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影红尘 第一章 冷月幽魂

      霜天万里浊尘远 2005-8-10 13:07:00
  夜色清寒,冷月无声。
  太湖水波浩淼,漫无际涯。风吹浪起,涛声阵阵。
  涛声中,隐隐,飘荡着一缕箫音。
  这箫声缠绵婉转,如歌如慕,虽极轻极细,却仿佛充盈了整个天地。
  
  茫茫湖水中,却有一条小船,船头横几置酒,坐着两个青年公子,一个华服少女。三人俱是一脸专注之色,侧耳倾听着这水色风声中的箫音。
  良久,少年中较为年轻那人叹了口气,道:“幽栖林外,竟有如此风情。若不是柳大哥带我们来,真是想不到的。”
  那少女却摇头向另一人道:“早听说滇南柳仪为吃喝玩乐挖空心思,今日一见,方知果真名下无虚。幽栖林外……也亏你怎么寻得来。”
  那人脸有得意之色,笑道:“孟姑娘这可不怪我半夜把你和沈兄弟拉出来了吧?如此箫声,换一宵清梦,想还是值的。”
  那少女撇了撇嘴:“也就和冷玉冰心的琴声相伯仲,又有什么了?”
  柳仪道:“孟姑娘眼界未免太高了吧?令兄交游广阔,孟姑娘常可得聆冷玉冰心的琴声也是有的,可那已是人间极品,你道是街头巷尾随处都可听到的么?”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不是说幽栖林内住的是鬼么?既然是鬼,那比人高明些,原也该的。”
  一旁那沈姓少年闻言哑然,“鬼神之事,终属虚妄。絮莲你何苦为难柳大哥?”
  那少女孟絮莲道:“我只是看他太得意了,忍不住想泼他几盆冷水而已。”
  三人谈笑之间,已是月近中天,将近子夜时分。忽然那箫声蓦地一停,再响起时,箫韵中却已满是凄苦之意。箫声哀怨悲清,如泣如诉,仿佛含着道不尽的相思,又似怀着满腔血泪,竟听得人如欲魂消神断。
  柳仪听了一会,摇了摇头,道:“终非上乘之作。”转头去瞧那两人时,却见孟絮莲已是泪流满面,那沈姓少年则神思不属,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
  他不由失笑,向孟絮莲道:“孟姑娘说起来像是连冷玉冰心的琴技也不放在眼内的,怎么听了这样一首曲子却居然哭了?这曲子谱得一味凄苦,就不是大家手笔,再顺着这凄苦之意一吹,离‘堂皇’二字就更远了。”
  孟絮莲擦了擦眼泪,“不小心落了几滴眼泪,倒让你笑话了去!”她转头去和那沈姓少年说话,却见他脸上神情怪异,似喜似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诧道:“沈大哥,你怎么了?”
  柳仪也忍不住问:“鸣远,你在想什么,怎么这种表情?”
  沈鸣远沉默半晌,忽然向柳仪道:“柳大哥,我想到近处听听,可以么?”
  柳仪一呆,迟疑了一下,却终于慨然道:“好。就到近处听听何妨。幽栖林虽是禁地,周围茫茫太湖,难道也都成了禁地不成!”他转头吩咐船上水手几句,过不多时,小船便渐渐驶近湖中一个小岛。
  这岛上植满翠竹,从湖上望去,竹林深密,沐在月光下,别有一种宁静幽远之美。
  孟絮莲不由赞叹一声,道:“这就是幽栖林么?好美啊!怎么看也不象死了那么多人的地方!”
  此时箫声虽仍显遥远,却已可清晰入耳。一时三人俱不做声,专心听这箫声。
  箫声转折来去,却都只是这一曲,且越吹越是悲伤,连柳仪听着听着,心里也似堵了块石头般难受起来。他见孟絮莲忍不住似又要下泪,忙开口向沈鸣远道:“听了这么久,鸣远你有什么心得没有?”
  沈鸣远闻言苦笑道:“哪有什么心得?不过是听着耳熟,所以想凑近了听听。想不到……竟真的是故人之曲!”
  柳仪讶然道:“哦?不敢请教那位故人是?”
