了挤身上流社会的更上层,握着永久生效的入场券——爵位与勋章——走进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填补自己无止尽的虚荣。

可实际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在周围羡嫉的目光下参加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宫廷舞会。而在那些享有特权的舞会组织者当中,又只有更少数更少数(人们宁愿相信根本没有)的人,虽然身在其中却感到索然无味,虽然对一切细节都了如指掌却又全然无视,看起来简直就是在浪费美色,浪费时间,浪费机会,浪费,财富。



鼬其实是这更少数更少数人中的一个。但因为他恰好又是受这种舞会折磨时间最长的一个(当然这个国家中有参加舞会历史更长的人,但他们并不觉得那是一种折磨),所以他原本脆弱敏感的表面已经在这种打磨下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硬壳,或者说,结了一层厚茧,令他即使在最厌倦的时候也能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感情,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完美的反应,同时保护他不再被这些磨人的东西伤到,最糟糕的情况也只不过是表面的那层壳越结越厚,越磨越硬而已。



因此,当他看见又一位自己不认识的小姐(也许是某位公主或是某个伯爵的千金——反正都一样)朝这边走来的时候,根本连躲的念头都没有。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朝这边走来——因为他在这。

满大厅五光十色的面具当中只有国王王后和王储的面具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这算是习惯也算是规矩,所以他并不觉得惊讶。

而说她是一位小姐也是有根据的:她的个子不高,腰身纤细,步履轻快,服装和面具的颜色无一不显露出贵族小姐的普遍喜好。

这种小姐,他见得多了。

他只希望这一个不要太缠人。



那时候大厅中正演奏着一支舞曲。空气中混合着鲜花和各国特产的香水味道,令人难以分辨。

没在跳舞的淑女绅士们散布在厅中的各个角落。侍从们托着酒盘穿梭其间,忙得不亦乐乎。

大厅的地板非常光洁,使绣着精致花边的裙摆在拂过时发出一种很舒软的愉快声响。而制作每一条那样的花边所需的花销,大都能让生活在伦敦另一边某个漆黑角落里的三口之家吃上一个月。然而在这里,花边也只不过是装饰罢了。



鼬看见她很小心地穿梭于众人之间,像是一个教养不错的淑女,可还是在她渐渐走近的时候忍不住希望了一下——希望她要找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旁的那个少年。



当然,再一次地,这个判断是建立在他这么多次假面舞会的经验之上。



那个人长得不高不矮。准确地说,如果去掉他头上的帽子的话,那么他只比自己矮一英寸左右。

他身材偏瘦,穿着并不华丽,很简洁,却又极其优雅,按鼬的标准来看即使是在王宫中也很难见到穿着如此有品位的人。

他的面具是纯黑色,本属于宫廷舞会中不太受欢迎的色彩,可那面具的一侧——大概是在左眼眼角的地方——镶嵌着好几颗非常细碎却晶亮的宝石,只要他微一动作就会折射出点点光芒,足够明显却又不刺眼,就好像夜幕上的星星,闪烁而柔和。

那种宝石的质地和色彩鼬都辨不清楚,只能断定它们也是深色,因为即使衬在黑面具上也并不惹眼。

整个面具以相当默契的线条配合着他脸庞的轮廓,照传统只遮住鼻尖以上的部分,露出了淡淡的嘴唇和很男子气的下巴。

他先前一直在望另一个方向,所以鼬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上述信息再加上他现在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的事实,使鼬轻而易举地得出了结论——他一定是新近才获得爵位,因此他对周围的宾客都不熟悉;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宫廷舞会,因此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讨好那些贵妇小姐,吸引她们的注意。



尽管这些结论连同刚才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足以体现出那人的特别,但最令鼬感到惊讶的,还是他的态度。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就站在王储旁边。

虽然两人的距离还没近到不得不打招呼的程度,可频繁走到鼬面前行礼问候的人早将这个事实表述得再清楚不过。

同时他不会不知道在王储面前应该脱帽。

虽然在假面舞会上戴帽是被允许的,但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也已清楚地表示——王储在哪?我怎么没看见。



总之,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时候鼬也没空来惊讶了。

并且先前那小小的愿望也彻底地破灭——那位漂亮的(应该是吧)小姐已快走到他面前。无论是眼神还是方向都证明她是来找自己而不是去找旁边那人的。



他看着她俯身行礼,然后轻车熟路地对她露出一个王子样的高贵微笑,然后毫不奇怪地发现她眼中忽然略过一丝慌乱与羞涩,同所有淑女一样在他面前强装起镇定来。



虽然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多少比对待男人的要好,可王储的冷漠无情却是众人皆知的。他有本事让那些与他跳过一次舞的淑女们难堪得再也不敢跟他跳舞,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于是最后都只好归咎到自己身上,苦闷地回家钻研俘获男人的更好方法。



所以眼前这个,显然没跟他跳过舞。



真希望快点结束。

大英帝国的王储在祈祷着。



可正当他携着自己的新舞伴步入舞池时,旁边那人也正好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空酒杯放回到侍从的托盘上,然后很悠闲地转身——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撞上了。



不是他和鼬,而是他和鼬的舞伴。



后来每次说起这个鼬都坚持认为他当时是故意的而他却坚持说不是。



“噢……我真抱歉。”

他一边后退一边摘下帽子,然后全无视鼬的存在,只对他身旁的女孩鞠了一躬,很有礼貌地说道:

“请原谅我刚才的疏忽。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希望您别介意。”



他的这个举动立刻收到了想要的效果。甚至,更多。



就在他脱帽的一瞬间,鼬听见自己的舞伴竟不顾身份与场合,极轻极轻地惊呼出声来。而他自己也由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色彩而目眩,思维不受控制地停止了几秒钟。



那是一种罕见的,不,是他从未见过的银色头发。每一丝每一缕都纯净得令人心醉,在大厅高悬的壁灯下变幻出奇妙的光泽,可凝神看时,却又是一片灿烂的雪银。

几乎所有的头发都乱蓬蓬地朝上扬着,令鼬怀疑他在舞会之前是否真的梳过头。



他鞠完躬后就抬起脸来。暗色的面具后面飞快地一闪。鼬企图捕捉却又无能为力。



“……没关系。您太客气了。”

那女孩显然已将王储给她的美好印象抛到了脑后,回答的时候声音微微发颤,且从她与他四目相接的那一刻起,脸上窄窄的面具就再也遮不住逐渐扩大的红晕,令她只得窘迫地垂下头来,避开他的眼睛。



鼬站在原地,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尴尬,直到那人重新戴好了帽子,三人间的气氛才变得自然了一些。



那人看见面前的女士已经心慌意乱到无力追究他刚才的失误,便满足地转过身去要走,结果在眼角余光扫过时发现王储正用一种很……很异样的神情盯着自己,虽然被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却仍能从目光中感到。

于是他停止了动作,略微一顿,颇为无奈地回过身来,直望着鼬的眼睛说:

“旗木 卡卡西。请问你是?”



他刚一说完,旁边那可怜的女孩就因为首次在宫中听到如此无礼的话(而且还是对王储)而昏了过去,结果反倒被让她昏过去的罪魁祸首很绅士地一把接住,抱起来朝休息室走去。



鼬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很想笑的。

只可惜四面的侍从立刻围了过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乐趣。



他看着他走远,暗自肯定自己确实已记住了这个名字——

旗木 卡卡西。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与刚刚去世的老旗木公爵有什么联系。



旗木 卡卡西。

第一个在他面前不脱帽,不行礼,不用称谓称呼他的人。



旗木 卡卡西。

原来他的眼睛是淡青色的。

就在他转过脸来的一瞬间,那浅浅的、明亮的眸子从面具的眼眶中透出光来,显得如此坦率而真诚,竟丝毫也不畏惧,丝毫也不退缩,令鼬一看便知道那是愿意相信人的眼神,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做出善良决定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尽管此刻那眼神并不十分纯净——似乎还夹杂了一点好奇和不耐烦的情绪在里面——可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明知道他是王储却还用这种眼神看他。



旗木 卡卡西。

同样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在对他做出全世界最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说——“请问你是?”

好像他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是啊。他们原本就不认识。

如果作为王储当然有很多人认识他。可是他,那个硬壳之下的他,又有多少人认识呢?

也许根本没有。



所以他并不生气。

不。绝对不是生气。

相反地,他开始感到兴奋,感到不安,感到害怕,开始从头到脚体会着一种崭新的,只有在梦里才敢奢望一下的,快乐的感觉。



最高贵的与最低贱的同样悲哀。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叫他们的名字。

路边的野狗没有名字。即使曾经有过也早被人遗忘。

而他从生下来就有名字,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清清醒醒地忽略。似乎比野狗还不如。



因此当他听见那人问“你是?”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其实也就是那层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壳——在一瞬间完全瓦解,裂成了碎片,令他重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重新有了一点点,自我存在的感觉。



他知道他期待的答案不是“王储”,而是“宇智波鼬”。

如果那没头脑的傻姑娘不昏过去的话,他一定会怀着狂喜的心情回答他:

“宇智波 鼬。”

并且还相信既然他有胆量这么问那就一定有胆量这么叫他——



宇智波 鼬。



他多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样的话他窒息已久的心就能活过来。就能在一场又一场舞会——不,其实根本不是舞会,而是周围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的细节——打磨出来的壳中求得一线生机。就能重新呼吸。重新跳动。重新感觉自己的每一波情感。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只要能感觉到,他都欢迎。



他不能不承认那人的声音很好听。

柔和的语调。略带点沙哑。只一丁点儿。听起来就很吸引人。



他实在想听听那样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一次。

叫他,鼬。



他在一瞬间对这个念头着了魔。

毕竟这是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他看到了能将自己从不断包裹起来的硬壳中解放出来的——

希望。



因此当那人从休息室里出来的时候,鼬差点就不顾一切地迎着他走了过去。幸好母亲正派人来叫他,总算在无意中阻止了他这个疯狂的想法。



他站在母亲身边,无论在谁看来也是一幅王后与王储促膝谈心的温暖图画,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从没离开过那个在大厅中漫无目的悠闲晃荡的身影。



他嫉妒每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无论那谈话是多么的短暂与简洁。

他甚至嫉妒那些递给他酒杯或者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的侍从。因为他们至少能听见他说一声“谢谢”,而自己却被困在这里,将母亲的话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刚才那一点自我的感觉已令他上了瘾。

只尝了一口就想要更多。谁也挡不住。



因此当他终于回到大厅中时,他再也不愿意浪费任何机会——王储主动找一个有爵位的人说话应该算正常吧——径直拿了杯酒就朝他站着的地方走去。



只可惜他还没有走到,那人就已厌倦了厅中的氛围,独自离开人群,朝外面的凉台走去。

他于是也端着酒杯,并以此理直气壮地拒绝了一路遇到的邀请,紧跟在那人后面走上了凉台。



外面的空气很冷。刹时令他清醒了许多,却又令他更加迷惑。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给不出答案。



然而就在这时那好听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了:

“……哟。”

“……我想我们刚才见过。”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寻声望去,发现那人正摆着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姿势倚着栏杆,在自己看见他的时候微一举手中的酒杯算是打招呼。



“我想……是吧。”

潮水般的感受来得太快以至于他无法适应。

“唔……我们刚才……说到哪儿?”



“你的名字。”

那人淡淡地。似乎这事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可鼬却不在乎。



他只知道从来没有谁用这种态度对待过自己。

这种爱理不理的,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态度。

他全然接受甚至还带着感激地接受是因为,他明白这就意味着他们彼此对等。



没有谁比谁高贵。

没有谁比谁更有价值。

而是两个,完全平等的自我。因此可以毫不掩饰地在对方面前表露自己的感受。



这正是他想要的。

做梦都想要却从没能实现。



天晓得此时的王储正在厚着脸皮主动告诉别人他的名字。



“……啊。”

愿望就要实现的前一刻,他竟然有些紧张。

“……鼬。”

他说。

“宇智波,鼬。”



“哈。”

那人很轻地笑了一声,但无论是此时的笑声还是之后的话语都绝没带丝毫的冒犯。

相反,还相当的友好。



“……原来是王储殿下呀。”

他说完便鞠了一躬。可鼬却觉得这一躬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而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一种他一看便能懂得的,很有默契的玩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一看到他鞠躬时的笑容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刚才的绕弯子,根本是他故意在演戏。

可是这出戏却演得这么轻松自然,即使是现在也还没有想公事公办的迹象。所以鼬再次欣喜地断定,这个人是明知道他的身份却并不打算把他当王储看待,而是把他当鼬——那个在层层重压之下的,几乎就快要失去生命的柔软的内核。



他看见他玩笑般的鞠躬,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鼻中“哼”地一声,却不说话。



那人直起身来,然后又靠上栏杆,几个指头翻来覆去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似乎那样很好玩。



“……旗木 卡卡西。”

他走过去,也靠在栏杆上。口中叫着他的名字,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自言自语。



“唔——?”

那人懒洋洋地等着下文。结果落了个空。于是便回过头来警告道:

“我的名字可不是用来叫着玩的啊,殿下。”

刚一说完就听见王储脱口而出:“叫我鼬。”



他愣了一下。



那时候鼬以为他一定会嘲笑自己。

可是他没有。



他看见他淡青色的眸子映出屋内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朦胧而不确定。他读不出他眼神的含义,只知道他现在的神色与刚才的截然不同。

那似乎是一种……很认真的神情。玩笑与打趣的意味全都隐藏了起来,令他为自己头一次看到如此纯净的眼神而惊喜得发狂。更何况,这种眼神的流露完全是因为他。这是此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眼神。



他正想对这种眼神做出回应——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凉台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侍从走上来。



就在那时他听见卡卡西极轻快,却又异常清晰地说了一句:

“舞会后宫门见。”

然后又提高声调,用很正经的语气说道(鼬简直不相信他竟然也能“装”出正经的样子来):

“关于那个条约的问题……”



然后他的“高谈阔论”就被侍从非常礼貌地打断了。



“非常抱歉,殿下。但是国王陛下请您……”



“我知道了。”鼬简短地答道。心中想的不是那侍从,却是卡卡西。



卡卡西只装作没听见,把头偏到一边,喝酒。



那侍从得到了“回答”,恭敬地再鞠一躬,转身替鼬开门。

鼬瞄了一眼那人,跟着他进去了。



之后的舞会鼬是在一种非常忙碌的状态下度过的。

他一边要应付种种突来的邀请和父母的叮咛,还要抽空思考自己该如何才能离开舞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宫门。

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卡卡西。

那家伙似乎很放松。似乎全然没意识到诱拐王储出宫的严重性。甚至也不担心王储能否如他所愿地平安出逃。

他只顾在这华丽的大厅中寻找他想要的乐趣。仿佛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根本用不着劳神去想。



鼬看见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突然发现他这样的举动其实是对自己的恭维。

那种只想得到结果却不管你怎么去做的神情,就等同于他对自己说——既然有本事当王储那为什么没本事混出宫?这不是你的家么?主人进出家门有什么好奇怪的?唔?



他再一次收回目光来,再一次忍不住微笑。好在母亲以为自己是因为她的话而微笑。



那个人在向他挑衅。

不是出于对立,而是出于一种更加……更加可恨的意图。



他是在这挑衅中寻找乐趣。尽管他知道这种乐趣不止属于他一人。



鼬的高傲与好强被恰到好处地激起来了。只可惜并不是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冲突,而是因为……有人想跟他玩游戏。

他并没注意到自己此时的心态其实就像个孩子。

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摆了一道。然后愤愤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既然你敢发出这种邀请那我就敢大摇大摆地出宫。

卡卡西你信不信。



可是他知道他信的。

他从一开始就相信。否则他就不会冒着被拖进地牢的危险冲他说出那句话。



鼬很惊讶他为什么只凭如此短的时间、如此少的接触就左右了自己的思维和情绪。

他对这个人的一举一动简直没有抵抗力。

“光明正大”地“混”出宫去——然后呢?然后又有什么花样?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这个人比他聪明,比他精于计算,可他却自然而然地相信他了。相信他请自己出去,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一会要如何出去,然后好好地照那人所安排的情节玩一场游戏,同时享受这种角色扮演的乐趣。



舞会结束后他很明智地换了一套不起眼的衣服和面具,然后混在仍旧戴着面具的人群中大摇大摆地朝宫门走去。

真的是,大摇大摆。

恐怕之前的任何一个王储都没有这样潇洒过。



到了众人上车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刚才的潇洒与得意瞬间全无。



他怎么知道他在哪辆车里?



而他又怎么知道哪个人是他?——既然他已经换了衣服和面具。



笨蛋卡卡西。

他忍不住在心中骂道。很奇怪自己居然也会有想骂人的冲动。

如果今晚失败的话你就等着上绞架吧!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辆极普通的双轮马车轻巧地滑了过来,嘎吱一声,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只需抬脚就能跨进车门。



“请上车吧,公爵大人。”

那车夫同别的车夫一样戴着帽子和面具,可鼬却清楚地看见了那面具中一双笑得弯弯眯起的眼睛。



“你的技术越来越好了啊,查尔斯。”

他一本正经地夸奖道,相当满足地钻进马车,享受起公爵大人的待遇。



“哪里。大人真是过奖了。”

车夫用好听的声音轻笑着回答。

“跟大人改妆易服的技巧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啊。”



鼬哼了一声,微笑不语。



年轻的车夫懒洋洋地挥一下鞭子,玻璃窗外的景物立即开始缓缓地移动。周围告别的问候声和车夫们赶马的轻喝声都渐渐地远去。在马车飞驰出王宫侧门的那一瞬间,鼬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自由了。



尽管他知道这自由来得多么的短暂和虚无。

但此刻这种感觉却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得仿佛这不是真实,而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



可车夫的心情却和他的大不相同。

刚一出王宫,他就听见他在前面哼起了小调。

那是一首在民间流行的小曲,只不过鼬是第一次听到罢了:



“A rose will bloom,

And soon will fade,

So does the youth,

So does the fairest maid.”



一朵玫瑰花,

开了又谢了。

青春也一样,

美丽的少女也一样。



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调子。

鼬又好奇,又有些不屑地想。



从歌词来看这其实是一首忧伤的曲子,可那人似乎心情很好,哼着哼着就变了味道,变得竟有些……竟有些欢快。



鼬在马车里听着他哼呀唱呀,实在弄不懂这个人究竟还会做出多少让自己惊讶的事来。



现在正是万圣节的晚上。

街边有许多戴面具的人在手舞足蹈。

而他,这个帝国的王储,却坐在公爵亲自驾着的马车上,在伦敦城里满大街乱跑。



简直就是在做梦。



简直就是……一个梦。



他不得不承认伦敦的夜晚很肮脏,很危险,很混乱,却又……很美。

他从未见过这个时候的伦敦大街。

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似乎都死气沉沉,但又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地蠢动,令他感到莫名的害怕。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这个城市感到陌生。

他究竟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突然觉得茫然。

直到这些情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



他如何做了这么久的王储。

他禁不住苦笑着摇摇头。



一朵玫瑰花,

开了又谢了。

青春也一样,

美丽的少女也一样。



马车穿过平整的大街,开始在狭窄的小巷中颠簸起来。

鼬打开正前方的小窗子,努力大声地想盖过车轮滚动的声音:

“你倒是轻车熟路啊!”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些路上跑的?”



“在伦敦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先生!”

那人学着大街上出租车夫的口气,很职业地答道。

“不过您放心,走这条路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



鼬愣了一愣,正想再问,却发现他一手松开了缰绳,整个上身转了过来,朝自己嘿嘿一笑:

“您该不是害怕了吧,殿下?”



“看好你的马!”

