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四部全 完) BY 乔君(第三部)

      我收藏的耽美小说 2005-12-21 23:16
第三部《戚氏》
1
  距金陵府尚有五十里的官道上,深夜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隆隆蹄声,几位白衣骑士策马狂奔,转瞬间便失了踪影。
  约是几个呼吸,又一轮相同数目的白衣男子驶过官道,直奔金陵。
  然后,每相隔眨眼功夫便有一行五骑踏着迅捷的蹄声稳稳的滑破夜色。
  当黑夜终于还复寥静,一辆外罩丝白软帐的马车不快不慢的行径这刚才飞扬尘土的五十里官道。
  偶尔还可听闻马车里隐隐的声响。
  交谈,与喘息。
  入了金陵,马车不停长驱直入便到了一官邸前。
  门前站立有片刻的众骑,其为首的白衣男子放开手中的缰绳趋前便躬身掀开了帘帐。
  “爷。”
  当先而下的中年男子,雪白衣衫,俊凛容色,冷冷在目。
  挥退了欲入车内的白衣,他一探身便半搂半扶着一个稚龄孩童下了马车。
  那尚无法称之为少年的面孔敛起了微锁的细眉,抬头仰望这几世里都不曾得见的城池。
  就在一声轻轻的吐息未及逸出唇瓣,天空青紫了半边,猛然滚落下一记响雷。
  他放开了身旁的依靠又在下一刻里被紧紧的锢锁。

己已年三月初四
  惊蛰。
  “五爷,您回来了!”
  早已守候在一旁多时的顾总管敬畏地轻叫了声。在目光不经意扫过我的面孔时明显地愣了一下,便又不致失礼的迅速下了头去。
  途中尚可感到有人不着迹的打量。
  我暗叹。
  在这个家超过二十五年以上的老人,多是仍能记起纯稚又天真的笑颜…那并不出众的样貌——究竟是对是错?
  下的这个决心。
  我的眸中落下了五哥的手,修长的指掌都一样的温暖而坚定,扣住了我的腕。
  五哥,不会不知道,若出了事端,将会是怎生的惊涛骇浪。
  不会不知道,那个人所极力保护的戚家,在他的心头有着多大的份量。
  其实事情发生的就是这样简单。
  他坚持,我妥协。
  尽管知道种种厉害。
  但我实在是无力再去承受,思念的重量。
  若是…
  若是能够看上一眼便…满足了吗?
  不能去,后悔。
  “你确定你要去?”
  “嗯。”
  “我明白了。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止。但是只要你想做,我陪着你。”
  “嗯。”
  那个沉默又温柔的男人,尽管有这样的片刻他在我面前袒露出些微的脆弱而令我以长者之态给予包容。
  但更多的,他坚定,并且不去迟疑。
  人心,总是在衡量各种利害得失,取其轻重。
  然后便失去。
  他说,因为他曾经迟疑过,所以…
  所以,我不能再犯同样的过错…吗?
  即便事后会忍不住地想要去后悔,也要……
  是这样的吧?
  我,和关,果然是很像。
  “五爷,您看是要准备…?”
  “小七的房间,再去打理一下。”
  五哥的音调,深沉而冷漠,不惊一点波澜。
  前行带路的中年又看了我一眼,诧异而又怀疑似的惊乍。
  “五爷,七爷的房间我们每天都着人清扫,随时可以入住。五爷可要人再准备些旁的?”
  顾总管,是少数能够反驳五哥的话的人。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
  在这个家,几乎没有人不怕五哥。
  冷漠的五哥,从来都没有人能够知道,在他冷峻的面孔下究竟想的是什么。
  无知,所以,更加恐怖。
  尤其是,五哥所执掌的“楚天阔”乃至于整个戚家的律罚。
  几近于纯白的房间,一切的摆设都小巧而沉静。偶有几分童性的活泼跳耀在面上。
  五哥的手指,像是从来都不曾仔细瞧过的轻轻抚摸着连它都不曾刻下的岁月印痕,静静的淌在时间无情的河堤。
  我倚门而立,并没有入内。
  一旦真的踏足其中便是,再也不能回头的了。
  “…五哥…”我轻问。连自己都在找寻着某种依靠。
  “为什么带我回来这里?”
  五哥的手指看似吃惊似的收了回去。
  回首,映在他眼里的那分明是他的小七二十六年前失踪那时的模样。
  这一切原来都不是梦。
  苍白的脸庞,沉默的眼神,细瘦的手足及那无骨的神韵,每每都叫人惊慌失措的企图挽留住这眼看便要神形俱毁的魂魄。
  为什么?
  他轻轻带些嘲弄的自问。
  纯黑的无杂质,临近冰点的眼眸微微不可察的晃动了一下。
  五哥,五哥。
  大家都要在一起哦!一直得都不分开!
  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小七都好喜欢。
  五哥你要记得哦!
  小七喜欢五哥。
  不管五哥做什么,小七都喜欢五哥。
  小七,他的小七,他们的小七,叫所有人都疼入心坎的小七。
  即便是冷情如他,阴恻如老大,嗜血如老二,狠辣如老三,莫不单对这长相并不出众的孩子另眼相待。
  他那时听了,也忍不住微微的笑了。几乎不曾笑过的他,每一次,每一次,都因这孩子而一再破例。
  虽然他知道,小七那时的话里,独独的没有老四。
  因为,小七…不,末子。
  末子,最喜欢、最喜欢的是四哥。
  不管五哥做什么,小七都喜欢五哥——即使现在,也是吗?
  那已经稀薄的身影,真的能够承受,这句话的份量吗?
  他的眼眸,轻轻的眯成一线。
  几曾不堪重负。
  五哥的眼神,回想起记忆中兴许美好的眼神,真的很温柔。
  也许五哥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吧。
  曾经生活在那样一个疼宠着自己的地方,我却是还要……
  五哥,我让你为难了吗?五哥。
  “对不起,五哥。”我轻叹。
  他猛然的一震,冰冷的目光,第一次的正视。
  “你,有这样的准备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已经…”
  “五哥。”我突然的绽开唇瓣一丝浅笑,垂落的眼落在了自己的腕上。宽袍衣袖内,紧紧捆扎的一束鲜红。
  “我只是要知道,他活着,他很好。”
  “…那,我也很好。”


2
己已年三月初五
  做了好些个梦。
  梦到,那个人说爱我。
  墨梓站在那间重新迎入了原住客的卧室房内,双手垂于身侧,视线几乎不曾从坐于桌前那瘦小的身影上移开。
  不止一次的欲言又止,仍是,只能反复地盯着,苍白的指反复地轻抚系于腕上的一方血红汗巾。
  “…小师叔……”
  终究是少年心性,耐不住苦涩浓于流长。
  我抬起眼,略略恍惚了一下,一时分不清我究竟是年少华衣,权倾天下的戚家幼子;还是心颜苍老,情同陌路的一个…早已被风干的……
  当茫然的色彩沉淀,我平静注视少年,开始了一再的等待。
  似乎我人生,便只能如此这般。
  被动的等待。
  等着被很,等着被爱。
  等待被遗忘。
  原来,那并不是一个空谈。
  “墨梓,你想说什么?”
  看着少年惨白了一张俊秀的面孔,我有一丝的不忍。即便是无意的为难,也不想加驻在这孩子身上。
  他是,那个人所疼爱的弟子。
  被冠以,那个人已经忘却的名字。
  这样的平静。
  低的音调,风的音符。
  小师叔…仍是用这种仿佛很倦很倦的音调却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如一个长者般的关怀。
  小师叔对自己和别的人总是不一样的。
  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他所…钟爱的人的弟子。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平静!?
  他不懂!
  明明是这种…让人痛不欲生的事!
  明明连自己光是想象都…要为之停止呼吸的事!
  若是有一天,小师叔也忘了自己的话…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
  “小师叔!”他痛苦的低吟。
  宁愿,骂他也好,责问他也好!
  但就是不要——
  他一个跨步上前紧紧的拥抱住这个面临崩溃的边缘,却甚至是连表达痛苦的能力都仿佛已经丧失的…他的……
  是的!一位长辈!血缘所印刻,无法逾越的纵深。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他的激动。
  一切似乎是,颠倒了过来的样子。
  我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一些好笑。
  “墨梓,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够承受的了……”
  真的。
  那个人,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温和的眉目,淡定而从容。
  没有一丝的忧郁。
  从前看他,总是…望着我的目光里,总是悲伤。
  原来,痛苦这样的东西,是我一个人给的。
  忍不住闭上了眼,咽下了一霎那割裂般的晕眩。
  而那个少年竟是敏感的察觉到了。
  “小师叔!小师叔!您怎么样了?”
  焦急地摇着我的身子,大声地在我耳边问。
  纵情恣意的笑怒由心,果然是年少一辈的专利。
  摇首表示自己无碍,我重新睁眼去望少年。
  “墨梓…”
  那个人呼唤的声音,不知跟自己,是不是一样。
  第一次听到,小师叔这样叫他的名字。
  也或许不是他。
  用这种溺水般的温柔来,望着他。
  他目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黯然。
  不!
  小师叔只是通过他…来凝视着……
  就像从前师傅做的那样。
  然后,他听到了,软弱无力的低问。
  也仿佛一个自问。
  “告诉我,墨梓…那个人,他恨我吗?”
  恨?
  他几乎要为之喘息起来。
  恨——那是永远都不可能放在小师叔身上的字眼。
  他的师傅爱着,连他都轻易便能断言地爱着…
  放弃了所有去,爱恋这个被凝固在不可追朔之结点的人。
  甚至是连…那个人人都以为占据他内心最重要地位的“戚家”。
  人人,包括小师叔自己。
  “小师叔,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然而他连自己都无法付诸于言语。
  小师叔,一反沉默的常态,笑着。
  他难以忍受不再睁眼去看,除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小小的身子糅入骨血。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安慰的方式。
  明明他是比,现在比任何人都要——爱护这个人,却为什么他找不到!
  不能说。
  真正的那个原因。
  遗忘的理由。
  那种残酷。
  即便让,小师叔产生了这样的误解也。
  不能说。
  少年,尽其所能的拥抱,慰籍。
  否定、再否定。
  却又仿佛是默认了所有我出口,乃至于未曾出口的猜测。
  不…恨吗?
  谁也无法准确地断言。
  他是爱着还是,恨。
  在生命走到尽头。
  自然地便…把伤害了自己,不愿再去面对的一切厌恶排除于心神之外。
  不可避免地去了这样悲观的想法。
  是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事。
  “不是的…不是的…”
  少年止不住的惊惶。
  “因为‘添红’。”
  少年猛得一颤,举目四望。
  雪白的衣衫,冰冷的俊色。
  乍一见便要让人错以为天凉一秋。
  “五师叔。”
  被冷冷地目光一扫,甚至觉得瞪视,他下意识便松开了紧抱不放的手臂,一阵心虚的畏惧。
  “‘添红’?”我吃了一惊。
  当我尚是顽劣心性,对一切新鲜的事物感到好奇,曾经二哥把我领进他的书房,笑指给我看一个密阁中小小的白瓷药瓶。
  添红。
  我给它取名叫添红。
  小七最乖了,要保守秘密哦!
  难道会是…?
  记得在二哥走之前,还没有完全制作成功的一种,蛊。
  添红,它的本能是吞噬。
  这很好理解。
  但是,它所吞噬的究竟是什么,不管我怎么问,二哥当时都没告诉我。
  “小七,只希望有一天,你永远不要用到这种东西,也永远不要,成为它所造成影响的牺牲品。”
  它是,会让人痛苦的东西,我只知道。
  “你和这整个戚家,孰轻孰重在老四的心里,有一个选择。”五哥的音调是低沉的,处于一种额外的悲悯。
  “最后被留下来的,是戚家。”
  我知道。
  淡笑移开了眼,落于腕上的一抹殷红。
  我一点都不意外。
  不能让戚家受到伤害,在那个人心中,戚家是最重要的。
  所以,一点都不会为之惊讶。
  被遗弃的,是我。
  彻底地被,排除在那个人之外的,是我。
  五哥的重音猛然落下。
  伴随着少年的屏息。
  “吞噬第一而,留下次要。这就是‘添红’。”
  第一和…次要…?