  沈鸣远瞥了一眼孟絮莲,脸上透出股尴尬,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孟絮莲皱眉道:“沈大哥你怎么吞吞吐吐的?而且看我做什么?……”话未说完,她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变,失声道:“东方慕清?”
  沈鸣远叹了口气,“不错。”
  柳仪摇摇头,道:“原来是她么?那就无怪曲中尽是凄伤之意了……这曲子,是她自叹身世吗?”
  沈鸣远道:“这曲子,是由她当年谱的琴曲《秋情玉魄》所改,讲的是秋情玉魄一箫一剑的传说……”
  孟絮莲蓦地冷笑道:“她谱这曲子做什么?你既有秋情玉魄剑,她就该去找秋情玉魄箫。你们一剑一箫纵横江湖天下无敌,那才是美事吧?谱这么悲的曲子做什么!”
  柳仪看看她,又看看沈鸣远,沈鸣远脸色更是尴尬,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低下头去喝酒。
  一阵风过,远远传来呼救声。三人都听见了,互相看了一眼,向远处望去,起初也看不到什么,过了一会,才见一艘小舟飞也似的往这边驶来,后面紧追着另一条船,两条船划得都是快极,不久便到了近前。只见先头船上是个渔民打扮的年轻汉子,一边划船一边大叫救命,舟中倒卧着一个女子,衣衫上血迹斑斑,显是受伤不轻。后面船上是几个彪形大汉,神情狰狞,似是帮会中人。
  孟絮莲一见,当即怒道:“这是什么世道!沈大哥,你去教训那些人,我去看看那姑娘。”话音未落,她已窜到了那条小船上。
  柳仪苦笑道:“你这位孟姑娘怎地如此毛躁,不怕是别人设的陷阱吗?”一边说话,袖中射出几枚暗器,却已把后面船上那几个大汉射死了。
  两人再看那前头的小舟时,却见这船已行过他们,近了岸边,正往岛上靠去。孟絮莲背对他们蹲着,一动不动,似乎正查看那女子伤势。那女子此时已坐起身来,望着孟絮莲,嘴唇翕动,显然正在说什么。
  柳仪急忙喊道:“小哥,不能上岸!快把船划到这边来……”他话没说完,那撑船的年轻汉子已跳上了岸。
  船中那女子缓缓站起身来,也跨上岸去,孟絮莲木木地站直了身子,跟在她身后往那片竹林走去,亦步亦趋。
  这一来,沈柳二人都变了颜色。沈鸣远心里更泛起一个念头:“这女子,莫非便是幽栖林的主人幽林鬼女?”
  眼看孟絮莲一步步走向竹林,沈鸣远蓦然长身而起,向岛上掠去。
  那年轻汉子回头见了,双手齐扬,发出八枝短箭,这八枝短箭劲力十足,准头也极佳,罩向沈鸣远上下要害。
  沈鸣远人在半空,本来无可借力也无能发力,但他气息一沉,人便往下落了两尺,而气息转处,长袖一挥,那些短箭便纷纷落水。他足尖适时一点水上尚未沉下的箭枝,窜上了岸。只是这么缓了一缓,那两人却已带着孟絮莲进林去了。
  他略一踌躇,终于追了进去。

  沈鸣远一踏入竹林,便觉到了极度的异样。
  林中泛着股妖异的鬼气,四处阴森森地,连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都显得是惨白的,眼前景物更是似真似幻。风吹竹叶,呜呜地恍如鬼哭,幽微无力却让人心颤。那箫声,奏的虽还是那一曲,可在林中听来,却平生出一股凄厉,竟直似午夜出没在荒郊的冤魂野鬼的尖啸与哀歌,听得人心头发寒。
  这外面看来宁静幽远的竹林,此时却给人一种来到乱葬岗的错觉。
  那两人带着孟絮莲就在沈鸣远前方五尺,可是他追来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心知这林子有古怪,心里其实虽还想见见那吹箫的人,可眼看渐渐深入腹地,想到若不能尽早带孟絮莲离开,只怕就算杀了这两人也出不去了,他蓦地下了决心。
  一瞬间,剑光照亮了幽暗的竹林。
