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四部全 完) BY 乔君(第一部)

      我收藏的耽美小说 2005-12-21 23:13
第一部 楚天阔
(一)
戊辰年九月初一
在这一天,店里都会忙碌起来。过往的来客不少,所有人都驻扎在这镇上唯一一家客栈。
虽然这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可是由于地扼塞外与中原衔接处的无管制地带,每到中秋时令,便像是这小镇活了一般。
今年也是和往常一样的日子……瞅着炉子里的柴火,我出神的想。
我只是个客栈里的小伙计,除了每日砍柴烧水收拾厨房,我都窝在柴房里,不太出来见人。
“喂!手脚麻利点,有客来了!”老板亲自到这种地方催我,一看这模样,是个有钱的主儿。
端了热水出去,发现一向吵闹的大杂院静悄悄的。大伙儿的眼神都盯着门口的人。
我顺势望了过去,一个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地坐在轮椅上不住地咳着,哆嗦的手脚在这九月天透着反常。吸引大伙儿眼光的是那穿白衣的女人。
约是二十来岁的样子,漆黑的发披在雪白的颈项上随着她轻拍男人背部的动作而颤动。
“水来了吗?”她转向我,珠圆玉润的嗓音像她的样貌一样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我没有见过太多女人,在这店前店后盘踞的一伙人中也有十来个美艳的女人。不过我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女人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来的好看。那么柔弱美貌的女人竟匹配了这么个身残的男人,连我都觉得糟踏了。
“谢谢你了,小哥。”她朝我嫣然一笑。可能是我并不懂情趣,所以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轻飘飘地色授与魂。
但是这个女人仍是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和这里的女人…相似的感觉……
女人,在这里是公用物资。时常可以听到她们与人嘻闹的笑声。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们不避场合地躺在男人的怀里呻吟。
我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是在笑。
她们究竟高兴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这么高兴?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感叹世风人心的意味。这种无谓与无聊的事,在这里是不需要的。
不经意地,我的目光撞上了另一双眼眸。
依稀记得他是前几天来的客人,不像是有钱人,但是够他在这大通铺里挤上那么一个月。他身上穿了件不灰不黑,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破衣衫。右手总是虚软地垂在身侧,像是废了。我没有看清过他的脸,直至近日。因为他总是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孔。
我站在那里与他互相注视,他有着一双不寻常的眼,眸色是那么深,那么黑。
我微微牵动唇角:“关。”
他是这里我唯一愿意主动开口与之交谈的人,陌生人。
与他的结识,是一个意外。一个不值一提的意外。
只是关于一个落魄的流浪客被地方上的恶徒恃强凌辱的不入流的故事情节。
在江湖中也许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
没有人在意。
但这里的故事里没有救人于危难的侠客。周围的人只是大笑,有些人还在拍手助兴。
我冷冷地看着,然而也没有出手相助。不想,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很清楚自己的角色。
市野中庸庸碌碌甚至无暇顾及己身的小人物。
如果他自己不想,我纵有能力也只是多事。
一个人倒下了,只能靠自己站起来,谁也帮不了他。
看热闹的人走了,一屋子的冷清。只能隐约听到他艰苦的喘息声,似在克制,也是压抑。污黑的,他视若性命的手帕还在手中。
地上只有两条影子,我的…和他的……负伤的影子。
“…来碗酒吧。”他转开眸子,清清楚楚的声音,连他低沉的音调都……
四下扫了眼,我拍开一坛新酒倒了满满一碗递到他面前。
他只伸左手接了过来,并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我也没有应答的意图。从所谓的认识开始,这就是我们的交流方式。
走回我的柴房拾几根柴火,不由想到一双令我印象深刻的眼。
前面传来老板的叫嚷声,我知道是一刻也不能歇息了。
“又该去砍柴了……”漫漫地环视一眼几乎空空如也的柴房,我心不在焉地自语。
不管这一年是不是多事之秋,又会发生什么样不寻常的事由于会有一些不寻常的人都不是我该关心的。
我只是个看守柴房,砍柴烧水的小伙计。听他们的传说,看他们的故事。

这一天,风大。
戊辰年九月初七
以前听人说过,江湖会有很多会功夫的人在那里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在我们这个边陲小镇,倒也像是这么回事。
这里没有官府,也更没有王法。一直有两派势力在这里展开拉锯战,想要取得这个地方的控制权。其中一方便是盘踞在这家客栈的那伙人。听说老大是个凶悍的角色,带着批人专干杀人的买卖。只要你给得起钱,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杀。旁人说的倒是绘声绘色,我只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待在这儿。
另一方是群马贼,至于来历和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些是不得而知,有些是根本无需猜测。
两方相持不下,分据一地。马贼四处打家劫舍,几次想要突袭这里都被打了回去,双方更是恨上加恨。
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吗?无法不去产生疑问。
不值得啊。只为了这样的人事,那些费劲心血的人,真是不值。
江湖……
其实,任一个地方都是江湖。
谁也逃不了。
…谁也……
然后,想到了,或许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来到这里的关。
我们开始有了交谈,是在几天以后。
那一天,我拿了他的帕子洗干净。帕子还是清清白白的。
他默默地接过,修长的手轻轻摩挲着,深黑的眼好像诉说着什么。我转身走了开,进到厨房前的院子里劈柴。脚踩在木桩上,我好不容易才够得到堆得高高的木堆,可是取不下来。
手上举着一捆木柴摇摇晃晃地像要倒地,我已做好随时与地面接触的准备。突然手上一轻,他轻松地接过放在地上。
仅仅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谁也没有道谢与接受谢意的感动。我自顾自地劈我的柴,他一个人坐在我的身边,似在看我也似在发呆。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着,我们没有多余的谈话,我知道他姓关,其他的,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问。
“…我没有名字,已记不得了。你可以叫我…戚…唔…小七。”我只是含糊的给了他一个音。
小七?还是小戚?或是小欺?他都没有说什么。
我们并不是朋友,不会对彼此有进一步的干涉。只能算作客居在这小镇中互相交换了一点自己的陌生人。
在这时候,小镇中还很平静。老大与马贼们的交战也不会影响到我们。至于那对夫妇,除了某些人还对那女人垂涎不已,其余地激不起一点波澜。他们就像是这小镇的过客,没有改变一点小镇的历史。
后来,打破小镇平静的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自己由原来的看客转为一个剧中的人物。

“末子,好孩了!过来这里!”看不清的烟雾中,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招手,慈祥地微笑着。
“四哥!四哥!”他高兴地跑了过去。
像是乍现的一点光亮,在他消逝处,他的身子瘫软下来。
“末子,我不爱你!从来都不爱你!”
恶梦。
惊醒。喘息……
低哑地苦笑间歇的响起,仍在轻颤的手抹着面孔,像要抹去疼痛。
痛的呻吟。四哥…四哥…
他再也无法入睡。
睁着眼睛,他一手紧抓着心口,慢慢地蜷缩起身子。
仍是痛。

“小哥,请问一下!你们这镇上有没有药店呢?我相公的药用完了,我得去再配一些才好。”
我朝门外指了指,走个百来步就有一家店铺。
“咦,小哥!你的脸色不太好哦!是不是累着了?”她拿着手巾就要伸向我脸庞。
慌忙退开一步,我没让她挨近我的身。虽然我只能算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可是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嫁为人妇的女人,应该懂得男女授受不亲。
她似乎没把我的举动放在心上,拢了拢散乱的云鬓,她轻柔地一叹:“小哥,可不可以请你替我跑一趟呢?你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外出多有不便。”
不等我拒绝,她已把银两赛在我手中报了几个药名。
“雪魅,快点上来!”楼上传来她丈夫的叫喊声,还夹杂着几声咳喘。
“来啦!”
“小哥,谢谢你了!剩下的就给你打赏。”
我低头看了眼手中五两重的银子,买她的东西只要几钱就够了,不但绰绰有余,还可剩下很多,够我花个半年。也好!可以买几壶好酒请一回关。
只顾着想事情,我连身前的危险都没能察觉。
“呀!危险!”身旁围观的人脱口叫出,我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阵飞沙扑面,让我呛了好一会儿。抬眼看去,离我只方寸距离直立着一匹雪白的骏马。马上的骑士也是一身白衣胜雪,出落得英挺俊逸的年轻人。
冷冷的语调落了下来,他的话倒透着善意:“小心!别让我的马儿踏着了你。”
我连忙让过一边,他驱马走了几步,突然问:“你们这儿有客栈吗?”
“有,往前便是。”与他擦身而过之际,我的目光扫向他缚在腕口的血红汗巾。那飞扬之姿,即使在这边陲小镇也彰显得耀目。
那是一方绣着字的汗巾,猩红的颜色便像是血,淋漓的血。
买了药,也买了酒。回到客栈一看。果然,那匹马就拴在前院。
那一群人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边,斜着眼看着他,不时发出嘀咕的声响,似在争议些什么。
可以看出,那仍是个初出江湖的稚嫩少年。但那灵巧的动作,俐落的身手,却令他们顾忌三分。
面孔冷冷地,少年自顾自地进食,饮酒。
“兄弟是来做买卖的?”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了。
“不关你的事。”抖落一身傲骨,少年冰冷的回答。
“你他妈找死——”
“慢着!”一个声音喝住了大伙,舒服地像是坐在太师椅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轻松地拱手一笑:“对不住!我这些伙计平日里火气是大了点。我们只是想认识认识,也顺便交个朋友。兄弟怎么称呼?”
在对方的笑脸上盘踞片刻,少年别开眼:“墨,墨梓。”
“咳!咳!”我险些被酒呛倒,奇怪地扫了眼少年。墨子?这是什么怪名字?
“原来是墨家兄弟。兄弟是来找人,寻亲…或是有事要在这耽搁?”
“我还是那句话,与你无关。”少年眼也未抬。
“大当家的,他——”
“好了!人家墨少侠都说与我们无关,还在这儿做什么!走!走!忙你们的去!”老大的目光盯住那血红汗巾不放,叱退了一大票人。
“…‘血驭缚’……”始终低着头喝酒的关,口里喃喃冒出一句话。
“什么?”目光幽幽地望住那抹血红的色彩,我不经意地问。
“没什么,这酒真好。”
“用银子换的。”我显得意兴阑珊。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能用金山银山来买到。但可能真正想要的,再怎么…再怎么想要……
得不到。
一如……