  心口一阵讶异的痛。
  我蹙眉,单手按压上单薄的胸。
  在五哥的目光下,终是忍住了大笑的冲动。
  因为重要,所以遗忘。
  竟是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二哥、二哥,你会高兴吧?
  你果然还是成功了,做出了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而我,好像是没有办法,像你说的那样。
  如果让我也能遗忘的话…
  “太残酷了。”
  少年喃语,随即咬紧了牙,第一次大胆正视在他眼中不可逾越的人。
  “五师叔,您这样做实在是太残酷了。只是为师傅解毒的话,为什么要趁师傅昏迷的时候下这种蛊?您明明知道——”
  “有害的东西就要清除!”
  五哥一个冷眼,激起严冬的料峭。
  “有害?”
  少年一阵气结。
  “您怎么可以这样把小师叔…”
  “五哥…”
  我一直静静地听,静静地呼吸。
  叫自己静静地陷落。
  “为什么最重要的我,会是让他最痛苦的人?”

已己年三月初六
  五哥,没有回答。
  墨梓也没有。
  这个问题,是连我也找不到答案的。
  而唯一能回答我的人,心里,再也没了我。
  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怎么证明是存在的呢?
  我停下脚步,眼望着生涯边遗世孤立的那栋小楼。略略一怔,转身便要走。
  那一定是我骨血中不可磨灭一种本能,竟是又…走到了这个地方。
  一双手轻轻地围拢了我的肩膀。
  微微地有点冷。
  我在一种心情的驱使下飞快的回眸。
  “六哥!”
  仍是有点吃惊,而涌上更多的忧心。
  我扶住六哥的身子:“怎么突然起身了?叫人看到的话可要大惊小怪的。”
  “想来,看看你。闭上眼的话,你又不见了。所以就趁着还能走动的日子…还能开眼…”
  “胡说。”我轻叱,“六哥会活得很好。我会在这里…一直得看着六哥。六哥想见我的话,我马上就会到六哥的面前。”
  “小七…”六哥虚弱的脸庞挂着那么显眼的愉悦。
  淡淡地,我侧首。平和的面孔因怜惜而柔和。
  白色的光是如此的晃眼。
  微笑的面庞,温柔…一身的雪白…
  墨姓少年影子般的跟随。
  见我,低下了头。
  “老六,怎么也不叫人照看就自己起来,别累坏了身子。”劝诫而不强迫的轻声,然后把目光投落到我低低垂颜的冷色。
  黑的发,素的衣,寂寞的低着头。
  这个孩子…
  他心口一点疼,不禁把手抚上眼见便可触及的发顶。
  “小七…”
  “四爷。”被惊起一道目光,我随他行进而后退,一声恭谨的低唤。
  他稍稍地挑起修扬的眉,未加多置一词。
  六哥含笑,扶上了我的臂弯。
  “想你也是有事,我有小七在不妨事,你别担心。”
  他轻点了下头,错身而成陌路。
  再也不会…
  罢了。
  六哥安抚地,用自己瘦弱的臂膀给我支撑。
  “小七,你有我们在…你还有大家……”
  大家…是什么?
  是只,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吗?
  我不可以去想望的,是只有,他吗?
  “六哥…”我握紧了双手,开始感觉指甲深陷入骨肉的生痛。
  勾唇浅笑,拂过脸庞的发丝掩下困于井底的愁沉。
  “我说过,他活着,他很好——那,我也很好。”
  “…这是真话。”

    当晚点时分,当所有包括久病未愈的男子都被扶着出现在厅堂,各自散开坐下。
  白衣温煦的男子不经意的环视一眼,虽感到诧异但见旁的人没有表现出异样便忍住了。
  举筷又犹疑地放下,视线开始投落到门口的长廊,终是轻问。
  “小七…那个孩子呢?是病了吗?”
  说着,他已站起身。
  有人匆忙间交换了视线,随即若有若无的虚应。
  “四伯!”清俊的少年双眸闪过讶然,连忙也从座位上站立起来:“还是由我去替您看看吧…”
  男子走过他近旁,把他按坐回原位,轻轻地摇头。
  “不用,我来。”
  “老四!”一脸冷凝的戚家执法者短暂地给他一个挽留:“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
  晚秋千。
  轻提酒壶微微摇晃了一下,我仰首灌下最后一口。足尖一下一下点地,冷风中徜徉。
  “小七。”
  我目光一凝,远方。
  那俊逸的男子唇边正起温柔的笑意,一身白衣春冷时分的暖色。
  刺眼的光亮,很近。
  明明就离得我那么近——
  我突然间丧失了所有的力量去呼唤着个人…甚至是连那虚假的一个可笑的疏远都叫不出口。
  根本连碰触都是不能!
  远远望来,那黑发披肩,形容略带神伤的孩子只把目光朝他冷冷的一个睇睨,连正视都不曾。
  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吧…他微微地笑了。
  像今晨,那样一种伪饰的恭顺,低眉垂目。仿佛他是他,连睁眼都不愿触及一道布景。
  他走到近前,目光掠过地上几个空空的酒瓶,有那么一刻凝眉。却只轻轻地从面前苍细的指尖取下又一空荡的酒壶置于地下。
  那孩子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连他们的手指只摩擦过空气薄薄的一层都能叫他乍然受惊。
  这孩子恐是…不爱与人亲近呢。
  或是,只对他?
  这个念头,叫他着实的有些不平静。
  连自己也很吃惊,会如此这般的在意。
  被讨厌了啊……
  说不上缘由,他喜欢这孩子。
  忍不住便想要疼爱。虽然只见过那么一次…
  看他苍白着脸,细巧的手足,那样瘦的身子影影现现。虽然称不上好看,但却是个…叫他觉着可爱的孩子。
  老五和老六都说,他很像。
  他像他们那年纪小小便失了踪影恐是今生无缘得见的幺弟。
  连名字都是一样。
  只是因为…很像吗?
  他连记忆都不能。
  小七、小七…他最小的弟弟,被他怜惜非常的弟弟,却连面孔都无法从脑海中抓取。
  总有着一些不真实。
  那个据说是——
  他可爱的弟弟…他最疼爱的弟弟…
  他所爱的……
  一阵抽痛。
  不能再读取。被抽干而遗留下的只一片空白。
  记忆,还有感情。
  “…四…爷…”
  我叫得有些迟疑。
  他沉默的样子,细细地疼着好像他生命所顿失一块重地。
  不可以!不能让他再…
  “四爷!”
  清魂冷骨的一道惊叱,他醒然。
  便撞见仰望向他,那不及收回的黑眸。
  他忍不住微笑了,看得…很清楚。这孩子担心着他,至少并不讨厌…他吧?
  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因此而牵挂,他俯身——见那安静垂顺在肩的黑发便想要轻抚,又忍住。
  “小七,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三、
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呢。
我笑得自嘲。
较之于先前的冷淡,倒像是我故作姿态,只为了应允彼此的靠近。
我,只是不懂。
五哥的意思。
抹煞掉关乎我的一切于四哥的脑海,如今却又把我安置到四哥的身边。
五哥他,应该知道。
紧紧依附在窗沿,我凝望着卧于床榻上一个浅眠的身影。
我,不可以…接近这个人。
明明是,不可以的。
却为什么,我现站在这个地方,会想要。
我收回虚抚他面庞的手指,轻阖了下眼嘲笑。
“…末子……”
我惊吸口气。
一点一点从手指开始僵硬,没有办法动弹。
便想捂上双耳,不听,也是不能。
“末子…末子…”
那个人他在叫我。在梦里,在被记忆所放逐的空虚。
不行!
下唇深陷于齿中,我咬出一抹红色。
“末--”
我飞身扑到他床前握紧了他的手,一连串的急声。
“不要想起来!不要想起来!不然的话,你会伤心。”
“这种事情…”我咬牙低语。
“这种事情,只要我还能记得就可以了。”
“统统忘掉也没有关系…痛苦的事,还有幸福的事…”
“甚至就当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也没有关系。”
轻轻跪坐在他床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可以,容许自己挽着他温暖的手贴上脸庞。
我低喃。
“只要可以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所以…”
所以…四哥你…不要再做噩梦了!
不要再…试图去挖掘……
没有关系。
就算四哥不爱末子,末子也是会爱你的。

己已年三月初十
我开始,安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在三方的默许下,旁人常可看到那个温韵的男子身后尾随着一抹息影。
因太过微小而,匆忙间便忽略了去。
倘若不是那男子不时地回首以盼,纵使面对的只能够是那双冷淡的眸也会微笑怡然。
"四伯。"
迎面而来一行三人。
当先是戚家目前唯一的继任者及他黑衣俊美的友人,尾随他们身后尚有…
“四哥!”
这一窈窕的冷艳女子喜上眉梢的轻呼,眉目间与慕容家的少年有几分相近。
一身红衣装裹,确也翩翩彩蝶,莹舞风华。
慕容千翩。
他含笑点头,一一应承。
“小六、千周…还有,慕容姑娘,好久不见。”
女子蹙眉,言语间竟有小女儿家撒娇的情态。
“四哥,叫我千翩就可以了…”
他只是笑,不是不懂。习惯性的回首,温柔的眼神染上一抹宠爱。
“小七…”
伸手便欲揽上我的肩头,被错身而避了开去。
戚家少年的眼中闪过暗自一丝惊诧,但凡在场都能看出我刻意的闪躲。
“好无礼的孩子!”
倒是那红衣女子心直口快地冷冷呵斥。
他不以为忤的轻轻挽上了我的手,低声。
“如果觉得讨厌的话就甩开我好了。”
我咬唇,别开了眼不去看他。
他笑得愉悦:“小七,我们家新来的弟弟…很可爱吧!”
“可爱”一辞显然没有人认同。
执意不肯换去的粗布衣裳,容色清平,长得并不好看。
那也罢了,又不会笑,怎么都觉着阴沉。
“四伯,请恕我直言--”慕容千周略一躬身,瞟向我的目光厌恶得显眼,“这个小孩来历不明,虽说是五伯父亲自带回来的。可是像您这般过于与他亲近的话…您是戚家的首脑,谁知道他有什么坏心--”
“千周。”他神色中并没有显出恼怒,连音调也是一派的温和:“我很感谢你关心我这个四伯,不过我不想看到有人伤害这个孩子,即使只是无端的猜测。”
少年皱起秀色非常的眉,稍待迟疑却折于他不容反驳的威神。
“是,对不起。”
他侧首:“小七…”话语未尽便一下笑开了,食指弹上了我的眉心。
我回神,黑眸盯着他看而略闪过一丝茫然,手指下意识便抚上痛处。
“啊!”他连忙俯身,温柔的以指轻揉我眉间一处红。“对不起,痛不痛?”
把手触上了他温热的指尖想要将之拂开,又留恋的收回。我摇头。
戚氏少年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张了张嘴,吞下了满心的惊疑。
真的是,叫人叹为观止呢!
这个孩子从出现至今便,动摇了他所有既定的认知。
每一次相见,总是能带给他莫大的惊奇。
爹是这样,五伯是这样,如今甚至就连--
在他眼中便天神一般完人的四伯,亦复如是。
这样露骨的疼宠。
四伯他是温和的,足以让人安心相托的把一切都交予他的信赖。不论面对何种状况,他永远有礼而贵雅,便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在四伯的眼中,没有高低贵贱,所以待人也便一视同仁。看似易亲近,实则没有人能进驻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更甚,他把其一身都贡献给了“戚家”。
而如今这孩子…
少年不由得惊叹,这孩子…让四伯前所未有鲜活的似是入了凡尘。
那是就连,与其相处长达十数年的人都求之而不得。
他望向红衣女子沉下眉目的一片冷凝。
“小六,我们来练剑!”
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拽着他的衣袖便往一旁走去。
侧身几乎撞上一道人影,他连忙站定,举目间立时恭敬的低头:“五伯!”
男子双手负于身后,点了点头目光却是投向那一双亲近几似于依偎的身形。
老四,就算忘记了一切,你终究是…
五哥?
