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中)

      我收藏的耽美小说 2005-12-21 22:41
第十二章


宣和四年夏初,燕京城裏。

翰林供奉府。

耶律大石騎馬從大林牙院回府,委實憂心忡忡。眼下北宋聯金攻遼,雖然北宋軍隊處於“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狀態,一向不堪一擊,可是以剽悍著稱的金兵卻萬萬不能小覰。更何況自三年前被金兵攻破上京以來,東北一帶早已成爲金國的勢力範圍。

如今他們又以破竹之勢,急攻遼國中京和西京。而駐守中京和西京的將領耶律餘睹和都統耶律馬哥自從天輔元年在渾河大敗給金將完顔希尹和銀術可後,從此見到金將,雖然不至於望風而逃,卻多少有點士氣不足。

耶律大石以前就反對讓他二人駐守京城,然天祚帝生性懦弱,不忍開罪皇叔耶律余睹,不肯駁回耶律餘睹自請守衛京城之辭,誰知禍及今日?
恐怕京城難保。

而自己身爲駐邊重臣,亦不可能扔下這裏不管。

想起此時身在中京的母親燕王妃,耶律大石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耶律大石的父親燕王耶律淳在天輔二年於西夏與遼的邊境夾山戰死。從此以後,原本以美豔著稱的燕王妃頓時仿佛衰老了二十歲。

母親一直深愛著自己的父親。從小耶律大石就知道這點。

所以,可以想象父親的卒死,給母親是怎樣的打擊。

父親戰死後,母親大病一場,原本鴉髻如漆的她,短短一月,卻幾乎兩鬢成霜!

然而耶律大石卻無能如何不能理解,爲什麽當時纏綿病榻的母親,昏迷中會翻來覆去地說什麽:“那個狐狸精……香氣……我要殺了你 ……”

狐狸精?香氣?殺?

據耶律大石所知,父親並沒有別的女人。燕王耶律淳一向不耽女色,爲人更是端方嚴謹,除了酷愛南人詩詞以外,他幾乎沒有別的嗜好。

一說到詩此,耶律大石又想起了父親燕王最愛吟誦的那首《春夢》。

他情不自禁地輕輕念了起來:

“洞房昨夜春風起,

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

行盡江南數千里。“

父親每次吟起這首詩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總是那麽地溫柔而又悵惘,每每讓年
少的大石,産生一種他就要於此消失的錯覺——啊!難道,那個讓一向冷硬的父親流露出如許溫柔悵惘表情的人,就是母親口裏所咒駡的“狐狸精”?

耶律大石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可是,“香氣”又是什麽意思?

不知不覺就到了府門前。

消停來到院落前,看見那株紫荊,早已花謝如斯。綠葉闌珊之中,唏噓挑著一簇殘紅。

陡地,耶律大石又想起那天蘇兒以恐怖的神情瞪著這株紫荊的樣子。
爲什麽他會這樣呢?

唉,周圍的事情好象都隔著一層雲霧,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的感覺委實有點不好受。

耶律大石苦笑著,忽見寵花迎了出來。

“林牙,王妃到了。”

“啊?”耶律大石大喜,搶身入內,一眼看見正坐在廳內的母親燕王妃。耶律大石從小和母親感情融洽,他又一向事母甚孝,本擔心母親陷於不測,此時突見母親不僅平安無事,還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可謂喜從天降,不由倒身一拜,滿面歡欣,大聲道:“孩兒見過母妃!母妃,您平安無事就好——”

說到這裏,喉頭一塞,眼淚幾乎盈眶。

燕王妃與耶律大石分別已久,此時一旦見面,自然也是百感交集。她見這個一向
穩重的長子,這麽大了,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樣,不由又是欣慰,又是疼愛,鼻子一酸,也差點流下淚來,忙說:“孩兒快起,快快起來!”

耶律大石遵命起身,仍按捺不住心中歡喜,仔細地打量著母妃。見燕王妃比幾年分別前更顯老了,臉上已經有了老人斑,以前明亮的眼神,也顯得有點渾濁了,不由有點難過,恨自己不能時時刻刻孝敬於母妃膝下,時時刻刻逗她老人家開心。

這時聽燕王妃笑道:“好了,你娘好著呢!夷列也來了。你哥兒倆好久不見,先敍談敍談吧!夷列這孩子,從小就愛黏著你,打你走了這幾年,他哪一天不念叨你兩句的?”

一面叫:“夷列,還不出來見你大哥!這孩子!在裏面磨蹭什麽呢?——可也怪,沒見面時恨不得插個翅膀飛過來,一到了這裏他倒學小媳婦,害羞起來了!——夷列——”

“來了!”

簾子一掀,從隔室跑出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長得俏麗可愛,要不看裝束,准把他當成一個女孩子!

夷列一見到大石,早已滿面放光,大叫一聲:“大哥”,就撲了上來!

耶律大石也很挂念這個聰明可愛的弟弟,滿面笑容地迎上去,將他抱起來轉了幾個圈兒,笑著說:“啊,夷列比過去重多了!”

夷列嘟起了小嘴:“哼!我長大了嘛!”他攀著耶律大石的肩膀,急切地正要說什麽,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扭過頭去:“母妃!我剛才不是害羞,我剛才本來是打算到裏面去找大哥的,結果大哥沒有找到,你猜我找到了什麽?”

“是什麽啊?”

耶律大石看他一臉得意,很是好笑。燕王妃也滿臉笑容地看著小兒子,靜著聽他有什麽發現。

夷列笑道:“我發現了一個身上會發出香氣的人耶!他——”

話沒說完,燕王妃和耶律大石不約而同地變了臉色。

燕王妃陡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那個女人在那裏?!”


第十三章


夷列被母親可怖的神情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來。耶律大石知道他說的人應是蘇兒,然而不料母親對“香氣”這個詞反應這麽大,心裏不由有點忐忑,只得上前道:“母妃,這個身上有香氣的人,並非女人,只是孩兒揀回來的一個孩子。”

“哦?”

燕王妃神態似平和了一點,但仍然表情不善地道:“叫他出來,讓我看看。”

耶律大石只得叫寵花去請趙蘇出來。

他心裏不安,既不明白母親對於“香氣”的嚴重心結始於何時,又是爲了何事,也不知道母親看到趙蘇到底會有怎樣的反應,此時百計無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通往隔室的氈簾。

燕王妃一語不發,也淡淡地望著氈簾。

夷列望望燕王妃,望望耶律大石,也把目光投向那道靜止的氈簾。

片刻。

首先到來的是極其清淺的香氣,恍恍惚惚地好象夢裏的聲音。

聞到這熟悉的香氣,燕王妃枯槁的臉上,輕輕抽動了一下。

簾子掀開了,一個清瘦少年出現在三個人的面前。

好熟悉的感覺。

平常的容顔,跟那個傾國傾城的女人完全不同。然而就是無端的要讓燕王妃想起那一個身懷同樣異香的女人。

少年乍進房裏,看見一旁的耶律大石,眼裏漾起一抹歡喜。然而看見神色不善的燕王妃,又猶豫地停下了想要招呼的動作。

燕王妃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冷冷問道:“你娘是誰?”