鼬没好气地答道。



“不用担心。”

他回过身去,潇洒地一挥手道。

“它们很乖的。”

“我让它们跳小步舞它们绝不会跳踢踏舞。”



鼬看他一眼,重新掩上窗子。



这个人,太有意思了。



他禁不住又笑起来。并且忽然觉得,即使今后他们再不会见面,这次“出逃”也一定会在他的记忆中烙下烙印,使他在多年以后还能想起,原来自己,也曾经真实地活过。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更多的感慨,马车就渐渐地停了。年轻的车夫跳下车来,又钻进车厢里,和他并排坐着。



“干什么?”

他傻傻地问。



现在他们还仍然在小巷里。

巷子漆黑。非常安静。



“舞会前的例行公事。”

车夫转身在车厢座后翻箱倒柜地扒拉着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如此靠近以至于他能嗅到他衣服上的熏香,能感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呼吸。



鼬觉得自己有些……迷糊。



但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说不清楚。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那人突然“哦”地叫了一声。然后很使劲地像是在拽什么被压在箱底的东西,拽啊拽啊猛地拽了出来,然后转身,往鼬怀里一塞道:

“换衣服。”



那时候鼬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可笑。可那人却毫不在意地又拽出一件东西来,然后便开始动手解衣服扣子。



“……我说公爵大人。”



“什么事,殿下。”



“叫我鼬。”



“鼬。”



“我们现在是要……”



“换衣服。”



“我知道。”



“知道还问。”



“我是说,换衣服是为了……”



“参加舞会。”



“舞会?”



“是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叫你换你就换。”



“可是,为什么,卡卡西,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人突然停下了动作。用一双淡淡的眼睛望着他。



“……因为你和我很像。就是这样。”

他说完便又回过脸去,很麻利地将已经解开扣子的外衣连同衬衫一起脱下来扔到脑后,然后拎起腿上的那团东西抖了抖,让那件东西变得看起来像是衣服。



鼬被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有些头晕。

现在他只穿着一件最贴身的薄衣,以至于车厢里满满的全是他的香味和温暖。很淡,但穿透力却很强。令鼬在一瞬间想到他自己的衣服完全有可能被染上这种香可如此一来他回去的时候该怎样面对那些侍女惊讶的表情。



那种香绝不是夫人小姐们用过的香。

那香味中浮动着的温热的男子气息没有丝毫阴柔娇媚的意味。可却比那样的香更令人心醉。



鼬看着他穿上那件旧衣服,然后因为穿反了所以又将它脱下来,呼啦呼啦翻过来之后又重新往身上披。



看得他……有些焦躁。



“那是个什么样的舞会?”

为了不让自己再度失神他只好找些话来谈。



“去了就知道。”

那人扣好从上数起的第三颗扣子,转身打开了厢门。

“你快换吧。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便跳下车去。关上门。留鼬一个人在里面哭笑不得。



当王储殿下穿着不知是谁的旧衣服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公爵大人忍不住垂下头吭吭地笑了两声。



鼬真想揍他。



他笑了一会之后,又抬起头来打量。可没瞧得两下,就又弯下腰笑。



“公爵大人。”

鼬冷冷地警告。



“我知道我知道……”

某人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请您把扣子解开。”

说完就歪着脑袋盯着鼬看。



“……什么?”

鼬听得一愣。



“扣子。”

他比划了一下,笑着解释。

“只有绅士穿衣服才会把扣子都扣满好不好……”



鼬又是一愣:

“这么说你要带我去的地方也不是绅士该去的地方咯?”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学着那人的样子把衬衫最顶上的两颗扣子解开了来。



“唔——该怎么说呢——”

那人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边继续审查王储的着装。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鼬觉得这个绕口令很无聊。



“还有那个。”

他正郁闷着,却听见那人又指挥起来。



“袖口,也要松开。”

公爵比划着。



“看来你很在行嘛。”

鼬一边解开袖扣,一边侧眼反盯着他。

卡卡西在那一瞬间觉得,面前这人也许真有当流氓的天赋。



于是鼬看见卡卡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说:

“这样就差不多啦。快走吧。”

说完便抓住缰绳,牵着马走。



“去哪?”

鼬觉得他这个回避的动作很有趣,便穷追不舍道。



“啊……”

卡卡西刚要回答,却突然咳嗽了两声。



现在外面的确比较凉。而且他身上的衣服远没有刚才的厚。



下一刻鼬突然听见自己的嗓中发出了一种陌生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他听见自己说:

“你,很冷么?”



卡卡西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望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两人就不再说话,直到他们走出巷口。



巷口外面,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伦敦最丰富却最贫穷的地方。

这里是伦敦最鲜艳却最肮脏的地方。

这里是伦敦最热闹却尸体最多的地方。

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伦敦的一切。



鼬从不知道自己的国家中竟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也很好奇为什么卡卡西会来这样一个地方。

他跟着他朝深处走去,一边惊讶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一边在心中尝试着各种猜测。

一个醉醺醺的姑娘迎面过来,一头撞进卡卡西怀里。

鼬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愤怒。如果不是他没有对女人动粗这个概念,那么他此刻已经冲过去推开她了。

可卡卡西却全不在意,只是很温柔地扶住她的肩膀道:

“哎呀……伊莱莎你又喝醉啦?抱歉我今天不能送你回去了。你自己能走么?我刚才看见你叔叔的窗户亮着灯呢。”

那女孩胡乱地点点头,又笑着推开他,表示她自己能行,然后就喝着酒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鼬看见卡卡西回过头来望一眼她的背影,非常关切,似乎很不放心。



他戴着面具,而那女孩也已经醉了,可她仍能凭他的一句话就认出他来。并且他刚才说“又”。



又。



那么之前有过多少次?

鼬望着他的眼睛禁不住想,那两汪淡青色的眸子真的有他想象的那么纯净吗?

还是……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呢?



卡卡西回头看一眼后,没说话继续朝前走。

那之后他又跟很多人打了招呼。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瘸子和驼背。流氓和小偷。妓女和赌棍。

他的每一个招呼都打得那么真心真意,完全不像是敷衍。而那些人无论当时在做什么——无论是在招揽肮脏的生意,还是在下注,还是在酗酒,还是在打架——都会回过头来用各自的方式回答他,没有一人例外。



旗木 卡卡西。

鼬完全被弄糊涂了。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到底是一个高贵的公爵还是贫民窟的头领?



这两种形象差距太大了。要让它们重合在一个人身上简直就无法想象。

但是……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如果真有可能的话,也许卡卡西就能将它们极好地融合在一起。



当他们终于走到那条长长街道的尽头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非常温暖明亮的灯光。许多人的喧笑声从那里传来,还有用很低劣的乐器和技巧折腾出来的音乐。



卡卡西看到那灯光,停住了脚步,然后缓缓将马车领到路旁停好,转身很孩子气地拉起鼬的手说:

“就是那里。快来吧。”



鼬触摸到他微凉的手指,脑筋还没开动脚就已跟着他迈开了步子,结果在推门进屋的一瞬间差点被屋内强烈的烟草气味和酒精气味熏得流出泪来。



屋内有很多人。

准确的说,这里是一个小酒吧。破旧的吧台上歪歪斜斜地挤满了伦敦最便宜的烈酒。

前来喝酒的人乱七八糟地散在屋内,有的在玩牌,有的在跳舞,还有的在拼酒。毫不掩饰的笑声一阵阵地传来,中间还夹杂着粗俗的笑话和最难听的脏话。

一些人戴了面具,一些人没戴面具。也许对这里的人来说,节日不节日,都是一样的。



鼬望了一眼卡卡西,发现他很淡然,似乎已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和人物。

他为他们俩找了个稍微清净点的角落,先让鼬坐下,然后自己去吧台跟老板说了些什么。

那老板笑呵呵地拿出个杯子来,倒了一杯东西,递给他,然后又揪住他唠叨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放他走了。



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走过来坐在鼬旁边,用西班牙语说着些很没廉耻的话,大概意思是要他跟她上楼去开房间。

鼬当然懂得西班牙语,但却不想回答她。

王室的教养实在太好也太悲哀,以至于在这种场合他甚至连干脆地拒绝都做不到。

于是当卡卡西端着杯子回来的时候,发现鼬还是冷冷地坐着,而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却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鼬看见卡卡西回来,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他很清楚自己耐性的限度,也很清楚现在这耐性已经用掉了几成,所以他干脆不说话,看他如何解决。



卡卡西将杯子放在桌上,然后靠着桌边站着,一手伸过去轻轻地揉了揉那个女孩的头发,也用西班牙语平静地说道:

“抱歉哈拉达,但他是我的朋友。”



那女孩立刻离开鼬站起身来,凑近卡卡西,却不碰他,只微微笑着回答:

“噢。真抱歉。你该早告诉我的。”

然后又用她以为鼬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好像让他很生气了呢。你说怎么办呀……”

说话时那天真单纯的样子,令鼬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刚才那个在自己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



卡卡西瞄一眼鼬,也用同样小的声音(其实鼬也能听见)对她说:

“没关系。包在我身上啦。”

然后又拍拍她肩膀:

“你来跳支舞吧。我喜欢看你跳舞。尤其是你穿那身火红裙子的时候。”



那女孩听了,立刻露出一个明亮无比的笑容,转身跑到里面去了。



鼬不得不承认,她是他生平见过的所有女孩中最美丽最纯洁的一个,就连那些王公贵族的千金小姐也比不上。



卡卡西看着她进去,然后在鼬身旁坐下来,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说:

“你口渴了吧。这个是我的杯子,没别人用过。你放心喝吧。”



鼬端起来喝了一口。原来不是酒,只是一杯白水。

他发现自己的确是渴了,于是一边继续喝着,一边想象着要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全伦敦最脏最乱的酒吧里永久保留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杯子,而每天频繁出入这个酒吧的,各种各样的流氓和无赖都会像遵守契约一样地远离这只杯子,绝不去碰它,也绝不允许别人碰它。



旗木 卡卡西。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放下杯子,突然意识到卡卡西没有东西喝,便问:

“……你呢?你不要点东西喝么?”



卡卡西愣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摇摇头说:

“我还不渴啊。而且就算我渴了的话,在你这里喝一点就够了。”

说完又似乎怕鼬不信,便凑过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喝完又将杯子还给他。



鼬看着他喝自己的杯子,一时竟忘了这个杯子原本就是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以前从来没和谁共用过同一样东西。无论是衣服,鞋子,羽毛笔,还是其他任何东西。而像杯子这种东西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是谁用他的杯子他会觉得很脏。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可此刻他却并不觉得卡卡西拿这个杯子喝水有什么不妥。更不觉得很脏。相反,他仿佛有些高兴似的,觉得他的这个举动带来了一种亲近感,好像在向他证明他们之间并没有间隙,而是很亲密的……很亲密的什么,他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卡卡西觉得有些热了,便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上。

鼬发现周围的人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足见他们早就见过这样的发色。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公爵?

他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单纯的胆大还是厉害到能让这些人即便知道他的身份也绝口不提。



旗木 卡卡西。

他越想就越着迷。



这时候那西班牙女孩从里面出来了。身上穿着火红的,只长至膝盖的裙子,赤着脚,手里拿着一面铃鼓。

她经过桌旁的时候低头对卡卡西笑笑,像是一只就要飞上蓝天的小鸽子仍留恋自己的主人一样可爱。

卡卡西笑眯眯地望着她,似乎是一种特别的鼓励。鼬发现那女孩刚一走到屋中央,周围的人就自觉地挪出了一块地方,刚才在乱嚷乱叫的人也都不闹了,只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望着她,等待着。



女孩在中央站定,将鼓举过头顶,轻轻一拍,清脆的铃铛就叮铃叮铃响了起来。

她的腰身随着鼓的节奏舞动,在旋转的时候红裙子飞了起来,露出了美丽的双腿。



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舞蹈。

或者说那简直就不是舞蹈。而是……生命。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生命。每一个动作都张显着舞者的个性,跳得如此投入,如此毫无保留,一瞬间甚至给鼬以飞蛾扑火的惨烈感觉。难以言喻。



在这样极端肮脏凌乱的地方居然会有同等极端美丽纯洁的东西存在。

他从不知道。

但卡卡西却知道。

除这个女孩之外,这里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与故事,一番一番的喜乐哀愁是所谓的上流社会永远体会不到,也体会不来的。



他回头看看卡卡西,发现他正在很专注地望着,双眼深澈得如同湖水。

他又回头去看那女孩,发现她也频频朝这边望来,很显然,是在望卡卡西。

但是她那瞬间掠过的目光,却全不似她的舞蹈那般撩人,只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获得认同的渴望,就好像一个小女孩希望别人夸奖她的新衣服一样,单纯而热烈。



她的眼睛会说话。

因此鼬断定卡卡西的眼睛也会说话。只可惜那个面具总是以非常烦人的角度遮挡了他的目光,使他无法完全清楚地读到他眼中的讯息。



那女孩跳完一支,立刻有几个男孩前去向她挑战。他们每人都跳了一段踢踏舞,姿势非常简单,但脚下却令人眼花缭乱,鞋子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快得令人无法细数。

鼬当然没见过踢踏舞。刚才在马车上卡卡西虽然提过却也没听得太懂。不过欢快的节奏在哪里都同样地打动人心,因此没多久卡卡西就发现鼬很感兴趣地盯着跳舞的几人,脸上全没了先前那种僵硬的表情。



那女孩见对方人多,便笑嘻嘻地跑过来找卡卡西帮忙。结果卡卡西刚一起身,全屋子的人就都回过头来,比先前看那女孩还要虔诚一万倍。



那几个男孩见卡卡西来了,口中只叫着“不公平,不公平!”。卡卡西瞄一眼王储,发现他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自己,无奈只好两手一摊,苦笑道:

“那你们想要怎样?”



“我们是一边,你一个人一边。”

西班牙女孩出卖了他。



“啊哈哈……”

卡卡西挠挠脑袋。

“那,就这样吧。”



然后比赛就开始了。



因为是一对多,所以是车轮战。对方每出一个人来卡卡西都必须作出回应,如果不能跳出比对方更复杂的舞步,那么至少也要与对方一模一样才不算输。

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那个女孩。只见她撩起裙子来蹦蹦跳跳地几下,因为是赤脚所以听不见声音,但那双雪白的小脚却舞得比什么时候都轻快。

然后鼬看见卡卡西很绅士地背起双手,上身轻微地一颤,脚下踢踢踏踏地几下,将那女孩的节奏原番不动地模仿了出来。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和欢呼声。还有口哨声。

然后那几个男孩一个接一个地跳过来,卡卡西在每个人跳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重复着他们脚下的动作,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引得周围的人又笑又叫。



鼬极其满足地欣赏着他的舞姿。

他上身的动作并不明显,一直很有礼貌地背着手,微低着头,以便能看清对方的舞步。可脚下却比任何人都激烈,却又能让人明显地感到他对自己每一个动作的控制和绝对支配。

他上扬的头发随着舞步一颤一颤,渐渐幻成一团亮闪闪的银光,比那西班牙女孩的红裙还要眩目。



那时候鼬突然想到,如果他不是公爵,自己也不是王储,该多好。

如果他们也是这片街区的一部分,每天唱着歌,坐着马车——不,徒步走到这里来,然后他可以看着他跳舞,该多好。

那样的话他不会在乎自己用谁的杯子喝水。只要能和卡卡西在一起。

只要能和……卡卡西在一起。



他为这个想法感到一阵战栗。有太多东西突然回到他的脑中。

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

也许,他真会被他毁掉也不一定。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立刻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生怕被发现,生怕被追上,其实,根本就是在逃避。



他快步走近马车,自己坐到车夫的位置上,扬鞭一甩,催促马儿朝来时的那条巷子奔去。



他不敢想那人会是什么表情,会有什么反应,也不敢想他一个人要怎么回家,只知道自己如果再多想一点点就再也没机会回头了。



反正他有那么多朋友,不愁没有办法的。

他安慰自己。



可他刚进入小巷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远处喊着:

“鼬!”

“鼬,等等!”



他在叫他的名字。

他正在按他的愿望,叫着他的名字。



鼬突然觉得很累。



他不想再催促马匹了,只放松缰绳让它们跑。

他知道就算这样那人也追不上。



那人的声音暂停了片刻,但随即又在一个更远的地方响起。

这次,只有一声,遥远,却清晰:



“鼬……救我!”



鼬就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终究还是无药可救的。

他猛地回头,可幽深的巷子在马车背后延伸,延伸。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人的声音没再传来。



“卡卡西!”

他急勒住马,却发现这条巷子太窄,马车根本无法掉头。

慌乱中他也不知道自己骂了一句什么。只毫不犹豫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往回飞奔。



这一路上他知道自己正离王宫越来越远。

可是他不在乎。

如果现在让他用王储的封号来换那人的平安,他眼都不眨一下就会答应。



然而这条路好长。

明明刚才只一会就通过了的,为什么现在会显得这么漫长。



他一边喊着“卡卡西!”一边往回跑,结果在路过一堵废弃的断墙时突然听见有人喊:

“鼬……”



他本能地止住脚步,寻着声音焦急地张望,感觉到自己的心狂跳不止,迫得他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卡……卡卡西……你……我怎么……”



然后他听见墙角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

“我在这儿,鼬。”



他急忙回头,隐约看见一个人形坐在墙角,一动不动。



他冲过去,因为止不住自己的冲力而径直跪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伸出双臂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你还活着……”

他吻一下他的头发,又怕他身上有伤自己抱得太紧反而会弄痛他,便稍微放开一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你受伤了么?是什么人?他们想做什么?”

说完便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的回答。



可卡卡西却一动不动地,继续将头懒洋洋地枕在他的肩头上说:

“我没事啊。也没有什么人啊。”



鼬一愣:

“你……没事?”

“那你刚才为什么……”



“我累得要死啊……”

那人无奈地回答。

“不如我们下次反过来试试啊……如果是我驾车你来追的话,你肯定追不到这里就会垮掉……”



鼬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卡卡西!”

他揪住他的衣领,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卡卡西还是不动,也不抬手推开,就这么任他揪着。



然后鼬终于猛一放手,结果发现卡卡西是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直直地倒在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鼬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锤打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望着他那虚脱的样子,很想把他的头再掰回自己的胸前,或者替他揉揉后脑勺。可是那只手只颤了一下,却没能抬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卡卡西终于缓缓起身,靠着墙站好,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鼬听见他又止不住咳了两声,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往他身上一盖说:

“穿上。”



卡卡西把衣服拿下来。继续拍灰。



鼬莫名地冲他大吼:

“我叫你穿上!”



卡卡西一愣。没再拍灰,没有说话,也没穿衣服,就那么靠着墙,望着他。

当鼬稍微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就用一种很冷静的语调提醒道:

“该回宫了,殿下。”



“叫我鼬!”

鼬转身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摁在墙上。

“这是命令!”



“您可以选择下命令还是不下命令。”

那人望着他,若无其事地说。

“而我呢,可以选择服从或是不服从。”

“然后您就可以选择惩罚我或是不惩罚我。”



“卡卡西……”

鼬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现在他明明就离他这么近。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平静的呼吸。

可是……他做不到。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他绝望地质问。



“……那么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卡卡西礼貌地反问。



“我……”

鼬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不,其实是有答案的。只不过他不想说。

不敢说。



然后他看见卡卡西很轻柔地把自己的手臂挡开,抽身出去,慢慢走向马车。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对不起。”



高贵的王储终于回来了。



“……对不起卡卡西。”



卡卡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且……而且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何况……何况你和我都是……都是……”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他终于一口气说完。随即避开那人的目光,很庆幸四周的黑暗和脸上的面具能多少替他遮掩此刻的表情。



那人半晌没有动静。

鼬开始觉得后悔。



……这到底算什么?

这难道真的是……爱么?



他很清楚自己那句话的分量和可能造成的后果,因为他在开口时是完全清醒的,所以那句话……也是真心的。

但为什么说出真话来反而如此难受。眼下的这种沉默,简直就是在折磨他。



他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轻轻地响起。一下,一下,朝自己靠近。心中猜测着最坏的答案。

可那人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他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鼻梁和脸庞的线条,全都暴露无疑。



卡卡西在自己的面具后面很认真地端详着,然后喃喃地问:

“你确定么,鼬?……你能确定么?”