听闻少年的低唤,我抬首自发丝缠绕中。
向他走去。
“五哥,我有话跟你说。”
那孩子自老四的身边走开。他几乎立时得有些受宠若惊。
哪曾有过。
便是自外头带来了新鲜又一定为他所喜的玩物器具,他也会扬起一个可爱的笑颜用软软的童音五哥五哥开心的叫着。
老四站在身后,只消一个温柔的眼神他便自他面前跑开猛一下扑到老四的怀里。
永远的堆积了一屋。
“老四的事?”他低声,却是确定的。目光微微一扫,不远处剑气飞纵的少年及,一红一白极似相称的一双男女。
“嗯。”
我应声,然而还是沉默。
“‘添红’的事?”
“五哥知道?”我扬眉。
五哥淡淡一哂:“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想问什么就直说。”
“…四哥他是,已经完全地忘记我这个人了吧…为什么还会做…那种噩梦?”
“他说了什么?”
我掐紧自己的掌心。
“他在…叫我…”
他一直都被,“末子”这个噩梦缠身。
“他爱你。”
五哥是,这样说的。
是能够如此轻易脱口。
爱?
我轻笑。
是的,他爱,我知道。
不可能或忘。
那紧紧拥抱着我的手臂,还有交织在耳畔的喘息。
其实我知道。
他对我有疼、有宠、还有爱。
然而更多的同情。
他是个,太过温柔的男子。
对于我这样一个哭泣着说爱他的人,涌上了同情和怜惜,便一同视为了爱。
当我颤抖着,伸出手臂拼命地搂抱住他肩膀,把身体贴近,他甚至温柔得不懂得拒绝。
而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
四哥、四哥,我那么爱他,却也知道…
他永远不可能回报我同样的爱。
也许从头至尾都是,一相情愿。
利用了他对我的愧疚。
是的,他爱。我从不曾怀疑。
然而我能给他的却只有,撕心的折磨。
我不想,从不想伤害他的。
便远远地逃开。
但他是那样一个寂寞的人…总是孤单。
好想要陪着他,我一个人也是寂寞。
却忘了……
我苦笑。带一点妄自尊大的薄嘲。
那红衣女子,冷艳无双。
眸中所闪动恋慕。
一直是…知道的。
他那样一个男子,必定是匹配,一个同样绝世的女子。
他会对这女子温柔的笑,无微不至的关爱。
他会为她挡风遮雨,不让一丝的伤害加驻其身。
他会,与这女子,相守一生。
在那样一个理所当然完美无缺的人生里头,没有“末子”,没有噩梦的纠缠。
没有我。
但仅一个小小的侍从。
应该说,不可以有我。
“…四哥,他连…做梦的时候都…痛苦的样子--”
“怎么样才可以让他……忘得更彻底一点。”
被爱的事,非常幸福的事,我会牢牢地记着。
就算没有人可以证明。
其实他曾经真的爱我。
“小七。”肩上落下了四哥的手,“你也总是这样一个孩子…只要是为了老四--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为什么我会带你回来,会把你放到老四的身边…把你还给他?”
“是的,五哥。可是…”
“代表戚家执掌刑罚,我消除了一切会让老四产生极不安定情绪的…所有关于你的记忆……”
“可是小七,你不要忘记…”
“我也是你的五哥…”
想看到你以前一样开心笑的样子。
在老四和你之间,我选择的永远都是你。
“…谢谢你,五哥。”我抬眼,过去一般撒娇似的埋首在他怀里。
我想,我可以知道有些话五哥没有说。
五哥,一直……
“你们总是那么疼我,每一个哥哥都是。”
我喟叹,幸福着。“待我那么好,会把我给宠坏的。”
“那是因为,我们也都爱着你的缘故…”
“小七!”遥遥从内院的入口,墨梓一路高声。
“小七,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有人来…小心!”
少年一声尖呼,人已飞快地向我掠来。
“小七!”
耳边,听到了数声的惊叱。
有小六,有背转我而去的五哥,还有…四哥。
抬眼便见,一只短剑当胸穿射而来。
锐不可挡之势!
我茫茫然地立于原地不动。
也许就这样…比较好吧。
更顺从了,人的心愿吧。
当空一道灰影拂掠,然后便是挟怒的锐丽一弧刀光如梦。
如梦,残月落花嫣重。
“叮”得一声脆响,冷风刺痛了我的脸颊。在下一刻里,我被搂入一男子怀中。
关。
是关。
这一种绝艳惊魄的刀法,便只有他才能使出。
长发披面,一身残旧的灰衣。
单手扶住我腰,发下一双黑亮的眼正温柔的望着我。
永远不变的关。
我勾起唇角,轻轻拿手拂开他遮面的发。
“你,总是会来救我…该来的,不该来的。”
他好像在笑的样子,柔声地说:“因为我也不想你死,小七。”
“小七!”挥开红衣女子拉扯住他的手臂,四哥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脸庞。
“怎么样,没有伤着吧?”
我闪身,掩在了关的身后。咬紧牙关不去看他温和眼眸中隐隐的失落。
“谢谢你救了小七,‘如梦令’--你是‘刀口’关家的人?”
“是。”
关低头看着我紧绷的身子仿佛一不小心便行差踏错一步。寡言地应声。
双眸闪过疑惑,却体贴地不多问。
我所遇见,总是如此这般温柔的男子。
见自己徒儿匆匆跑来,似是与这灰衣长发的男子不是一般的熟识,不由便问。
“啊,与关远在边--在蜀川是初见,他是关家现任掌门的大师兄。”
短短的一句,关便像是明白了什么,心疼地眯起了眼替我在痛。
五哥轻轻一招,落在他脚边的短剑已纳入掌间。
“五伯!”相偕而来黑衣白衫的少年。小六松了口气连声地说:“对不起,五伯!是我们疏忽了,一时失手便险些--”
修长的手平伸将剑递到慕容千周的眼前,冷冷地不发一言。
“…多谢五伯。”少年莫名感到一丝不寻常的寒意,探手欲接。
手指稍稍触上了剑身,便一瞬间断成雪片般零落的碎屑。
寒光闪势下是比那万年不融之冰锥更深冷彻骨的命符。
“若再有下次--哼!”
不顾少年一阵青白的面庞,五哥冷冷拂袖而走。
夜。
戌时。
一盏清风暖酒。
关与我相倚而坐。
在片刻无言。
“…二师兄、二师兄让我代他问候你…他非常挂念。”
“嗯。”
我顺势怀想起那与我熟识的一人同样坚忍而脆质的男子。
通过这月余的整顿,想必是已经平复了内外的紊乱。
“…我没有叫你来。”
“也许会被你赶走,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我还是来了。”他低声,眉色一动。欲言劝阻的意味浓重,看一地的酒瓶零零落落。
“叫你不要,你也不会听吧。”
今天,他说了,格外多的话呢。值得庆贺。
我是,想要笑的。胸腹间却涌上一阵难受,仍是说。
“我从来都没有醉过。”
“…今天不一样。”
“…是的,今天不一样。”我喃喃。
视线滑动,每天总是…固执地在能眼见那一眩目光亮的白--在能眼望他的地方。
今天,终于看到了。
一美丽的女子向往他的眷目,表现出如此露骨。他只是笑,不是不懂。执意划下了生份的距离。
我终究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他总是一盏清冷的夜灯几至天明方才暗去。
平日里望他,却仍是温柔平和的笑,不见有一丝的倦意。
因为他是整个“楚天阔”乃至于戚家的支柱。
可他那么一个孤单的人,若有人能陪他…
终有,这样一个女子,抹去他搁在心头从不让人瞧见的困倦。
我,只是想起…终会有,如此这般一个女子。
被永远地存留在他心窍。
“…关,你会带我走吗?”
我很轻很轻地说,几乎感觉自己没了份量。
“我想,我也不会。”
“…你也是个…讨厌的人…”我缓缓伏上石桌,开始阖上了眼帘。
关不出声地默认下来,扶起我的身子便欲抱起而一个转身。
一袭白衣轻愁凝露便似早已静静伫立。
戚四。
果然不愧是这个人的…哥哥。
关在心头暗念。
白衣男子只是温柔而犹疑地落下了眼神。
第一次看到小七…那个沉默的孩子显出这种入目的欣然。
他喜欢这男子。
任这男子拥着,信赖地靠。
不一样的。
小七待他和…待自己。
惊讶于自己冷眼看着。
老五深冷的怒意。不曾与之解围。
怎会不知,慕容家那孩子强烈的敌视。那一个心高凛冽的少年,虽知他恃才傲物惯了,不是纯粹地心怀歹意却也…
涌出了等同于老五的愤恼。
只是一贯地不曾将情绪表现于面上。
若不是那男子,怕是会让小七伤了分毫--自己和老五都不约而同被缓了一缓…
那个嗜酒的孩子。
这么夜深,是睡了还是…
当他开始挂怀,看微风摇曳的一灯烛火…眼前倏闪一个仿佛依偎的身影。扬着脸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喘息……
还是,放心不下呢。
而下一个瞬时,他便为之苦笑不已。
遥见。
那一双相谈对酌。
是他那…不甚与人亲近的小七。
在他以为的。
倒成了,多余的旁人。
那孩子醉了,微醺的眼,黑柔得好看。
被男子扶入怀中,起身便欲抱起。
在他尚未醒起隐藏身形。
关上前,默默把手中细微的份量交付于他手。
他心下一怔,却即时轻柔地将那显是熟睡的孩子置于怀中。非常宝贝的。
然而仍是惊动了。
微微扬首,张眼的空茫…却流转起一抹波荡,竟起了这样一美丽纯然的浅笑。
夺走他全部的呼吸。
轻轻靠在他肩膀,一声叹息而满足的。
“四哥…”
眼见面前这一戚家的掌权者被掠去了心神。
果然。
就算是已经忘却了记忆,已经被抹去了重要…
“他是喜欢你的。”
比谁都。
也许,他不该说。不该落足。
可是倘若让他来权衡利害,他天平所倾向一方永远都是。
戚小七。


四、
己已年三月十二
着实叫我吓了一跳。
张眼,被四哥的微笑所迎接。好一时都没缓过神来。
每日晨昏与共,醒笑柔眠,不过梦里间事。
一旦离得我近些,便一时无措,露出了张惶。
仍是跟着他,不仅白天还囊括了黑夜。
“习惯”这样的东西,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小七,来!跟我来!”
这日,甚为难能的空留,一辈长幼外加频频作客的慕容姐弟闲适的围成一环品茗悠谈。
见我也全没了往日的剑拔弩张。
六哥露出了苍白的笑颜,拉着我的手在半数关注的目光下隐入内室。
当他略显兴奋地把物事展现在我面前,我略微一怔,便苦笑。
“六哥…”
“不可以吗?”他失望地垂眸,虽说有些的刻意。
似乎我之坚持,已一日一日被侵吞蚕食。软弱地全没了踪影。
无奈,我垂下肩膀,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一层、一层,直至里衣从胸膛的襟口被拉开袒露了苍白的肌肤。
肤上一道浅的伤痕。
六哥落在我胸口的手指轻轻地一颤。
我已仿若无事。
剑痕刺在心口,六哥心中一痛。
这一道独占。
原来…
原来…
他想,他已经可以了解老四的想法了。
不只是老四——他们,每一个。
就是这样的。
小七,他们那聪颖玲珑的幺弟。
那种天真。那种可人。
是唯一不被戚家所困守。
望着他,便从心底感觉满足。
老四是爱他的,不止老四,还有他们——每一个。
想永远留住那实则美丽的小小孩童。
不把他放飞到连他们都眼界所不及。
老四温柔的,终是被自己的温柔所伤。
明明是想要呵护、想要固守…却已经不能。
开始痛恨自己。
然而最可怕的却是,倘有那么一天连这种爱都…变成了恨。
这是老四所绝对不能忍受。
一遍遍,反复地问,反复确认。
末子爱四哥吗?
是的,爱。
四哥爱末子吗?
