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八月十九~九月初二)
清的POV
平心而论,与林充花尚同行,旅途还是相当轻松省力的。
他们显然对这条路非常熟悉,清楚知道沿途之上哪里有村落、哪里有客栈、哪里可以歇脚、哪里能够补充食水……而且这两人尽管身份可疑目的可疑,行止却很是绅士,虽然商离一再推辞,最后终也成了她自己挽着小包袱坐着驴,林充帮她背琴花尚替她扛书的场面,这一趟旅程,她可谓既不费心又不费力——本来理论上来说,跟林充花尚同行是要承担极大的精神压力的,但是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就算打着十二万分的注意,他们若真要怎么样,自己依然会连一点应付的办法也没有,那么倒还不如索性把这点精神也省下来好了。
如果一定要说这趟旅程有何美中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花尚的话……实在也太多了点……
不可否认花尚算得上是一个很有学识的人,商离确实从他的话里吸收到许多信息和知识,了解到这个世界虽然是架空的,不过其基本文化、风俗民情、以及儒道释的发展传承与中心思想等,都与她的所知保持了较高的一致性。
但,如果了解这些的代价就是她必须一整天都打起精神想着如何与他应对,她情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尤其,她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教文化原就涉猎不深,对商离本人更是一无所知,与花尚对话要动脑子要搜肠刮肚也就罢了,可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谨慎到如履薄冰的地步……这种事情太考验神经坚韧度了不适合她……
所以在经历了第一天之后,她每天都会记得带本书上路——虽然她从道观带出来的书看起来都很无趣很不知所云很让人想打瞌睡,至少总比跟花尚谈话来得不那么伤脑筋,而且临时抱佛脚补补基本知识总比说着说着话噎住的好……
虽然她很小心地尽量不让那两人发现她的真实意图,但是一天两天三天,花尚大约毕竟还是看出了她不怎么愿意和他闲扯,渐渐搭讪的次数也便少了起来。有时商离在不经意的一瞥间,甚至会见到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看她与林充两人,又硬生生把开口的欲望憋回去的情形。
至于林充,也许因为初遇时打招呼套近乎、提出同行建议等等的都是林充,商离直觉便把他划归能说会道、喜欢与人交际的一类,然而数天同行的结果,却让她不禁越来越怀疑,当时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林充从不主动参与她和花尚的对话,即使他们有时候去问他的意见或者看法,他也会用最言简意赅的方式来进行回答——这如果还不叫“沉默寡言”,大概只有自闭症患者才算得上沉默寡言了吧……
当然,可能他只是不喜欢说话,而不喜欢说话和不会说话是有本质差别的——嗯,所以,她也并没有幻觉或者错觉什么……吧……
而花尚显然深知林充的脾性,所以在商离似乎“专心”读书的时候,他即使一脸百无聊赖,都绝不会去找林充磕牙。
经过商离的悄悄观察,这兄弟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彼此间似乎是相当的冷淡,然而正是在这种冷淡之下,尤其又见出一种惊人的默契来。
他们的住宿情况始终都是连在一起的三间房,商离住中间,两个男人各占一侧——商离对于他们始终都能找到这样的住宿条件,一直觉得非常之奇异与可疑。林充花尚白天很少交谈,临到晚上各自回房前也只是相互打声招呼,但是两人平素每一件事的配合、每一个举动的对应,却都自然得好像沟通过千百遍一样。
虽然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怎么会成为兄弟是件比较神奇的事情,不过商离毫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
即使对这条道再熟,也依然会有出意外的可能性,在他们快要到达肃州的时候,就出了意外。
当眼前美丽幽静的竹林突然被切换成无数竹竿呼啸着飞来的场景的一刻,她再次升起了“其实我在打游戏吧”这样的感叹,而与感叹同时发生的,是她的身体非常本能地对攻击进行了闪避——抱头、俯身、滚到驴子身下去。
毛驴被射穿脑袋而死亡,足有两三米长的竹枝一路扎透它的身躯骨肉,直没入地下三尺。血泼上商离满头满脸的同时,她看到花尚手中刀光跃动,锋利的刀锋虽将袭来的竹竿削成段段、碎落尘埃,却无能从根本上阻止被削短后的竹枝继续破空推进。