鼬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我不知道。”



然后他就看见卡卡西笑了。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能从他嘴角的弧度看出来,他在笑。



“很遗憾我也不能确定啊……”

鼬听见他缓缓道。

“但他们说爱还是不爱,一个吻就能明白。”

说完他抬起手来,毫不张扬却也毫不犹豫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吻我吧。鼬。”



然后鼬就这么陷下去了。

没有一个字。

不需要任何理由。

卡卡西的拥抱就好像一片温暖的海水,而他就是那条被长久遗忘在沙滩上的小鱼,在那片海水轻柔的冲刷与包裹下恢复了生气,贪婪地吮吸着饱含在海水中的阳光。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如此地幸福。

或者说,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种幸福,幸福得即使立刻死掉也没有遗憾,反会为这种死亡欣喜若狂。



“卡卡西你会杀了我的。”

他不断地吻他,只在短暂的间歇中喃喃地说道。



“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我。”

卡卡西飞快地回答。

“因为爱上我不会有死亡的危险,但爱上你却会。”

说得如此平静而自然,就好像他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鼬一瞬间被拉回到现实世界。



是啊。是啊。有时候越高贵越有权力的人反而无法保护自己最珍爱的东西。



但是……他不会。



他宇智波鼬不会。



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一丝一毫。



我会保护给你看的,卡卡西。

他搂紧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从自己眼前溜走。

然后再吻他。



他们今天才认识而已。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等这一刻已等了太久。

为什么他会觉得只一个吻就已让他从前的等待都变得有价值,都没有白费。



他想不清楚。也顾不得去想。

他只知道他们一定是很久以前就在一起后来因为某种劫难而分开现在又再度融合到了一起。

他们今后也要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于是卡卡西只觉得自己被他的吻卷了下去,强烈到无法分清真实与梦幻,就这么被他汹涌的情感所淹没,令他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连仅剩的一点意志也被剥夺,直到那人自己也喘不过气来,才突然放开他的嘴唇,却又不松手。



然后鼬听见卡卡西断断续续地说:

“鼬……我们必须……必须回去了……”



“我送你。”

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别……别开玩笑了……”

卡卡西有些疲倦地望他一眼。

“他们一定找你找得快疯了。所以还是老样子吧。你是王储殿下,我是车夫。”



“你的意思是我坐你的马车,然后你自己赶车回去?”

鼬针锋相对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你再提这个我就让你去死”。



“对啊……”

卡卡西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一个人在街上总比你一个人在街上安全。”

“连流氓都没见过的王储即使剑法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说完笑嘻嘻地一眯眼,赢得鼬毫无还手之力。



他眯起眼睛笑的样子真好看。

鼬在那一瞬间又禁不住愣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卡卡西重新戴好了面具,然后又拾起他的面具来替他戴上。

鼬感到他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脖子周围,手指温柔地撩开自己的头发系好面具的绳线,然后这种温暖的感觉也随着他的收手而消失,令他的心中顿时空荡荡一片。



“卡卡西……”

他叫着他的名字,却不知自己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卡卡西一边“唔唔”地答应着,一边使劲地推着他,直到把他推上了马车。



没有人对王储乘着公爵的马车回来提出质疑。

而第二天清晨当公爵的宅邸几乎快被匿名投来的、全英格兰最好的、堆积如浪花般的白玫瑰淹没时,仆人们面对着公爵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却不知从何问起。







白玫瑰二章·完




红玫瑰二章







(九)



当他被伊鲁卡猛抬起来的膝盖顶到胃的时候,卡卡西知道这一次的对头,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伊鲁卡是在用最痛快的方式对付他。



先是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上身拉下来,同时抬起膝盖猛顶他的腹部,然后再加上手肘在背后几乎穿胸而过的夹击——卡卡西就这么倒下去了。



一点反抗也没有。



不是反抗不了,而是,根本不想反抗。



伊鲁卡看着他倒下去,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周围的大火吞噬。

干裂,焦灼,然后一点点地化成灰烬。



卡卡西触地时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响声提醒了伊鲁卡。

还没结束。



他弯下腰去揪住他的衣领,硬是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拖了起来,然后冲着他的脸狂吼:

“疾风死了!!……疾风他死了你知不知道?!”

“现在你满意了?!现在你满意了么?!”



卡卡西的头垂在他手边,银色的头发倒下去,遮住了那双眼睛。

伊鲁卡看见他很轻微地咳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草地上立刻滴滴答答一片暗红。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也不抬头。也不说话。伊鲁卡挥起一拳打在他的头侧,然后望着他无处借力地仰倒在坡边,顺着斜斜的小坡向下滚去,一瞬间泪如泉涌,像是在骂他,又像是在骂自己:

“……你这个畜生!!!”



他为什么没早注意到——不,是他有注意到却不愿怀疑——这个人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有许多画面层层地浮现。

就在卡卡西缓缓地,缓缓地朝坡下滚去的时候,伊鲁卡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讨论伏击战术时的情景。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终于制定出一个完美方案而欢呼时,卡卡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还是不赞成。”



“行啦卡卡西。”

纲手息事宁人地说道。

“这是我们的最好机会。”

“一旦成功,全盘赢定。即使失败,也不会有太大风险。”



卡卡西没说话。



“别忘了这次伏击的目标!”

红豆兴奋地打了个响指。



“就是因为没忘所以才不赞成。”

卡卡西立刻接口,然后静静地环视屋内一周:

“……我们不能劫持王。”



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像不认识他一样瞪大了眼睛。



“别忘了是谁让苏格兰变成这样的。”

有人说了一句。



“那不是王的错。”

卡卡西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很像一个贵族?”

纲手盯着他。



“……抱歉。”

他顿了一下,然后很温和地改口。

“那么现在分配任务吧。要我做什么?”



虽然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但伊鲁卡仍然记得卡卡西道歉时的眼神。

那是一个——不知为何他会这么觉得——是一个非常忧伤的眼神。细细的睫毛下看不到平日的光芒,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努力维持着应有的干脆与果断,让别人难以觉察他的真实想法。



这个情景一晃而过,随之如潮水般涌来的,是时光倒流的印记,一点一滴从他眼前飞逝而过,仿佛要将他的心掏空,连血也全部淌出来,只剩一副毫无知觉的躯壳。



他想起他是如何将自己从垂死的边缘救回来的。代价是从他左眼上划过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

当阿斯马冲过来替他俩挡住敌人的时候,他突然扔掉了手里的剑,在他怀里蜷成一团,一手捂住眼睛,另一手揪住地上的草根,浑身发颤,却没出一声。



他想起他像孩子一样地问自己:“伊鲁卡,伊鲁卡,你说苏格兰的天空,怎会有那么多的星星呢?”



而那个吻,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不该出现的吻,已经渐渐被时间埋葬,却又因时间而变得更加炽烈。



那以后谁也没越界一步。尽管伊鲁卡时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心中的渴望,可卡卡西却从来不说,从来不听,只是很巧妙地避开,维持着若即若离的现实。



一年又一年,很多人背着贵族们偷偷摸摸地结婚了。可卡卡西没有。伊鲁卡没有。凯没有。阿斯马也没有,尽管红看他的眼神总不一般。

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大家似乎都有了默契,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仿佛在遵守着没有出口的承诺,却不知道承诺的对象究竟是谁。



他望着他从山坡上滚下去,似乎已失去了知觉,浑身软软地,无力地摔打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上,最后停在了坡下的火堆旁。



那一刻所有的回忆都冻结在了他最初见他的那一天,他悠闲地分面包的样子,挪咖啡杯的样子,还有……捂着胸口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为什么……要遇见他。

伊鲁卡跪下来,对着面前的那一滩暗红,哭得没有声音。



卡卡西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努力不让疼痛干扰自己的思维。



那个人……到底是谁?



谁能够揣摩出他们的方案?

谁能够察觉到他的行踪?

谁能够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令所有人都陷入绝境?



谁能够……左右王?



他明白自己在伏击前夜私探王军是冲动的行为,可这样做并不会暴露义军的方位。只要——只要他不回去。

然而可怕的是当他不得不杀掉那个刺伤他的卫兵时,他听见营帐里面的人在说:“现在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于是他立刻急速地返回。他知道他们失败了,因为王军已先一步发动了进攻。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奔上山坡时所看到的惨状。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尸体。然后,伊鲁卡突然从一旁冲出来大喊:

“卡卡西你这个叛徒!!!”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他一拳打倒在地。



“伊鲁卡……”



“我都看见了!!!”

伊鲁卡不容他分辩。

“我看见你偷偷溜出去,我看见你上马,我一直追你到河边!!!”

“你怎么能够,卡卡西,你怎么能够……”



伊鲁卡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卡卡西不说话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人早算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放他回来。

其实当时在帐外,他就已经被帐内的人盯上了吧?



到底是谁……



……这绝不是王的作风。



绝不。



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固执地坚持着最初的念头。

那就是这一切,并不是王的错。



王还太年轻。

还不懂得如何体恤民众的想法。

或者是……他根本就听不到四面的呼声。



宇智波家族的人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到现在还如此认为。尽管……尽管有一些事,有一些人,在表面上看起来与这个判断背道而驰。



所以他自始至终想的,都是要见王一面。



只要能见到王。

只要能在大战前见到王,他就有办法平息这场不必要的争斗,让王睁开眼睛,让王的子民得到自由。



可是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亦或者,低估了将会遇到的阻力。



那个人是谁他猜测不出。

但他知道这一次的对头,真的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他还是……太天真了。



如果你看到这一切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他恍惚地想着。

……鼬。



……鼬。



然后身旁那人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判断——

他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伊鲁卡揪住,紧接着腹部被他的膝盖顶到,一股滚烫的东西立刻涌至口边。



他不想反抗。



这都是他该得的。



他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但,他还不想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还有一些人……要见。

他必须活到那一天。



所以他很庆幸伊鲁卡并没有立刻杀了他,而是将他拖上马背,一直带到了他们最后的据点。



很多他认识的人活着逃了出来。只是,少了疾风。

他们聚在一个很大的岩穴里,有的人靠着岩壁站着,有的人坐着,有的人躺着,全都伤痕累累。



然后伊鲁卡把他扔到中央的空地上,自己却什么也不说,扭头走到一边。



当小腹一侧的剑伤被石子搁到的时候,卡卡西忍住没叫出声来。

他微一仰头,发现距离自己最近的,是玄间。



只有这次,玄间的嘴边没有细细的草叶卷儿在颤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像是被冻住了,只望了卡卡西一眼——似乎这四目相接只是偶然——随后目光便移开了去。



卡卡西缓缓垂下眼帘。



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愿意先开口说话。



“……卡卡西……我问你……”



纲手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昨天晚上,大营遭到突袭时,你在哪里?”



一阵令人疯狂的沉默。



“……在国王陛下的军营里。”

他哑着嗓子答道。



刹那间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迸裂了。裂成一片一片,却没有声音。



“……我不信……”

红第一个喃喃地叫出来,可随即又捂住自己的嘴。



阿斯马猛吸了一口烟,微微背过身去。



然后凯终于忍不住大叫:“什么——?!”

与此同时玄间一把揪起卡卡西来将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住手!”

纲手大喊,接着又叹口气说:

“……住手,玄间。我还有话要问他。”



卡卡西感到揪住自己的手略微放松了一点,随后便完全松开。玄间起身将匕首往地上一扔,径直走出了洞去。匕首擦过卡卡西的脸扎进土里,在他脸上留下一条血线。



“……他们是……派什么人来说服你的?”

纲手继续问着,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有人苦笑了一声。



是啊。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卡卡西曾帮助他们赢得了多少次胜利,逃过了多少次劫难,说服了多少人加入他们的队伍。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奸细那他为何要苦等十年。

他只可能是,中途叛变。



可是卡卡西却很缓地答道:

“……没有啊。”

“……是我自己要去的。”



或许没有人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因为他刚一说完,就有好几声嘲讽的冷笑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于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又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想说更多。



正在那时一个哨兵冲进来大喊:“他们攻过来了!”



所有人像触电一样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冲了出去,无论身上带着什么伤。



伊鲁卡刚拔出剑,就看见纲手从自己身旁一晃而过,同时抛下一句:“你留下来看着他。”



她根本不给他抗议的机会,因此他只好气急败坏地在洞口徘徊,听着远处传来的撕杀声,只想什么都不顾地拖着洞里那人一起上战场。



战斗从下午持续到深夜。

事实证明王军的正面进攻远不如偷袭来得有效。

当双方都疲惫到不能再打的时候,漆黑的夜空终于恢复了宁静,伊鲁卡热切地盼望着同伴们的归来。



自始至终卡卡西都没动一下,也没说一句话。尽管他明显听到了一直持续着的,惨烈的战斗。



伊鲁卡坐在洞外,不回头看他。

现在任何与这个人有关的东西都只会令自己更加痛苦。他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不回头。不去想。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战场上。



然而日落时分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身上也有伤,而且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如果那人突然跳起来冲出洞口,他也许连伸手阻拦的力气都没有。



因此他不得不万分痛苦地回头,走进洞去,找来一根绳子,蹲在那人背后想把他的双手绑起来。



他知道那人已伤得不能动弹,可他自己也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纲手的命令总是有道理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必须这么做以防万一。



不知为什么当他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丝内疚。

莫明的内疚,好像他愧对自己的良心。



伊鲁卡你清醒清醒!

他是个叛徒啊!



他摇摇头,伸手抓起他的一只手腕。



卡卡西没有反抗。伊鲁卡也没怎么用力。但当他触到那只手腕时他还是愣了一下,因为那手腕冰凉,连同他不得不触到的手指也是,冰凉。



他开始觉得有些憋闷,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的心快渗出血来。



他咬了咬牙,伸手去抓另一只手腕。而就在那时卡卡西似乎终于明白了伊鲁卡到底想做什么。



伊鲁卡感到他浑身一颤,被自己捉住的双手朝后一缩,但没能挣脱出去。



伊鲁卡从没见过卡卡西如此害怕。

不,不是害怕。而是,恐惧。

由于最脆弱的部分受到了伤害而在颤抖着,恐惧着。



那一瞬间伊鲁卡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在害怕被绑起来,而是……在害怕自己会亲手来绑他这个事实。



他已经不能动弹了。

可他却还想把他绑起来。

虽然谁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可人在最后一点点残存的留恋和希望也被粉碎的时候都会感到害怕。



卡卡西也是人。



伊鲁卡发现自己握着那一双手腕,无法继续。



于是卡卡西的颤抖很快被抑制住了,紧接着是一句沙哑的:“……快动手吧,伊鲁卡。”



伊鲁卡闭上眼睛,只胡乱捆了几下打上个活结就起身离开。

或者说,急忙逃开。



那双手冰凉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自己的手上。

那一阵害怕的颤抖足以将他刚刚筑起的防线撕裂。



他靠在洞口望着夕阳西下,弯月升起,然后繁星满天。

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自己的无能。



开始起霜的时候他禁不住抱紧了双臂。

远处的撕杀声渐渐淡了下去。大家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可另一种声音又渐渐明显了起来,听得他心烦意乱。



那是,卡卡西的咳嗽声。



现在外面很冷。里面也暖和不到哪去。

而且他的肺不好——伊鲁卡一直就知道的,自从那次决斗受伤之后,他的肺就变弱了。



他是经不住这种寒气的。



可是,那人咳嗽不咳嗽与他伊鲁卡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根本没有。



可为什么他每咳一声他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被牵扯着,抽搐着,就这么一下一下地,难受得快要发狂。



于是当那人又一阵搜肝抖肺地大咳时,他终于忍不住吼道:

“你能不能不要咳了!!”



洞里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声。只不过这次那人明显是在忍耐,尽量憋住不咳住声来。

伊鲁卡听了,觉得与其让他这样,还不如让自己去死。于是一拳砸在地上,疼痛的感觉传来,终于让他镇定了一些。



现在他能看见两个举着火把的人影朝这边走来。



是阿斯马和凯。



“怎么样?”

他们走近时,他急不可耐地问。



“明天清晨最后决战。”

阿斯马干涩地回答。

“我们是来换你的。你去睡一会吧。”



伊鲁卡迟疑了一下,然后从两人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朝军营走去。



阿斯马看着伊鲁卡走远,低头把嘴边的半截烟卷拿下来,扔到地上踩灭,转身进了山洞。



洞里很黑。但两个火把的光芒也不容忽视。



那人还躺在原先的位置。双手被反绑着,一边脸颊贴着地面,另一边脸上的血线已经凝固,银色的头发还是乱蓬蓬地倒着,并随着咳嗽的动作而轻微颤抖。



现在他咳得很小声,只咳一两下就停了,所以没听到先前那一阵阵大咳的两人刚开始还并不在意。



阿斯马蹲下来,将火把放底了一点,才发现他的嘴唇其实已变成了淡淡的紫色,脸颊苍白得吓人。



他扶住他的肩头,将他微微翻过来一点。卡卡西的眼帘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睁开,然后又缓缓地,望向他。



“……是……阿斯马啊……”

他听见他耳语般地说着。



阿斯马皱了皱眉。



“喂!卡卡西你……你没事吧?”

虽然有些心虚,但凯还是问了一句。



“卡卡西。”

阿斯马把他完全翻过来,让他平躺着,以便他能看见自己的脸。

“……卡卡西,我不信。”



卡卡西闭了下眼。显得很疲惫。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阿斯马继续说。



“喂!……让你说你就说啊!你……你可别晕过去啊!”

凯紧张到不行。



卡卡西很费劲地侧过脸来,动了动嘴唇,却不是答话:

“……我……我好冷啊……”



“啧……麻烦的家伙。”

话虽这么说,却毫不犹豫地把火把插在岩缝里,伸出手去将那人扶起来,然后对一旁正在发傻的同伴发布指令:

“凯,我们还是生堆火吧。”



“好,好!”

凯立刻转身找柴去了。



“……拿你没办法。”

阿斯马松开绑住那双手腕的绳子。

“……伊鲁卡那家伙也真是的……”



他在这么说这么做的时候,卡卡西就好像是睡着了,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蜷在他怀里,连咳也不咳一声。



于是他威胁道:

“喂,卡卡西,你要是再不回答,我就把你扔地上去。”



可卡卡西却不睁眼,只微张开双唇,过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说出一句:

“……阿斯马……我冷……”



阿斯马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小心地让他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脱下外衣来将他裹住,又问:

“那现在呢?这样总可以了吧?”



但卡卡西还是只重复那一句:“……我冷……”



这时候凯抱着柴火走进来。



“他一直叫冷。”

阿斯马闷闷地说。



“啊?”

凯把柴扔到一边,然后蹲下来,做了一个动作,让阿斯马突然发现这个平时怎么看都像是脑袋里少根筋的家伙居然也有比自己聪明的时候。



凯伸手摸了一下卡卡西的额头。



然后叫了一声“噢!我的上帝!”



于是阿斯马急忙也试了一下。



很烫。

滚烫。



“怎……怎么办?”

凯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去找纲手大人?!”



“她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斯马想了想。

“先把火生起来再说吧。”

还没等凯转身,又忙叫住他:

“还有,你,也把外套脱下来。我这件不够。”



凯很慷慨地脱下来,然后两人想方设法要把卡卡西裹个严严实实。



就在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阿斯马的手肘无意间碰到了卡卡西的腰侧。卡卡西顿时一缩,眉头纠在一起,抖得不可抑制。

两人吓了一跳,阿斯马更是像投降一样高举起双手。可卡卡西还是在不停地喘气,痛得连额角都渗出汗珠来。

于是两人又忙把刚包好的衣服解开,万分小心地掀起他本来穿着的衣服的衣角,结果发现那下面是两层薄薄的绷带,有很大一片已经被血浸湿了。



“这是……这是剑伤!”

