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清穿)

      古代/穿越 2010-6-9 18:03:00


如果大家看过《康熙王朝》的人一定对里面的人名很熟悉,太里面发生的一切在历史上都可找到,时间也吻合!在睦时仿佛在看真实的历史剧,一切的一切好想真的存在过!莫名的感动,对作者对此文的用功之情不在话下!此文中最佩服的不能不说康熙帝,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控制当中!在的存在就好像一个神,可又不是,在他决定谁当皇帝时那一幕幕出现在他脑中的人物,他的妻子,老师。爱人,知已又恰恰说明了他只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俗世之人!

 

推荐。。★★★★★(《天狼》和番外《恨水东逝》实际上要分作两个独立的故事来读,正文是写胤禛与胤祥凄美悱恻的爱情故事,背景是宏大的康熙雍正两世王朝,和错综复杂的宫廷斗争,缘起是天狼白虎的天劫——一世之缘。说到这里,偶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能力,把个故事设计得这么精致,既能在既定历史事实中展开一段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可能舒展的故事,又能在情理之间把个情写得如此理所当然,顺乎各位看家的情理,令人无法呲嘴饶舌,当真是本事到家哩!恨篇写十四皇子对雍正的单恋,同样的背景下,这份无望的爱恋更显凄楚,不过单恋毕竟是单恋,独角难成戏,所以此篇的光彩必会被天狼所掩,这也是如若文中人般的命定劫运。但是两篇文皆数上乘之作,作者的功力均现其中。

(序)

 

金陵,紫金山。

“周兄,瞧这天气,今儿个看日出是没问题了。”

“嗯。”

三声梆子响,正是寅时,看天际银红一线,几个星子寂聊无奈,一切都在初冬的薄寒中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

周姓书生笑道:“我们来早了点,贤弟衣服添够没?有点冷啊。”

被问话的跺着脚,呵着白气,正要答话,却一下子呆住了,手指着天边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周姓书生诧异间顺他手指望去:遥远的暗蓝穹隆下,天狼星冉冉升起,寒光千里,一颗流星顺势而下,直扑天狼。刹那间两星交合,万丈银光闪烁,金陵城内紫气蒸腾,白雾混沌——六朝故都森然肃穆,静待旭日东升,赫然竟有换世之相。

不过数十秒时间,异相过去。奇的是那颗直扑天狼的流星却失了踪影,好像与之溶为一体,再看天狼,银光隐去,很快就消失在朝阳的遮天红霞中了。

“天地异象……贤弟……若非社稷有动,便是天人临世……”周姓书生兀自沉浸于刚才的奇观中,喃喃自语,“星冲天狼,紫气东来啊……”

 

“我许你二人心愿,天狼白虎,一世缘矣。”

帝都紫禁城上,恍忽间有天音回响,却被满城鼓乐爆竹隐了个干净。

 

时值大清康熙十六年十月十三,康熙帝第四子落地,起名“胤禛”。

 

 

第一章

 

紫禁城,毓庆宫。

太子书房。

窗外知了叫得喧天动地,窗内学子一个个没精打彩。正是六月六,日头儿毒得青石板打荷包蛋吃。也难怪一帮子天璜贵胄金枝玉叶的阿哥贝子们垂头丧气,趴作一团,到底都是些孩子心性儿,有几个已经鼾声大响。

掌书的谙达看到这帮爷就有气。当初原本想捐个生员,混碗官饭,凭自己一肚子圣贤墨水,还怕混不到个三品肥缺,哪想到让主事儿的人一摆布,竟然派进宫给阿哥们发蒙儿来了。眼见一帮小子们大的已是近二十,小的还不过五、六岁光景,脾气各式各样,千奇百怪地给自己出难题。自己不过是个发蒙儿先生,又比不得太子太傅那样的大牌鸿儒,看到可恶的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偏偏又是最得罪不起的大阿哥和太子爷最为捣蛋生事,直恨得牙痒痒地,脸上笑容却是半点不敢怠慢。

“太子哥哥,醒了醒了,背书了背书了!”

太子胤礽甫从梦中惊醒,原来是老十四推他。他往讲桌上一看,眼下背书的是老十,那小子生来就爱胡闹惹事儿,上树掏雀儿蛋下地捅蚂蚁窝是把好手,叫他背书还真能把他活活憋死。

胤礽冷笑了一下,才想到自己那页也忘了背,心下寻思着十来个孩子去了一半,之所以跳过自己恐怕是谙达暂时放过,迟早也是要背,正翻到页码要抱抱佛脚,谙达开了口:

“十阿哥你又背不上了,老规矩,街沿上去。”

老十胤锇吐了下舌,扮了鬼脸,溜出房门看,街沿儿上已经是一溜儿了。幸好还剩了个荫凉地儿,插缝儿挤了挤早早出来的老五和果亲王家的贝子,嘿嘿一声跪下了。

“太子殿下,现在轮着你了。”谙达清了清嗓,低咳一声。

胤礽心里头颇有点不安,书是背不出来的,平日里还可以混过去,今儿个眼见跪的人多了,恐怕是谙达认了真,蒙不过了。再想想自己位处东宫,总不能真把储君赶外面去吧?胡思乱想间已到了老师面前,吱唔了半天没吭出气儿来,回头望望,除了老十三、老十四等三五个豆丁儿小子没背外,没出去的竟只有老三胤祉,脸上青白皂紫一阵儿发烧。

谙达看了他的窘相已是心知肚明,叹口气:“太子爷啊,今个儿是脱不了身的了。”

胤礽脸上没动,心头咯噔儿一声,沉了。

“不过,叫太子爷跪石板儿,臣还没那么大的佛面。这样子,老规矩,十三阿哥,人臣之理,当为主君分忧解难,今日你就代太子爷受这一罚,这也是太子爷隆恩,有心磨练于你,领恩!”

屋里几个同时往屋角望去,去年刚入房读书的十三阿哥胤祥瞪着双黑玻璃珠儿似的眼睛,望向谙达和太子,雪白张小脸霎时就涨红了,咬咬牙,迎着一屋子冷冰冰的目光,昂首出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骂是骂不过,打是打不过,谁叫自家是个没娘的孩子,是个连个太监宫女都不叫动的光杆阿哥呢?!

宫里明令不许种树,出门才见街沿上荫凉的地方已经跪满了,再过去就是毒花花的日头白晃晃的片。回头看看,谙达手里鞭子轻轻晃荡着,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三哥、老十四他们全是一言不发,侧头看墙壁发愣,太子则似笑非笑地玩着手上的玉石扳指,不拿正眼瞧他。

罢了罢了,到这田地,还没种地想着他们会为自己求情么?

胤祥脖子一梗,大步出去,挑了下一级的台阶,硬生生跪在日头里了。

跪是跪了,心里那个气啊!其他的哥哥弟弟,哪个不是有名有号的娘娘所养,只有自已,想是从小就少了额娘照应,连娘的样子都记不起,打知事儿开始不离耳的就是“杂种”二字,受气挨打不是一回两回。同是一年生的,老十四胤禵是德妃乌雅氏所出,纯正旗人血统,正牌皇贵妃生的,弯弯眉毛下头奴才跑都跑不及。再看自己,年上风寒发高烧,愣是没人答理,若不是皇阿玛一高兴叫皇子们觐见,四哥跑来找自己,恐怕早就伸腿儿了。想到这里真正是又恨又气又无奈,再加上年幼体弱,眼前一黑背过气去……

 

“禛儿,夜里读书太久,要伤身的。传我的话,把昨儿皇上赐的新贡燕窝每夜给四阿哥炖上点,补补身子。”德妃心疼地摸摸儿子的脸,心下只得意自己生的这龙子端地是仪容俊秀,刻苦好学,没辜负皇上一片期望。照此下去,虽不指望位及东宫,将来也能好好辅佐君侧挥洒一番,前途一片锦绣。

“额娘,若没有其它事,儿臣下去读书了。” 胤禛辞过母亲,起步便往宫外走。昨天下人报说京城里又印了一批新书,他换了身便装,带了两个小厮,乐滋滋淘书去了。

时年胤禛正是十四五岁光景,容貌酷似母亲乌雅氏,长身修立,净白面皮儿,纤长剑眉斜斜入鬓,一双眸子墨如点漆,深不可测,直挺的鼻梁接着淡红的薄唇,配上张地道的瓜子脸相应,若不是他生性冷漠,不苟言笑,倒是个招蜂引蝶的好面相。

行走到毓庆宫外,忽然惦记起在里面读书的兄弟们。多年前皇后流产,正赶上自己出生,于是从小就被抱进钟粹宫由皇后娘娘亲自调教,独得宠爱,兄弟们对此早就不满了。平日里再不走动走动,少不得又要添些气使。又惦记起十三弟的功课,想着想着就迈进去了,却听老十胤锇粗着嗓子嘻笑着:“真正不中用!这么就倒了!”“没四哥护着,你还真不是回事儿!”旁边还有些附合的。

眉头一皱几步过去一看,没把胤禛气昏过去。一群人围着晕在日头儿里的老十三胤祥,竟没一个人上去扶一把。

“叫太医!”大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拉开人群,一把把幼弟抱在怀里,回头狠狠瞪了老十一帮人一眼,也不去理会屋里匆匆赶出来的谙达和太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好凉啊……

好甜的水……

恍惚间好像有人拥着自己,轻轻拍着哄着……

是额娘吗?额娘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还是舍不得我么?你要舍不得,你带我走啊……

我的好额娘,你带儿子走了吧!反正早晚是死,与其被人家给糟蹋死,不如跟了额娘去了。当初干嘛生下我,叫我就留在肚子里陪你去了,今儿也不会在这儿活受罪……

“太医,没有大碍吧?”

“没事儿,凉快一下,休息两天。十三阿哥只是身子弱,中暑了。”

“哦,你下去吧。烦劳调两副好药上来。”

“扎!”

胤禛冷着脸,抱着弟弟轻轻拍着,时不时用小勺子喂上一口冰糖汁儿。孩子还没醒,开始让他独个儿躺着,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恶梦,连连挣扎。胤禛心头一痛,自个儿抱在怀里,反倒安生了。只是嘴里还是反复地念叨着“额娘”、“额娘”。

可怜的孩子。

老十三的母亲是土谢图蒙古大汗公主宝日龙梅,原来是极尊贵的公主。不知为何,从入宫到出宫皆是不明不白,至今连个名号都没有。娘家隔得又远,只留下个孩子受人排挤欺负。大清皇室的皇子们按规矩是不由生母抚养的,自己被交给皇后带都是特例,所以自小亲情就淡漠得很。兄弟们间地位差别,大半要看母亲出身,加上一帮势利的官宦宫人,其中人情冷暖,拉帮结派,虽是一父所出,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只可怜这十三弟,内无母亲依靠,外无外戚扶助,兄弟们欺负不说,就连太监宫女也敢拿气给他受。这孩子偏生性情又极刚烈,每每总要争个气顺,最后又总是更惨,实在是叫人不忍心看下去。

低头看弟弟苍白的脸,和他娘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记得当年宝日龙梅公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眼睛,先是低头请安,浓浓的睫毛如同乌鸦的羽翼,沉静如夜。抬眼,一双大眼乌黑透亮,黑多白少,三分柔弱七分刚烈,塞外混血造就的深邃五官中,那双温弱倔强的眸子,如同暗黑火焰,刹那间燃尽一切。皇阿玛的身子不易察觉的轻抖了一下,双手将公主扶起。自己那时年幼,尚不晓事,现在想起,所谓倾国美人,大概就是公主那种了。

现在,公主又把这双眸子,原封不动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想着想着,不禁收紧了臂膀,把弟弟拥得更紧了。

 

傍晚时候,胤祥才悠悠醒转。睁开眼,自然不会是母亲,迎面的是四哥白净忧虑的面容。

“祥儿,你总算醒了,吓死哥哥了。”

他的语气恬淡温柔,一只手拿湿巾轻擦着孩子的胸膛,一只手打着扇儿。胤祥只觉心头一阵哽噎,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哥……哥……额娘……额娘她不要我了……”

“没有的事……祥儿乖……额娘要你的……祥儿乖……”

没什么经验的胤禛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对上那一双乌黑倔强的大眼睛时,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忍住不落泪,只是一味哄着。哄着不哭了,孩子却巴巴地望着他,一副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胤禛心里明白这十三弟,性子烈,最难求人。看他泪眼未干望着自己,已经懂了七八分。原本站起身子想走的,又坐下来了,嘱咐宫女太监:“回去说一声,我今晚不回去了,留十三阿哥这儿。”瞅着孩子眉头一展,淡淡地就笑了,十三的心思,自己还是懂的。

 

叫人搬了床薄被,亲自抱着孩子梳洗了,哥俩上床挤作一团。胤禛平日里待别人虽是冷眉冷眼,对胤祥可不一样,心下十分疼这没娘的弟弟,但有机会就要呵着护着,所以也就这弟弟能见着他温柔慈爱的面孔。

窝在哥哥怀里,胤祥满足得就象只偷了腥的猫儿,蹭着哥哥不甚宽阔的胸膛,美美享受着难得的温暖。胤禛笑了:“大热的天儿,不怕捂着?”话是这么说,还是任由弟弟撒娇,知道自己平时里极难呵护周全,弟弟受苦多了,就是这点子娇气,也是难得有机会使出来的。

“不怕!我要一辈子和四哥在一起。”

“胡说,多大点孩子就提一辈子的事儿,以后你娶了福晋,就把哥给忘光了。”逗笑着,轻轻捏了捏粉嫩的脸颊。

“我才不要福晋呢!我就要四哥,天天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傻孩子……”

轻柔地吻上薄薄的透着粉色的眼皮,不知不觉间,胤祥已沉沉入睡了。

你的梦里有些什么呢,祥儿?

是未见面的额娘?还是读书的书屋?抑或是那帮子恶狠狠的“兄弟”?

看来都不是,因为你在笑。

一定是梦着什么幸福的事情了吧?

……

 

夜半,胤祥醒了,抬眼便是胤禛沉静的睡脸。窗外柔和天光透过薄薄纱窗,映在哥哥月白的肌肤上,胤祥只觉得说不出的美丽和祥。心一动,偷偷亲了下那淡红的薄唇,呆呆地甜笑起来。

“我才不要福晋呢……我要哥哥就好了。”

 

 

第二章

 

安徽,桐城。

又是六月天。

“四哥,调咱哥俩入京呢。”

胤祥随手把片子朝书桌上一掼,抱头往书房屋角的椅子上一蜷,早就耐不得上下眼皮打架,呼呼地竟睡过去了。

胤禛端坐在书桌前阅着公文,侧脸看时,十三弟已睡得熟了。年羹尧打外头抱了叠札子进来,望见十三阿哥,低声笑道:“主子,十三爷已经两宿没有合眼了,查账查的呢!”

“嗯。”胤禛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叫高福儿去把后头卧房里的凉被抱床过来,别让你十三爷凉着了。”

“扎。”年羹尧应了声,扭头就要吩咐高福儿,又被胤禛叫住了,“算了算了,你也累得够呛,歇着去吧!”

“哎?”年羹尧愣了愣,看主子面色难测的样子,低头思忖了一下,笑着应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两人,胤禛面无表情地望着弟弟,终于忍不住推了推。

“祥儿,醒了醒了,房里睡去。”

想是睡得死了,推了再推,还是没有反应。

叹口气,站起身,走到面前,一手从腋下穿过,一手挽过膝弯,一使劲,竟没抱得动。

愣住了,那个人也醒了。

“呀——哥!”慌慌张张跳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空气凝结在那里,谁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胤禛才自嘲地笑了,踱回椅子,坐下,喃喃自语:“都忘了,你也不是孩子了,哥抱不动了呢……”淡淡的惆怅如薄烟围绕在他周围,只觉时光飞逝,昔日舐犊温情已成过往。

胤祥只是呆立着,凝视着兄长的侧影。哥哥没变多少,只是高了些,更成稳了,清俊的面容含着几分冷峻,几分威严。人称“冷面王”的哥哥,是瞪一眼也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的人物,可是在他看来,哥哥还是哥哥,还是那温柔会哄人的哥哥。

从来没有想过哥哥会抱不动自己的事。

抬手,看看自己,一身短打,雪练似的肌肉块块绽起,个头儿已经高过哥哥两分了。拜小时受气所赐,天性一个争强好胜,长年文武兼修,练出了今天的好身板儿。

记得当时想什么来着?

“……现在是哥哥护着我、疼着我。迟早有一天,我要强得足可以保护哥哥、疼着哥哥,谁敢碰哥哥一下,我要他百倍偿还!”

现在呢?自己是否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面前这个唯一的亲人呢?

哥哥的身影清瘦、挺拔、倔强,又是那么的孤独,孤独得让人心酸。

禁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

胤禛微微抖了一下,镇定地,没有作声,任凭弟弟把头靠在自己的颈窝。虽然是六月天,夜里却也有一些凉气,但不知是天凉、风凉,抑或是心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祥儿,你累了,去睡吧。”

那么大的个子,弯扭得像个孩子。微微皱眉,侧头,失笑——原来已经又睡着了。

再次站起身,架着胤祥,半扶半抱还带拖才送他上了后面的卧房。替他脱了鞋袜,搭上凉被,几分怜爱,几分心疼,霎时间全涌上了心头。

都忘了,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洞房花烛夜……

 

打那次胤祥晒晕之后,没多久自己就受赐四贝勒府,出宫居住。因惦着十三,索性秉明皇阿玛,接了弟弟出来与自己同住。不是成日呆在宫里了,弟弟才算是少受了些欺负,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只是刚烈的性子没半点改观。跟着开始习武,他天赋极高,起初还常遭人捉弄,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后头武功日渐精进,越练越猛,慢慢地就没人敢当面欺压他了。宫里常把十三和十四并称为文武双全的武郎君。但在他看来十四弟还略微缺了点豪气,只有十三,受的苦多了,一出手自然而然地霸气十足,光明正大,豪爽磊落,真正是应了皇阿玛御赠“拼命十三郎”这名。

人都说祥儿性子暴烈。可是他知道祥儿其实很乖,很柔顺。

祥儿从来不顶他一句。两人名为兄弟,其实祥儿敬他爱他至深至重,远甚于兄弟之情。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弟弟的全部依靠了,半点舍不得放开,唯恐有看护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地就心疼祥儿,远胜过一母同胞的十四弟胤禵,仅仅是为了骨肉亲情还是单可怜那没妈的孩子,或者是,老早以前就被那双深黑倔强的眸子给陷进去了?

转眼自己奔二十了,三哥胤祉大婚过后,阿玛开始旁敲侧击:“年纪大了,府里要有个看护的人。”

是该娶妻了。

反正都会娶的,所以阿玛钦赐了那拉氏的千金给自己时,并没有多大惊讶。对方出身还好,八旗家子女,纯正满人血统,模样端庄贤淑,知书达礼,性子又温和。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于是,结婚吧。

那一段时间都很忙,没怎么顾着祥儿,每天都匆匆地打招呼,匆匆地离开。很快迎来了大婚,他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红绸带,身着皇子礼服,护在大红花轿前面。锣鼓喧天,一条街满溢着绯红的喜气,他却左看右看,似乎少了什么。

“回主子,十三爷昨儿个带人打点礼堂,着了凉,眼下正在府上休息着等着主子呢。”

还是高福儿伶俐,见着风头就知道该使什么舵。

眉头一皱。

“碍事儿不?有没有请太医?”

“回主子,不碍事儿,说休息一会儿就好。”

“四哥新婚大喜,还惦着十三弟呢!”侧身赶上来的八阿哥,笑着向自己作辑祝贺。他回过神:“这孩子,真叫人操心!”

“哦,是吗?可别忘了四哥您的正事。小心怠慢了新娘子哦!”老八呵呵一笑,退开去吆喝送亲的亲兵了。

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回头叮嘱高福儿:“先走两步,去看看你十三爷。累着了就好好休息,不必出来观礼了。”

高福儿踌躇了一下:“回主子,这个……皇上要来,十三爷不出来恐怕不行……”

愣了愣,眉皱得更紧了:“这个……叫快熬些参汤银耳羹的给补补精神,你十三爷要有什么不爽利,我要你们好看!”

 

那夜拜堂成亲,一屋子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人说人生四喜,其中便有这洞房花烛夜。男女之事并非初遇,府里自然也早安排有贴身的通房丫头,但胤禛 本身就不是个好色的,于这男女之事看得极淡,应付了事。只是想见皇阿玛延享天年,自己尽到人子之道,才略略有点喜色。

闹了半夜,新婚夫妻入洞房圆房,宾客渐次散尽。诺大个府邸,突然少了喧闹,一时间静得消无声息。

胤禛 小睡了片刻,见新娘睡得实在,便爬了起来,顺手披上挂一边的礼服,推开门走进院子。

白天实在太吵了,闹了一整天,现在趁这夜风,正可以清醒一下灌够了喜酒的大脑。

今天席上祥儿一直没好脸色,连敬酒的时候都是硬挤出来的笑容。想说他两句,心里却酸酸涨涨的,实在不知道拿什么话来教训,只得作罢。后头他好像是开心了点,却又一个劲儿地和兄弟们拼酒,多大点个孩子,一会儿功夫就醉了,让太监们送回房去。

去看看祥儿吧。

走到十三住的院儿里,迎面一阵风过来,扑在脸上却是雪白的花瓣。抬头看,院心的那株梨花开了,白压压一树,沉香积雪般的冰清玉洁。散落的点点花瓣如同坠落星子,莹白一地,扬起的,夹着穿堂风,扑面而来。

“祥儿,你怎么还没睡?”

满月夜梨花下寂寞的影子,一动不动地面对自己。

沉静如夜的眸子,墨黑不见底,掩在同样浓黑的睫羽下,吞没了一切的星辰月光。

胸膛中隐隐作痛。

似曾相似的一幕。

——“你负了我,负了我……”

我负了谁?又欠了谁?

 

“祥儿,去睡了。”

拍拍他的肩,解下外套为他披上。早春寒气逼人,不能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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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楼 
 
 

 
没有动。

摇摇头,叹口气,弯腰想抱起,却反被扑了个满怀,站立不稳,倒进了梨花的影子里。

不能动。

“祥儿,你在想什么?”

无声的啜泣。

就这样一直一直拥抱着,直到怀中的颤抖渐渐平稳。

一手撑起,站起来,抱着他,走进他的卧室,细心脱了鞋袜,盖上被子,却不想离开,所以坐在床沿,凝视那细嫩眼皮下的幽黑深潭。

祥儿,你还小,所以请不要使用“年幼”这样的免死金牌,哥哥赔不起;抑或是,早已输得精光了……

 

第三章

 

“那帮盐狗子,非狠狠整治不可!”

这次来安徽,皇上下的差是监督治水。黄河年年决口,整饬河堤是一等一的大事,要的是银子。可现在户部亏空得厉害,统共不过七百万两,不可能全部拿来堵河堤。安徽盐商是天下闻名的豪富,胤禛 决 定 就 从 他 们 身 上 把 银 子 筹 了 ,也 免 得 再 加 重 户 部 负 担 。

问题是安徽盐商大半都拥护着头号盐枭任季安,任季安又是八阿哥门人任伯安的弟弟。八阿哥与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自然不会指望自己把差使办好,那任季安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胤祥愤然一拍书案,焦躁地来回踱着方步,胤禛 一声不吭坐在一边,冷冷瞅着门口立的高福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十三爷上杯茶?”

“扎!”高福儿忙不叠地转身跑开了。

胤祥转头一看高福儿的慌张样儿,倒忍不住笑了:“四哥真会找人撒气,把个高福儿支得团团转。”

“还不是有人气涨得凶了,不能怪我。”兄长淡然道,“正所谓‘气死城隍,累死小鬼’。”

“噗嗤!”“气涨”的爷又是一笑:“四哥说笑了,胤祥顶多是个小鬼罢了,哪够得上城隍呢!”

“哦?那谁是城隍啊?该不会是作哥哥的我吧?” 斜眼打量着弟弟,嘴角一提,“你这个老十三,什么时候不是压四哥压得紧啊?你要是小鬼,我就只能当个小鬼腿下的青云台了。”

胤祥突然不说话了,怔怔立在原地。一杆烟功夫,他大腿一拍:“哥!有了!我有法子叫那帮盐狗子出血了!”

他乐滋滋地把辫子往后一甩,敞了敞汗衫,冲着胤禛 一拍胸膛:“哥,这把——我这小鬼做定了!你这城隍可要再抹点青脸哦。”转头向外,正巧高福儿端茶进来,“高福儿,茶不要了,去把年羹尧、狗儿、坎儿给我叫进来!”

“啊?——这茶?”“端回去端回去!”“哎?”“快去叫人啦!”“扎——”

 

“我说,今儿不是鬼过年吧?”

“天知道那黑白无常似的两个阿哥打的什么算盘!反正啊,看他们那样儿,倒也只能过鬼年。”

“嘘——轻声,传进那俩刻薄爷的耳朵,咱就没好日子过了。他二位怎么说也是皇子,太子的心腹——”

“顶屁!谁不知道太子位置不稳?!哼——今后还不知道东风西风呢!”

盐枭们私底下窃窃私语,唯边上坐的为首的任季安一言不发,低头吃茶。

一会儿功夫,那两兄弟就乘了杏黄大轿过来了。石青团龙通绣蟒袍,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一个是气度沉着,一个是漫不经心。大堆的太监亲兵戈什哈簇拥着,端端的两位金枝玉叶。盐商们心头一慌,齐刷刷跪了一地。

“起来了,起来了,让大家好等。今儿请大家坐坐,吃吃小菜,却要劳各位破费了。” 胤禛 呆着脸往那儿一立,闷笑了一声。

“十八地狱廊前席面儿已经摆好了,四哥走头儿,各位,那儿凉快。”胤祥一让手,一帮子脸死白的盐商和官员随从跟了胤禛往里走。一路上柏桧森立,阴冷凌人,两边石人、功德、神道,死人脸似的苍白着一道道瞪了帮盐老狗。四下里只听见衣角擦动的“沙沙”声,忽然“嘎”愣长一声鸦叫,惊得一帮人冷汗湿了一背。却是胤禛 站定了,朗笑道:“各位看这边方灵皋的一手好字,可是皇阿玛都赞叹了的。戴铎,叫人拓下,明儿带回北京。”

众人望去。

呀!暗室亏心,巧取豪夺,带来几何玉女娈童,财贯金帛?!

喂!神目如电,敲骨吸髓,取去多少身家性命,人肉膏血?!

