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惊梦

      雅儿 2006-11-8 19:17
辚辚车轮马蹄声踏破京郊清晨的寂静,远征缅甸一年整的大学士一等公傅恒搬师回京。时,乾隆三十五年,二月,早春。

抱病而归的傅恒已无力骑马而行,此刻正半卧车驾中,神情萎蘼。
窗外,北方的二月,积雪尚未化尽。远山迷濛,灰黑的树木,间杂了几处未化开的白雪,笼在晨雾中,更添风光。傅恒半支起身子,撩起窗帘,看着窗外的景色,神情多了丝恍惚。出征缅甸不过一年,却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南方雨林的艰苦,已经磨掉他太多的精力和健康。此刻再见熟悉的京郊景色,竟让他有了些许不确定,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啊……

北风从窗口透进来,夹杂着寒意渗进病弱的身躯,唤起阵阵不适。傅恒叹息,离开窗口,靠回柔软的卧榻,把身上的狐裘拢紧些。他已不再年轻,征战西南一年时间,癔瘴侵袭了他的身体,长年历练的健康被彻底催垮。兵困老官屯的那段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就此葬身异地了。好在还是回来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过得了这一关。征战沙场的他早已经看开生死,只是有些东西,他永远放不下,抛不开。
闭上眼睛,心中隐隐有着些许不安,这次的退兵是否太仓促了?缅王请和是否是缓兵之计?自己本该等缅王进了请罪表再退兵的,只是他的身体实在无法再支撑到那一刻了,万一自己真的病故军中,对军心的影响又会怎么样?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些事他不愿去想,可又不能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荣耀,更是责任。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皆能影响大局,可以此次……
“傅恒啊傅恒,此次你还是轻率了啊……”傅恒喃喃出声,似自嘲又似自醒。叹息归叹息,心底已开始盘算善后之事。缅王进请罪表最好,万一的话,也需要全盘计划西南的事件了。此次征缅甸的艰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今后的打算只怕要重新算计了。

行进的车驾忽然停下,车外传来侍卫低声禀告:“禀公爷,已进京郊了,五王爷和十一阿哥已经在一里外的长亭等候。”
“知道了,加快行进,莫让迎侯的人久等了。”傅恒一边吩咐加快行进,一边抛开思虑,静心养神,以应付等下的接见礼仪。
大队快速行进,不到片刻,就已经看见在长亭迎侯的大队人马了。前头黄罗伞下,是代天子迎接的五王爷和亲王弘昼和十一阿哥贝勒永瑆以及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
傅恒的车驾在迎侯仪仗数十丈外停下,在侍卫扶持下下车的傅恒,步行上前行礼。经过适才短暂的养息,傅恒神情间虽难掩病容,却已无适才的委顿之色。
“奴才傅恒,恭请圣安,吾王万岁万万岁。”傅恒大步上前,向天子銮驾请安。
弘昼和永瑆代天子半受礼,马上双双上前扶起傅恒。十一阿哥双手扶起傅恒:“傅中堂此行辛苦了,皇阿玛正从江南赶回,吩咐我们在此地迎侯,宫中已备下庆功酒宴,为您洗尘。”
傅恒闻听,再次下跪:“奴才此行未尽全功,怎敢受此大礼,万万不敢。”
和亲王弘昼本就和傅恒私交甚厚,加之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早看不惯傅恒的强自硬撑,一把拉起傅恒:“行了,礼数到了就行。此行辛苦你了。听说你病得不轻,就不要再啰唆什么了。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走吧……”说着就把傅恒往銮驾上拉:“别死撑了,有病在身就到车上休息。”
傅恒病体架不住五王爷的蛮力,被他硬往车上拉,口中却还是推辞:“这……天子銮驾,怎么擅动,还是……”
一边的十一阿哥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笑道:“皇阿玛不在,本就无须太拘束。更何况您此行居功甚伟,就算皇阿玛在,一样会邀您同车同銮的。您就不用谦逊了,请吧。”说着也把傅恒让銮驾上让。一行人直往紫禁城而去。