  沈鸣远长剑出鞘,剑势如潮,劈过一大片竹子,直取八尺外的两人。
  就在这时,他眼前突地飘出一袭白袍,同时一股凌厉的阴气夺面而来。他心头一紧,当即回剑,奋全力向前击出。
  竹林中顿时暴起一团耀眼的光华,辉煌灿烂得竟如东升的旭日,亮得人睁不开眼。剑光中片片竹叶如雪飘落,最后却夹杂了几点鲜血。
  剑光散尽,沈鸣远与一个白袍的人影相对而立。那挟持孟絮莲的两人,咽喉中剑,已然死去。孟絮莲站在沈鸣远身后,眼神呆滞。但沈鸣远左肩的衣服,却也红了一片。
  沈鸣远手中,握着一柄古色古香、晶莹剔透的玉剑,剑上染了几缕鲜血,更显萧瑟肃杀。
  剑如秋水寒。
  秋情玉魄剑。
  一剑在手,他挺立于满地竹叶中,如风中岩、水中石,岿然不可侵。
  他此时方看清了那白影,是个仿佛甚美的年轻女子。这女子长袖垂地,乌发飘扬,站在月光下,带了一衣缥缈的幻影,仿佛只是虚无中生出的艳鬼。那种美丽,是来自黄泉的魔媚,只属幽冥的冷艳。
  沈鸣远心里惊疑不定。这女子出现得实在突兀,象是凭空从空气中冒出来的一般,而方才交手七剑,他不仅丝毫没有占着便宜,竟连她手中的兵器也不曾看清。他虽不信鬼神,可每多看她一眼,就越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身的鬼气。她乌眸中似乎全无光彩,又似乎寒光逼人,眼珠定定的一动不动,眼光似乎空荡荡哪里也不曾瞧,又似乎每一块地方都在她眼底,竟冷得直刺人心底。
  两人间气氛压人,那箫声也不知何时止了,沉寂中透出一股撕心裂腹的杀气。
  忽然,沈鸣远身子晃了两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瓢泼的大雨夹头夹脑地淋在脸上身上,让他连睁开眼睛都困难,他一次次抹去雨水,可是马上便有新的雨水泼在他头上。衣服裹在身上粘粘的,滴着冰冷的水线,但对面着火的庄园的热浪还是扑面而来。
  大火熊熊燃烧,丝毫不因雨势而减小,房屋一间间地坍塌,耳边满是惨叫与尖号。
他拖着粘湿的身躯来到火场,勉强睁大眼睛,看到屋角站着的女孩,眼睛上包着厚厚的布,怀中抱着瑶琴。大火在她身边狂舞,着了火的木头也一根根地落下,可她只能茫然站在原地。
  是慕清!是慕清!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想冲过去把她拉出屋外,可是腿上却象是裹了几层棉花一样,怎么也跑不快。
  一根横梁落下,砸在他的肩头,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窗外枝影婆娑,夕阳斜照,一派清凉气象。
  沈鸣远呆了半晌,身上粘粘的,一身冷汗,看看周围,发觉自己原是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中间地上,身边放了只食盒,盒中两样小菜一碗米饭,这屋里除了自己躺的这一块地和那食盒外,到处积满灰尘,尤其地上的积灰,竟已有寸许厚,象是许多年都没人来过了。又见到左肩包着一层白布,布色有些泛黄,肩头一动,只觉隐隐作痛,终于想起昨晚自己闯入幽栖林和人动上了手,然后不知怎的全身有些软软地,似是中了毒,脑中一昏就失去了知觉。他试运口气,却是神清气爽毫无滞碍,一摸身上也是一物不少,只是孟絮莲,却不知去了何处。
  盒中饭菜早已冷了,但他已然饿极,料想其中不至有毒,捧起饭碗便把饭菜都吃了下去。
  天色渐渐昏沉,沈鸣远在屋中始终不见有人来,他走到门边,拉了下房门,门应手而开。他微微一怔,跨出门去,站在门外又回头看看屋里,却不由愣住了。
  屋中他走过的地方满是脚印,原先……原先当然是没有的,那么,他是怎么来的?若是别人把他送来的,为什么地上没有脚印?