血淋淋两溜儿朱红大字,居高临下;任季安一个寒颤,回想兄长信里所说“固守”,嘀咕着今儿守不守得住了。

接下来两兄弟一唱一和,满脸阴笑,满桌子劝酒。那边一帮鼓乐奏的都是些《薤露·蒿里》之类的悲怆阴沉调子;一边年羹尧打个抗旨奴才打得是皮开肉绽;再添上胤禛刚收的两个小奴才狗儿坎儿在一旁,紧锣密鼓地讲些死人笑话,一干子士绅们已是魂飞魄丧面色如土。高福儿、戴铎恰时奉上“治河乐输”抬头的宣纸,头一个便找着任季安。任季安一声不响写了“十八万两”字样,瘫倒在椅子里,两眼只拿青石地面盯了。看着那张纸挨个儿传了下去,还没回过神,猛听连串爆竹响,眼白一翻,无可奈何了。

 

治水差使告一段落,兄弟二人旋即奉命回京。天正热,二人坐在车里,也是闷得一头汗。

“亏你想得出这主意。人说我刻薄,只是没见着我家这刻薄的主儿。十三阿哥的刁钻劲儿可真是罕见了。” 胤禛摇着竹扇,边摇头边指着胤祥的鼻子笑。

胤祥一脸无辜地一摊手:“我算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哥哥你,连方苞都扯出来了,还挨着儿念牌位,叫戴铎讲典故。这刻薄二字,我还担不起。”

两兄弟在车里头只管谈笑。一边儿狗儿飞马过来,向胤祥报告:“十三爷,那个桐城买的女的好像快中暑了,咱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他妈的个小鬼头!明着就说你骑得累了,还拉个娘们儿挡脸儿,传我的话,找前面树林子就地休息。”胤祥拉开帘子笑骂了一声。

“是说的阿真吧?女人家到底身子弱了些。”

阿真是胤祥在扬州青楼里买的乐籍女子。胤祥打外头过时听见里面调戏女孩子的声音,一时气不过进去看了,结果见姑娘身世着实可怜,就买了回来。

模样倒还俏丽可爱,象个正经姑娘——楼里老鸨报称父母双亡,自小就被卖进来了,虽说的是卖艺不卖身,但模样好了难免有客人要起意,老鸨也寻思着找个主儿卖上笔大价钱。胤祥路过时正赶上有客人想强要了她,于是乎英雄救美,老鸨也乐得收白花花的银子,把她赎了出来。

胤祥放下帘子,转向胤禛 ,笑容也敛住了:“我说四哥,眼下诸事刚开了个头,正是再接再厉的时候,他叫我们回京——你看是……”

“……就象上次我说的,太子他……”胤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胤祥正色道:“四哥,咱兄弟在外拼死拼活做事,他一声令下就功劳卷尽,反赖得哥哥你背了一身恶名。难道你真要一条道走到死?”

“我还没那个半途弃主的胆色。这会儿上老八那儿当我什么人?”也不抬头,薄唇抿得死紧,“反正就这么下去了,好歹名节是要的,做个孤臣也对得起自己良心。倒是祥儿你还有得路选……”

“我有什么好选?!”胤祥一下子光火了,“我就这么个四哥!离了你叫我上哪儿去?难不成你这会儿要撵我下马?晚了!——”静了静,火头稍小一点了,“四哥,我没有叫你要奔着谁去,你干嘛要奔人家呢?!一样子的皇子,一样子的阿哥!陈胜吴广那样的泥腿杆子还要喊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堂堂的大清朝天璜贵胄,低了谁去?!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选他作甚?!我是只和四哥走一起的,今儿就说明了,人说我是‘太子党’,我不是!我是‘四爷党’——”

“啪!”一个嘴括子过去,叫胤祥闭了口。

“说什么呢?!”胤禛 脸色青白,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你是要气死我啊!?还嫌你四哥不够烦啊?君臣有别——”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了。

弟弟居高临下地钳制住自己,冰冷的嘴唇恶狠狠地压了下来。

听得见心脏“嗵嗵”跳动着,强劲、节奏分明,震得自己心口生痛。

——他不是孩子了,不是孩子了。

胤禛 心里像堵了团纱,闷得说不出一句话。对着那黑色的火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立场的时候,他的思绪就如同搅各到一起的杂色丝线,分不出头绪,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时间的沙漏停止了倾泻。

其实只是表面的接触罢了,并没有更深入的侵略,却凝固了一切。胤禛闭了眼,缓缓呼了口气,挣开被禁锢的双手,环住弟弟的腰,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不是过去习惯的纤弱身形,他高大,结实,修长强悍如同深山里的野豹。柔韧双臂上,微突的青色血管里血液迅猛奔涌,滚烫得灼痛了自己的手。姿势改变了,接触点却没有变。胤禛猛地睁开眼,仿佛觉悟了什么一样,将胤祥压向自己,舌尖顶开闭合的唇,再次闭上眼,开始了攻城掠地般的侵袭。

惊讶的反而是对方了。睁大了眼,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只是发愣。方长的强势一下子化解,但瞬间眼底又燃起烧尽一切的狂焰,顺势把那个人压倒在车里的长椅上,用双肘夹住那张清俊沉静的脸庞,眼角弯出一个壮烈的笑容,热烈地回应着对方。

一个漫长的吻。

 

放开兄长,撑起半身,沉默着将兄长拉起。两人不说话,照旧面对面坐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胤祥原本透着阴沉的脸,更加阴沉了。

……

“祥儿,阿玛上次说到你的事。”

“啊?”

短暂的相对无言后,做哥哥的若无其事地开始了新的话题。

“阿玛向我提到果亲王家的格格,人你也见过……” 胤禛 不紧不慢地说着,打量着弟弟的脸色。对方表情漠然冷静,注视着青纱帘外太阳晒得白花花的田野,好半天才开了腔:

“是到成婚的年龄了——四哥你想说的是这个吧?”斜眼瞟了一下,又继续望向帘外。

“——不对么?”

“——没有。只是我还不想,如果一定要找女人,——我也不缺。”

“不是女人的问题……”

四目相对,激流暗涌,在空气发出涨裂的吱吱声之前,一线仿佛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声音如毒液般剌痛了胤禛的神经:

“我想要的只有一个人……哥哥不要说你不知道。”

挑衅的眼神,微眯着,冷冷地泛出星星点点的幽蓝的光。

低眉不看他。

又是一阵沉默。

“让阿真跟着我吧!”咧嘴笑了,“四哥你知道的,咱那会儿提到的那个。”

“——别跟我说你要个乐籍的女子当福晋就成。好歹为阿玛想想,别气着他了。”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在沉默的那一刻或许还有两个字在浮动,如今已全部化为轻烟,冷峻得一丝不苟的脸上浮现出淡薄的喜气,又刻意地虚伪得如同脸谱。不是心照不宣的默誓,而是一脚踩空的错位。胤禛努力地想把一切的一切归为一个能够解释的逻辑。

可惜他做不到,欺骗自己并不容易。

——年轻真是块上好的免死金牌。

突然间滑稽得想笑,过后又苍凉得想哭。

 

时年为大清康熙四十五年六月,康熙帝四子胤禛与十三子胤祥就地募集了一百八十万两白银,结束了督办安徽治水、兴修堤防的差使,奉旨回京,预备督办户部事务。

山雨欲来。

 

 

第四章

 

康熙帝膝下子女成群,二十多个阿哥。排开年幼的不计,年长各人中出色些的,讲到年长位尊,就是太子和大阿哥胤褆;讲到饱读诗书,要算老三胤祉;讲到精于政务,老四胤禛自十岁办差来那是独一根的强;再说到兵法武功,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各有千秋;但说起名望人缘儿,反而是诸项皆不见长,也没办过什么差的老八胤禩见长。

太子自幼丧母,早年康熙帝一意扶嫡,委派了不少的公干,只可惜太子生性是个懦弱无助、不敢担责任的主儿,饶是做事的胤禛和胤祥两个弟弟死命操劳,未曾得到少许的赞扬不说,反被怪罪开罪了不少朝中命官。倒成就了个白脸八爷天天保这个、保那个,得个了“八贤王”的美誉,连带老九、老十、老十四也都靠了上去,再伙上了大票儿的京官外员,纠成了城里不大不小的一股势力。一个朝廷赫然就有了个“八爷党”对上了个“太子党”,太子虽得老四、老十三两员大将鼎力支撑,奈何自身才干气度有限,是日见得捉襟见肘的难过了。

他一难过,连累两员大将跟着难过。

 

户部清债原本是交老十三去做,最后关头却被太子独断专行,来了个釜底抽薪,功亏一篑。胤祥气得是咬牙切齿,心里更是笃定这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儿。在他看来,如果是四哥胤禛做太子,该是多么惬意舒爽的事情,也不至于办个事儿都拖拖拉拉不成样子。其实摸摸太子的性子,胤祥着手之前对这结果也不是全无预感,也早留了不少后路。户部差使一砸,手下办事的亲信定会被人反扑,于是他明着将人调离皇城,实着是将手下亲兵全部提升遣往各处大营,既安了人心,又从基层上握住了军队,以后对自己也算是多些照应。常年跟着四哥办事,“拼命十三郎”也学会了胆大心细,从长计议。

老十三的户部清债固然是没能圆满,随后老八胤禩的刑部整治竟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就让外人看了很不明白了。康熙爷对无意间发现的刑部“宰白鸭”案子异常愤恨,老八讨了差使去,开始还是轰轰烈烈出手,后头就不明不白悄无声息了,给老爷子上的结案底子里面三言两语打发了事,只拿了三五个小猫,明眼人一眼就看出,里头玄乎着呢,不知道跑了多少大鱼!对此,胤禛的座上宾邬思道有话了:“不知者无罪那是应当的,知道了还干就是惹事了。这次户部亏空补钱的数额——呵呵,明着看不到,私底下您二位算算,八阿哥到底替人垫了多少银子啊?”

兄弟俩相对一望,心里一合计,不由大吃一惊,老八统共垫了一百七十万两白银!胤禛阴沉地往太师椅上一靠,清秀的眉搅成了个结;胤祥则来回踱着方步,沉吟不语。

沉默半晌,胤禛开口了:

“先生你看——”

“四爷,十三爷,你们要相信,——”邬思道冷笑一声,敛了脸,长叹道,

“皇上是个放眼古今罕见的英明主儿!”

 

时年大清康熙四十七年秋,中秋将至,康熙帝五十五岁大寿在望。

过节的气息渐渐浓了。今年的中秋阿玛要大家进宫过,不过自家也要采办不少的干杂鲜果。昨天庄子里送来几大篓子大红柿子,一个个模样煞是喜人。看到时,心念一动,顺手递了个给一边看文件的胤祥。

“先吃个柿子,新鲜的。”

“嗯……”

接过去,也没留意是什么就一口咬下,涂了满脸红黄汤汁和一嘴巴涩涩的柿子皮,傻傻地看了看手里的柿子,又看了看哥哥,兄弟俩几乎同时开怀大笑了起来。饶是胤禛冷面冷心,眼下也笑得直不起腰了。

拍拍弟弟的肩,拿过那半个柿子,细心剥了皮,又重放进他手中。他接过去,把嘴里的一口呸掉,开始大嚼起来。看他吃得开心,又拿过一个,还是细细剥了,送到手上,听着轻轻的一个嗝儿,淡淡笑了。拿过边上的毛巾,温柔擦去弟弟脸上的狼籍,再交给他擦手。一个恬淡自然,一个心安理得。打小两人同住那会儿开始,这样剥果子擦嘴的事儿也是习惯了,只是谁也没想到眼下一个是奔三十,一个也是二十出头,都老大不小了。

他俩没想到,可是有的人能想到。

透过花窗,遥望着庭院中小亭里批改公文的两人,四福晋那拉氏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难道不知道年岁了么?

又不是孩子!

她心里酸,很酸。但身为王府的主母,堂堂的八旗千金怎么能对这些事情如此在意?!叫人知道你嫉妒丈夫兄弟情深么,还是要昭告天下你所得的眷顾和怜惜不及小叔得到的十分之一?

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无奈。

你是我的丈夫我的男人啊!为何给我的爱不及给另一个男人的零头?

我不会埋怨你纳了多少小妾,我知道你勤心政务,对这男女这事本来就不上心,若不是为了让皇阿玛延享天年,不做那不孝的儿子,你也不会娶妻——也不会娶我。那么我对于你,究竟算什么呢?仅仅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么?为何每个夜晚,你宁愿与他彻夜长谈,在书房里小睡应付了事,累得脸色发青,也不愿推开我的房门,让我温暖你疲惫的身心?

他就那么好么?

心里酸楚时,就会反复咀嚼着这些苦涩,直到心痛得落下泪来。

进宫给德妃请安,德妃也总是要问起那个男人。他虽然不是她亲生,但从小由她护着长大,也和亲生无异,提到总是满脸关怀备至,笑得柔美慈爱。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护着他?

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看他哥儿俩也实在太粘了。”结果换回了德妃意味深长而又严厉的一瞪,闭了嘴,忐忑不安起来。德妃敛了严肃,若无其事地慢声说道:“十三阿哥自小就是我和胤禛看着着长大的,禛儿更是从小就一直照顾他,说是兄长,对那么可怜的孩子来说,早就远远超过了兄弟的慈爱了。十三性子又烈,也就只亲禛儿一人……你这做嫂子的,也少不得要体谅这份亲情,长嫂如母,十三也要托你多担待呢!”

还能说什么呢?

好嫂子……

不知不觉,泪湿衣襟。

有的事,放在心里一辈子,也开不得口么……

 

洞房花烛夜……

欢喜着嫁了个如此俊俏的朗君,少女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虽然他待人颇冷漠,但过门前额娘就交待了,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当个本份的当家主母就好,万不可狐媚惑主,任性使气,好妒生嫉,坏了丈夫的大事。只是,那一夜,盖头揭下的那一刹那,龙凤喜烛温柔跳动的红色火焰映射着他白皙清秀的面容。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这样的丈夫,就算不能得到如故事中所讲的缠绵恩爱,能够嫁给他,常常看着他,也是几世的缘份,天大的福气,叫人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

我的男人啊,我把女儿家的身子连同一颗心齐齐奉上,你可愿多眷顾我一点?

我不求张郎画眉,不求明皇簪花——只愿你的心能多那么一点点挂在我的身上。

 

醒来时,烛仍在烧,窗外月色清明,身边的人却不在了。他在哪儿?

等待,等待,迟迟不来。

披衣,下床,皱着眉头出了门。

二八年华的娇娇女玉立于初春庭院里,慌慌的,左顾、右盼,掩着小小的口,一双翦水明眸四下张望。不愿搅了侍女们的好梦,于是就着那轻薄的布鞋,踮了脚尖,用一种少女特有的娇怜步态,如同一只刚着地的小猫儿,穿过一层层长廊、厅堂,在庭院,在一个个屋檐下,就着月色,无声地呼唤着丈夫。满满的月儿在笑,笑着这痴娃娃,笑这个夜里找着男人的傻孩子。明明刚刚已过了成年的门坎,可那身难于褪去的娇羞,让她在新婚的夜里美丽得像个小小的月仙子,一直飘进那个开满梨花的院子。

记得这里是十三叔的院子,虽然夜深,房里灯还没灭。那是个有着罕见漂亮眼睛的男孩呢!早知道丈夫十分疼这个弟弟,入门时也打了招呼要自己好好照顾,白天没仔细看,眼下夜深了也不好打搅,还是回房吧……说不定……他已经在等自己了……在着急了……

转身要走,却冷不防瞅见一地银白里一团扎眼儿的红,过去一看,竟是新郎礼服上的红绸带子。

悄悄拾了那团红,心开始跳了,怎么会在这儿呢?难道他在这儿?摇摇头,不会不会,却还是踮了脚尖,轻轻移到那窗外,羞羞的,又傻傻的,心里骂着:哪有晚上瞧小叔房的新娘子,手却沾了唾沫,润开了窗户纸。

她想永远都会记得:她的丈夫,那个清秀的男人,轻拍着熟睡的弟弟,目光软软的,暖暖的,是她于最缠绵的时也未见过的柔情似水,缓缓俯身,柔柔地,吻上了那男孩子的眼……

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踮着脚失魂落魄地离开,在走廊迎面撞上了早起的侍女,慌乱中匆忙镇定下来,竟还记得嘱咐一句:“记得提醒爷早上请安……”

她也不记得,如何在新婚夜里,一个人抱着条鲜艳的红绸带子哭得梨花带雨,又如何急着在请安前匆匆打点红肿的眼……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今生今世都不能得到那个人的心了……

第五章

 

秋意浓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罗罗嗦嗦冗长复杂的大套礼仪后,总算是到了就餐时间。年年中秋都得接受这形式套路,耐着性子听完大堆花团锦簇的“万寿无疆赋”,坐在须弥座上的康熙直想打瞌睡。足足闹够两时辰,眼见圆溜溜的一滚满月,老爷子心下一喜,直奔御花园。

一门子的天皇贵胄、金枝玉叶,齐齐聚到御花园。在场各位兄弟虽然不合,孝道还是有的。各自讲着笑话讨老爷子开心。看着一帮神采奕奕的儿子、女儿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宫人,心中高兴,又一皱眉,老十呢?胤锇那小子上哪儿去了?

下面各人听了,老八、老九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了:老十欠户部银子不还,前天还闹腾着摆摊上街典卖家当,当面羞辱了户部主事的施世伦。今儿又上老三家借衣服,摆明了要惹事的。两兄弟巴不得这惹祸精儿今晚不要出来,奈何父亲发现了,左右都不敢搭腔。

正说着,那事主已大大咧咧迈进园子来了。见老父问及,马上喜滋滋凑了过来,罚酒一杯后,就开始讲笑话。果然是来惹事的,三句话没完就扯到了清户部的胤祥头顶上,再两句龌龊话,也没奈得胤禛一个劲儿地插科使眼神,一个二五眼的十阿哥,一个愣头青的十三阿哥,竟然在父亲面前打起来了。

 

中秋月就这样草草收场。该挨罚的挨罚,该挨骂的挨骂。只是个十三阿哥心头反复回响的都是老十的那句“淫贱材儿下作种子”。他自小受气就是冲了这句话,当真是说不出的辛酸委屈难当。想着刚才御花园大闹,满园子的人,竟只有四哥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若不是四哥打小护着,怕早叫人欺辱死在那儿了,哪来今天这身肉?想到心酸处,一个人伏在马背上低声抽泣起来。

胤禛驱马走在旁边,见弟弟哭得伤心,叹口气,赶上去,轻轻拍着背,也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兄弟俩慢慢往王府方向走,快近十三贝勒府,胤祥正要改向,却被胤禛抓住:“难得今天月好,反正你那府里也是冷锅冷社,一式儿的外人,不如去哥哥那儿,好好吃点果子。”

胤祥眼红红的也不搭话,乖乖掉过马头,随着哥哥去了。

进了四贝勒府,依次和嫂子问了安,打发了几个侄儿,见过了四哥幕僚邬思道、性音、文觉。胤祥还是宛自伤心,胤禛只好携了他手去后院儿小亭,叫了几碟瓜果,两人不声不响地坐在一处吃果儿。

好半天,胤禛才开了口。

“祥儿啊……犯不着和那二杆子计较的。”

“不是我和他计较……只是哥你看他们都说的什么话啊?!”说到气了,一拳头砸在石桌上,震得碟子跳了两跳,一个桔子滚出来了。

胤禛把桔子拾掇回来,放回碟子。想了想,还是亲手剥了,掏出桔子瓣送到弟弟嘴边:“吃瓣果子消气。月亮这么好,还不被你给气缺了。”逗笑着直到弟弟再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就是了,祥儿。你委屈哥知道,可不该在那场合上惹皇阿玛生气。阿玛年岁不轻了,想的就是个安定。咱们一闹,他老人家怎么气得过?”胤禛正色道,“大不过天理人情,老十他还真能混得过去?阿玛心里头是亮堂的,断不会叫我们做事的为难……”

“阿玛若心里亮堂——就该换了东宫!”胤祥打断哥哥的话,阴沉了脸瞪着对方,“我不过是跟了四哥而已。若换了他,谅咱俩的差使也不至如此难作!”

胤禛料他还有后话,又脱不了要自己争一争的意思,连忙捂了他的嘴,冷冷对上弟弟的眼:“此事你休要再提——”

胤祥一把抓过哥哥的手,用力一拖,胤禛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倒进弟弟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弟弟拦腰抱起,又惊又怒,无奈胤祥打小练武,两人的力道相差颇为悬殊。见那双臂铁箍儿似的结实,也断了挣开的想法,只一任弟弟抱了,往小院儿里面书房而去。

到了书房,胤祥才象是大梦初醒般手忙脚乱放下哥哥,想到自己刚才做了多失礼的事儿,顿时手足无措,满脸涨红。胤禛看弟弟的样子,知道他是一时间急晕了头,又好气又好笑,当头赏了他个爆栗儿,看着弟弟躁得脸红到耳根子,心下感叹着:“还是个孩子呢。”

其实胤祥是要拉胤禛讲东宫的事情,想到书房僻静,才把兄长拖了过来。一会儿功夫,邬思道等人也过来了。大约是先前远远见了两兄弟的笑事儿,邬思道一脸绷紧的笑意,性音、文觉却是掩着嘴的。胤禛颇有些尴尬,恼恼地又给了弟弟一个爆栗子:“看看,让先生见笑了不?”

邬思道笑道:“哪里哪里,人说王爷冷面冷心,依我看冷面或许有,冷心就大不以为然了。王爷情深意重,十三爷率真心性,倒真是难得啊!”又正色道:“不过,十三爷的意思,我也是大大的赞成……”

当下里,一帮人谈时事、论形势、讲道理、摆立场,足足折腾了一夜,天见晓时才告终。胤禛看上朝时间近了,打发弟弟在书房后的卧室里补瞌睡,自己匆匆收拾一下,奔宫里去了。

 

夜半回来时,见书房桌子上摆了几盘点心,胤祥支着肘儿在看书。走上去,拍拍肩,笑道:“今儿气顺了?”

胤祥见哥哥回来,略带羞涩地一笑:“给四哥添乱了。”

“说什么啦?咱们兄弟不讲这个。”

“哥,刚才嫂子跟我说来着……”

“呃?——”胤禛敛了脸,疑惑地看向弟弟。他府里的规矩,为了商谈公务,家里人没有他的吩咐,不得进书房大院一步,进来时见福晋匆匆闪开,原来是进了书房?

胤祥见哥哥脸色不对,连忙打圆场:“是嫂子亲自端的点心过来,嫂子对我这当弟弟的可是照顾得很,哥哥万不要生气。”

胤禛一笑,没接这话头,“她还说什么没?”他觉得老十三表情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嫂子她……跟我提亲来着。”嚅嗫着,复述了一遍,“嫂子觉得兄弟一个人孤单得很,想着为我找媳妇呢!”他省了一些东西,跳过当时四福晋的异样眼神不提,顺便还略去了“兄弟亲热”之类的话中有话。

胤禛何等聪明样人,略一思忖就猜到了胤祥吞下去的部分。他霎时脸色铁青,两道细眉高高挑起,一双乌黑眸子微眯,露出一丝阴狠决断的神情来。见他举步就要出门,胤祥心知不妙,暗恨自已多嘴要害哥哥夫妻吵架,抱了哥哥迭声讨情。

胤禛是气极了。不过,与其说是单纯的气愤,不如说还加了点恼羞成怒的成分。他知道福晋所指为何,遗憾的是,他竟没有十足的立场来反驳。因为那不祥的花朵早在多年前就种下了种子,而且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地昭彰,愈发地难以压抑。他并不怕福晋,唯一感到难以面对的是胤祥。“年轻是块上好的免死金牌”,面对弟弟英俊中透着率性和天真的脸,他第一次觉得绝望。胸中一股邪火冲撞着,直欲喷薄而出,他别无他法,咬着牙,握紧拳头,指关节透着青白,生生忍了,不敢去看弟弟的眼睛,。

“哥哥……错的人不是嫂子……”缚住自己腰间的双臂越来越紧,“错的人是我……我……”难以面对,不敢看哥哥清俊的容颜,害怕一开口就会破坏掉一切。咬着牙,——已经是唯一的了,若失去,也的确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可是,哥哥啊!我怎能对你说出真心想说的话?

我爱你啊!

远远超出骨肉亲情的,铭心刻骨的,想要拥有你的一切的,爱恋。

突然间觉悟了,扳过那张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眼里噙着泪,所以在闭上的一瞬间,那些液体便顺势滑上了贴合的面颊。在脸和脸之间的缝隙间缓缓润滑,滴下,又湿了捧着脸的手,再滴下。深蓝色的府绸染了墨似的一团水渍,慢慢的扩大,心也像那水渍一样,一线一线地崩坏,溃不成军。

我喜欢你。

我爱你。

不是弟弟敬慕哥哥的感情,而是——连我自己也羞于出口的眷恋。但又叫我如何向你解释,那种要将自己至亲一头扑倒的饥渴和无奈?

我的哥哥啊——

我的胤禛。

放开手,一摇头,夺门而去。

呆立着,看他远去,说不出话来。苦涩的感情翻腾着,煎熬着。

难道做错了什么?

我和你,谁对谁错?抑或,原本就并无对错可言?

 

康熙帝四十七年十月初六,大驾东直门出城,临幸承德离宫。

此间,太子与宫嫔私通东窗事发,帝震怒;十月二十七,大清康熙爱新觉罗·玄烨口诏废黜太子胤礽文告,大阿哥胤褆被罚圈禁。

同时,十三阿哥胤祥遭陷被困宗人府。

 

 

第六章

 

“那绝对不会是老十三写的!可恶!!”胤禛青筋暴涨,神情可怖地在后花园踱来踱去,此番共计已有三个丫头、五个太监、七个下仆撞上他老人家的火头,被拖下去打了。听着后院里此起彼伏的哭喊求饶,邬思道也不禁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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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楼 
 
 

 
他自康熙三十六年大闹南京春闱,过后蛰居武夷遭遇水匪,落下残疾,康熙四十六年两度获救于胤禛,说来二人相识已近两年了。胤禛素来冷峭严峻,人称 “冷面王”,一贯思虑精纯,绝少使性儿动气。像今天这样气急败坏、手足无措的样子倒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倒也怨不得他,毕竟被囚的不比旁人。

 

其实这事完全是八阿哥胤禩和十四阿哥胤禵的一手陷害。胤禵仿胤祥笔迹写了调兵状子,调凌普率热河亲兵进庄逼宫。即使太子不闹出宫纬丑事,这张条子也要叫他下台,却是早已设好了的局子。当然这些都是幕后故事,胤禛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虽料到太子被废,却万万没想到胤祥被诬。当时廷上那干子兄弟都一致陷害老十三,只怪自己一时糊涂,没跟胤祥一起进去,竟被人害至如此!

当时出了戒得居,眼见高福儿戴铎捧着自己和胤祥的玄狐皮大氅候在外面,想着前头还合计着过几天自己生日,两人一齐踏雪寻梅,好好喝上两杯。谁想到,一个转身,就已是圄囹相隔了。回想中秋节时弟弟还与自己携手而行,受自己数落,还看着他红红眼圈惹人怜爱的俊俏面容,还……恨被那帮“兄弟”,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构陷弟弟,丝毫不顾骨肉亲情,人心肉长的,他们如何下得了手?想到这里不禁怆然泪下。

 

邬思道略略思考了下,他对帝王心术已经研究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眼前这事,其实摆明不可能是十三的手笔,为什么?——谁心里都明白,胤祥信服的人只有胤禛而已,与其说他是太子党,不如说是四爷党,他断断不会为了太子如此卖命,既然是这样,就一定有人陷害。皇上想来也心知肚明,囚禁十三不过是隔山敲虎之策,杀杀一干子眼望着东宫的阿哥们的锐气,未尝不是个慈悲的办法。——这么看来,十三阿哥也不会有甚大碍的,皇上必定还得放他。想到这里,他开始慢声安慰胤禛,只道平安二字。

说话间,年羹尧领旨进来,要胤禛前去戒得居,同行的还有三阿哥、八阿哥。胤禛略略思忖了下,低声对邬思道说了句话。邬思道一听立马警觉了,磨墨提笔写了张条儿交胤禛去了。

年羹尧看得颇不明白,待胤禛走远,他才转向邬思道:“敢情主子也要老邬批条儿么?”