戊辰年九月十一
这年轻人,墨梓便在店中住了下来。谁也不知他要干什么,老大命令伙计不要去招惹他,似有些忌惮。看来这少年有些身家底子。然而,看不见的危险才最是骇人。
前一日瞧见他与那妇人站在楼口说话,他白皙的脸微微涨红,英挺的眉宇间有些异样。
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你很关心他。”关突然冒出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忘了呢,他有一双深而黑亮的眼。
我没有回答。
关依旧坐在门槛上看我劈柴。

“四哥!四哥!”只能,又一次无力地,从梦中醒来。
不用睁开眼,就可以望见,四哥温柔的目光。
不可能忘。
还是,不能睡。不能再睡。若是长睡不醒或许还好些,却偏要做着什么美梦!
真是,自不量力啊。
“…末子…最喜欢的…是四哥!”
他抱紧自己,无力低喃。
墨梓在这客栈,在每个人心中引起的一点波澜似乎是平息了下来。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一些人在心中还惴惴不安的猜测。只有关…和我是不变的。

那天夜里,我提了桶清水要清洗身子。才仔仔细细的擦了把脸。突然听到屋后,木柴堆下隐秘的话声。
一男一女两人的身躯紧紧相拥。
女人的软语轻侬夹在夜风里徐徐吹入男子的耳中。他略有些激动地握紧了她的肩似是许下承诺。便在此时——
一盆冷水突然朝他们当头淋下。
女人狠狠地甩过头,瞪视的目光中血淋淋的恶毒杀意,好看的凤目化成了尖锐的刀剑。
“什么人?”他把她护在身后,不顾及自己一身的冷湿。
“……公子!夫人!”我提着水桶自暗处走来。
脸色有些发白,少年羞涩地低下了头,全失了平日的傲气。
我收了桶转身就要走。“小弟。”身后他叫住了我。
“请你…不要把今天看见的事说出来。我…不想坏了夫人的名节。”
名节?那个女人的吗?我无法控制自己地在唇边掀起一抹笑。
我的沉默似乎使他心慌了。
“看见?看见什么?”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脸上。半晌,我才重又投回黑暗处,语气中并无责怪,也没有胁迫。
“公子放心。我只是个在厨房砍柴烧水的小伙计……公子和夫人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静静地走了,如来时一样的消失于幽暗。同时也对身后怨毒的目光视而不见。那个女人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那是与我无关的。

戊辰年九月十五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杀人。然而,这种令我困倦的血腥,仍然鲜明地像刻印在肌肤上。
总不能忘。
每个人都闹得完了,熄了灯的房里,还可以听到那种原始的粗俗的喘息和呻吟。
我在柴房里洗净了身子。细瘦的脸庞手足与身子,看起来几乎是白皙的,不过是不太健康的苍白。不像平日里总是蒙着灰灰的一层烟熏过的痕迹。
换上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只是短袖。所以白皙的手足裸露在清水色的月下,看起来与往日不同。纤瘦的便像个十三、四岁大的孩子。
即将入秋的夜是清爽的,有风吹过我一头短发。原是过肩地用绳子绑着,但有一次火苗窜上了我的发尾。匆忙之下,便烧成了这样。
“…不知道关睡了没有,找他喝酒去。”我望了眼天色。
好大的一记声响让我吓得几乎惊跳起来。我的柴门被撞了开,一个男人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这个男人我认得,就是踩着手绢,羞辱关的人。
“这是哪里…?”男人的醉眼不解地瞅着屋子,舌头像打了结含含糊糊。
“你——”他的眼睛好不容易集中到我身上,怔怔地瞪视,眸子里好像发着光。
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我僵直的倚墙而坐。
“他XX的…那个女人什么东西啊!到处勾搭男人——她以为她是什么货色!”男人嘴里喃喃骂道,突然抓住坐得远远的我。
“这么白…这么嫩的手臂……你可以代替女人——”
我被他压在身下,感觉到重量。直到,有液体溅上我的胸口。
血的颜色,都是一样的吗?
许多年过去了,我连记忆都快要模糊。
半垂着眼帘,我用手指沾上不属于我的血液,看它从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
落地的声音,柔软地可以是一场梦。
慢慢渗入干草的血水上投下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
我惊醒。长长吐出一口气,有点僵硬的手缓缓放下柴刀。
没有变过表情,他用左手拉住男人的衣领,蹒跚地移动脚步拖着尸体向门外走去。
等我仔仔细细擦干了身上的血迹,他已在吃力地挖着土坑,用手,使劲地扒土。
我跟了过去,静静地蹲在他旁边。
手指脏了,破了,好像都没有感觉似地。
我撕了一块干净的布,他只粗粗地包了下,安慰似地抚上我脸颊,很笨拙地说着夸奖的话。
“自己的身体…自己保护。”
那一夜里,我们缩在我的小柴房里,尽兴地醉。时常,我会望着他那掩盖在散发下的眼瞳幽柔的亮色。
他很像。真的…很像。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事后想想,这是之后我们自然而然的默契,沉默地喝着我们的酒,作着灰的梦。
有这么十来天,谁也没有对男人的消失存过疑虑。


(二)
戊辰年九月三十
男人的尸体被发现了。因为几日前的一场大雨,大雨在这里是不多见的,但是,几日前却下了一场大雨。
那一伙人的愤怒可想而知。竟然有人在他们的地盘杀了人,那绝对是对他们的挑衅。
他们疯狂的盘查近日来过往的路人,监视马贼的动向,当然。没有任何发现。
一天晚上,所有人都被叫到了院子里,老板,伙计。
女人们都躲在了屋里,纸窗下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把人带过来。”大当家坐在魁首的位置,身旁空了个座位,是那个死了的老二的。
事情败露了。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早在这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关被推了出来,扑倒在地上。
我立刻看过去,怔怔的。
是关。
只是关。
我夹在一圈人中,望着他。
他不看我,他根本不看我。或者,他已经看不到我了。
我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我不能看见。
关几乎是个血人。
脸上的,身上的,手上的。
很痛。
关的头发很长很黑,我喜欢他的头发。
现在他的头发还是很长,发色还是很黑。
不变。
他似乎总是这个样子。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当我们第一次交谈的时候,当他看见我杀人的时候,当我们一起掩埋尸体的时候。
在任何时间,他都是那个样子,不变的样子。
即使是现在,濒死的那一刻。
关还是关。
每次和他在一起,我都很好。
感觉很好。
也许是因为他的不变让人觉得可以依靠,即使他潦倒,落拓。
也许是因为我……
“大家听好,就是这个废物…杀了你们的二当家。这简直是对我们的耻辱。要怎么处置他,由你们来决定。”
“杀了他!杀了他!”
“不要让他死得太痛快!”
这就是所谓原始的兽性吧,渴求血液的野蛮面目一个个地显露出来。
老大向一个手下点头示意。那男人提这道,露齿笑了,森白的牙。
他叫狼犬。
所有人都叫他狼犬。
磨着牙,用垂涎的目光打量猎物,一道道地凌迟。
他慢慢地举起了刀,折磨人似的。期待着恐惧的眼神,迸溅的鲜血,那会让他觉得活了起来。
刀光很亮,很白。
炫花了我的眼。
像雪白的剑锋。
刀势不快不慢,痴心地等待着切入人体的声音。
很像一个人的温柔。
刺入拔出的声音,跟想象的一样。
疼痛的感觉却很新鲜。
我低头笑了笑,似乎是笑了笑,有些失望。
在那一瞬间,我冲了过去。
杀人者有点恼怒,因为他没有捕杀到预期的目标物。
“你这小子,找死吗?”他抬起一脚就要踢过去。
我不去按住肩头的伤口,慢慢地伸手握住刀锋。
“…是我杀的,那个男人是我杀的。”
我抬起头,望向二楼凭栏处,女人站立的位置。柔弱无依地站着,没有人会去怀疑她会舍得踩死一只蚂蚁。只不过,像我们这样的蚂蚁,她脚下是不会犹豫的吧。
故意找了那个少年不在的一天吗?聪明的女人。
我收回目光,然后感觉到了。
刀锋冷。
可是我并不冷。
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暖。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那个温度。
一样的温度。
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湿湿的。
不知是他的血亦或是我的血浸渍了手心。
他的眼睛在望着我。
虽然我没有回头去看他,可是我可以知道。
他的眼睛还是一样很黑,我喜欢他的眼睛。
全场有短促的静默,所有人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像我们已是个死人了。
杀人者大怒起来,“就凭你也杀得了我们的二当家——”
老大示意他安静,他以困惑的眼神打量我。刚才那句话我是对着他说的。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解释说。
“所以他死了……”老大没有问话的口气,喃喃自语,“我早告诉过他喝酒会误事。”
“老大,杀了他们!我来动手!”狼犬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异常兴奋地低叫。
老大沉吟了片刻。
他不着急,要杀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
但是现在不行,那个少年他在这里。他是从“楚天阔”出来的。
那条血红的汗巾就是证据。
“血驭缚”。
那是象征。
至高的,绝对的,权力的象征。
试图挑衅这种权威的人都不在了。
一百多年来,很多人尝试。
近几十年来,没有人敢于尝试。
尤其是,三十多年前,“楚天阔”出了个戚四。
很少有人见过他的剑术,他已久不提剑。
但是见过他剑法的人,终身不再论剑。
戚四的出现,完全震慑了中原武林甚至边塞关外。
对人而言,他,就像是个神。
“血驭缚”就是戚四所在戚家一手创立“楚天阔”的象征。
即使在这边陲小镇,仍然可以感受到它血红的热力和杀气。
“楚天阔”的少年现在人在这里。
他为什么来这里?他要来做什么?
想问,但是,没有勇气。
老大阴沉沉的笑了。他笑的样子和狼犬不一样。
狼犬是野兽,他是猎人。
并不直接捕杀猎物,心高气傲的猎人。
他先设下陷阱,然后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就是这样一个猎人。
现在,他要开始布局。
棋子是我。
我是兵卒。
兵卒这样的棋子,被吃掉也没有关系。
“你——去给我偷一样东西。”他探手抓起我的短发,迫使我的面孔朝向他。“偷到了,我就饶了你们。你,还有他。”
“不会杀了我们…也不会…伤害我们?”我谨慎的一字一字确认。
我还不想死,虽然关也许不这样想。
但是,我还是要救他。
他的头发,我很喜欢。
他的眼睛,我很喜欢。
他温暖的手,我也很喜欢。
所以,我,不想,他死。
“不错,你很聪明。没想到一个店铺的小伙子还能有这样的见识跟胆量。你多大了?”
他的手抓得我很痛,我不知他在怀疑什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一眼就可看得出来,我只是一个店铺里看柴烧水的小伙计,不会超过十四岁的小伙计。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老大,跟他罗嗦什么!让他快点去干正事。”狼犬没有杀人,很不高兴。
“三天。”老大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失败了,你知道会得到什么。”