林充冷哼一声,顺手拔出背后琴囊中的长剑,越过花尚,一剑荡出,刚猛的劲风卷起漫天气流遽然变化,杂乱砰动的声响里,是无数竹竿在乱流中自相撞击、坠落、阻断后续的进攻。
迷眼的尘沙飞叶间,两条身影急速抢出,双刀寒芒,直取林充顶门与胸膛。
林充手腕一翻,长剑挥出,却听两声清响,对方双刀,竟都在甫交击下,便被一断为二。
事出意外,林充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而仅是一瞬的错愕,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
那两人吃惊之下,猛然撤刀飞退,在数尺外站定后,其中一人冷笑道:“久闻东海林充悍勇,纵横水陆两道无人可阻,今日一见,却也不过是徒仗兵刃锋锐之辈罢了。”
林充并不分辩,只漠然道:“不知二位何事拦路?若是为重金悬赏而来……在下只奉劝一句,失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谈。”他眼帘略抬,冷冷扫了两人一眼,那两人一时为他目光所慑,竟讷不能言。
片刻之后,对方另一人轻嗽一声,抛去手中断刃,一边故作镇定道:“确实,林当家的既持绝世神兵,凭我等手中凡物,原无取胜之理。何况现今手无寸铁,若再心存妄想,确实不啻自寻死路。我等就此告辞,请。”
他的同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捂住嘴,飞快地拉着从现场消失了。
商离从死驴下面奋力爬出来,用勉强还算干净的袖管擦了擦头上脸上的血水,扭头看了看身后,道袍下半截已经被竹竿和驴子的断骨撕扯成了一条一条,所幸人倒是半分也没有伤到。她的第一反应是衣裳又脏又破弄成这样直接脱下来扔掉吧,但是就在她转回头,手指刚触到衣襟的一瞬,她终于醒悟过来她现在正身处一个与中国古代类似的环境,面前站着两个男人。
悻悻放下手,抬头正准备问林充花尚附近有没有水塘河流什么的时候,忽然就看到有个人穿过竹林,跳过乱七八糟堆了一地的竹竿,两眼放光地直冲了过来。
如果不是他一身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贵介公子的模样,商离觉得自己保不准会怀疑他是不是三天没有吃饭,终于看到这里有头死驴,就迫不及待想来抢点肉的……
这人奔到林充面前站定,目光在林充与他手中的剑上不住逡巡,口中啧啧赞道:“好剑!好剑客!”
本来他用那种直愣愣神魂颠倒一样的目光盯住林充,林充双眉一皱,已将发作,听到他终于赞叹出口的这一句话,顿时怒色稍霁,换了平和的口吻道:“这位兄台,请问有何指教么?”
那人此时也稍稍敛了轻狂之态,展开手中折扇摇了摇,“啊,抱歉,在下乃是一名铸剑师,因好剑难求、好剑客更难遇,以致方才一时失态,还请林兄不要介意。”
林充听他上来就直呼自己“林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表面却只是不动声色般摇了摇头,淡淡答道:“无妨。只是阁下赞谬,在下不敢当,况且此剑亦非我所有,林充更不敢掠人之美。”
那人闻言“哈哈”一笑,道:“我方才远远见到林兄使剑,便知此剑绝非林兄所有。此剑虽然锋锐绝伦,但剑身薄细,与林兄剑路颇有不合……”他转了转眼珠,看到一边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商离,横过扇柄敲了敲头,“看此剑形制材质,该是这位道姑的吧?”
林充微微一笑,“兄台好眼力。”他解下琴囊,还剑入鞘,将一琴一剑捧给商离,口中道:“在下不知囊中竟是如此神兵利器,忝言代劳,真真失礼。”
商离接过琴囊,嘴里一边客套着说“哪里哪里”,目光一边狐疑地对着那铸剑师扫了三遍——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做派,简直太让她起疑了!
果然,他看商离收起琴剑,立刻便转向林充道:“自古有言,鲜花送美人,宝剑赠英雄,绝世的好剑客,也须得配上一口适合他的绝世好剑,方能达人与剑通、意与神合之境,将剑法发挥到淋漓尽致。在下自问当今天下,若论铸剑之道,无人能出我右……”
商离额头上慢慢迸出一根青筋,敢情造这个雷的人还看霹雳的么?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这位先生,请问你是不是姓金?”
那人一愣,点头道:“不错,在下金子零。”
花尚听他报出名号,不禁双眉一挑,道:“便是那位求一剑千金难得,赠一剑分文不取,又被称为‘金子•零’的铸剑奇才金公子?”