趙蘇一怔。原本就蒼白的臉色,突然又白了一層。他轉眼看了看一旁的耶律大石,清澈的眼裏掠過一抹閃爍的痛楚。

“你娘是誰?!”

燕王妃提高了聲音。

“娘——”

耶律大石看著蘇兒瞬間流露的脆弱,再看著母親的蠻橫,既擔心又難看,想勸阻母親。

卻聽蘇兒緩緩道:“——我,我娘已經死了。”

燕王妃怒道:“我不管她死沒死,我只叫你告訴我她叫什麽名字!”

蘇兒看著燕王妃,目光冷冽:“我不想告訴一個不尊重死者的人。”

燕王妃一愕,隨即臉色一沈。她不屑地掃視著眼前蒼白孤傲的少年,突地冷笑一聲:“很好!”扭頭厲聲叫:

“來人!!”

“娘娘有何吩咐?”

府中總管急忙奔了進來。

燕王妃指著趙蘇,恨聲道:“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南蠻子給我轟出去!”

“是——”

“且慢——!”

耶律大石大急,急忙止住總管,回身向母親單腿一跪,道:“母妃!請看孩兒面上,放這孩子一條生路!他無依無靠,是孩兒從死人堆裏把他撿來的!母妃!您一向禮佛敬善,今日何必爲難這個不懂事的孩子?“

“不懂事的孩子?“

燕王妃冷哼一聲,道:“他是不懂事的孩子嗎?”一面憎惡地看著眼前的漢族少年,見他雖然容貌平常,卻越看越覺得眉目之間,自有一種教人轉移不開視線的東西。此時窗外風過,一陣幽香再次拂送到她肺腑之中——

是了!

就是這樣的香氣!

雖然淺淡了好些,燕王妃可以肯定這就是那個女人身上的香氣!

她臉色鐵青,冷笑道:“你娘是不是叫林傾國?”

只見趙蘇身形一震,猛地擡起頭來!

看來燕王妃是說中了!

耶律大石大奇,看著趙蘇,他從沒聽趙蘇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不知林傾國是誰,也不知道這個林傾國和母親有什麽淵源,只覺心下一片惘然。

這時,他突然想起來那一夜,那個充滿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只覺心裏輕輕甜開,卻又無緣無故地一緊。

燕王妃看著沈默無言的趙蘇,只是冷笑不語。

耶律大石摸不著頭腦,只得望向母親,道:“母妃,到底怎麽回事?”

燕王妃瞧著趙蘇,眼神裏充滿憎恨,冷冷道:“傻孩子,你還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傾國,就是宋朝死皇帝趙頊的妃子!也是那個三番五次不知廉恥勾引你父親的狐狸精!”

“這——”

難道?

耶律大石心下震驚得幾成茫然。——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這個看來完全無欲無求的人兒,難道會是——

只聽燕王妃冷笑道:“幸會啊,三皇子。”


第十四章


耶律大石瞠目結舌。

他萬不料這個與自己相處數旬有餘的平凡少年竟會是宋國的三皇子!

雖然知道趙是宋國的國姓。可是這個無欲無求的人兒,怎麽看都不像是天潢貴胄的皇家子弟呀!

貴爲宋國的三皇子,爲什麽會流落到北方?爲什麽會被強征入伍?爲什麽——總是會有如此濃重的心結,如此悲哀的表情?

他凝視著趙蘇蒼白而淒哀的容顔,心裏想著——那柔弱而堅強的心裏到底蘊藏了些什麽遭遇?

而趙蘇的母親,林傾國——光聽這名字,似乎就能感覺出背後醞釀的那段哀豔情事——她又與自己的父母有過一段什麽樣的糾纏呢?

卻聽燕王妃忽然道:“三皇子,聽說你們漢人禮數繁多,講究三綱五常。不知父子如何定位?”

趙蘇看著她,神色寧靜,還是道:“父爲子綱。”

燕王妃神色灼灼,道:“很好!父仇子報,父債子還,可有此說?”

趙蘇說:“有。”

燕王妃獰笑道:“非常好!那麽,重德!”

“母妃有何吩咐?”

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過了耶律重德的預料,他只能手足無措地轉向燕王妃。

只聽燕王妃一字字道:“你拿劍過去,給我砍了他的頭下來!——他爹趙頊,就是殺死你父王的兇手!是他爹把劍刺進了你父王的胸膛!”她回頭看著呆若木雞的耶律大石,冷冷道:“你還不明白?他是殺死你爹的仇人的兒子!”

“母妃——”

耶律大石幾乎說不出話來,懇求地看著燕王妃,燕王妃卻毫不留情,冷笑道:“你喜歡上他了?別傻了,我的孩子!他和他那個狐狸精的娘一樣都是些水性揚花,人盡可夫的賤種!你是堂堂大遼國的王儲,不要面慈心軟,聽娘的話,去殺了他!快去!!”

她眼鋒淩厲,只刺得耶律大石心裏一陣陣哆嗦。擡起頭來,看著不遠處的趙蘇。
他站在那裏,還是溫柔而沈默,甚至不企圖爲自己辯解些什麽。只是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悲哀和淒苦。

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啊……

那青蔭的睫毛下懸出的一滴淚珠啊……

那個充滿了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造化爲什麽竟會如此弄人?

燕王妃在兒子身後,清清楚楚地看見耶律大石望向趙蘇時,那樣迷亂而傷心的眼神。

她心裏一緊,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見兩年前,自己的丈夫——燕王耶律淳望向另一個人的眼神。

那樣沈醉的眼神,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孽火,把她最後的一絲愛戀和希望都燒得一乾二淨!

那個人,那個人,那個奪走她丈夫的人,她決不能原諒!決不!

她更不能容忍那個人的兒子還要奪走自己的兒子!

一想到這裏,呼吸仿佛被火燒一般快要使她窒息!燕王妃銳聲嘶喊起來:“重
德!我叫你把他給我殺了!!快點!”

“母妃——”

事母至孝的耶律大石,怎能抗拒年老母親的憎恨?

看著滿頭白髮的母親,原本清秀的容顔已被歲月和憎恨刻畫得衰老而猙獰,耶律大石心中一酸,幾乎墮下淚來!

不解掉這個心結,他知燕王妃快樂不了,快樂不了!

看著她等待這個結果,眼裏竟然閃爍出狂喜的光芒,仿佛數年的鬱悶,都能從這
遲來的報復裏獲出解脫!

耶律大石怎麽忍心,忤逆這樣一個至親至愛的年老女人的唯一夢想!怎麽忍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腰間拔出了短劍。

將目光轉向另一邊。

那個人啊……

雖然才相識短短的五個月……可是每次你躺在我懷裏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我仿佛前世就已經這樣擁抱著你了!

我怎麽忍心,怎麽忍心——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趙蘇看著舉刀走近的耶律大石,心裏一片寧靜。

萬念俱灰就是這種感覺嗎?

從小就知道,沒有人會對自己好,沒有人靠得住,沒有人會把自己放進心裏細細珍藏……

除了父皇,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耶律大石走到趙蘇面前,顫抖著手,眼睛一閉就要把匕首刺進少年的心窩裏。

就在即將閉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見了,低垂著頭的趙蘇,青蔭的睫毛下,懸落的那一滴晶瑩的淚珠。

你哭了?