是的,爱。
一切,停留在这美好的…还能够拥有的…
末子永远都是爱着四哥的。
永远都是。
不会因被憎恨而伤心,不会因不再被爱而一个人躲起来哭……
“小七…永远都不要恨他,永远都不。”六哥喃喃地,围拢了我细薄的肩。
我低首:“我知道的,六哥…其实我都知道。”
根本不是那些外在的理由。
便“嫉妒”这个字眼,四哥又怎会识得。
他只是…
他只是,不想失去。
总是仿若无心,温雅的男子温雅地笑,不时将视线滑过珠白的纱帘。
好像是过了,很久的样子。
不着迹地微微拧起了眉头,他的手拂过衣袖探到空荡的腕。
那一方该在而不在的血红汗巾。
黑底金边镶有四颗星子,他的标识。
实则已经失落了许久。
然而这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他觉是理所当然,连他的徒儿,老五和老六都…
不曾疑虑。
仿佛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不该是,没有发觉的…
只稍有轻微的响动,他立时便眼望过去,不由轻吸口气。
心中涌出一点熟悉的痛。又一点甜蜜。
“真好看…”戚家少年发出一声惊叹。
墨梓茫茫然地点头,目光没有办法移开分毫。
在六哥笑意盈然,我一身雪白的衣衫,梳理得柔顺的黑发安静的垂在肩上。平素低眉顺目显些阴沉的面庞,此时微微地睁着黑的眸,咬出淡淡一抹唇色。
竟煞是好看。
那还曾想见那份清平无尤。
尚能看出几分的不情愿,于是便一种幽怨凝在眉睫,说不出的动人。
“四哥!”
慕容千翩拉着他的衣袖,仍见自己没有得到一丝的关注,不由心中闪过一丝不快。
“四哥!”她秀眉一皱,脸上露出明显痛苦的神色,身子往他靠去。
果然他回首,柔声地让她轻扶手臂,挪开了两人其他的肢体接触。
他体贴地要扶她去客房,末了,拿眼去瞧那今日特别显些白衣秀雅的孩子。
却不意与那双黑的眸撞个正着。
心口微微一跳,却是那孩子飞也快地移开了眼,仿佛日里不望黑的夜。
手臂的沉重止住了他心神上已趋向那孩子的脚步,无声地轻叹口气,他依旧笑颜温柔,婉扶女子离去。
“小…七!”几乎脱口而出“小师叔”三字,墨梓脸上一抹飞红,轻轻地拉住我的衣袖,不敢碰触似的。
“我们去让关也瞧瞧,他一定也说好看。”
这孩子…我心下有些好笑。不过是换了从前的衣裳,哪来得“好看”之说。
“墨梓好像很亲近小七呢…毕竟他们相处得时间比较长吧……”六哥在众人散尽,对那冷峻的男子笑说。
五哥眉头一挑,面无表情地微微眯起了眼。
“…太亲近了。”
六哥侧首,心头闪过一丝疑惑的恍然,敛下了眉宇。
梨花树下。
隔着一些距离,我仰眺气劲摧动席卷一蓬的落花,粉白而雪嫩。
弥望过去,这满院的梨树,以前大哥甚是喜欢。
收回视线,关的灰衣微微一晃,腾空而起掠过魅眼的浮光。
剑芒被压制施展不开手脚而清脆“叮”得一声,被弹开。
两人的身影停驻不动。
“啊!不行!关果然是厉害!”少年挥去额汗,有些气喘地说。
“…有些动作,不太自然。”关沉默了一下,作出如此评价。
“咦?哪里?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使不上劲,非常吃力呢!”
关回首,准确地对上我的眼神:“问你的小师叔比较快。”
少年一怔,连忙跑到我面前:“小师叔,可以吗?可以吗?”
连声地问,兴奋之情显而易见。
一次都没有见过呢!
小师叔的剑术。
依稀仿佛在蜀川的那一场寿宴,小师叔手无寸铁揉身掠入刀光。
单那身法便叫人惊绝。
不由让人幻想…
真想看一次!
我沉吟片刻,拿过墨梓的剑将树枝削成一柄木剑。份量很轻,配我倒是适合。
剑尖下垂,我轻轻一个纵身。
关挥起刀光。
剑与刀身一个贴合的交错,关的刀势往外一挪,避开了我的剑峰。
调节好呼吸的节奏,我转动了一下因太久没有挥剑而显些僵硬的手腕,木剑虚空一划,开始一招一式地演练起先前少年的剑招。
关握紧了刀柄,流水绵绵无绝的刀光,第三次。
看到他的“如梦令”。
又一个刀剑的相触,我们相视一笑。
这一场对招便花落枝头不牵衣不带水的柔恬,少年在一旁几乎瞧得痴了。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招式,却为何由小师叔使来竟是——
没有一丝内力的支撑却竟仍能流畅而悠扬地带出一线的剑光,丝织的柔韧。
那一抹眼见的锋芒。
真是美丽。
风一阵地拂来,吹起我雪白的衣袂。
飘在天空的花。
我蓦然收剑停立不动。
少年的惊呼还未曾出口,关从容地抽身,收刀回退。
“…三月…”
我喃喃,随手一扬网起满袖的落英。
三月之后,就是四月了。
“看明白了吗?”
“啊?”少年一愣,眼睛眨了眨。
我失笑,看来是白费力气的样子。
感到一阵的困乏,我倚树而坐,就要席地躺下。
关一闪身,接住我仰倒的身子。
“地上冷。”
“没关系,我喜欢这里。”
说着便又阖上了眼。
关无奈地叹息,是带着几分纵容。
他走过少年的身边。
“我去拿几件衣服,你照看下他。”
少年省起一事,连忙小声地叫住他。
“关,有一件事…”
虽是被迷住了眼,但少年仍是隐约地觉察出,关似乎一直刻意地避免去碰确小师叔的木剑。
“是怕震伤了小师叔吗?”
关苦笑,抽出了自己雪亮的一弧弯刀。
刀身上只浅浅几道小小的刻痕。
少年一时茫然,眼前倏闪过那初时刀剑贴合的交错。
“难道!?”他蓦地睁眼,不可置信地低呼。
关的刀虽非名流,却也是百炼精钢所铸,坚韧无匹。哪是寻常器物可伤得,更何况是——小师叔的木剑!
虽是浅浅几乎不可察。
关轻抚过刀身。
“一开始我没有注入内力,一碰到他的剑我就知道,在这种状况下是没有办法与他过招,所以之后…”
“…真不敢相信!”少年吸了口气,虽然猜想小师叔应该是很厉害没错——可是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二十余年颠沛江湖,他能够活到现在,能够保自身于周全,决非单以运气来解。
“他可是你的小师叔!”关不由发出一阵婉叹。
戚氏——连鬼神都要为之俯首称臣——这个恐怖家族的一份子,并且…
关的目光与少年一同落在了懒懒卧于树下,雪白装裹勾画出雍容贵气的小小的身子。
戚小七。
是连戚家都不世出的天纵之才,甚至于超越了剑魁戚四的一种…存在。
关走了,替小师叔拿一些御寒的衣物。
现在,这个地方,这美丽的院落,只有他和小师叔。
若小师叔是醒着,张开他好看的眸陪在他的身边…
倏然一惊,少年甩头意欲甩去满脑的胡思。
目光下移,小师叔单衣卧于树下,一身的冷风萧瑟。
他一阵心疼,赶忙解下衣袍,单手揽起小师叔的身子便将衣物枕于其下。
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就怕惊扰了这难能叫他瞧见酣眠之态的人。
就这般怜惜地抱在怀里…
抱在——
他倏地惊震了一下,在这里。
在这没有旁人的院落里。
有美丽的花。
有刀剑凌乱纵横的剑气所刻划。
有使出这稀世之剑术,惊才绝艳的…
小师叔。
他的,小师叔。他的怀里。
“墨梓。”
飞来一声轻咳,惊起他游弋物外的神思。张眼,自己竟然几乎触上——
师傅才能……
他猛一下起身,脸上变换几种神色,最终看向了来人,却仿佛是松了口气似的。
“六师叔。”
幸好不是…
身形有几分弱质纤纤的男子以指竖唇“嘘”得一声。警示他放低音调。
“小七他近来很少睡得安稳,现在这样…是因为身边有足以信赖的人的缘故吧。”
“…是,关他…”
“小七那个朋友吗?”男子笑着首肯,“是个很好的人,难怪小七喜欢他。”
“是。”
男子瞟他一眼,自然心知肚明少年不寻常的沉默所为何来。
“不止是关,小七他也很相信你。论辈分,你是他的师侄,我看得出他是相当疼爱你的。”
是啊,疼爱。
少年在心中喃喃,重复这个字眼。
“虽说小七他的样貌还有身形都只是个比你还要年幼少许的孩子,不过再怎么说…”
“他毕竟是你的小师叔!”
这不轻不重的字句便一道惊雷打在了少年的心坎。
他毕竟是你的小师叔!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是,他的小师叔。
他是,他师傅所拥有。
他自己便也,警醒不下无数。
男子轻叹口气,怎会不懂。他们都是或同或异爱他的人。更有老四——
他怎会不懂!
“幸得今天是我瞧见,若是老五…日后行止偏差,你自己心里要有个分寸。”
见少年低头只是不语,他暗叹。
“你师傅在找你,跟我回去吧。”
“那小师叔…”
男子淡淡一笑:“只要在戚家,就是安全的。而且…”
隐隐,似有人的交谈,我自然地张眼。
现在是,什么时辰?
光线似乎已不若睡前的明灿。
笼罩一圈黑影——
我骤然抬首,一少年丰神的修长身影立于我面前为我遮挡春日之热烈。
此时,少年明晃的一个笑颜:“你醒了?别是我惊扰了你。”
见我沉默,少年仍是笑,欲言,又止于我们不知起因于陌生而尴尬,还是尴尬的陌生。
“…墨梓,还有…关——我那个朋友呢?”
“小墨的话,他被爹叫去了。别的人我倒是没瞧见。”
我点头表示知晓。
少年抚过树面,突然有些兴起。
“方才是小墨和…关家的那一位前辈在这边练招吧?好厉害的刀法啊!不愧是‘刀口‘关家的人——只是,这里好像前后两种不同的…明明应是同一剑招…”
少年疑惑不解,他的眼力倒是叫我吃了一惊。
他也,不愧是戚家未来的继任者。有这个资质。
这样的话,那个人或许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嘻嘻!”林中随风送来一声童脆的轻笑,几分的诡诘。
“什么人?”少年一掌挥去,却显然落了空。掌势不停击在离我们所站位置稍近的一棵树上。
地面一阵轻微的晃动,我们身形倏然下坠,尚未发出一声惊呼,便叫黑暗笼罩。
身体并没有感觉出多大的疼痛,我默立抬首想要确认高度。却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应是离地不远。
“小六…”我首次叫了少年的名字,搀扶起他。
因得他把自己垫在了底下,所以我不过皮肉之伤。
“我们好像是…误触了什么机关。”少年的话音虽带有一丝的苦涩,却立即拉住了我的手,“小七,你不要担心。我一定能够带你出去!”
在暗色中我淡淡一笑,着他寻一下可有什么照明的事物。听到了翻衣声,不久少年恍然的击掌。不过片刻,一道柔和的晕白慢慢在黑暗中绽开。
他手上的夜明珠。
少年腼腆一笑:“原是衣带的饰物,倒真是派上了用场。为什么这里会有地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借着亮光打量起四壁。相当干燥的墙面,显是许久未有人迹。不过通风倒是良好。
简单地由花纲石所构筑,线条肌理呈一种墨黑的乌泽,远处光所不及,竟隐隐觉出一种狰狞。
在我们脚下铺有干草,还有少许便于起火的木炭,不过当然的没有火种。
我弯腰拾起。
果然是,大哥的风格。
希望和绝望各予一半,喜好密道和宝藏。自身虽有万贯家财却抢掠成癖,往往被人视为恶劣。
更何况,这里还是位于大哥最喜欢的树林的正下方。若果真是大哥,那么…
我拿过少年手上的夜明珠,当先一步踏入前方的未知。不顾少年惶急地想要抢上前。转身便一个眼神。
“跟着我,不要踏错一步。”
一个孩子怎会有…这种眼神?
少年惊惑地,却早已察觉出自己的顺从。默默跟在那道瘦小纤弱的身影之后,却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那孩子的手一直扶在壁面,行走在这迷宫般四通八达的密道中却轻车驾熟一般无二。
不由得再起了疑问。
这个孩子究竟…与他们戚家有着什么样的干系?
我停下脚步,少年收势不住几乎倾身便要撞上。
“怎么了?”他轻声地问。方才那样的跟随,仿佛可以安心地将一切交予这孩子般的信赖还有…
还有是…什么呢?