金子零摇摇扇子,“哎呀,传言总是夸张,在下只是不缺钱花,所以无需委屈自己的作品。好剑赠与好剑客,双方相得益彰,才是美事嘛。”言罢,他炽烈的目光再度转向林充,殷殷说道:“在下仰慕林兄的剑法久矣,可惜林兄素来行踪难觅,今日好不容易有缘遇到,还望林兄不弃,让在下为你铸一口最适合你的剑……”
商离看看他,又转头看看身边的死驴,脑袋里刚闪过一个想法,嘴上已经脱口说道:“不知金先生铸剑需不需要驴?”
她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三个男人同时愕然转头看她,花尚当时便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而林充虽然掩饰得快,她还是看到他在一瞬间抽紧了嘴角。金子零本人倒是甩了甩扇子后,便若无其事般笑了笑,说:“哎呀,道长真是风趣,不知平素是在哪处仙山修炼?在下尚未请教道长手中之剑,是出自何人铸冶呢。”
商离并不想多说自己的来历,她相信金子零也不会当真关心这个,便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此剑为先师所留,在下也不知是何来历。”
金子零还想再继续追问的时候,竹丛后忽然又转出一个人,这人一见到商离,便满脸兴高采烈的表情向商离跑来,口中叫道:“仙姑,终于找到你了!”
他跑到几人面前,一把拉住商离就走,边走边道:“我候你好久,快快,我家小妹快要等不下去了……”
林充花尚眼见此景,并没有拦截,金子零自然也不好阻止。商离被他拉着茫茫然跑了一段,因为心里认定林充花尚与她同行是有所目的,他们既然不加拦阻,她便立刻将这人当作他们一路的,直被这人拉到了竹林尽头的一条小溪边。
这人放开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样,仙姑,我帮你摆脱了那几个人,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应该帮我一个忙?”
商离愣愣看着他,她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血腥气闻多了脑子被熏木掉了,否则为什么她没有办法理解这个人的话。
那人看她不做声,只是一脸茫然看着自己,以为她是怕自己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于是径自道:“放心,我只是想请你去一趟城里的华府,看望一下那里的女主人。”
商离皱了皱眉,问:“去看华府的女主人?做什么?”
那人“呃”了声,想了想答道:“道士驱鬼嘛,你画两张符给她就好。怎么样?不过是进去打个转的事情,费不了你多少功夫。而且华府家大业大,谢礼上自然也不会慢待你。”
商离觉得自己的脑神经又抽搐了一下,画符……她哪里会画符啊……好吧,先不管这个,她看着对方,迟疑了一下问:“这……为什么找上我?”
这人却道:“你若肯答应,我才告诉你为什么,否则又何必告诉你。”
商离本来想说“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怎么敢答应”,但是想想为了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和他多磨嘴皮子,反正看起来她就算答应了再反悔,他大概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索性爽快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这人挠了挠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道:“很简单,肃州又没有道观,让我去哪找个仙姑给她啊……”
商离闻言,不由哑然。
商离向来很鄙视所谓富贵人家的庭院屋宇那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装修,而在太多太长太曲折的回廊里转了个七荤八素之后,她对华府的印象已经不能仅仅用“坏”来形容了。
她等了那位华夫人许久——在来之前,她简单打听过一下华府的事情,虽然得来的信息多半语焉不详且不知真伪,却也大概能得出一个人与事的轮廓。
她知道苏妙善是个大美人,所以看到美女她并不惊讶,但是如果这个美女见到你之后除了盯着你傻看之外什么动作也没有,一句话都不说……商离被她看得一边有些脊背发寒,一边心中莫名涌上一阵不耐,忽然有种想要掀桌说老娘不干了然后直接走人的冲动。
——嗯,一定是被驴血淋透透的后遗症,自打前两天从死驴下面爬起来之后好像自己脑子就没清楚正常过,要克制,要克制!