你給我你的眼淚和香氣,我給你我的溫暖——

那曾重復在自己心裏的承諾……

心裏一酸,耶律大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匕首“鏗鏘”掉在木地板上。他再也憋悶不住,轉過身去,撲通一聲在燕王妃面前跪下!

他渾身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重德,你想說什麽?”

燕王妃冷眼旁觀,早已看得一清二楚。而她此時卻佯爲不知,故意發問,耶律大石實在不知如何才能說服母親,心亂如麻,只能呆呆的跪在燕王妃面前,用企求的目光看著她。

燕王妃看一眼面前神思昏聵的兒子,再看一眼一邊垂頭不語的趙蘇,眼裏閃出刀鋒般的冷冽憎恨,然而再看一眼跪在面前的耶律大石,她畢竟爲母之心,也怕逼急了兒子,捅出什麽亂子。當下緩緩道:“好了!重德,起來吧。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自甘下賤,讓爲娘傷心。既然你千方百計要護著這個狐狸精的兒子,爲娘也沒法子,今兒就饒他一命吧。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提高聲音道:“將他打入奴籍,明日隨本帳頭下戶,出關牧羊!”


第十五章


宣和四年冬。關外。

雪落無聲。

一個孤寂的人影,在一片皚皚中走過,提著沈重的水桶,腳步踉蹌。

冰天寒地,連手指都幾乎凍破,哪怕有過大的皮裘袖子裹著,依舊痛得鑽心。

腳上穿的破靴子,擋不住風雪的侵蝕。雖然命運坎坷,腳趾頭畢竟還是嬌嫩,在嚴寒的侵蝕裏早已凍僵。

這就是宋國的三皇子趙蘇。

三皇子?

想來真是可笑。

少年擡起頭來,蒼白的臉幾乎要跟四圍的景色融爲一體。他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是籠罩在風雪裏的大漠。更遠處,是綿綿的山峰。

三皇子這個名號的出現,似乎跟隨而來的就是厄運。

貴爲皇族,多麽嚇人的身份。於他人本是如珠如寶的福分,與自己卻是卸之不掉的厭倦。

回首望去,農奴們居住的帳篷,在遠遠的地方,由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雪,早已看不見了。

這不是一個逃走的好機會嗎?

少年心裏一動。

許是從小的遭遇,他已習慣不再對任何事物抱有希望,不再對任何事物執著,可這並不代表他會甘心爲奴爲役。

他仍下了木桶。

桶裏的水早已結了一層薄冰,就算落在雪地上也濺不出一點水花。

在雪地裏茫然地走去,不知該往何方。

茫茫紅塵裏,有人等處,就是家鄉。

有人在等我嗎?

有嗎?

只怕搜遍黃泉碧落,也找不出這麽一個人吧。

想到這裏,心胸裏突然有一個影子掠過,但隨即歸於無形。

走了不知多久,趙蘇又累又渴,腳步都開始發軟。

更累的,應該是那種毫無方向感的茫然吧。

他支撐著,還是往前面走。雖然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哪里,只要能找出一片生天。

“哇——”

是錯覺嗎?

仿佛有孩子的啼哭聲?

趙蘇敏感地豎起了耳朵。四下裏諦聽,全無聲息。再屏息細聽,“哇哇哇哇啊——”,果然又穿來了孩子的哭聲。

這麽大風雪,是誰家的孩子走丟了嗎?

然而也可見,這裏離人境已不遙遠。

當下他毫不猶豫,向著聲音傳來之處奮力提足走去。

走了半個時辰左右,就看見前方嶙峋在雪地裏的一大片山脈,越過山脈,已有樹
林田野,而且風雪之聲,也遠不如先前猛烈。

趙蘇松了一口氣,聽哭聲響亮,竟是從近處一山洞裏發出,慌忙尋路進去,一路查看。

山洞裏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被凍得抖抖索索地坐在地上,雙臂抱著小身子,哭得好不可憐。

一見有人進來,他立時止了哭泣,擡起頭來一看不是他認識的人,小臉又垮了下去。繼續啜泣起來。

“你怎麽了?是走丟了嗎?”

看清楚眼前跟自己凍得一樣抖抖索索的人不可能會有敵意,孩子看著趙蘇的嘴型,一臉茫然。

趙蘇突然明白這該是個異族的孩子,大概聽不懂漢語。

此時既然無法溝通,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看這個孩子凍得縮成一團,心裏好生可憐,連忙自己也盤腿坐下,解開皮裘,將孩子擁進懷裏。

孩子開始有點抗拒,但明白他沒有惡意之後,反而象只小老鼠似的,使勁往他的懷抱裏鑽,也不哭了。

兩人偎在一起,聽著山洞外的風雪聲漸漸寥落。這時候溫暖上來,趙蘇身上的雪花都融化了,流淌下來濕了一地,方才被凍僵的手指和腳趾,這時候也漸漸恢復了知覺,又麻又癢,疼得鑽心。

低下頭去,卻看見懷中的孩子仰臉看著自己,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使勁兒地笑。

看著這樣天真的笑臉,趙蘇也不由微微一笑。

那孩子看著他淺淡的笑意,突然一呆。

過了不久,果然這孩子的家人就尋來了。

幾條剽悍大漢,穿得煞是華麗,明明是風雪天,偏能急出滿頭大汗。

飛剌剌奔進山洞,一看見這孩子就齊齊跪了下去,喊了一聲什麽。這孩子卻處之泰然,生氣地板著臉說什麽。那幾個大漢聞言連連叩首,竟像是請罪模樣。

趙蘇看得暗暗心驚,早已明白這孩子絕非普通人物。

他最不願跟權貴之人打交道,這時不由懊悔不疊。

卻見那孩子指了指了他,說了一句什麽,隨即有大漢脫下身上皮毛外袍,走到趙蘇跟前,不由分說地將他裹住,隨即把他一擁出洞,雖然神色恭敬,竟然不問他的意見。

趙蘇又好氣又好笑,然而他生在皇家,早已見慣豪門人物的我行我素,何況他此時困倦難支,也實難支援,只好由他們去了。

第十六章


出了山洞,雪地裏早有良駒等候。

走近馬匹,趙蘇才發現這些馬身上的鞍轡竟然全是純金所制。他心裏一驚,更知這孩子身份不凡,心裏更添不安,一瞬間真想逃走。

然而大漢之一走近他,嘴裏咕嚕了一句什麽,躬身行了一禮之後,竟然把他一下子給抱到了馬鞍上。

那個孩子也在侍衛的護持下騎到了馬上,還對趙蘇笑了笑。

一行人打馬出發,由於語言不通,趙蘇也沒法知道他們是誰,上哪兒去,只好默不作聲。而他困頓過甚,此時稍有鬆弛,睡意便已襲來。他跟隨著胯下駿馬賓士的節奏搖搖晃晃,眼睛都快睜不開。到最後實在支援不住,眼睛一閉便昏沈了過去。好象有人在耳邊叫了一聲:“小心!”

似乎是……很稚嫩的聲音。

睜不開眼睛。——好困……

“你醒了?”