戊辰年十月初三
今晚月色亮白。
干净的,肮脏的都被照了出来。
房里很脏。
屋子虽然简单,但还算整洁。
屋里只一床棉被。
纠缠的,猥琐的身影。
一是少年,一是妇人。
英俊挺拔的少年,美艳娇弱的妇人。
血红汗巾被丢到了地上,混在一堆衣物里。
还是那样鲜艳的傲气的红色,充满了活力与生命的脉动。
但是污了。
我碰到窗棱,发出“咯”的轻响。
少年被惊动了,一个动作便翻出了窗外,一掌劈下。
我脸上挨了一下,那一掌本是劈向我心口。
我没有逃——不能,不想逃开。
他没有下手,中途改道扫向我脸庞。
“…是你。”他呐呐地,无神。
恍惚。
他不敢看我。
我不想看他。如果可以,不想看。
他现在的样子。
他赤足站在那里,披了件里衣,脸色很白。
“墨梓。”我出声叫了他,随随便便地叫了,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低着的头突然抬起,面孔微微涨红:“不要那样看着我!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我爱她!”
少年还太稚嫩,以为凭着爱,做任何事都会被原谅。
“爱…”我喃喃重复这个字。
陌生的字眼,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
所以,我冷然地望着他,望着声称爱着她的他。
“…她不爱你。”
少年愤怒了,因为我亵渎了他的爱。“不!她也爱我!”
我突然闭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少年在我一阵缄默中有些不安,望着我说。
说什么,也许他想叫我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用了。
少年很像一个人。坚信着对方爱着自己,全心全意的信赖对方。
真可怜。爱着她的他,真可怜。
“你能…”少年垂着头低声地说。
“帮你保守秘密?”
“——可以吗?”他问得傻气。
我向他提出了交换条件。我要那条血红汗巾。
他脸色丕变,一连串尖锐的问题逼向我而来。
“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有人让我来偷你的汗巾,来交换我和我的…和另一个人的性命。”
他停顿了片刻:“我不能给你。那是比我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给你!”
不理他,我径自走到他房中。
女人已不在了,空气中的脂粉味。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汗巾,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
背后响起他急促的声音:“如果你再不把它放下,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汗巾的一角展开,中心一个黑底镶金边的“戚”字红了人的眼。
我紧紧地握着,把它按在胸口。
“我会,还给你的。我会把它,完好无损地给你。”
少年楞楞地没有说话。
不能反驳。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就是,不能反驳。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他低低地,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这个小孩很特别。
他长得很平凡。看过一眼便会忘了他的长相。也看不出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气质。更不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身边的另一个总是披头散发的男人倒还像一些。
可是,他很特别。
他该是不超过十四岁。
跟他长期相处了,才能感觉到他不同于一般的小孩。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什么地方不一样,说不上来。
我把汗巾递了过去,站在老大手够不到的地方。
“很好。”老大满意地点头,“遵照约定,我把他还给你。”
他不问我是怎么得来的,也没有派人来监视我。
他对我很放心。
他对一个不会武功年级又小的伙计很放心。
我撑起关的身子,很重。
“你很有天分,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给我好好地干。我不会亏待你的。”老大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
我敲响了墨梓的房门,什么都没说直接拉着他就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站在柴房的一角,墨梓正为关检查身体的各个伤口。
“他失血过多,再不止血就会死。而且他的伤口已经感染,必须尽快消毒处理。那些人真是恶毒,如果不是师傅交待我还有要紧的事——”他突然警觉地住口不语。
“师傅…?”我不由地望着他。好像就这样透过他……
“师傅就是给我取这名字的人。他老人家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温和亲切的人。”他看我不懂,解释给我听。
“他待你很好吗?他…很爱护你吗?”
“这是当然。师傅一直对我很好,师傅最疼爱我了。”他说着话,手中俐落地为关洗净伤口,上药。
是吗?他的师傅对墨梓很好。他的师傅很疼爱墨梓。
真好。
“把他搬到我的房里去吧。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静养。而且不能着凉。我开出一帖药,你务必要在今晚抓到这些药煎成药汁给他喝下去。”
买药,那要花钱。
我有钱。
我钻到柴房的被铺下,挖出一个地洞,里面零零碎碎的四两多几钱的银子和一个黑黑的布包。
我抓钱的时候把布包的一角翻开,露出一点猩红。
我把布包盖上,用杂草掩盖住。捧着我仅剩的所有家当奔入夜色中。
我在这里第二次杀人,是杀了那个女人。那个叫做原雪魅,墨梓深爱的女人。
杀了那个女人,我心里并没有后悔。墨梓也许,墨梓一定会恨我。
他会杀了我为那女人报仇。
就算我会被杀也怨不得人。
是我自己执意要这么做的。
那个女人,她不爱墨梓。
我杀她,因为她不爱他,她欺骗了他。
这是我能为他,能为墨梓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他帮了我,我也要帮他一次。
即使他会怨我,恨我,杀我。

戊辰年十月初九
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当我打定这个主意之后,我就随时留意着她的动向。
因为,我一定要杀了她。
机会只有一次。
她并不是普通人,我能杀她的机会很小。
可是,我一定要杀她。
我给她端了水去,我知道她每日睡前都要净身。边陲尘土飞扬,女人家都受不住这个。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解下发辫,披散一头长发,妩媚之态随处可见。
她从镜中注意到了我,“哧”得一笑,招手叫我过去。
“小弟,你在看什么呢?”
我低下头去,没有应声。
她笑得更加恣意,一手轻轻搭上我的肩:“我知道你是在看我——”
她的笑脸僵住了,伸手下意识地摸上胸前。
一柄匕首无声无息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你!?——”她挥手一掌欲取我性命,不留余力。
我后退了半步,尽我所能的,但仍被击落在左肩胸处,跌撞向地面。手中还紧紧握住匕首不放。
“不可能!?你能躲开我——”女人张大了眼,咬牙切齿地瞪视着我,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面色渐渐泛白。
“发生了什么事?”隔壁房的墨梓听到了声响赶了过来,只看到了女人倒地的身影。
“雪魅!”他惊叫,想要搂住她身子。
“滚开!我要杀了那小鬼!”女人狠狠推开了他,加重了血液的流失,污血的狰狞扭曲了面孔,只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跌坐在墙角,在她扑近我的同时,把匕首再次往前一递。
血溅上了我的脸,女人的指甲牢牢地扣住了我的肩,死前仍睁大了眼不能瞑目。
不敢相信她是死在,我的手中。
我笑着擦掉脸上的血,轻轻咳着,咳出一点血。费力地把她的手自肩上卸下,肩头被她抓伤的地方也血流不止。
“雪魅!”震惊地几乎无法言语的少年紧紧抱住女人的身子,颤抖的目光逼向我而来。
“为什么要杀了她?说!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不爱你。”我随意地抹去唇角溢出的鲜红,说道。
“不,她爱我!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她爱我!她爱的是我!而你却杀了她——你杀了我爱的女人!——我要杀了你!”他一把抓起地上掉落的剑直指向我的胸口。
“她不爱你?为什么她不爱你?”我茫然地看着女人的尸体,似是自语:“为什么你要欺骗墨梓?为什么你不爱墨梓?”
“她爱我!她爱我!她亲口对我说过她爱的是我!”墨梓失控的大叫起来,剑尖始终离我一寸之遥。
“她说她爱你?你以为当一个人说着爱你的时候,他就真的爱你吗?全是骗人的!说着爱的人是他,说着恨的人也是他……你说,应该相信他的爱,还是相信他的恨?”我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
他的手在颤抖,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他害怕。他害怕知道答案。
不管她爱不爱他,至少,他是爱她的。
所以,他要为她报仇。
所以,他要杀了这个小孩。
我一点都不抵抗地坐在那里。
微微垂着头,双手抱膝安静而乖巧的坐着。然而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他的手在迟疑。
他不知为什么要迟疑。
他要,杀了,他。
剑尖刺入了。
一样的宽度,一样的冰凉。
我松了口气。
剑尖停在了那里不动。
刺入不及一寸,便停住不动。
我奇怪地抬头。
他在看着我,看着我的胸前。
敞开的衣襟,略有些苍白的肌肤上,有一道伤痕。
伤痕是旧的。
伤是剑伤。
剑伤在心脏的部位。
他看着我的剑伤。
我猛然推开了他的剑,抓紧了衣襟,拒绝他人的探视。
“杀了我。”我对他说,近似于命令。
我知道他是真的想杀我,如果不是刚才他看到了那道伤痕,他的一剑,会从相同的部位,以相同的角度刺下去。
心口的一剑。
“杀了我!”
我按紧了心口,再次说道,声音有着无可名状的严厉。
挣扎了半天,他的剑颓然坠地。
他走了。他冲着跑出去。
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莫名地笑了起来,从指缝间一点点地渗出了血液,心脏的血液。
好痛。
心口的伤痕…好痛。