“亮工休要调笑。四爷是思考周详!”邬思道沉了沉脸色,“到底是心头肉,想得是比咱们这些旁人周到啊!”

他凝神定气,拄起双拐,抬头往天空望去。一只苍鹰展翅飞过,大雪连天,雪片落到脸颊上,倾刻间化掉了。遥望连绵宫厥,白茫茫一片。回顾半生漂泊,习得屠龙术、帝王道,自信已择得明主,希望能大展拳脚。但盼此番十三阿哥能安然出得牢笼,方不至让大鹏断翼,苍龙折角……

 

宗人府打板子的都是家传手艺。既可以打得看上去皮开肉绽出门却三天就好,也可以打得青皮儿也不见一块就让你半夜落气。很不巧,收下了老八和老十四五千两银子的板子都属于后面那型儿的。饶是胤祥行伍中练得一身钢筋铁骨,也被四十板子打得闷哼一声大口吐血。可怜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一睁开眼,就见四哥坐在自己床边,拿了块毛巾替自己擦汗,阿真蹲在地上搓了帕子。四哥皱皱眉,叫她出去,顺便也把旁边人也摒退了。

脑子里还是昏沉沉一片,只听见四哥温和低沉的声音:“你放心,哥哥会在外面多打点,你在这儿呆不了多久的……阿玛是明理儿的,不会……糊弄……”又过了一会儿,四哥好像起身要走了,心里一酸,竟抓住哥哥袍子不放手。

胤禛一惊,旋即明白了。他再走近床前,轻抚着弟弟苍白泛青的脸,拭去点滴泪痕,薄唇印上了濡湿的长睫。以前还是孩子时,每回弟弟哭自己都这样哄他,实在是不会说什么哄孩子的话,只剩下笨拙的吻,也很奇怪,每次这样吻上,他就一定不哭了。

这法术,如今还有用么?

于是又吻了下去,吻干盈盈一汪碧水。

中秋过后,两个多月没吻过弟弟了。俩人仿佛心照不宣似的,一样亲热,一样并肩,却少了这个对他们来说近乎于习惯的接触。

打小开始,胤禛一直不认为和弟弟接吻有什么奇怪的,从小便是如些,只是简单的亲热罢了。随着胤祥一天天长大,他心里渐渐明白自己吻着对方时心境已不天真,但弟弟仍是个孩子,仍是个会索吻的天真孩子,所以他也一直对自己强调着行为的合理性。

只是那夜胤祥吻他时,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体的火热,从那双悲怆的漆黑美目中,他终于读出了对方的真实欲念……可笑的是,竟是和自己相同的疯狂和迷乱。如果,任其野火燎原,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当场把弟弟按倒,做出什么大逆的行径……

……可是,这个也是我唯一会的魔法了……

半晌后,胤禛起身离开。胤祥挣扎着要送,被哥哥按住了。他还要说什么,却警觉到自己腹间压了个硬东西,心里突然就亮堂了。待人都走开,他取出了个白绫裹的小包,打开看,里面一张纸,两柄银匙。银匙无疑是怕有人暗算,留下试毒的,那张纸——他颤抖着展开,赫然一行黑字:

这世上但有一人爱你,你就不该去。

细细揉了纸团咽下,握着银匙,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哥哥……我不会抛下你寻短见去的……我发誓,要守你一生一世,我不会抛下你……

果然,第二天就把他由宗人府改发理藩院禁闭,不出几天,胤祥就被奉旨释放了。先前在宗人府亏得四哥的银匙,逃过了少说三次砒霜的“考验”,胤祥心中对此事已是一片了然。昂首走出理藩院,也不搭理来接他的一干管家,只唤了阿真回家收拾,自己驱马直奔胤亲王府而去。

一路上碰到了三五成群的京官们,议的都是推举东宫的大事。太子被废,又推举太子,满地饿狗乱爬,可惜的是自己的四哥冷落一边,全当无关人一样。

正想着,迎面碰上了前呼后拥的十四阿哥胤禵。兄弟见面,竟连日常的客套话也没有一句。说来两人同年所生,个头模样都相似,心性也是一般豪爽,偏偏就一个钉子一个铆,看不对眼。胤祥寻思着,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开罪了这位弟弟,但胤禵看他的神情,竟是丝毫没点暖意。兄弟二十余年,历数起来,两人真是连话都说的少了。

侧身正要过去,胤禵先开口了:“十三哥精神还好嘛!看这架势,刚出来不回府,竟是去四哥那里么?”

给自己送砒霜鸭子的,也有这十四弟的份儿吧?

勒住马头,不冷不热地回道:“十四弟好眼力。”说完双腿一夹,也不告辞,策马飞身而去。

胤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翻飞碎雪,回头望那一溜消失在宫巷中的蹄印,无声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手心中几道细白的指甲掐痕赫然在目……

他抬起头,英气勃勃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其气质相悖的阴枭神情,一挥马鞭,率一干人马回府去了。

 

还没进雍王府,已看见早候在那儿的高福儿,把马交给狗儿,自己径自奔万福堂而去。进去后先把几个罚跪的侄儿给“解救”下来,回望哥哥,哥哥表情淡然,正是一贯的冷峭样儿。只是目光对上的刹那,那嘴角轻轻一勾,显出无限的轻松和欣慰……叫人摆好酒水,一边说着“给兄弟压惊”,一边派人招呼邬思道、文觉、性音来吃。

“不知哥哥干嘛拿我侄儿们出气?”望向一边站的孩子们,胤祥忍不住笑了。

“谁拿他们出气,你倒是听听他们念的什么书?!”胤禛一脸冷意,狠狠地瞪了眼弘昼,“弘昼的小厮出来,你主子都读了些什么?背给十三爷听听!”

胤祥瞪大了眼,只听一堆的“王八骑马,亲家骑驴,就是骑你……”他自幼读书,还从没听过这等玩意,茫然地看了看哥哥,一头雾水。

老半天,弘历站出来:“阿爹,这个……噗……想必是奴才听错了《毛诗》,‘黄驳其马,亲洁其褵,九十其仪’……”一句话没说完,满堂大笑,胤祥一口气没上来,喘得半死,邬思道抚掌大笑,两个和尚捂着肚子叫痛。饶是胤禛一贯庄重,此刻也不禁莞尔,一脸苦笑,一摆手,散了几个孩子,带着弟弟等人去后院儿吃饭了。

席间又少不得一番晤对,说到保老八还是保太子,胤祥又忍不住开始串掇哥哥。邬思道和文觉交换了下眼神,简要阐述了下当下的局势,开始劝导胤祥。

“十三爷所言,也是我等的心愿。但是,凡事要讲个识时局而动,目前推出四爷,只会是树大招风,而且……皇上的意思……也未见得就是大家猜的那个意思呢!”他顿了顿,“十三爷,现在不是出头的时候,听我一句话,眼下先保太子!”一丝冷笑渐渐地浮上,“八爷他,活动不了多久的。”

果不出老邬意料,两个月后康熙召见废太子,同时令锁拿老八、老九、老十,狠挫了下“八爷党”的威风。说到底,康熙也不过是被保举老八的浪潮吓住,真正是让老邬猜中了帝王心思。

康熙四十八年春三月初九,二阿哥胤礽复立太子位。

 

 

第七章

 

庆太子复位,敏庆宫赐筵后,老四、老十三两人同行出了宫。眼望兄弟们兵分几路各寻各的堆儿去,胤祥笑道:“大家伙儿散了,哥去我家坐坐?”

“罢了罢了!”老四斜眯了眼瞅着弟弟笑,“你那府里,庙会般的热闹,饭前打个屁饭后满京城都知道,如今还不知怎么长进呢!”胤祥大笑:“怕是常常私下交流写《探子全书》吧?各是一路人马,我也安了心。我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敢说,看尔等细作能奈我何?!”

说笑间,兄弟二人已到了雍王府,会了邬思道,三个人照例后院坐了。一席话末,胤祥嘿嘿一笑:“还是邬先生老道!我啊……嘿嘿,八哥要真敢动咱,我就有得好看给他!”

胤禛和邬思道一惊,互望一眼。邬思道压了喉咙:“十三爷所指为何?”

“借先生一言,‘学学萧何入咸阳’,别忘了八哥入刑部办差时我也跟班了呢!”

两人同时悟到先前刑部“宰白鸭”一案,老八办得无疾而终,很是叫人不解,听老十三一讲,其中果然大有乾坤。

“嘿嘿……刑部和户部的档案都归我管,我一个条子封了,谁还能抄了去?”胤祥哈哈一笑,凝神道,“没办过差的人——还能玩过我们这长年风里来雨里去查帐的老手?!他敢叫四哥不好看,我就敢倒他一片下去。——看他怎么解释刑部那一大堆的帐目错乱!”

胤禛心里一震,没想到平素纯真率性的祥儿心机竟如此之深。想来也是,长年被挤磨得狠了,再柔弱的人也要压出三分钢性子,况且是原本就烈火般的胤祥。长叹一声,几多心酸,几多欣慰上了心头。

祥儿总算是长大了,虽然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可以放手。

——也不愿放手。

过了半晌,邬思道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回房。胤禛叫来一桌子酒菜,一筷一筷给弟弟夹着,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笑了。他自己于吃喝上最不经心,又好吃素,平日里菜好菜坏全不在心上,但弟弟不同,决不可慢待了弟弟。胤祥啃完一个肘子,望望亭外半轮月,仰头灌下半杯酒。笑盈盈看着哥哥:“不是十五月圆,咱兄弟吃这半轮月,也煞是有趣呢。”

“君不闻‘峨眉山月半轮秋’么?”又夹了一筷糯米排骨过去。

“‘影入平羌江水流’!”开始啃排骨。

“‘夜发清溪向三峡’……小心别噎着。”伸手拍拍背。

“‘思君不见下渝州’!”依旧一脸的笑盈盈,“天可怜见的,想见一个人还得乘舟夜渡而去,好不费功夫。”

“日思之而行之,未见得就不潇洒。”自己也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可叹世间事,似这般从容行走者,不多也。”黯然一笑,“也只有祥儿你的性子,能洒脱得与李太白相比,哥哥是不行了。”

对方却没笑,一双美目沉得辨不出颜色,莹莹地映着寒月。

“我算什么洒脱!待君千夜,近在咫尺,也捉不住啊!”

胤禛忽然觉得有点心慌,他潜意识既怕弟弟说下去,又怕弟弟不说下去。忐忑间,手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哥……我在发酒疯么?”突然咧嘴大笑。只是映着月光,这笑容既惨淡又凄楚。反衬出那英挺俊美的五官,染上一层银白的妖艳味道。他猛地拉过兄长死死拥紧,惨声道:“哥哥你只当是老十三发酒疯了吧!”

胤禛轻轻摇头,又慢慢点头,双手抱住弟弟的头,捂在怀里,低声说:“十三弟,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我喝多了……我没有喝多……”悲鸣着,在哥哥的抚摸下渐渐松开了手,人往后仰去。胤禛一手挽住腰,再一手又挽进怀里,由得那孩子哭得泪人似的。他侧头看去,园中梨花又开了。花飞似雪,多少年前的那个夜里,他也是这样抚慰着一个孩子,抱着他,哄着他,多少年后,又会如何呢?

 

人生一世,能逢几度花开花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说自己醉了的人却字字分明吟诵起来,只最后一句,被堵了回去。

捧住他心中疼之怜之深爱之极的脸庞,不由分说迎面锁住那宛自念诵的唇。良久,分开,却不放手,只定定地望了那双夜似的眸子,颤声说道:“……是明月夜,却不叫你短松岗。”

走到这一步,只是造化弄人罢了。抛开一切,剩下的唯有坦白的真心罢了。即然如此,又何必要到“短松岗”时再追悔莫及呢?压抑了多年的火焰喷薄而出,反而镇定了。再细细审视着那个人,万般滋味在心头,拂去泪水,柔声道:“以往你哭的时候,哥都得慢慢哄,今天你再哭,哥可就没力气哄了。”低笑着,吻去泪痕,“今天我不是哥哥,也不当你是弟弟……你若是哭了,我不会哄你。”

他脸上浮出一抹壮烈的微笑。

“你记得不?你小时候我常抱你回房。今天,看看这书生还抱不抱得动我的拼命十三郎。”

 

胤祥呆呆地,望向他的兄长。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所以,在胤禛抱起他的双膝时,他也只是傻傻地伏在哥哥怀里,闷闷地来了句:“哥你这是抱孩子的抱法呢……”对方只低笑着,不作声。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知道对方会做什么。虽然并非未经人事的孩子,却霎地羞红了脸,诺高个汉子,羞涩得说不出话来,头深深地埋进那个渴盼已久的温热颈窝,任凭滚烫的脉搏烧灼着彼此的神经。

“你记得吗?以前……你就住这间房呢。”进了书房后的卧室,将弟弟轻放在锦榻上,“没想到我还有这份子力气,不枉阿玛过去逼着练武。”

“哥……”

“我说过今晚我们不是兄弟,叫我的名字。”

“胤禛……”

“嗯……”

“禛……”仿佛梦游般的呓语,不可置信地反复吟哦这个字,那怕它早已在心中刻骨铭心成一道亘古化石。月光照进来,映得那个男人一身辉白,冷冷的,血却格外地热。恍然梦醒,看他若仙的清俊容颜,飘渺便似要为月光溶去,随清风飘走,胸中痛极,不由分说,用力将其拉下,返身压倒在大红绣牡丹的绵缎上,一字一顿地确认:“今晚,你就只是我的胤禛而已?”

对方沉默地笑着,轻轻点头,细心地一颗颗解开他的衣襟,直到他的胸膛映上了水似的光辉,他才哆嗦着,俯下身,用牙一点一点替对方除去外在的束缚,他专心地做着他的“差事”,任凭自己被慢慢地褪去最后一点遮挡……

“祥……今晚……若伤了你……莫怪我。”

不变的慈爱和善,只是其中多了点颤抖,一点极度抑制下亢奋的颤抖。

他搂住对方的双手哆嗦了一下,身下的躯体滚烫得不象是那么白的肌肤应该有的温度,而那皎洁身躯的某处,正以一种坚强的状态顶住了自己。

他低笑着。

一树梨花压海棠。

 

梨花、月光、小院,

书橱上都是圣贤,

圣贤在看,

看两个痴心的傻子——

 

“我许你二人心愿,天狼白虎,一世缘矣。”

 

缠绵到极致时胤祥恍惚见到了天上宫厥。

绝色的天人来来往往,自己一身金甲,昂首走在瑶池边上。

池上青莲朵朵,仙风缭绕,玉宇呈祥。

他呢?

我的胤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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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6-2 23:59:19 【当时明月——匪我思存访谈录】新鲜出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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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口想叫,却叫不出声,恍惚间闪过哥哥愁苦的脸,也一样的身披金甲,却是一股浓浓的优雅文静,半点没有武将的戾气。他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用力去追,却总也追不上……

“——禛!”

他声嘶力竭。

那人哭了。

泪水滑过脸庞,也像刀子刻过他的心脏,他痛极,伸手欲拭,却只在咫寸之间不能触及。

“……我愿舍仙籍而去……只求……赦他无过……”

其它的,听不清了,只是一味地追着追着,直到跟着跃进瑶池,不问身边莲花朵朵,穿云破雾,遥见重重宫厥,依稀帝王之家……

 

“我许你二人心愿,天狼白虎,一世缘矣。”

 

猛然间惊醒,却是黄粱一梦,月光换了日头,身边人早已离去,怀中依稀留存着那份体温。他略一定神,起床穿衣梳洗了,出去时却见那人坐在院中看书。

笑了,端了桌上点心,一路过去,开口,却是:

“哥,吃早饭了。”

“嗯。”

 

 

第八章

 

四月十七康熙帝再度御驾下江南,带走了张廷玉,出门时放话要太子总理朝政。皇上离京没几天,轻松了一帮人,胤禛的心却越来越沉。

太子先前的优柔寡断今换了刚愎自用,奏折来一本驳一本,大臣罚一个算一个,打马齐在毓庆宫长跪一时辰时,胤禛心知——太子气数快尽了。他暗不作声,下来却忧心忡忡,成日和邬思道商量。老十三没差使干,逮了个空闲,哥哥们忙得热火朝天时他却成天乐滋滋六部上下闲逛,抹牌子斗蛐蛐,好不尽兴。胤禛见了也是苦笑,知道弟弟心头恼了,不愿趟浑水,自己也巴不得胤祥少累点,索性由他去了。

 

这边胤禛办差,接连和太子龃龉,语不多时就传进了八阿哥胤禩的廉亲王府。胤禩胤禟胤锇胤禵四兄弟又齐刷刷的聚拢一起,打前度拘了老八老九老十一次后,兄弟稍稍安分了一点,但过不多久,八王府前又是车水马龙的热闹。派头虽不及前头举荐时那般的壮大,也是远远胜过了雍王府的门可罗雀。

“八哥,你看老四他是什么打算?”

“他早迟也得离开太子身边的。他若不走,迟早被端掉。嘿——不是咱们端,就是他主子自己端!我看他这个阴损刻薄的主儿,有这天也是早晚的事情!”

八王府深处的大书房里,老九老十一边吃着果儿,一边议论着老四的嘴巴官司。

廉亲王胤禩端过一杯茶,细细吹着,沉默无语。他斜眼瞟了瞟站在门口逗鸟儿的老十四胤禵,见那个人也是一声不吭,于是嘴角一挑,翘了二郎腿,摇了摇杭州贡扇,开口了:

“我说十四弟啊,你怎么看?”

胤禵与胤禛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因种种缘故,从小并不亲近,反而是和老八一帮人走得近。要说“八爷党”,他也算是个角儿,但他并不象老九老十那样明目张胆,性子虽然豪爽明朗,但心中也是沉稳得紧。胤禩对这个弟弟其实最为器重,人品学识皆在众人之上,确是将相之材。

胤禩对东宫垂涎已久,已是公开的秘密。他在人前气度从容,和善大方,有求必应,人称“八贤王”,靠这不二法门笼络了大票门人,自结了一股朝中无人能敌的庞大势力。放眼过去,太子自复位以后愈发地不堪入目,刚愎自用。众人私下议论都觉着再废东宫指日可待。那东宫位缺由谁来替补,这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现在活动着的共有太子、老三、老四、老八、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八个阿哥。太子被废掉,老四、老十三就失了依靠,老九老十老十四眼下是跟着自己。要说到主东宫的话,估计皇上也不会中意老九老十,老十三不是那个材料,老十四经验不足,没怎么办过事,老四刻薄名声太重,独夫一个,老三又太文气,少了点魄力。德行呢?实话说老四老十四都有这能耐,只是前者树敌过多,胸无大志,后者又羽翼未丰,飞不出去。。

——眼下,就自己了?

暗自得意着。

胤禵听着八哥的话,回头一笑:“这还怎么着,全看八哥了呗!”

他笑得温文尔雅,容貌虽酷似胤禛,却少了那份冷漠,多了亲切爽快。

他不是不知道八哥他们在想什么,他也懒得去管,要说怎么走进了这“八爷党”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只知道不知不觉,就进去了。

冷笑一声。

恨意油然而生。

扶老八的事情,他也有插手,但是他心里自有更深沉的打算。这层心思除了他自己,倒也没人看得出来。

胤祥,我的东西,我会自己拿回来的。

四哥,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的十三弟吧!

一堂人,各怀心思。

 

这天天正热,胤祥却滴溜溜来了,往哥哥身边一坐,嘿嘿地和邬思道调笑了两声,突然换了张恶脸,吓了两人一跳。胤禛打小看他长大,也没露过这般凶狠的神色,一下子愣了,饶是邬思道精明,略一思忖,只道:“果然——”

却原来是太子密访老十三,要他暗害了当时那个私通的嫔妃。胤祥为人光明磊落,哪见得这等阴损之事,表面应承,心中着实大大鄙薄这个位居东宫的人,待太子一走,立马上四哥这儿来寻个主见。

三人皆认为此事大大地不可照办,否则必定遗祸无穷。当下里做了决断——把妃子偷挪出辛者库(发配贱人的地方),报个暴死,再找个地方暗养了。一不损阴德;二也防着太子玩“兔死狗烹”的手段;三还可以顺道糊了他的嘴,暂占个好处。

“四哥,上次说到刑部档案的事儿……呵呵,你要不要干他一场?”

暂时把太子的事情放一边,胤祥喜滋滋地啃着西瓜,斜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噗噗”吐着瓜籽儿,吃的满脸西瓜汁儿。

看见他一脸馋相,胤禛忍住笑,从侍女手上接过毛巾,递给弟弟。

“别饿痨鬼似的,大清皇帝的金枝玉叶连块西瓜都没吃过的样子。”

“嘿嘿……咳咳!”想是呛进瓜籽儿了,憋得脸都红了。

“你看看……唉……”叹气,捶背。

自那次以后,两人间好像有了默契,谁也不提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哥哥仍是哥哥,弟弟仍是弟弟,一样的亲密,一样的玩闹,一样的办公,一样的议事,只是偶尔相视,眼底会滑过一线难以察觉的牵绊。

“说说看,”其实不用弟弟开口,他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事儿了。上次清刑部时挖出了一条大虫任伯安,此人在刑部“宰白鸭”时多方动作,是主犯,清查时逃走了。——他是有后台的,后台是谁?除了清查的人怕也没有谁能这么轻易的放了他。接下来的秘密调查发现任某私造了朝廷百官私档,暗地里挟控制着朝廷命官。——做这种事是要有后台的,后台是谁?——呵呵。

胤祥笑笑,凑上前,附耳嘀咕了一阵。

话毕,胤禛拍腿大笑:“好!就这样!”

 

八月,四川提督年羹尧奉命领省亲亲兵南京见驾。

九月,安徽江夏镇游匪被剿。

九月半,雍王府失窃,价值连城的御赐珍品不翼而飞,雍亲王胤禛大发雷霆,着令须在康熙回宫前揪出犯人,追回失物。

十月十三,雍亲王胤禛大寿,宴请诸王孙。胤禩、胤禟、胤锇、胤禵等人为座上宾。

当天晚间,城外万永当铺有贼人抵当雍王府失物,当铺掌柜急报雍王府。

十三阿哥胤祥领王府亲兵前往当铺拘人。失物收回后,竟无意间捕获刑部大案主犯任伯安,同时搜出任犯私造百官密档,一并交了雍亲王府发落。

鉴于密档牵扯过广,胤禛为平人心,当下做主烧掉密档。在座各人拍手称快,任犯交付刑部处置。

十一月二十,康熙回京,对此事大加赞赏,下令严惩主犯,并命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会同各部合议共审。

 

“啪!”一个青瓷茶碗摔了个粉碎。

廉亲王胤禩脸色铁青,死咬了牙关,一双丹凤眼阴枭地瞪着房中中堂,上面赫然是胤禛大寿时自己与兄弟们吟诗所留墨迹。当时四哥下令将此画赠予他,此刻看到,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怎么知道任伯安在江夏?怎么知道密档在万安当铺?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抢先报了阿玛抢了功劳,又烧了档案脱了我们干系,他是要向我表明撇清和太子干系么?还是有心自立?自立是晚了点,难道是要投我这边?

心绪烦乱间,只有一点意外的清醒。

是老十三主使!

胤禩搓了搓手,传唤下人:

“去请十四爷来府上,说有要事!”

胤祥,你若不那么聪明,我也不会割舍这兄弟情份!

一抹阴笑浮上了原本端庄祥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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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又是一年春来早。

行人熙熙攘攘的京城大道上,一骑快马分外显眼。马上小厮打十三贝勒府出来,直奔雍王府而去。

街上有识得这小厮的,放声叫了:“狗爷!我这儿上好的冰糖到货,要不要给府上捎点?!”

小厮没答话,紧咬牙关,猛夹下马肚子,马吃不住痛,长嘶一声,跑得更快了。

马上这人便是雍亲王胤禛的贴身奴才狗儿,康熙四十六年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南下治水时所收,为人精明强干,只可惜识字不多,不然也是位相才。

早上他奉命送了两桶蜜枣去十三贝勒府,正碰上十三阿哥胤祥遇刺!刺客当场被诛,胤祥安然不恙,反倒是他的贴身女侍阿真挺身护主,伤得不轻。事出突然,行刺皇阿哥的罪名着实不小,因此狗儿片刻不敢停留,快马加鞭回府向主子禀报。

胤禛赶到时,弟弟正一边着令人上街买药,一边差人收拾乱糟糟的客厅。

“怎么回事?”虽然心急如焚,脸上还是镇定自若。

“三两个毛贼罢了,四哥休要担心。”语气淡淡的,转向刚出门的大夫,“阿真怎么样了?要紧不?”

“回十三爷,上了药后已无大碍。阿真姑娘大福大贵,吉人天象,至多两个月,小人保证痊愈。”

“哦……有劳大夫了。来人啊!赏五百两银子给周大夫,辛苦了。”

看着大夫感激涕零地连连作揖告退,胤祥的脸色还是阴晴难测,胤禛有点不明白了。

弟弟突然转向他,爽朗地大笑一声,拍了拍他肩膀:“原就说了今儿上哥那儿去喝酒的,你是赖不掉了。”

胤禛警觉地四周看了圈,微微一笑:“哥哥何时赖帐?你这儿收拾得也差不多了,咱哥俩走吧!”

 

暖洋洋的春日下,八人大轿缓缓行在回雍王府的路上。

沿街都是叫卖的声音。胤祥勾起窗帘子一角,出神地望了街边上的叫卖的摊贩们一阵,重新坐正,换了一脸的煞气。

他大略讲了下事情经过:犯人是借送蜜枣的机会混进来的。十三贝勒府一贯人杂,也没什么人留心到,到他亲自去尝蜜枣时那人才从暗地窜出。当时颇有点措手不及,狗儿反应快,一把把自己扯开。原本身边随侍的阿真闪到身前挡了一刀。后来亲兵一拥而上,刺客死于乱刀之下。狗儿四处打望了一周,安排了阿真疗伤,再飞马禀了胤禛。

胤禛听得一身冷汗:“我说祥儿,这行刺的都跑上府了,你那地儿真该整治了!”

胤祥冷笑:“哥哥你只听了表面文章,实话跟你讲了,就算没狗儿在一边,那毛贼也伤不了我!”他眼光幽黑,泛着杀气,“还好我早早就差人查过了,我看啊,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他紧盯着胤禛的眼睛,恨恨地说了三个字:

“苦·肉·计!”