……好溫柔的聲音。

腳步聲……有人在輕輕走進室內。

是誰呢?

趙蘇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仍然浸泡在睡意裏,然而那春風般的聲音,讓他很想知道那是誰。記憶裏,除了父親趙頊,幾乎沒有人會有這種可以讓他聯想到慈愛的聲音。

啊……父親……父皇啊……那個最親愛卻早已遠逝的人……

勉強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中年男子的俊秀面龐。溫柔的笑容,讓趙蘇沒來由地湧出一陣親近感。

“來,坐得起來嗎?我扶你。”

男子挽起簾帳,把趙蘇扶了起來。又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已經吩咐給你備好飲食了。你的衣服已經髒了,穿這一套吧。”

他指指床頭搭著的一套袍服。大概因爲身處內室,並無曠野風雪裏的嚴寒。所以全是布質的輕便服飾,沒有沈重的毛裘。趙蘇注意到窗下擺著黃銅火盆,看來炭火裏還加了精致的香料,燒得滿室裏都是沸沸揚揚的暖香。

突然從外又傳來腳步聲,沈重有力,仿佛在宣示主人剛硬的個性。

“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走進來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剽悍的五官仿佛就是大漠的精華寫照。他對著先前進來的中年男子生氣的問,但是語氣之間,仍可聽出滿滿的寵溺。

何況黝黑的臉上雖是一臉嚴肅,嘴角卻含著笑意。

走到室中央站定,長臂一撈,就把先前進來的中年男子緊緊圈定在懷裏。也不管是不是還有一個少年靜靜地在看著他們,一手端定懷中人的下顎,就將專橫的闊嘴壓了下去。

“唔唔——仁——你——”

被他吻得始而滿面通紅隨即透不過氣的人使勁地在抗拒,卻完全掙脫不了他那鋼鐵般的手臂。最後只能臣服在他的肆無忌憚之下,仰臉任他狂亂親吻。

一旁的趙蘇看得目瞪口呆。

這樣的情感,明明離經叛道,卻有人能做得如此泰然自若嗎?

他惶惑地移開視線,心裏突然一動,有一個影子輕輕一閃……

這影子如雲煙一樣閃過,隨即回到現實。

咦?那個小孩子呢?

這半天遭遇,委實夢幻離奇,趙蘇也捺不下心中的好奇心,實在想瞭解這些人究竟是誰?

面前的兩名男子,那高大者,雖然衣者樸實無華,然而除了看著身畔的人時,會有瞬間溫柔,眼光旋轉處,竟是淩厲萬分,何謂“不怒自威”?大概就是這樣子了吧。

而那個先前進來的中年男子呢,看起來要溫和懦弱得多,不過神情態度之間,總覺還是有一股貴族氣概,雖然都是無心之間自然流露,卻決非凡人所能望其項背。

趙蘇從小生在天潢貴胄之家,對這些旁人難以察覺的些須小事最是清楚。

他環顧室內擺設,粗陋之中自有華貴氣象——高足瓷碗,玉壺春瓶,海棠長盤,雞冠吊壺——他在耶律重德那裏盤桓了一段時間,自然知道雞冠壺是遼國特産——難道這裏還是遼國的地盤?

那先前進來的男子已經掙脫了同伴的懷抱,雖然臉上還有一點紅暈,卻已經態度雍容下來,看著坐在床上發呆的趙蘇,道:“好了,快穿衣服。過來吃飯吧。”

雖然是對待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他態度卻是如此自然而親切,那深蘊在話聲中的溫柔,幾乎教少年情不自禁地要墮下淚來——好象——父親——

父皇趙頊的決意求死,不顧而去,始終是他心頭上挖揪不去的一團疼痛。

兩年前,那麽疼愛自己的父皇,明知道死境在前,仍是抛妻舍子,決意而去——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

難道這世界上,還有其他比摯愛的嬌妻幼子更重要的東西嗎?

這麽多年來,在忍受慈甯太后的瘋狂折磨的同時,心底揮之不去的,就是那種被最親愛的人無故抛棄的悽愴感受。

沒有緣故,沒有徵兆地,突然就被這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至親先後抛棄的感受,誰能理解?

何況,那時他還只是個習慣了父母溫暖庇護的孩童啊……

“怎麽了?看你好端端的發起呆來了?”

中年男子看趙蘇沒動靜,詫異地微笑著又催了一句。

“好了,天祚!我們先過去吧!”

他的同伴不太耐煩了,繃著臉催了一句。

“好。那我們先過去吧。”

被叫作天祚的男子顯然個性隨和,對於同伴的粗魯態度也不以爲意,向趙蘇輕輕一笑就準備走出去。

“——那個——那個小孩子呢?”

趙蘇突然又想起,還是問了一句。

天祚回過頭來,一楞:“什麽孩子?”

趙蘇也一愕:“那——那個和我一起的小孩子啊!還有其他幾個人,是他的侍從。”

天祚狐疑地看著坐在床上的趙蘇,似乎是在掂量他是不是睡昏了頭,半晌才遲疑地道:“小孩子?侍從?——可是,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是一個人躺在雪地裏啊。”

“啊?”

趙蘇真是摸不著頭腦了,他心裏奇怪——難道先前碰見的那個小孩子和那幾條大漢都是自己的幻覺不成?——還是雪裏誕生的妖精?——還是方才的夢境?

不是,那麽真實!趙蘇可以肯定那絕對是現實!

可是,爲什麽他們又丟下自己,偷偷離開了呢?

見他不再發問,天祚只當這少年果然是睡蒙了頭,把夢境跟現實混淆起來,輕輕一笑,也就轉身離去了。

剩下趙蘇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呆坐在床上。他沒精打采的準備穿衣服,順手一摸,摸到什麽皮毛的觸感——低頭一看,就是先前在大風雪裏,那小孩子要大漢替他裹上的皮毛外袍。

確實是現實啊。


第十七章


出得門來,早有僕役守在廊下,當下將趙蘇一路引到了旁邊一所庭院裏。

趙蘇一路走一路觀看,只見這裏的庭廊景色,從大概的園林佈局到細微的局部裝飾:蓮花柱礎、虎紋滴水、獸頭脊飾,無不帶有明顯的效仿中原庭閣的模樣。既然是效仿之作,自然也規劃不出中原人文風景的精致醇厚之感,略微顯得有點粗糙。

然觀之大廓,四通八達,殿閣森嚴,亦決非尋常人家。

趙蘇在心裏疑惑:難道這裏是哪一位異族王室的府邸?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景色突然一變。只見兩邊湧出無數翠竹,中間青石子漫成的甬路,雖然明明是在冰封北國,不料竟能見到如此南園風光。

教人心裏,不自覺地想出一句元亮詩句:心遠地自偏。

僕役領著趙蘇進了穿堂,但見其內紙窗木榻,一洗先前華貴氣象。

天祚獨自坐在桌邊等候已久模樣,自顧自的在沈思。大概是想得出神,竟沒發現有人進來。俊朗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抹淒哀。

趙蘇心裏一跳。

他和天祚雖然認識不到一個時辰,內心裏卻早已把天祚看成極其親近的人。就如孩提時面對父皇和母妃一樣,對天祚的感覺是孩子對值得依賴的大人的眷戀。

究竟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趙蘇自己也說不清楚。

然而方才那個總是帶著一臉讓人如沐春風般的微笑的天祚,此時卻露出了那樣淒哀的表情——爲什麽?