凯丝毫不顾阿斯马的心情就大叫起来。



“……这下更麻烦了。”

阿斯马也没有办法,只好尽量轻地解开绷带来看。



“我,我听纲手大人说过,”凯盯着那长长的伤口使劲回忆道,“不知他额头这么烫是因为着凉伤风呢,还是因为伤口里进了不好的东西呢……”



“是‘感染’吧。”

阿斯马无奈地纠正道。

“这个伤,看样子是在昨天……”

“……伊鲁卡一定是气疯了才这么做的……”



“喂!现在不去找纲手大人都不行啊!”

凯急了。



“那你认为她会不会救他呢?就算她同意救他,那其他人呢?……别忘了他还是个……叛徒。”

阿斯马很费劲才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他死吧?!”

凯要抓狂了。



“我说你们两个……”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



“……能不能……安静点啊……”



“卡卡西!”

凯一把抓住那人肩头。

“你,你没晕过去啊?你觉得怎么样?你别死啊听到没有!”



“唔……”

卡卡西微一皱眉,似乎在强忍痛楚。

“如果你……安静一点的话……也许……我可以考虑……”



“行了卡卡西。”

阿斯马打断他。

“别说话了。”



卡卡西果然不说话了。静静地闭上眼靠着他,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凯,你随便去什么地方,找点酒来。要快。”

阿斯马想起纲手的一贯处理方式。



“哦!”

凯恍然大悟,转身又出去了。



卡卡西听见两人的对话,突然睁开眼睛:

“阿斯马啊……”



“别说话。”



“不行。你必须……听我说完。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再醒过来……”



原来已经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啊。

阿斯马苦笑。

是啊,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不用想也能猜到。



“好。你说吧。我听着。”



卡卡西露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容:



“我现在……不能要求你……无条件地帮我……”

“所以……就算……就算念在我曾经救过你的命……”

“你跟我……做个……交易如何……”



阿斯马万万没有料到。



“……交易?”



“对……交易。”



“……那你先说条件吧。”



“……还是你干脆啊……”



“行啦。快说吧。”



“我的条件……有三个……”

“第一……要让所有人发誓……绝对不……绝对不伤害他……”

“第二……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要……让我见他一面……”

“第三……事情成功之后……你们……要放我……和他一起走……”



阿斯马听不太明白:

“‘他’是谁?……你要见谁?”



卡卡西的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



“……就是大英帝国的……国王陛下啊……”

“你们不是……想挟持王么?……我可以让你们……不损一兵一卒……让国王陛下……亲自找上门来……”



“你有这个本事?……”

阿斯马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你怎么不早说?”



那一瞬间卡卡西眼中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结局么?”

说完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阿斯马飞快地计算着。



答应,还是不答应?



其实根本不用计算也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转机。

只要能挟持国王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而且,这本来就是他们此次行动的目的。



可是卡卡西的那三个条件到底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最后一个——

如果他不是叛徒,那么到了国王那边就一定会被当作谋反者绞死。

如果他真的是叛徒,虽然去了那边会受到赦免,但同伴们却不会放过他。



无论怎样都是个死。



他想不明白。



但他在心底里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从来没背叛过任何人。相信他是想救他们。哪怕事实恰好相反,他也宁愿这么相信。



看来卡卡西是真不怕死。

而他自己呢,又是这么固执地相信着。



……人呐,有时候就是这么蠢。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答道:

“好吧。你的条件我全部接受。那么下面你要怎么做才能让国王陛下亲自找上门来呢?”



卡卡西很感激地看了他一会。那双淡青色的眼睛安详而平静,就好像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终于找到了一点小小的幸福一样,很感激很感激,发自内心地微笑着看着他。



可阿斯马在看到那个眼神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如何才能保护他远离伤害和死亡。



然后卡卡西似乎很累了,缓缓低下头去,重新倒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一般轻叹口气:

“我脖子上……有条项链……是戴在……最里面的……”

“……你把它,摘下来吧。”



阿斯马微微一愣。



……十年了。

他却从不知道他还戴着一条项链。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到他颈后去找那条项链。



他的颈后湿湿的全是冷汗。想必是刚才伤口被碰到的时候渗出来的。

阿斯马将手伸进同样湿透的衣领,摸到了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子。

他照他说的把项链摘下来,发现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项链,而是一条普通的银质链子,链子上缀着一个不到两英寸长的长方形小牌。



卡卡西感觉到他把链子摘下来,也不睁眼,只缓缓地说:

“清晨……决战之前……你们派人……当着双方军队的面……把这条项链……献给国王。”

“到时候……只要你们开口……国王就会不带一兵一卒……亲自上门拜访……”

“但你不要忘了……我说的三个条件……”



阿斯马惊讶地听他说完,又把那链子拿起来仔细端详,发现那长方形的小牌子也是用上好的纯银打制。牌子正面镶嵌着一朵非常细小却非常精致逼真的玫瑰花,花朵和茎叶全部用水晶雕成,在火把的微光下闪烁着纯净的光芒,同时银色的衬底从花瓣间折射出来,令人产生一种幻觉——觉得那是一朵……晶莹剔透的白玫瑰。



而牌子的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只在一角里像落款似的刻着一个名字。阿斯马心想也许是工匠的名字吧,便不知不觉地拼读出声来——



“……鼬。”







(十)



这……

他把那小牌子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一会,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

……这到底算什么?

单凭这么个小牌子就能请动……王?

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卡卡西。

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牌子显然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东西。

如果它真能请动王,那就更不是钱能买到的了。

“卡卡西,你……”

可就在这时凯提着个酒袋走进洞来。



“我找到了!”

他急匆匆地喊着。

“他怎么样?”



“……还好。”

阿斯马收起项链,动手撕下一条衣襟。

“你把他稳住。”

说完把卡卡西扶起来些。



凯很紧张地接过病人。



阿斯马拔出酒袋的塞子,将那条衣襟揉成一团堵在袋口,然后提着袋子倒过来,等酒浸透布条。



他在这么做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停下来再问几个问题。可一瞥到卡卡西的样子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布条很快就湿透了。

他把酒袋放好,然后拿着那团东西凑上前去:

“……喂,卡卡西……”



“……行啦……”

那人还是没睁眼。

“……你快动手吧……”

“……顺便说一句……如果王亲自过来的时候……我还没醒……那么你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一定要把我弄醒……”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他拾起玄间的匕首,小心地将裹在伤口上的绷带割开。

仅仅这样就又引起了卡卡西的一阵战栗。



然后他握着那团衣襟,缓缓地接近伤口,在快要触到的一瞬间突然停住:

“……喂……”

“你确定……你不用抓住什么东西么?”



我们……我们都在这里啊。



“阿斯马……”



“唔?”



“你知不知道……你很罗嗦……”



阿斯马叹了口气:

“……那我可开始了啊。”

然后用那团浸满烈酒的衣襟很轻很轻地在那人的伤口上点了一下。



卡卡西的身体顿时蜷了起来,但又因为挤压到了伤口而本能地想要伸直,垂在外侧的手臂一僵,阿斯马立刻听到了指甲划在地面上的呲裂声。

他低头一看,发现卡卡西的右手已握成了拳头,连同刚才抓起来的泥土石块也一起紧紧握在掌心,握得指缝间都渗出了血丝。



“想喊的话就喊出来!”

他一边命令一边捉住那只手,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它掰开,然后用自己的手指抠掉那些沙石,伸出左臂,让它抓牢。



可卡卡西还是一声不吭,只扭过头去将脸埋凯的衣褶里,不停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就好像他刚从水里出来一样。



阿斯马闭上眼睛,但就在这时又听见卡卡西断断续续地催促:

“……你……你继续啊……”

“……不用……不用管我……”



不这样的话也许你今晚就会死的,卡卡西。

他狠下心来。

这次,衣襟与伤口接触的面积更宽。



疼痛引起了剧烈的抽搐。

凯不得不用双手摁住卡卡西肩膀,同时不知所措地对阿斯马大喊:

“你……你下手轻点啊!!!”



“我下手已经很轻了!!!”

喊得阿斯马心慌意乱。



“可是……可是怎么会这么痛啊?!”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你问我我去问谁?!”



两人都焦躁到了极点,争吵的声音在洞穴中回响着,以致于谁都没有听见那个人沙哑而微弱的呼唤:



“……鼬……”



于是握住阿斯马手臂的那只手绝望地松开,凯感到怀中猛然一沉,再低头看时,卡卡西已失去了意识,胸前的衣襟全被汗水浸透,咬破的嘴角渐渐渗出血来。



“卡……卡卡西!”

凯一把搂起他。

“喂!……卡卡西!……你,你别死啊!”



“凯……”

阿斯马叹了口气。

“……他没死。你快放他下来。你这样让我怎么弄啊。”



凯心惊肉跳地看他一眼,又半信半疑地放下伤患。



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卡卡西。



他用那块衣襟擦净伤口周围的血迹,随即拎起酒袋,细细地将伤口冲洗了一遍,最后再用酒水浸过的绷带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中卡卡西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他知道他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也许明天清晨就会醒来。又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他在替他清理伤口的时候,凯在旁边升起了一大堆火。

等他终于弄完之后,两人便将那堆火移开,露出火下烤热的泥土,再在上面铺了层衣服,然后将卡卡西抱过去放好,又七手八脚地找来许多东西给他盖。



阿斯马见一切都已完成,便让凯留下来看护病人,而自己则回到营中,径直来找纲手。



纲手将那个小牌子拿在手中端详了很久,微微皱着眉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阿斯马安静地等着。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不接受卡卡西的条件,那么像这样消耗下去,他们只可能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全军覆没。



所以当纲手终于疲惫地抬起眼来望向他的时候,他只听见她问了一句:

“……谁去?”



阿斯马无奈地笑了:

“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回你可把我害惨了,卡卡西。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脑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这个念头。

……搞不好你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

搞不好你醒来以后就见不着阿斯马了。



卡卡西啊……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把这个东西交给王呢?!

第二天清晨当他一步一步走向王军阵营时,阿斯马很想苦笑。



……你太高估我了。

如果王没有给我们最后一次投降的机会而直接进攻的话,我就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想到这时他猛然惊醒。



还是说……难道你……



你一开始就知道纲手会接受你的条件,就知道王不会赶尽杀绝么?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会给我们求生的希望么?

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放心,对不对卡卡西?



他高举着双手,身上没带任何武器,就这么很慢很慢地,一步一步朝王军走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

十年的同伴们,竟然没有谁能真正地了解你。

到头来,连这次是你帮助了他们,都不知道。



那时候还没有阳光。

高地的青草树木都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显得湿润可爱。

他的正前方是严阵以待的王军士兵。背后是一触即发的怒火。毕竟这个计划除了卡卡西本人之外就只有他和纲手知道。而其他人,都还被蒙在鼓里。

因此当纲手派他去“求和”的时候,队列中传出了低低的惊呼。

他知道他们随时都准备拼命,何况即便是缴械投降,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比战死在这里更好。

但他们对纲手的绝对信任与服从使他们终究抑制住了各自的冲动。

如果在这种时候还不能团结一致,那他们才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大家的命都在你手上,卡卡西。



……这一点,你知不知道呢?……



他停在了两军间的空地中央。



虽然还没进入王军的射程,但如果对方真的想捉他,他也逃不掉了。



“……你是代表纲手来求和的么?”

最前面的指挥官高喊。



“……我的确是纲手派来的。”

他肯定了他的前半个判断。

“……我有东西要献给国王陛下。”

却绝口不提求和。



果然,面对这种情况,他们既没有立刻过来捉他,也没有立刻回应。



他看见那个指挥官转过头去与他身后的什么人——也许是军衔更高的将领吧——商量了一会,然后高声答道:

“我们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投降,还是不投降。”



阿斯马飞快地思考着。



“……我们只对国王陛下下跪。”

最后理直气壮地说。



“国王的军队代表了国王。”

那边仍然坚持。

“我数到三。如果你们还是不降,那么你们都将在看到绞架之前死去。”

“一。”



阿斯马叹了口气。



“……二。”



……卡卡西啊……



……到最后,到最后我们全部都死在了你的手上。



……我已经尽力了,卡卡西。



“……三。”



他闭上眼睛。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可是——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连支箭都没射来。



他慢慢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王军的阵型就好好地摆在那里。跟刚才相比,看不出任何的区别。



他正在奇怪,突然发现军队后部不远的地方,一些旗帜缓缓朝两旁分开,队列调整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最后所有的骑兵都流水般驱马回避,整个队伍像是被一把利刃从中间剖开,瞬间裂成了两半。



然后他就知道——



卡卡西赢了。



因为他看见一匹深棕色骏马沿着军队让开的通道急驰而出,直超过所有的马匹才猛地止住,高扬前蹄长嘶一声。



马背上的人在那一瞬间回头望来。



阿斯马突然觉得膝盖发软。



——原来,这就是王。



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封号,不需要珠光宝气的权杖,不需要前后呼拥左右护卫。



只单枪匹马。

只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屈膝的气度,除了王,还属于谁。



阿斯马退了一步。



“我就是英格兰的王。”

年轻的声音带着不可动摇的威严。

“你们愿意投降么?”



阿斯马望着那双冷冽清澈的黑眼睛,很清楚人容易被表象所蒙蔽,也提醒自己不要被表象所蒙蔽,但这一刻他还是想起了卡卡西的一句话——

“那不是王的错。”



……是啊。



如此年轻英武的王,他没有想到。



也许,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他从怀中掏出那条项链。将它举到身前:

“我有东西要给王。”



王的坐骑缓缓徘徊在阵前。

王没有答话。



“这不是献给王的礼物。”

他深吸一口气。

“这是有人托我转交给王的东西。”



“……一个,对王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一刻王勒住了缰绳。



双方一片死寂。



然后阿斯马用一个很明显的动作将那条项链放在面前的草地上,自己退后几步,单膝跪下来,等待。



王先是静静地坐在马上。既没发号施令,也没找人商量。

但就在他驱马向前的一瞬间,所有的骑兵都紧张地拔出剑来,弓箭手们满弓待发,不管阿斯马在不在他们的射程之内。



阿斯马看着他越来越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于是将目光放低,头一次注意到他那长长的披风是怎样优雅地顺着马鞍滑下来,在一尘不染的马靴旁轻微地摇摆。



但当马儿终于停在项链边时,他却不得不抬起头来,观察王的表情。



王低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



然后翻身下马抓起项链冲到阿斯马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他在哪?!”



阿斯马一愣。



……王所说的“他”,是在指卡卡西么?……



……应该是吧,毕竟那条项链是卡卡西的东西……



……这么说……卡卡西真的……



“我问你他在哪?!”



因愤怒而变得颤抖的声音伴随着领口一紧,令他回过神来。



现在那双好看的黑眼睛就离他这么近。但眼神,却与刚才截然不同。

所有的冷漠,镇定,威严,骄傲,全都被一把怒火烧得精光。

他甚至能在那澄澈的眸子深处找到一丝慌乱。甚至……恐惧。



……原来……终究……

还是个孩子。



他于是安然地望着他,缓缓说:

“你,敢独自去见他么?”



王微瞪大双眼,随即放开了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冷笑:

“如果我不答应,你们便要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来威胁我,对不对?”

听得阿斯马很是惊讶。



……卡卡西可从没说过如果不成功就拿他的命来做赌注呀……



但他还来不及思考该怎样回答,就听见王继续说:

“虽然借你们的手杀了他会省事得多……”

“但只有这一个人……”

“只有这一个人,我必须亲手杀掉。”



于是阿斯马发现,自己对这整件事情,已完全失去了掌控。

……或者是,他一开始就没能懂得卡卡西的计划。



他老老实实把王带回了营中。

只王一人。

连王的坐骑都被拦在了外面。



王踏进大营的一瞬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然后轰然崩溃。



从不同角度指来的剑锋几乎制住了王的全部要害。

咽喉,后脑,心口,肝脏,肾脏,每个剑尖要么轻抵在骑装的表面,要么距肌肤不到半英寸,吓得阿斯马大吼:

“住手!!!不要伤他!!!”

随即又很快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真的想伤他。



……看来纲手已下过了命令。

毕竟这是卡卡西提出的条件之一。



他心惊胆战地回头看王,却发现王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目光缓缓扫过挡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直到他们刚才的气势迅速地减退,逐一收回长剑,让出路来。



王与卡卡西单独见面的时间不长。

与纲手的就更短了。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纲手便派人牵来了王的坐骑。阿斯马把卡卡西从帐中背出来,扶他上了另一匹马。



就在卡卡西的脑袋离开阿斯马肩膀的一瞬间,他听见他用昨晚那种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谢谢你,阿斯马。”



他把缰绳塞到他手里,歪着头对他笑笑。

卡卡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王已经催动马儿朝外走去。他于是匆匆地望一眼阿斯马,紧跟在王后面出了大营。



那时候大家都在看着。

纲手和凯就在阿斯马旁边。还有伊鲁卡也是。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与卡卡西的恩怨就这么告一段落了。至少,以后不会再见到他。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令他们追悔莫及。



——两匹马奔到半路的时候,卡卡西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凯大叫出声。

阿斯马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纲手大人,那个剑伤,您后来没替他处理么?”



纲手微一皱眉:

“我当然替他处理了。但那个伤拖得太久,我拆开绷带的时候,伤口已经感染了。”



阿斯马正要再问,却发现伊鲁卡猛回过头: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剑伤?!”



阿斯马一愣:

“就是他腰上的那个啊。不是你前天晚上弄出来的么?”



一瞬间伊鲁卡脸色惨白。



“……伊鲁卡?”



“……卡卡西你这个笨蛋!!!”

伊鲁卡边吼边往外冲。



阿斯马一把拉住他:

“什么?……怎么了?!”



“那个伤不是我弄的!”

伊鲁卡绝望地喊道。

“前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用剑!!!”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四周静得出奇。



……原来是真的。



……原来他们,全都错了。



直到此时阿斯马才真切地感觉到痛苦。

想必伊鲁卡也是。纲手也是。每一个听见这段对话的人,都是。



——卡卡西从来没背叛过他们。

从来没出卖过谁。



正因如此,他才会被国王的士兵刺伤。



他根本,就不是奸细。



于是在所有人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伊鲁卡甩开阿斯马的手臂去牵马匹。

阿斯马正在犹豫是上前拦他还是跟他一起去,却听见纲手冷冷地喝道:

“你们都给我安静看着!”



