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惊梦番外奈何天

      雅儿 2006-11-8 19:20
乾隆三十六年,春

乾隆靠坐御榻,盯着御案上堆起的奏章,心头的烦躁让他有了想把它们全部扔一边的冲动。
有半年时间了,在这半年时间,整个朝廷都陷在一片诡异的气氛里。
首先,乾隆是难得的勤政,取消秋狩,没去热河,每天唯一的事情除了上朝就是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唯一的纾解就是去圆明园了,或者该说是去已经纳入圆明园范围的绮春园小憩而已。这种生活对勤政的先帝而言是正常的,但对于他来说就不太正常了。他喜好游历,耐不住性子。往年留在宫中的日子,没有多少。象这样近大半年时间都没有任何活动的,除了刚登基那几年外,基本都没发生过。
皇帝异样勤奋,当臣下的自然也不敢怠慢。个个谨慎小心,努力表现,生恐一个不小心,前程失误是小,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才叫冤枉呢。这种时候,大家开始怀念病逝的傅恒了,如果傅中堂尚在,至少也能有个风向标,大家也不至于象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这种异常的气氛,就是正是自傅恒病逝开始的。

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一个奏章,只看了一眼,已经脸色大变,把奏章狠狠的扔了出去。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平息心头莫名的烦躁。但一切努力在看到躺在地上的奏章后彻底失败,走上前,冷眼看着地上的奏章,忽然哼了声,又狠狠的踩了一脚。
伺立在门口的王普看到乾隆忽然发这么大火,也吓着了。伺候主子这么多年,眼看着当年少年主子日见沉稳,象现在发这么大的火,近几年可还是第一次。只是,他也隐约觉得主子这次的火发的有点怪,细看主子的神情,似乎没有震怒,但那压抑的神情却是爆发的前兆。
小心的走上前,想劝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头看见地上躺着的导火线,上前倾身捡起。看了一眼,是缅甸战事的奏报,难道是战事有变?缅甸?王普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主子为什么发火,也明白了主子拼命压抑的是什么了。同时更明白,今天这事不是他劝得了的,更不是任何人能劝的,因为唯一可以劝的人已经不在了……
乾隆站在御书房门口,早春的夜,透着丝丝寒意,让他慢慢冷静下来。缅甸两个字钩起他心底隐痛,他知道缅甸战事胶着,只要他不继续出兵,短期内是不会生变的。缅甸,那个让他痛恨不已的地方,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倾全国之力,让这两个字彻底消失。可惜他不能,为了大局,更为了……
“傅恒……如果你在会怎么劝朕?大局为重?保重龙体?哈哈……”一阵悲凉的笑声自御书房传出,飘散在春夜的寂静中……
片刻之后。
“王普……”
“奴才在……”
“传旨,朕……”乾隆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轻叹:“朕……想去天津散心,明日启程……”
“着!”