趙蘇自己心裏也有點輕微的難過。

“大人——”

僕役恭敬的喚聲,驚回了沈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天祚。他猛擡起頭來,看見呆立在門檻邊的趙蘇和僕役,臉上立即露出了和先前一樣的悅人微笑。

“快進來吧。睡了這麽大半天,想你也該餓了。”

趙蘇遵他示意在天祚對面坐下,好奇地發現沒看見那另外的那個男人。

“那個——”他猶豫著想問,又怕有所失禮,及時吞回了未及出口的話。

天祚卻似乎知道他想要問什麽,微微一笑,說:“仁孝有事,我們先吃吧。”
說完率先拿起了飯箸。

第十八章


飯後,使女進來收拾了碗筷。

天祚似乎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呆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來,勉強微笑著對趙蘇說:“你自己玩,累了就在我這邊休息,好不好?我有點事出去一下,暫時不能招呼你了。”

他看起來明明一副很難過的樣子,還是細心周到地儘量不要冷落了客人。

趙蘇點點頭,看著他走了出去,自己環顧了一下室內。這間屋子甚大,當中沒有隔斷。裏面靠窗,擺了一張花梨木的書桌,上面筆墨紙硯一色俱全,還滿滿的壘著一排書籍。桌下有一張椅子,椅子上鋪著一張毛皮氈墊,似乎用了很久的樣子,有點磨損了。——其實也看得出來天祚是崇尚簡樸的人,雖然一眼就可看出他身份不凡,卻毫不予人奢華氣概。

趙蘇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翻看了一下桌上的書籍,大半是他不懂的異族文字寫成。他看了一會,覺得無聊,茫然地朝窗外望去。

隔著窗紗,可見窗外綠竹萬竿,仿佛是無數嬋娟翠袖寒倚。一陣寒風襲來,趙蘇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趕緊站起來,一時之間,百無聊賴,信步出門。

順著青石甬道,漫步走去,曲曲繞繞,也不知轉到了哪里,突然聽到有斷續人聲,順風而來。

趙蘇停步,定睛一看,原來不遠處站著兩個男子,似乎正在爭執什麽。

仔細一看,其中一個可不就是那曾親吻天祚的男子?

另外一個,卻面生得很。

只聽面生的那人鐵青著臉道:“拓拔仁孝!你是交不交出人來?!”

——拓拔仁孝?

趙蘇嚇了一跳——拓拔可不是西夏的國姓!難道那個親吻天祚的男子竟會是——

只聽拓拔仁孝冷冷道:“吳乞買!這是我的地方,交不交人可不是由你說了算!”

只聽那叫吳乞買的男子冷笑道:“好哇!你倒是和我幹上了!這就是你的朋友信義?別忘了我們是在娘肚子裏就開始的交情!到頭來反而比不上一個給你吹枕頭風的外族人!”一面說,他一面哼了一聲,轉身就準備走了,卻又回過頭來,臉如寒鐵,目光灼灼,看著拓拔仁孝,傲然道:“今日我原是考慮到你我往日交情,特地過來向你要人,你如乖乖交出,我們的友情就還可繼續!眼下你拓拔仁孝既如此不識時務,那就休怪我完顔吳乞買六親不認了!!”語氣一頓,旋即又厲聲道:“從此我完顔吳乞買跟你拓拔仁孝再無交情!我大金國跟你西夏國誓不兩立!拓拔仁孝,你我往後戰場相見!——”

“見”字尚未說完,他已被對面的拓拔仁孝一把抓了過去,狠狠堵住了嘴唇!

激烈的唇舌接喋聲裏只聽拓拔仁孝粗喘著道:“不用等到往後戰場相見,今天我們就可以在床上相見!!”

說完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完顔吳乞買壓倒在地!


第十九章


說完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完顔吳乞買壓倒在地!

也不管那地下是否青苔遍濕,不管四周是否一望無遺!

“拓拔仁孝!!你他媽你放手——!!!”

更不管身下的人是在狂怒地掙紮和嘶吼!

拓拔仁孝只是執著地強吻上去!

對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好友——好友!

“拓拔仁孝!”

完顔吳乞買一使勁掙開了拓拔仁孝的鉗制,一骨碌爬了起來,也不顧背上淨是濕漉漉的青苔,先退後了兩不,怒吼道:“拓拔仁孝!你大白天的發什麽瘋啊你!”

方才全是憑著一股衝動壓倒完顔吳乞買,而現在衝動如瀑布般,全化成了點點滴滴的悽愴。

身上勁力都無,拓拔仁孝苦笑著緩緩也爬起身來。

發瘋!

對,我是發瘋!我一慣的癡心守望,在你故意的視而不見裏只是發瘋!

他知道完顔吳乞買對自己這麽多年來的目光視而不見的原因——因爲他的眼中心裏,滿滿的都是另外一個人,他只要那個人……

可是,我也只要你。除了你,還有誰能喚醒我沈睡在內心裏面的欲望……

完顔吳乞買看著他,冷冷道:“我要天祚!把他交出來!!”

拓拔仁孝看著完顔吳乞買執著的目光,和說出那一個名字時的溫柔,心裏倏地,火辣辣地,嫉妒的毒蛇咬得他喘不過氣來!想也不想,他已然扭曲了臉,直視著好友,慘笑道:“好,我就把他交給你!——不過——你以爲他還真的是你心目中那麽多年來的聖潔無暇的那個人?我告訴你,他不接受你,不代表他就不接受其他的男人——”

“拓拔仁孝,你胡說!——”

完顔吳乞買突然的暴喝並沒有止住拓拔仁孝的惡毒言語,他此時妒火中燒,冷笑道:“你以爲我中傷他?我拓拔仁孝還沒卑鄙到這種地步!——我只是想告訴你事實!——在你和其他人面前裝得象個聖人的堂堂大遼天祚帝,在我面前不過是個只會叫床的蕩婦!”

他扭歪著臉,看著暴怒得象一頭獅子,似乎隨時準備撲過來的完顔吳乞買,蔑視地笑道:“我早就上過他了,滋味還不錯!可惜——我還是更渴望你的身體!”

“乓!”

完顔吳乞買一拳揍了過來!

血從拓拔仁孝的嘴角一滴滴滲了出來。

他也不還手,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我愛你,你不愛我……你愛上了
他,偏偏得不到他的心……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偏偏他卻愛上了我……真是諷刺……哈哈哈,哈哈哈……”

完顔吳乞買的臉孔也痛楚得幾乎扭曲般,然而他還是伸出手,一字字道:“我要天祚!把他交出來!”

拓拔仁孝止住了笑,驚奇地道:“你還要?你還要一個被別人上過無數次的男人?”

完顔吳乞買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瞪著拓拔仁孝仿佛想把他撕碎吞下肚去——最終卻終於捺住了怒火,反而沈靜下來。

他一字字地道:“我要他!要!不管他是什麽出身,經歷了什麽事情,變成了什麽樣子,只要他是天祚,我都要!”

