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明明是深夜时分，阪城坡上却犹自天光湛然，明如白昼。
长河南星在高台上看着来访的几位不速之客——紫嫣夫人、一页书，以及……已然从轮椅上站起，头束莲冠、身负宝剑、手握拂尘的素还真。
而这一次，他的头上，也多了一顶帽子。谁也不知道金少爷对帽子的执着究竟从何而来，金少爷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最初他只是觉得自己歪戴着帽子的样子很好看吧，只是后来戴着戴着成了习惯，即使转生在这九岁孩童身上，也仍是改不掉的习惯。
长河南星自是认得一页书的。
当年一页书化身紫锦囊，为金少爷向秦假仙商借如意尺，虽然最终因秦假仙的一念意气遭到拒绝，导致他命丧天祸妖狐之手，一页书这份情，他心里却是承的。
注视这又一名故人，他缓缓开口，“一页书，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为优蓝琴内冤魂而来。” 一页书的回答，言简意赅。
长河南星挑眉，“哦？”
素还真道：“由于雅瑟风流枉死，劣者等想借神童通灵之力唤出冤魂，查出杀人凶手。”
长河南星点头，道：“将优蓝琴放在吾面前。”
素还真化出优蓝琴，竖在地上硕大的香炉前。
“嗯～天之道，人之理，天人相应，魂来兮……”长河南星运起唤灵之术，阪城坡上优蓝琴无人自响，琴音顿起，悠悠渺渺的琴声美如天籁，却在清扬中透出一丝哀怨，如泣、如诉。
长河南星法指捻动，“自然之灵?唤。”
香炉冷烟乍燃，烟雾升腾中，若隐若现浮出雅瑟风流死前最后的记忆——风卷残云般错落的一招一式，而之后定格的画面里，是紫嫣夫人的脸。
紫嫣夫人惊呼一声，她的惊呼声里，画面渐渐变成雅瑟风流死前，伤心欲绝的目光，和眼角，缓缓落下的一滴泪水。虚空中，似乎漂浮起渺不可闻，却真切在耳的一句：“为何是你，紫嫣夫人？”
琴音如来时般乍然消散，炉香袅袅，仿佛什么都不曾显现过似的，随风四散。
紫嫣夫人向优蓝琴抢上几步，哀声呼道：“雅瑟风流……”
高台上，长河南星力竭，缓缓躺倒。
一页书冷然道：“紫嫣夫人，你如何说？”
紫嫣夫人脸色惶然，却只能语无伦次地反复说：“我……这……我没有……不是我……那个人不是我。”
素还真淡淡道：“凶手否认行凶是自然的行为，所以，这种说法，并不能证明你未曾犯下罪行。”
紫嫣夫人脸色越发惶急，“我……”
“紫嫣夫人，如今所呈现的画面，已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你就是凶手。你若不坦承一切，素某也无力保全你。”
“啊……”
素还真毫不放松，继续道：“希望宫城的情仇，你最清楚。说明一切，勿再有所保留，这是洗清自己罪嫌的机会，同样也是还雅瑟风流一个公道的机会。”素还真看着她，目光宁静，看在紫嫣夫人眼中，却只觉咄咄逼人。
她咬了咬牙，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唉……好吧，我说便是。一切的开端，便是始自声风山黄金城的一椿血案。”
素还真闻言，却是吃了一惊，“我以为黄金城只是一个传闻。”
紫嫣夫人摇了摇头，“它确实存在。存在久远之前。而且原本是一处安和乐利的世外之城。却因有心人的觊觎，变成一处人间炼狱。”
素还真了然道：“声风山盛产金矿，便是主因。”
紫嫣夫人颔首，“没错。黄金城城如其名，一处黄金所造之城，城内也因为山中金矿，而人人生活富裕，在城主领导下，城内之人相处和乐。但这一切，却被三大恶人所破坏。”
素还真皱眉，显然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号，“三大恶人？”
“三大恶人就是啸阎罗?宿文馗，也就是后来的希望宫城之主，以及他的两位好友，痴海毒瘤?邹纵天和……”
猛然顿下的语气，让素还真直觉有异，却仍追问道：“和谁呢？”
紫嫣夫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却还是迟疑着道：“他……我不能说。”
一页书挑眉，显然对她的隐瞒有所不悦，“为何不能说？”
紫嫣夫人脸色有些尴尬，“这……他曾以性命下血咒，死后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就能再度复活。”
一页书冷哼一声，“无稽之谈。”
紫嫣夫人脸上一阵通红，却仍坚持道：“血咒是真的。”
素还真摇了摇头，“死而复活，世上罕闻。何况他的尸骨早已腐烂，除非他能……向天借命。”
耳中乍问“向天借命”四字，长河南星“啊”了一声，豁然睁眼，心中灵识涌动，意识中朦朦胧胧间仿佛可见一处幽暗森冷的密林，林中一滩死水泥沼，泛着股诡异慑人的阴寒煞气。
阪城坡上，青天白日之下，素还真正道：“你放心讲吧。”
“他……他就是勾魂鬼蜮?聂亡影。”