天津行宫。
乾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兴起来天津,之前的半年里,他什么出游的兴致都没有。现在,他站在行宫的寝室里,忽然明白了,这里留下了他对傅恒的回忆。一年前,傅恒就是在这里向他覆命。
傅恒……那次,他和傅恒已经整整一年没见了。带病见驾的傅恒让他气的不得了,可傅恒还是用一贯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这个傅恒啊,明明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为什么发火。可偏偏还是不肯把转话题,可恨的是他堂堂天子,居然对一个臣下没辙,对着傅恒,他什么火都发不起来了。尤记得他允了傅恒的回禀后,傅恒居然拿出了一本洋洋数千言的奏章来,气得他当场就想把傅恒赶出去。既然已经亲自面君,何苦还写那么详细的奏折,嫌自己病中的精力太多么?
叹息,摇头,无奈的笑意从乾隆的嘴角漾起。那次他当然没有赶傅恒走,而是以自己累了为借口,把傅恒拉上御榻,来了个君臣抵足而谈。
那晚……乾隆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人老了,记性不大好了。可他还是清楚得记得那晚傅恒被他拉上御榻时的局促,不安,拘谨。可是后来谈到缅甸的正事,又能有条不紊,侃侃而谈。后来,回禀完了,傅恒也累极了,就在他的榻上睡着了。那晚,他自己没有休息,就看着倦极而睡的傅恒,想着明天一早傅恒醒来会有什么反应…一定是很不安,很别扭吧……
可惜最后他终究没能看到傅恒时醒来的表情……乾隆嘴角的笑意消失。就在那晚半夜,傅恒忽然发起高烧,等他察觉傅恒的情形不对头,召来御医的时候,傅恒已经昏迷不醒了。那次,傅恒整整昏迷了三天,他紧急从京中调来的御医努力了半个多月才勉强稳住了傅恒的病情。那次时他第一次感受到天子之力并非万能,看着傅恒在病痛中挣扎,他竟无能为力,只能拉着傅恒的手,告诉他要他活下去,他绝对不允许他离开。
然而,最终他都没能留住傅恒,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接到傅恒病危消息之时,他正好在接见西域来使,等他赶到绮春园的时候,看到的是傅恒安详的遗容。那时他真的好想把傅恒摇醒过来,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走得那么毫无牵挂?这世上真的没有可以让他留恋的东西了?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模式化的慰问了傅恒的家人,颁下重赏,吩咐隆重办理后事,然后离开了绮春园,落荒而逃……
“傅恒……”乾隆咬牙,一拳擂向御案。“啪”的一声,案上的茶盅跳起,茶水撒了一桌……

这声响动,也吓倒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王普。
王普一直在留意乾隆的神情。乾隆来天津的原因他比谁都清楚,这半年来乾隆反常的原因他更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乾隆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他才知道乾隆和傅恒的感情到了什么地步。傅恒过世,乾隆表现得很伤心,可他更知道乾隆压抑下来的更多。
刚才看着主子一个人忽喜忽悲,他知道主子是在想傅中堂了。他知道自己劝不了,主子年纪大了,可是这样下去,只怕主子也撑不了多久啊。
大着胆子上面:“万岁爷,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朕……睡不着……”
“主子……”王普犹豫再三,一咬牙:“主子,您这是何苦,您就算不体谅老奴,也该为您自己的身体想想。傅中堂……傅中堂要是还在,也不忍您这样伤怀啊!”
“狗奴才,你敢!”心事被揭穿,乾隆骤然大怒。
“奴才该死,奴才知道主子为傅中堂伤心。可是您想想,要是傅中堂还在,看到您这样糟蹋自己,他会有多伤心啊……”王普泪流满面,叩头连连:“傅中堂在时,常常嘱咐奴才,要奴才留意主子的起居饮食,不可以让主子做伤害龙体的事情。您现在这样,奴才也没办法向傅中堂的在天之灵交代啊……主子,您就算不看奴才的面子,也请看在傅中堂的面子上保重龙体啊……”
“傅恒……”乾隆看着脚下叩头不停的王普,一阵茫然,恍若间昔日傅恒含笑的低劝历历在目,一声长叹,拉起已经哭倒在地的王普:“好的,朕知道了,朕这就去休息……”
王普擦干眼泪,扶着乾隆上御榻,看着乾隆安歇。半饷之后,却听榻上的乾隆悠悠长叹:“王普,明儿你陪朕去看看傅恒吧……”
“着,奴才这就去传旨。”
“不用铺张,就你陪朕去即可,也不用准备什么,反正……反正傅恒也不会在意这些。”想了想:“备上点酒也好,朕也想和傅恒好好喝一杯。”
“着,奴才这就去准备。”
看着王普离去,乾隆轻轻一叹:“傅恒,朕有多久没和你一起喝酒了……”
夜凉无语,只有乾隆的叹息飘散……