深呼吸一口,强压下翻腾混乱的情绪,她轻咳一声,开口唤道:“华夫人……”
对面的女子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依然一脸痴呆地看着她。
骑虎难下,她只得继续说下去:“华夫人找贫道前来,所为何事?”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托她前来的人十有八九并非出自华府,要找仙姑驱邪什么的恐怕也是苏妙善私下的授意,现在自己脑袋一昏当着满屋子丫环的面说出来……恐怕要糟……
不过苏妙善脸上倒是出现了如梦初醒的表情,在一声“啊?”之后,她终于开始正常应对。
“商……”大约是觉得直呼道号过于轻慢,她顿了顿,改口道:“妙善找仙姑前来,自然是有缘由的。”
商离听她这样的应答,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错误犯得不算严重。她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的脸部表情看起来能平煦温和一点,道:“夫人但说无妨。”
苏妙善微微一笑,向身边一名丫环打了个眼色,那丫环便将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圆桌上。
商离瞥了一眼这个托盘,随即望向苏妙善,故作不解般问:“这是……”
苏妙善的笑容完美到无可挑剔,“一点心意。”
话说至这个份上,再装下去便无意义,商离起身道谢:“谢夫人赏赐。”
苏妙善挥了挥手,屋中的丫环立时走了个干干净净,她盯着商离,脸上精致而完美的笑容丝毫不变,“妙善想让仙姑帮我做件事。”
虽然在竹林中,那人告诉过商离苏妙善只是想要几张符咒,商离直觉上也认为他没有骗自己,但是亲眼见到苏妙善,尤其被她那样直愣愣地盯过以后,商离一边回答“夫人请说”,一边心里忽然就有些没底起来。
苏妙善低笑两声,道:“只要仙姑答应今日过后的三个月内不在肃州出现即可。”
商离张了张嘴,但是话未出口就又被她咽了回去,掩饰般淡淡笑了笑,她转而道:“夫人不会平白无故送贫道这些盘缠吧?”
苏妙善眼波流转,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咧嘴露齿地走样,“呵呵,当然不止,妙善还想从仙姑手中要一些镇邪用的符咒。”
商离看着她人前人后面部表情的变化,惊奇之余,顺口问道:“夫人会用符咒?”
苏妙善也不讳言,坦然答道:“不会。”
商离与她目光相对的一瞬,一句话直接脱口而出:“那对夫人而言,这些符咒如同白纸。”
苏妙善脸上浮起一丝促狭之色,道:“这就不用仙姑费心了,你就当做送我作见面礼也行嘛。”
商离注视苏妙善一会,联想到市井间“所谓华府女主人就是个摆设”之类传言,心头隐隐约约浮出一个想法,忍不住开口道:“那夫人可否告之贫道……为何……”
说到半截,她迟疑了一下,却不知这句话究竟该怎么说才是,愣了愣,便终于没能说出个整句。反正,她想问什么,就算仅只这么半句,想来苏妙善也能听得明白。
苏妙善却不回答她,反而转口问道:“你觉得华府如何?”
商离很想回答她华府是个没品味没格调适合暴发户住的地方,但是理智告诉她,这种回答十有八九会被人用扫帚打出去,她悄悄咽了口口水,违心地说了句:“气派非凡,实乃富贵之地。”
“富贵之地……呵呵……”苏妙善闻言,低下头,喃喃道:“想来能入华府是种荣耀,三生修来的福气,若有人想离开必定是脑袋出了问题……商离觉得我说的是不是呢?”
商离觉得自己心里那种隐约的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对苏妙善突然对自己一派亲近地直呼其名,让她不禁惶恐,而对苏妙善的话,她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起身行了个礼。
苏妙善见状,顿时讪笑道:“别误会,我只是随口说说,算不得准,别介意就是了……”
商离在一瞬间脑袋里乱七八糟转过了千百个想法,她沉声打断了她,“夫人,商离明白。”
苏妙善与她对视片刻,最后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安心信任之色。
这时门外开始响起脚步杂沓的声音,似乎隐隐还可听到一个女子正在斥责丫环,商离知道所剩时间有限,从袖中抽出一早自书上抄下来准备好的符咒递给苏妙善,看她接过去放入枕下,正要告辞,苏妙善却又抬眼望了望她,小声问:“你可有其他去处?”
商离瞟了眼门口,同样压低了声音,“贫道四处漂泊,本就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夫人可放心。”
苏妙善舒了口气,道:“他日若有缘,定要与商离好好聊聊。”
两人相视一笑,在房门被一名额头包着白布的漂亮丫环推开的同时,商离转身辞出,与那少女擦肩而过。
说明:商离与苏妙善的见面,全部参照小痞的洛(苏妙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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