  他一下想起昨晚那宛如虚空中幻化出来的女子,莫非,她带着他穿越虚空,来到这屋中,然后她又穿越虚空而去?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世间真的有鬼么?
  他摇摇头,定了定神,心道:“爹爹曾说,鬼怪之事,多是欺人之谈,江湖中尤其如此。地上没有脚印,或许是别人走时扫去了,也不一定非要御风而行才能办到,那女子忽然出现,或许只是林中阵势古怪,我才觉察不到她在一边罢了。”
  一念及此,沈鸣远心头稍稍一松,但看着那寸余厚的积灰,心里却怎么也无法释然,即使要退走时扫去脚印,若想叫人看不出破绽,又要怎样的轻功内力?沈鸣远虽不以轻功见长,但自问江湖排名当不在十名之外,可是他踏下的脚印,若要扫得象是许久没人走过,大约不如把屋子扫干净来得简单。

  连同他出来的那间,一排五间屋子,他每一间都进去看过。四间屋里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沈鸣远粗粗扫了一眼,无论经史子集,医卜星相,乃至武功秘笈,竟是什么都有,只是那些架上书上,也都积满了灰尘。
  这五间屋子连着一条长廊,蜿蜒伸入屋边竹林,看不到尽头。
  沈鸣远沿着长廊走了许久,天色渐渐全黑,月亮也升了起来,才终于见到长廊尽头出现了一间圆圆的石屋子。
  这屋子没有窗,只有一扇石门,他伸手推了推,也是应手而开。
  门一开,沈鸣远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一闭眼,原来屋里点满了蜡烛,这些蜡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把整间屋子每个角落照得纤毫必现。
  他往里走了几步,便已置身烛光包围之中,他所见全是重重叠叠的烛火,一排排一层层象波浪一样向他压来,除了蜡烛跳动的火焰,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开始有些发花,继而脑中也渐渐发昏,那些小小的火苗似乎越来越大,渐渐就连成一片,他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梦境中,眼前屋宇在坍塌,耳边全是惨叫。
  可是慕清在哪里?东方慕清在哪里?他不是见到她抱着琴站在屋角的么?她去哪里了?他茫然四顾,却只见到无边的大火向他烧来。
  他喝了一声,忽然拔剑,一式“凤舞九天”,身随剑走,跃起在半空,石室中霎时满是剑风激荡之声。
  无论是梦是真,他都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火焰。
  在他落地的一瞬间,他蓦地陷入了黑暗。没有火焰,也没有烛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蜡烛熄灭后惯有的难闻气味。
  突然的黑暗让沈鸣远一下瞪大了眼睛。
  等他擦亮火折游目四顾,才发觉这竟是好大的一间厅堂,但屋中也是空荡荡的,除了一排排插着蜡烛的架子,就只有正中摆着一具棺木。
  沈鸣远走到棺边,只见棺盖虚掩,棺中白白地似乎有着什么,他点了棺边两支蜡烛,收好火折伸手便去推那棺盖,棺盖一动,发出吱咯之声,屋中空旷,四壁都传来回声,一时室中便满是吱吱咯咯的声音。
  棺盖起处,他看到一张似乎甚美的脸。
  正是昨夜他遇到的那个女子。她躺在棺中,双目紧闭,脸上白白的抹了层极厚的粉,嘴唇上涂着鲜红的胭脂,辨不出本来面目,妆容极美,栩栩如生,淡淡的烛光下,脸上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若有若无的笑容中有一种妖娆的媚惑,但毕竟,没有一点活着的迹象。沈鸣远探指到她鼻下试试,良久都没有一丝气息。
  他退开一步,眼光突然定在了她胸前。
  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口,手掌下压着一管玉箫。箫身晶莹剔透,虽然就那样摆在那里,也仍带着种萧瑟肃杀之气。
  沈鸣远颤抖着手把自己的剑伸到箫边比了比,一样的质地,一样的形制,连剑身上隽的花纹,和箫身上的,也一模一样!