就像…
这孩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是——
“第三次。”我抿唇。
见少年只拿茫然的眼神瞧着我,我无声暗叹。把手上的夜明珠投光到我手扶的壁面。上面已有一黑一红两道落痕。
少年吃了一惊,却不是为了我们第三次在原地徘徊。
“你…刚才一直都是…”
为了留下记号,用木炭在壁面以及,那红色的——
少年心中不由起了一阵疼惜的怒意,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夜明珠,并把我另一只手的食中二指放在唇间吮吸。
淡淡的,血的味道。
为什么方才竟——没有发现!
这一路行来!
轻轻捧起碎布着无数细小伤口的手指,然后发现便是其它…其它的手指也有着多数似乎年代早已久远的伤痕。
这个孩子究竟…从前都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让这样一个本该是好好疼惜的孩子……
我抽回自己的手。虽然空气应是充允,照大哥的想法窒息这个死法他从来不喜。不过仍是没有多少的时间让少年挥霍。
把夜明珠置于地下,平整的地面,便连沙土也不留存。
顾不得让少年瞧见,我掀起衣袖,两条缠绕着束扎的血红汗巾便那么显眼的在苍白一截细腕。
小心地解下藏到了怀里,另撕下一方衣袖紧紧地捆在手腕处。眼见便浮起一道瘀痕。
“你在…做什么?”
少年茫然地问。
更想问的是,那两条“血驭缚”的事。
不过一定,不会告诉自己吧。
他苦笑,在下一刻里便是惊呼。
“小七,你作什么!”
我眼也不抬,沾着手腕处新鲜的血液便在地面上勾画起来。
“小七!”少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不许你这样伤害自己!”
我冷然蹙眉,把少年甩开:“不要妨碍我!”
大哥曾经说过,若走不出他的阵式,只消画下草图便能晓得。
少年呆看了一眼,我参照记忆在偌大一块空地上,用血来铺筑的…
“不要!”他飞身扑了上来,眼见我手起便要划开第二道血口。
“要拿就拿我的血,如果你要——”
“不准!”我不假思索地断喝。沉下冰冷的眼色。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可是我也不准你…”
不欲再与之缠斗,我一个伸指,然后飞快几个按拍,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封住了他的穴位。
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了他的体重,我把他安置在不远的地面坐下。
小七,为什么会这种…戚家独门的点穴?
更惊讶的是,自己竟然无法冲开穴道。这是戚家又似乎不是。
为什么?
少年用惶急的眼神瞧我,不能开口,也不能动弹。
是在,担心我吧。
真是长成一个,好孩子了呢。
我突然地微笑了。
轻轻勾起唇角,一个无声的笑意就浮在愈显无色的唇际。
少年看得呆了。
我轻按他的肩膀,随手替他理顺因汗水沾在脸颊的发丝。
“没关系,我会带你出去的。”
真的,很像。
这孩子给他的感觉,拍他肩膀的动作,一句安慰的言辞便,仿如…
四伯和五伯,这一列长辈。
他,不会痛吗?
少年在近旁看得揪心不已。
恨不得以身代他。
手腕上几乎不间断淌落的血,那孩子面无表情,只是专注地看这地面渐渐描绘出五尺见方繁复细琐的密道图。
完全地凭借记忆便能。
当他收笔,草草地把伤口一裹便凝神在那副血绘。
我用手指按下最后一弧弯道,便拿布草草地把伤口裹住。
既然是画出来便能看懂的阵式,那么只要考虑表而不用思及里便能破解。
大哥在某方面来说是非常懒惰的。
我打量了四个边角,总…感觉,非常熟悉。
看来只是…非常熟悉的一个阵式,却为何——咦?
我愕然了一下,再次环视整个阵列图,几乎立时便要捧腹大笑起来。
不愧是大哥!
竟然能摆出这种乱七八糟、东拼西凑的阵式,果然是如他所谓…出乎意料的简单呢!
没有多余发笑的力气而渐渐得开始因失血而产生晕眩。我走去解开少年的穴道。
他跳起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撕下自己的衣衫为我严严密密地包扎起来。
咬紧了牙,仿佛忍着疼痛一般。
足迹踏至血绘的边缘,少年的身躯明显摇晃了一下,被我扶住。
“你…莫非不能见血?”觉着些不可思议,我讶异地问。
怎么可能!?
少年瞪大了眼,想说,又止于我近乎惨白的面色。
跟在了我的身后,少年细微地轻声。
“这究竟是…什么阵式?”
“奇门遁甲……应该学过吧?”
“学过。小时候作为一门基础课程,可是这绝对不是什么奇门遁甲之术!”
可以听出少年话音的激动,我沿着记忆的方向前行,向少年解释。
“天盘九星,地盘九宫,人盘九门,三盘合为七十二总局数。论到奇门遁甲,三国的诸葛可为其中之翘楚。这个阵式便是精选诸葛生前所用之阵列各取一局打散又拼凑而成。所以你在这个阵列图的各个角落都能找到熟悉的影子可是合起来看便什么都不是了。”
想来,中规中矩地学这奇门遁甲,是不可能解开大哥近似恶作剧的布阵。
少年听得瞠目:“那…这个人一定很崇仰诸葛先生所以才会精研以至于如此的——”
我寻思片刻,一句笑语脱口而出。
“最讨厌了。”
大哥,只会对他讨厌的东西花费那么大的心思去——破坏!
少年惊咦一声,看了眼我拉住他衣袖依稀感觉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我们要去哪?”
我回首,珠光映照下便明眸皓齿浅扬眉的风华上他心头。
“阵眼。寻找宝藏。”
小七、小七,你到底是谁?
真想要问。
打破所有不可能出口的禁忌。想要知道。
为什么对戚家的一切那么了解!
对这密道主人的一切,那么了解!
不!应不可能是,他所想的那一个。
少年心不在焉的跟着走了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正正四方的大厅。厅中正正四方的一个锦盒。
当然的藏宝地。
我不假思索徒手便打开了锦盒。
黑锻白绸,盒中静静躺有一卷画轴。
心下也有些好奇地展开,入眼却瞬间凝滞。
“小七!?”少年好不担心地问。也赶忙凑上前来,甚至不及我将画轴藏于身后。
借着淡淡一层珠光,白绢上俨然便是一秀眉朱唇的稚龄少年。也约莫是十三、四岁大的样子。
华衣雪裳,摇曳一束秀长的细发。黑眸映衬眉心一抹红,虽称不上好看,却着实可爱得紧。
只消望上一眼便知,这画中少童与我一般无二。
我下意识便抚上眉心,依稀仍见。
三哥笑闹着硬要为我点上一抹红妆,说是凭添一分喜气。
大哥、二哥、五哥、六哥也都陪在我的身侧。
还有很忙很忙却推托去所有繁琐之诸事的四哥。
这一天,我十三岁的生辰。
是大家,每一个人都还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失神怀想,少年却一把扳过我的肩膀。
这张面孔,这一身雪白衣衫,的的确确便是画中模样!
“小七,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可以猜想。
不可能是他所猜想!
“…我会,告诉你的…”
“在我死之前。”
抱紧了怀中的画卷,我轻声。
少年还想细问,却已经不敢轻易去碰触那个不详的字眼。
我微微俯下身,捧起了空置的锦盒。
大哥,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收下了。
大哥一定是想要拿来做我十四岁生辰的贺礼。
当时我没有来得及收下。
谢谢你,大哥。
小七很喜欢。
真的非常喜欢。
手指轻轻一松,砰然坠地。
出了密道,果然便是先时那片树林。
少年意欲带我去给大夫疗伤,而我执意不肯。
做出了最后的妥协,着我定要在此处等他拿些伤药为我医治。
我微微侧首不置可否。然后见他飞也快地几个纵身投入远方的楼宇。
我即刻地转身,约只相隔不过余尺的林中隐隐现现几声啜泣。
“四哥…”
男子雪白的衣袖被美丽女子的纤纤五指紧紧地抓住,看不出有这种大力。
因听闻那孩子的失踪,他神色尚未隐起几分的焦灼,却仍是温和形于面上。
女子艳华的凤眸锁住他温情的眼,带着好些急切。
“四哥!四哥!这么些年,我从小便跟着你。你不会不懂我的意思!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吗?考虑我成为——”
“慕容姑娘。”他轻声地笑,仍是拉扯那道界限,“你是我的世侄,想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孩子,若我生有子嗣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儿媳呢。”
是啊,不是不懂。
这冷艳女子对他人从不假以辞色。尚是年幼便缠在他的身侧。就像末子一样…
然而二十余年,他的心里除了“戚家“再也容不下他物。
再也容不下除了那孩子以外——
思绪一阵中断的抽痛。
他轻按额角。
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究竟曾经抓住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四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要——”
“慕容姑娘,我已经老了。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婚嫁也,不曾想过娶任何女子为妻。”
他忍不住苦笑。
有些话,是不能点出口。
对这貌美的年轻女子,更是不能。
“承蒙错爱,慕容姑娘。”他叹。
拉开了自己的衣袖,然后便听到,身后隐隐现现几声啜泣。
“四哥…”
啊!他失神地望。
眼前恍恍惚惚只浮现一张面容。
就好像,他梦里曾见。
苍白的脸庞不住地淌下泪来,鞠一手几乎叫他肝肠与之寸断。
小心地伸出手去用自己以为温暖的手指衔接。
好冷。
他从心底发出一丝颤抖。
四哥,为什么你不爱我?
爱吗?
不爱吗?
不,或许他快要不知道了。
他对他,究竟是爱着还是,恨。
恨!
这个字眼几乎叫他窒息。
怎么可能去恨!
那个他一直捧在手心的珍宝。
他只怕自己,倘有一日便将这爱,变成了恨。
为什么一直地哭?
不痛,不痛。
他不是想叫他哭的啊!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曾叫那孩子受过委屈。
哪怕是零星的一种可能,都被他扼杀在摇篮里。
真想把整个天下都摆到他的面前!
“…我什么都答应……”
只要你不哭,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什么都答应…”
明明在很近很近的距离,却仿佛已辗转了千百个春寒秋瑟。
抱紧自己的手臂,我颤抖了一下。
那个寂寞的人。
他终究,有了人陪。
定是会一生一世。
我轻笑。
他那样一个男子,若许下承诺。
便千军万马也休想动得分毫。
看那女子喜极而泣,翩翩舞去一只彩蝶。
我耐不住寒意不由地轻咳一声。
他蓦然回首,身后已灯火阑珊。
眸中闪过一道窒息的惊怔,他沙哑着声色低呼。
“小七!……”
他皱着好深的眉,启唇却吐不出任一个言辞。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脸上被尘土弄脏了吗?反正原也是不好看的。
可是,我却已经渐渐要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不要!
我揉自己的眼,想要再看一次!
他温柔对我笑的样子。
他会再,这样温柔地只对我一个人笑吗?
手指触及的冰冷叫我惊讶地张大了眼。
“不要哭!”
他呻吟地哀声。
“求求你!不要哭……”
眼前的那一张面孔渐渐的熟悉。
他放手搂住我身子,越缠越紧的手臂。
真想要把他就这样困在自己的怀里。
埋首于细巧圆润的肩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一点。
他已经无力再去忍受的割裂的痛楚。
如此熟悉!
这种悔恨!