一字字,敲在遠處忐忑不安地聽著的趙蘇心上,是如此悲愴而又深情,幾乎使他墮下淚來!

一字字,打在拓拔仁孝心上,使他幾乎要變了臉色!

怔怔地看著對面的完顔吳乞買,他突然覺得自己好象是今天才認識這個明明相識已快半生的好友。

良久,他輕輕一歎,頹然道:“我認輸。我愛你不如你愛他。——至少,我無法愛一個人愛到這種地步。——你,帶他走吧。”

“多謝!他在哪里?”

完顔吳乞買雖然仍然是寒著臉,可是神色已明顯緩和了好多。

“我帶你去。”

拓拔仁孝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兩人一前一後往趙蘇隱身的這條路上走來。

這一段驚世駭俗的對話,震得一邊偷聽的趙蘇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一眼瞥見拓拔仁孝和完顔吳乞買已漸次走來,他才慌忙轉身準備溜走。

一轉身,趙蘇差點兒沒嚇得叫出聲來!

就在他身後,面無表情地呆立著的人,除了天祚,還會是誰?

“天——”

雖然明知無論以他身份,或是年紀,都不該自己直呼其名,可是天祚身上的氣息,就是容易讓趙蘇産生親近的感覺。

天祚似乎沒看見眼前擔心的趙蘇,轉過身,木然地望回走去。

趙蘇擔心,然而他聽了方才拓拔仁孝和完顔吳乞買的爭執,對天祚心中的感受大概也可體會一二,又不敢貿然叫他。只能跟在他身後。

天祚腳步越走越快,竟是不回方才的地方,而是直往外面走去。

趙蘇跟在他身後,只覺道路漸寬,次第竟到了大門口。

守門的赫然竟然是兩名負劍執槍的衛兵!

“大人——”

其中一名士兵似乎知道天祚和主人的關係,神色極其恭敬。見天祚一語不發,直往外走,他只當天祚有什麽急事,也不敢阻攔。再看一眼跟在後面的趙蘇,也放行了。

兩人走得幾步,只聽身後士兵低聲道:“怎麽回事?天祚大人看起來不太對勁呀。要不要稟告王上一聲?”

宣和四年,宋軍由童貫等率領,曾兩次攻打燕京,都被遼將耶律大石等打敗。而與此同時,金軍卻已破竹之勢,接連攻下遼中京和西京,天祚帝被迫西走夾山,逃到西夏境內。

至此,除了燕京一息尚存外,其他四京均被金攻佔了。童貫爲了掩飾其失敗,竟遣使邀金兵夾攻燕京。這樣,金兵於年底順利地攻佔了燕京。駐守燕京的遼國大將耶律大石,率領餘部逃到了西夏境邊的可敦城一帶積蓄力量。

而金國佔領燕京後,背棄前約,已無意再把燕雲諸州交給北宋了。後經幾番交涉,金才答應把燕、薊等七地交還北宋。但北宋要在原定的歲幣絹三十萬匹,銀二十萬兩之外,再加納錢百萬貫,作爲“燕京代稅錢”。然而此時的燕州,職官富民,金帛子女,已先爲金人盡掠而去,北宋得到的只是七座空城而已。

宣和五年,金太祖完顔阿骨打病逝。其弟完顔吳乞買繼承帝位,改元天會。

第二十章


宣和六年春。夾山。

一望無際的大漠,緩緩延伸到翠綠的草原。被五色的花朵如地毯般遮蓋了的草原,聞不出一絲亂世和血腥的氣味。

然而這些花朵,就是從不久前還橫躺在這裏的無數腐朽屍骨裏吸取營養,瘋狂生長起來的!

耶律大石勒馬眺望,但見河山無數,盡屬異族;故國咫尺,卻成萬裏,心裏不期然地湧出了一絲悲愴。

忽然聽到身後的聲響,他敏感地回過頭來,聽見夷列在叫:“大哥。”

“重德。”

原來是母親燕王妃和弟弟夷列。他趕緊跳下馬來,迎了上去。

燕王妃來到耶律大石跟前,看著兒子消瘦的面頰,心疼地道:“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麽樣子了?國家大事固然要緊,可是這不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呀?”

耶律大石陪著笑臉,道:“母妃放心,孩兒身體健康,決然無事。”

燕王妃點點頭,又問:“重德,你對母妃找的那些女孩兒哪里不滿意?”

耶律大石一楞:“母妃,何出此言?”

燕王妃氣道:“你自己心裏明白,還問爲娘何出此言!你平時正眼兒都不看她們一眼,晚上也不叫她們多陪陪你,事一完就把人給轟出來!這些女孩子都是爲娘百裏挑一地給你找來的,你這樣對待她們,叫爲娘的心裏如何自處?”

又是這件事!

耶律大石無奈一歎。他實在有點不耐煩了!現在遼國已快至末路,往日富盛威勢已成雲散,更兼三年前逃亡中失去聯繫的天祚帝至今毫無音訊。而那些所謂的棟梁大臣,如今都作鳥獸散,剩下幾個,也多半中看不中用,複國大任,人人挂在嘴邊,可是只壓在他一人肩上!他天天煩心個夠,哪里還有時間去理睬那些紅顔綠鬢?

可是他低眼一瞥,看見的卻是蕭蕭春風中,燕王妃飄動的白髮。心裏一酸,幾時不曾注意,母親竟又已衰老至此!

方才幾乎沖口而出的那些道理,那裏還說得出口?——怎麽忍心讓年老的母親爲自己擔心?

他只好壓下心頭的煩悶,柔聲道:“母妃,孩兒知道了。只是因爲老是找不到皇上的蹤迹,孩兒過於擔心,分散心神,難免忽略她們了。孩兒今後會注意。”

“這就好!”

燕王妃滿意地點點頭,轉身準備走了,卻又不放心地回過頭來叮囑道:“重德呀,你想要什麽樣的女子,跟爲娘說,爲娘一定派人幫你找到!你天祚皇侄沒有子嗣,這大遼皇族的血脈香火,恐怕就只能指望你身上了……”

想要什麽樣的“女子”?

耶律大石苦笑。

一轉眼,突然發現一邊盯著自己看的弟弟夷列,眼神頗爲奇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耶律大石心裏不由“撲”地一跳。

現在好象都還能想起以前那個活潑可愛,成天跟前跟後黏著自己的夷列。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沈靜下來的呢?

這三年時間,委實對他少了關懷。

這兩年政局艱危,耶律大石成天忙於國事,幾乎達到了宵衣旰食的境界。就象一個身不由己的陀螺,只能任國事民事堵塞自己的頭腦。就算好不容易有一點放縱自己的瞬間,那心裏的溫柔,也已經被那——那一個飄忽於三年前的影子給佔據得滿滿的了。

都說時間和距離可以沖淡所有的情感。

所以紅塵中人才可以遊離爲世外的方士。

真的可以做到嗎?

爲什麽,最難以忘懷的,還是那一夜,那一個充滿眼淚和香氣的夜晚?

你給我你的眼淚和香氣。我給你我的溫暖。

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啊……

那青蔭的睫毛下懸出的一滴淚珠啊……

那個充滿了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我曾經想給你的溫暖,還在我的手裏,身體裏,血液裏,靈魂裏!