  秋情玉魄箫。
  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秋情玉魄箫,竟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茫然站在棺边,看着那女子和箫,一时呆了。
  这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昨晚交手七剑,他竟不知道看不出对方用的是什么武器——秋情玉魄一箫一剑材质相同,一炉炼成,剑箫之气根本就是一样的,他以为是自己剑光的,其实倒可能是箫影。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震,暗道:“可是我昨夜出手,并没有觉得自己剑光大盛……难道,我那时功力已经大打折扣了?所以才一点也觉不出她接近?这样说来,我应当是在林外就中毒了……”
  忽然他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头顶飞来一朵火花,掉在他身边一枝蜡烛上,火花一跳,他的脸便映在了烛光下。
  沈鸣远怔了怔,抬头去看房顶,却见梁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条白绫,一个人吊在上面,直挺挺地,已经死了。虽然黑乎乎的看不甚清,但身形依稀可辨,是个女子。
  沈鸣远吃了一惊,这情景,他万分的熟悉!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梦见黑黑的屋子里吊在梁上两眼怒突吐着舌头的唐吟风。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女子的脸,虽然模模糊糊的,可是还是看得出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竟似乎也极为相似!
  沈鸣远心道:“我又在做梦么?又被这里的布置迷昏了么?”他盯着那女子,长吸了一口气,举剑正想掷过去割断白绫,却见那白绫上吊着的女子竟咧开嘴向他笑了笑,随即听到一个幽微飘忽的声音说:“这位就是天凝剑舍的沈鸣远沈公子么?”
  沈鸣远终于开始觉得毛骨悚然起来,但仍勉强镇定着,也对这女子笑笑,道:“是。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那幽微的声音道:“我姓唐,唐吟风。”
  沈鸣远全身的血仿佛都冲到了头上,他再也镇定不下来,忍不住叫道:“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你不是早就被郭枫萍吊死了么?我亲眼看到你的尸体挂在房梁上的!”
  唐吟风“咦”了一声,诧异地道:“幽栖林里都是冤魂,沈公子不知道吗?”
  沈鸣远喘了两口气,慢慢又冷静下来,道:“原来名动江湖的幽林鬼女就是唐姑娘……”
  唐吟风笑道:“吟风一介孤魂野鬼,也不过客居于此。昨夜主人荣召,要我代人解毒,却不想中毒的是沈公子。当年沈公子为我向郭枫萍求情,虽晚了一步,吟风却还是感激的,常恨不能当面相谢,今次倒是完了一件心事。”
  沈鸣远听这话更是吃惊,当年他持父亲书信要郭枫萍放过唐吟风之事,除了当事的几个人,可说绝无人知,这女子却象说家常一样说了出来。
  却听唐吟风又道:“只是吟风实在不解,沈公子的朋友,为什么要对沈公子下毒呢?”
  沈鸣远一呆,道:“我的朋友对我下毒?”
  唐吟风道:“沈公子和那位孟姑娘,在入林前就已中了毒。这毒要慢慢发作,又要让中毒者察觉不到,所以虽是致命之物,药性倒也不是很猛烈,只不过纠缠甚深,有些麻烦。沈公子身中剧毒,尚能在此间主人手下连杀两人,吟风万分佩服。”
  沈鸣远脸色变了变,问:“那孟姑娘如今怎样?”
  唐吟风叹了口气,“沈公子内功深厚,虽然中毒后连番使力与人剧斗,亦无大碍。那位姑娘却无此功力,何况她中毒后,又中了谢三娘的离魂术……”
  沈鸣远脸色发白,失声道:“难道,她……她已经……死了?”
  唐吟风摇头道:“那倒不至于。让她性命无碍,不是难事,但要让她和原先一样,我是没有什么办法,我唐门,本来也就只会下毒。偏偏你又把谢三娘杀了……她现在,也就和个白痴没什么两样。”
  沈鸣远问:“那她现在哪里?”
  唐吟风道:“这我却不知,沈公子还是问此间的主人吧。”
  沈鸣远道:“却不知此间主人究竟是哪位?”