 

当时胤祥眼中的阴狠绝断,胤禛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一恼了“那帮人”的残忍无情,二来也痛极了胤祥的遭遇。不过,最后问及如何处罪时,弟弟反倒开朗了:“由着他们去吧!看他们能玩出什么名堂。”言外之意还是不准备肃清府邸。胤禛喑叹了口气,回头就吩咐狗儿坎儿多留心十三贝勒府的众人,没事多走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方要有这个心,总不能叫他们得逞了去!

 

阿真躺在病榻上,暮春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的木头格子,投下一格儿一格儿的影子,象是裁得极好的窗花。屋外的鸟儿在叫着,即使不去看,也知道是厨房的下人又在赶偷枣儿的雀儿。那些枣干应该晒好了吧?那自己能下床的时候又可以给爷熬枣子粥补补……唔,也得督厨房多弄点糖才是……爷那件袄子边儿有点发毛了,赶明儿也要补补……还有上个月宫里送的贡缎,蓝汪汪的福字可以做件薄褂子,入夏前还能穿两天。唔……还有四爷那边拿过来的江州夏布,夏天快了也该给爷置两身凉快的衣服了。

正胡思乱想着,胤祥迈步进来了。他叫下人把喝完的药碗拿走,就着床边坐下。

“好些了没有?”仍旧是明朗的笑脸。纯净得掺不进一点沙子的清澄眸子,英俊的五官在柔和的光线下罩了层淡淡的光晕,脸上细细的绒毛透出几分年轻的青涩。

阿真一喜,又是一阵慌,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她慌乱地腾着地方,脸却不由自主地红透了。

胤祥看着女孩子的神色,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不露声色地招呼下人准备汤药,温和地嘱咐阿真好好休息。末了,在她的额头印下轻柔一吻。

“若是能走动了,我带你去西郊荷塘看荷花。”

 

就像一个梦。

那个人来了,又走了。

阿真好开心,拥着被子捂着脸,格格偷笑着。那个人,可不是她心爱的男人么?就算不能堂堂地嫁他。不奢望能作他的福晋、正室,就这样长长久久陪着他,也心满意足了。

女儿家的心思,也不过如此。

低头,赫然看见手臂上那朵小小的梅花。

脸一下子全白了。

她仿佛看见了娘亲苍白的脸:

“真儿……不要忘了我们大明的仇……不要忘了我们陈家满门三百口的血海深仇……”

“只要看到这朵梅花,你就别忘了你是个汉人!你姓陈!别忘了嘉兴三日!!”

任伯安叔叔的脸上写满了国恨家仇。嘉兴三日,剿朱三太子,任叔叔一家也被赶尽杀绝,只余他兄弟二人混在死人堆里逃出来。一直照顾着同样爬出来的自己的母亲。

自己是步棋,一直都是步棋,从进青楼,到见十三爷,再到进十三爷府,都是任叔叔算准的棋。即使十三爷不赎自己,也会有人送自己去的。

要毁了这大清江山!

她记得任叔叔格格冷笑:“要灭一朝一代,只要从皇帝开始败了,下面就跟着败了。我扶个败家子上去,自己等不到看三代以后的破落光景,好歹也要见他们一门父子杀个鲜血淋漓!”

仇恨这东西,真可以如此铭心刻骨?

她生在大清年间,没见过前明的太阳。她想懂,可不能懂。三百口人命,大明的江山,嘉庆屠城,在她只是一页页泛黄故纸上的黑字,但她却不能负了母亲,不能负了养她的任叔。恩、孝摆在眼前的,若说报,她只报母亲,报任叔。

但她看见那个人时,她的身子和心忍不住轻轻颤抖。

那是怎样个英姿飒爽的俊俏郎君啊?!一身便装也掩不住的夺人气势,一双净白修长的手,一看就知道是好教养的公子。他爽快、直率,却又温柔得象春日的太阳;绝美的黑眸,两相对视间,把人深深陷进去,再不能逃出。——见惯了青楼嫖客的万般污浊丑态,那个人,就真的象太阳,纯洁的太阳,让她看到黑暗里普放光芒!

她知道这个人就是任叔叔给她定的目标,但——那个时候——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老天爷啊!真儿哪来这么大的福份?!能伴上这么一位如意郎君?!

我的太阳。

我的十三阿哥。

我的胤祥。

 

所以,当任叔被杀后,她被叫到母亲和那个人面前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知道你任叔叔怎么死的么?……”

那个人,是她的他的哥哥,准确的说,是众多哥哥中的一个。——也是她的任叔要扶的主儿。

“任叔死了?……”她呆住了,眼前是那个人充满憎恶的脸。他虽有端庄慈祥的容貌,但此刻却说不出的凶险狞恶。

“杀了他……他害死了你任叔……杀了他!”

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听完了全部的计划安排,她只知道在回十三贝勒府的路上,母亲泪流满面的脸、任叔忧虑愤恨的脸和她深爱的那张灿烂笑魇在她眼前不断交替闪烁。

“孩子……任叔……是你的亲爹啊……”

她的视线为泪水所模糊。

所以当然不会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一骑青衣的俊朗男子。那个她深爱的人,冷冷地看着她踉跄的背影。

 

她知道计划,但就算没有那计划,她也会冲出去的。

女人只是为了爱而生的动物,即使恨,也全是因爱到了极致。

但她的他不会明白,他只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

第十章

 

“衡臣,这事儿,就这么处了么?”

康熙抿了口参茶,从门洞望去。养心殿门前的汉白玉栏杆,纯洁得找不出一丝瑕疵。可他知道,那雪般的白,是不知多少乌红的热血洗出来的。其中,也少不了自己大清皇家的血。

以后,当然会有更多。

不管用上几多的鲜血,有一滴,是他不愿流出来的。

阿秀,朕对不起你,可不能不管我们的孩子,不能不护住你的血。这是……你唯一留给朕的东西了……

他闭上眼睛,那些,他爱过的,却不在了的影子,次第浮现眼前:

皇后,你还是那么爱笑,还记得我俩一起下河捞鱼么?朕答应一生一世守着你,可如今,终究成了句空话;朕答应保护我们的孩子,可他……现在想的可是送他爹早早来见他娘呢……好个成材的儿子!朕对不起你……没有教好我们的孩子。

伍老师,您教朕为帝之道,此番恩情没齿难忘。许久不曾听老师唤一声“龙儿”,心中想念得紧。可是朕这不肖的学生,养了帮乌眼鸡王八羔子的混账儿子,老子没落气,就开始抢食,现在更是要啄老父亲的眼珠儿下酒了!

苏大姐姐,你……你怎么就舍得走了啊……你不是答应朕要守着朕看着我打点这江山么?就差这么一点点你就等不得要去陪伍老师了么?……

一个个影子过去,最后,慢慢升腾出的,是墨云般的浓发,鸦翼般的长睫,乌潭般的深眸,眉若黛画,唇若含丹,倔强的,刚烈的,妩媚的,盯着自己……

阿秀,朕的宝日龙梅公主,朕……对不起你……

闭上眼,再睁开眼。

——你的血,朕保定了!你放心,朕已为他寻了个万全的主儿,断不叫他没了下场!

 

阳光黯了些,他眯了眼,两个影子立在门口,挡住了光线。他挥了挥手,雍亲王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进来跪在案前。二废太子的诏书一发出去,他就着人唤了这两个儿子过来。来得还真快。

“太子的事,你两兄弟也知道了?”

他先看向胤禛,还是那张同德妃肖象的端庄面容,更多了些冷峭严厉。这孩子打小办事,就认一个“正”字,一心为自己排解,得罪了大票的官员。他处事冷静严格,赏罚分明,绝不叫人吃个“冤”字,于是生生地戴了顶“冷面王子”的帽子。

——这些,自己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他想起那年牡丹花开了一片,他在钓鱼,拉了这两兄弟作陪。一转眼,却不见老十三了。放下鱼杆去找,深浅高低假山石间,姹紫嫣红牡丹花下,那孩子枕着青石板睡着了。记得当时自己摇头笑他是天生的花痴种儿,要做个风流鬼,嘱咐下人不要扰了十三阿哥。正要离开,眼角却瞅见一边跟的胤禛解下外褂,轻手轻脚踱过去,细心地给弟弟盖上。那眼神,全不似他平日里所见的或恭敬或冷静或严酷的神情,竟柔得化出水来。见那一眼,他知道,阿秀的孩子,不是没依靠的了。

禛儿,我可以把阿秀的孩子,交给你么?

康熙定了定神,大略讲了讲太子逼宫未遂已被圈禁的始末。末了,唤过一边随侍的当朝首辅宰相张廷玉:“衡臣,把朕的话念给十三阿哥听了,看他有什么说词。”

“扎!”

张廷玉打开早已写好的长卷,开始朗声念诵。与其说是念,不如说是问,一条一条盘问着老十三。

“丰运升一案……仅发落流配二千里……”

“户部查账……广东提督……欠银至今未清……”

“任伯安一案……”

“……”

两兄弟越听越不对劲,明摆着结了的案子,怎地又被皇阿玛给拖出来问讯,而且言辞句句凶险。胤禛伏在阶上偷眼看父亲,父亲面无表情慢慢喝茶,再转头看弟弟,已是气得青筋暴跳,宛自按捺住性子,一句句据实禀呈。

阿玛您到底要做什么?莫名把我二人传来,又不是明旨宣的,又不在朝堂之上。您问了又问,讯了又讯,倒底要说什么?做什么?儿子自忖为人清廉,十三弟也断不会做出什么丑事——您的用意,究竟何在?

瞟见胤禛忧虑重重、阴睛不定的脸色,张廷玉回想起先前御花园竹亭中,康熙微笑着对自己、方苞、马齐三个说:

“你们放心!朕必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

皇上所挑人选固然不差,但他能否自立,也要看皇上怎么处置了。

 

康熙默默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儿子:的确很象阿秀呢!特别是那眼睛墨黑不见底的幽深,纤长浓丽的睫毛。只是更加激烈,更加强悍,也更加清澈。

他长叹一声,眼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胤祥,他是喜欢的。和太子的懦弱昏馈不同,胤祥文武兼备,完全袭承了其母的高洁品格,那双明辨是非的眼睛里,容不得一颗沙子。

水至清则无鱼。而且,祥儿,你的性子太烈了。

你是个好人,好男人,却不能当皇帝。

张廷玉的那卷长纸还没念完,絮絮叨叨地什么“天下”什么“社稷”。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个借口。祥儿的脸很红,很激动,他恐怕是强行按捺着性子在听吧?一边跪着的老四焦燥程度丝毫不亚于其弟,虽然讯问的对象并不是他。

禛儿,朕砍了你的这只手——或者说是你的半身,你又将如何呢?

离开他,你可以做到何种地步呢?

你可以从朕的手里,将那传国大印接过去吗?

如果离开了他,你依旧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夺到帝位,统治好我大清的江山,——那么,用你的手,亲自将你的半身从高墙中解放吧。

若做不到,你也不过如此而已。与其让他随你一齐沉沦、消亡,还不如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未来,是在你自己手中的。

 

好半天,讯问结束了,张廷玉微笑着转身向康熙回旨。已经很清楚了,胤祥没什么过错可言。兄弟俩偷偷相视,一口闷气吁了出来,略觉安心。

康熙喝了口参茶,向张廷玉示意。张廷玉一愣,难对皇上还要下那道旨么?但看到帝王脸上不容置疑的肃杀神情,他沉吟一下,摸出早已拟好的纸卷,面向阶下的皇子,朗声宣读:

“……责令皇十三子胤祥,即日起着宗人府圈禁。”

 

轰——

平地一个炸雷响。

“皇阿玛——!!”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胤禛。他向前膝行几步,重重嗑了下去。抬头时,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皇阿玛三思!!十三弟——十三弟他纵然有过,也罪不至此啊!”

康熙淡淡一笑,站起身,走到胤禛身边,“朕的雍亲王有话说么?”他蹲下去,直勾勾对上那双因惊怒而瞪大的眸子,“你已经位及亲王,少一个十三阿哥,也不会碍着你吧?”话锋渐转犀利,“或者说,你少不得这条膀子?!”

话已至此,胤禛只觉得心中悲苦之极,难以名状。父亲已经把话说重了,自己再开口,恐怕再给弟弟安个“结党谋逆罪”也不是不可能。他不再说话,死死地抠着砖缝儿,咬着牙,定定瞪住书桌的一脚,生怕自己再一散神,又会说出什么会断送掉弟弟的话。

听了父亲的话,知道已是圣意难回,胤祥万念俱灰地爬了起来。一贯激烈的他竟然神情安祥,向父亲深鞠一躬,哀伤而不舍地看了看还跪倒在地的哥哥,掸掸衣襟,镇定地退了出去。

看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和煦的阳光中,康熙心中放下了块石头,他叫起胤禛跪安,在对方跨出房门的瞬间,他又叫住了儿子。

“老四,朕知道你不服。”

父亲的眼神如利剑直剌心房,胤禛挺直了胸膛,正面迎上:“儿子的确不服。”

反正自己早就立意做个孤臣,为祥儿拼上一命又有何不可?

“儿子不知道阿玛用意何在。”他直望父亲,面白如纸,极度悲痛中忘却了害怕,所以敢于如此坦白地面对那个既是父亲,又是君王的可怕男人。

康熙冷笑了一声,压低了嗓音:

“听着,朕只说一次——”

儿子个头已高过自己,这样面对面的相视却没有压抑感。这大概就是双方气魄上的差异,不过——康熙想,或许是没有差异的,但对方是个“好儿子”。

“你若要他,有本事自己来拿!”

 

胤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踉踉跄跄走回大轿的。初冬的阳光温柔得像烟尘,笼罩了整个北京城,城里有人娶亲妇了。他停了轿,怔怔地望着不远处欢天喜地的人流,大红的喜轿在淡白色的光芒里漾起暧红的光晕,爆竹的碎纸又像缤纷的桃花撒了一天一地,每个人脸上都是节庆般的喜意。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挂着红绸的新郎更英姿飒爽,一派少年得意。

祥……你还没有披过红绸带啊!

哥哥还没操办过你的大婚呢……

祥……

双手捂着脸,大滴的泪水顺着指缝落下,打湿了四团蟒褂;低声的呜咽淹没在海潮般的唢呐声中。那个素来以冷面冷心著称的雍亲王,此刻哭泣得像个孩子。这恐怕是轿外的世界所不能想像的了。

 

待见到邬思道时,泪痕已略略拭去,大概讲了讲今天殿上的事情后就沉默了。

邬思道坐在亭边的围栏上,侧头看了看四周,再转向胤禛:“四爷,皇上最后有给你交待么?”

胤禛一惊,不想连这个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定定神,复述了康熙的原话。

邬思道拄起拐杖,“噔噔”敲着石板,语重心长道:“事到如今,皇上已说的如此明白了,难道四爷还要借故推辞么?!”顿了顿,“难到一个十三爷不值得么?!”

胤禛此时如遭当头棒喝,心中许多郁闷顿时一片亮堂,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又好像是在雾里看花,但他已下了个非常大的决心:

“皇阿玛,我就依了你的意思,——我不带他出来,谁能带他出来?!”

 

至此,夺嫡之争暂告一段落。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十三阿哥胤祥先后落马。原所谓“太子党”遭到毁灭性打击,余下诸王皆惴惴终日,小心做事,也合了康熙的本意。事实证明了:他和方苞、张廷玉合议的方案极其有效。而其中最令他满意的,莫过于圈禁十三阿哥胤祥一事。

 

胤禛,你不要负了为父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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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楼 
 
 

 
第十一章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时光穿梭,高墙深院,几度花开花落。

我的爷斑白了头发,尽管他还那样年青。院子里的梨树,年年开一树雪似的白花。我的爷喜欢站在树下,痴痴地喝酒。谪仙似的男人,俊秀得不忍直视,也哀伤得目不忍睹,任由散花落了他一头一肩。

我们都出不了这院子。我是墙里的麻雀,成日里默默地啄着米,心安着;他是折了翅的鹰,绝望地,望向四合院顶一方瓦蓝的天。

所以,我守着我的男人,朝朝暮暮的安心。

所以,我的男人是被缚的苍龙,日日夜夜的伤心。

私下里,心深处,竟是盼着他的伤心来换我的安心。就这样,朝夕相对的一辈子,你永远都是我的了,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可惜,我无法面对你的伤心。

我伸出双臂揽紧的这个男人,胸中有着如天海般辽阔壮丽的志向,记挂了墙外的天下苍生,还有他一心追随的兄长。他不是爱功名的人,却是闲不得的人。

最好再没有白天,太阳永不出现。

那么漫长的夜晚里,你是我的,请在我怀里愉快的安睡。我把我的一切给了你哦!只要听见你缠绵深处一声声温情备至地唤我的名儿,我今生已是无憾!

“真……”

我这样的女子能够给你的,只有这个身子而已。所以请拥抱我,请不断地,在每一个午夜梦徊,呼唤我的名字。

“真……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的皇子。

胤祥。

我是真心真意的,盼着爷,就这样好好地安祥地活着,让我守着,我守你一天,便不必奉那个“孝”字。

只要您不出这道门,我就不用……用我的手害爷,我就还可以用这胸膛……替爷……挡上一挡。

我情愿你伤心,也要你活着——

 

转眼前七年岁月匆忙过去。

他不愿看月圆,月圆了终究要缺。他不愿看月缺,金钩子似的弦生生挂在他心头肉上,扯开一片鲜血淋漓,痛到撕心裂肺。

七次花开,他都在花下摆了酒菜,独自坐了。向空了的另一个位置劝酒,没有一次不是酒水和着泪水一并咽了。月无情花无情人有情,一样的夜,他是否也一样的树下看着一样的月?

老天啊,你果真是惩治我的大逆不道么?那么何不锁了我去?与他又有何干?吻他的是我,爱他的是我,就是那一夜,也是我伸手抱了他去。要天打雷轰,你劈了我啊!你为何要动我的祥儿?

难道我做下这大孽,便要拿我至亲至爱的人来生受么?

不知多少次,着了青衣小帽,乘了小轿,停在他府邸的院墙外。墙好高,青砖块块冷硬得插不进了缝儿去,抬头看几个雀子立在墙头,欢叫着里外蹦窜。那时候,真想是脱了这层人皮与那畜生交换,换双翅膀飞进去,进去看看我的你……你冷了么?热了么?喜了么?怒了么?睡得香么?吃得好么?……每每如此,痴痴地,痴痴地,一样的轿子,湿透了衣襟地回来。

 

哥哥,你还好么?

你还爱看梨花么?

我院里梨花,开得很好。那年建府时,是你亲挑了送我的,你记得么?

弟弟我,每年都在花下喝着酒,心里想的,都是我的梨花树下月光中神仙似的禛哥哥。

我不怨皇阿玛,真的,我不怨。我违了天理伦常,五雷轰顶也不为过,只求上苍佑着我的禛,佑着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阿真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要买她么?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她要害我还不拿她么?

全为弟弟脑子里的痴念呢!

那时扬州青楼里,我本想教训了那起子嫖客就走,却因了老鸨一声叫唤:

“银真姑娘,你还不谢过了公子!”

你不会懂,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四哥,你的十三弟,痴痴的只想能光明正大地叫个“禛”字。

 

康熙五十七年,雍亲王被授命总管宗人府,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着人照看十三贝勒府。因胤祥是无过被禁,雍亲王胤禛怕下人打点得不周全,慢待了皇子,于是亲自微服上门察看。

胤禛的手抖得厉害,身子也冷得厉害。

他哆嗦着问戴铎:“他……还好?……”

戴铎一点头:“还好,主子去吧,我看着呢。”

他抬着眼看那块乌青的牌匾,定了定神,一撩袍子,大步就从侧边早已开好的小门进去了。

 

好久没进来过。他在哪里呢?是那儿么?

散尽了差役们,吩咐好了事情,胤禛急急地奔后院去了。

他在梨花树下,正如自己无数次梦见一样,那个人,独自站在梨花树下。白衣胜雪,一眼过去,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诺大的院子,空荡荡余了那人,那花。

上前两步,正对他,伸出手,颤抖着,想抚上他的脸,又不敢,怕象在梦里一样,镜花水月,一触,就碎了。

他也呆住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张口,却是那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吟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千般话哽在喉里,泪水夺眶而出。

 

相距了七年光阴的拥抱。

静得只听得见花落的声音。

我的他,瘦了。可是那双眼睛,仍旧是一样的美丽惊人。只是,他的头上,是花么?好白啊……想拂去,却拂不掉,牢牢地粘紧了。

“祥儿……你真爱玩……干嘛要把梨花粘在头上啊……白花花一片……”

笑着,抚着他的头,最后终于痛哭出声。雪也似的一头华发,我的祥和啊祥儿,不过是七年光阴,我作甚要送你那棵梨树,叫我祥儿活生生被梨花刷白了头发?!

“哥……”

用力的抱紧,“我只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禛……”

“禛……”

禛……

禛……

——我的胤禛!

 

走廊转角处,两个茶碗“啪”地摔得粉碎,阿真蹲在地上死死地咬着汗巾。

“禛……”

一个字如穿心钉一般把她钉了个实在。

终于明白了,总算明白了,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春梦。

花开了,梦,也该醒了。

 

 

第十二章

 

“哥,我给你开个单子,你要好好记着。”

短暂的会面无法说更多的话,感情暂平复后,胤祥拿出书房里早已写好的一份名单给哥哥过目。

“我现在被圈禁中,就算是你也不能带纸片子出去,这里写的,都是我手下能用的人,基本都是当年跟我整户部的亲兵们,如今带兵在外。估计现在丰台大营名处都是他们在掌管着,其它西山锐建营估摸着也不少。这些人跟我生里来死里去,是靠得住的。哥哥,你平日时专心政务,到那时候,你也得有兵护着才行!” 胤祥一字一顿说着,字字分明,字字入耳,字字椎心。胤禛心下一痛,可怜这弟弟,都这般境况了心中惦惦不忘的竟还是自己。

当下里,兄弟二人凑在一起,胤祥把各人情况细细地挑要紧的说了。末了,他深深看着哥哥。

“四哥……你放心,我发过誓,要守着你一生一世,此心天地可鉴。四哥,保重!”

“祥……若有那一天,四哥来接你。咱便一齐出去……若哥哥不来,你也要好好保重了……”

一咬牙,转身,再不去看那漫天花舞中的白衣胜雪。

我何尝不是早已立下了重誓,对皇阿玛立下重誓。若不能救你出来,就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横竖一条命,死活也要和那帮乌眼鸡兄弟斗上一斗!

只为你,我要定这江山,做定这皇帝!

 

康熙五十七年,西疆策零阿拉布坦大变。康熙着令传尔丹入藏平叛。五月,粮草断绝,六万大军全军覆没。帝震怒。

康熙再点十四阿哥胤禵为大将军王,出兵平叛。京中乱作一团,朝局益发混乱。

胤禛原本有意请旨放出胤祥,祥儿自动习武,饱读兵书,由他带兵岂不稳妥?但邬思道拦住了他。

“王爷好不糊涂!这时候了,你放十三爷作什么?”老邬的口气不太好。

“天赐的良机,还等什么?”胤禛口气更不好。

邬思道急得跳脚:“四爷啊,你这会儿把十三爷放出来,到时候谁帮你守皇城啊?!”

胤禛一下子愣住了。

“我的四爷啊,您真是急糊涂了。您是怕八爷、十四爷抢功是不?您怕皇上一高兴就会立储对不?您也不好好想想,皇上能舍得派要立的储君远征万里蛮荒之地吗?他舍得让下一位皇帝以身涉险吗?您看了十四爷出去是八面威风,就没想到皇上还要保全龙脉么?”

老邬一顿爆豆子似的连珠炮一轰,胤禛哑口无言了。

“您再想想了,皇上最近身体欠安那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儿!为什么要您现在接管宗人府,您想过没?真要是有事儿,您还不是一道矫诏就放了十三阿哥?!上回您去看十三阿哥,皇上后来知道了不是?他没拿你怎样不是?他甚至连说都没说一句!您现在都不明白皇上干嘛要圈禁十三爷啊?他那是在护着十三爷的命!任你们谁当了皇上,也不会拿一个被圈禁的兄弟怎样!您要承了位那是顶好,皇上是防着您赢不了的时候,其它的阿哥也不能拿他的儿子下手!再说了,皇上圈着他,到时候你一道诏下去,才有个实在的人替你护着身边,守着皇城啊!这事皇上能拜托谁?有带兵之才的一个十三爷一个十四爷,能交给十四爷吗?!”

当头棒喝打醒了胤禛。七年了,他一直反复思考着胤祥被圈禁的真实原因,却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邬思道一番解说,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阿玛竟然思虑得如此之深。

 

廉亲王府。胤禩来回踱着方步,保养得极好的白净面皮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尽管周围都放着冰盘,可他心中的燥热却久久不能平复。

好啊!我养了只乌眼儿鸡!!

早知道他今日会另立门户,当初实在该多留个心眼!原来只道这个弟弟精明能干,可以助自己成事,谁想到他会暗中结集如此丰茂的羽翼,更是抢到了平叛的一大功劳!皇阿玛平素就对他称赞有加,说他文武双才,这下子,我不是又平添了一个劲敌么?

想是这样想,胤禩冷笑一声,该做事还是要做的。

“传我的话,把去年皇上赐的贡酒搬两桶到十四贝勒府上去,就说我今晚到他府上贺他出征!”

 

雍王府。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跳下一人,金甲戎装,威风凛凛,正是康熙新封“大将军王”十四贝勒胤禵。他平素极少来雍王府,守门的亲兵竟一下子没把他给认出来。

胤禛也刚从户部回来,把今年的帐面粗略理了一遍,责成几个相关官员去办理,板凳还没坐热,就听下人通报:“十四阿哥来了。”

这是哪尊神啊?

这个八百年不登门的弟弟,今天是哪股风吹来了?

正愣神,胤禵已由家人引着昂首迈进了王府后院的小花园。

“啊!难得十四弟来哥哥家坐,看茶看茶。把今天新摘的桃子挑新鲜大个儿的呈上来!弟弟难得来,哥哥还没贺你的喜呢。今儿不许走了,留哥哥这儿吃顿饭,你嫂子侄儿也好久没见你,都想念你得紧呢。”胤禛反应不慢,快步引弟弟坐下,先尽了地主之谊。

其实彼此之间的对立已尽人皆知,但两兄弟还是假意寒喧了一番。果不出胤禛所料,两三句客套话后,胤禵话锋一转:“四哥最近可是忙得紧呢!唉,若不是十三哥被圈,这差使,怎么也逃不过文武全才的十三哥去。四哥,你看是不?”

原来是来探我的?做兄长的微微一笑:“阿玛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能为阿玛分忧就好,派谁就是谁了。十四弟你饱读兵书,带兵的差使,非你莫属啊。”

看对方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胤禵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四哥,您似乎不担心十三哥嘛?”