阿斯马一愣,顺着她目光望去,发现王已调转马头奔回卡卡西身边,跳下马背将他横抱起来,徒步朝王军走去。



他们都看得愣在那里,既惊讶又矛盾,不知道该怎样想卡卡西才好。



如果他不是奸细,那就与他们同罪。虽然纲手已拿到了王的赦令,但这一切都是他亲手策划的,王中了他的圈套接受了他们的条件,绝对不可能让他活命。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连王也……



他们还没想出答案,王军迎接的人马已飞奔到王的面前。

他们远远地看见王把卡卡西放下,旁边有两个人也蹲了下去,几个人围着卡卡西,似乎在查看他的伤口。

然后突然有另一个人从队伍中出来——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他的模样——对王说了些什么。

王抬起头看了看他,随即放下卡卡西站起来,队伍中立刻有几个士兵上前,抓住卡卡西的手臂将他摁在地上,又拿绳子绑他的手腕。



这个变化来得如此突然,以致于当那些人将卡卡西扔到马背上带走时,这一边还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而实际上,他们也无能为力。



如果现在冲出去,一切就白费了。连同,卡卡西的苦心。



于是在王军全线撤退的那天晚上,他们在被篝火照亮山洞中举杯欢庆,可是每个人的眼里,却没有笑意。





红玫瑰二章·完






白玫瑰三章

(十一)

十年的时间,十年的空白,佐助再见到旗木卡卡西,是在叛军的大营里。
然而最初他并没有想到,在营帐中等待自己的,竟会是他。

这是有人托我转交给王的东西。
一个,对王来说,很重要的人。

当时如果没有这两句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任性地纵马过去的。但他又实在太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谁,能算得上是他宇智波佐助的“很重要的人”。

虽然他始终不肯承认,但当他听到这个词时,他的脑中其实是有一个人选的。所以就在他从马背上朝下望的一瞬间,他由于这个隐藏的判定得到证实而不能自已。

可是这种强烈的情感并不是快乐,更不是所谓的幸福,而是将许多阴暗的感觉混合在一起的,真切的剧痛。

那银亮银亮躺在草叶间的,是全英格兰独一无二的白玫瑰项链。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趴在母亲的膝盖上抱怨,说为什么哥哥的生日礼物就这么好看。
母亲优雅地俯下身来吻他的额头,说,因为今年要送的,是成年礼。

工匠把水晶呈上来的时候,佐助伸手去抓来玩。
母亲告诉工匠说,这是她送给儿子的私人礼物,所以,她想要一朵玫瑰花。
佐助知道在母亲眼里,什么花儿都比不上玫瑰。
玫瑰是永远高贵、洁净、柔韧、芬芳的花朵,母亲希望用它来寄托自己全部的关爱。

本来,母亲是想让工匠将极其细小的红宝石镶在一起,拼出一朵深深的红玫瑰的,可是哥哥说他不喜欢红颜色的玫瑰,于是母亲便改了主意,将红宝石换成了水晶。

佐助也曾经把那条项链拿在手中把玩,尤其喜欢将它举到灯火下面,惊讶地欣赏它那千变万化的折射效果。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纯净到透明的东西,却让人如此难以捉摸,就好像有时候……哥哥给他的感觉一样。

然而当他从草地上拾起那条项链,此时此刻的手感,已经和小时候相差太远。
就这么坚硬,冰冷的一片金属,再没有昔日那奇妙的光彩,也没有小孩子眸光里的兴奋,现在,只被他紧紧地握在掌中,可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切。

他想见那个人。
他想见他。
他想要他说清楚,十年前,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然后——

然后……
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杀了他?
也许自己终究是下不了手的。
可是如果不杀他……

一切会变成怎样,他不知道。

是谁给了他十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孩子,成长为王。
然而十年不长。
十年太短。
而一无所有、又毫无准备的他,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追赶着,想要摆脱命运的掌控,却越来越深陷那股湍急的洪流,连停下来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旧伤还来不及包扎,新的创口又覆盖上来,就这么一层一层地累积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高高在上的王,其实比任何一个子民都更加脆弱。

他握着那条项链,一步一步地走向营帐,仿佛每靠近一步,就又有一片伤口的结痂被剥落了下来,痛得他想立刻跑开,跑到一个没有任何回忆也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舔伤。

然而在走进大营的一刹那,四面八方刺来的军剑令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是王。
而王,不应该害怕。

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苏格兰人,很清楚他们个个都是勇士。
他并不想杀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只是十年的痛苦教会了他,很多时候,人真心想做的事,偏偏不能如愿。

他钻进营帐,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在这一刻,等待他慢慢地,慢慢地学会怎样去面对。

他抬起头,转过脸,然后听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声音说:
“是你?!”

一瞬间有太多东西被打碎,被易位,被拆解,以致于他无法适应这个巨大的落差,可又不是……不是失望。

“……是你。”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旗木 卡卡西。”

他一边说一边看手中的项链。

……原来如此。

原来,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比他刚开始所猜测的那一个,更巧妙,也更危险。

“……旗木卡卡西。”
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这十年来,你都是藏在苏格兰吗?
你真的,参加了所有的战斗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亲手策划?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十年间,你有见过……那个人么?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旗木卡卡西。”
他又叫了一遍,但这次是带着命令的口吻。
“现在请告诉我,公爵大人,你为什么在这里,和为什么要设计这个圈套。”

自始至终卡卡西都没有说话。
他平躺在帐篷角落的毯子里,身上歪歪斜斜地盖着一件宽大的衣服,脸别过去,朝向里面,因为没有灯火又背光,所以佐助只能认清他侧影的轮廓和银色的头发,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那人还是没有动静。他走过去停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同时从腰间拔出剑来,将冰凉的剑尖贴上他的腮际:

“……从来没有人敢让我问第二遍。”
“我现在再问你,旗木卡卡西。”

也许是剑尖的温度和硬度起了作用吧,卡卡西极轻微地皱了下眉,慢慢转过脸来。
佐助的剑锋随着他头颈的动作退让,虽然一直紧贴着他的皮肤,却很小心地没有划伤他。

原本,他就不想伤他。

卡卡西转过来后,有一瞬间微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咳嗽了两声,很缓地抬起手来,想把贴在脖子上的冰冷的东西拨开。
佐助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连忙把剑尖摆到他够不着的地方,然后蹲下身去捉住他手,皱着眉头问: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个举动,佐助自己也觉得奇怪。
但他认为他能理解卡卡西。

现在蹲在这里的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一心想粘着哥哥的小王子了。
而现在躺在他面前的,也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温柔而幽默地笑着的,眸子里闪烁着莫大的聪颖与灵性的公爵了。

他开始有一点点明白,什么叫做岁月的痕迹。

他不得不承认十年的时间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的,绝不仅有伤口而已——他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寸肤色,无不透散出一种别样的魅惑气息,是真正成熟了的男人才会拥有的温热的体味,比从前那种轻盈的,欢快的香气更加浓郁,哪怕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不动不说话,也能引得人陷下去,直到迷失在他的世界里无力自拔。

尽管如此,当他看到他左眼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时,心底还是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有一种熟悉的痛觉渐渐扩散开来,令他浑身一颤。

十年前那个人走得干脆而决然。而他和他所拥有的与那个人的回忆,也就这么被生生地切断。
记忆的断面在这十年间不停地涌出血来。他们以各自的方式继续着,逃避着,……孤独着。
看到这张脸他就知道,他和自己是一样的。
虽然他不清楚这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什么,放弃了什么,但他明白他和自己,是一样的。

那一刻佐助很想问卡卡西,这十年来支撑着你走到今天的,到底是什么。
支撑他自己的,也许是仇恨。但人们常说仇恨的背后往往是深入骨髓的爱。……他不明白。
他很想问他,你恨他么卡卡西?亦或是,你还爱他么?
……像十年前一样地爱他。

……也许,还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

这时候卡卡西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先是窄窄的一线,然后一点一点地,很费力地睁着。
可佐助却放开他的手,说:
“别动。”
然后移过手去,用食指抚摩那条伤疤,很轻柔地顺着细细的疤痕往下滑,仿佛那道伤口还没有愈合,只一碰就会弄痛他似的。

当他的手指滑过他的眉时,卡卡西本能地眯起了左眼,紧接着右眼也眯了起来,像一只被主人捋着下巴的大猫,脸上流露出满意的,舒适的神情。

“……怎么弄的?”
这是他走进这个帐篷来以后第二次重复问同一个问题。

“……救人的时候弄的。”
卡卡西眯着眼睛,很浅地笑了一下,嗓音沙哑。
“……怎么样,很英勇吧。”

佐助轻哼了一声。
“……是很英勇。”
“全英格兰都找不到比你更英勇的公爵了。”

然后卡卡西又笑。

也许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凑巧得令人无奈。
十年前只见过两面的小孩和大人,如今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就在这帐篷的一角里说着些与外面那个世界全然无关的话作为彼此的慰藉,而他们一直以来所承受的相同的痛苦,以及因这种痛苦而产生的默契,却全都由那个人赐予。这也算是……这个世界的逻辑的一部分吧。

然后佐助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探了探卡卡西的额头。
“你在发烧?……”

“……啊。”
卡卡西半睁着眼看着他。
“……我没想到国王陛下的卫兵竟然已——”

“叫我佐助。”
他刚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他一愣。淡青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我让你叫我佐助!没听到么?!”
第三次重复。

“……竟然已经,强到了那种程度。”
卡卡西把话说完。

“卡卡西!”
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却并没有把他拎起来。他觉得他……下不了这个手。

卡卡西用那双已完全睁开的眼睛望着他。
很仔细。
很温柔。

于是佐助一瞬间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真——”

“别说出来!”
他低下头大喊,同时用双手捂住耳朵。
“……别说出来……别说出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我不听……我不想听……”

卡卡西愣愣地看着年轻的王弯下腰去,像是想从他面前逃开,却又因逃不掉而痛苦地颤抖。

……真像。
佐助知道他想说的是——
真像。
你和那个人,你和他,你和你哥哥,真像,真像,真像。

可是他害怕听。
害怕听这唯一一句能让他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坚持与勇气全部崩溃的话。

在这之前有多少人说过,他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每一次他听到这句话,他存在的理由就通通被推翻,他活着的感觉就变得模糊,然后又要过多少时间他才能一点点地再次证明,他原来还拥有一个独立的自我,而不是那人影子中的影子。

“……真是容易冲动的年轻人啊……”
可是卡卡西说。
“……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擅自地认定什么事情,也不管别人到底是不是这样想。”
说着又把头偏向里面,不看他。

佐助放下手。抬起头。

虽然他依旧认定卡卡西原本想说的确实是“真像”,但他还是很感激他。
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有人真真正正地设身处地替他着想。

他凑过去握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脸来正对着自己。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像你是我爷爷似的。”

“能做你爷爷也不错啊……”
卡卡西很认真地说。

啧。
佐助禁不住皱眉。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天总算是知道了。

“还有……”
卡卡西接着说。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国王陛下。我……”
可刚说到一半,就又咳嗽起来。

在听到“国王陛下”的时候,佐助有一些失望。

终究,他还是不肯叫他的名字。
现在不会,或许以后也不会。

一个普通人认同另一个普通人,最简单最直接的表示就是叫他的名字。只可惜他们都不是普通人,所以也得不到普通人轻易就能得到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佐助知道卡卡西曾叫哥哥“鼬”。也知道那不仅仅包含了认同的含义,而是带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情感。
可那种情感与他无关。
他此时此刻想要的,也就是做一回普通人而已——尽管他不知道他们的开始,也是为了同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然而刚才那一阵感动的余波还在。

所以,他并不十分沮丧。

“我要带你回去。”
他看着他咳嗽,又补上一句——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我想我应该提醒你,国王陛下……”
卡卡西露出很感兴趣的神情。
“你现在,是自身难保。”

“那又怎样。”
佐助哼了一声。
“你以为就凭他们,也能拦住我么。”

“年轻人……”

“你也不老。”

“……好吧。”
卡卡西认输。
“那么你认为我是他们的头领呢……还是他们的俘虏呢?”
“你认为他们真的会放我走么?”

佐助笑笑。
“你是他们手中的牌。”
“我猜对了么?”

那一刻卡卡西愣住了。然后低垂下眼帘。
于是一双眸子就这么在睫毛的遮掩下,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啊。”
“……我是。”
他缓缓地说。
“那么请问国王陛下……您为什么,要带我回去呢?……该不是为了绞死我吧。”

“当然不是!”
佐助脱口而出,并对他刚才那种疏远的语气感到很不满意。
“我带你回去是为了给你治病。”
“但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等死,我也不勉强。”

他刚一说完就听见卡卡西吭吭吭地笑了起来:
“哟……你放心吧,就算你不想带我走,我也说服你带我走的。”

“为什么?”
佐助一愣。

“因为我想念伦敦的晨雾……”

“卡卡西!”

“因为我想帮你。”

一句如此有份量的话就如此不经意地出口了。
可佐助却没有听漏。

“你……想帮我?”
他不敢相信。

……十年了。

……十年都没有人对他说过,我想帮你。

……我想帮你。

他伸手抓住他的肩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
可脑中却立即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么?
难道是因为——

“不是因为谁。”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卡卡西清晰地回答。
“你难道不认为你很需要别人的帮助么?”
“我只不过在做我该做的事罢了。就好像十年前我认为我该来苏格兰,现在我认为我该回英格兰了。如此而已。”

佐助慢慢松开他。

……是啊。
现在的自己,的确很需要帮助。
不,不是现在。是从十年前的那一天起。

“你不觉得让我等十年的时间,太长了么?”
他苦笑。

“我到苏格兰来就是为了帮你。”
“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卡卡西也苦笑。
“不过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放我走的,虽然现在绝大多数人怀疑我是叛徒。”

“为什么会放你走?”
佐助先问前一个问题。

“因为作为一张牌,作为这场交易中的一方,我也有提出条件的权利啊。”

“那他们为什么会怀疑你是叛徒?你不是已经——诶?!”
年轻的王突然皱起眉头。
“等等,卡卡西,你——”

“唔?我怎么?”

“那天晚上!……”
年轻的王一把捉住他的手,却又不是生气:
“那天晚上的刺客……是你?!”

“……请不要用‘刺客’这么难听的字眼……”
卡卡西叹了口气。
“我只不过是想见你一面而已。”

“真的是你!”
佐助低头在他身上找什么。
“这么说你是在带伤逃回来之后才被他们误认为叛徒的?”

“我以为这种小事卫兵是不会向你汇报的。”
卡卡西突然很专注地看着他。

“不。不是卫兵。”
佐助肯定地说。
“是他告诉我的。”

“他?!”
卡卡西猛抬起身子。

“……唔。”
“他告诉我有人企图行刺,但被卫兵拦住,最后带伤逃走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捉来问话,他说……他说这样反而能让叛军内讧,况且他已经准备好了伏击——”

“他是谁?!”
“他是什么人?!”
卡卡西沙哑地追问。

果然。
他猜得没错。
真的,真的有这么个人。
就是这个人左右了王,让他们全部陷入困境。如果没有鼬那条白玫瑰项链,现在一切会是怎样,自己能否见到佐助,他想都不敢去想。

佐助盯着他看了一会。
“原来你察觉到了啊,卡卡西。”

“你告诉我他是谁。”
卡卡西点点头。
“回去以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然后又问:
“我从前认识他么?”

“你认识的。”
佐助低声答道。
“他是大蛇丸。”





(十二)
[内有一点点佐卡H,不适者勿进]

他还记得他当时沉默良久,十年前的线索与十年间的事实串连起来,渐渐在他脑中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他知道王也在想同样的问题。那双清亮的黑眼睛深处是常人无法窥见的恐惧,然而身为王的意志顽强地阻挡了理智的崩溃,最后提炼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对安静冰冷的眸子,看得他一阵心揪。
因此他并没多话,只望着年轻的王说:
“别担心,国王陛下。总会有办法的。”

后来佐助也问过他,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爱与责任该如何划分。他想起了那个人:
“也许爱与责任原来就是一体。当爱被剥离的时候,责任还会延续。”

年轻的王敏锐一如往常:
“你的意思是说,你对我的效忠,仅仅是出于你对他的责任了?”

他无言以对。

他看着年轻的王。王的轮廓开始与那个人的影子重合。
他发现每一处每一处都很像,可眨眼间消失的幻觉提醒他,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他旗木卡卡西不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一个错误,对他们三人都不公平。

在帐篷里他对国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正动手之前,绝不能让他怀疑我们。”
回营途中他从马背上跌下来。王手脚慌乱地抱起他:
“卡卡西你别死!”
你别死。
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人肯帮我。
“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我不准你违抗王的命令。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仗要打。你说过你会帮我。
“就算不为了我,也为了那个人吧!”
那个人一定还活着,你不想见他么?

朦胧中卡卡西很想微笑,然后骂他:“你真蠢,佐助。”
作为王你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乱了阵脚。

可是他说不出口。
年轻的王紧紧地抱着他,让他觉得被保护,让他觉得安心,让他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死。
他知道一旦出口那句话会改变一切。他很惊讶自己居然有想叫他名字的冲动。
不他不能这么做。

佐助是王。

是那个人的弟弟。

因此他终于没有开口。

王抱起他朝大营走。不一会很多人迎上来,王叫来医生为他包扎伤口。然后,大蛇丸出现了。

“虽然我体恤您的心情,国王陛下,”他听见他说,“但旗木公爵究竟是受害者还是操纵者,我们还没有查明。”

“你的意思是,公爵会背叛国王?”佐助讥讽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请您多加小心……”那人弯腰鞠躬,谁也看不到他低下头时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了。”王不耐烦地一摆手。“带他下去吧,但别让他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那是当然……请陛下放心……”

那道伤口因为治疗一再延误,后来留下了浅浅的疤痕。但国王来问他时,他还是说,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后来他们吃了很多苦。
宫廷中的殊死较量险于战场。他为此下过牢,还差点上了绞架。然而他从来没停止过希望,因为王总能在最后一刻顽强地救他回来,无论以什么代价,无论冒多大风险,哪怕赌上他的王座也在所不惜,毕竟他们都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有时候他会想,也许佐助和那个人一样,都是天生的王者,尽管两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达到同样的目的。
不,也许鼬永远不会遇到绝境,而佐助在这创痛累累的十年中已经养成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习惯。
只因为他是王。

只因为,王不能有办不到的事情。

因此他看他比他看自己还心惊胆战。
他自己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佐助不行。
佐助拼命也想保护他,却还要留下力挽狂澜的锐气。
他知道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害怕,但他不能对他说:“逃吧,佐助。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
他们只能坚守在原地,直到最后一丝力量也被消耗殆尽。

那时佐助就会说:“别离开我卡卡西。别离开我。”
“你不在的话,我会害怕。”

刚开始时这样的言语支撑着他。可当大蛇丸终于被送上绞架之后,他反倒觉得害怕。
他不知道他是在怕佐助还是在怕自己。某种紧绷的情感时刻有决堤的危险。他一遍一遍地回想他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企图说服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危险。
然而有一些东西改变了。就好像时间匆匆不留痕迹,这些改变也不留痕迹。

现在他就站在公爵府的阳台上,手里端着全英格兰最好的葡萄酒。
初夏夜晚的空气里漂浮着第一批开放的,玫瑰花的香。

从那以后他一直在逃避。逃避王也逃避自己。而王也从来没说过,从来没表示过,因为他太清楚自己的责任,十年前那人丢下的东西,现在只有他能拾起。

所以终于有一天佐助很轻声却很镇定地告诉他:
“……他们要我娶丹麦公主。”
“……我答应了。”

他垂下眼微鞠一躬:
“……你是个好国王。”
“……我祝你泽被天下。”

参加完婚礼回到公爵府时伊鲁卡阿斯马凯还有玄间正在厅里玩牌。
他们原本是赶来伦敦救他的,结果却成全了一次真正的欢聚。
他们看见他进来,忙挥手招呼:“喂,卡卡西,你也来玩吧!”
他径直冲上楼梯:“不用了你们玩吧。”
“喂!卡卡西!”
“我说不用了!”他猛停住。

楼下四人抬头惊讶地望他。

“……抱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除非我叫你们否则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吩咐完仆人他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脱下外衣松开领口,然后端着酒杯到阳台上深吸一口气——

于是嗅到了初夏的玫瑰花香。

曾经有一个人,令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去爱。
曾经的梦想,曾经的笑容,就这么深深地刺进心里,刺得心都流出血来,却还是想把它们都包裹进去,牢牢地,紧紧地,哪怕再痛也不放开。

他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但当那人抛掉了理智,发誓说自己绝不结婚时,他还是感到一丝安慰。
有这么一个渺茫的承诺,也就够了。

可是后来爆发的战争,还有那一场血腥的叛变,那人在不经意间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而他,却同样失去了他。

他偶尔会想,如果战争没有爆发,那人也继位成王的话,现在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状态。
看着他大婚,王妃生下王储,然后王储再继位成王,无休止的循环往复。而他和他就这么各自寂寞,各自活下去,完成各自的使命。

……然而到了最后,他终究还是无法想象。
毕竟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没有亲身经历便无法想象当初可能会有的痛苦。
就好像现在,他觉得自己比预料中的更难受一样。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地意识到——
他爱上他了。
虽然他向来认为背叛是可耻的事情,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他了。而且还爱得无可救药。

……真讽刺啊,卡卡西。

曾经的王储,现在的王。
就好像轮回一样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真讽刺啊,卡卡西。

你竟然也能够,再爱。

他贴着墙坐下来,无助地仰望星空。

原来爱还可以这么苦,这么难过。
之前逃避的时候他是在折磨别人。而失去之后才明白最初的感受,却是在折磨自己。
怪就怪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他措手不及。
怪就怪曾经爱得太清醒,而现在,却又爱得太糊涂。

……真讽刺啊,卡卡西。

你竟然也会彻底迷失在别人情感的洪流中,无法自拔。

而这一次,连个虚假的诺言都没有,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失去了。失去得如此合乎逻辑,他甚至都没有资格来挣扎,来矛盾,来抱怨。

曾该为他那骄傲任性的爱所受的惩罚,现在由另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执行着,警告他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过命运的眼睛。

他把细长的空杯子放到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开始想一些……想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

比如说,这真是伦敦少见的晴空。
从早晨起天气就一直不错。把婚期定在今天,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应该为国王陛下再干一杯。
他恍惚地想着,却又不去倒酒,只是很固执地歪过头来,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那些星星组成的图案。

那位公主是真正的王族。大方而纯洁。怀抱着一捧白色的玫瑰。
他们接吻时他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王那年轻而分明的五官在他心上灼出新的伤口。之后有一瞬间那双黑眼睛似望向这边来,可是那样匆忙,匆忙得来不及交换彼此最后的祝福——也许他们,都不忍心。

……再干一杯吧。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当时他其实是想笑的。可为什么望着望着,那些星星就开始流动,仿佛被人浸在了水里一样,扩散出迷离的光晕。

他等待着自己的思维疲惫到停滞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也许,……应该,……一定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外面突然有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有些恼怒地侧过头去:
“我不是说过不要——”
然后就止住了。
因为王就站在他身边。尽管没有说话他也看不到他的脸,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气息正在迅速地入侵他周围的空气,仿佛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中隔离出来,又仿佛要毫不留情地……切断他的记忆。

“……不要……来找我么。”
他闭上眼睛,沙哑地把话说完。

“……卡卡西……”

那个人缓缓地,缓缓地屈下膝盖,然后突然脱力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一只手擦过他的颈窝,撑在了后面的墙上。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双眼睛正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被屋内透出的灯火照耀着,显得闪烁不定。

“……卡卡西……”

那个人又叫了一声。
而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衰弱,更疲惫,更……绝望。

“……卡卡西……”

……我爱你。

然后那双漆黑眸子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刚开始只是透明的,亮亮的,细细的一线,从眼底慢慢地渗了出来,再慢慢地汇聚,融合,凝结成晶莹的一团,然后悄然滚落,破碎,在痛苦到僵硬的脸颊上,留下了一路柔软的痕迹。

……别哭。
他想说。
你是这个帝国的王。你怎么能哭。

可是他的喉咙发干。

他说不出口。

于是他眼睁睁看那两行眼泪滑下来——
为什么无论他爱还是不爱,逃避还是坦白,他都总会让别人如此难过,如此……撕心裂肺地痛苦?