当晚,绮春园暖阁之中。
傅恒埋首书案前奋笔疾书,誊写奏章。三子福康安借上前为他拨亮照明蜡烛的机会,倾身低劝:“阿玛,夜深了,您病体欠安,该趁早休息才是……”
今儿一整天他都随伺在父亲的身侧,深知父亲的体力已经几近透支。日间的庆功宴上已是精神欠佳,勉强支撑了一半,就体力不支,只得中途离席,在此绮春园中修养,连回自家府地的力气也没有了。本以为父亲会好好休息,没想到父亲在睡了一觉之后,又开始写奏章,而且一写就是几个时辰。父亲的做法他不理解。不过,父亲虽然温和,但一向家教甚严,此刻父亲不听他劝,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低头站在父亲身后,随时观察父亲的情况,听候吩咐。
傅恒对福康安的劝告充耳不闻,依旧笔下如风,期间偶尔停顿思索,如此写写停停一个多时辰之后,完成奏折。搁下笔,整个身子往后一靠,神情间已难掩疲惫与病痛之色。
福康安适时再次上前:“阿玛,让儿子扶您去休息吧,这里儿子帮您整理就好……”
傅恒闭目摇头,却没说什么。福康安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有继续伺立在父亲身后,轻轻按摩父亲的双肩,为父亲纾解疲乏。
暖阁中寂静一片,只有傅恒不稳的喘息声和偶尔的低咳声。片刻之后,闭目养神的傅恒忽然睁开眼睛:“现在什么时辰了?”
福康安看了下更漏:“阿玛,已经近亥时了,您该休息了……”
傅恒不理:“亥时,那邸报应该到了。”
福康安一愣,难道父亲不休息是在等邸报:“是,照例邸报应该在戌时就到了,您要看邸报?”
傅恒摇头:“你去看看,皇上的圣驾到哪里了。”
“是。”福康安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是一直在等圣驾的消息,匆匆离开暖阁,片刻之后又急急赶回:“回阿玛,圣驾可以在三天后到达天津行宫。”
“恩……”傅恒点头。福康安再次上前:“阿玛,儿子扶您去休息……”
这次傅恒没在拒绝,福康安把父亲扶上卧榻,为父亲盖好被子。烛光摇曳,映着父亲苍白的病容,福康安忽然觉得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富察世家已经是难得的尊荣,真无法理解父亲这样辛苦是为了什么。眼见父亲呼吸平和,应该已经休息,就准备回书案起整理父亲刚写完的奏折。
此时,状似睡下的傅恒忽然睁开眼睛:“你去准备一下,后天去天津行宫。”
“阿玛您……可是您的身体……”福康安想说什么,但傅恒已不再理他,沉沉睡去。


天津行宫,乾隆半倚半卧的靠着御榻。一路从江南急急回京,赶了四,五千里,身体已经开始吃不消了。看来真的是老了啊,乾隆自嘲的笑笑,忽的想到,这样赶路他就已经开始吃不消了,那傅恒远征行军岂不是更累。
傅恒,傅恒……念及傅恒,他忽然开始坐不住了。自从去年傅恒远征缅甸,已经有一年没见到他了。当初接到傅恒病倒在老官屯的消息,他心急如焚,立时想召傅恒回京,让他把军务交给阿桂。没想到一向遵从旨意的傅恒竟第一次违抗了他的意愿,直到缅王请和,才随大军搬师回京。
傅恒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根据奏报,傅恒已经在两天前到京了,可奏报上对傅恒的身体情况奏报含糊,让他实在不能放心,他一定要亲眼看见傅恒平平安安,这也是他兼程赶路的原因。忽然开始后悔,不应该在天津歇下来的,如果再赶下路,明天一早就能到京城,就能……心情没由来的一阵烦乱,站起身,开始再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索这是不是趁现在天色尚早,传旨再度启程。
此时,大内总管王普进来:“万岁,傅中堂请见。”
“什么?”乾隆一下愣了:“你说谁?”
“傅中堂请见。”
“傅恒?他怎么在这里?”
“万岁,傅中堂早上就已经到行宫了。不过中堂说皇上兼程赶路,需要休息。所以现在才来请安。”
乾隆无言,好一个典型的傅恒作风,果然是傅恒才会做的事,摇头:“让他进来吧。”