胤禛心里一沉,弟弟的表情明显不怀好意,他原想随口应付过去,却注意到弟弟已经离了座,一步步靠近自己。他一惊,站起身,正和弟弟面对面立定了。

沉默,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十四弟其实和祥儿容貌、身形都差不多,连性子也透着相似。两个都好武,都是阿玛嘴里文武双修的将才,都是一般的豪爽大方。只是他知道,十四弟少了祥儿的那份纯真和善良,多了心机和残酷。他俩虽是一母同胞,却道不同不与为谋,已是朝野公开的秘密了。母亲也曾劝过自己与老十四修好,无奈两人分歧着实太大,完全扯不到一起去。他看不惯老十四党附老八他们勾结官吏,老十四也同样见不得他做事直来直去,八方开罪。顺带的,老十四和祥儿从小就不合,他却是打小就护着祥儿。——就这个,老十四嘴里不说,他也知道自己顾此失彼,轻慢了弟弟。但是十四弟离了自己,尚有额娘撑腰,祥儿离了自己,又向谁诉苦去?所以,他并不后悔。

他静静看着对方,看着那双和自己神似的眼睛。

“四哥,你舍不得十三哥,从以前就是这样了。你舍不得他,可舍得我。”那双眼睛含着笑,冰冷的笑,寒彻心肺。魔障——这是长年参佛的他唯一能看出的。从那不见底的幽黑深渊,散布出了森冷的妖邪气息,平地一阵寒意。

“十四弟,你魇着了?!”他眉头紧锁,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断不愿见这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坠入魔道!

“呵呵……四哥你现在才看出来么?你的十四弟……入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哦~”格格冷笑着,逼得更近了,凑过头,在哥哥耳边切切地低声说道:“哥哥你知道我中了什么魔吗?”

冰冷的语调激得胤禛一个寒战。他咬着牙不答话,捏紧的拳头关节处泛出青白的颜色,全身都绷紧了。

胤禵轻声笑了起来,一手搭上哥哥的肩头,一手扶着柱子,渐渐地越笑越狂,笑得直不起腰来。胤禛紧锁住眉头,弯腰扶住弟弟。

似曾相识的笑。

那年的那个夜里,祥儿也是这样,笑得凄楚,笑得惨淡,笑得疯狂。

他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了胤禵,脑子里却全是胤祥盈满泪水的美丽眼睛。

“四哥,你知道不?这是我打六岁上来到现在,你第一次抱我。”喃喃自语着,辛酸得叫人痛楚,又冰冷得寒彻心扉。

猛的,胤禵推开了哥哥。他直直盯着错愕的兄长,再次展开温柔的笑颜。

“四哥,十四弟就此别过。四哥保重。”

如同到来时的毫无征兆,离去时也是行色匆匆,好像一阵风,掠过了静泌的雍王府。

宫厥在身后次第远去,马蹄“得得”地敲击着青石板,疯狂的欲望在啃噬着这个年轻皇子的心。埋藏了三十年的执念在这个夏天蔓延成燎原的妖异鬼火,无情地给本已错综复杂的朝野局势添上了血腥的一笔。

四哥,你忘了你的十四弟,所以,你要付出代价。

 

康熙五十七年的夏天,正是胤祥被圈禁的第七年,一向附于廉亲王身后的十四阿哥胤禵异突起,借被加封为“大将军王”讨伐西部蒙古叛乱的机会自成一派。自此,朝中三足势已成,文武全才的胤禵,德望过人的胤禩,政务精熟的胤禛,成为朝臣心中猜测的继位人选。其中胤禩、胤禵风头正旺,胤禛则势单力薄,唯本分行事而已。

 

 

第十三章

 

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十三日。

大雪淹没了整个京城,所有的一切,都沉在深重的银白中。西北风狂啸着夹着大团大团的雪劈头着脸地打下来,天空阴沉得见不到一丝亮色。

康熙爷快不行了。

畅春园行宫,一骑骑快马飞速穿梭着,该见的人该放的人,都要赶时间了。

一群皇阿哥,齐齐跪在父亲病榻前,各怀了心事。

廉亲王胤禩在默默地数羊。京城附近三处兵营,丰台大营三万人为他亲信成文运所掌,眼下正伺机而动;城内九门提督隆科多是自己人,所辖亲兵悉数掌握;西山锐键营也只需一声令下就可听候差遣。现在护驾的武丹几千绿营根本就不够看!他已不在意父亲的遗诏会传位于谁了。胤禵不在,这城里还能行事掌权的就是胤禛。到时候丰台兵一到,第一次就拿他的冷血祭热了刀口!那大清皇帝的位置还能落了谁家去?!

雍亲王胤禛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时间了。邬思道和十七弟胤礼他们都在自家别苑里等着消息。皇阿玛躺在床上,安祥地听张廷玉给儿子们念《训子诏书》。忽然,他打断了张廷玉,把胤禛唤到面前,微微笑了。

“老四,把朕的令箭拿去,朕想见见老十三、老大、老二,一起给朕带来。”

胤禛一惊,双手捧了令箭,望着父亲。父亲轻轻摇摇头,压低声说:“快去,阿玛……还能帮你顶个时辰。该做什么做什么!”

直到这时,胤禛才全然了悟父亲长久以来的良苦用心,他含着泪,出门更衣,在走廊中听到:“……朕不瞒你们了,朕要传位之人,正是刚出门的四阿哥胤禛!”

他强抑住夺眶的泪水,压制了心中的大悲大喜大惊,飞驰回了别苑,简要讲了父亲的交待,一屋人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静待邬思道全权谋划。

“事不宜迟!四爷马上带令箭去放了十三爷,把令箭交给他,他自有处置。十七爷您先与四爷同去,再会合十三爷去丰台大营,弘时弘历两位爷马上去西山锐键营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来畅春园!从现在起,两府亲兵全体随了四爷,务必保四爷平安!”语毕,他放开双拐上前两步,跪地向胤禛行了大礼:“我邬思道残疾之身,欲择明主而事之,得遇四爷相救保全,苟全性命至今,无从回报,唯一命耳!四爷真龙之才,今日成败在此一举!邬思道在此恭候佳音。保重!”

胤禛缄口不言,双手一拱,领了胤礼和亲兵直奔十三贝勒府而去。

 

再次穿过贝勒府大门,手举黄金圣令,已无一人敢阻拦。漫天大雪中,那个持剑而立的不是胤祥是谁?!胤禛眼圈红了,他上前一步,迎着胤祥朗声喝道:“十三阿哥胤祥!万岁思念你,特令我奉旨赦你出去!”

胤祥这日心绪不宁,索性冒雪舞剑,忽见大门洞开,心知有变,哪想对面昂步进来的竟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四哥!这样的天气里,奉旨而来的四哥定是有要事,略一思忖,他知道时候到了。

两兄弟并没有多言语,简单对晤间,这厢阿真已经听到十三阿哥被赦的消息。她沉静地拢了头发,把灶上的酒温了温,端了出来。她的使命也到了。

胤祥看着面前这个陪伴了他十多年的女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胤禛早知此女为老八所派,这时上酒心定有鬼。他正要抽胤祥配剑,却见阿真笑了,笑得妩媚天真,纯洁如莲般的清美容颜,恰似傲梅一枝,盈盈拜倒:

“这酒是敬十三爷的,却不要爷喝了去。”语毕,不待胤祥反应,她已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再嫣然一笑,“阿真福薄,不能再侍候爷了。”

胤祥本能地伸出手去,却扶不住倾到的娇躯。可怜红颜薄命,如风消逝。回想十余年朝夕相伴,胤祥痛苦地摇摇头,胸中五味杂阵。他不声不响作了个揖,换上胤禛带来的戎装,昂首随哥哥出府了。

当下里三兄弟各行其是。胤禛快马赶回畅春园听遗诏,胤祥和胤礼两人赶赴丰台大营。

 

丰台守将成文运是廉亲王胤禩心腹,此刻已接到胤禩命令,准备率三万人马赴畅春园夺位。远远见大雪纷飞中军营大帐灯火通明,胤祥知道成文运已将全营军官聚齐发会了。事不宜迟,他左手高举黄金令牌,一路高喊“圣旨到”,直接带胤礼等人冲进了中军帐。

成文运已全副武装,正要开口传达当晚的布置,忽听炸雷般一声“圣旨到”,震得一身酥软。他心知今晚行动意在夺位篡权,本来就有些心虚,此时再听 “圣旨”二字,以为阴谋暴露,冷汗已是流了一背,定神一看,才见是长年圈禁的十三阿哥胤祥全身披挂手持圣令进来,当下里心中略觉安稳。他上前一步,迎着胤祥:“十三爷好久不见,不知是什么圣旨啊?”

在场的绝大多数军官都是胤祥当年清理户部的旧部,受过胤祥提拔知遇之恩,此刻一见旧主,好多人已激动得哽咽起来,再一听“圣旨”二字,呼啦啦跪了一片下去。

成文运见手下将官居然对十三阿哥如此信服,暗叫不妙,但还宛自恃强,坚持不跪下听旨。

胤祥见他如此,知道此人是胤禩心腹,定要给他颜色看看,大喝一声:“大胆狗奴才,你是什么人?!见此令牌如圣上亲临,你为何不跪?!”

成文运脸色发青。来者不善,他咬咬牙,勉强跪下。

胤祥一脚跨上中军帐的头把椅子,拔出将令,把令牌恶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插,高声下令:“皇上钦命丰台大营守军前往畅春园勤王护驾!”

成文运跪在下面心中暗叫不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敢问十三爷勤王护驾是勤哪个王护哪个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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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楼 
 
 

 
“勤雍亲王!护当今天子的驾!”胤祥嘻笑着,声量却不低了去,嘴角刻满了阴冷的嘲讽。

成文运见胤祥出现就知道大变在即了。他和胤禩干系极深,若不握住机会护了胤禩,让胤禛当政断无他的好下场可言,当下横着一条心,死活不能让胤祥把丰台大营接了过去。他往胤祥面前走了两步,两人身量皆高,此刻如同两头饿狼对视,看谁能吃了谁去。他自恃身边亲兵都极可靠,起了歹念,想借此杀了胤祥,免生后患!

胤祥看成文运站起来,心下已知他是什么主意,又见他暗作手势,不禁阴恻恻地低笑了。成文运被笑得恼羞成怒,煞白张脸大手一挥:“十三阿哥破坏军纪假传圣旨,来人啦!——给我拿下!”

他话章刚落,胤祥狂笑出声:“——兔崽子!你还不认识你十三爷吧!?老子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是出了名的亡命主儿,就凭你敢冲我吼这狂劲儿,老子就可以割了你的头!你不是叫拿我吗?!爷在这里,来拿啊!”“拼命十三郎”名号传言已久,朝野皆是响当当的。今天现了这亡命皇子的本性,恰似狂龙出海,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往日爽朗但不失温柔的俊美皇子吓得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成文运不见亲兵们应他,慌忙回头看,却见手下心腹皆被十七皇子胤礼与同行大内侍卫鄂伦岱等人捆了个结实,再看胤祥,见那张俊美的脸配了头雪也似的白发,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胤祥格格冷笑,手一挥,“鄂伦岱,给我宰了他!”

“扎!”

鄂伦岱大步上前,“噌”的长刀出鞘,成文运尚未反应过来,那刀已穿过他的胸膛,再反手一搅,一股血泉狂涌而出。他目瞪口呆手指胤祥,一句话没说出来,登时气绝了。

在场诸人皆被震得没了心神。胤祥扫视一周,恶狠狠发话了:“还有不奉旨的么?”这时候那怕还有个别心思活动的,也全没了胆色,于是三下五除二,胤祥将诸旧部统统官升一级,再调度妥当,自己和弟弟亲率三千心腹精兵冒雪赶往畅春园,余部移防通州,以防他变。

 

胤禛急速回到畅春园,迎面却见张廷玉正在摘帽子上的红缨。他看了眼张廷玉,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一溜儿神色各异的兄弟们,再抬头看到安祥入睡的父亲,知道他的阿玛这一睡是再不会醒了,脸上泪水噗嗒噗嗒地就落下来了。他上前去,跪在最前头三哥胤祉身边,深深地嗑了下去,眼望着膝下地板上水渍越来越大,却悲痛得说不出声来。

寝殿里一片哭声震天。这厢赶来的胤祥嘱咐胤礼和鄂伦岱在门口听令,一手搭剑,大步跟着太监走了进去。

外面大雪天,冷得不行,寝殿却很暖和。胤祥甲胄上本来积了一层雪,进来碰了热气,开始嘀嘀嗒嗒往下化水。他咋听见哭声时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但见了龙床上躺的父亲时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颤抖着,走近了,轻轻揭开蒙面纸,但见父亲睡得无比安祥沉静,红润的脸色透着说不出的慈爱。

也许,只是睡着了,也许呆会儿就醒了……

阿玛没有死……阿玛只是累了……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早已不会动的父亲,喉咙哽噎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泪水大颗大颗地洒在父亲的前襟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阿玛……你醒醒啊!您醒醒看看你的十三郎啊!……我是您的祥儿……我的阿玛啊……您看看我啊……”

一片哭声中,奉旨拿遗诏的新任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已经到了。他环视一圈,各人立时打住,胤禩心中窃喜地眯了眼看隆科多,原以为此人掌了九门提督对自己已经是天大的好处,没想到连遗诏都是他宣,看来帝位稳矣。胤祥瞅了隆科多和胤禩,不动声色地摸向剑柄,暗暗向四哥靠了半步。只要没宣胤禛即位,他便要立时开了杀戒,护住四哥杀将出去!

各人各种心思,空气中充满了决裂前夕的瘴气。胤禩等人估摸着丰台大营的人应该到了,越发有恃无恐。胤禛心知父亲属意自己,怕的是隆科多伪诏杀人,又见胤祥的架势,担心得一塌糊涂。胤祥胸有成竹,早就下了背杀亲之罪的决心,两眼阴森森地把隆科多盯了。胤祉对承位已绝了念头,自然波澜不惊。几个弟弟还小,惊疑不定地看了年长的哥哥们。

隆科多接上胤禩期待的目光,暗自冷笑一声。他平素固然与廉亲王交好,可断不至于好到提头去护他前程的地步,康熙当初授权他宣诏时已经断了他的旁门心思,刚才进园前又见胤礼在外亲率丰台大营,心中叹息廉亲王机关算尽太聪明。他展开圣旨,朗声宣道:

“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于皇四子胤禛——钦此!康熙六十年正月二日。”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结了,胤禩定定地盯着隆科多,说不出话来。他正想打手势作乱,忽听外面一声传报:“十七阿哥胤礼奉旨率丰台大营前来勤王护驾!”顿时心中一空,手足无力,软了下去。

“谢恩——!”胤祥带头,扯了胤禛叩下头去,跟着,所有的兄弟也先后叩头谢恩。胤禩木愣愣磕下,脑子一片空白,半生辛苦化了流水去,目光呆滞跟木头人一般。

这功夫,张廷玉和隆科多已端了椅子扶胤禛坐下。胤祥霍然起身,转脸面向诸皇子,话气冷峻严厉不容置疑:“拜!即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

至此,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代明主驾鹤西去。在错综复杂黑暗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康熙帝第四子爱新觉罗·胤禛终于力克群雄,夺得帝位,帝号雍正。

 

 

 

第十四章

 

康熙灵柩连夜被护送回了紫禁城。当夜,所有皇子一律奉旨入宫准备守灵。为保大内清静,按三人一帐的规矩分了若干个小帐篷,饮食起居,单独行使,各帐之间不得串门说笑。守孝期满,就是雍正帝登基大典了。

民间守灵三年,天子循孝庄皇太后先例以日代月,守二十七天即满。眼看着就是登基大典,紫禁城上下戒备森严。上至王公贵族机要大臣,下到太监宫女一般差役,无不忙得人仰马翻。唯一在外的皇子“大将军王”允禵(雍正即位,为避“胤”字讳,皇子们一律改“胤”为“允”)于十二月二日入京,统共二十多个皇子随雍正一起,从先帝病危入宫服侍到守灵结束,前后一个多月,先是畅春园,后到紫禁城,不能沐浴更衣,不许剃头刮脸,一个个熬得蓬头垢面,脸色发青。只听皇帝一声令下,各人飞快溜回自家府邸,洗澡换衣美美饱睡一场。

允祥还一直挂念着京都防务。别的皇子只是守灵哭丧而已,他还要里外忙碌着打点各处营盘,日夜巡查各个哨点,指令手下盘查可疑人等。这么一个月耗下来,已经是瘦了一大圈。雍正心痛得要命,寻思着他的十三贝勒府刚除了圈禁,人手不齐,怕他休息不好,熬坏身子,散了众人后硬扯着允祥回了雍王府。府中女眷已全部迁入禁城,留了一些得力的下人和大队的亲兵护驾。

两人忙不叠地沐浴更衣。雍正动作快,出来就叫人收拾了间最暖和的房间给弟弟备了,自己坐在以前老书房的暖炕上,捧了本《资治通鉴》等允祥换了衣服出来聊天。过一会儿,他听见“嚓嚓”的衣甲磨擦声,皱了眉一抬头,见那宝贝弟弟居然全身戎装披甲挂剑地把守城的装扮又闹上了,忍不住就笑了:“朕的拼命十三郎,你说现在又不行军打仗的,穿那劳什子做甚?还不去换了狐皮袍子!天这么冷,不怕冻着了?”

允祥勉强笑着,单膝跪下,行了个大礼:“臣弟是担心皇上安全。臣弟守在这儿,您多日操劳,龙体金贵,臣弟为皇上护个好觉。”

雍正脸一下子白了,他知道允祥是什么意思,但他怎么接受得了?!他敛了笑,放了书,下了炕,一步一步到了弟弟面前,弯下身子,扶起弟弟,直盯了对方。允祥被扶着缓缓起身,只低了头不肯抬起来,一昧地避开哥哥的眼睛。

“祥儿……你看着朕……你看着朕的眼睛!”

用力扳过那张脸,却沾湿了双手。他的祥儿,垂着长长的睫毛,咬着唇不吭声,却是泪如泉涌。天可怜见,金甲神人般一个俊秀武士,泪水已经湿透了军服里一层薄薄的白色里衣。

雍正再也按捺不往自己的情绪,至今为止他继位所作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要保全他的老十三,不过是要让老十三过上幸福舒心的日子。说穿了,这个人,是他的命啊!他怎么舍得看他的祥儿如此的伤心?!他只觉得热血沸腾,也不顾铠甲冰冷,紧紧地拥抱住眼前人,再也不肯放开。

允祥却在抖,浑身都在颤抖。不再是过去的简单的兄弟情份,眼前隔了君臣这样天地之遥的鸿沟。一步之差,已是天上地下。那个人,是掌握着江山社稷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利者,是这九洲天下的大皇帝!——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臣子,怎可以还对他抱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同为男儿身,又是骨肉同胞的兄弟,如今再加上君臣大义的名份——他可以十恶不赦万劫不复,可怎能叫那人与他同堕了那奈何地狱?!——这连累至亲至爱之人之罪,他是再也担当不起了!

“皇上……请许臣弟……守夜……”他泣不成声,却不敢挣脱哥哥的手,只哆嗦着,颤抖着,悲苦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雍正突然笑了,他把弟弟的头按向自己的胸膛,咬牙切齿道:“难道朕得了天下,却连个喜欢的人都护不住么?!”他正值壮年,虽不爱习武,但体力精力也都旺盛,恶狠狠一使劲,把个拼命十三郎打横抱起,抿了嘴,直往后屋卧房而去!

四周很静,听得见雪落地沙沙地响。屋里铺了厚厚的回疆贡毯,走在上面是一步一个踏实。他低头看允祥,允祥还是不敢挣扎,只用了只手死死的遮住脸,任凭大滴大滴的泪水决了堤地往外滚。

他的心绞紧了,绞出血来了。好痛,他凄楚一笑,摇摇头。卧房里火龙烧得极为温暖,大股的热气更是逼得他周身血气沸腾。身子是热的,心却是冰冷。

他抱紧了他的他的祥儿深吻下去,毫无抵抗地长驱直入,那个平素里烈性的主儿连眼睛都不睁开,既不反抗,也不回应。他心如刀绞,可是已无法停止了。

吻上了那双眼睛,一点一点的,吮吸那不会干涸的泉眼。舌尖在鸦翼般的长睫上划过时,他可以感到身下躯体轻轻的一颤。

“不要闭上你的眼睛……闭上了,朕的太阳就没有了。”

那双美到绝世的眸子终于睁开了,悲伤的,痛苦的,脆弱的,溶进了人世间最心酸的一对黑耀石——以前常常在想,这样绝美的眸子配给祥儿这样的英武汉子,为什么竟不显半点的突兀,不仅没显着女气,反添了几分俊朗。现在看来,那完全是因为祥儿的倔强刚猛性子全透着它射了出来,谁敢看轻了去?!可是,同样的,在它最脆弱的时候,也要叫人看着肝肠寸断。

你是我的太阳,我一直这么认为着,你是我勇敢的纯真的太阳,我最信赖最依靠的太阳。我一昧地拥抱着你的光芒,却从来没想到过我的一意孤行也会把太阳撕碎。

“祥儿,这逆天之行,朕早就不在乎了……”他伏下身低声叹道,“朕是已经是违背了天理人伦的重罪之人……犯了一次,自然也不会害怕犯第二次……不就是兄弟么?……不就是君臣么?……有什么?谁敢碰你,就是天王老子……”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大逆的语言继续肆意流窜。允祥哀伤地看着他的兄长,他一直以来最为深爱的兄长,他的生命和全部的希望——苍天啊,请让我承受全部的罪孽吧。给我最深重的责罚,换我的胤禛得一个太平的天下。

再次拥抱,已经隔了十三年了。心痛地抚摸着瘦削的脊背,滑过雪白的长发,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今晚……我不是皇帝……你不是臣子……我不是哥哥……你也不是弟弟……我只要你,再叫叫我的名字……”

颤抖着挽上脖子的修长手臂,嘶哑的低沉嗓音:

“禛……”

再也忍不住,深深地吻了下去。

 

醒的时候,天色还早。尽管连日里疲惫不堪,两人还是没睡多久。今日原本就是拿来补眠的,早已经下令要周围人不得打扰。因此现在便可以这样默默地拥了他,靠在榻上,有心没心地理着那一头华发。

他比自己醒得更早,一言不发,静静地任自己环住,依在胸前,呼吸和心跳都是淡弱,只长睫间或一闪,于是知道他没有睡着。

繁复的甲胄散了一地,原本灿金的颜色,在薄薄的天光下泛着暗淡的银光。上面的小饰扣星星点点。头盔已经遗在外面书房了,地面这不整全的一身肃杀装备再加上凌乱的白色里衣,显得出奇诡异,露出些许的情色意味。

真配!他自嘲地笑了。

身为男人,拥抱着同性;身为兄长,拥抱着胞弟;身为皇帝,拥抱着臣子。——难道不诡异么?

疯狂得想笑,又悲哀得想哭。

三十年的梨花春梦,走到今日竟荒唐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我,就偏偏愿做那可笑的主儿呢!

“睡不着么?乖,多睡会儿,别累坏了身子。”低头在额上印上一吻,轻拍着赤裸的胸膛,再把被子拉上一点。其实屋里非常暖和,但习惯使然,老要护着、卫着,才安心。

自己也顺势滑进被子,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痕,让他枕上自己的臂弯。一夜的缠绵,昔日如天人临世般强健的拼命十三郎,现在已经大大消瘦了。俊容依旧,憔悴的身子却叫人目不忍睹。要他好好养身子,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不回答,就那么由自己抱住,柔弱里透着刚烈,如同风中的一簇木兰。

 

“在想什么?祥儿?”雍正轻拍着允祥的脊背,柔声问道。

“禛……我做了个梦……”

“梦?……”

“我梦见我们在天上,你穿了身金光闪闪的大将军服,我也穿身银光闪闪的铠甲……不知怎么的,就哭了,我就追了你……就往那瑶池里跳了进去……说来也怪,那瑶池里不是水,全都是云……我穿过一层一层的云啊,一直往下掉,最后……就看到咱的皇城了……”轻声叙述着离奇的梦境,眼波早已游离出了红尘之外。是庄周梦蝶,抑或是蝶梦庄周?

“傻孩子……我哪里要你追,我是一直追着你呢……”还是轻拍着,抱得更紧了,恨不得把那身躯生生嵌进自己的体内,永不分离。

遥远府墙之外,忽然响起三声梆子,打更的报着时辰。——天,要亮了。

雍正怀里的身体一阵颤抖。一会儿,允祥咬着牙,轻轻挣脱哥哥的束缚,跳下床,开始拾掇起地上的衣饰,一件一件穿戴着。他的手在哆嗦,却不是冷了,因为真正冷的是他兄长的心。默默注视着装扮中的弟弟,心也在一寸一寸地结成寒冰,待那人打扮停当,他已经周身都凉透了。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

允祥掸掸甲胄,咬了咬唇,回头给立起半身的哥哥披了件狐裘,然后一躬腰,双膝着地,长身跪下:“臣允祥,躬请皇上圣安!”

一步之遥。

天差地别的一步。三十年春梦缥渺,化为过眼烟云,一去不回。

 

 

第十五章

 

“怡亲王爷,您这边走。”

穿过稀疏阴冷的小树丛,拔开一层层挂过来的树枝,最后终于站到了皇陵深处的小院门口。

“十四爷就住在这儿?”

“回主子,正是。”

“哦,你下去吧。”

允祥摒退了一众太监,喘口气,提脚向小院儿深处走去。

雍正登基后,立即着封允祥为怡亲王,食双亲王俸。同时为保皇位稳固,开始动手翦除“八爷党”。十四阿哥允禵从西北回京奔丧后,便被除了大将军职,另行封王。不久后因与雍正在母后面前争吵,惹得母后病发身亡,激怒了兄长,被罚除去王爵,前往皇陵读书。

雍正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在政见上固然是针锋相对,却还留着几分温情。天气日见寒冷,正好允祥西山巡营,雍正便指了他前去探望允禵的差使,关照好弟弟的生活。

 

允祥进了小院,迎头就碰上了允禵。两人一时之间竟没说出话来。其实这两兄弟虽然模样身高心性都差不多,关系却是诸兄弟间最为恶劣的。以前争帝位时,他俩不知多少次针锋相对,欲置对方于死地。如今大局已定,一个胜利者和一个失败者,又相见了。

允禵对这个来访的小哥哥怀着极其刻骨的仇恨。这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夜夜里想的都是把这个人食肉寝皮,怎么可能摆出好脸色。当下里下了脸,冷冰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奉皇上的旨意来看看你。”允祥圈禁十年,早已脱了往日莽性儿,柔声答话。

“皇上?就是四哥吧?哼哼,他还记得他的十四弟呢!”嘲讽地吊起嘴角,弯出一丝鄙薄的微笑,不是给遥远的四哥,而是给眼前的小哥哥,“你呢?来我这儿,该不是为了炫耀你的光辉战绩吧?”说完,一阵狂笑穿云而去,激起老鸦数只,吓得侍候的丫头缩成了一团。

“十四弟以为我赢了什么?”温和的笑容,哀伤的眼神。刻骨仇恨的根源,他如今也明了,人为情字所困,真正经历过,就没有勘不破的世事。他怜这痴心的弟弟,却绝不悔自己的选择,原来那个“情”字,就没有相让的道理。所以,虽然哀怜,却不后悔。

输了的人却不这么想。输了的人阴恻恻地笑:“你赢咱的大皇帝去,霸了我家哥哥,还不算占了便宜么?”身陷其中的人最能看破那张窗户纸。别人不察,怀着一样心思的允禵可看得分明。从小这小哥就夺了四哥的宠爱去,后来更是情意相投,朝夕相对,怎不叫他妒得咬碎银牙,恨不得把对方剁了一百零八块,零碎了喂狗。

允祥也晓得对方心思,他瞟了允禵一眼,悠悠开口:“他现在庙堂之高,哪里是你我手能触及的。十四弟,我羡慕你得紧,大小双手还是干净得很,哪象我,一朝之错,上天要罚我。当年你的鸭子没送我走,现在老天爷要叫我……”话没说完,他猛地开始连声咳嗽,咳到后来不得不蹲在地下,几个小太监匆忙从外面跑进来扶住他。他一口气喘不上,只觉喉头一甜,用帕子捂了,展开来赫然是一摊殷红血迹!