他在他的怀里颤抖得厉害,叫他更用力地抱得死紧。
抬起眼来,这一张无声哭泣的面庞。
他伸指便如想象中一般去接那冰凉的水珠,却立时灼烫了掌心一种揪心的疼痛叫他缩回了手去。
不要哭…
不要哭…
他轻轻地探首,轻轻地印上那惨淡无色的唇瓣。
求求你,不要哭……


5
己已年三月十四
我们言笑如常,仿佛那一日不过嬉戏。
我和小六失踪了近两个时辰,据说府中几乎大乱。不知少年是如何搪塞,但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如实地将密道中事禀明于他几位长辈。
府中是一片不够欢腾的喜气。
相较于慕容世家的昂然,戚家上下一辈显然都有着几分的不赞同。
冲勇如那墨姓少年立时第一个便拍案而起。
他望着我,隔遥相对我单调而空白的面孔。
六哥陷入片刻的沉思,再抬首。
“老四,如果这是你自己下的‘决定’,我无话可说。”
他语义着重于那一个字词,是寓意所下的决心将会做怎样一个了断的定论。
四哥展袖,手指不自觉地探上空荡的一截手腕。
“…这是‘戚家’当主所许下的承诺。”
他同样语义于‘戚家’,便寓意其势不可更改。
视线掠上我沉默侧首,心情不在的恍惚。便留恋似的逗留又转瞬移开。
五哥这时冷声,语调透出骇人的阴沉。
“戚家不需要多余的虚名。”
他但笑。
老五这样说,便是生气了。
戚家的声名,他这一世的去留,皆是为了已牢牢将他们困守的戚家。
还有。
看慕容那素来冷傲的孩子那种欢喜,他实在不忍心去拒绝。
不忍去说,那不过因一个错觉而脱口而出了承诺。
也罢。或许终究会有一个人伴在自己的身侧。
尽管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
总是,已有了这样一个人。
细瘦而单薄的身子,苍白着脸庞绝色一世的浅笑,叫他是如此倍加珍惜地轻触那冰凉的唇瓣——
他轻甩了下头,把一抹心神的微颤打压在底下。
不望可知,那孩子的眼,一次也没有看他。
一次也没。
直到厅中似已空无一人,我仿如大梦初醒一场。掩在袖中的手臂许是因为用力而抽痛起来。
“给我看。”
五哥悄无声息,便幽灵般闪现在我面前。
果然是,没有瞒过五哥的样子。
我轻轻遮腕。
“已经不妨事了,五哥你不要担心。”
他冷哼一声,扣住我的右臂用一点力,把我拉入他怀。
“小七,你想要我怎么做?”
俯低在耳畔的清冷之气叫我微微吃了一惊,抬眼却恰巧迎上了他落下的脸庞。
顷刻有几分的呆愣,透过五哥的发间。
一个掀帘又迅速放落的动作。
那纱白的软帐后。
即便只神思游移的疏漏,仍是,望见了。
温情若雅一双深黑的眸。
没有移开眼神。
他专注地隔帘与我互望。
总是,平静坐视。仿若世间没有任何足以动摇。
不靠近,也不远离。
而后在下一个月落东升,轻描淡扫落肩的尘埃。
“五哥。”我率先挣脱出这无意的对峙。
“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
“是这样没错。”
五哥掀唇而笑,自然的别样冷冽。
我转身掀帘而过,便陌生欲与之擦肩而过。
而他并未作出任一个挽留。
他伫立,想要作出任一个挽留。
便什么藉口都好。
明明,伸指便能触及那旋气流波荡在肩的柔细黑发,只要轻轻一个纵深,便能将之拥个满怀。
然而上述的这一切不过机遇昙花一现。终是没有发生。
仿佛他予他,他予他,不过命里运数一个错放。

己已年三月十五
三更月。
折转过长廊最后一弯,再前行便是住处。我驻足,在月下仰起清瘦的面庞,一丝微笑浮上。
“可好。”
光影被吹起了浮动的风。一抹白影轻轻落下了温甜的足迹。
这一修身玉立的昔日孩童,已隐隐长成了少年俊丽的体态。但那圆润纤秀的脸孔仍是与往昔一般无二。
他努唇,一道清脆柔软的嗓音。
“原来哥哥你已经知道了啊!”
我疼爱地搂了搂他略高于我的身子,抚过他束腰的长发。
“可好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笑。
见到这个孩子,心中着实的欢喜。是我眼见,他从一个小小的稚童长成如今近乎于少年。
掐指算来也有,四、五年的辰光。
可好也,长大了呢。
他兴奋地向我说起有遇见一个感觉很好的叔叔,灰色的衣,长长的发,有一双好看的眸。
是,关吧。
他会喜欢关,我一点也不意外。那个把自己深深隐藏的男子,那种不透风骨的温柔,凡能看懂的人,必是会珍惜。
“哥哥!”突地他眸色一暗,撒娇似得把额头靠在我肩上蹭了蹭。
“对不起,哥哥!那天是可好在林子里吓到了哥哥。哥哥一下子就不见了。可好后来努力地找,有很努力地在找,可是都不见哥哥!可好以为,哥哥也像爹爹那样不见了…”
他越说越是小声,难过的音调。
“不会的!”我心疼而安抚地轻拍,“哥哥很喜欢可好,所以不会丢下可好。爹爹也是喜欢,所以一定能够找到!”
“真的吗?爹爹能够找到吗?”他眨着眼好不开心地问。
“终于被我找到了!勾结邪魔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夜里突来一道尖锐的利刺,我皱眉。
已有好些天的安宁,原以为那小孩不会再与纠缠,想来我也是天真。
慕容千周。
自然便是,那慕容家的少主。
一身绸缎的黑衣凌风傲骨,他站于廊外,月下一丝轻蔑的冷笑。
“早知你居心叵测,迎奉戚家的众位叔伯定是有所图谋。如今,可被我抓个正着!”
可好温恬秀美的脸孔一下子绷得紧紧,早以捍卫之姿护在我身前。
“你是谁?你想对哥哥做什么?”
“哥哥?”少年长笑,“说得好!现下看你还能不能摆脱干系!”
“千周!?”此时,另一少年清润的音色带起一份惊讶,披一件外袍。与慕容少主的友人相偕而来尚有两位戚家的当权者。
除了排行第六的男子身子略有不适在房中安歇,一个不差。
“姐夫,五伯!”少年神色略显兴奋地脱口。
姐夫?
我怔了怔。
是啊,我都显些忘了。过不多时,那一位美丽的慕容便要成为他的妻。
真的,快要被忘掉。
如今,却又被提及。
“千周,我还…”被称为“姐夫”,他也是苦笑。
“到底什么事?”五哥不耐的音调让慕容的少年起了一阵寒颤。
仰首,他这次胸有成竹地慨然陈词。
“五伯,我看到了!这个少年他偷偷潜入戚家和那小孩密谋。他们正要商量计策却被我撞破,一定不会错的!而且,我亲耳确认这个人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可好’。”
密谋?撞破?
在我啼笑皆非,小六已经着急地轻叫。那种下意识的维护。
“千周,你在说什么呀!这种事——你、你别闹了!”
可好来回看着他们,显然被这种状况弄得迷糊,但对那少年语调中的恶意却极是敏锐。
他挺身,大声地说。
“可好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是谁要欺我哥哥,我就杀谁!”
少年脸色一变,随即大喜。
“姐夫,五伯,你们都听到了!”
五哥冷冷,注视片刻可好圆睁着眼挡在我身前。
不以为然。
“戚家从不干涉私人的交友。”
言罢拂袖而去,让少年一阵畏惧的错愕。
“姐夫…”他回身想要寻求另一种有力的支持,却已见那温柔男子轻轻抚上可好的发。
“可好,你是叫可好吗?到这里是来做什么呢?”
这个人是个好人,不会欺负哥哥。仿佛是确认了这一点,可好舒服地眯上了眼,很乖地回答。
“爹爹不见了,可好在找爹爹。哥哥在这里,可好就来见哥哥了。”
“这样啊…”男子不舍得皱起了眉头,“那可好一定很辛苦了。”
“没关系的,只要是为了爹爹,可好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四哥轻笑,揉他的发:“可好是个好孩子呢!”
可好眨了眨晶润剔透的眼,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
“啊!你一定是哥哥的哥哥了!”
回首,他开开心心对着我笑。
“哥哥,可好喜欢哥哥的哥哥!”
“姐夫!”少年对这种事态的发展表现出了不满。
姑且不论究竟是不是那个传闻中“请让我杀了你,可好?”的可好,但是这个少年不经正途潜入戚家确是不争的事实。光是能够瞒过戚家重重的护卫,单这份能耐就不能等闲视之吧!
可为何,不论五伯还是姐夫,都对这种状况视若无睹。他们可是戚家啊!
“千周,戚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不起。”
仿佛是能够透知少年的心思,四哥淡淡一笑。
戚家自身,从不刻意以正义白道自居,便是直系一脉血亲也出了好些个妄顾世道常伦的颠邪男子。
倒旁的人,将天下白道正义之翘楚的名号扣上了戚家。
戚家,每一分子,都极为重视戚家的声誉。
却绝不是这种可笑的虚名。
正义也罢,邪恶也罢。
戚家不在乎。
戚家所重守的是,信义与承诺。
更绝是不容,有人欺到戚家人的头上!
而他们的报复,决不会一定的光明正大!
他行径少年身旁,淡语。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姐夫,他是——”
他凝眸,看了少年一眼。
“什么事都不会有,千周。”
即使少年满腹的忿满,但在戚家的两位掌权者不约而同给予否定的一刻,他只能恨恨瞪我一眼,在白衣友人的拉扯下回去安歇。
可好歪着头,打量我和那温柔男子相隔不过寸许却相对无言。“呵呵”笑了起来,挥手对我说再见。
“哥哥,可好一定会再来看你。你一定要想我哦!”
我望着他轻巧纵跃而远势的身影。一阵夜风袭来,冷彻入骨。
“…小七。”
他的音色是如此的迟疑,手指也是迟疑,却终是。
带着他自身的体温贴上了我风冷的肩膀。
轻触后而紧握,再一只手臂揽了过去。
我默默,任他寸尺间进退。
微微张开了手臂,让他拦腰抱起。
在清辉的夜月走向他的白色小楼,也我曾嬉闹,伴他醒笑柔眠。
但今我靠紧他胸膛,皆是静谧无言。
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可以独占这个人。
却也。
从来,不曾料想,自己会永远,失去这个人。
而他则将永久,属于另一个人。
我心寒地颤栗,感觉一阵无望的风从心底不止尽的吹拂。
便如今肌肤再如何相贴也是徒劳。

己已年三月…二十
我,已经知道,自己将在这一天,承受失去。
这世上事,纵使总也不肯如我所愿,我也还留存一点想望。
时间是掳走希望的劫匪。
三月二十的到来,但能慢得一日是一日。
这当然的自欺欺人。
但它终究,是一个妄想。
尤其是,当我面对关的眼神。
戚家当主,更是剑魁的喜礼,虽是不曾铺张,但与之交好的三大世家却都受邀出席。至于关家和花家,一个方遭变数,一个举家云游周历四方,虽是着人送去喜贴,不过双方的缺席倒也在情理之中。
甚为清闲的六哥和我歇于偏厅,隔岸观那一屋的忙碌。
“小七,前些天晚的骚动,我已经听说了。”见我有些的心不在焉,六哥话锋一转,忽地提及往事。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六哥。”我眼神淡漠。
六哥发出一声叹息。
“小七,慕容家那孩子他本性不坏,只是固执。认定了的事便任谁也说不听。他对你一直有些误解…”
我反而笑:“六哥,你放心。我不会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我只是担心委屈了你,若你的身份——”
我蹙眉,轻轻竖指唇际看向厅外。
果然,下一刻里,并肩而行的一位少年和一男子,皆是旧里相识。
“小七!”
少年的音色是如此显露的惊喜,一反了往日的冷静几个跃身便到我面前。
“小七,我们好久不见了!你的伤还好吗?我原该早些来看看你但一直抽不出身来——”
叠叠絮絮地说着,这时才省起身边一位含笑的长辈。“啊,六叔!您老人家身子也安好吗?”
一身青衣折扇,俊雅温儒,此刻微红了脸庞,便是我和关在蜀川所结识的那一位少年。
同是三大世家之一的继任者。
南宫平静。
六哥颔首回应,随即把目光投向少年身侧一派洒脱随性的男子。
“安然,你也有好些时候没来了。”
男子难能地微微苦笑了起来。
“六哥,你是知道的。每次到了这里…我都会想起…七哥哥。”
他说着话,目光紧紧锁住我面庞,但想依稀搜寻所有往昔的片刻。
“小七若是知道,他也会开心。”
“六哥。”我倾身,“我有些的累了,先回房里。”
“小七!”他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轻问。
“你会来观礼吗?”