长河南星意念之间，恍惚似觉天际紫云翻涌，而乱云耸动中，一道惊雷劈过，一棵大树霎时被劈为两半，倒下的树身中，却立着一口充满煞气、寒意逼人的长刀！
刀上满溢的怨戾之气，直是长河南星生平仅见。
炽盛的杀气，纵使隔着虚空，也逼得人几要窒息。
长河南星抽了口冷气，身躯一颤，额头冷汗滚滚而落，黄羽见状，惊唤道：“主人！”
一页书察觉长河南星异状，抬头向他脸上看去，“嗯？”
素还真也急道：“神童……”
长河南星抹了抹额角冷汗，勉力定下心神，驱去眼前景象，道：“我……我没事。你们继续说。”
紫嫣夫人续道：“嗯。当年……就是他们三人灭了黄金城，夺去了三百多人的性命。我正好与娘亲出外，当我们回到黄金城，已是……血流成河，满地死尸。但是，现场却只有三百人的尸身，失踪七十五人，包括我的爹亲在内。我与娘亲一同将三百人葬在声风山上，爹亲的尸体始终找不到，娘亲也因此病倒，不久便亡故，我成了黄金城唯一生存之人。”
顿了顿，她缓缓道：“你知道那七十五名失踪者在哪里吗？就在希望宫城。”
素还真再次吃了一惊，“啊？”
“我接掌希望宫城之后，无意中，在希望宫城的地下密室，发现当年的七十五名失踪者，他们已经成了七十五具陶土人俑。我的爹亲，也就是黄金城之主，他……”她抹了抹眼角泪珠，“双眼被挖，四肢被断，然后才被陶土所封。”
“你为了复仇，因此下嫁希望宫城城主宿文馗？”
“没错。血案之后，我调查许久才查出，宿文馗利用黄金城的财宝，建造希望宫城，供他们享乐。而邹纵天只取走镇城宝剑——沾血冰蛾，独自居住。而在此之前，我便已经结交川凉剑帝金苍龙，以及千飞岛主醉轻侯。聂亡影中我之计，最先被我们三人合力所杀，他死后，透过城主之口，我才知晓血咒一事。”
“他们两人一直为你所用？”
“是。宿文馗与邹纵天也先后被我们所杀、所禁，不杀邹纵天，除了吾儿的下落，也是为了取回当年黄金城镇城宝剑沾血冰蛾。”
长河南星叹了口气，“唉，天理循环自有定数，有前因就有后果，因果相扣啊。”
紫嫣夫人看他一眼，眼色中似是平静，又似有种决绝的狠厉，“我明白。但若不如此做，我不甘心。”
素还真皱眉，“你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复仇。如今邹纵天出，再寻你复仇，因此引出一连串的事件。”
紫嫣夫人垂下眼帘，掩去自己目光，“能够复仇，其他对我皆无意义。但我说这么多，只是要证明我所针对的，一直是三恶人，雅瑟风流实非我所杀。”
一页书道：“但却也因你而亡。”
紫嫣夫人脸上再度浮起凄然之色，“雅瑟风流与小棠，是在邹纵天被禁、城主死后，才被我请回希望宫城，我也不愿见他们惨死啊……”
素还真略一沉吟，道：“紫嫣夫人既非凶手，那只剩下一个嫌疑者……拏弦音。”
紫嫣夫人闻言，却是吃了一惊，“拏弦音……怎有可能……”
素还真断然道：“除了夫人，希望宫城之内，知晓天君丝被送回画眉台者，唯有他。他是夫人最贴身之人，懂得夜魅泣花指，应该也不意外。”
紫嫣夫人心念电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身子一个踉跄，“啊……他也曾随侍城主身侧。”
素还真道：“那就更加明确了。”
紫嫣夫人垂下目光，忍不住也长长叹了口气，“唉……”
素还真向一页书道：“前辈，此事既有结论，由素某解决即可，素某处理完毕再上云渡山。”
一页书点了点，向众人道：“嗯，诸位，请。”
目送一页书离开之后，素还真再度转向紫嫣夫人道：“紫嫣夫人，如今你必须逼凶手承认其罪状。”
紫嫣夫人脸现犹疑，“我……”
素还真直直的目光望住她，道：“嗯？凶手是针对你而来，你出言相逼，他必会坦承一切。”
紫嫣夫人在他目光逼视下，再无退路，只得茫然问：“我要如何做？”
素还真道：“以严正、确定的语气，直言他就是凶手，不管他如何反驳，都不能改变，直到他承认为止。”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希望宫城之事，素某也不宜干涉太多，只好请夫人自行处理。素某尚有要事，不克前往。”
“没关系。素还真，感谢你和一页书还有神童的协助，拏弦音我自会对他加以制裁，以慰雅瑟风流在天之灵。”
素还真“嗯”了一声，随后向长河南星道：“神童，打搅甚久，素某就此告别。”
长河南星也不挽留，“黄羽，送客。”
黄羽来到两人面前，伸臂延客，“两位，请。”
送走素还真与紫嫣夫人，长河南星抬头远望漫漫天际，长长叹了口气，“唉，向天借命，真有人能向天借命吗？”
眼前，仿佛还残留着死亡沼泽与黄泉之刀的阴影，那种森寒迫人之意，压得他心头沉甸甸地，胸臆之间，充斥了一股不祥之感，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tbc
200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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