(三)
戊辰年十月初十
我睡卧在柴房的草丛中,四周没有生息。
一个醺然的气息靠近突然袭向我。我惊醒过来,奋力挣扎。被捂住了嘴无法出声。
是他。
我目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放弃了挣扎安静下来。
他把我丢向床铺。重伤的关微微撑起身子,一手拦在我身前。
墨梓喝醉了酒,他红着眼走近我,扯开了我胸前的衣襟。
“告诉我,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灯火下,苍白肌肤上浮现的疤痕清晰可见。
直刺心脏,致人于死的一剑。
“这是我和他的事,关。”我轻轻拉下他的手。
“你做了什么?”长发下,关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我。
“我杀了那个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了解地点头不语。
“说给我听你的事。”墨梓凑到我面前加重了语气,酒气盈满了双眼直直地瞪视着我。
我知道这是交换。
他不杀我,但是作为交换,他要想办法伤害我。
让我自己来伤害自己。
他知道我很介意,所以为了报仇,他要我以这件事来伤害我自己。
他的方法很成功。
“这不是件值得你去注意的事,但是如果你想,我可以说给你听。”
那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一直知道,我是很幸福的。
那全是因为,哥哥在的关系。
哥哥很疼我,为了我,他做了很多很多不该他那个年龄所做的事。
哥哥说,他最喜欢我了。所以,不会让我受到一点委屈。
我也最喜欢、最喜欢哥哥了!我一直以为可以永远和哥哥两个人幸福的生活。
也许,是我太笨拙了吧。不!是我太自私了!没有看出哥哥对自己严苛到近乎冷酷的地步。哥哥,一直是那么温柔的哥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拚了命地磨砺他自己。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天真地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对哥哥的依赖完全不会带给哥哥困扰。
一切都渐渐地改变着,冰冷的寒意在不知不觉间渗入心底。
我其实什么都不懂,可是在某些方面我的领悟力却很好。我那时完全没注意到。当哥哥苦练的剑法被我像小孩涂鸦一般比划出的时候,哥哥异样的神色。
哥哥一直都在保护我。保护我,使我过得比任何小孩都要幸福几乎成为他一生的目标。可是,当这个目标无法成立的时候,当他一心一意想要珍惜的孩子无法被他保护,超出他的能力范围的时候,哥哥又算是什么呢?
我想哥哥他…一定挣脱不开这个禁锢吧?
我记得那一天,天很晴朗。哥哥答应了要陪我去放风筝。我好开心。哥哥已经好久没有陪我玩了。久到我以为,哥哥不会再理我了。
那天哥哥又对我用以前那种温柔的脸笑了。
只要哥哥仍然喜欢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的。
我想告诉他,我最喜欢哥哥,我只要有哥哥就好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平静,我不懂得反抗,也不会反抗。
因为,剑是握在哥哥的手里——只要是哥哥。
哥哥的剑法很快,很准。
我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我没有害怕,只是奇怪地看着雪白的衣裳染满了红红的花。
剑握在哥哥的手里。牢牢地,分毫不动。
哥哥的脸很奇怪,好像痛似地,轻轻皱着眉。还有,悲伤。
我想抬手,想要碰他,想告诉他,有我在,不怕的。所以哥哥不要伤心!哥哥不会是一个人的!
可是我一点都动弹不得。
这是我才领悟到,哥哥不要我了。
我觉得好奇怪,我不明白。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呢?只要告诉我,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所以哥哥——
哥哥说话了,冷漠的声音。哥哥,以前都是很温柔地对我说话的。
他说,他恨我。
他说,他讨厌我。
他说,他不爱我。他从来都不爱我。
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说我喜欢哥哥,我最喜欢哥哥。
我真的很没用,难怪哥哥会讨厌我。
“我只能一直一直地哭,可是无论我怎么哭泣,哥哥他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的声音静静的落了下来,略一停顿。
“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我却活了下来。我不知道是谁救了我,那些,已经无关紧要了。”
一阵响雷打在了窗外。这天,是要变了。
我滑下床,走向了门口。
“这是我的故事,你要听的。我都已全部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避开我的眼神,一直摇头。沉郁积在心口,说不出话来。
“那我先回去了,明早我还有活要干。”
房门在他们面前合拢,墨梓扶着墙坐了下来:“我是不是…做错了?”
“是的,你错了。”黑暗中,关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个女人她并不爱你。”
“连你都这么说?她明明对我说过她爱我的!”在他冲口叫出的刹那,他沉默了。
你以为当一个人说着爱你的时候,他就真的爱你吗?
“他一直都在保护你。他并不太关心别人,可是自从你来了以后,他一直竭力在保护你免于不必要的伤害。我没有想到他会杀了那个女人。但是你却因此而却伤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小孩的心是很脆弱,很敏感的。你为了替那女人报仇,刻意挖起他过去的伤痕。”关的语气并不严厉,却一个字一个字打在墨梓的心头。“虽然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可是我还是要说,你真残忍。”
“不要说!不要说了!那么我该怎么做?我究竟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一切?”
“向他道歉。然后,求得他的原谅。你只能做到这一点。”关才开口,墨梓便冲出了门。
他缓缓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这雨来得好大。
雨丝密集。
雨打在身上,一定很冷。
那小孩一定很冷。
“…即使这样,心口的伤痕还是无法弥补的。你成不了他的哥哥,我也不能……”
雨打在身上很冷。
墨梓站在柴房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敲门。
在他鼓起勇气准备抬手时,门“吱”得一声开了。
“什么事?我要睡了。”声音还是如常。不以为然,不冷不淡的声音。可是面目却看不真切。
他…哭过了吗?这个小孩……会不会偷偷地哭过了呢?
“我…是来道歉的。昨天我刺伤了你,今天又那么恶劣的——”
“不要紧,这点伤,我已经习惯了。”
“怎么可能会习惯?你才多大?你不过十四岁的孩子,这么难过的事仅仅几年怎么可能会习惯?”墨梓重重的一拳击在门框,愤怒地叫着。
“我是真的…习惯了。”
闪电划破了我们之间的黑暗,让他看清了我。
我的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悲伤,他是真的习惯了吗?习惯…那是要经过多少年,才有可能习惯了这种疼痛?
他忍不住又看了我一眼。
他,好苍白啊。
平日只见他一声不响地砍柴烧水,只记得他低着头,被烟熏黑的脸。
毫无特色的脸。
可是一旦他洗净了身子,他却惊觉,这瘦小的孩子……好苍白啊。
细瘦的骨架,沉默不语的面目下,他只是个满身伤痕——孤单单的孩子!
“如果你是我的弟弟,我一定也会好好疼你的。我相信,你的哥哥他…一定跟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他弯下腰,紧紧搂住我的身子。
“……你不是。你,或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成为…我的哥哥。所以,你不需要道歉,感到愧疚。”我微微挣开他的拥抱,“我已经…不会再受到任何他人的伤害了。”
“一切都…过去了。”
安静地站在檐角的关仰起脸任由雨水冲刷。
一切都…过去了。