“……我会,看到最后。”
按紧了心口,我背身决然一笑。
我告诉过自己,就算这种挖空的疼痛难忍,我也要,看到最后。
要看到,最后那个人幸福的欢颜。
突然被一个大力拉扯到暗里,我冷冷扬眉,未曾惊呼。
并不是完全意料不到何人。
而对方显是不满于我容色不惊不乱。单手紧紧扣住我颈项扼拢了呼吸,叫我发出一点轻咳。
这个少年,我不懂。
我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如此这般的厌恶。
甚至那已成一种憎恨。
“慕容,你究竟为什么恨我?”
“不知道!”少年凑近了我的脸,更是把我压在墙面上动弹不得。他显得非常仔细地端详我眉目远水青山,扯起了唇角。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看到你就觉得讨厌,做什么事都不顺自己的心。真想要把你撕开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
不论这个讨厌的孩子在那里,他眼光第一个便捕捉到他。明明是那么不起眼的孩子,却连正眼也不瞧他。
他可是慕容——三大世家之一未来的继承人!
放眼天下,除了戚家谁敢与他争锋!
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孩!
长得不好看也就算了,却连笑一下也不会。
竟然连笑也吝于给他看!
原以为他便是这么呆板无趣,可是为什么要叫他瞧见——
他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四伯。
他要向那个落魄男子托付信赖。
他要对那个死小孩笑得那么好看。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他那么美丽的样子!
他可是慕容,这个身份还不够吗?
那孩子为什么就是不肯对他笑呢?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一次也没有。
“喂!”少年轻哼一声,另一手爬上我的脸庞开始肆无忌惮得轻抚我眉眼。
一定要找到,究竟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如果你肯跟我回慕容家的话,我就放你不死,怎么样?”
这个孩子——我真是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少年一愕。
哪有为什么?
他想要,这样东西就得是他的——哪有为什么!
“你那么讨厌,我看到你就想折磨你。把你捏碎的话…”
明明不过卑贱的身份,却竟有那种令他倍感挫败的风骨——如果把这种骄傲打破,就比较方便了吧…
“我拒绝。”
少年跳起来大叫。
“你不要?为什么?慕容有什么不好?”
“我哪里,都不会去。”
少年冷笑。
“难道你想留在戚家,姐夫不会要你的。”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搬出这个名号,但显然确实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这种成功,反又令他一阵不悦。
他不会要你!
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要提醒我,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他已经有了那美丽的女子,正是他的姐姐,而他带着这种炫耀。
“决定!”
少年钳制的力道加重,我阖眼微微地喘息。
“放开哥哥!”
一道愤怒尚有几分童脆的音色响在少年耳边,便已一把利剑刺到了他的胸前。
少年慌忙间一个扭身,才堪堪躲过原是穿心而过的剑芒但仍是在肩颈被狠狠划开一道血口。
秀美的脸庞一阵煞气,正欲挺剑再刺。
我轻轻地喝阻。
“可好。”
放走了寻衅的少年,虽然他一身狼狈但那牢牢盯着我的眼神——虽知自己恐怕一时摆脱不掉这个麻烦。但我不想在四哥的喜礼途增事端。
“哥哥,我们去看新娘子好不好?”
“……哥哥、哥哥,你不开心吗?”
红红的房子,还有,红红的新娘子。
“新娘子好看吗?”
“嗯,好看。”
可好用力地点头,侧首看了看我,认真地咬唇。
“不过,没有哥哥好看。”
我揉着他的发。
“可好是个好孩子呢。”
他眼睛笑得弯弯眯成一线,用力地点头。
看着一屋子的热闹,问。
“是哥哥的哥哥要娶新娘吗?”
“…嗯。”
可好的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回头一直看着我的脸庞。
“哥哥你在伤心吗?”
“伤……心……”我笑。
忍不住地笑。
明明是这么欢喜的事,却为什么要伤心?
他不过因温柔而同情,我就不该去幻想我之于他的意义。
“啊!”可好轻轻叫了一声。
那个儒雅的男子出现在了人前。打理着喜礼正式开始之前的琐事。
仍是微笑,双目似有若无轻轻遮盖了几道视线,面上也不见有显眼的愉悦。
淡淡目注一切。
他淡笑,禀持着应尽的礼数打理着喜礼正式开始之前的琐事,其实有些得心不在焉。
双目似有若无轻轻扫过,没有。
那一天失手的错放便,永远的错过。
他有着这样的感觉。
心中再次燃起了一点情绪的波荡,叫他自己也清楚地看见其负面污浊而不可告人的色彩。
原来,他也不过生就一个人世的凡夫。
那一天怎会偏生叫他瞧见。
小七。
他轻轻地在心头默念。而后一丝的苦涩。
不能碰,也不能去想。他是戚四,不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怎么想要也是不成!
纵算这种渴望已经把他掏空也是不成!
戚家的承诺。
为什么竟会,还能够产生这种的情感?原以为已完全地,倾倒出给了戚家。
小七,那个小小的、淡唇黑眸浅浅一笑便是绝色生姿的孩子…
他一定是早已在梦里头,无数次将那孩子拥入怀中。
永远的,永远的,藏在只他才能望见的地方。
可是,却仍是,叫他瞧见。
老五。
那种生涩内含的温柔。
轻触上那近于无色的唇——甚至专制得几乎独占的手臂!
他苦笑。却原来“嫉妒”这字眼,他也是识得。
温和而有礼,进行着不着边际的对话,他轻轻扫视过周边,没有。
低头,自己白袍外一身喜红的外衫松松披在肩头,这一切——这眼光所能及之一切,便像一场做戏。
一定、一定会,只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决绝抛下这一身,让那种放纵的情感燃烧去所有的理智。
什么戚家!什么信诺!统统地丢到一边!
他莫名,有着这样的预感——也或许仍是他面具下离经叛道的叫嚣。
小七、小七…
他在心头默念,几乎是能确定下来。
他想要,所不能要,再怎么想也不能要。
“哥哥的哥哥好像爹爹哦!”
趴在草丛里,可好双手支颊痴痴地望。
“可好喜欢这个叔叔,因为他好像爹爹!可是,他又让哥哥伤心…可好应该讨厌他吗?”
天真的丽容挂着疑惑,问我应不应该讨厌。
在他的世界,便是爱恨如此的简单。
而在,那个人的世界……
那个寂寞的人,他是别人的世界。
所有人都依赖他,敬仰他,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他不许自己去想去要!
他的世界,几乎所有围绕的重心,就是戚家。
却放自己孤单一人。
好想要…陪着他的……也曾经纵容自己这样做着。
他有了,即将有他美丽的妻,便…再也不需要——
视线无意地扫过人群,来来回回却没有见…
不对!
我突然心神一凛。
难怪方才一直觉着异样。
在这种时候,墨梓、小六不在尚有情理,但是五哥——五哥怎会一直不见人影!
莫非——
戚家有变!

己已年三月二十
卯时。
距离喜筵尚有一个时辰。
除了四哥,不见一个戚家人。
当我寻思任何可能的变数,前门的演武场传来了一阵不协调的兵戎交戈之声——在这种时候…?
当我走近,剑刃撞击的声响更甚。
墨梓。
场中与之对战是…
我看了两眼,眉头轻轻一皱。
输了。
少年的剑被大力挑开,幸好他把持得住没让兵刃脱手。
“对不起,五师叔。”少年一阵羞愧的低头,眼角余光一扫,见我便脱口而出“小师叔!”
我走到近前。
五哥、小六…连六哥都卧躺于软椅观战。看来非同小可。
场中尤站立,约莫十七、八九的陌生少年。披散零落的发,单调的粗制麻衣包裹精瘦的四肢。
他提剑,朗朗大声。
“戚四呢?我是前来挑战‘楚天阔’的剑魁戚四。你们旁人不是我的对手!”
语间不见有狂傲之气,但是个直言无忌的孩子。
我侧首,果然五哥的唇角一勾,显然也很是欣赏。
“你看如何?”
我沉吟。
“墨梓和小六的确都不是他敌手。不过…至少再等十年,他才可能与四哥一战。”
“不错。”
“四哥他…知道吗?”
“一半。”五哥面不改色坦承了部分的欺瞒。
果然。
“墨梓,帮我削一柄木剑。”
“小七,难道——”这回连六哥都探首。
我执剑在手,平指向场中的少年。
“绝容不得让任何人破坏四哥的喜礼!”
“小七!”
我垂眸淡淡轻声:“…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是戚家的人。”
我也,想要维护…戚家的声誉。
戚家,天下剑之顶峰,是我们共同的骄傲。
少年见我行出吃了一惊,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不能和小孩子打!”
“虽然我也不想和小孩子动手,不过…若想挑战戚四,你就要先过我这一关。”
我摆动了下轻质的木剑,警示一声便一剑刺去。
他迅速挥剑挡隔,双方各退一步。
“你没有内力!?”
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刃,更是吃惊:“你就用这柄木剑跟我交手?”
“剑太重,我拿不动。”我淡淡扫视一眼,关不知何时也站到一边,按住了可好的肩。
我对少年摇首:“若连我都打不过,更别提想要出战戚家的剑魁。”
“好!”少年拍剑长笑,“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我好久没和人打得这么开心了!虽然我用这柄铁剑占了点便宜,不过你要小心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默然颔首,两把剑瞬间交刃到了一处。
眼看场中被剑气激荡草木尽摧,却是小六首先耐不住满心的担忧。
“爹,五伯,太危险了!小七他不过一个孩子,万一稍有闪失…”
虽说现下看那少年尽量压抑住自己不将内力灌注到剑上,但习武之人内息常年环于周身,几成一种习性。不管怎样,剑上多多少少也会有内力附驻。更别提危机时刻,那已成一种本能!哪若小七那孩子——他可是一点的内力也无!
不消说是旁的人,便是连他自身都轻易察觉出心境的变迁。
奇特的,已经叫他不知该如何加之以形容…但却令他不知觉间付出了无条件的信赖。
或许那缘于那日密道的相依。
或许那其实不过听顺了直觉。
太多的疑点。
尤其方才明明听得那脱口而出的一声“小师叔!”
是的,脱口而出。
由此,甚至他可以,下一种论断。
小七,那外表便是孩童般的人和戚家——定有干系!
“小师…小七他,会赢吗?”
墨梓几乎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这越来越快的剑刃交击叫他瞧得胆战心惊。小师叔他单执一柄木剑竟能与之争锋到了现在——这个人的剑术他可是亲身领教过的!
五哥眼也不眨,目注现场。
“一柱香。”
因话语太过简洁,让少年一阵莫名所以。
六哥轻轻咳了几下,眉目间也开始抹上几分的担忧。
“小七毕竟是没有内力可与之抗衡,像这种激烈的战斗他大概可以支撑一柱香的时间。在这段时间的话,他会赢。”
一柱香。
少年暗忖。
小师叔他身子骨薄弱。也不知…
眼见时光遥遥远逝,少年突得惊咦一声。
明明是,已经隐隐压制了对方的剑势,小师叔却手腕一转剑走偏锋,开阖间穿云拂月,确是不若精细。
这一式剑法——这绝对不是戚家的剑法!
耳边传来一声五师叔深长的叹息。
“他果然是练成了!”
少年不由轻叫,联合着戚家继任者的疑骇。
“这…这难道也是戚家的剑法!可是从来都没有——”
五哥凝声,将一切轻描。
“这一式鬼斧神工之作,自从戚家先祖创立至今几乎无人能得窥殿堂。你的师傅是第二个。”
第二个……
少年张口,被一阵飞沙走石蒙尘遮住了眼。
场中对峙的少年早已脸色一变,剑锋过处内力撩起漫天的迷砂。
瓦砾石器等物经剑气一摧早已纷纷化为碎屑。
小师叔掠身毫无退让之意地冲入那一蓬剑光。
手举的剑势。
“不好!云破月来,阴阳之变——小七他是想要拼命!”五哥冰溶的面色一阵剧变。
猛地推开了少年。
“去把你师傅找来,快去!”
我掠入少年的剑光,被一阵气劲拂面肌肤刺痛。
感觉手腕的伤口又开始渗裂。我眉目唇际画上一道狠色,绝然一笑。
旁人不可见之艳瑰。
少年但见我唇笑眉丽,心下了然。
这是最后了。
其实,自己早已是输了。
不但以铁剑,如今更是以全副的内力灌注剑身。
但已经无法停止。
心中的狂喜和振奋。
被逼地不得不用上了这一招绝式,是连他也尚未完全领会贯通。
剑势一经发动便有去无回!