允禵呆呆看着。他早听说老十三自雍正登基身体就日渐衰弱,如今一看,果不其然,病得着实不轻。回想当年铁打的汉子,和自己并称“侠王”,成日里舞刀弄棍好不威风,而今却成了这般风烛之躯,俊颜苍白,美且哀怨,一头华发胜雪,整个人飘浮着,直欲随风而去。到底骨肉亲情,恨是恨了,还是一把拉住,心中酸痛,叹的是世态炎凉,富贵荣华,竟也逃不过天命,一时间心灰意冷,大有看破红尘的念头。看风大了,屋外又凉,也不言语,只手引了小哥往屋里火炉边坐下。

丫头们奉了热茶进来,允禵又叫添了一个暖壶给允祥暖手,自己只拿根小棍挑着火炭,半天不说一句话。

允祥捂着暖壶,心知这弟弟还是念了点兄弟情份,急咳了几声,开口了:“十四弟,咱们好久不见,有的事,哥哥也该说与你知道。”见允禵微微抬眼,又笑了道:“咱当年虽不是一个阵营的,却也是兄弟,现在把一些事说个明白。我这身子骨也熬不了多久,不想什么事都带进土里去。实话说了吧,当年皇阿玛圈我时,就已经属意四哥了。”

一句话如睛天霹雳,震得允禵双目圆瞪,呆了。

“你……你怎么知道?”

“皇阿玛圈我,是为了保我一条命。当时斗得那么狠,我再跟四哥跑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吃下只砒霜鸭子。”允禵听到,微微有点不自在。当年多次设计害允祥,几乎都有他的份儿,现在一旦揭穿,面子上颇挂不住。

“十四弟你也别太意,这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只是福深福浅运气好坏罢了。圈我的第二个原因,是要给四哥承位留个后路,所以后来四哥才接手了宗人府,不过是为了方便放我出来罢了。让十四弟你带兵出征,也正是皇阿玛的调虎之计。你带出去容易回来难,粮草都控在年羹尧李卫他们手里,飞不上天的。皇阿玛不过是断八哥一条膀子罢了,断断不是让你们里应外合的。”

允禵听了,心里好多疑惑都如明镜般透心儿亮。他垂了手,盯住对方。

“你知道皇阿玛为什么不传位给八哥么?八哥人缘那么好,阿玛却不中意他。阿玛晚年时候为考验儿子们费尽心思,他觉得老八虽貌似温和平易,实则心机极深重,容不得人。阿玛一来要的是能办事的主儿,二来……也不愿老八登位后……把兄弟们斩尽杀绝了啊……”

这些,允禵想过,可没想这么深。特别是最后一句,让他忆起自己出兵西北时老八暗插的若干细作,不禁心寒。

“圈了我,四哥登位就不说了。三哥、八哥登了位,为了不坏贤帝的名声,自然也不会拿一个圈禁的阿哥动手。要说圈了还有危险,呵呵,除非是十四弟你登基。”顿了顿,“可惜一切都在阿玛掌握中,远远支你去了西北,就注定你是登不了的。八哥倒有在我府里下套儿使人杀我,可惜天公长眼,正巧让我碰见,结果还是没成,可惜那女子是个烈性的……”想到阿真,允祥鼻子一酸,强自忍了,“你带的兵大半是京畿过去的亲兵,家人都在京城里,都在阿玛和四哥的掌握下,断不敢随你打回京城,年羹尧他们又掐紧了你的粮草——十四弟啊,可惜了八哥当年成日里想的是天花乱坠,还是没逃出阿玛的盘算。”

一席话至此,允禵已全然了悟。他立起身,诸般往事历历心头,现在都通透了。想自己半世里辛苦算计猜疑,最后不过流水落花一场空,不禁失声惨笑起来。老半天,敛了笑,重新坐下,已换了副温柔祥和的面容。

允祥见他这样,知道他想明白了,微微一笑,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低头喝了口茶,却听老十四和言细语地问道:

“十三哥,这些事儿,你在高墙之内是怎么知道的?”

允祥也不抬头:“你也知道,四哥接宗人府后就马上去看我的事儿吧?当时有人参四哥,被阿玛压了。四哥前脚走,阿玛后脚就跟来。这些事儿,都是阿玛亲口对我说的……他那会儿还笑着说,‘朕的拼命十三郎,也磨够性子了。’……”想到死去的父亲,眼圈就红了,抬手拭去泪水,思及这又严厉又疼爱自己的父亲,不禁酸楚不已。

“是么……呵呵……阿玛算的真准啊!那他们说的那份繁文琐节的《劝子诏书》,当时也是皇阿玛做出来帮四哥拖时间的吧?”拔了拔火炭,几颗小火星儿飞起,一眨眼就不见了。

“……大概是吧。”

两人相视一笑,往事如风,已烟消云散去,几十年恩怨情仇,皆灰飞烟灭。

“十三哥……”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四哥那里……他生气得很,你也不必想着怎么谢罪,只要好好过日子,安安份份的守着。四哥他……他不会动你的,我这作哥哥的,也是话仅止于此了。”

“那……”

“你的心思,你知我知,我不会报给四哥的。这点你该明白。”

“……我懂。这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我也不会想要捅给他知道。你……保重。”

 

 

第十六章

 

雍正八年,正月。

刚过了正月十五,街里一溜儿的红灯笼还没撤,时不时再响起几声爆竹。佳节虽过,喜气尤存。孩子们通红着脸蛋,街头巷尾的跑动嘻戏,一会儿便把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围了个严实。做生意的人摊子也摆出来了,人人见面都道着平安。雍正帝即位七年来,政治清明,国库富足。虽然官吏们皆抱怨这个“铁腕皇帝”,老百姓提起他却是赞不绝口。看看街面上的繁荣平和景象,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

上书房大臣,当朝首辅张廷玉抱了一叠奏章正要上养心殿见皇上,却被看门的小太监拦住了。

“皇上出宫去了,留话请张大人回府等候传唤。”

“出宫?”

“回大人,梵音寺刚才来了两个人,皇上见了他们就匆匆地出去了。”

张廷玉心头一冷:怡亲王……看样子是不行了。

 

雍正即位后,允祥被指派为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外加统管京城防务,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加上被圈禁时落下了病根儿,没多久就病倒,搬去城外梵音寺清静地儿养病去了。雍正急得没法子,四处寻找名医良药,均不见效。允祥得的是痨病(即现在所说的“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全是累出来的,拖一天算一天。眼看着个精壮汉子瘦得跟麻杆似的,叫人心疼不已。可就算病成这样,他也时时挂着他的皇帝哥哥。雍正五年“八王议政”,殿堂上双拔人针锋相对,局面就要大乱,好个拼命十三郎,得知消息后立马强打精神抢进朝堂,又暗派亲兵压阵,当廷一声怒喝一顿斥责压下了一堂开锅的水,彻底绝了一干人的痴心妄想!结果临下朝时狂吐鲜血,吓得廷臣六神无主,雍正帝更是又急又怕又气,抱了昏死过去的弟弟哭得险些背气。——这样一个英明果敢、文武双全、忠诚勤力的贤王,终于福缘耗尽,要走了。

一路过来,踏雪而行。马蹄翻飞间,乱玉碎琼扬了一地。云头压得极低,雪沙子一阵一阵拍得衣服沙沙作响。雍正挑了匹快马,跟着两个领头侍卫,远远跑在队伍前面。 到了梵音寺外,一群太监已围了过来。不待有人来扶,急急跳下马,把人一拔,直奔内院而去。

卧房外面,太医已经等待多时了。雍正铁青了脸,强忍着泪,提了太医的手问道:“还有多久?”太医脸色煞白,摇了摇头:“大概……过不了明早了。”心一惊,摔开太医,快步掀了帘子进去。

十七弟允礼已经守在里面,正在给允祥喂药。雍正来不及扶起请安的诸人,两步跨到允祥面前。往日英姿飒爽的俊美郎君此刻面如黄蜡,苍白如纸,眼神游移飘浮,一双手瘦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眼看就要去了。

允祥见了雍正,微微一笑,费劲地伸手让哥哥握了。哥哥连年操劳,也是瘦弱不堪,只那份强悍不可移的意志还牢牢地写在他黑不见底的眸子里。他清秀的容貌如今已为岁月洗去了最后的纯真,只余下了沧桑和坚韧。允祥忽然怕了,怕一松手这哥哥就会突然消逝,于是紧紧握着。他喝完汤药,精神竟好了些,脸上透出了一丝红晕,笑道:“各位,我要和皇上单独谈些事儿,不要人打扰。”

众人知道允祥有最后的话要说,各自使了眼神出房去。雍正强笑着,目送他们走远,回头对允祥说:“好祥儿,安心治好病,以后说话机会还多呢。”

“吉隆里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凡!”

允祥出口竟是一句古蒙语:大皇帝,我有要紧的话,别人不能听!

清代皇室子弟都要修满、蒙、藏、汉四种文字,规矩虽如此,当真仔细学过的却极少。入关三代,许多旗人子弟连满文都不会讲了。雍正一愣,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用满语说话了:“弟弟,说满语他们也不懂的,用蒙语太劳神了。”他顺炕坐了,把弟弟抱起来,和着被子拥在自己怀里,生怕一松手,弟弟就走了。

“你……把皇宫里的那几个道士杀掉。”

“为什么?”

“巫术害国。他们凭的不过是心理疗法,断不了病根;反而让一帮王公大臣信了他们,长期下去,祸国殃民!”

“朕回去就除了他们!”

“你叫李卫去杀,别人杀不了的。李卫心思阴狠,不会上他们的道儿。只有他能下这个手。”

雍正凝神听了,点了点头。允祥轻咳了一下,又继续说话:

“皇上的几个阿哥,人都不错。但是,你回去得重查三阿哥弘时,他和宝亲王弘历(即后来的乾隆皇帝)遇刺大大地脱不了干系。萧墙之乱,不可再起。”

“你放心,朕有所发觉,已着人追查了。”

“桃花汛快到了,黄河……还是不能不治……堤防要紧啊。”

“嗯,朕已严令户部拔银到治河各省去了。”

“雍正四年京畿大水,我去看的。沧州景陵河道淤塞,堵了洪水。要把那片河道疏了,另开直河入海泻水……又可以泻京畿大水,又可以开几千亩地。皇上派个实在人吧。”

“那年从宗人府过来的俞鸿图你看成不?是个实在的。”

“好……还有……”允祥长谈一番后气力已渐渐耗尽,说话也慢了很多,于是改回了汉文:“皇上……哥哥……祥儿守不住誓言,眼看是不能再守着哥哥……祥儿知道……八哥他们一直和咱作对……可是……兄弟一场,现在死的死,囚的囚……哥哥……他们再翻不身的了……哥哥……别为难他们了……”大段喘息后又硬提了一口气:“阿玛选哥哥是选对了,哥哥是好皇帝。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百姓。那起子贪官墨吏怕你,恨你,背后造谣害你,哥哥你要当心啊……”

雍正再也忍不住心头痛楚,泪如雨下。这个他亲手带大、亲密无间的同胞至爱,临死之际想的竟都是为着自己的江山社稷。他紧紧抱住弟弟,哽咽得不能成话:

“……是……是哥哥不好……哥哥造了孽,却要……要我的祥儿来受累,……天杀的……怎不取了我这罪人三十年的阳寿去?!……还上我的祥儿啊……啊啊……”

“哥……哥……别哭……”允祥吃力地抚上哥哥的脸,努力笑着:“我……不后悔……不后悔……是应该的……,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我爱的……也爱着我……我这辈子……已经知足了……我……我也想再守着哥哥……可……可惜……老天爷要我……要我违这个誓啊……”

他闭了眼,喃喃说着:“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梦吗?……你是天上的仙人……我……追你下来……来了帝王家……他们跟我讲……‘……天狼白虎……一世缘矣……’……我开始不明白……现在……懂了……我这西方白虎……错恋了天狼……一并打了下来……我们一世缘份……快……尽了……”气息越来越弱,便似要昏睡过去。

“祥儿!祥儿你振作一点!我不管他们是谁,谁也拆不开我们!谁也抢不走你!你是我的,谁敢动手我拿他血祭!!”雍正用力拍着弟弟的背,近乎发狂地怒吼着。

允祥忽一睁眼,柔柔笑着:“禛……不要生气……你讲故事给我听……祥儿……想听……”

雍正止了声,痛苦得发抖,却还是轻轻吻上了弟弟的眼睛。相同的事从前无数次做过,现在,是最后的了。他把脸贴着允祥的脸,柔声讲了起来:“从前,有一个老婆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会讲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地讲着,讲公子小姐,讲狐仙鬼怪,讲天方野史,讲三皇五帝,讲啊讲啊,讲得整个世界都静了……

 

大雪下了一夜。

天明了。

允礼、弘历等人在外面厢房守了一夜,没听到动静,心里正猜疑着。天刚亮,弘历就静静走到卧房的门边,轻敲了两下房门:“皇阿玛,您没事吧?儿臣能进来吗?”没听见回答,他和允礼互递了个眼色,连同后赶来的张廷玉、李卫等人启了门,鱼贯而入。

雍正帝怀抱着早已断气的怡亲王允祥,嘴里宛自翕动,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他神色安祥平静,仿佛怀中人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是睡着了,梦见一树梨花,一轮清月,一场春梦……再不会醒了。

 

治丧时,各种礼仪封赐是罕见的排场,众人知道这怡亲王一生忠君爱民,是雍正帝的真正肱股手足,自然不比旁人。雍正下令三日辍朝治丧,自己寿服一月,以祭爱弟在天之灵。到整理怡亲王家务时,雍正才注意到他府中竟无甚家眷打理丧事,仅余了一子前后奔忙,心下一痛,想到祥儿从小孤苦零丁,一生连个象样的福晋都没有娶过,不禁黯然泪下。

他往后院深处踱去,却意外地发现一个小墓,仔细看看墓文,原来是允祥为当年自尽的阿真所立。笔法挺秀俊逸,为允祥手书。触物思人,他蹲下身去,细细拭了碑上积雪,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

爱新觉罗·允祥之妻陈银真之墓

“允祥之妻”……

看来那女子九泉之下也会瞑目了。她不惜叛了原主,以死明志。祥儿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如此待她倒也不薄。站起身,正要离开,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疑惑地回头再看那碑,慢声念了:

陈银真……陈银真……陈银真……银真……银真……

——胤禛!

那年从桐城回京,允祥的笑语尤在耳边:

“我……就想要她……要阿真……别的,祥儿福薄,也不想了……”

宛如一记响雷劈醒了这位皇帝。他立在那儿,回忆前尘往事,只觉胸中悲苦莫名,双膝一软,已跪了下去,失声痛哭:“祥儿……祥儿……我……我对不起你……”

朕盖有天下,却给不了你最平凡的恩爱,拖着你腥风血雨里煎熬受苦,只换得你英年早逝,从此天人两隔,遗恨终生。朕只道是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哪知你要的,就不过是如寻常夫妻般光明正大地唤我一声名字。万般尘世繁华,也抵不上贫贱夫妻坦然执手人前,恩爱相守。朕欠你日头下一个响亮的“禛”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何时能还清?!这大皇帝,当来何用?!

 

转眼已是雍正十三年,过了八月中秋,寒意日见重了。雍正帝连年料理国务,废寝忘食,尚未过六十的人,已是沉疴积身,一日不如一日了。身边人都劝他多休息点,他也全当了耳边风,还是日复一日的办公,一干王公大臣,谁也不敢闲着,宝亲王弘历辅政已久,政务愈加精熟,下任皇帝是非他莫属了。

这夜里,散了王公大臣们,雍正独自坐在书案前批改公文。过了一会儿,他有点倦了,喝了口参茶,椅背上一靠,正准备小睡一下,却见一人盈盈过来了。

他眯了眼睛,侧了头,专注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祥儿,你还记得哥哥呢。”

来人正是允祥。他蓄了发,一身天将的银甲,一双美目神采飞扬,整个人英姿勃发,长身修立,说不出的潇洒俊逸,道不尽的风流倜傥。他慢步上前,走近雍正,携了手,就往外走。

“祥儿,你要带哥哥去哪里啊?”

“禛……你我俗缘已尽,我带你回天上述职啊。”允祥笑了,握住雍正的一双手暖暖的,暖入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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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雍正发觉自己步伐轻快不少,低头一看,自己的朝服已换了一身天宫金甲,再摸脸上手上,是皱纹也不见了,胡子也没了,通身打扮与允祥一样,像古画里的天宫神将,却不是凡俗中人了。恍惚间天音响动:

“我许你二人心愿,天狼白虎,一世尘缘。今俗缘已了,二将归位吧。”

“得令!”他只用力握住允祥的手,两人相视而笑,心中为此重逢惊喜不已,足下祥云升起,已是腾空飞去。

 

天快亮时,奉茶的太监提了壶热水进来,见皇帝在书桌上睡着了,上前探视,才发现早已气息全无,惊得六神无主地奔了出去。

“雍正爷……驾崩了!”

满城一夜白头。

 

雍正十三年秋,雍正帝操劳过度,累死在书案前。他在位时间不长,但政绩显著,整户部,清吏制,理积弊,是中国历代皇帝中首屈一指的明君。后世虽对他褒贬不一,有骂他刁钻刻薄等等不足一一而论,可他的文治武功历历在目,不可抹杀。康熙、雍正、乾隆三世皇帝,前后一百多年,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雄踞亚洲,傲视西方诸国,史称“康乾盛世”,作为中流砥柱的雍正皇帝——功不可没。

 

“我许你二人心愿,天狼白虎,一世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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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同人】《恨水东逝》——《天狼》后续 BY天女

极为简单的前言……汗…?

因为非常喜欢老十三,所以迫天女写了《天狼》~可是自己一时发了神经,写了这个《恨》…鉴于自己的写作水平,所以不敢来,就把事情踢给天女了…反正我这个秘书为他当了十六天~现在要他援手是再正常不过?
因为自己是十三派的……所以只有欺负那个十四了~奸笑~~~因此虽然文蛮长…不过…他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被我用来恶搞而已~~~~得意啊~~~现在才知道,恶搞的滋味原来这么的好~~呵呵呵呵~~(狂笑ING溜掉~~~~?

 

“四哥……你十四弟要走了,你可愿来接我么?”


恨水东逝

1.

大清康熙二十五年,康熙得两子:一为蒙古土谢图大汗公主宝日龙梅所出,起名胤祥;一为德妃乌雅氏所出第二子,起名胤禵。此后不久,宝日龙梅公主因故出宫,儿子胤祥被独自留于宫中,受尽欺辱;而与他同年的老十四胤禵,子凭母贵,与同宗兄弟胤禛共享富贵。

“奶娘,额娘为什么不要我?”二岁的胤禵依在奶娘怀里。
“十四爷乖,不是额娘不要你,这是规矩……”
“那为什么四哥就行?”抓紧了奶娘的衣襟,胤禵的小脸上泛起不甘的神色,愣愣的看着大他九岁的哥哥微笑的脸庞。大清宫律,所有出生的皇子都不由妃子抚养,唯独胤禛例外。原因却是孝诚皇后流产后为了排解寂寞,特地请求康熙允她抚养胤禛。可是豆丁大的孩子是不会懂这其中原因,可苦了这个带着这位十四爷的奶娘。
“小祖宗……”
康熙帝二十七年,十四子胤禵两岁。

皇宫内苑自来便是上层社会中最黑暗狠毒的地方。什么勾心斗角、权谋机诈,不只发生在京官外员的身上,兄弟、父子明争暗斗也是常事。四岁的胤禵显然过早的懂得了这个道理。
“四哥——” 怯怯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胤禛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向门后探出的小小脑袋。
“老十四!”他微微一笑,欠了欠身,立了起来,轻步移向这个同宗的兄弟。
他比胤禵大了九岁,现下已是十三。年纪虽小,经事却早,三年前康熙就曾差他办过差了。只是他虽然政绩不错,但在众兄弟中却极吃不开。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他是唯一由孝诚皇后亲自抚养的阿哥,虽非自愿,但也够让那些兄弟眼气不已;二是他素来正经,兄弟们呆在一起,他也攀谈不上两句,索然无味。今儿个,难得有一个小弟弟找上门来,他惊讶之余却也开心不少。
——至少是个转机。
——至少还是有人喜欢亲近自己的。
温柔的拉起胤禵的小手,牵着他坐到书案前。见他矮了,双手揽起弟弟托了托,放上了位子,笑吟吟的:“怎么?与奶娘走散了?”
摇头。
摸了摸十四的头,却没有说话。
他不喜多言,更别提与孩子相处。虽然底下弟妹不少,却都不愿与他亲近。偏生现在又极舍不得放这个弟弟走了,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
一时间,这屋里就闷了起来。
无奈一笑,自嘲口拙,正想处,却听到胤禵稚嫩的声音:
“四哥,我什么时候可以上书房读书?”
“咦?”胤禛一呆,未曾料到他会来上这么一句,当下倚着弟弟坐了,揽了他小小的身子,“怎么?十四弟想进书房了?平时夫子没有教你么?”
“不是!我想与四哥一起念书!皇阿玛常说,四哥你最是勤奋好学,那一定比那些夫子厉害,我想让四哥教我!”胤禵往胤禛怀中一靠,乖乖的说。
胤禛不由失笑,轻轻的,温柔的捏了捏弟弟的小小的鼻子:“你啊,小嘴可真甜。四哥可不如那些夫子哦,不要胡说!不过,你要去书房的话还要等等,若你实在想看书的话,你可以到四哥的书房来啊,一会儿我给下面打声招呼,就说十四爷你以后想来就来,随时都行,谁也不许拦,可好?”
“嗯!”听到胤禛保证,胤禵咯咯的笑了起来,扑进十三岁哥哥那不甚宽阔的胸膛。
他一定会常来的,因为他想见额娘。

胤禵成了胤禛书房的常客。
底下的人虽然满心奇怪这两个年龄差距蛮大的兄弟是怎么合在一块儿的,却也知道主子疼爱这个弟弟,只将胤禵当成另一个主子来伺候着。
现下已是春末快入夏了。照常例,胤禵又摸进了胤禛的书屋。胤禛今儿却不在,他倒是轻松了不少,在个屋子里左看右看就是不去念书。
这段日子,除了孝诚皇后,德妃是天天都来,见到这两兄弟总是欢喜的紧,嘘寒问暖的。胤禵也自是如愿以偿,常猫似的腻在德妃怀里,又是撒娇又是笑脸的。日子一久对这四哥也起了份愧疚之心,不敢做的太过,与胤禛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拿着书认真的念着。他虽是不怎么喜欢与这个沉闷的四哥在一块,可是总是靠得他才能天天见到额娘。而且他虽然沉闷,但待自己却是极为温柔,这点是他在来之前没有想到过的。
正在拔弄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德妃的声音:“禛儿,你还在看书么?”
“额娘!”胤禵一声欢呼,立刻就扑到母亲怀中,甜笑着:“四哥不在呢!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德妃弯身抱起这个爱粘人的孩子,笑道:“八成又是你阿玛叫他办事去了,怎么今儿没有了哥哥,就不看书了?”
“不是!人家在等额娘啊!”
“你啊!”德妃温柔的抱起儿子走到桌案前,微笑道:“额娘不吵你,好好把你四哥昨儿叫你今天看的功课做完,咱娘儿俩再好好说话好不?”
她是着实疼这胤禵的,这孩子说话贴心不说,那眉眼儿就打自己小时候是一模一样,可爱的紧。本来因为宫里的规矩难得接近自己的儿子,如今得了这个福,可天天见到他。德妃乐得开心,没事儿就往这里走走,看看这两兄弟,心下欢喜的不知说什么好。
“喔……”闷声的拿起书本,噘了嘴儿,还是乖乖的坐了下来。
“怎么了?”德妃有些诧异,平时这孩子抱起书本就开心的跟什么似的,今天可有点反常,“可是哥哥不在,你看不下去么?”
“不是……”小脸儿泫然欲泣。
“那怎么了?”德妃看到胤禵皱皱的小脸,把他抱在怀中,煞是心疼。
“我才不要读书呢!我就是想来看额娘!” 小小的身子返身抱住母亲柔软的身躯,闷声在她怀中小声说道。
“禵儿!?”
“四哥也知道,所以才同意我天天来的……可是额娘却……”呜咽着正说着,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却看到一个瘦长的影儿牵着个小孩,怔怔的立在门口,两眼满是复杂,却什么也没有说。

胤禛回来了,右手拉着的是十三阿哥胤祥。

谎言被当场捅破。
胤禵涨红了脸,下面半截话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僵住的身体,很快被德妃发现异样,顺势望去,看到另一个儿子立在门口,还又拉了一个,一笑:
“禛儿,禵儿正在念你呢!咦……这不是十三阿哥么?”
老十三胤祥与胤禵同年,身子却比胤禵要细弱多了,看到这个情景,想要甩手跑掉,可是被胤禛拉的死紧,怎么也挣不脱,小脸涨的通红,倔倔的瞪着高了他一倍的哥哥。听到德妃提到他,这才小小心心的见了个礼:“儿臣胤祥见过姨娘……”
拉着胤祥,胤禛轻轻瞅了一眼呆在那儿不敢看向他的的胤禵,叹了口气,这才淡淡一笑:“额娘,十四弟早就说跟我说过,他想额娘的紧,要在书房等着见你。也难为他天天敛了性子,陪我这个闷哥哥了。”顿了顿,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头看了看埋着头拘谨的十三一眼,方省起进门就想要说的事儿:“额娘,方才我打十三弟那儿过,才知道十三弟底下的奴才个个欺主。我想额娘做个主,把那些奴才都给换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
“不用!”
打断德妃问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胤祥,而且还是开口为那些恶奴请命,这倒让屋里的几人愣了。
“十三弟,这是为什么?”
胤禛 蹲下身子,看着胤祥那张清秀却倔强之极的小脸。不知怎的,他放不下眼前的这个弟弟。看他死抿着嘴愣不说话,心里一痛,温言道:“说吧,有什么事,四哥在呢。”
“——反正都是一样!换了一批,来的还是一个样儿,反正我……我本就是没娘的孩子……”胤祥瞪着黑亮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位哥哥的脸,开始的时候还带着些气愤和不信任,到后来就有些哽咽了,可两眼虽泛着红,却死忍着不哭出来。
见状,胤禛一阵难过,轻轻一拉便把弟弟带入怀中,抬起头看向德妃:“额娘——”
“这还了得!”德妃本就是个慈心的主儿,听胤禛说起就对这个十三阿哥起了怜意,再见他梗着脖着打落牙齿混血吞的样子,更是对那些奴才火大起来。她一手抱紧了巴着她的胤禵,带着火气:“非得换了不可!”
胤祥被胤禛一把扯进怀中,他打小几时受到过这等关爱?包在眼里的泪水立刻就忍不往的涌了出来,只伏在胤禛怀中闷声流泪。听到德妃说话,抽泣着又说了一句,只差没把这两人给气死。
“……谢谢……姨娘了……,还是不用了吧……新换上一批,还得重新磨合着……”
“反了!”胤禛脸色铁青,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竟然敢要主子配合奴才——”
他霍的立了起来,抬头看着脸气的雪白的德妃说道:“额娘,我带十三弟回他那儿去整顿整顿,您别气着了,小心身体——儿臣一定办的妥当……”顿了顿,他望向还愣在那儿的胤禵,思忖了一下:“十四弟,你陪陪额娘散散气儿,别让额娘太难过了。”
说罢,行了个礼,抱着胤祥大踏步的去了。路上几个奴才见了,被他脸气给吓得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还兀自猜着:“今儿到底是什么大事儿,让这位四爷这么大的火气?”