东陵西三十里,一片墓地巍峨庄严,其雄伟不下于不远处的皇家陵园。一代名臣傅恒,就长眠在这片土地之下。
一身便装的乾隆看着王普把祭品放到傅恒墓前,虽然他吩咐不用准备什么,可王普还是备下了不少果品。祭祀本不该在墓前,可他还是执意进到这里。
眼前的傅恒墓,从规模建制都有颇多越制之处。墓地是他亲自所选,墓碑上的字和前面的碑文都是他御笔亲书;所有建筑和构件是他按宗室的制度颁赐。他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傅恒朝中第一人的地位无人可以动摇,不管在傅恒身前身后都一样。也正是这样的恩宠,平息了朝中所有关于缅甸一战的议论,傅恒虽然愿意担下所有责任,但他决不允许让关于有损傅恒名声的非议存在。

王普把手上最后一件果品摆上,向一旁的乾隆施礼后悄然退下。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明白,这对君臣之间,容不下别人的存在。

抬手把面前的酒杯斟满,沥于墓前:“来,这杯酒,朕先敬你。”落地的美酒,漾起淡淡的酒香。乾隆忽的一笑:“你看,王普对你多上心。朕说不用准备什么,可他还是备了这一大堆,还都是你最喜欢的,亏他能在一夜间全都找齐全了,连这酒也是你喜欢的女儿红。你也真是,朕还是第一次见到关外儿郎喜欢这样的江南美酒……”
说着饮尽自己面前的一杯:“这酒温和是温和了些,不过配着你的温吞个性还真是绝配呢……朕不喜欢,不过今儿朕陪你喝……”
“……傅恒,朕答应过会准你所请,不过朕食言了……朕不许任何人说你的坏话,也不许任何人诋毁你,连朕也不例外……你要是在,又该进言了吧……”
“……傅恒,你也不用生气,朕至少听了你的,没对缅甸再用兵了……不过朕不会放过他们的,迟早有一日朕要平了他们……呃,你又生气了对不对……”
“……傅恒,这个墓地是朕亲自帮你选的,怎么样,不错吧……朕的裕陵就在你边上,以后你就不会寂寞了……富察家的祖坟在关外,朕不许你到离朕那么远的地方去……”
“……傅恒,喜欢朕赐你的东西么?呵,对了,以你的个性,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这些都是朕以前赏过你的,你都辞啊辞的推掉了,这次呢……怎么不见你推辞了……”
“……傅恒,这酒还真不错,喝着温和,后劲挺足,难怪你喜欢……这酒啊,真的很像你,平常看起来温温和和的,生起气来可不得了……”
“………………”
一句话一杯酒,乾隆自斟自饮,转眼见一壶美酒已经喝得干干净净。酒意上涌的乾隆已经处在半醉状态,摇晃了下,干脆在傅恒墓前就地坐了下来。
“……傅恒……为什么不回答朕……你知道么?朕养了一群没用的饭桶,每天就知道把奏章往朕那里塞,什么都要朕管……你在的时候,朕哪有那么辛苦……“
“……傅恒,为什么不说话……你答应过朕的,你答应朕要陪管理江山,你答应过会追随朕一辈子的,可你现在在哪里……你出来,你回答朕啊!”
“……傅恒,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在怨我,你在恨我!你怨恨我负了你对不对!所以你撒手而去,留着我一个人后悔是不是!”
一扬手,乾隆手中的酒壶狠狠砸向石阶,化成碎片飞溅。
压抑了半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发泄;这一刻的乾隆放弃尊贵的自称,卸下至尊的威仪,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墓中长眠的,也不再是他的重臣。这一刻的乾隆,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的墓前,渲泻自己的悲愤和痛苦……
他当然知道傅恒不会怪他,可他宁愿傅恒怪他,恨他……也许这样他会好受点。
傅恒不恨他,可他却恨自己。富有四海又如何,现在他愿意倾尽所有,去换回自己最重要的人……可惜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一杯薄酒,祭奠英魂…… u
“傅恒……朕想你……”
“傅恒……朕也想抛下一切,随你而去……可是这万里江山处处皆有你的身影和心血,让朕如何抛得开,如何放得下……”
“傅恒……朕今生负你,寄望来生…寄望来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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