  唐吟风道:“她便在你身后啊。”
  沈鸣远回头一看,只见棺中那女子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他的身后,她依然保持着双手交叠的姿势,手下压着那管传说中的玉箫。
  他不由退了一步,霍然又回头去看唐吟风,却见梁上已空空如也,只得长揖道:“天凝沈鸣远,擅闯宝地,姑娘恕罪。”长揖之时,掌底一股劲风,直袭那女子。
  那女子并不理他,连目光也不曾向他转上一转,只是斜斜飘开两尺,又向门口飘去。
  沈鸣远目睹及此,大吃一惊。她飘开的速度不算甚快,刚好躲过他的掌风,但她一身盛装,满身环珮,旁人坐在椅子上轻轻一侧也会有环珮叮咚衣衫窸簌之声,她却始终无声无息,身形丝毫不动,仿佛只是一具移来移去的人偶,连耳上长长的坠子、发间凤钗的流苏也似与她凝定为一体,更不要说有什么发力起身的势子。
  沈鸣远错身一拦,又挡在她的面前,再次长揖道:“鸣远请姑娘赐告同伴下落。”未揖到底,猛然双掌一翻,以八成功力,向她拍出。
  那女子这次暴退七尺,身上环珮在掌风激扬中叮当乱响,身形却依然未动,亦不还手。沈鸣远一式击空,收掌敛身,不再进招,不料那女子倏忽间欺身直进,以奇快无比的速度从他身侧擦过,夺门而出。沈鸣远想不到她既不与自己交一语,也不对自己有所动作,陡然远逝,待要追出,那女子晃眼间已没入竹林,踪影全无。他心知林中设了阵势,即使追去,也必无所获,只得作罢。抬头看看方才唐吟风悬挂之处,心中一动,纵身上了房梁。梁上空空如也,但甚是干净,显然曾经仔细抹拭过。沈鸣远伸手在梁柱间四处细细敲击,侧耳倾听,微微冷笑,心头霍然雪亮。
  不久箫声遥遥传来,如一湖碧水,静好辽远。
  沈鸣远坐在梁上,听那箫声淡如烟水,一片宁静祥和,只觉心神俱畅,不禁侧耳倾听。箫声如缕,渐渐神思困顿,眼皮沉重,脑袋垂下,身子一侧,一个倒栽葱从梁上跌了下去。

  箫声如咽,曲中带着淡淡的惆怅,这惆怅轻轻缠入他心里,仿佛要将他的灵魂融化……箫声渐远渐淡,他极力想要留住,却终归于无痕……沈鸣远这次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满天星辰。
  他坐起身,发觉自己躺在无锡城的城墙边,孟絮莲就坐在对面,两眼直愣愣的看着他傻笑。他叫她的名字,和她说话,她根本就没有反应,他伸手摸摸她的脸,她也毫不闪避,只是一味地笑。他叹了口气,知道唐吟风说得不假,现在的孟絮莲,果然跟个木偶没什么两样。
  这时正是深宵,城门早已关了,沈鸣远拉着孟絮莲站起来,测度了一下城墙的高度,将她抱在身前,越墙入城,一路施展轻功奔到一间客栈门前,才将她放下地让她站好,自己上前扣了几下门。这间客栈本就是天凝剑舍产业,从掌柜到伙计皆是天凝属下,虽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却也和沈鸣远甚是相熟。
  应门的伙计来开门时本来正在打着哈欠,一见是他,立时喜动颜色,道:“公子,你回来了!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苻爷和雷先生还特地从总坛赶了过来,一直在调查幽栖林的事情。先前我们还说,要是到明天也没有公子的消息,怕是盟主要亲自来了。”
  沈鸣远微笑道:“劳你们挂怀了。碧菡姑娘还在这里么?”
  那伙计道:“在的。听柳公子说公子和孟姑娘进了幽栖林,她心里比谁都担心,可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她也不敢回长河山庄……”
  沈鸣远道:“去请她起来,扶她家小姐进去。”
  那伙计答应了一声,狐疑地看了孟絮莲一眼,道:“孟姑娘怎么了?看上去怎么像个僵尸似的?”
  沈鸣远皱眉道:“多问什么?快去吧,你想惊动客栈里的客人么?”
  那伙计吐吐舌头,“公子莫生气,我这就去。”他才转身向里去,忽又回头道:“公子,其实你反正也一路把孟姑娘弄回来了,到这里又何必非要做给我们看?你以前不是一直很看不起在人前惺惺作态的吗?”