胤禵呆呆的看着胤禛抱着胤祥离开,一个颗心乱麻似的绕一团儿,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先前他见胤禛撞破了他的谎言,羞愧之余又怕他撕破脸皮,结果胤禛什么也没说,还帮他圆了谎。饶是他心思玲珑,却也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就想立刻过去抱住这个哥哥哭上一场,好好的道个歉,说声对不起。却在这时候又来了个“恶奴欺主”的事儿。开始时他也帮胤祥气了那些奴才半晌,但看到胤禛又是痛又是怜的,到后来还气得脸色铁青,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平日里这个哥哥虽然沉闷了点,可对自己是一等一的好,也没见他对自己以外的人如此心疼过,怎的今天,不只是生气还一头揽了事儿,没跟自己说上两句,就抱着胤祥走了。心里正酸酸的,又想起胤禛走的时候交待的事,抬起头看到德妃脸上挂着眼泪,靠紧了她:“额娘,别哭了。四哥说,不要你气坏了身子——”
德妃轻轻的拍了拍胤禵,扯了一个笑容:“额娘不是气,额娘是心疼!那十三阿哥,可是与你同年出生的,若不是——”叹了口气,“那孩子也不至于被那样作贱!”拭了眼泪,摸了摸胤禵的脸,柔声道:“禵儿,好好去看书,额娘去叫人熬点燕窝羹给你。”

胤禵抱着书本,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他性子本极为极端,虽说内心里是为胤祥抱不平,可是总觉得是他抢走了德妃与胤禛对他的关怀一般,又觉得对他十分讨厌。想着想着,书也不看了,噔噔的跑出去,给德妃说了声,就回去了。

第二天,胤禵没有去胤禛书房。被奶娘拉着走在后花园中,耳中听到的都是昨个儿四阿哥怎么整治十三阿哥底下的奴才的“惨”事儿,说的是绘声绘色、鲜血淋淋的,那眼神儿分明就是在说这个四爷真是个阴枭刻薄的主儿,看的胤禵是一肚子的气。
“四哥明明就是一个温柔的人,若不是那个横里钻出的——”
胤禵嘴上没说,可是下意识的就把错给推到无辜的老十三的身上。当下挣开牵着他的奶娘,转个身子就向胤禛的书房跑,被奶娘连声叫着好容易拦了下来,抱起来,急急的问道:“我的十四爷呢,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要去四哥那儿!”胤禵挑起眉,气哼哼的盯着奶娘,“现在就去!”
“我的小祖宗,你难为死奴才了,今天早晨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不去四爷那儿的啊!”奶娘迭声苦叫。
“我现在要去了!”胤禵梗着脖子犟起了脾气。他可不怕那些下人,这儿的人不会不顺自己的心的。就是带了自己多年的奶娘,只要自己一倔,也保定会带着自己去书房。
果不其然,一见胤禵坚持,奶娘也只有抱着这个十四爷,叫上几个跟班的太监,带着胤禵去找那位四阿哥。

胤禵蹑手蹑脚的走到书房门口,小心的向里面望去。昨个儿被胤禛抓个正着,心下担心他会不会还气着自己,也不敢马上进房,就在门口偷偷的打望。
抬眼看去,见老十三坐在他平日里的位置上,倚着胤禛,小脸挂满满足的笑意,而哥哥那好看的脸上也都是宠溺的味道,一团火气腾的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心,也顾不得许多,一口气跑进去,硬是挤到那两个中间,看也不看老十三,紧紧的倚着胤禛坐了,死靠着他不动,却不敢看哥哥的脸。
胤禛正逗着这个让人痛惜的十三弟。昨天他是气得极了,狠狠的将那几个主事儿的罚了,他也不怕别人说他什么阴毒刻薄,反正就这个性子,说他罚的重了,他还在嫌轻了呢。哄了胤祥一个晚上,今天见他还是那怯生生的样子,也不叫他走了,就拉他在自己书房里玩儿。正说着,就看到胤禵从门口冲进来,挤开老十三,坐到了自己身边,埋着头,想是不敢看自己的脸色,倒把自己抱得死紧。
说实话,胤禛现在对这个十四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对他喜爱是真的,可是对于他过于灵巧的心思却颇不以为然。他十岁开始办差,官场上也做了三年了,不是不知道有的人心机深刻,却没想到这个小弟弟四岁就有了这么重的心思。他性子细密深刻,喜爱虽不减,但无形中就多了一丝防备。
他向胤祥招招手,示意胤祥坐到自己的另一边,见胤祥红了脸,笑了笑,拉了他过来。好在那是张长椅,兄弟仨挤了挤就坐在了一起。
“十四弟,今天怎么来晚了?”胤禛拍了拍弟弟的背,微笑着问。
“……我怕四哥生气……”
胤禛又是一笑,说道:“四哥没有气啊,四哥知道你想额娘,——不过,以后有什么要哥哥帮忙的,只要直接说一声就行了,好么?”
“嗯。”很是乖巧的答了一声,抬起头看到坐在另一边的胤祥,眼光闪了闪,扬起笑容。
“十三哥,今天也在这儿么?”
“对啊!十三弟也在。”
胤禛接了胤禵的话头儿,淡淡一笑,“十三弟以后也会在这书房看书了。十四弟,这下子,你可终于有个合性儿的朋友了。”

匆匆两年一晃而过,眼下胤祥胤禵都已到了去上书房的年龄。期间两人都常到胤禛书房看书,德妃也是常来。只是胤禵见哥哥与母亲对老十三呵护备至的样子,总是心里发酸,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竟将老十三当成了头号敌人。那两人在的时候还好,若是不在,胤禵便没什么好脸色了。胤祥也是个倔性子,虽然不清楚胤禵为什么如此讨厌他,倒也不问,两人见面就总冷了脸。
一上了上书房,两人立时就更显得生份起来。胤禵因为平时就心思灵巧,加上母亲贵为贵妃,很快便与各个阿哥个混了个烂熟;胤祥却不一样,打四岁起就只有胤禛护着,现在进了上书房,里面个个是阿哥,人人有台面,欺他孤苦,又对打小被皇后抚养的胤禛最是眼气,知他是胤禛护的人,找麻烦的不少。胤禵每每总是冷眉冷眼的一边看着,也不劝说。胤祥烈性,被欺负狠了,一句也不多说,咬牙忍着,总是弄得自己吃苦更重。
今儿个谙达叫背书,太子爷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要挨罚,转头就向老十三下了令,要他代跪。胤祥气极,也不申辩,抬着头烈日里跪了,却因体质细弱,中了暑气,倒了。
亏得几个兄弟狠心,也不扶起来,还兀自嘲笑。老十四虽有些不安,但叫他去扶胤祥却是千不愿万不愿的。不料胤禛正巧碰见,当下就恼了!抱起胤祥,狠狠的瞪了那几个猢狲一眼,连太子也没见,转身就走了。
胤禵紧握着双手,愣盯着胤禛离开的方向,心里好似被火狠狠的燎了一下。
又是老十三!
现在在四哥的眼中,就只有那个老十三了!
难道你已经完全忘了你还有一个十四弟么?四哥!
老实说,胤禛虽然知道这位十四弟心机较重,可仍然对他疼爱如昔,只是说话行动中间多了份心思。不过孩子对这些本就特别敏感,尤其老十四打小就心思敏锐,总觉得自老十三来了后,德妃倒是对他一如往常,四哥虽对自己仍然疼爱不减,但总不如以前。到底哪点不如,偏偏又说不出来。他是个极端的人,感到自己曾经得到的东西莫明其妙的就失去了,很是不甘。他本为的是见德妃才绞尽脑汁,这两年来,他对胤禛的注意反倒多了许多。可是,不管怎么做,还是觉得不对,日子久了,心里的烦燥感越烈,对胤祥更是恼的一日比一日凶,可怜无辜的胤祥得尽了他的冷眼。
现在,胤禛竟为了胤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一下子,便把胤禵心中所有的闷气给逗了出来。对胤禛他是气极他的冷漠,恨极了他对胤祥的好,恨恨的吐了口气,暗自下了决定:
胤祥,这辈子,我是与你杠上了!

康熙四十一年,胤禵十六岁,赐开牙建府。

 

 

 

(2)
胤禵坐在自家的凉亭中,冷冷的看着亭外那一园子的翠绿。外面是蝉鸣震天的夏天,他却似浑然不觉。
他现在已是十六,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豆大的娃娃了。脸盘酷似德妃,轮廓分明,很是俊俏;加上天生帝王家,气度也极为不凡;尤其那脸上那双眼睛:已是带着些狠辣,是深的不可测量的浓黑了。
样儿没变多少,只心机益发深沉了。
这些年他与胤禛胤祥已是越来越生份了。胤禛不喜他事事盘念,他也不喜胤禛做事不通人情,更重要的是,他对胤祥是越来越看不惯了?

他虽然看着亭外,眼神儿却没有落到任何一处地方。俊俏的脸上带着些奇怪的表情。似哭似笑,又夹着化不开的恨意与不甘。
他在回想今天一时兴起进入香山寺问禅的事儿。
闲得无聊,换身衣服,只带了几个小厮出府逛逛。到了个庙前,名儿记不清了,回来后刻意打听,才知道那是什么香山寺。莫名的想起四哥胤禛信佛,停了马抬腿就进去了。到了里面,那些木雕泥塑虽做工不精,却也是庄重、肃穆。正无趣的想走,就听说这里的住持是个得道高僧。不谙佛法,却起了玩心,打算见上一见,逗他一逗。
“施主已入魔障,请好自为知——”
那时候那个老和尚是这么说的吧?
自己回了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当时信了他,敬了他,不知不觉着竟将自己的心事给掏了出来。
自己是怎么说的呢?竟然让那个秃驴得出那样的谬论??

“我眼下是恼极了一个人。——只是,却并不想下手害他……”
“……他信佛,是个好人,就是性子冷了些……”
“他还有一个弟弟,极是得他疼爱,可是我却恨那小子恨得要死!”
“小时候他虽顾着我,现在与我说话却是极少的几句寒喧……”
“……”
絮絮叨叨的又说了好些,却都是关于他的事,极其期盼的看着那个老和尚,还指望他能吐出几个象牙来。
哪知——

“施主所言之恨,皮肤矣。施主之恨,常人谓之‘妒’。”
“妒者有三:利之妒,势之妒,欲之妒。”
“施主并非是急功好利之辈,贫僧辨你家底殷实,断断乎不会为名利之事伤神。”

那和尚一下子打住了,顿了顿。
——“施主所言之‘她’,只怕——还有个兄弟吧?”
一怔,他说什么?

老僧淡淡抿嘴,慈悲的笑了。
“施主,贫僧见你,不是恼她,却是对她迷恋入骨,施主已是情孽缠身了。”
迷恋?情孽??自己??对四哥???
“造化弄人……望施主早日挥慧剑,斩情丝。我佛慈悲,度化众生,施主……蜉蝣之躯,得享天年已是造化,勿要逆天而行……”
呆住,除了呆住还能怎样?
一股子笑意不可遏制的从腹里升腾窜出,一张口怎么也止不住,一直笑到两眼泛红,眼角渗出泪来。
然后,红了双眼,狠狠的对着那老秃驴啐了一口:
“满口胡言!”
盯着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上挂起超脱的、无限怜悯的神情,笑了,无意识的转身就走。
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信什么劳什子神佛了!

“逆天而行……便是佛祖也救你不得……阿弥陀佛……对自己一骨同胞动了情欲……造孽啊……”

胤禵的脸轻轻的痉挛了一下,眼眶泛起红色,恶狠狠的瞪着外面,喉中响起了似哭似叹的声响,扯起一抹怪异的笑容。他手指紧紧的抠上朱红的栏杆,一用力,抠碎了的木栏。细细木屑扎进指尖,扎进手心,扎进心里,渗出红艳艳的血丝。
皱起眉,摊手看了看,一笑,呆了呆,再笑,却狠狠的一拳捶在凉亭柱子上。
细小的粉尘簌簌下落,他却再也站不住似的,慢慢的坐倒。
口中鸣起无奈的浊音,缓缓的放出声,拖成那凄厉的、惨然的、疯狂的长笑。
不理会亭外那些奴才们青白发呆害怕的面孔,兀自的笑着。
抬起手,用还在渗血的手掌将自己那了悟的,充满欲望、恨意、不信、妒忌、杀意的脸遮了一半,只剩下尤自扯起的嘴角。
——我从来不知道呢!四哥!
——我也从来也没有想过呢!!
——四哥!
——原来,
——原来你十四弟爱你呢!

那和尚在胤禵心中种了苗,至于结出什么样的果子,也只有胤禵一个人知道了。只是那夜,香山寺无端起火,烧尽了百年老寺,烧尽了虔诚信仰,烧尽了一寺的僧人。唯,住持圆忆大师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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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楼 
 
 

 
一晃眼,又是好几年,也还是那炎炎夏日。
皇十四子胤禵已是二十一岁?

他去年纳了福晋,有了个儿子。又是被众人看好的“八爷党”的一员,在别人眼中看来,他可是个春风得意,前程光明的阿哥。
只是他真正想要些什么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四哥,听说你与老十三在安徽桐城狠狠的收拾了那个任季安,化得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大大的露了脸呢。

依然还是那个亭子,胤禵坐着,端着茶,半眯眼,还是看向外面那遍绿意。波澜不惊的眼神,没有任何可以捕捉的疑点。
五年前,有个和尚本是好心,想渡化了胤禵,殊料事与愿违不说,还遭来杀身之祸。不过此事若不点破,胤禵八成会穷尽一生在亲情与妒恨这个定位中摇摆;这层纸被人给捅了,破了,以胤禵的聪明,又怎不知那和尚说的是事实?
他品了口茶,眼下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脸上已不见少时那秀美之气,反而刚意十足。他喜习武,身体结实的紧,个性也极为豪爽,与老十三胤祥在朝中并称“侠王”。
摆了摆手,召来了个奴才。
“备马,去八爷府!”

时下是康熙四十六年,户部亏空。康熙下旨召老四胤禛、老十三胤祥两位阿哥回京整顿户部事务。这已是满朝皆知的事了。
有谣传太子东宫不稳。
“八哥,明儿四哥他们就从朝阳门码头进京了。”胤禵随意的坐了,端了茶,笑吟吟的。
“对啊,你八哥正在踌躇呢!”胤禩摇了摇手中贡扇,悠闲的、温和的应了。
“咋?!
“四哥远道回来,就在我门口下舟。按兄弟情份,我该迎迎;可是按国礼,没阿玛下令我可是不能去啊!”这位八贤王叹了口气,好似极为难作。
“这倒也是!不过,不去的话,以四哥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唠叨。”理了理衣服,不在意的,“那这样吧……八哥,明儿我们去猎场玩妗!?
“只是……十四弟,人伦亲情有什么能大的过?皇阿玛不说,就不去看,那不是让四哥寒心么?我琢磨着明儿便装去……便是。”
胤禵听得一笑,他知道,这位八阿哥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把话摆出来问问只不过是想赚点儿人气而已。他也不捅破,今儿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件,又怎有心思与这位仁兄在这上面斗智,“八哥说的极是!不过十四弟可就不去了。”
“怎么?”胤禩拍了拍胤禵的肩,温文一笑:“明儿十四弟有什么事么?”
“也不是啦!我打小就跟老十三不对眼,明儿打个照面,各自冷眼,扫了四哥的兴,没了八哥的脸,我也过意不去。”胤禵爽意一笑,立了起来,走到胤禩身边压了声儿,“八哥,你对这次皇阿玛叫四哥四京怎么看?”
胤禩的眼光闪了闪,略一沉呤:“还能怎么看,现在吏治混乱,户部亏空太过,阿玛叫四哥回京就是整治这件事,这是好事,只是——”他却不说了,吹了吹茶。
“只是太子是欠的最多的吧?”胤禵也不绕弯子,直来直去,真是个天性如此,“四哥要动手,只怕先要接了那‘粘胶’。”
胤禩叹了口气,无限唏嘘:“四哥本是太子底下的人,只是天生认真,这样一来,怕会伤了兄弟情份!”他倒似为那两兄弟担了不少心,看的胤禵心底一阵冷笑。
他这位八哥看似个足不出户、恪守主训不干政务的八贤王,可是底下党羽甚多,各部都有,六部的事儿没有一件能瞒过他去,说他没有做那个皇帝梦,骗鬼还差不多。现在一副兔死狐悲状,也真亏得他了。只是自己也有自己的心思,不过是恰好与他同个路儿罢了。
“这我不管!四哥刻薄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回来,第一个开刀的八成就是我们这些阿哥!哼,也不是我有心与他过不去,就是看不惯他那张脸皮!”顿了顿,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八阿哥,心底一笑,“八哥,这事儿你别管!出了事,你十四弟自己扛着,皇阿玛若问起来,我自有说法!”好似气闷极了,吐了口气,“我可不是乖乖被他拿的耗子!”

次日,胤禛、胤祥才上了朝阳门码头,就有上百来个官儿赶来接人。摆了十二宫灯十二龙旗,奏的是畅音阁御乐,唱的是皇子出巡回驾凯歌,吃的也是仿膳规格的筵席,用的都是些太子排场。胤禛当场罢筵不食而去,胤祥却是鬼点子多,来了个爆竹赶马踏筵席,弄得那些官员面红耳赤尴尬万分狼狈之极,当下便对这位四爷的刻薄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京城口快,不久便传到康熙与太子耳中,老皇帝倒是好好的赞了那胤禛、胤祥的举动,只是太子那边却什么风儿也没有吹过来。
接下来户部整顿开始。也不出胤禵所料,这两人果然第一个下手的就是那些阿哥们。只是头个拦路的果然也就是那个监国太子爷,好在胤禛的幕僚邬思道得了个无主之财,垫了,这才让那两兄弟有了底气。只可惜到最后,却也因恼了太子,被来了个釜底抽薪,让户部清债功亏一篑。

现下已是中秋。今儿也正是那八月十五中秋夜。
胤禵先去了木兰围场,因为中秋到了,康熙下旨要求在宫里过节,这才奉旨回.京。不过京城的各种消息他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每个阿哥都有自个儿的眼线,他还能少得了这份心么?他知道户部整顿功亏的事,当初要人在朝阳码头大张旗鼓,为的就是让那个胆小多疑的太子对胤禛起了疑心,那太子二哥是个没种的,天天看皇阿玛的脸色行事,偏生又摸不住康熙的底,户部整顿虽交给了胤禛胤祥,但太子却是这两人的“明主”,这么一来,事情不败才怪。事一败,他们在户部的时候得罪的人也定会反扑,虽不至于动这两位阿哥,可是下面办事的官儿却是少不了一些磕磕碰碰。这样一来,太子爷定会难作,动不得他二人,也不会给好的脸色。
他是算着了这步棋儿,要的就是让他四哥逐渐的失了太子那棵大树?
今儿十阿哥胤锇要闹场子,他也不劝。半路跑出一个帮忙的,他不嫌多。

果不其然,十阿哥一来,喝了罚酒就与老十三胤祥杠上了。打四岁起他就看不惯深得胤禛痛爱的老十三,知道自己的心思后,便是对这成天跟在胤禛后的小子恨入骨髓中。这股子恨意他藏得好,在旁人看来,只是这两兄弟不和而已,谁知道已经到了想兵刃相见的地步。正看这两人针锋相对,心底冷笑,却听到胤禛的声音响了起来:
“十三弟,你过来这边坐了!他一个二五眼,你和他计较什么?”
心里蓦的一痛,转眼看向胤禛。
四哥,你又瘦了!
比起半年前,你看起来瘦削多了,也冷峭得多。是这半年在安徽那边的事儿磨的么?你脸色不好呢,还是像以前那样对自己一点儿也不经心,全心扑在政事上么?
感到自己的手心渗出了汗,握紧了,心却忽的跳得厉害起来,但还是依然不舍的死死看着那张已有半年没有见过的脸庞。
看着胤禛白净的面皮,细细的打量,注意到他那常年冷寒的眼中渗出关切的看向另一处,然后转为浓浓的不安与焦急,这才听到满堂子人的惊呼:
“打起来了!”
顺着胤禛的眼望去,看到老十与老十三竟在席间你来我往的打了起来。而他四哥的眼神儿竟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老十三,还起身硬挤了进去,劝说着。一阵难过,却不由的上了前,帮了胤锇又推又搡的,明着劝架,实是怕这个十霸王不留神儿伤到胤禛,也想随道儿抽空给那混小子老十三几拳。
正嚷间,猛地听康熙一声咆哮:
“让两小畜生打,好生打,往死里打!”
康熙帝震怒。
胤禛也喏喏退开,可是还是紧紧盯着犹自俯着的老十三,看他无恙的爬了起来,才眉头一展。退下来的胤禵看着心里又恨又苦,冷眼向胤祥看去,见他满身尘土,却举目一望,望到胤禛时顿了顿,双眼浮了层水气,涌出的是孺慕、信任、恋慕……当下胤禵心脏一阵紧缩,几乎透不过气,颤栗了两下,才缓缓的顺过来。
这两兄弟!!!——

澎湃而来的感情无法自遏,抠着砖缝儿,低了头,埋下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庞。全身的血管好似要爆开似的,无处发泄的怒火与嫉恨一波波的在身内疯狂窜动,全身激动的微微抖着,旁人不知他,还以为这十四阿哥被吓得凶了。
“……还儿子一个公道……说明……娘亲到底是不是淫……贱材儿……”老十三的凄然的哭述断续的传入耳中,倒也是极其可怜。只是对于他,胤禵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那满腔的恨意,哪还有什么心思来可怜他。
事情结束的也很快,康熙下令杖责胤锇,这是胤禵早就料到的事儿。只是没有想到陪同的胤祥却为母亲搏了个封号回来不说,还屁事儿没有。看着中秋宴后,胤禛胤祥相携而去的背影,握了拳,又放开,再握了,吐了口气,怔怔了想了半晌,扯了老九,转向胤禩:“八哥,今儿我们去你府上坐坐好么?”
“当然好!”身为贤王的胤禩自是讲不出推委的话,当即便是同意了。

回来廉亲王府,胤禩作了东道,摆了一桌宴,笑道:“今儿在皇阿玛那儿大家都没有吃好。现在八哥再摆上一桌,咱兄弟好好的喝喝。”
“八哥,”胤禟接了口,“今儿的事还不是要怪那两个兄弟!要不是他们不通情儿,十弟还不会受着冤枉杖!那两个一个是冷面王爷,一个是拼命十三郎,哼!谁落到他们手上不扒层皮下来,他们绝不会罢手的!也不知道皇阿玛为什么会站在他们那边!”说罢恨恨的啐了一口。
胤禩看了眼抿着酒的胤禵,埋头看着茶叶沫儿,说道:“九弟,话不能这么说。四哥他们这也是在帮皇阿玛排忧……只是性子急了点,做事难免有没有考虑周全的。赶明儿,我们一起去看看十弟,排解排解,别让兄弟生分了。有难处,还有八哥呢!钱一时拿不出来,八哥先给他垫上些。”
“八哥果然是八贤王啊!”胤禟一听,笑道。看旁边的胤禵只是抿酒不说话,嘻嘻一笑:“十四弟,今儿说要到八哥这儿的是你,咋了,就只是想要吃酒?”
胤禵轻轻一笑,搁了杯子:“不说,说了八哥要骂!?
“你不说怎么知道?”胤禟拉了胤禵,非要他说出来不可,胤禩也笑着,拖他说话。
“那我就说了!”当下胤禵把脸摆正,端了神色:“八哥,十四弟不瞒你,今儿你也看到了。御花园劝架的时候,那太子劝架有谁应他?这样毫无刚气的人做了皇帝,这天下不是全乱了?八哥你人缘好,又贤明,阿玛废太子是指日可待,你何不……”
胤禩胤禟万万没有料到胤禵直接的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胤禟倒是愣了愣就恢复了,胤禩却是惊白了脸盯着胤禵。不管胤禵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已经扎扎实实的命中红心,说中了他的心事,看老十四一副恳切的样子,猜他是想他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想让自己做了皇帝,好捞些好处,扯起嘴角笑了笑:“十四弟……”不说完就停了。他就这个性子,重要话自己不说,却想等那些愣头青自己摆出来。
胤禵心中雪亮,知道这位八哥其实已经听进去了,却不说出口,也不绕弯子:“听我说完,八哥!我知道八哥不爱听,可是这些话却非说不可!我看不出这几个阿哥中有谁是当皇帝的料?三哥文气,四哥刻薄,老十三不可能,就只有八哥了!”见胤禩仍是不说话,又加了一句:“只是……”
“只是什么?!”胤禟听出味儿来了,他是巴不得老八当太子,这样一来,跟老八的自己怎么也跑不掉一个铁帽子亲王。
见是胤禟回了自己的话,胤禵也不明说,只是淡淡的一提:“太子懦弱,跟他的老四、老十三虽要做事,却刻薄成性,得罪人太多了!”
说到这里胤禟这才明白了:“看来就一个四哥与老十三扎手嘛!哪比得上八哥人缘广,底下贤士又多……只要没了那两个人,太子还会不倒?”
“你的意思?”胤禩这时才抬头说话,看的不是胤禟,而是胤禵。
“不!”感到自己回答的急了,品了口茶:“四哥素来阴枭刻薄人缘不行,只要让他与太子不合便是,太子剥了他的权,不管事儿,想也没有人会帮他说话,这样皇阿玛也怪不得我们;只是那个老十三胤祥常是个坏事儿的人,不好对付——”
顿了顿又跟了一句:
“他是个麻烦,也不好动手——不过,没了他,太子就等于卸了一个膀子……”
……

胤禵回到自已的府中,已是半夜,却不入房睡觉,披了件月白褂子,就在园子里的亭中深思。
兀自想着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心事。
今儿在八哥那儿没有说出些什么不得体的话吧?八哥是只老狐狸,莫让他瞧出自己心意才好……
……四哥还是没变,看他与老十杠上的样子,还是那样儿,只是——
皱起眉头,耿耿与怀的便是那两兄弟的眼神儿。
四哥自我七岁后,便不曾象那样看过自己了。他的心全心全意的用到了老十三身上。
他有什么好?
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的儿子!
为什么他可以坦然的、明目张胆的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你?为什么你也那样自然的就接下了那样的眼神?
为什么你对我总无法像对他那样真切?那样完全的信任?每每与我说话,你总是七分真三分假,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么?
不错,我现在跟了八哥,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啊!
我只是,我只是想借着八哥毁了你所倚的太子大树,毁了缠着你的那个老十三——
让你只剩下我这个兄弟,只剩下你完全属于我而已。
脑中闪过今天在胤禩那儿讨论如何对付太子时,胤禩那阴阴阳阳的表情。蓦地,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满腔的妒火似被一盆儿的冰水铺头浇下,瞬间冰结。一个以前从没有认真注意过的问题,霎时冲上脑门——
借老八胤禩的手,到底对了么?