戊辰年十月十二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每天每个地方都会有不同的人死去。所以,面对尸体和棺木,我并不以为然。
那只是我身外不相干的事。
即使这女人是我所杀。
女人的丈夫对妻子的去世似乎并不关切。他坐在轮椅上,拼命地推打着少年,口中不断地咒骂着难听的话。
当丈夫质问少年是否与妻子有染时,女人们都私下窃笑着,目光偷偷地瞟向少年英俊却苍白的面容。
丈夫的声音越来越大,门外路经客栈的人也驻足观看。
突然,一桶冷水浇熄了丈夫的“热情”。
“是谁?是谁干的?”他声音拔高了三分,四下察看。
“真难看。”我放下水桶,喃喃自语。
“你这死小孩!”丈夫不由分说挥起了手。始终默不出声的少年在此时扣住了他的手腕。略一用劲,丈夫的手虚软地垂下。
“你不要对一个小孩出手!”
丈夫脸色一变,盯着少年指间,原本夹在他手中的银针。
淬毒的银针。
我拉住了少年的衣袖,把他带出了大堂。
“你去换一件衣服。”
少年听话的回房,从那天起,他就异常地听话。我盯住他的背影,片刻。
那一晚我没在自己的小屋,前半夜在少年的房中陪着关。
柴房失火的消息很快的传开了。夜色里的烟不浓。
我几乎是跳起来冲出房间的。
少年很惊讶,他从没看我这么激动过。
火势很旺。
小木屋燃烧着。
整间客栈只有小木屋燃了火。
少年拼命地抱住我,不让我冲进火场。
“放开!”我只短短地说了两个字。
“我不能让你进去。如果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烧掉了,我会再买给你!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吗?”
沉默。
我的回答只有沉默。
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弄丢也不能交给别人。哥哥把红红的手绢系在我腕上。
红红的。
我见过最鲜艳,最浓郁的红色,除了血液,便只有那个了。
时间,冷漠而又无情。我又一点点地淡忘了哥哥的样貌了,记忆里,哥哥是好好看的。
温柔的哥哥,睿智的哥哥,刻苦的哥哥,好脾气的哥哥。
哥哥的微笑。
很动人。
哥哥的一举一动,每一个习惯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心中描绘出来。
可是,我拼凑不出哥哥的样子。
哥哥很好看。
印象里,只有好看二字。
想忘。
手递了过来。
修长,洁净,关的手。
像哥哥,温暖。
记忆的温度。
不会褪色。
关的手上是我黑色的布包。
关的头发被灼烧了不少,我喜欢的头发。
关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很喜欢他的眼睛。
很像。
专注地望着我的感觉。
“很重要的东西,就要好好保存。”
关的目光落了下来,说着自己的事情。
有着很重要的东西的,他自己的心情。
距离,指间,咫尺。
便落了下来。
灰的黑,血的红。
无论在什么时候,血红永远是众目的焦点。
它飘了起来,在我想要掩盖的时候。
血与活力,是不容被埋没的,它的心情。
“咦?”少年一手抄住了它,迎风展开。
它与一条普通的汗巾无异。
除了它的血红。
除了它中央黑底金边的“戚”。
除了它镶嵌的七颗闪烁金芒的星子。
戚。
七。
“‘七星’?”少年失声叫了起来。
“我没看错吧?这是‘七星’?戚家的‘七星’?”
“你…你是——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少年一把扣住我的肩。
激动,兴奋。
并且不可思议。
它的出现不可思议。
消失了近二十六年,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它绝迹的时候。
出现。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远在边陲的小孩身上,有它。
他本以为是绝对不可能找到的。
即使是师傅的期望。
即使它的主人的行踪是师傅的。
想望。
我,望着它。
怔仲,微叹。
在心里微叹。
在很多时候,言语并不构成力量。
少年不等我回答,已自顾自地猜测下去:“一定是有人给你的,是不是?”
“那人多大了?看上去三十多岁?”少年用满怀希望的目光看着我。
他的希望是不容拒绝的。
点头,我只有。
“那个人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英俊?”少年兴奋地问道。是师傅的弟弟,一定也跟师傅一样出色。
“他不好看。”
他从来,从来都不好看。
可是他从小便受每个大人的疼爱。
他的笑脸很可爱,即使他并不好看。
大人们都喜欢他的笑脸。
平凡的容貌在他笑的时候。
很动人。
哥哥的微笑。
很动人。
哥哥,只有那个哥哥称他为——
末子。


4
戊辰年十月十五
今天是农历十五。
我有预感。
他就要来了。
他知道,他的师傅就要来了。
几天前,他送出了消息。告诉师傅这里有人知道他们所要寻找的人的消息。
师傅会来。
当绝望变成希望,没有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诱惑是血。
诱惑着血。
风大。
天是晴的,风却很大。
我很清闲。
然而,我是不能清闲的。
坐了下来,清闲。风会把我吹走。
吹走了我的记忆,吹走了埋没的尘土。
吹走了我面前的蒙纱。
我看不见。
正午的阳光猛烈。
他看见了。
远远的,一身白衣,卓然而洒脱。
他最尊敬,最信赖,最仰慕的。
他的师傅。
戚家的老四。
师傅的发很深,眼色很黑。
师傅总是一袭白衣飘飘。
二十六年.
“末子。”他翻身下马,迅速跑了过来。
“师傅。”少年迎上前去,心情振奋。伸手——
他越过少年,只几步便到了小孩的面前。
他抱起孩子连连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末子。”他呼唤着这个名字。
他的专属。
他的微笑,看着他的“末子”。
他一直笑着。
晕眩。
“末子!”他向我而来,笑着抱起我连连打转。
他笑得很开心。
他笑着以前的样子。
我们以前的样子。
“末子。”他轻唤我,低的,柔的。
说着爱我的声音。
说着恨我的声音。
和以前一样。
记忆里的声音,我分辨得清楚。
模糊只是样貌。
我看清了他的笑。
晕眩。
阳光太猛烈,我被他抱着打转。
光线折射出的眼神。
是说着爱我的眼神,也是说着恨我的眼神。
他的眼神,我分辨不清。
所以,不敢碰触。
美好的东西,总是离我很远。
我想要的,总是离我很远。
我看不见。
我很晕眩。
“……四哥。”我听见有人低喃,很熟悉的声音。
但那不是我,我的语言已不构成力量来保护我自己。
所以,那不是,我的声音。
话语中掩藏起战战兢兢的期待。
我没有期待。
所以,那不是,我的声音。
他用手臂搂紧我。
搂紧这二十六年。
是谁?
陷在他怀中的是谁?
好累,我要睡了。
“末子,我是四哥。最喜欢末子的四哥。”
喜欢?
四哥说了喜欢,四哥喜欢着末子。
那就好了。
二十六年前的身躯。
二十六年后的心情。
四哥,喜欢末子吗?
我一定是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酉时。
四哥的脸上映着昏黄。
烛火昏黄。
映上四哥好看的脸庞。
一直是那样温和的,慈祥的,沉稳的四哥。
没有悲伤。
我的四哥。
属于我的,四哥。
夜凉如水。
“二十六年,末子。”四哥的眼神,陷入水底的沉思。
我望着他,依偎着他。
衣料的余温。
冷,四哥。
“我不会放你走了。”四哥抚摸我的短发,发下我的温顺。
依靠。
他。
“我不走。”
我怕冷地把身子更贴近了他,柔软地枕靠上他。
我不走。
因为四哥在这里。
四哥在的地方,梦里梦外,都要。
冷,不怕的。
只要四哥说爱我,我就可以闭上眼睛。
“末子喜欢四哥吗?”
“喜欢。”
叹。
“末子最喜欢四哥?会永远永远喜欢四哥?”
“末子最喜欢四哥,会永远永远喜欢四哥。”
我恍恍惚惚,呢喃地重复他的话。疼痛,刚醒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
一个字一个字地,被他吞没。
气息太短。
我听见自己的喘息。仰赖他的空气。
四哥,我的空气。
所以,我活着。
活着,看他,想他。
想见他。
衣料摩擦地剥落下身子,我伸出了手,想要喊冷,想要抓住手里的,心里的,四哥。
体重倾斜地缓缓压制下来,我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末子。”
四哥就在这里,我嗅到了他的发。
唇上落下了一定的温热,邀我共享他的呼吸。
暗夜里,急促的。
四哥。
他开始掠夺我的一切,我无法再保持镇定,喘息。
唇间的知觉被他独享。
他放我自由的空气,连空气都有他覆盖。
“四哥。”
我放任他的味道盈满我的全身。
这种被他独占的感觉很好。
我的一切,他的专属。
感觉很好。
让我知道我被他爱着。
“四哥。”我克制下,勉强抑制住他落在我身上的灼热。低弱地向他要求许诺,“不要说……”
不要说,你恨末子;
不要说,你讨厌末子,从来都不爱末子。
“不说,四哥不说的。”他轻哄着吻去我唇间的颤抖。
我尝到了血,微睁开眼。望着他。怯懦的,十四岁的眼神。
哭泣。
四哥,你爱末子吗?
很多时候,我都在做梦。
一个四哥不爱我的梦。
梦里,四哥还是四哥。
四哥不再是我的四哥。
四哥把我放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
四哥,我冷。
四哥,不要不理我。
四哥,不要讨厌我。
四哥出现了在梦里。
我很开心,跑过去投入他怀中。
四哥的胸怀更冷。
可是,没关系的。虽然我很怕冷,但是,只要四哥在,冷,没关系的。
“末子。”四哥的声音还是一样低低柔柔的。
“四哥。”我仰起童稚的笑脸。
剑尖刺入,一点都不痛。
“末子爱四哥吗?”剑柄持在四哥的手里,不动。
我不痛。
末子爱四哥。
“可是,我不爱你,末子。”
四哥的微笑,四哥的眼神,冷冰冰地飘了过来。
痛。
剑刃拔出,一瞬间的事。
四哥的手指轻轻抚着剑刃上的血,疼似地细看一眼指上的鲜红。
他的手指温暖地贴上我的脸庞,衔接住我眸中无助地淌下的泪。
四哥沉稳的眼神凝视着我。
悲伤。
四哥,你不要伤心!有末子在,不怕的!四哥不会是一个人的!末子会永远永远陪着四哥的!
我的手还未及触上他,他避蛇蝎似地逃了开去。
“真可怜哪,末子。”四哥拿汗巾擦了擦染血,带泪的手指。
眉,不胜负荷地一丝微蹙。
“再见,末子——不!该说是永不再见。”四哥高高在上地俯视我,脸上是微笑的,沉痛。
离我很远。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四哥想起什么似地回首。
“我不爱你,末子!我一点都不爱你!”
四哥,不爱末子?
我怔怔地回神,四哥走了。四哥快要看不到了。
四哥,疼。
我捂着心口的伤,四哥不看我。
四哥,末子好疼。
四哥不看我。
四哥……
脸颊无力地贴着冰雪,划过的眼泪的暖意。
无助地,慢慢地被冰雪渗透。
一直一直地哭泣,再怎么再怎么哭。
四哥不看我。
梦里的四哥。
梦外。
我蜷缩在四哥的怀里。
脸颊贴着四哥的胸膛。
四哥的气息吹在我的脸庞。
唇,密合,被渴求。
我被四哥紧紧地拥抱,一丝冰冷也渗透不进。
热,无法抑制,喘息。
我需要。
感觉四哥也同样需要。
那是个梦,梦醒后,四哥还是爱着末子的。
“四哥,你爱末子吗?”
欲泣的,彷徨的眼神,掩饰梦里的疼痛。
“是的,四哥爱着末子,一直一直……爱着末子。”四哥用低哑的话语,用他炙热的身体回答。
只要四哥说爱我,我就可以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