“……我爱你,卡卡西……”

而此刻,王在哭。

就算你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

“……我还是爱你。”

就算你真的只把我当替代品看,我还是会——

“……全心全意地爱你。”

就算我的王妃站在我面前,可——

“……我只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你能明白么,卡卡西?”
“……你能明白,我有多爱你么?”

他闭上眼。

……我明白的,佐助。我一开始就明白。

他抬起双臂,想推开他。

……但是……我不能。

可他却径直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微仰起脸来。

……你也不能。

就这么吻在了他的唇上。

年轻的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又缓缓地合上,一动不动地任他吻着,感受他,记住他,就好像一个到达绿洲的人,在疯狂汲取的同时,还在贪婪地储存。

卡卡西拿自己的全部来吻他。

你该走了,佐助,你该走了。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沉寂在脱口的那一瞬间,而他的情感与理智也已经彻底地剥离。
可他却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劝他离开的同时,固执地,不顾一切地加深着那个吻。

然后,毫无先兆地,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抵到墙上,朝他回吻过来。

这个动作匆促到粗暴。令他的后脑和脊背都隐隐作痛。
可是,他不在乎。

他知道他是因为爱他。
而年轻的王为了爱他,已经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
刚才还霸道不留余地的回吻,还没来得及深入就变得焦灼而短暂,一遍又一遍地落在他的眉梢唇角,好像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从他眼前消失掉似的。
原本想解他衣扣的那只手现在却抖得什么东西也抓不住,于是年轻的王低下头去,拿双手来解。可是那个扣眼很小,他就这么用颤抖的手指把那颗纽扣拨到扣眼旁边,结果在它就要脱离的一瞬间,却又从他的指边滑开了去。

他在这么做的时候,卡卡西一直很温柔地看着他的脸,然后在他又一次失败之后抬手握住了他手:
“……没关系的,佐助。”
“……我自己来弄吧。”

那一刻佐助抬起头盯着他,在他开始替他解衣扣时突然猛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口中不知疲倦地重复:
“你叫我的名字了,卡卡西,你叫我的名字了!”
然后欣喜若狂地吻他。

……你这样子简直就像个孩子,佐助。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开始不听使唤起来。解到最后一颗时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倒是佐助反过来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那颗扣子就这么被拆了下来,落到地上。

那以后卡卡西越来越难以维持清醒的意识。
如果说他心中还残存着一点点犹豫的话,如果说曾经的某个影子永远也无法抹除的话,那么此刻的他,也没有余力去想。

佐助的爱这么多,那么多,多到他把自己的心与身体全部掏空,也还是容纳不下。
可是他不害怕。
他给他多少,他就留下多少。
他毫无保留地给他,他就不去想自己是否会被这么多,那么多的爱所淹没,到最后,连原来的岸也看不到。

偶尔佐助又会回到孩子的模样。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反复吻着同一个地方,有时甚至在不经意间把卡卡西弄得很难受。
然而卡卡西不在乎。
或者说,他只在乎那些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实——
佐助的每一个动作都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他对他的感觉。而越是那些幼稚的,笨拙的小小念头和做法,就越能让他体会到一种纯粹的温柔,让他觉得自己被强烈而牢固的爱保护着,不用担心受任何伤害,甚至连自我都可以不要,就这么单纯地,透明地活下去。

这些断断续续的念头从他脑中闪过,遥远而模糊,令他无法捕捉。
毕竟王的命令会强迫你服从。同样,王的这么多那么多执着而霸道的爱,会强迫你迷失。

因此他终于放弃了,开始遵循他的本能来作出回应,直到最后他睁开眼睛,看见佐助喘息着垂下头来,手臂突然脱力,整个人就这么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伸手拉过被单,一直拉到足以盖过佐助的肩膀。佐助一边往旁边挪着,一边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咕哝,大概是为压着他了道歉。于是他也昏昏沉沉地说了一句“没关系”,两眼一合,睡了过去。

佐助被卡卡西叫醒的时候,天还没亮。他睁开眼睛,看见卡卡西正坐在床边喝水,于是便伸出手臂放在床上,叫他:
“卡卡西。”

卡卡西放好杯子,低下头:
“天快亮了。”
“你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可佐助却向他摊开手掌:
“过来。”

卡卡西歪着头,笑微微地望着他,不动。
佐助哼了一声,猛地支起身子来抓住他的手臂一拉,卡卡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仰面躺倒,佐助趁势压下来,两人又回到了昨夜的姿势。

“佐助你该……”
他刚说到一半,佐助就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嘴。卡卡西立刻伸手挠他胳肢窝,结果佐助吻着吻着就闷声闷气地笑起来,最后只得放开:
“哟。公爵大人就这么急着想赶我走么。”

卡卡西收起笑容,抬手捋了捋他黑色的发丝:
“再过半点钟就要天亮了。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走吧。”

佐助看了他一会,低头吻他,然后起身穿衣服。
这中间两人都没说话,直到佐助穿戴整齐打开大门僵在那里,卡卡西才又催促:
“快走吧。”

可是佐助突然关上门冲回来,拉起被单把两人都蒙在里面吻他脖子:
“……我不走!我不要走!”

“……佐助啊……”
卡卡西连叫他几声都无济于事,只得叹口气道:
“公爵大人我还想多活几天呢……你这个样子,王妃殿下会恨我一辈子的……”

佐助头也不抬:
“我不管,我不管!再说她恨不恨你和你能活多长有什么关系?她能把你怎样?”
然后转脸一瞪:
“她敢把你怎样?!”

卡卡西吭吭地笑了几声,两眼一翻:
“啊……我曾听一个大名鼎鼎的巫师说,怨念是可以让人短命的啊……无论是怀恨别人的人,还是被别人怨恨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刚说到这里,自己的心反而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语调顿时低沉了许多。

……佐助,你……

你还在恨么?

……仇恨也许并不会让人短命,可是……
可是,它会吞噬人的心灵。

我不希望你这样,佐助。

我不希望,你再恨。

“没想到公爵大人还信这种东西啊……”
佐助嘲讽地翘起嘴角,可等来的回答却是一句毫不着边际的:
“佐助,颁布一个特赦令吧。”

“……特赦令?”
年轻的王愣了一下。

随即卡卡西便看见王的脸上现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而紧跟在那种神情之后的是太多太多的复杂情感。前一种还没来得及收敛,后一种就立刻涌出来,惊讶,疑惑,恐惧,愤怒……最后全部凝聚在黑色的眸子中,结成了冰。

那一刻卡卡西明白,刚才自己,太大意了。

年轻的王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抓起桌上的马鞭朝门外冲去。

“佐助!……”
他起身去追,觉得自己从来没如此慌乱过。

佐助,不是这样的……

“别叫我佐助!”
那人转身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到墙上。
“……叫我,国王陛下。”

“佐助……”
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听我的命令么?!”

一瞬间房中静得出奇。

然后卡卡西看见王的眼底渐渐渗出了血丝,同昨晚一样的晶莹的液体飞快地涌出,却又更加迅速地干涸,最后只剩下一片绝望的红。

“……卡卡西……”
揪住他衣领的那只手因为握得太紧而发抖。
“……我是真的爱你,卡卡西……”
“……全心全意地爱你……”

“佐……国王陛下,你听我——”

“不就是为了个特赦令么?!”
那人痛苦而轻蔑地眯起眼睛。
“……你……你竟然就为了给他要一个特赦令……”

“佐助,我不是——”

“够了!!!”
年轻的王猛松开他,拉开大门,然后回过头来,用一种绝望到极点,却又温柔到极点的语气说:

“……你明天就可以看到你想要的特赦令。”

“之后,你有两天时间,给我永远滚出英格兰。”

白玫瑰三章·完






红玫瑰三章

(十三)

伊鲁卡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与卡卡西,竟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他们站在人头攒动的街边抬眼仰视,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朝他们从容微笑的,是全英格兰唯一的旗木 卡卡西公爵。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当地的情景。
他们怎么没早想到。
他们怎可能没想到。
贵族就是贵族,假充不来伪装不来在哪里都一样,谁能够凭一条项链就请动国王?他们怎会没想到!

而马背上的卡卡西看起来是如此亲切,尽管他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贵族气息。
后来凯在他们四个单独相处的时候说:“我们上当了,我们上当了,原来我们以前盯上的都不是贵族!”

他们用惊羡的目光仰视他(要知道他们从来没这样仰视过纲手),仿佛他在这喧嚣凡世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锋芒无可遮掩。
因此公爵大人的优雅微笑很快掺进了一种饶有兴趣的意味。
他把头歪过来一点,愉快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

“先生们。”见他们还在发愣,他把手放到唇边,清了清嗓子。“你们能回去再看么。”

四人猛然惊醒。

“啧。”阿斯马很不屑地别开脸去,可伊鲁卡根据他侧影的轮廓判断,他其实是在笑。

“走路太慢,坐马车吧。”公爵示意跟在后面的仆从。两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

“先生们,”那人抬手碰了碰帽沿,风趣地翘着嘴角微一低头,“我以旗木卡卡西公爵的名义,邀你们来敝府叙旧……”

凯还没来得及嚎叫就被玄间迅速推进车厢以免丢人。伊鲁卡觉得好笑。他们原本是来救他的,现在却好端端地和他的街边相遇。
还是那句老话。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巧。

自从他被国王的卫兵捆绑着带走,所有人都认为,不救他不行。于是纲手派他们四个先来打探情况,毕竟在能用的人当中,没有谁到过伦敦。
他们原以为总会有什么办法的,可到了伦敦才发现,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华丽阴沉的伦敦街头远不似苏格兰高地那样坦荡爽朗。夫人小姐们的窃窃私语凶过荒原上的猛兽。他们既没有向导也没有关系,就算有钱行贿也不知该贿赂谁,何况他们连卡卡西被关在哪里都不知道。

就在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竟然在大街上遇见了他们想救的人,而且那人安然无恙衣着光鲜比他们自己还滋润一百倍——
仁慈的主还真是偏心。

马车驶进公爵府大门时他们都探出头去。迎宾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树和草坪。正前方一幢古老的房子虽有风雨痕迹却依然端庄。凯叫了一声“噢我的上帝”,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终于进到厅里,他们都面面相觑。
一切都变了么?
一切都过去了么?
一切都结束了么?
我们只能这样等级分明咫尺天涯地面对着面么?

卡卡西。

可卡卡西却懒洋洋地笑着转过来说:“怎么啦你们。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随即很认真地望着他们:“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这句话牵动了伊鲁卡心中的隐痛,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拥抱他:
“卡卡西!卡卡西对不起,对不起,我——”

“没关系的伊鲁卡。”
那人先是僵了一下,然后手臂环过来轻拍拍他的背。
“没关系的……”

那时候伊鲁卡几乎要哭出来。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高兴。
卡卡西还是那么瘦。这样将他抱在怀里让伊鲁卡觉得心酸。
是伤还没好的缘故么?他想问他。但同时告诉自己他已没有资格再问。

等他终于放开之后,卡卡西转向阿斯马。
阿斯马毫不客气地猛拍他背,然后使劲把那头乱蓬蓬的银发揉得更乱:
“混得不错啊,伙计。”

卡卡西在他肩上闷声闷气地笑着:“唔唔,放心,我不会忘了兄弟你的……”

相比起来还是玄间最绅士,只把右手塔在卡卡西左肩上用力握了一把。于是卡卡西也把自己的右手搭在他左肩上,微笑:
“谢谢你来。”

然后终于到凯。
但卡卡西似乎既想严肃又想大笑,结果吭吭吭半天直不起腰来搞得凯很郁闷。他正想批评他时卡卡西突然伸出一只手,礼貌周全风度翩翩:“见到你真高兴。”
凯嚎叫之余忙摆出一个很夸张的姿势跟他握手:“卡卡西你小子为什么连打招呼都时髦得这么令人讨厌!”

后来伊鲁卡发现,虽然当时卡卡西是真的开心,但他其实正处于一种紧绷的焦虑之中。
住在公爵府上他们渐渐了解了大概的局面,可他们能帮上的忙,很少很少。
他时常看见卡卡西微皱着眉头独自出神。有时甚至和他聊着聊着突然问:“……抱歉……我们,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他当然不怪他,只恨他们帮不上忙,并时刻担心那根绷得太紧的弦会突然断掉,卡卡西会突然垮掉,毕竟照这样下去那人很可能连恢复的力气都不剩。

这是为什么呢卡卡西?他不明白。
但当他看到王出现在府中的时候,他似乎有一些明白了。

王看卡卡西的眼神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卡卡西在篝火旁转过脸来,一双映着火光的淡淡眸子里,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不想说那是看恋人的眼神,但年轻的王看着卡卡西如同卡卡西就是他的一切,他的全部,他的所有生命与希望都悬于一线,而那一线,就握在卡卡西手中。

然而他看不见卡卡西的内心。因此也不知道卡卡西对王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尽管中途他们经历过大起大落,经历过多少足以崩坏一个人理智防线的情感冲击,卡卡西还是镇定自若。
直到……

直到有一天卡卡西回来对他们说,王订婚了,一个月后举行婚礼。

“哦!”——就是凯的全部反应。
玄间也许怀疑过但什么都没说。
阿斯马明显有话要说但总是被卡卡西岔开。
而伊鲁卡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希望卡卡西不要伤心。虽然他不想承认王的订婚与卡卡西的心情有直接关系。

之后的一个月过得平淡而迅速。卡卡西似乎很正常。伊鲁卡知道,这不过是假象罢了。但他仍然庆幸他们来到了伦敦,因为有他们陪伴卡卡西至少不会觉得孤独。

……应该,也许,是这样的吧。

参加完婚礼回来卡卡西对他们发火了。
那是他头一次对他们发火,从前就算被他们那样误会也没有一句怨言的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冲他们发火。除了凯其他人心里大概有数,但卡卡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他们连说句安慰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样的事,原本也无法安慰。

于是他们便继续玩牌。

然后天黑,王来了。

其实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知道那人是王。因为夜里那人冲进来的时候披着黑色的斗篷,他们看不见他的脸。
他一路上楼进了卡卡西的房间。问仆人,仆人也不说。
而他们也没无聊到追问到底的地步。

伊鲁卡预感有什么会发生。但他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弄得他们都措手不及。
听说第二天早上王毫不掩饰地从楼上下来,连斗篷也没有披,就那么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在旁边的仆人问他要不要备马时大喝一声:“滚开!”

他们起来之后看见卡卡西在收拾东西。

“……抱歉……”他朝他们笑笑。可那一瞬间伊鲁卡感受到他已心力交瘁。
“……我能跟你们回去么?……看来英格兰已经容不下我了……”

凯刚想问为什么阿斯马已用行动示意他不要多嘴。
他上前搂住他,还是那么狠狠地拍着他的背,仿佛想把他心上的刺都拍出来似的,承诺他:

“你放心吧。从现在起我们永远都是你这边的。你难过的时候就来找我们,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们。我们永远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凯在旁边猛点头。

“……哦。”
卡卡西闭上眼睛,下巴抬得高高的,仰着脸。
这个动作带给伊鲁卡一种错觉,觉得他那样做是为了阻止眼泪流出来。毕竟,他从没见卡卡西哭过。
“……我知道了。”

就这样他们又回到了苏格兰熟悉的小村庄。
没有了征战,日子平淡了许多。

然而就在这平淡之中卡卡西的生命开始一点一滴地流逝。
每个人都能看到。听到。感觉到。
无时无刻。
就好像悠扬的歌声消失在飘渺的白云外,活泼的泉水干涸在龟裂的土地上,葱翠的常青藤枯死在灼热的骄阳下,收都收不回,留也留不住。
原先的真诚与幽默,柔韧与顽强,善意嘲讽的微笑和光芒闪烁的眼睛,一切一切依靠他生命气息来延续的东西,都开始变得微弱,暗淡,一点一滴地枯竭下去。

他们想尽办法让他开心。然而他们都知道,他的心,在英格兰。
与之前十年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永远成为了无法返巢的鸟儿,而他想回去的地方,又偏偏储藏着他的那么多回忆。

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努力,再没有什么需要他来守护。曾经的爱与梦想,哪怕是伤痛,也都已被锁在了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因此他的心也就这样与他的身体生生地剥离,如同一棵经过了多少风吹雨打都没有倾斜的绿树,最后却因为被人连根拔起而眼睁睁看自己的枝叶一丝一缕地枯萎凋零。

他每天仍对他们笑。但他们知道,他快死了。

心疼得发疯的时候伊鲁卡总会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和在一旁亲眼看着他死去却无能为力的人,究竟谁更痛苦。

他当然也像阿斯马和凯一样做过绝望的努力,企图挽留他,挽回他,无论用什么方法,止住他那正在汩汩流失的生命。
他不知道别人都对卡卡西说了些什么。但当有一天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终于忍不住对他说:
“卡卡西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们都很爱你。”

可是刚一说完他就陷入了极大的恐慌。
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他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他,来乞求他,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卡卡西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恨不得从他眼前立刻消失。

卡卡西望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啊,不是,不是那种爱,而是,而是……”他越说越乱。“就像那天阿斯马所说的……”
“我知道啊……”卡卡西突然笑了。
伊鲁卡心一阵揪紧。

不是这样的笑。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笑。
望着那张笑脸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渐渐微弱下去的脉搏。
一点一滴的流逝,没有停止。

……停下……
他冲过去把他猛抱在怀里。
停下,停下……
那些放生命流走的伤在什么地方,我来帮你止住,求你了……快停下……
“但是我,我爱你呀,卡卡西,我是真的,我真的……”说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你别死……

“我知道……”
可卡卡西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

“不你不知道!”
他回过头来吻上他的唇,他的唇冰凉,伊鲁卡不寒而栗。

四唇相接的一刹那卡卡西伸手来推他。伊鲁卡本打定了主意不放他走,但他实在太紧张,紧张得连多少年前的那一点点经验都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卡卡西还没用力推,他就自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急忙退开,狼狈得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泪也还没干,料想定已花花的一团,让他觉得这么糗的事情,过去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了。

然而下一秒钟他却庆幸起来,不仅庆幸还想说哪怕再糗一万倍也是值得的,因为卡卡西吭吭地笑了几声,笑声中头一次掺进了真诚的意味,阔别已久的熟悉语调又在他耳畔响起:
“哟。伊鲁卡。你舌头不会打弯么。”

他狂喜地抬头看他,可那人眼中的微弱光芒顷刻消失: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伊鲁卡。”
“……但是……我已经无力再爱了……”

伊鲁卡顿时从天堂跌回到地狱。

他并非为自己被拒绝而痛惜。
他满心痛惜的只是——自己的努力也和别人的努力一样,在取得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胜利之后,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要如何才能延续你的生命……
你告诉我们,卡卡西……

他走出卡卡西房间的时候发现厅里有三个人。
阿斯马,凯,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个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无论是衣着,气质,还是……他突然觉得那人和记忆中的某人很相似。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卡卡西,根本无力思考。

“这又是怎么啦。”他疲惫地问道。

“有位先生想见卡卡西。”阿斯马扫一眼旁边的陌生人。

伊鲁卡一愣:“……你是……”

“宇智波 鼬。”那人淡淡地回答。

宇智波鼬?……

……宇智波?!