真想看看,这个小孩将如何破这一招式!
然而他犯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仿佛极动之下眼光错看的一种极静。
我们双方在三尺开外,倏然停立。
眼神一个默契的交错。
我举剑,以搏命之姿眼看便即刺到少年的肩膊。也即被少年一剑刺穿心肺。
腰腹间猛然一阵背部而来的剧痛。
墨梓一行四人飞掠向前方仍有十数丈的演武场。
遥遥似能望见。
场中寂静骤传一声惊呼。
南宫、司徒尚未一下眨眼,身边一抹白影已拔身而起,以光雷之势飞遁而去。
似乎遥遥听闻一声惊呼。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痛。
身躯一阵无力地倾软,我下意识抚向腰际,感觉满手的濡湿。
听到了风的声音。
那个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男子的惊叱。
为什么会,没有了力气。
我努力探出了手指。
指间浸渍的红。
好脏。
我喃喃。这样便不可以碰他了。那个人,总是洁白的纯,会被我弄脏。
但好像便真的能够看见,那一身雪白衣衫,满目温柔的男子。
已经属于了别人。想是婚宴早已成了注定。
最后,能让我再看一眼就好了。
想要问。
四哥,你爱末子吗?
真的爱吗?
手指拼命地再一点、再一点点便能触上。
身躯被猛得一个拉回,利刃从背部刺穿透腰而过。我咬唇忍住痛呼,一双手死死从身后把我抱住。
耳边,是低灼而含恨的音调。
“都是你不好!谁叫你就是不肯跟我走——!”
知觉已经一点一点地淡去,想要挣脱对方的手臂。便是死,也只想要,被那个人所拥抱。
除了他我谁也不要!
阖上的眼帘只印上…对面而来一脸惊悸的少年便连自身也无力回退的剑芒。
及那不过我梦回百转才幻现的一道眩目的白光!
“哧”的一声剑刃入肉透骨的诡异,旁人只约莫一个呼吸,便见场中一连串的变数已被推向了至高点。
天空撒下一蓬的血花,然后便是黑衣包裹的一只人臂被抛飞砰得坠地。
至此方才响起了一声绝烈的惨呼。
断臂所延伸的右手,犹紧握一把通体血渍的长剑。
剑,握在男子白皙温暖的掌间。
剑尖斜斜的下垂,一滴一滴的血珠慢慢淌落到地面的声响。
雪白一截衣袖,向上延伸是叫人舒心的清颜俊色,眉目霜雪。
他半跪在地搂抱住的身子,几乎蕴染了半身的红颜,几乎染红了他的眼。
割裂的左手衣袖,一截空荡的手腕。
一阵风的作祟,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血红汗巾从襟口滑出,飘扬到了半空。
在无人想要掩盖的时候。
血与活力,是不容被埋没,它们的心情。
迎风微微地展开。
一条血红、黑底金边的“戚”,还有它镶嵌的四颗闪烁金芒的星子。
是为戚四。
一条血红、黑底金边的“戚”,还有它镶嵌的七颗闪烁金芒的星子。
是为戚七。
此时,墨梓和两大世家的继任者已赶至现场,一时呆然。
童颜秀丽的少年怒到及至就待上前再把那躺卧于血泊中的黑衣少年再狠狠剁上几剑,被紧握刀柄的关拦了下来。
少年的惨呼已低弱地转为呻吟,在场却没有人给予一丝的同情,包括与他私交甚笃的友人。
挣扎着撑起断臂的身子忿而瞪视着刺眼拥搂的男子大叫。
“为什么?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罢了!就算被我杀掉又怎么样!谁叫他不肯乖乖地跟我走!”
男子先是不语,温柔而疼惜地轻吻怀中因疼痛而汗湿的额头。淡漠地一抬眼,立时让少年有一种被利剑穿心的真实。
“他绝对不会跟你走——他是属于我们戚家的……”
“…他是,属于我的!”
“荒谬!”少年不能接受的撕吼。
“他不过你们认养的一个孤儿,一个冒名顶替的弟弟!这样的人你们要多少有多少!”
五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用脚尖轻轻地踏住了少年断臂处,令他一阵痛哼。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听我们的劝!胆敢伤害我们戚家人,不论是谁,杀。”
他话语轻描淡写,脚下一个用力。
少年痛叫得大声:“他不是你们戚家的人!”
六哥在一旁苦笑暗叹。
“慕容,你还不懂吗?”
“他姓戚,他叫小七,在家里他排行第七。”
“…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我们戚家最小的幺弟。”
响起了少年们一连串的惊喘,司徒早已浑身颤抖不已,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来握紧了我的手。
“七哥哥、七哥哥…是七哥哥吗?”
我一直静静地听,静静地呼吸,就算已经睁不开眼。
便只想在他的怀里。
我怕,这是一场梦。
不过这梦,真是美丽啊!
——他是…属于我的!
他那样说,真的是那样说。
我勾起唇角想要欢喜的笑。
对了对了!
好像只见他一身的雪白。
那一件喜服呢?
他的新娘呢?
他是…他是马上便要幸福的人…怎么可以过来这里?
就算…他是马上就要成为那个女子的专属。
仍是想问。
四哥是,我的吗?
四哥是,属于末子的吗?
是的!是的!
四哥是属于末子的。一直都是。
四哥爱末子,很爱很爱。
真的。
已经分不清那是我太过希冀而将要游离开这人世的一个幻梦或是…
直到他的唇轻轻触上我的。
交换一个羞涩而近乎生疏的亲吻。
直到一声男子的叫唤。
“七哥哥、七哥哥…是七哥哥吗?”
眼帘微微地撑开,我吃力地向身后那俊逸非常却拧起了眉头的男子淡淡一丝浅笑,目光一个流转便轻轻、轻轻地说。
“安然…也终于长成一个大人了呢……”
靠回到那个怀里。再也支撑不住神志的清明。其实还想要,向那个人微笑的。
也许是,没有机会了吧。
这世上事,纵使总也不肯如我所愿,我也还留存一点想望。
叫我再能看看他。
希望,我还能够再睁开眼睛,叫我看到。
最后他幸福的欢颜。
末子给你的,末子带给你的并不全都是痛苦。
可以、可以这样想吧…四哥。
当似乎一切尘埃落定,那位前来挑战的少年也垂下断剑,爽快的认输,说是随他们处置。
“四哥!”紧紧拽住身上红艳的喜服,一身如花美丽的女子入场,瞬时便是呆了。只眼见。
自己的弟弟躺倒在血泊中,不知被谁人凶狠斩断一臂,业已昏迷不省人事。
而周围无人理睬。
戚家的血统,一脉相承的漠然冷酷。
凡对任何胆敢伤害戚家人的人,不论是谁,绝不容情。
也更不容背叛。
便是那少年,也视线扫过曾经的黑衣友人,无动于衷。
“是谁!?这究竟是谁做的?四哥,你要帮千周报仇啊!”
女子揪住他的衣袖,这才看清他怀中所搂抱。并感觉自己一手的湿滑。她嫌恶地皱眉。
“四哥,你抱着这个孩子做什么?这种事让下人去做,脏死了——”
“是我。”
男子静静注视她的言谈,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忍掠上眉际。
“什么?”女子茫然。不明白。四哥说的是什么,这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她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能够得到的男人。
“是我。”他重复,视线自然地滑过地上的少年,仿佛那不过一件随意的摆设。
女子脑海一阵轰鸣。
“不可能!”
“四哥你不可能这么做的!这没有理由!是这个孩子对不对?你想要替他掩护…我现在就杀了他!”
就是这个孩子吗?破坏了自己的喜礼。叫四哥罕有地变了容色从中途抽身而不顾身后她的叫唤。
不顾所有地投奔而去。
然而那双曾经温柔似能包容万物不惊不扰的眼中折射的光芒却立时叫她一阵窒息。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若你们慕容再敢有一丝的念头,明天,江湖上便不会再有慕容。”
他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也不过随意丢弃一件摆设。
“四哥!”
女子想要挽住他的手臂,挽留他远离的心神。
但那男子,背向她离去的男子…曾经是那么温柔——如今竟完全的陌生!
这个人,这种如此露骨的情感…仿有惊涛骇浪大兴余波。
这人其实一直淡淡,不执著,不强求。
便任她无理的要求也会含笑,当她不过一个小孩的耍娇。
是的,她其实知道。这个人从不爱自己,至多不过对晚辈的一种爱护。
但如今……
他现在怀中所拥抱,仿佛那才是他的至爱!
“对了。”他突然回首,“请禀告慕容的当家,若是想来报仇,戚家——不、我戚四随时候教。”
一行人鱼贯而出,她看得出,谁也不屑与她多说。便是那白衣的戚家少年,是那南宫素来温雅礼让的孩子,还有司徒那个不拘小节的三叔。
“慕容。”六哥慢慢走过她身旁,轻轻叫住了她。
六叔…她瞬时几乎当场痛哭起来。
六叔的话一定能够了解的……
病弱的男子带着笑意,而她并未细查。
“也请,转告慕容当家。”
“戚家,从不畏惧。”
她呆立,轻轻滑下脸庞的湿意。
望着那一群的白衣,那种纯粹甚至到了傲岸。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场喜礼从头至尾,不过镜花水月残破的一场春梦,只有她是…当了真。
只有他们慕容,对他们戚家认了真。
戚家其实是那么的骄傲。
他们不会爱上别的人。
除了戚家以外的人。
后来。
他走入房中,一脸冰容坐到了持杯陷入一种沉思的男子对面。
见他依旧衣白如雪,眼色清明,那眉目尽染的温情。
开始了男子和男子的对话。
老五和老四。
“那个前来挑战的少年,我想要收下,你的意思…”
“好。”
其实在当日,少年凝看仅仅是被对方衣袖卷掠就破了他的剑式更折断他的剑,心中已是明白。
他输了!
不仅是输给戚家的剑魁——这是后来才知——更早已输给了与他交锋已久的孩子。
其实是戚家的幺弟——这也是后来才知。
输来输去,都是输给了戚家人。
“慕容的事,那个暂时还死不了。而另一个,我想也不可能再有结果。”
“任何敢欺到戚家人的头上,就要有承担这种后果的准备。虽然对慕容感到遗憾,不过,戚家不怕任何威胁。”
这句话是个人,也更是代表了戚家掌权者,“楚天阔”之剑魁的意志。
“很高兴我们的意见一致。”
男子一向冰溶的雪颜露出了一丝笑意。
再一个问题,却是尖锐。
“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
“看来是更早以前。”
“…以后的事,我想假以时日小六那孩子会做得很好。”
“已经决定了吗?”
“嗯。”
“……小七的伤,很重。恐怕要经过数月甚或半年的调养。这些年风雨颠簸身子骨已是弱了…他已经昏迷了两天,我让老六给了他些安神的药物,让他再多睡上几天,短时间是不会醒来了。”
“…那种安神的药,我想要再拿一点。”
“拿来做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但对方却是沉默,不由叫他挑眉。
老四他是想要……
“我想让他安稳地再睡上几日,也许等到了一个……”
却仍是,害怕着拒绝吗?
难得能看到老四有这种伤脑筋的表情。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维护戚家的利益,这已深植他们骨血的一种本能所驱使。
便是小七,他们那最不受拘束的幺弟。
也继承了这种血脉。
不过,用药…
“…原来你是这种人…”
话里,是带着几分戏谑。
不择手段得到想要的东西。或许也是他们戚家血脉所传承。
男子微笑,低头看自己的左腕。
腕上一抹鲜红。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戚家,我已做了够多。剩下的时间,是我个人…”
“戚家欠你的,欠小七的,就此偿还。自此——你已不再从属于戚家!”
冷冷划下了界限,话声中带着几分的颤抖。
倏地,他仰头,看向天外。
“三月…”
三月之后,就是四月了。
“…四月初八,你的生辰,我想这是送你最好的礼物,老四。”
男子也是轻轻地阖眼,似乎能够闻到,天外枝头迎春的香恬。
他展颜。
两双相异温柔的黑眸交汇到一处。
碰杯,一阵无声地微笑。
己已年三月二十二
天晴。
风和日丽。

第三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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