戊辰年十月
在我眼里,时间已不成掠走希望的劫匪。
它夺走了我什么都好,但是它把四哥留了给我。
温柔的四哥,体贴的四哥。
纵容我的任性。
关也好,墨梓也好。其他任何人都好,我的眼里没有这些。
从小我便怕冷。
起风了,下雨了,落雪了,我都躲进四哥的怀里。
有四哥在,不冷。
“四哥…”
“什么?”他一下下的浅尝轻啄我的唇。
“你…”
我才开了头,他吞下了我句尾的余韵,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加深了这个亲吻。直到我无能为力地揪紧他的外衣,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手把我的粗布衣裳扯落肩头。
我,那么那么依赖他。
一旦稍离了他,连唇瓣的热度也瞬息冷却。
“你想问什么,末子?”
宠溺的口吻。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靠在他肩膀,任他的唇游移下我细瘦的身子。
“因为我就要死了。”他微笑,呢喃,“在死的前一刻,我要得到你。”
“生前你不敢碰我,在死之前,你是要我属于你吗?”我清醒地问。
不愿睁眼。
“你一直都属于我。”四哥笑着,掩饰表情在我的颈中。
不愿回答。
“是的,我是属于你的。末子永远…都属于四哥。”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背,根本无须刻意压抑下急促的喘息,他与我呼吸着同一节奏。
四哥,不愿回答,我很清楚。
刻苦的四哥,勤奋的四哥,有责任心的四哥,受众人爱戴的四哥。我知道,不是我的。
“…四哥是‘戚家’的。”我轻轻地说。
争不过。
四哥不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爱着为戚家劳心劳力的四哥。
怨,不是没有。现在。
这样的四哥。
四哥总是随时随地把戚家的事摆在第一位,他总是能指示出对戚家最有力的途径,方向。
四哥的心里没有自己。
二十六年前的事,是四哥唯一一次出于私心而做的。
我该,感到高兴吧?
四哥为了我。
“末子不喜欢戚家?”
“喜…欢…”我忍不住低吟一声。
喜欢戚家,喜欢大家。
喜欢四哥。
最喜欢四哥。
“对不起,末子。四哥不能让戚家受到伤害。”
“我明白的,四哥。”
末子明白的。
戚家是不能受到伤害的。所以,伤害末子就可以了。
是这样的吧,四哥?
外面又在下雨了。滴滴嗒嗒的雨声断魂。
听在心里也觉得浑身凉凉的。
一盏温热贴上了我的面颊。我睁眼。
“这是四哥从老家带来的。四哥亲自抓的药,很有效。”
“哦。”我两手接了过去,低垂眼睑,听话地喝下药酒。
他的眼色一动,似是低叹一声。又从桌上拿起另一碗同样浓郁,同样甘苦。
“很苦,四哥。”我悄悄地一只手盖住了碗,唇上还留着那么一点暗色的汁液,“不要喝。”
“没事。”四哥似乎笑得很愉快,“只不过有点苦,我受得住。”
我的手一点一点被他拉远。我挣脱不开。
我只能静静地,注视他。感到一点痛。
“四哥!”我一手拍掉了那碗苦酒,冲入他怀中吮吸他唇间残留了淡淡的,苦苦的,郁郁的味道。
一碗苦酒,该是我一个独占。不能给四哥。
“末子…”四哥许是想要说什么,但他只是紧紧拥住了我,也吻痛了我。
“师傅。”门外有人拍门。
我不理。
“四哥。”我找到空隙大声地喘了口气,“以后这药让末子一人喝便好了。四哥不要喝这么苦的药。”
他充耳不闻,一遍遍反反复复地要在我身上绘下他的印。
我渐渐热了起来,苍白的脸庞染上一层绯。
“师傅。”门外的人继续努力不懈的叫门。
“师傅,徒儿——墨梓有话要跟您说。”
他一顿。皱起了浓黑的眉。
眉色很深。刀刻。
“我去开门。”我迅速拉拢了衣襟,整整衣衫跑下床去。
“吱”得一声,门外站着墨梓,好久不见了的墨梓。
末子看着墨梓。
墨梓不敢,不肯,不愿…不知道如何看我。
他似乎只匆匆瞟了一眼我已经整理,但仍旧不整的衣衫。
他似乎是会意到了我平素唇色很淡,如今有点红肿;他好像注意到了他记忆中苍白的小孩脸色有点绯,有美丽女子回眸的万千情态;他可能还不小心地留意到了那个本来长得不怎么样的小孩如今竟是迫人的。
黑的短发,红的唇,绯的颊;不整的衣衫,苍白的胸,赤裸的足踝;还有那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只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神情。
竟是绝色。
他站在门口,扶门,略抬首仰望他。黑的眸子出奇的好看。给他一望,会让人不小心地掉下去。
我不开口说话,我等他开口。
他只呆了一呆,谁也不知道在那一愣神间他想的是什么。
“师傅。”他只望定他师傅,不看我。
“我四处走走。”自他身旁擦肩而过,我的短发像夜色一样披垂在面前。
店里空无一人,我也未多加留意,随处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雨势很大。
这边陲之地,要么不下雨,一旦下了,便总是这么大的气势。
“喂!”突然地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我回头一看。
老大。身后还有十来个兄弟。
“你——去给我们每人倒一碗酒来。”他指使着我。
“要去自己去。我已经不是这里的伙计了。”我拂开他的手。
他们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间语气凛然,不卑不亢的小小伙计。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突然间转了性子的小伙计叫什么。
“你——”老大凶狠地眯起了眼,一把抓住我的短发像以前那样,“你一定知道前些天店里来的是什么人?”
他相信,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数,都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缘故。
他恐惧,害怕,那个男人的气势。
他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是四哥。他是我的四哥。”
他放下了心,很放心,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敢对我这么说话!你以为有你四哥替你撑腰,我便不敢对你怎么样了吗?”
他想大笑,突然怔住。因为我的眼神。
我看着他,黑色的眼珠虽透着淡淡的倦意却闪着深冷的光芒,只一瞬。再看去,这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孩子。
他猛然把我推开,像躲避毒蛇一样把我丢给他一个手下。
“不管他是谁,我都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他用力握住我一只手臂,就要使劲折断。他要教所有人知道在这个地方,他才是王法!
是主宰!
一闪。
滂沱的雨天滑下一个闪电。
他感觉手有点凉,低头看去。
地上有血,血里有他两根手指。
他尖叫起来:“什么人干的?站出来!”
不用他开口,已经有个男子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一身雪白,纤尘不染,在雨中更形疏离。
他的神情显些冷漠,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使面对再凶恶的敌人,他也不会失去他风雅的风貌。但现在,他却有些微恼的怒意,形之于外且毫不留情地投射向站在他面前的人。
他手里的剑令人发寒。
他本不该提剑。从二十几年前开始,他已不再用剑。所以,他从不在身边带剑。
可是现在,他手里却有一把锋利的长剑,更一剑削下别人的手指。这一点都不像是他了。
四哥。
戚家的四哥。
“杀了他!你们统统上!给我杀了他!”
“末子…”他温柔的目光投向我,在一群人冲向他之际,“四哥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数把刀扬起,斩向他。
他只退一步,一下子引那些人到了雨中。
滂沱的雨。
雨势逼人。
他并不急着出剑,他让这雨冲洗的剑身雪亮。深情的眼凝注在剑上,就像是个回忆。
回忆从前。
在这许多的事还不曾发生的那段无忧岁月。
刀光已染上他的眉眼,却仍像是震不醒一场梦似地破碎开来。
散碎的刀,破散的血花。
刀光后,血花下,是一袭依旧雪白的长衣。
依旧温雅若水的面容。
没有人能躲得开他的剑,躲开他偶尔兴起的让人不忍瘁睹的微薄愁绪。剑光未起,是因为他出剑的速度;但入剑处,连一丝杀气也未生。
然后,便是又一条人命随血光暴现而逝。
杀人的温柔。
我着迷,惊叹地看着四哥的剑。我一向是知道的,四哥的剑术,会让人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血祭。只要,他不要放下他的剑。
没有人会愿意看到这种温宛便如一声叹息的剑术在人世间流逝。
我也…不愿。