可正当他处于极度惊讶混乱的状态时,宇智波鼬的目光突然离开了他的脸,转而锁定在他身后的某个位置,漆黑的眸子表面波澜不惊可背后却暗流汹涌。

他回过头,发现卡卡西就站在门口,目光掠过他落在那人的脸上,宛如他是透明的一样。

其实当时伊鲁卡一点也不嫉妒,一点也不难受,因为他忙于判断这个陌生人到底是来帮助卡卡西的,还是来伤害卡卡西的。想必其他人也一样。

因此一瞬间屋里静得出奇。直到他身后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卡卡西与他擦肩而过,缓缓朝那个人走去。

卡卡西停在与那人一臂远的地方,望着他。
伊鲁卡看见卡卡西动了好几次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都没成功。只是在最后,终于耳语般地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么?……”

那人抬起一只手来轻抚他的脸:

“……我以为……我坠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

(十四)
[这篇文为什么是幸福文,私以为在这最虐的一章里有充分的体现……虽然自己来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表达一下我对哥哥、助子、阿斯马凯伊鲁卡一干人等的衷心感谢……至于列位看在眼里是什么感觉,我就不妄加猜测了……]

随即他伸手到卡卡西脑后一拉。
卡卡西如脱线的偶人般被他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等待了多久的拥抱。
鼬觉得自己再次变得完整。
十年的空白,曾经被割裂的断口,仿佛已严丝合缝地接上。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心疼。

为什么,他还无法安心。

怀里的人身子很沉。
如果不是他尽全力抱着他,他也许就会这么慢慢地从他双臂间坠下去,坠下去,最后只留给他怀中空无一物的失落与惊慌。

鼬发现卡卡西的生命正从自己的指缝间一点一滴地流走。
他紧紧地抱着他,来不及问他为什么,来不及思考十年时间究竟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创痛,只对他说:
“我回来了卡卡西。我找到你了。”

卡卡西的双臂攀在他背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手指软软地拽着他的衣服,他甚至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一旁发愣的凯和伊鲁卡被阿斯马拖着出了门。
随后又不知是谁的手,轻轻地把门关上。

可鼬全没察觉。

现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如此辛苦地找到他不是为了失去他。

“卡卡西……”他低头到他耳畔,“你听得见我么?你听得见就回答我……”

“……鼬……”
卡卡西的脸还是埋在他肩上,声音有些闷,但每一个音节溢满温柔怀念令他心碎。

“……是的,是我……”他反复向他确认,想让他安心也让自己安心,“……是我卡卡西。我就在这里。我回来了……”

“……鼬……”
卡卡西的手臂搂紧了一点。
“……鼬……”

“唔……我回来了。”
他把脸埋在他肩窝深吸口气。那股熟悉的惑人的香味,正在慢慢地淡下去,冷下去。
他将温热的唇贴上他的颈项,能感觉到微凉皮肤下面隐约跳动的脉搏。
一下。一下。
急促而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吻他,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送给他,但又怕会灼伤他,弄痛他。
记忆中的卡卡西从未像这样虚弱过,从未像这样脆弱过。他想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脱力,却又害怕如此用力会将他捏碎。
他是不是该把他捧在掌心或揣进怀里,他到底该如何——

你告诉我啊卡卡西……

他就这样轻柔地向他传达着自己的思念,等待他在不会松懈的、安稳的怀抱中恢复力气。他不是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他庆幸自己及时找到了他,否则后果怎样,他没有勇气去想。

过了很久卡卡西终于抬起头来,缓缓地,从完全依附在他身上变为面对面地站好。鼬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拿柔软的指肚摩挲他脸上的伤疤。

——曾经某时某地某幅图画突然浮现在卡卡西脑中如雪亮的闪电印上漆黑的夜空。

[他放开他的手,说:“别动。”然后移过手去,用食指抚摩那条伤疤,很轻柔地顺着细细的疤痕往下滑,仿佛那道伤口还没有愈合,只一碰就会弄痛他似的。]

眼前的人温柔一如往昔,可另一个人的脸庞却往他灵魂里更深地烙上了一记。

新灼的伤口流出血来。

他疼得浑身发颤,可鼬已深深吻上他的唇,十年的积蓄瞬间开闸将他没顶。

有什么东西被撕裂。

再不停止他会窒息。

“……鼬……”

鼬突然品尝到一种陌生的感觉。

“……不……”

那是卡卡西在……排斥他。

当他真正明白过来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

卡卡西怎么会不愿意。

卡卡西怎么会,排斥他。

他停下来,放开他的唇。卡卡西虚弱地喘息着,垂下头去。

鼬开始在脑中搜索答案。
聪明如他很快了然。

“……卡卡西你告诉我……”
他的心开始抽搐。眉头不由自主地皱到一起。
但他并不打算放开他。
他知道一旦自己放开卡卡西就会垮掉,现在只有他能支撑他所以无论如何……
他都不能放开。

“……卡卡西你告诉我……”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平静。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不带一丝责怪。
“你是不是……”
可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行。

……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他说不出口。

卡卡西抬起头来,在看到鼬不确定的目光和紧皱的眉头时陡然脸色惨白眼中一片慌乱:
“不是,不是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想说的与鼬想听的,不是同一句话。

“鼬我不是……”

我不是不爱你……

——那一刻,卡卡西终于完全崩溃。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佐助曾经那样全心全意地爱他,而他到现在,也还爱着佐助。
可鼬的影子却将他永远逐出了佐助的世界连同他生命植根的土壤,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已通通失去。

现在鼬回到他面前一如既往地爱他。
可闪念间佐助的脸庞浮现令他无法专注于自己渴望已久失而复得的情感。

……甚至,甚至连一个全心全意的吻都做不到。

过去的回忆毁掉了现在的爱。
现在的爱排斥着苏醒的回忆。

他不知道该怎样爱才能两全。
鼬的出现令他彻底迷失。他手足无措。

他试图让心回到自己身上来,却发现那颗心,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

手中的爱刚刚飞走,从前的爱也无法找回。

那,他,还剩什么?

一无所有。

长久以来他为了爱他想爱的人,承受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
可这最后最致命的一击他终究承受不住。

功亏一篑。

他知觉麻木地跪到地上,眼泪决堤而出。

[“那么……”
王储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那么……我们的,未来呢?”
说完之后便回头,直直地望着公爵的双眼,仿佛那眼中已写有答案。

“王储殿下,”年轻的公爵没有回避,而是同样轻声地反问道,“你真的想过,不,你真的相信,我们有未来么?”]

——那时候,他没有哭。

[他弯下腰去揪住他的衣领,硬是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拖了起来,然后冲着他的脸狂吼:
“疾风死了!!……疾风他死了你知不知道?!”
“现在你满意了?!现在你满意了么?!”

他的头垂在他手边,银色的头发倒下去,遮住了那双眼睛。
伊鲁卡看见他很轻微地咳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草地上立刻滴滴答答一片暗红。]

——那时候,他也没有哭。

[“不就是为了个特赦令么?!”
那人痛苦而轻蔑地眯起眼睛。
“……你……你竟然就为了给他要一个特赦令……”

“佐助,我不是——”

“够了!!!”
年轻的王猛松开他,拉开大门,然后回过头来,用一种绝望到极点,却又温柔到极点的语气说:
“……你明天就可以看到你想要的特赦令。”
“……之后,你有两天时间,给我永远滚出英格兰。”]

——直到最后失去一切,他还是没有哭。

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止不住,如同他此时此刻的生命一样,不再是一点一滴地流失,而是夹带着他全部的希望与坚持汹涌澎湃从体内倾泻出来,瞬间只剩空空软软的躯壳令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卡卡西的身子突然下沉鼬本能地抱住。
怀里的人抖得可怕令他心慌意乱。
“卡卡西……卡卡西……”
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不够冷静——其实他已经很冷静了。
他开始责备自己,他不该怀疑他,不该问他——可他却忘记了那样的言行原属于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所必有的正常反应。

然后他听见卡卡西在哭泣中绝望地哀求:
“鼬你别离开我……”
“我不是不爱你……”
“你别离开我……”

那时卡卡西从他的臂弯里伸出手来,似乎想搂住他的脖子,可那只手刚触到他的脖颈就顺着他的肩膀手臂无力地滑下,令他觉得他自己的生命也随着怀里那人存在感的消失而减弱,只一眨眼,他已手脚冰凉。

鼬开始明白卡卡西为什么害怕。
为什么痛苦。

“别难过卡卡西……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会怪你,没有人会舍得抛下你……”

就算你已经爱上了别人,就算你什么都不能给我,但——

“我还是爱你。不管怎样我都爱你……”

就算没有人能得到完整的你,你也不必为此内疚自责,因为每个人,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好,所有人都不能不爱你。

“你让我替你分担痛苦。我永远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你将得到我完整的爱永不改变。

“……别哭……”

他搂着他发誓,不再似从前那虚无缥缈的相互慰藉,这一次是真正的誓言,历经多少时间多少磨难才提炼出来的信念,永远不会动摇。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想到,就算这一幕,也与曾经拥有的东西如此相似——

[“你放心吧。从现在起我们永远都是你这边的。你难过的时候就来找我们,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们。我们永远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爱你卡卡西。我还是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我只想要你……”]

卡卡西猛一缩身搜肝抖肺地大咳几声,连嘴角都被咬出血来。

然后他就那样一动不动躺在鼬的怀里,看似虚脱却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鼬……”

“相信我,卡卡西。”鼬把他的头垫高一点,试图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你必须相信我。”

卡卡西的脸看起来依然苍白。但鼬知道一切已与刚才的不同。

从现在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他一定会让他好起来的。

“……我相信你,鼬……”

我相信你们每一个人……

“因为,你从来没骗过我……”

因为我知道你们,从来没骗过我。






白玫瑰四章

(十五)

当他渐渐融入卡卡西身体的时候,鼬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头一次,他没有被卡卡西迷醉的神情和几乎令他窒息的快感吞噬了理智。
头一次,他是在有计划、有目的地做着,虽然同样是为了爱,却不似从前那般一味地索取,只顾在爆发的顶端体会彼此任性的热情。

卡卡西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这是他们在苏格兰重逢之后,鼬再一次见到他哭泣。
当时船刚刚离开马赛风平浪静的港湾,卡卡西站在窗口朝外面望,鼬处理完杂事走进来,一开门就看见卡卡西的背影,美丽而孤单地镶嵌在一大块规整的蓝天上,银色的发梢被地中海特有的温暖阳光镀成了亮金,在吹进来的海风中轻轻摇颤着,依然脆弱的感觉,让人不忍心抚摸。

鼬拿起个盛满水果的盘子走过去,想让他吃点。卡卡西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寂寞:
“……我们离英格兰越来越远了,鼬。”

鼬一时间无言以对。

当初决定离开苏格兰时卡卡西也是这样的眼神。虽然阿斯马他们都很怀疑,但鼬说要带他走,他就跟他走了,没有丝毫犹豫。
临上船时凯问他:“你还回来么卡卡西?你还会回来看我们的吧?”
卡卡西用寂寞的眼神望着他说:“……我不知道,凯。我不知道……”

而在他们穿过英吉利海峡时,卡卡西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扶着船舷站在甲板上,美丽而孤单的背影镶嵌在不列颠阴霾的天空下,淡色的眼睛望着英格兰的方向,长久不语。

之前不知有多少次他随鼬一同远离家乡,但这一次的离别本身就带着永别的意味。渡过窄窄的海峡从此天各一方,面对那片永远不能再涉足的土地,哪怕坚强如曾经的他也无力挽回。
更何况——更何况是现在。

因此鼬总是找些话来跟他谈,尽量不留给他独自出神的时间。他们在西班牙靠岸,一路辗转进入法国,然后在马赛登船,打算前往意大利。

沿途的风光很好。
而卡卡西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听话。
几乎鼬的每一个要求他都毫无异议地接受,尽管这些要求不外乎让他多吃点饭,多睡会觉之类。但从前的旗木卡卡西公爵,绝不是这样的。

于是鼬开始担忧。
虽然他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但当它们真正出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他只想让他开心。仅此而已。
他放下盘子,抬手捧着他的脸说:
“但我们可以去佛罗伦萨。还有威尼斯。你不是一直想去希腊么?我带你去德尔斐,带你去看缪斯神的金像……”

可卡卡西只望着他。
不说话。

此刻卡卡西的皮肤温热,在阳光下如大理石雕像泛着洁净的微光。
现在他已然恢复,再不似早先在苏格兰那般虚弱。这都是鼬一路小心翼翼的缘故。

自从那个被中断的吻之后他就再没有碰过他,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不想再让他陷入矛盾痛苦之中。然而每天晚上卡卡西还是习惯在他的怀抱中入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睡得安稳。经过这么多年他终于有机会把烦恼忧愁都抛给别人去想。而这也正是鼬想要他做的——

只要交给我就好,卡卡西。
只要交给我就好。

卡卡西睡着的时候鼬通常睁着眼望窗外的星光。

窗外群星如画。
那些星星彼此相隔遥远。
于是他也会记起遥远的过去。
在遥远的过去他曾经怎样爱过,怎样努力过,怎样逃避过。
然后他会想人活在世上有多么的辛苦。
想要拿自己的全部去爱一个人并得到他全部的爱,该有多么辛苦。

看到那些相隔遥远的星星再坚强的人也会绝望。
而如果是在船上那些星星就会随着海浪的起伏一荡,一荡,仿佛他们将要驶向的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和卡卡西只是两颗相隔遥远的星星,辛苦地想抓住彼此的亮光。

这样的幻觉他从未向卡卡西提过。
卡卡西也永远不会看到他宇智波鼬在星璨如画的夜晚最脆弱的一刻。
他低头。卡卡西在怀中熟睡。
至少卡卡西不会看到那些星星,也不会看到与他同样的幻觉。

这样,就够了。

他于是侧脸轻吻他的发梢,他的眉头,他的脸,他的唇,他喜欢在他睡着的时候轻吻他,然后在心里悄悄地说,卡卡西,卡卡西,我是如此爱你。

这时候卡卡西是他一个人的。
他是多么舍不得闭眼。因为一旦闭上他就会浪费一个独自拥有他的夜晚。
他是多么舍不得。

可是,他并不知道每当他因彻夜未眠而在第二天清晨昏昏睡去的时候,那个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深情而轻柔地吻上他的唇,然后在地中海清新的阳光中专注地看他,良久良久。

所以他终究受不住卡卡西这样寂寞的目光。
如此寂寞仿佛他宇智波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他不知道其实卡卡西也在很努力地遗忘,很努力地试图改变。只可惜爱之深,恨不由己。

然而当卡卡西望着望着眼底开始泛红的时候,鼬终于有些明白了。
他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转红,眼泪含在眼里渐渐盈满,就是不落下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心已经揪成一团不听从他的意志。

他把他拉过来搂进怀里,然后听见他轻轻说:
“鼬你能,给我么?”