一年没见了,进来的人影和记忆中的人差异了太多,让他骤然有点不适应。傅恒瘦了,即使在宽大的朝服支撑下,也能见到昔日健硕的身形已经清瘦了不少;南方烈日照射下变得黝黑的肤色,也掩不住病态的苍白。
本能的下座迎上进来人,阻止他下跪行礼:“傅恒……”一声呼唤,下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近身,入目的是更多的憔悴;那曾无数次拉起的手臂,也明显的瘦弱。一时间万端情绪涌了上来,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你……”这一瞬间涌上来的后悔,心疼最后化成无名的怒火,抓着傅恒的手臂愤然一推,回到座位上:“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恒被这一推弄得踉跄了下,看到乾隆发怒,本能的跪了下来:“主子息怒,奴才是来复命的,缅甸的战事……”
傅恒一句话,把乾隆的怒火又撩起了几分:“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非要你来这里复命?朕难道不回京了?你就不能等朕回京再说?”
傅恒咬牙低下头,承受乾隆无名怒火。多年君臣,多年相知,他当然知道乾隆的怒意从何而来,这样的怒意,他只能承受。直接来天津复命不是一时兴起,只是有些事他必须尽快让乾隆知道,现在他只能等着乾隆的怒火过去,再奏关于缅甸的战事和他的隐忧了。
看着跪在下面的傅恒,乾隆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怒的不是傅恒,是他自己。缅甸战事该不该打,朝中一直有争论,不过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这场战事。但是现在,看到现在的傅恒,他后悔了……再次起身下座,扶起跪着的傅恒:“你最近……身体可好?御医怎么说?”
“奴才无妨,关于缅甸的战事……”傅恒起身,一本初衷,开口还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事。
“你闭嘴!”乾隆气苦,这个人…还真是。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傅恒的身体情况,可傅恒他……话说回来,这就是傅恒啊,唉……无奈叹息在心头。
“……”傅恒乖乖的闭上嘴,看着乾隆。乾隆无奈:“朕累了,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你明日随銮驾回京,在车上回禀吧。”
“那奴才先告退了,主子休息吧。”傅恒躬身告退。
看着傅恒退下去,乾隆心中一动:现在让傅恒这样回去,他也不见得会去休息,还不如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呆着。
叹息声中:“傅恒,朕改主意了,你现在就回禀吧。”
谁说圣天子喜怒不行于色,出言无悔。能让乾隆无可奈何,出尔反尔的,唯傅恒尔。

翌日,傅恒病情忽然反复,乾隆急召御医。御驾滞留天津一月,至乾隆三十四年四月,傅恒病体略见稳定,方起驾返京。


乾隆三十四年的四五月间,乾隆在烦躁中渡过。一方面傅恒的病情不断反复,让他担心不已;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证实了傅恒的隐忧:缅王请和是缓兵之计,请罪表迟迟没有到。朝中对此事已经议论纷纷,碍着乾隆和傅恒的面子,没人敢说什么。但此事事关天朝威仪,他轻忽不得。只是傅恒……看着傅恒缠绵病榻,他又怎么忍心再加诸责备。两难的处境让乾隆喜怒不定,朝中百官更是小心谨慎,免遭池鱼之殃。
朝中局面,病榻上的傅恒不是不知道。他搬师之际,也已经料到可能会有今日局面。月前亲自到天津面圣之时,也已经说明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他愿意一力承担所有后果。之前乾隆几次过府探病,他都提及此事。而今自己的身体日渐衰败,这件事绝不能拖下去了。一旦自己身后,这件事更难善了,牵扯的人也会更多,影响会更严重,这些都是他不乐见的。乾隆不忍加罪,他心中感动,却也让他更加着急,只是病体日渐沉重,非但无法起身,就连清醒的时间也越发短了。

直到乾隆三十四年七月,天气转暖,卧床两月有余傅恒也难得可以起床活动。时七月初六,明日即是七夕佳节,乾隆游兴大起,移御驾至圆明园。群臣见乾隆龙心大悦,也不免奉承,纷纷至圆明园请安。傅恒也借着难得的好精神,移居绮春园静养。
七夕佳节是牛郎织女每年一度相会的日子,也是闺中女儿乞巧之日。圆明园中成了后妃宫女的乐园,热闹非凡,倒是与相隔不远的绮春园成了对比。一方面是傅恒好静,一方面也是因为傅恒卧病的原因,绮春园里没有圆明园热闹,但也是高挂明灯,一派节目之景。
傅恒斜卧软榻,从水阁小楼向外,正好可以看见外边的热闹。只是此刻的他无心外面的景致,闭目促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有人进入小阁也不曾察觉。