即使如此,却仍然,想要去做。
想再看一次。
二十年来,他使剑仍是好看得让人忘了他可以在瞬息夺去了性命。
但他仍是疲倦了。神情虽只一瞬,却让我心疼的凝视着他定是想起了什么而分外着意的剑光。
四哥的剑很温柔。
看得让人寂寞。
血光散尽,他垂下眼。低头俯视自己染不上一点污渍的白衣。
简直像是一抹嘲笑!
曾经,也是雪白雪白的衣,衣上,还沾着那孩子哭泣的眼泪。和血。
好痛。
他忍不住的痛了起来。
即使如此,却仍是,想要去做。
明知,会伤了他最最心疼的孩子。
明知,是个错。
而他手里的剑,却像是一个依顺的女子紧紧依附在他身测,怎么也不舍离去。
我敬仰,恋慕,崇拜的四哥。
戚家的四哥。
老大吓住了,也快要吓疯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惹上这样一个人。
四哥转身面向他,不动。
雨大,但未能熄灭又在他眼中燃气的些微怒火。
只是这么些,但也已经够了。几乎很难去看到他生气的时候。
他一身英挺,寂然立于雨中。
他单手持剑,剑尖下指,一丝血渍都未沾上。
一剑,万夫莫敌。
“我是戚四。”他冷冷的,以少有的冰冷语调开了口:“戚家的老四。无论哪一个想要伤害我的末子,杀!”
他眉间的气势摄住了老大。
他的话狠狠的砸向了老大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戚四!?
那个被传为像神一样遥不可及的人?
老大瞪着他锋芒毕露的眼。
戚家!他们惹到了绝对不能惹的戚家!
那么,他的弟弟——
他转首望着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
“我姓戚,我叫小七,在家里我排行第七”。
我不去看他们。
不看随四哥而出的墨梓,也不看不知何时默默坐在一边喝酒的关。
我是小七。
老大逃了,他逃得很快。没有人去追他。
在他跑走以前,我向他要回了墨梓的“血驭缚”。我答应过会把它完好无损的还给他。
“师父。”墨梓双眼大方光彩,有多久没有看到师父出剑了!师父就是师父,没有人能使出这样的剑术。
天下第一的师父,戚家被神话的剑魁。
“末子。”他一收剑已快步到我身前,“有没有伤着你?没让他们的血污了你吧?"
“没事,四哥。”
“墨梓。”他回身叫了伫立在他身边的徒儿。
“是,师父。”墨梓应了声,不用师父回头,他就知道师父在叫的是他。师父叫“末子”时的语调是完全不一样的。是疼惜,也是独占。
独占末子。
“这是我最小的弟弟,你的小师叔。”
“……小师叔。”他低下了头去,顺手接过师父递还给他的剑。可以感觉到那小小的师叔依偎在师父身旁,有一种不对他人流露的柔顺,他依偎着师父的样子有点疼。
不知是他疼,还是让师父疼,或是让周围看了他的人有点疼。
小小的师叔,有小小的身子,原先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小的伙计。
一个年纪大大,来历大大,不知为何却样貌小小,身子小小的小师叔。
交谈。
这是事发后,我和关首次的交谈。
对酒不当歌。
“喝太多了。”关望着我的酒杯,陈述着一件事实,没有劝阻的意味。
“它是催化剂。”我又灌下一杯酒,对自己笑了笑。
人生几何?
三角?矩阵?
我是一个点,一个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点。
两点才成一直线。
“你呢?你是什么?”
“我?”他放下了酒杯,“你看我是什么?”
“你是一把好刀,不出鞘的刀。”我凝视着他摆在桌上的左手。现在他的手很干净,指掌间并没有练武人常见的粗糙。
“真敏锐。”他轻叹一声,“就算我是刀,也是把破刀,残刀,不中用的刀。”
我抚向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臂,握住他持杯的左手。
“即使这刀残了,废了,他还是一把好刀。我说过的,一把不会轻易出鞘的刀。”
“还有什么是你知道的?”
“我不说可以吗?”我以杯就唇,掩饰眸中的不忍,低声地恳求。
有很长的时间,他就好像在考虑什么,回忆什么。
“…我是一只刺猬。越是靠近,越是会深深刺痛对方。”
我们…也是。
明明痛着,却仍紧紧相拥。
我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唯一显出不平凡的双眸。
细小的脸庞和面目是十四岁的。
眉间并没有岁月的印痕。
一切都写在了眸子里。
眸中有世故,有沧桑,有褪尽铅华不沾粉墨,有淡漠世情的风华卷起千堆雪,更有透彻的智慧。
如果不是这样貌与身子,便俨然是一个独钓寒江雪的长者智者,述说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如今落得这般地步,可有怨过,恨过?
他不由地再叹一声。
门“砰”得被人大力推开。
门外的人很激动。
“小师叔!”墨梓急促地吸气,震惊,悲愤。
“有事?”我垂首坐在椅中,两条腿悬空荡着晃着,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淡漠的态度激怒了他。愤怒可以使人鼓起勇气去做一些他原本不敢做,也不曾想到去做的事。
“小师叔,墨梓敢问小师叔……您过去对侄儿所说的二十六年前伤了您,意图杀您的人——”他一鼓作气说到这里,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很长的一口气。
关低咳一声。
“——是不是师父?”他紧紧盯住我。
我放下了酒杯,碰响。
“跪下。”
“小师叔?”他未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仍听话地双膝跪了下来。
我跳下椅子,走到他面前,轻轻地给了他一掌。
不痛,不重。
“身为你师父最疼爱的弟子却对自己师父的品性行为进行无端的诬蔑和怀疑——你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师父?”我的声音很平,很沉,很冷。冷得有一种入了骨髓的颤栗。
“你从小跟师父一起,他是怎样的人你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放缓了语调,“以前说的故事是哄着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
就因为他知道他的师父是怎样的人。他才会……
“…已经决定了吗?没有办法停下来吗?”在墨梓走后,关问着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一丝微笑轻悦地浮现在我脸庞,连目中都满是笑意。
“不会。”我回答,“我不想停止。”
我有我要做的事。
这一次,我要掠夺他。我要他说我想听的话。这句话,我等了二十六年。
关什么都没有再说。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只是每天默默地。默默地陪我喝酒。
关不变。
我不懂爱。我还来不及知道什么是爱,我始终不认识它。可是我很爱他。
“怎么了?什么事那么高兴?”四哥放下书卷,略为惊讶地看我还未敛起的笑意,疼惜似地把我抱起放在他膝上。
“没有啊。”我轻声地说,两手滑入他衣内,贴紧他,汲取他的暖意。
不知是他向我索取,还是我引诱他。但是,就是这样的。
发生了。
我贪婪地吻他的唇,想要得到他的呼吸。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可以听到吗?听到他说那句话?
我已不能再等待了。
曾几何时,我每天抱着自己不助地哭泣。然而,没有人来安慰我,轻轻地哄着。不会再说我会让他心疼的话。
那一段时间,很长很长。身体里的水份全都用在这个地方,却竟能不死。
我很疼,不知为什么全身上下都在痛。尤其是心口的地方。只要想到再也看不到四哥,就疼得更厉害。
我被自己吓坏了。然后,仍是疼。
于是,天真地有过期待。
四哥,只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不能让末子知道的事。所以,才假装说不要末子的!
四哥,不会不要末子的!
然后。
四哥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出现。
再然后,我也再没有了时间和力气去哭泣。
现在,我想,我连怎么哭泣都不会了。却仍然任他予取予求我仅剩的东西。
这样的事不好,我很清楚。
可是肌肤相贴的感觉,很好。
我以前一直觉得那很脏。
可是,就像小时候他买给我的糖葫芦。我一直喜欢甜的东西。
他知道什么会让我掉下来。
从几天前开始,我变得虚弱起来。开始只是微咳,渐渐地咳得厉害。
四哥每次都用温和的眸子心疼地望着我,陪我喝那苦苦的药酒。即使那并没有用处。
有几次,四哥似乎是想要说什么,都被我吻了去。
不要说,四哥。现在这样很好。
末子这样,很好。
太温柔的四哥,太仁慈的四哥,就照四哥所想的去做就好。
只要能对四哥有帮助,只要末子能对四哥有用。
末子什么都可以去做。
所以四哥,现在这样就好。