他转过去深吻他的耳根:
“唔,卡卡西,你知道你要怎样都可以的。你要的话,我就给你。”

那一刻卡卡西的眼泪涌了出来。在鼬怀中,无声地哭泣。

鼬开始温柔地吻他。然后解他的衣服。

躺到床上的时候卡卡西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鼬……我……”

我只想忘记。
我只想忘记。

哪怕,一瞬间也好……

鼬解开自己的衣服将他揽进怀里:
“没关系的卡卡西。”
“别想了。不要想了。”

你需要忘记。
哪怕不是永远地忘记。
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

你需要休息,卡卡西。

我会让你休息的……

他吻他的泪水,可刚吻干就又有新的涌出来。卡卡西搂紧他,近乎疯狂地迎接着他的吻,然而就在这样的回应下鼬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或者说是,强迫自己不去感觉。

他明白一旦自己迷失,那么他将无法完成对卡卡西的诺言。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要像旁观者一样冷静,并将这种冷静维系过最后一刻,哪怕这对他来说已苛刻到残酷。

现在他只能想着卡卡西。不能想着他自己。只有这一次他必须舍弃一切自我的念头来让卡卡西快乐,让他忘记。
哪怕,只是一瞬间……

因此他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清醒。
卡卡西每叫他的名字都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然而那一线坚持始终未断,只为了证明他爱他,爱他所以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就这么想着,忘我地将他推向欲望的巅峰。

卡卡西叫着鼬昏过去的时候,鼬终于放任自己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快感引起的眩晕令他几乎同怀里的人一起睡了过去。可就在额头触枕的前一刻他提醒自己不能睡。
他还要看着他睡。他还要在他熟睡的时候轻轻地吻他,说,我是如此爱你,卡卡西。

我是如此爱你。

只有这一次他不能和他一起睡,并且还要睁开眼等他,等他从无梦的熟睡中醒来。

一切只因为我如此爱你。

如此爱你。

他看他淡淡的睫毛,随呼吸起伏的线条,还有孩子睡觉时才有的那种完全放松的神情。每次做完的时候卡卡西都会露出这样的睡脸。香沉而温柔。天真而不设防。
他知道他已经忘记了,尽管只是一时。但他会让他休息的,让他在短暂的休息中积蓄力量。毕竟……毕竟他们逃避不了多久。他们还有太多的事要面对。
所以在那之前,你就在我怀中睡吧……卡卡西。

卡卡西醒来的时候,看见鼬在对自己微笑。
他并不知道为了这个微笑那人已倾尽了全部的情感,如晴空皓月只拿出自己最光亮的一面面向人世,面向他,而永远隐藏在背后不见的,却是片深深的黑。

那一瞬间他确实忘记了。忘记了曾经的痛苦与伤害,觉得自己像新生的婴孩一样纯洁,浑身沐浴在柔和的光芒之中,那光芒将他包裹起来,让他甚至,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鼬……”
他向他伸出双臂,用同样明亮的笑回应他,此刻他眼中只有他一人。
“我爱你,鼬,我爱你……”

鼬闭上眼睛吻他,终于允许自己完全沉醉在他温暖的臂圈之中——
你让我等了好久,卡卡西。
你让我等了好久……

他在他身旁躺下来,把他拉近,慢慢地吻他。
十年的空白与断裂就被这亲吻一点一滴地填满,缝合,直到他们的生命再度完美地衔接在一起,与从前完全不同,这一次,更牢固,更紧密。

他们从那不勒斯来到佛罗伦萨,见证了那些历史与艺术的残骸,昔日的辉煌与腐朽的轨迹。
他们不缺学识,不缺见识,不缺敏锐的观察与深刻的洞察,而旗木公爵日渐复原的幽默与风趣,为这赏心悦目的旅途增添了绝佳的风味。

最后他们终于能再说起佐助。
鼬问卡卡西爱上佐助的原因。卡卡西笑着说:“刚开始觉得他很像你。但后来才发现,你们俩完全不像。”
“要说具体的原因,这个很难。”

之后卡卡西又对鼬说:“你确定你不要再见他么?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恨你。”
鼬想了想答:“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从登上王座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孤独一生。”说到这里回头一笑:
“如果他没有遇见你,卡卡西。”

他们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走遍了大半个意大利,最后转而向北来到了威尼斯。
公爵大人很喜欢水边的酒馆,于是他们每晚都要来喝上一杯。在这里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从国家大事到邻家的丑闻,无奇不有。
原本他们打算多逗留些日子,如果不是有一天他们在碰杯时听到旁边那桌的人说:
“威廉刚从外面回来了。你猜怎样?他说英格兰和法兰西开战了!英王和法王都在战场上。他们打海战,伙计,我听说英吉利海峡又浅又窄,他们用的船是不是和我们的一样呢?……”

一瞬间两人的手都停在空中,只有酒杯里的半杯酒还在摇晃。

“……海战。”鼬僵硬地重复了一句,微皱起眉头。

“他没有经验他不是法王的对手。”卡卡西放下酒杯起身。
“我走海路。海路更快。”

“但陆路更安全。”出门时鼬抓住他的手。“冷静点卡卡西。”
“现在你不可能从法国坐船,渡船肯定都充军用了。”

卡卡西顿了一下:
“那我走陆路进法国,然后混在法军里过去。”

“也只有这样了。”鼬拉他。
“来吧。城市北边应该有驿站。”

当鼬牵马出来的时候,卡卡西走过来止住他。

“我送你到法国边境。”他说。

“不用了,鼬,不用了。”卡卡西紧紧拥抱他。
“你必须回去,回去替我喝完那杯酒。他们说用同一个杯子喝酒的恋人们终会再见。”

“那我们很早以前就做过了。”鼬笑着将手指插进他的银发。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
“正因为这样才会有苏格兰的重逢。”

“所以你要回去。”卡卡西推开他一点,端详他的脸。“为了我们能再相见。”然后吻他。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当卡卡西终于跨上马背时鼬对他说。
“别让我失望,卡卡西。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卡卡西从马背上望下来。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了和发色一样的银。那是即将赶赴战场的战士英俊而决然的轮廓,只不过这一次,不再孤单。

“我不会死的,鼬。”他从马背上弯下腰来,鼬最后一次搂住他的脖子深吻他的唇他的舌,将他的气味留在记忆中。
“我一定不会死的。”说完卡卡西调转马头。
“等我回来。”

“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公爵大人。”
鼬忍不住哼了一声。
“还是你在英格兰等我吧。”
随即语气一软。
“如果想你了我自然会去找你。”

“恭迎王储大驾。”
卡卡西咧开嘴笑。
然后深情凝望。

“再见了,鼬。”

“再见了,卡卡西。”

然后鼬望着那匹马儿绝尘而去。马背上银色的影子成为凝聚他所有视线的唯一亮点。
胜过了天上的群星。

那时候不知为何他的眼眶开始发热。
可滚烫的泪还没涌出嘴角已扬起一个骄傲的微笑。

曾经的王储现在的王。
还有正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的背影。
诚然他们都只是命运洪流中小小的石子,在洪峰到来时拼命想要坚持脚下的位置。

他们都无数次被冲离各自的方向。
却又在彼此的守望中逆流而上。

正如卡卡西必须承受他的离去与十年的空白、佐助必须承受失去卡卡西的孤独一样,现在的他,也必须承受那人在惊涛骇浪中战斗所带来的无尽的牵挂与等待。

他不会再回英格兰。那已经不再是他该为其效忠的土地。这一点卡卡西知道,因此他并不要他送他。

与其咽下两人并行千里终须一别的痛苦,不如就在此甜蜜地分离。

他们都是聪明有勇气的人。
何况如今相隔再远,牵扯在彼此心上的联系也不会断。
那么他,还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他们都不是宿命论者。
尽管身在这个时代命运的河流汹涌不息,小小的石子们注定会分离,相聚,再分离……但在每一次无论多么短暂的相聚中,他们都能为下一次分离储蓄好足够多的力量。

而这样,也就够了。

只要他们坚定地走着各自的路,做着各自该做的事,尽着各自该尽的责任,每日不见,也并不等于永远分离。

因此他骄傲地笑着看卡卡西越来越远。
这是他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自豪。
只为他们终于拥有了承受一切的力量与信心。

带着这样的念头鼬回到酒馆。
他们去得如此匆忙以致于那两杯酒还摆在桌上。
他坐下来端起卡卡西的杯子。

相知的人终会流离四方?

谁说的。

那一夜威尼斯弯弯曲曲的水面上群星如画。
鼬在欢歌笑语的人群里独自喝完了卡卡西杯中的酒。

然后微笑。

在同一个杯中喝酒的恋人,

终会相见。


白玫瑰四章·完

红玫瑰四章

(十六)
[敲下“全文完”的瞬间,我突然觉得怀念。
高潮之后的回落,异常平淡又让自己失望的最后一章,只因我的灵感已经穷尽。
就算真正完美的故事,讲故事的人也会因为无力表达而遗憾吧。
现在我终于可以给这篇文定性了。愿那两个人永远幸福。]

这真是伦敦出奇少见的晴空。
比宝石更晶莹,比大海更宽广,蓝得像是可以勾走人的魂儿似的,成为纯净与魅丽的完美结合。

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看见,我们亲爱的旗木卡卡西公爵从他那巨大而松软的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现在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地撑着,目光呆滞,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人以为他昨晚没睡好觉。本来就东倒西歪的银发像一堆被农夫抛弃了的稻草,无精打采地顶在头上。

他缓缓地把头歪到一边,同时费力地抬起眼皮,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大钟。

“诶——?!”
高亢的声音表明,说话的人已经完全摆脱了半睡眠状态。
“都已经这么晚了么?!”

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结果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又捂着左肋跪了下去。
并不危险却疼得要命的伤口牵扯着神经,惹得他揪紧了眉头,倒吸一口凉气。
无奈何只好慢慢蹭回床上,躺下。

这个时候他清醒地望着天花板,那个人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

[“你要是再偷跑出去,我就派王室的卫兵来监视你!”]

他很不理解地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自己的伤未痊愈,但他真的快被闷疯了。
每天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许去,就算他冒着生命危险来行动,最远的一次也才溜到花园边上而已。
好不容易从没有乐趣的宫中搬回来,应该好好慰劳下自己才是,可为什么上自国王陛下,下到他家扫地的女仆,每个人都把他当成透明的泡泡,好像他随时会破似的,哪怕,哪怕没有风吹也没有人碰。

他摇摇脑袋,企图把这些令人烦心的念头甩出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让他想起上一个大晴天,佐助来看他时的情景。

其实他并不打算受伤的。在被卷入战场的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受伤。因为他有对鼬的承诺,而且他还要去救王。
可不管他多么想忽视这条真理,人生不如意之事,还是有十之八九。

当他找到佐助的时候,佐助正在空无一人的船舱里匆忙地裹伤。
他们的船被围困在中央,等待后援的接应。
在看到那个人完全没有戒备地裹伤时,他突然想开一个玩笑。
他无声无息地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说:“哟,国王陛下。在关键时刻放松警惕,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哟。”

年轻的王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头。

只这么一个沉默的表示,已经令他感到后悔。
他很清楚他走以后佐助的状态。
他一直在担心这个。
如果不是再见到鼬,他必定也会和佐助一样在无尽的寂寞中慢慢死去。

他没有死是因为他幸运。
佐助没有死是因为,他是王。

然而一想到“死”他立刻回过神来了。
他扔掉手中的剑俯下去拉他:
“佐助,快走,他们快攻进来了……”

那个时候佐助终于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眸子里藏着深深的裂痕,可表面,却被刚涌出来的狂喜所覆盖。

年轻的王似乎做了一个极其痛苦的决定:
“……是谁允许你回来的,旗木卡卡西?!”
语调冷漠无情。
“是哪一位国王允许你入境的?!”

他一时愣住。但随即便明白了国王的用意。

果然,当门口冲进来第一批法国兵时,年轻的王一把推开他拾起地上的剑独自迎敌。

他很温柔地望着那个背影,既而苦笑。

……鼬啊……

……要维持一个誓言,真的很难。

直到后来,也就是最近一次到府上看他时,佐助才对他说,其实他,很想他,很想他,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从他亲口对他说“滚出英格兰”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没有停止过想念。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晴朗。佐助来的时候他仍然窝在被子里,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
他试着坐起来,可佐助不要他这样做。他说他躺得太久实在想换个姿势,佐助这才同意了。

然后他问他为什么一大早就来,宫里难道没事要办么?
佐助说:
“因为我想你。”

我想你。
从我转身的瞬间起我就开始想你。
在战场上绝望的时候我也想你。
我不是个好国王,卡卡西。
没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是。
自始至终我满脑子里想的,还是你,还是你,还是你……

然后年轻的王松松地把他搂进怀里,说:
“我再也不会伤害你,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望着他,眸子里充满了温暖而柔和的笑意:
“……你长大了,佐助。”

而英格兰的王则回应给他一个浅淡明亮的微笑,嘴角自豪地翘起来一点点:
“……哼。”
“……你又老了,卡卡西。”
然后就凑上前去,闭上眼睛,吻在了他的额头。

那时候清晨的阳光很羞涩地从伦敦的薄雾中溜了出来,蹑手蹑脚地经过公爵府上的树林和花园。
被仆人们擦得很亮的玻璃反射着美丽的阳光,就像童话里才能见到的城堡窗户一样,闪烁不停。
有人在楼下修剪玫瑰花的花枝。
喀嚓,喀嚓。
淡淡的花香开始随着温暖的气息浮动,蔓延。
鸟叫声也响起来。有一点吵闹,却让人心动。

这一刻……
佐助暗暗地感谢上天。
……只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好久,好久。

这个人走以后他怀着极大的恐惧面对重新降临的孤独。
他曾以为自己已习惯了孤独,可当这个人出现时,他却不顾一切地想要改变。
他知道改变对他来说就意味着风险,因为一旦有人陪伴,他就会失去独自承担一切的信念与勇气。
他会想念他,依赖他,拿自己的全部来爱他,他知道卡卡西终有一天会离开他,可是他如何抗拒。

——卡卡西的怀抱是那样温暖他该如何抗拒。
他眼见自己越陷越深。

卡卡西走以后他也曾试着吻他的王妃。
毕竟他是王。而既然是王,那就应该做王所要做的事。
但他发现当他靠近她时,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排斥她的香气。在尖叫。在哭喊。记忆中另一种香味蠢蠢欲动,最终在强烈的反差下决堤而出。

那是一种回旋流淌的香味,永不停滞如泰晤士河的浪花,永远温暖如伦敦郊外的阳光,仿佛只一嗅便能嗅到人在世上的所有欢愉,能嗅到鲜活的、繁茂的、真实存在的生命。

我忘不了你,卡卡西,我忘不了你。

于是他只能转身离去,尽管他知道王妃脸上唯一所剩的,是难过失望的表情。

为此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国王。
他向来都不是。
如果真有一段时间他曾毫不犹豫地履行过国王的职责,那也是因为他有卡卡西。

他们之间原有无形的联系牵挂在心上,可他却亲手将它斩断,斩断的刹那看到鲜血四溅,自己的心,还有那人的心,都在血泊中绝望地抽搐。

因而他珍惜这样一个吻。
如果说他还有温柔,还有希望,还能再爱……
那么他也会全部给这个人,统统地,统统地给他。

现在他终于明白他只是为了爱而爱。
虽然他知道卡卡西也是爱他的,但他的付出与收获是否相等,这已不再重要。

卡卡西说过会帮他的。
有这一句就够了。
就算他不能得到卡卡西全部的爱,但只要卡卡西还在对他说话,对他笑,只要卡卡西还在……

只要卡卡西还在,他就能继续,继续走下去,无论多痛苦他都不怕,因为他不再孤独。

一旦登上王座就注定要孤独一生?

[“如果他没有遇见你,卡卡西。”]

谁说的。

诚然他们不能每日形影不离。
可那时佐助分明听见卡卡西在呢喃:

“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你需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

他于是非常幸福,幸福得快掉下泪来。

不过为了证明他不再像从前,他拼命忍住了。
他让那个吻停留在卡卡西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地,就这么暖暖地,软软地贴着,等待着彼此的气息浸入肺腑。

卡卡西闭上眼睛,任他吻着,感觉到那一点热度从自己的额头缓缓地流遍全身,将他包裹起来,就如同窗外的阳光将两人包裹起来一样……一丝不漏。

就连——
就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好熟悉,这种感觉,让卡卡西突然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那么多的爱,却忘记了自己曾怎样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们。

然后佐助缓缓地离开了一点,低下来,吻他的眼睛。

卡卡西笑了一下。原本安静合着的眼因为这个而不自觉地轻颤。
佐助感觉到了他的动作,便停下那个吻,然后睁开眼睛,让自己的视线与他的视线平行。

卡卡西还在笑。
什么也没说。

于是佐助便不理会,只靠近了一点,……再近了一点,触到了他的唇。

……这一刻。
他们等了好久。
可是曾经的炽烈与渴望,苦痛与伤害,现在,经历了太过剧烈的冲刷、摇撼,最后被涤荡出来的,却是这无声无息,安详而沉静的一刻。

因此这一刻,淡到透明,轻到虚无,简单到纯净,却牢固得无懈可击。

不带一丁点欲望的色彩,却如此真实而永恒。
就好像……

空气中淡淡的玫瑰花香。

……然后佐助慢慢地收回来,睁开眼睛望着他说:

“我爱你,卡卡西。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将拥有我全部的爱永不改变。”

这就是,作为王我能给你的一切。

卡卡西望着天花板,想得有些出神。外面的鸟叫越来越清亮了,过了一会,有仆人敲门。

看来只有派仆人去接他们了。

阿斯马,凯,还有那一帮乱七八糟的家伙。

信上说他们今天上午到的,可现在他一想起王的杀人眼神,就开始为自己的伤势感到抱歉。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那人如愿了呢。让王也尝尝整天闷在床上的滋味。
那时昏昏沉沉中他只记得佐助抱着他不停地说:“我不准你死,卡卡西,我不准你死!有英格兰的王为你祈祷你一定不会死的!”

听到这样的话他实在不忍心死。
所以他就活过来了。而且现在,还没道理地觉得受这个伤是他自己的错。

阿斯马他们的到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公爵府上顿时热闹了许多。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很久,让卡卡西怀疑他们是故意赖在这里不走。

不过要赖就赖吧,他也乐得有人陪伴。
毕竟,王不能天天来看他。

就这样日复一日,夏过秋至,冬去春来,肋下的伤早就好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阿斯马他们回了苏格兰,第二次英法战争以英格兰全胜而告终。一切都不再需要旗木公爵来操心了。他仿佛又回到了……

那个纵马谈笑,温文尔雅的年代。
贵族的含义被他以绝妙的方式诠释着,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原来那支歌,有某处弦律,改变了。
心底的某个地方,像沙漏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漏空了。
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平静自然,可他却开始感到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一天一天,越来越强烈,蔓延得到处都是。

他知道,有什么最宝贝的东西,丢了,找不回来了,就好像岁月在他心上刻下的印记一样,刚开始并不明显,却能被时间腐蚀,沟壑越来越深。

他丢了东西。他知道他丢了东西。最宝贝的东西。可他却回不去了。
因此,也无从寻找。

多少痛苦与伤害他都坚持着走了过来,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将要被点滴细碎的时间所掩埋。原来最可怕的伤害,不是失望与背叛所带来的深创剧痛,而是在你想要继续的时候猛然发现,你已经找不到过去的线索,接不上过去的回忆,补不全自己破碎的心,无法继续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

这样的悲哀来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当你一觉醒来,周遭的世界已物是人非。

可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爱着他,还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去保护,何况他不是别人,他是,旗木卡卡西。

所以他努力地幸福着——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假装没听见心底的声音在喊:
“丢了,丢了,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找不回来了。”

直到第二年初夏的一天卡卡西从房间里出来,楼下传来一声惊叫,然后是花瓶掉到地上的破碎声。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楼梯边看,发现客厅门口站着一个客人。

年迈的管家因为太惊讶所以摔碎了手中的花瓶。

那个人站在那里,望着他。

他慢慢从楼梯上走下去,刚开始还用走,到后来便迫不及待地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冲下去,笑着扑到那人怀里搂住他的脖子。
那人为了减缓巨大的冲力本能地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小圈。
于是在场的仆人们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的主人像孩子一样将下巴搁在那人肩膀上,开心地大笑。

“……鼬。”

“唔。”

“你回来了。”

“唔。”

“鼬……”

“唔……”

“鼬。”

“……”

“鼬,鼬,鼬……”
然后他们就听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跟自己做游戏一般,越念越兴奋,越念越开心。

再后来,大概是那个客人听烦了吧,就用一种很直接的方式封住了他的嘴。

虽然这一幕,怀旧的仆人们不是没见过,但那天旗木公爵的府上,的确还摔坏了很多别的东西。

红玫瑰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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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白玫瑰,红玫瑰

各位读者,故事写到这里,如果你们觉得最后的部分不太令人满意,或是风味与前面的不同(包括作为作者的我现在突然跳出来跟你们说话),或是太过于平淡,那是因为我已经无话可写,我的全部灵感已经给了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所以到了最后,我已经力不从心。那么就容许我留下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在故事里吧,要知道我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不过幸好我的过失不会影响到那两个人的幸福。你们可以说我讲得不好,但绝不能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否则受损失的,一定是亲爱的读者你们自己。

然后我想说的是,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当然那两个人后来是怎么过的,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我在这里罗嗦的,是几件关于伦敦的趣闻。

曾经有人问我全英格兰最忙的人是谁?是不是国王陛下?我摇摇头说,错啦,错啦,全英格兰最忙的人,当然是旗木公爵。他又问为什么,我说大概是因为上门找他的人很多,从大英帝国的国王陛下到土里土气的苏格兰农民,而且我就亲眼看到过公爵府宾客满堂,彻夜欢歌。

后来又有外乡人问我伦敦什么最美。我笑起来,因为但凡在伦敦住过的人都会说出同一个答案——那就是旗木公爵府上的玫瑰花。虽然旗木公爵时常不在府内(因为听说王储殿下不喜欢在英格兰定居,所以两人一年中有大半时间是在国外),但每年春末他都会和那个人一起回来,并留在这里把整个夏季过完。

那时候全英格兰的玫瑰花都开得很好,而种在旗木公爵府迎宾道两旁的,又是全英格兰最好的玫瑰花。

左边是白玫瑰,右边是红玫瑰。

所以但凡有外乡人问我,在这里什么风景最美,我都会指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说:

就是那些开在旗木公爵府里的玫瑰花,每个初夏成为伦敦最美丽的风景,一半是为了纪念高贵纯洁正直的白玫瑰,一半是为了纪念深情炽烈执着的红玫瑰,提醒人们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仍然有永不凋零的爱与信念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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