你那無聲無息的眼淚和香氣,卻已然早已遠離……

剩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悵惘……

夷列也好象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沈靜下來的吧。

耶律大石想著,擡頭,卻只看見夷列跟隨母親燕王妃而去的背影。

在春天一望無垠的綠意裏,母妃的白髮和夷列的身影……

“林牙!”

一個親兵,腳步匆匆的走了近來。

“什麽事?”

耶律大石倏地從沈思中回神。

那親兵按捺不住興奮,大聲道:“林牙!誠萬千之喜!誠萬千之喜!我們找到皇上了!”

“什麽?!”

耶律大石驚喜得霍然轉身,道:“好!你帶我去看看皇上!”

果然是天祚帝。

天祚帝雖說堂堂大遼國的君主,但按輩分算其實是耶律大石的侄兒,反而應該尊稱耶律大石一聲皇叔。何況他雖然年紀已過三旬,然而性情極其隨和,毫無一絲架子可言,平常政事決策,最是優柔寡斷,往往依賴耶律大是等北面大臣。故此天祚與耶律大石之間的關係一向頗爲融洽。

天祚帝這兩年,毫無音訊,耶律大石也瞭解這個比自己大一旬的皇侄,其實最無心機,直擔心他在這亂世兵馬中枉丟了性命。眼下見他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面前,真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搶上前去,跪下便叩頭!

“微臣參見皇上!”

他這兩年,獨立支援大遼軍事國政,幾乎心力交瘁,此時見到天祚帝和他帶來的幾個臣僚,就如同失乳已久的孩子見到久別重逢的娘親一般,真是打從心眼裏溫暖出來!

天祚帝見到耶律大石也甚是欣慰,笑容滿面地趕緊上前來攙扶他:“愛卿快快請起!”

耶律大石起身相見,才見天祚帝這三年不見,也清瘦多了,眼角已經有了少許魚尾紋。只是臉上卻依舊帶著如沐春風般的微笑,教人一看便從心裏覺出親近來。
兩人相對坐下,敘了幾句寒溫。四周軍士,群龍有首,都覺喜動顔色。

天祚帝突然道:“對了,我還帶了一個人來,給大石你引見引見!”一面說,臉上就帶出了微笑來。

耶律大石不明所以,詫然道:“是誰?”

天祚帝笑道:“途中認識的一個孩子——”一面揚聲叫道:“阿蘇,你出來,見見我們遼國的頂梁柱!”

“阿蘇?”

耶律大石心裏碰地一跳!

難道會如此巧合?

他又期待又擔心又訝異又驚喜,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時屏住了呼吸。

聽得有人應聲而出。

而先人而入的,果然是那熟悉的暗香。——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

那夜晚裏浸泡在眼淚裏的香氣。那時刻總蕩漾在回憶裏的香氣。

趙蘇看見耶律大石,也是一楞。

彼此都不曾料到這樣的相會吧。

耶律大石看著趙蘇,三年不見,他明顯地變得明朗多了。

原來那一抹熱鬧不起來的蒼白孤寂靈魂,現在終於也飲進紅塵煙火了嗎?

耶律大石又欣慰又難過,看了趙蘇半晌,只說:“你……你長大了。”

趙蘇看著耶律大石,看著他清瘦許多的容顔,也只說:“你辛苦了。”

天祚帝望望這個,望望那個,詫異著笑道:“敢情你們認識?這正好,倒不必我介紹了!只是你們怎麽會認識的呢?這倒讓我有點費解!”

耶律大石和趙蘇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往事。

往事如煙。


第二十一章


是啊,往事如煙。

那一場飛花亂逐時的相見,那一場雪落鳥匿時的分別。

此時相見,都不必再提了!

只須問一句,別來無恙?

兩人又轉向天祚帝,一時都言辭停頓,倒是趙蘇笑道:“天祚叔叔你原來不知,我以前曾蒙重德相救。說來話長。”

“天祚叔叔?”

耶律大石一愕,不知爲何趙蘇會和皇上如此熟稔,心中好奇心起,看著天祚帝,只盼他自動解釋一番。

天祚帝注意到他的眼光,果然笑道:“我們這邊也說來話長。——”說到這裏,
他驀地話聲凝滯,臉上掠過一縷痛楚的表情,隨即勉強又笑開來:“重德你也知道,當年女真人攻破中京,我這個不成器的皇帝,只好帶著隨身侍衛逃進西夏境內,當時臨逃倉皇,衣綿糧食清水均無,連國璽都掉落在了桑乾河。到了青嶺,正是馬困人饑九死一生之時,多虧西夏王——相救。”

說到“西夏王”這三個字,他俊朗臉上的肌肉,似乎有細微的抽搐,只有他側邊的趙蘇看得明白——那邊,也有往事如煙啊。

耶律大石卻沒注意這些,只是心裏一沈,啞聲問道:“國璽當真已然失蹤?”
天祚帝臉露慚愧之意,點了點頭。

耶律大石心中頹然,低聲道:“莫非當真是——天要滅遼?”

他心亂如麻,一時倒忘了天祚帝尚未解釋爲何會與趙蘇叔侄相稱之事。

天祚帝亦是心中淒皇,又兼自責,默然不語。

他乃遼國道宗皇帝耶律洪基長孫,乃太子浚的唯一子嗣。當年耶律洪基有後蕭
氏,才貌超群,工詩文,好音樂,時人稱爲“蕭觀音”,頗得耶律洪基寵愛。然而偏偏天妒紅顔,奇禍突來——當時北院樞密使耶律乙辛,專權怙勢,忌蕭皇后明敏,怕自己權勢破敗,竟陰與宮婢單登定謀,誣陷蕭皇后與伶官趙唯一私通。
而耶律洪基既心愛蕭皇后,聞訊妒火中燒,即將趙唯一系獄,令耶律乙辛審問。

趙唯一禍連三族不說,蕭皇后也被賜死。蕭後之子太子浚與太子妃蕭氏也同被殺死,只有遺孤天祚,幸得宣徽氏蕭兀納等人保護才得以活命。然而從此就自然不得耶律洪基親近,養在平民家中,已甘心一世布衣生涯。

誰知耶律洪基晚年思念蕭皇后不已,竟至悔痛失聲?爲彌補過錯,遂將天祚找回,立爲王儲。

但天祚親眼見到父母皆死于宮廷權變,他也身受其害,早已厭倦帝王生涯。何況他生性恬淡,無意功名,只是向往林泉山野。奈何造化弄人,身不由己!不但自己從來不曾稱心快意過,如今國破城亡,更有上愧先祖,下負百姓之痛!

想到這裏,天祚帝實在灰心至極,只覺紅塵碌碌,再無可念,再無可思!

他驀地擡頭起來,啞聲道:“重德!”

“皇上有何吩咐?”

天祚帝面帶慘笑,沈聲道:“我自繼承帝位以來,上愧先王,下負蒼生,本該下詔罪己!奈我生性懦弱,沒有這樣做的勇氣。可憐一誤再誤,才有今日國破家亡之痛!幸而國土未曾全部淪亡,尚可圖東山再起之日,然而這等大事,只能交由有力有能之輩之人擔當,我除了待罪等死,餘生已無他想!今日就在這裏,當作大夥兒的面,把這個皇帝,交給你當罷!”