5
戊辰年十一月十五
最后一天。
这一天好像一个月前四哥来的那一天。
只不过风和。
没有雨。
日丽。
四哥的房里不很透风。因为现在我这身子,一点都吹不得风。
我睁开低垂的眼睑,四哥来了,我可以感觉到。
四哥的一身衣裳似乎比平日里更白。
血。“血驭缚”。
白。它系在腕上,腕上雪白的衣袖。
在我看着四哥的时候,四哥也在注视着我。
眼神温和地近似平静。
我知道,四哥并不平静。
有什么正在…已经发生。
那些我并不在意,我会怎么样,我周围的人会怎么样。
重要的是四哥。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庞,端详。
“四哥。”他的末子在望着他,信赖的,仰慕的,把一切都交给他,足可与之生死相托的眼神。
那依旧是十四岁的样貌,却从十四岁的纯真活泼磨成了四十岁的内敛,沉静甚至沉默。
二十六年。
他的末子等了他二十六年,为他葬送了二十六年。
他不恨吗?不怨吗?从来没有怪过他吗?
“生前你不敢碰我,在死之前,你是要我属于你吗?”
当他听到末子睁着眼眸,不带一丝寄望的清醒语调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你一直都属于我。”他只能,只能笑着,掩饰表情在末子的颈中。
不愿回答。
“呵呵。”末子轻轻地笑了,轻轻地说。
“……四哥是‘戚家’的。”
无言。
末子都看透了。
他的绝望,他的负荷,他不知所谓的责任。
戚家的责任。
他是自私的,想要成全自己,又想得到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为什么他的末子即使看穿了他的软弱,仍然愿意留下来纵容他的任性?
当他想问的时候,已给了自己答案。
末子喜欢他。
很喜欢,很喜欢他。
他曾经伤了,重创了,差点杀了(他以为杀了)他那可爱的弟弟。
他终于做到了。他终于摆脱了他的负担,他的压力,他心头沉甸甸的窒息。
可是,他的心空了。
看不到末子的笑脸,看不到末子望他的眼神,听不到末子寻找他的声音,听不到末子找不到他的哭泣。
他空了。
他觉得(希望)他的末子还活在这个世上 。
以他十四岁的模样。
是的,十四岁。
他很清楚他下的毒会有的副作用。他亲自抓的药,调配成药汁。
这二十六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受委屈听他倾诉的人,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没有了……他。
他甚至还来不及长成一个少年。
他放逐他的末子,让他以十四岁之龄在这世上挣扎。
他夜夜辗转难眠。
他不娶。即使家中催促再三,他执意不娶任何人。
没有人能填得了他的空白。
终于见到了。
他远远地看着,他的末子沉静地沉默的脸庞。眉目依旧,一身粗布衣裳裹着细瘦的身子。
他垂着头,黑的发。
看在他眼里只有苍白。
那是黑暗被黎明逐走前仍固守的最后一抹灰白。
他的心痛着。
很痛。
那时一剑刺入也便是现在这种痛吧,他想着。
“末子。”他终于出声叫了。
他的末子,怔怔地,像是无法回应。
他是震惊?还是骇怕?或是……厌恶?
不!他的末子不能讨厌他!
这一次,他要找回他失去的。
他要了他。
他,要了那个曾经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如今却像情人般与他紧密相拥的孩子的身。
这就像,不!这就是犯罪!
不过,他没有一丁点的罪恶感。
他只想要回他的末子,此外,任何事他都不管。
末子,听话地,乖巧地,没有反抗。
他不知道末子在想什么。
“四哥,你爱末子吗?”末子望着他的,欲泣的,彷徨的,十四岁的眼神。
瞬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末子不恨他伤了他,想要杀他,唯一在意的是他不爱他了。
他心中记挂着那最后临去时他绝情的无情的话。
“末子,我不爱你,从来都不爱你。”
痛。
只这一天,他快要被痛折磨地心碎了。
而他的末子却竟然——
他重重地,狠狠地,伤了他的末子。
可是,末子爱他,很爱很爱他。
好傻啊,他的末子。
竟然仍爱着他这个绝情的无情的四哥。
而他,重伤了他的末子,只为放掉他的包袱;如今,却又来找他,放不开他。
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地紧紧拥着末子。
四哥爱末子,一直一直爱着末子。
末子信他,敬他,听他,爱他。
他每天端给末子喝的药里有毒,就像二十六年前他亲自下毒一样。慢慢聚集在体内的毒摧残着他瘦弱的末子。
他与末子共饮那甘苦的酒。
即使末子一直说这药太苦,不让他喝。他也总是,总是拉开末子冰凉的,苍白无力的手。
眼看着指尖,一点一点地远离。末子,把身子埋在他怀里,像是要这样,一辈子。
“冷了吗?末子,是冷了吗?”
他也许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一边为末子的病心疼,一边又若无其事地下毒。
末子从不怀疑他,没有迟疑地,安心地甚至像是愉悦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喝了下去。
末子并不常笑,可是一点笑起来,一种不多见的动人。
今天是最后一天。
天气很好。
是个下葬的好日子。
如果末子知道他所做的,会怎么做呢?
你杀了我一次,又要杀我第二次吗?
他的末子不会这么说,可能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的喝下去,就像他每天喝药那样。
就要见不到了,永远见不到他心爱的末子了。
“四哥?”突然间,他疯狂地痴缠地磨人地吻着我,我微微吃了一惊。
四哥这样,简直像是诀别一样。
并不会这样啊,四哥。
我们会在一起的。
就像四哥答应过的那样,永远永远。
我唇边又浮现一丝轻愉的笑意。
四哥又会问吧。
末子,为什么笑?
器皿坠地的声音。
我推掉了他的碗。
药汁还残留在他唇角。
我颤抖的,无法动弹。
四哥微有些吃力地坐在墙角,用他好看的黑眸凝视着我。
“你都知道了,末子?”
“……你不能这样对我,四哥。”我找回了我的声音,指控他的半途而废。
“末子。”他开始低低的唤我的名字。
我,无法抵抗。
“四哥是要留下末子一个人走吗?”我亲吻着他的脸庞,轻问。
“末子是要跟四哥在一起的。末子等了,盼了这二十六年,四哥来了,末子好开心。可是最后,四哥又要丢下末子一个人走。”
平静地,冷冷清清的语调。
似乎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碎。
我脸颊贴着他的轻轻摩擦,找着他的温度。
“四哥又犯了和过去一样的过错,是吗?”他虚弱地给我一个笑容。
“好傻啊,我的末子。怎么可以把毒药像糖果一样吃呢。”他的手伸入我发间,不可知的亲昵。
“只要四哥给的,四哥想的,末子什么都要。”我缓缓道出我的野心。
二十六年,唯一想的。
“末子要四哥。”
他微微一怔,轻轻笑了起来。
“好,四哥给你。”
他说了。
“四哥是末子的。”
他终于还是说了。
“四哥是属于末子的。”我柔顺地依在他怀中,在唇间重复着他的话。
还有悄悄的一朵,梦幻般的微笑。
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我疲倦地不想起身。一直,一直这样睡在四哥的怀里。
真想。
“四哥已好老好老了啊。”他抚着我的发,突然轻叹。
“那末子也很老了啊。”我抬首,凝眸一笑。
他忘情地凝视我的面容,贪看了好久好久。
慢慢地靠近,热的气息拂在脸上,轻轻却饱含着少有的霸气的唇齿纠缠。
犹夹带着急促的命令口吻:“你是我的!——你只能…笑给我看!”
“末子是……四哥的……末子以后只笑给四哥看——”
无限依恋的缠绵,然后,感觉到了手中绸缎般的触感。
“…你的。”他吃力地摘下腕上的“血驭缚”,扬起的汗巾上绣着四颗闪亮的星。
他把它交在了我的手中,安心地笑了。
“师父!”墨梓冲进了房。
前一刻,关到了他房里对他说,让他准备两口棺木。
他觉得奇怪,追问是谁的。
关不说,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立刻就知道了。
这世上能让关叹气的人不多。
关也是个奇怪的人。
在这里的人都很奇怪。
关是,他的小师叔也是。
在这里能让关叹气的只有小师叔。
他即刻冲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虚软的坐在那里。
小师叔垂着浓黑的短发。
风吹了进来,小师叔咳了起来。
师父无力地撑开眼帘,目光只定定地锁住小师叔一人。没有谁能转移他的视线。
他一直觉得,没有谁能分开这两个人。
可是师父就要死了
当他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名为缠绵的香,他就知道。
师父中的是戚家特制的毒,毒药只有戚家的人才有。
小师叔握着师父的手,就好像他们可以永永远远地这样握在一起。
他不由得想到诗经有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师父就要死了。
“回戚家。“他突然大声说道,兴奋。
“戚家的毒只有戚家能解。”
两个人,没有回应。
师父已无法回应。
“小师叔。”他凑上前去,急道:“如果现在把师父送回‘楚天阔’,说不定还有的救!”
小师叔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他注意到了,小师叔的唇色原本很白,可是现在艳红。
艳得像血,就是血。
不能再迟疑了。
他当即扶起师父上了马车,很长的一段路。
小师叔一直跟在身后,手握在一起。
亦步亦趋。
“小师叔,我…不能带你回去!”他痛苦地说,为小师叔痛苦。
小师叔像是失了魂,没有表情。
他扭头不看,挥动缰绳。马车缓缓动了。
两人的手硬生生地被扯开。
他不回头看,他知道小师叔一直在看着。
看得他的背,好痛。
入夜。
我蜷缩在他房里。
手指还清晰地记得,被扯开的疼痛。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指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房外很亮,火势蔓延开来,热气灼痛了眼。
我不哭。
四哥的汗巾紧紧被我攥在手里。
红色的是血。
都走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下一个地方。
房门开启,一道黑影。
关默默地站立片刻,牵起我的手。就像我牵住四哥的手。
手还是很疼,可是,我的手又能重新抓住了什么东西。
他拉着我走着走着,仿佛准备一直这样地走下去。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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