  沈鸣远啐道:“我以前就是太不在乎了,才让你这小猴子爬到头上来!你还不去!”
  伙计呵呵一笑,转头跑进门去。
过不多久,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和一名文生打扮的中年人率先奔了出来,两人皆是冠履齐整脸色憔悴,显然都不曾好好休息过。那老者一见沈鸣远,劈头便道:“鸣远,你真的去了幽栖林?”
沈鸣远一脸惭愧之色,低头道:“苻师伯,劳您亲自过来,鸣远实在惶恐……”
苻风打断他道:“没事就好。你可知道你娘有多担心你,下次不能再这样莽撞了!”
沈鸣远垂头应了一声:“是。”
苻风还待再说,那中年文士扯了他一下,低声道:“师父,莫惊动了不相干的人,进去再说吧。”
这时孟絮莲的贴身丫头碧菡来到门口,见到孟絮莲的模样,脸色刹时惨白,但她也甚是镇静,并没多问,只默默地将孟絮莲扶了进去。客栈掌柜领着一群伙计簇拥着沈鸣远等三人进到后院,心里虽然满是好奇,却不敢在苻风面前开口,只得静静地跟着。
回到房中,雷烈方才开口问:“鸣远,到底怎么回事?”
  沈鸣远摇了摇头,“你们先别问我,很多事情我也不明白。倒是你们先告诉我,柳仪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掌柜道:“柳公子没有仔细说什么,只说有人胁持孟姑娘进了幽栖林,少东家跟着追了进去。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起的头,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然后第二天一早,柳公子就走了。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敢不报,所以当天这个消息就送去了总坛。碧菡姑娘也已经传书长河山庄。”
  沈鸣远想了想,“他说的倒也大致不差。但是事情太过诡异,而且说不定牵连重大,我要先请示过爹爹,不便现在说明。”
苻风闻言,眉峰一挑,怒道:“难道对我也不方便说么?”
沈鸣远恭声道:“不敢隐瞒师伯。只是其中有些事,师伯不知来龙去脉,直接和师伯说结果,怕是一时说不清楚。鸣远想的是先修书给爹爹,把情况说明,再由爹爹和师伯慢慢参详。”
苻风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要自己去和你爹说?那你要去做什么?”
沈鸣远道:“我送孟姑娘回长河山庄。”顿了顿,他转头向掌柜道:“宋齐,天亮之后,准备车马,我送孟姑娘回长河山庄。同时传言江湖,就说我请冷玉冰心往长河山庄为孟姑娘治病,任何条件,皆由我沈鸣远应承。”
他说话时神色平静,语调淡然,可是听到他话的人,脸上却全都泛起一股不以为然之色。
  雷烈愕然道:“鸣远,你要去见孟鹤羽?”
  沈鸣远点头道:“不错。”
  雷烈神情间殊不赞同,道:“可是……”
  沈鸣远挥手打断他道:“我知道,现在见孟鹤羽绝非合适的时机。但这事也算因我而起,我又怎能不去?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没有一点担当?”
  雷烈皱眉道:“话虽如此,总是让人不安……不如……让孟姑娘留在这里,或者将她带回天凝剑舍……”
  沈鸣远摇头道:“雷师兄太担心我,说糊涂话了。孟姑娘变成这样,于情于理都该马上送她回去,岂有我留着她等医之理?何况,冷玉冰心一向对孟鹤羽青眼有加,送孟絮莲回长河山庄,她看在孟鹤羽份上不会不管;不送孟絮莲回长河山庄,我们天凝剑舍与她素无瓜葛,她却不见得会给我沈鸣远面子。”
  苻风叹了口气,道:“鸣远说得不错,事已至此,推托无益。不过,孟鹤羽此人,城府甚深,而长河山庄之难以出入,传闻不在幽栖林之下,鸣远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雷烈,你跟鸣远去吧,若是孟鹤羽提出什么我们做不到的要求,你就替鸣远回绝吧。”
沈鸣远心中明白苻风所指何事,脸上阵红阵青,甚是尴尬。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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