天祚帝說著,竟是涕淚交加,站起來,朝著耶律大石便跪了下去!

耶律大石大驚,急叫一聲:“皇上!“

慌忙雙手來攙天祚帝起身。

四周軍士,聽到天祚帝這一番話,想起堂堂大遼國,從從前的疆域萬裏,信威南北,到如今的國土淪喪,人民流離,再一想到自身“累累然如喪家之犬”的狼狽奔突狀況,無不神色慘然,更有人秉思國思家之痛,嗚咽出聲!

耶律大石既驚且痛,哪知天祚帝竟攙之不起,深深叩下頭去!

“皇上!請別折殺微臣!”

耶律大石手足無措,見天祚帝這個樣子,他心裏好生悲酸,只得也“撲通”跪下,流下淚來,悲聲道:“皇上!人間世事,各有天意,勝衰有定,無法強求!皇上何必把責任攬到自己一人頭上?何況重德忠心護主,只願皇上福澤綿長,人民樂業安康,此生心願已足!人各有數,大遼九五之位,非重德所能問鼎,恕重德不能從命!還望皇上保重龍體,以國家蒼生爲念,善自珍重!——請皇上收回前言!”一面強行要將天祚帝攙扶起來。

天祚帝任他攙扶,竟不起身,慘然笑道:“身爲帝王,一言九鼎,豈可隨意更改?何況這件事我深思熟慮已久,遍觀諸臣,只有你可望帝王福分!重德,你我至親叔侄,當面不用說客套話——你知道我一向最推重你!何況大遼人物,業已風流雲散,如今這裏,能夠擔當下這個興國重任的人,除了你還能有誰?——你若不答應,我就在這裏跪到你答應爲止!”

他話說得堅決,竟是毫無迴旋餘地。

耶律大石好生爲難,他實無心帝位!可是見一向軟弱的天祚帝如此堅決,知他明明是對自己帝王生涯已再無眷意,退位之意已根深蒂固!只是擔心自己身後,所替非人,屆時又將陷遼國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故此心心念念,要先替大遼百姓找好一位君王,方能放下心來。他一片赤誠之意,耶律大石如何好忤逆?

他又看看四周的軍士,——原來這些軍士兩年多來跟隨耶律大石已久,對他感情頗深,見天祚帝有意讓位於耶律大石,竟然都露出歡愉之色,明明就是希望耶律大石應承!更有那一等功名心思頗強的,心裏想的是:如果主帥成爲大遼皇帝,自己跟著耶律大石走南闖北,一旦大遼重震威風,自己少不得也得封上個開國大臣——更是巴不得耶律大石趕緊應承下這個皇位!

耶律大石再看看一邊的趙蘇,見他眉頭微蹙,似乎正是思考什麽,竟像是沒看到眼下這一局面。

耶律大石長歎一聲,不由苦笑。心想:天下想任帝位之人何其多!爲何老天找上的卻都偏偏是些根本不想當皇帝或者根本不適合當皇帝的人?

果真造化弄人麽?

他思緒起伏,此時也苦無良計,難道忍心叫年過三十的天祚帝就這麽跪在自己面前不成?

他再複長歎一聲,心道:罷!罷!罷!過得一時算一時!先過了眼前的獨木橋,再去考慮往後的羊腸道罷!

當下趕緊雙手去攙扶天祚帝,一面道:“皇上不需焦急,微臣答應皇上的要求便是。”

天祚帝面露喜色,眼中閃出欣慰的神情,然眼底深處,竟隱隱有淚光。他任耶律大石把自己攙扶起來,到椅上坐下,卻聽耶律大石道:

“皇上,微臣答應您的要求,可也請皇上答應微臣一個要求!否則,微臣也要效仿皇上,在皇上面前跪到您答應爲止!”

說完,撲通一聲,也往天祚帝面前直挺挺一跪!

天祚帝一楞,不明所以。

耶律大石道:“微臣答應皇上的要求,執行皇上的旨意。可是,請把這個旨意的執行時間,推遲到皇上百年之後!——請皇上答應微臣這個小小的要求!”

天祚帝聞言更是一愕,心想:要我死後你才肯繼承帝位,那不是跟我沒退位一樣嗎?你這說蠢又不蠢的臭小子,敢情跟我玩文字遊戲來著!——他又好氣又好笑,看一眼耶律大石,卻見他一臉認真,知他一向也是說一不二的,心裏又想
道:不管什麽時候,反正這個王位繼承人你是跑不掉了!——我百年之後?我能活幾年?想到這裏,心裏又是一陣難過。遂允了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這才站起。叔侄兩人,無言對望,不知何故,只覺喉頭一酸,不覺都熱淚盈眶!

第二十二章


宣和六年春。夾山。

開始還是春初。一轉眼。就已然春深了。

看著已經渲染上初夏耀眼色澤的草原,耶律大石悄悄走近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象煙一樣的頭髮,在風中輕輕飄動,黑得像是深夜的夢想;飄渺的香氣,依舊如有,如無,入鼻,入心。

十八歲,是不是還可以稱爲少年呢?

好懷念。

好懷念那些過往的歲月。

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啊……

那青蔭的睫毛下懸出的一滴淚珠啊……

那個充滿了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他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那一個仿佛被冰封住心田的少年。

不是該感到驚喜嗎?——爲什麽,心裏卻總有絲絲絡絡的落寞?——是因爲,溶解他冰封心田的人,並不是自己吧。

“齊魯青未了,大概就是這樣的景色吧。”

趙蘇突然發話,耶律大石倒吃了一驚:“啊?是,是呀。”

趙蘇轉過臉來,撲哧一聲笑了。

他笑開來的時候,仿佛正是那春雪暖融的瞬間。

耶律大石一時倒沒意識到自己正看得兩眼發直。直到趙蘇蒼白的臉上突然沁出紅色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爲,趕緊狼狽地收回了目光。

“你……你變了好多。”

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出口,斟酌了半晌,擠出來的竟只是這樣一句話。

這句話明明語焉不詳,然而趙蘇卻仿佛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答了一句:“因爲
我發現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耶律大石一楞,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疑惑地看著趙蘇的側臉,在春天的黃昏裏顯得格外明朗。

將落而未落的晚霞,在遼闊的西方織出一大片雲錦,是讓人幾乎落淚般的燦爛!

耶律大石又想起那個三年前,也是春天的黃昏。躺在自己懷裏的少年溫香飄渺,仿佛沒有形體。

再看看對面的趙蘇,耶律大石突然有一種衝動,他想把對面的人再一次擁進懷中!

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想要那一脈寂寞的靈魂,再一次體會自己胸懷的溫暖。

——想要那始終忘卻不了的眼淚和香氣,再一次填補進自己空虛的心中!

他無法控制自己地,一點點,伸出手去——

“重德!”

“母妃?”

耶律大石嚇了一跳,趕緊縮回手。

“重德,你在這裏幹什麽?”

不知何時走近的燕王妃,語氣淩厲,狠狠剜向趙蘇的眼光更是淩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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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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