乾隆挥手支走随从和随伺傅恒的奴婢,行至傅恒跟前。
卧病多时的傅恒更见清瘦了,此刻一身夏装单衣的傅恒,几乎已经回复到昔日的模样。只是昔日的傅恒年轻,瘦却不弱,今日的傅恒,却是……唉……
乾隆的叹息,惊动的静思中的傅恒,抬眼见到乾隆尤自一愣,就要起身:“主子怎么有空过来?”
乾隆按住傅恒的身子:“不要起身,就这样陪朕说说话吧。”
“这……是,奴才谢恩。”
“你刚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连朕进来你都没察觉?”
“奴才在想……”傅恒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开口,也许这是自己最后进言的机会了:“奴才在想缅甸的事……”
“傅恒!你……”傅恒话未说完,已经被乾隆截住:“今天朕不想听这件事。不许你再说!”
“主子,可是……”
眼见傅恒力争,乾隆火了:“朕说了朕不想听,你再说什么,就是逼朕离开这里!”说着乾隆既要拂袖而去。
“主子……”傅恒起身欲留乾隆,却因起身过急,一阵晕眩就往地上倒。
“傅恒!”乾隆赶忙扶住,见傅恒抚胸喘息,满是压抑病痛之色,不觉心痛:“你,你这是何苦……”
“主子……主子的心意奴才明白,只是……”傅恒努力平息这自己的激动:“只是这些事情终要解决,主子体谅奴才不忍说;群臣碍着奴才的面子不敢说。缅甸的战事是奴才主战,出战缅甸也是奴才主动请缨的,现在事情办成这样,奴才应该一力承担……”
乾隆见傅恒动情,怕他太过激动影响病体,赶忙安抚:“傅恒,你不用担心,缅甸的事,朕已有打算了。”
“主子……”傅恒听乾隆话中有话,多年的君臣之宜,让他马上察觉了乾隆隐动的怒意,不由大急:“主子,缅甸战事,不可再开啊。”
“你说什么?”
“主子,缅甸政局已经稳下来了,再战不利。如若拼倾国之力打下来,又不能设流官政府常驻统辖,很不值得。从云南到缅甸,水陆军三万一千,现在仅存一万三千。不但军需药品供不上,兵力调动也极难,我军……我军阵亡的其实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蛎病死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 所以请主子下旨撤兵,将来再看情形施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胜。”
乾隆不语,傅恒之言在理,可是缅甸战局如此,更让傅恒吃亏,这口气让他如何咽得下去。
“主子,主子若执意再战,便是奴才之过了。为奴才一人而生灵涂炭,损及天朝威仪的话,那奴才纵是泉下,也难安心瞑目啊……”
“够了,不许再说!”乾隆忽的喝住。傅恒一惊闭嘴,抬头看时却发现乾隆目中没有怒意,反倒是一片哀伤之色:“够了,傅恒,你是什么样的人,朕会不知?你的所请,朕什么时候不许过?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今天朕来这里是听你说这些的么?”顿了下,伸手把傅恒揽进怀里:“缅甸一战是你之过么?没有朕的意思,你会一力主战?没有朕的意思,你会请缨出战?你这一生为朕担了多少责任,这次让朕自己承担不行么?”
“主子……”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乾隆抱紧了怀中人:“一直以来都是朕准你所请,你也成全朕一次可以么?就一次,今天,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怀中人不语,只是慢慢的柔顺下来。
窗外是银河霄汉,只是一年苦候,只为这一天重逢,值得么?
“傅恒,你后悔过么?后悔跟了朕,换得这一世的辛苦……”
怀中人依旧不语,只是伸手覆上揽在腰间的手……
小阁之中也静寂下来。窗外,双星移动,银河暗渡,金风雨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半月后,傅恒病逝于绮春园水阁,逝年不满五十。

傅恒出殡之日,乾隆亲临傅府致祭。追封傅恒为镇国公,谥文忠,以宗室之礼下葬。

傅恒逝后,绮春园正式归入御园,傅氏后人另赐宅院安置。



《清史稿◎傅恒传》节选

三十四年二月,班师。三月,上幸天津,傅恒朝行在。既而缅甸酋谢罪表久不至,上谓傅恒方病,不忍治其罪。七月,卒,上亲临其第酹酒,命丧葬视宗室镇国公,谥文忠。又命入祀前所建宗祠。其后上复幸天津,念傅恒於此复命,又经傅恒墓赐奠,皆纪以诗。及赋怀旧诗,许为“社稷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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