3
户部清债草草收场,中秋后,康熙得知“宰白鸭”一案,令八阿哥胤禩整顿刑部。
废太子传言愈演愈烈。

胤禩是第一次办差,先前几个幕僚出了主意,要他放开手,大干一场,好好收拾一下,这样一来,事成了,给皇帝老爷子留了个好印象不说,功劳上也可抢尽那太子党的威风。他正甩开袖子准备学学那老四的“六亲不认”,刑部却来了三个人。
那正是他认为与他唇齿相依的三个兄弟。

胤禵那几天都在琢磨着自己借八哥的力量是对是错。八哥的禀性他可看的很清楚:那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四哥是个办实事的,却不是那个讲究面子人可以容得的。若是孤立他也罢了,正是顺了自己的意;若是起了异心,第一个开刀的八成就是四哥。前些日子户部逼债的时候,八哥统共为九哥、十哥、门人垫了一百七十万两白银,这个帐还不记在四哥身上?现在他又接了刑部的差事,看样子也想做个成绩来看看,讨老爷子的欢心。做好了,无形中就胜了太子一筹,若皇阿玛一时糊涂,废了太子,立了他——以四哥的性子必是倾心保全二哥,这么一来,便会招来八哥的忌,也是没的好收场……还想着如何拉这位八贤王的后腿,九阿哥、十阿哥就找上门来了,说是叫他一同去见八哥,要演个“三英战吕布”看看。看这两人的脸色,想是胤禩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二人,当下他便应了。
胤禩见这几个兄弟笑嘻嘻的,却尽说些不阴不阳的话,听得他疑窦丛生。说到后来才知道这“宰白鸭”牵扯的最多的是胤禟,而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事是胤禟做的,但弄来的钱却是胤禩自己使了。当下头一发晕,颓然坐回椅子上。
胤禵看这样儿,已知奏效,他要的就是胤禩这事儿办不圆!现在目地已达,他反而与胤禟、胤锇各作好人,假惺惺的劝了起来。
这一折腾,刑部整顿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只拿了几个小人物,凑了个数儿,报了上去。

康熙四十七年太子与宫嫔私通东窗事发,并命近侍率兵进驻行宫,意图逼宫。同年十月二十七日,大清康熙帝爱新觉罗·玄烨口诏废黜太子胤礽文告。随后大阿哥胤礻是被圈;十三阿哥胤祥受诬身陷宗人府。

胤禵坐在书房,细细的打量手中那只贡品湖笔,就这只笔写了那让鄂伦岱领兵进驻行宫的条儿。用的是胤礽临怀素帖的格调,只是刻意只学了笔法笔意,反而有几处笔神兴致却用了老十三胤祥的风格。
他满意的淡然一笑,悠然的转动手中笔杆,今儿在戒得居,阿哥们挟了怨气矛头个个指向那老十三。一半儿是他户部清债得罪太多,一半是亏了这墨迹,活该有这一劫。皇阿玛发落完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大阿哥,就下令叫人锁了胤祥,现在都在宗人府等着被传问呢!
——四哥,太子倒了,老十三又进了宗人府,出不出得来也还是个问题……
现在,你身边一个人儿也没有了。
一股热血上涌,就想立刻登门雍亲王府,借这个机会,用自己的手好好的抓住这个让他望了十几年,想了十几年的四哥。但他素来精明,深知此刻并非剖白之日,生生的将那股狂烈的欲望压了下去,只是躁然的走了几步,冷静了一下,便把主意打到了老十三胤祥身上。
他打小就气这老十三,总是觉得是他抢了自己的四哥。加上中秋那次,看他二人眼神交汇,竟是说不出的、化不开的情谊,已是气得疯似的想要发作。虽然今儿胤祥进了宗人府出不出得来还不是个定数,但他心下已是起了杀心。
杀不了,也要给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苦头!
阴枭的神色浮上俊逸的脸庞,一使力,折了手中那只笔。
“老十三,你若出得来,我就能要你一辈子都记下这一次!”

不隔多日,康熙下令释放十三阿哥胤祥,只是却要挨上四十个板子。胤禵当下用五千两银子买通了那行刑的衙役,叫他不要容情,往死里去打。若是死了,便说他是身体娇贵,不经打,才蹬了腿。知道那衙役是不敢真的打死了老十三,可是能让他吃苦头胤禵已是开心了。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拿了钱的家伙本就是老八胤禩的门人,听了胤禩的话,收了胤禵的钱,虽不敢真的把这位龙子凤孙给打死了,却也用了祖传手艺。饶是老十三铜皮铁骨,也被打得口吐鲜血,晕死过去。身上却青也没有青上一块。
昨个儿胤禛来了一趟,给了床上的胤祥两根银匙一张纸条儿。银匙是用来试毒用的,四哥细心,怕是担心有人会对自己不利,这才小心的送了进来。他正躺在床上养息,听得一奴才传话说:“十四爷听说十三爷挨了打,心里挂念,送了几只虫草鸭子来,说让爷尝尝。”
心里一动,努力起身,往外面说道:“端上来看看。”这个几十年的兄弟,怕有十几年在相互敌视吧!虽然与自己是一般大小,性格也相似,自己也扪心自问并没有什么地方彻彻底底的得罪过他,可就是不见关系好转。上次那纸条儿的事,不是老八就是他,这会儿却破天荒的叫人送鸭子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肚子的狐疑,看了桌上油香四溢的鸭子,拿出银匙试了试,当即便黑了,心里一阵的泛苦。
好一个兄弟——
好一个“敢作敢为”的十四弟——

正在胤禵用尽心思收拾胤祥的时候,八阿哥胤禩却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太子被废,保举八阿哥胤禩的奏折雪片似的飞入大内,满朝上下统共有七八百号人保举八阿哥胤禩,八爷党原形毕露,串连党附,已将那太子之位视如囊中之物。哪知物极必反,事情急转而下,康熙盛怒下令:
“捉拿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锇党附胤禩,希图夺嫡,厥罪难逭,着一体锁拿宗人府勘后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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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6-3 0:04:38 【当时明月——匪我思存访谈录】新鲜出炉了!        
 
  雪舞ベ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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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楼 
 
 

 
这个时候,各位阿哥都是跪在那乾清门,等那康熙下旨召见。忽的听到了这个消息,有的惊,有的呆,有的暗喜,总之是各有各的心思。老九老十立马就闹了起来。
胤禵骤听这个消息心中却是一惊,反复思考后又是一喜。
惊的是自己在表面上也是八阿哥的人,担心会扯到自己的头上;喜的却是胤禩的这次铩羽。他知道那位八哥对皇位的贪念,先前只是因为想借他的手毁掉太子才跟了他。现在见他如些狂热,反而起了另一门心思。
抱着做孤臣,现在也力保太子胤礽的四哥是断不能做了皇帝的,但若落到此人手上定是性命不保,若再继续保胤禩称帝,便是害了四哥;太子胤礽已废,没了指望;三阿哥胤祉文气,不是做皇帝的料;老九老十与八哥牵得太深,也没那本事,是靠定了胤禩;老十三也定然不行;自己……
他没有再继续深思下去,反而把思绪又拉回了老八身上。八阿哥这次太过心急,已惹得皇阿玛的猜忌。想想满朝上下一共才多少官儿,就有七八百人保他八阿哥胤禩,不是串连商议是什么?若他做了太子,再大胆儿些,逼宫这事可真的是做的出来。现在皇阿玛下令拿他,只是要敲山震虎,杀杀八爷党的锐气,也想绝了八爷党的念!要再有个人扔块石头进去搅搅这潭子的浑水,捅捅八哥这个楣头,皇阿玛会做些什么,那可真的就不知道了。
略一沉呤,下了个决定,低眉阴冷一笑,准备陪同那两个傻哥哥一起,为那“冤”了的八哥“讨个说法”。

一抬头看到老九胤禟、老十胤锇缠上了李光地,咄咄逼人的样儿,心底一笑,正想也掺上一脚,却看到胤禛立了,对着那两个混小子劝了起来。却被那两个一个横的一个竖的骂了回去。虽然胤禛看上去面色不变,可是那两人说的话却都扎实的阴毒之极。
胤禵一向深沉,可埋在心底深处的情感,却是对那胤禛极深的爱恋。现在旁人眼里他是跟了八阿哥,与太子党的四阿哥胤禛是势不两立,心底却是将胤禛护的跟什么似的,最看不得他四哥受什么委屈。如非是必须要伤着那个人才能成事的事,他是一定不会去做;就算做了,也定然只是皮毛而已,没有大碍。当下看的难过,一阵激动,站起来就想过去劝劝,却被一旁的老十三胤祥看见了,以为他是要帮忙的,一把扯了胤禛,护在前面。
一看见老十三这个样子,胤禵心里就火,反而冷静了。他本是一个做什么事都会考虑的八面玲珑的人,这一来,想起自己的本意,琢磨了一下,量那两个傻大个没有胆子敢伤人,转头就去撩拨老十三。他素来恨极了胤祥,言辞间当然更不容情,胤祥又是个烈性子,三言两语这两人就动起手来。
当时康熙正在上书房与废太子胤礽谈话。这个老头子也是个狡猾的主儿,先前一时激动废了胤礽,囚了大阿哥胤礻是,拘了老十三胤祥。这两个月来,才看了个清楚:原先太子在位,还不怎么察觉,现在少了太子,八阿哥胤禩的势力已满朝皆是。心底暗惊,不过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立马就决意将那废了的太子再扶起来,借他的势力来牵制这位“德高望重”的八阿哥。今早叫大臣到上书房就是议复立之事,先是罢了拥护八阿哥的佟国维的官,当场责了那些党附串连的高官们,再是下令锁拿八阿哥。他絮絮叨叨的正教训胤礽不要记恨,就听到有人来报:
“回万岁爷,十四爷和十三爷打起来了!九爷和十爷围着四爷吵,安溪老相国弹压不住,急的晕了过去。”

康熙“啪”地拍案而起,强自忍着怒气,起身便走,废太子胤礽跟在后面,却不从乾清门过去,绕了个弯儿从永巷里出来,站在看热闹的朝臣后,冷眼观看。路上他问了原委,说是老九、老十、老十四不满皇上的发落,要为老八胤禩讨个说法。怕他们惊忧了皇上,被李光地、老四、老十三拦了,后来就打了起来。他心底下开始琢磨:胤禟、胤锇那两个楞小子就不说了。老十四这个人平时虽说看似老八的人,却与老八走的也不是很近,今儿竟会为了老八如此出头?
看着老十三、老十四你来我往的打架,眉却渐渐的皱了起来。想当年这个老头子亲征葛尔丹,也是个文武双全的,现在看这两小子打架,看出毛病了:老十四胤禵动手是毫不容情,用的是全劲,狠狠地往老十三胤祥身上去,竟似眼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毫不念兄弟之情;反观老十三却只是招架,打回去的少,挨的多,在老十四拼命的打法下,已是左支右绌,现了败象。
惊异老十四竟不知为何不相容老十三到如此地步,却喝斥着让侍卫们拉了两人分开。当下一群人惊见皇帝已来,各自惶然的跪了,都埋着头,不敢看向康熙。
胤禵低着头,暗恨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狠狠的揍那老十三几拳,却没有停下思考:此番他挑起事端,也就是为了给老八一记闷棍,让老皇帝对老八更疑忌。现在康熙已经赶来,也是应该说些场面话了。只是无端的扯了四哥进来,心下惴惴的有些不安。但已走到这个份上——当下定了决心,梗着脖子看着康熙,只等康熙喝问。
不出所料,康熙立时就发作起来,老十四也就当面杠上。不管是有心无意,他言辞间露的风儿就是护着老八逆着康熙,语气强硬,说话间尤如砖头一般砸下。他前番因为与老十三斗狠未果,就被康熙扰了,胸中闷气,一时间不察竟顺着语句露了出来。话是说完了,心中却是一惊,知道自己说过头了,想改口已是不能,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
“嗬?不听你的,大清就要亡国?!”
康熙怒极反笑,格格一声枭笑,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了胤禵足有半晌,阴狠的闪了闪。早先太子逼宫,八爷串连,已将这位老皇帝逗得恨极了他底下的这一群乌眼鸡似的儿子,现在一见胤禵这个样子,也不管到底是为什么,新仇旧恨一起上涌,心里已是起了杀机。
胤禵抬着脸,倔强的死盯着康熙的脸。他本是有心闹事,作出要强状,心思却转的比谁都要快,知道自己说的过火,又见康熙面色诡狠,就想收兵,只是瞥到一旁的胤禛焦虑的盯着父亲,显是极为担心,就是没有看上自己一眼,心里顿时如同打翻了调酱铺子,五味杂陈气苦之极。
不管为什么,就算表面是为了老八,实着为了自己,可总是因为这个四哥才惹了这么多的事端,现下自己已惹圣怒,见他仍然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已是又苦又痛又恨又失望。
四哥,到了这个份上,你也不看上十四弟一眼么?
好!好!!好!!!
你要尽孝,我就让你做个孝子!
把心一横,惨淡一笑,梗着脖子应了:
“难说!!”
激愤、痛苦、伤心还夹着横了心的绝望,那两个字硬是从胤禵口中吐了出来。他现在是豁出去了,自觉长年的相思,到现也无法得到关心的一瞥,激愤之余,萌了死志。
四哥,我若死了,你总会看上我一眼了吧……
看父亲身边的胤礽正要说话,冷笑一声抢了先机:“你闭嘴吧!你现在不是太子,不是王公贝勒,用不着你管教我!”
“好畜生!!”一声雷霆般的怒叱。
“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朕这番就要当一个昏君庸父!”
如愿以偿。
康熙暴怒瞪眼,哆嗦着,摸了腰间,却没有佩刀,劈手拽过一个侍卫,一把抽出他的宝剑,在手中一挺,一脚踢开挡在身前的一个太监,就要冲过去。
胤禵也不逃开,直挺挺的跪了,真的是引颈就戮。却没想到,在吓得全怔住的百官阿哥中,胤禛却是第一个立起,拦了过去,用手握住了那本是砍向他的锋锐剑刃,口中还悲切的呼道:“阿玛……阿玛……请息怒,十四弟虽没规矩……也只是少年气盛……儿子拦挡他们,原怕打扰您不清静,想缓一缓再说……其实不该锁拿八弟的……你杀了十四弟,不是儿子杀的,也是儿子杀的……”
“轰”的一声响雷炸在他的脑中,震得他是全身发抖,脑中一遍空白,翕动着嘴唇就是说不出话来。
本来立的最近的不是胤禛,是那废太子胤礽,不过反应的最快的,却是胤禛。先前他对这十四弟一肚子的火,觉得他太不尽为臣为子之道,康熙训他时还坐壁上观,直至见他毫无分寸,才担起心来。虽对他一些行为诸多不满,但毕竟是同胞兄弟,却也搁不下放不了。当下一直留心父亲的神色,未曾对胤禵多加注意,以为以他聪明定知闯了大祸,理应有所收敛,哪知——这小子偏偏现在就像是失了心一般,真的闹腾了起来。他一见康熙拨剑,马上就迎了上去,不敢对父亲动手,忍着痛,凭那肉掌死死的握住了剑刃。看到那惨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滑下,这下一群儿的阿哥官员才清醒过来,上前拦住那康熙。
本着一了百了的决心,舍了一切想要一死了之的胤禵,现在却只是呆呆的,看着那双净白的手握着那铿亮的剑刃。
看着红红的血难看的、扭曲的、缓缓的从剑刃上滑下,再滴下,落在青色的石板上,碎了。
再一滴……又是一滴……落了一地。
就像是淹了那整个乾坤一般。
“……你杀了十四弟,不是儿子杀的,也是儿子杀的……”你是这样想的么,四哥?
我竟然还是害了你……
“咯……”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爬上了英俊的脸庞,呆然的盯着闹成一团的那边。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双眸中不知觉的滑出两行泪,滔天的狂澜在胤禵的脑中翻江倒海,已是完全失去了主张,任身边的众人拉扯嚷叫,一概没有反应。
“十四弟,还不谢罪,快点退下!”胤禛紧握着剑刃,忍着痛,却见那个罪魁呆呆的看着呼喝成一团的这边,气的不行,又别无他法,只有一声断喝。
胤禵身子一震,这才仿佛有了感应一般,目光绕过慌成一团的人群,茫然的看向康熙那盛怒的脸,然后盯向他身上那金色的、锦绣的、沾了那血色的龙袍,再看着胤禛那血色的手掌与沾染了鲜血的宝剑。
蓦的,无法自遏的悲伤、自责、懊悔上涌,就那样愀心的嚎啕哭了起来。
胤禛一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十四弟这样的真情流露,这样的毫不掩饰。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啼哭,却又哭得惨淡、哭的凄楚、哭得疯狂,挂念的紧锁了眉,又放不开眼下的皇阿玛,只能两头看着。
却见胤禵踉跄的立了起来。
似还是晕沉的。
挂着眼泪,一抹惨笑。
也不看方向,一个转头,掩着脸一路去了。
见他走了,胤禛这才放下心来,放了手,也不医治,随众人安抚了康熙,与胤礽左右两边扶了父亲,喃喃喁喁的劝慰着,送着颓然苍老、泪如雨下的康熙回顾返养心殿。

胤禵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出了宫门,也不管身着那因几次无意跌倒污了的朝服的失魂落魄的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多么的狼狈,一头闯进了自己的轿子。在托住自己那虚软身子的垫椅上,怔怔的坐着,从帘缝中看着那熙攘的京城,任那些轿夫慌慌的将自己送回府衙。
早有奴儿将十四爷在乾清门失常的事传入家中,早候着的福晋急急的上来,却被他盛怒推开,冲进书房关了门,不管外头如何叫喊,一概不应。
一进门就看见那书房墙上挂着的那柄金柄银鞘的宝剑,那是自已爱上习武后,老八胤禩赠给他的。
泪水滑过脸庞,那个人的鲜血像刀子一样刻入他的心脏。上前两步,一把扯了下来,握在手中。
微微的,轻轻的,颤抖着用细长的手指抚摸那长长的剑鞘。
这镶金的白银剑鞘做的可真精细、至美,精雕的龙首还衔着缕空了的黄金小球,栩栩如生的龙身蜿蜒攀爬在剑鞘之上。
浑身颤抖着,泣不成声的哭着,细细的想着,忆着。
想当年爱上习武也只是因为与老十三较上了劲儿。看他每每被打的伤痕累累的却笑着在四哥面前舞起招式时,四哥那心痛又心慰的眼神,艳羡之余,也同样的走上了这条路子,盼望着能得到四哥同样的眼神儿。所以,自己拼了命的学,拼了命的练……如果说老十三的功夫是因为经常被打,为自保而练出来的;那自己的,可是自己疯了一般的练,用足了功夫,才习出来的……现在呢?自己虽搏了与老十三同样的名号,却始终没有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那个胤祥却毫不费力的全部拥有了,自己却只能远远的看着一直看着…?
……真的好好笑……那时竟会只为了四哥那个关慰的眼神……而做出这么傻的事……
放下剑,捂住了自己的颤抖的唇,警告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直至那上下滑动的喉结将那一涌而上的悲鸣全部咽下,才松开了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掌,探出的僵硬指尖触到了冰凉的剑身。
……那时,亏得自己对它赞口不绝,爱不释手,但现在看起来——也只是一柄剑而已。
漂亮何用?能伤人——才是真的……就跟今天在乾清门,阿玛手中的那柄剑一样。
拔出那剑刃,一抹刺目的银光映入自己的双眼,不由的,眯了眯,仔细的赏着,看那映出的泛红的眼中滴下的水渍碎在剑身,莹莹晶亮。
扯起嘴角,抽泣着笑了,抬起手,狠狠地——
向自己的右手掌勒了下去——
鲜血霎时四下迸出,濡了那只白净的手掌,淋淋漓漓的湿了地上方砖,被迫分开的皮肉微微卷起,狞憎的对着胤禵笑着。
深可见骨的伤口——可比得乾清门四哥手上那深深的剑痕?
咬着牙,挂着泪。扔了剑,随意的扯出汗巾拭了拭,红了那白雪般的杭绸,却无法停下那涌出的红浆。紧紧的握了起来。
痛极,却不是伤口。
抬起头,茫然扫了一圈屋中的摆置。六年来,除了剑,书房的摆置从未变过,那是依着记忆摆放的,是他记快深处中唯一与四哥有过兄弟温情的地方的样子。他不想变,也不愿意变。盯了沾了鲜血的剑斜斜地躺在地上,泛着寒彻心扉的银光,点点红斑缀得是姹艳夺目。
乾清门前疯狂的悲伤与自责在自惩其身后缓缓的平复,激动过后便是一如继往的利害分析。看着地上、手上流动着的诡异妖红,胤禵徐徐的平静了呼吸,止住了泪水,眼中烧起了漫无边际的火。
“四哥,我要当皇帝……”喃喃的自语,淡淡的语气,不变的平静。只是多了无法估量的疯狂,一抹无法隐藏的、决断的疯狂,“……我要当皇帝……四哥……”
“……我要穿上那身龙袍……我要坐上那把龙椅……我要那可扭转乾坤、生杀予夺的帝王权利……”
淡淡的笑了,苦涩的。
为了你……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八爷党,也不再是只为能独自守在你身边、能引起你注意就欣喜异常的老十四……不要怪我……四哥。不要怪我不择手段,不要怪我逆天而行,不要怪我伤了你……你十四弟这次决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的了……


4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康熙复废太子胤礽。
同年八月,皇十四子胤禵受命理办兵部。
九月,安徽江夏镇游匪被剿。
九月半,雍和宫失窃,价值连城的御赐珍品不翼而飞,雍亲王胤礻大发雷霆,着令须在康熙回宫前揪出犯人,追回失物。之后十月十三,雍亲王胤禛大寿,宴请诸王孙。胤禩、胤禟、胤锇,胤禵均为座上宾。却在当日晚因城外万永当铺贼人抵当雍和宫失物,接报后十三阿哥胤祥领王府亲兵前往当铺拘人,竟无意间捕获刑部大案主犯“原” 八爷门人任伯安,同时搜出任犯私造百官密档,一并交了雍亲王府发落,胤禛当下做主烧掉密档。彻底得罪八爷党。
第二年春,皇十三子胤祥于十三贝勒府被刺。胤祥安然无恙,只伤了他的贴身侍女,刺客当场死亡。不过此事却在各皇子的有心无意下不了了之。

大清康熙帝五十一年秋,二废不孝太子胤礽,无故圈禁老十三胤祥,下诏不再选立太子。

胤禛从养心殿出来,已是泪流满面。他不懂为什么如此英明的皇阿玛会宣下这一道旨意。是自己拖累了胤祥,是自己决定跟了太子,祥儿只不过是跟了自己而已!却无辜的受这圈禁之苦。他心里更有另一份苦楚:莫不是自己做了那逆天之行,上天却要让自己最爱的人受苦?一时间万念俱灰,只想要回家后好好的也留在自己的小院里,陪着那老十三。远远看见胤禩胤禟锇禵等人立在那儿观望,狠狠的盯了一眼,转身入轿而去。
看胤禛一个人出来就知道老十三那儿出了毛病。一见他那模样儿,知道八成就是被拘了。胤禵怔怔的打量他四哥那张强忍悲痛的俊颜。他本就是个用情至深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胤禛现在那张毫无防备的脸上是什么样的感情?一团子的火焰蓦的燎的胸口都痛了,正待走进看个分明,耳畔就传来胤禟那带着讽意的声音:
“怎么?十四弟,想过去掺上一把?”
胤禵一下子惊了,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我还说上去打探呢!”看着胤禛缓缓的上了轿,“瞧,人都走了,还怎么问?”他故意说的尖酸,知道那个贤字,是要留给他的八哥的。他已无心与这八爷党为伍,不过他是个看得清时势的人,虽已下了决心不再做胤禩的跟班,却也深知自己羽翼未丰,贸然自立只会招来各路人马的夹击,不如现在依然尾随八阿哥,直至自己有了足够的实力后,再脱党而出也不晚。而且上次闹事,皇阿玛虽被四哥劝了,但自己也捡了个便宜:早先八哥胤禩因自己与四哥是一母所生,多少对自己还有点防心,就因为上次,他反而对自己开始推心置腹起来。八成是见了自己不要命的“保”他,才对自己完全放了心。上次皇阿玛要人理办兵部事宜,就是胤禩一个折子向皇阿玛荐了他的。现在跟着他,还有不少的好处。
“九弟、十四弟,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兄弟一场,看四哥悲成那样,保不定老十三是出了什么大事,怎么说我们也该去安慰一下。你们怎么?唉……”一声微叹,八阿哥胤禩果然说话了。
“八哥说的是!不过十三哥要真是大事,皇阿玛也是一定要宣的!”胤禵云淡风清的认了错,却笑了,笑的潇洒、爽快和说不出的惬意。
果不其然,立马就传来了老十三胤祥被圈的事。接下来就是康熙下旨不再立太子。这一高明落棋不只让再一次准备联名共举八阿哥的官史冷了下来,也让那几个阿哥们收了心思做事儿。已是打定主意要登上皇位的胤禵自是不会怠慢了兵部这份差事。他下了决心要做个成绩出来,让那个朝上的皇阿玛刮目相看,天天泡在兵部,今儿查看武库,明儿巡视军备,忙的不可开交。一段时间竟没有好好的去盘算过自个儿那些心思。
今天抽了个空儿,念起了胤禛,想到老十三已经不在了,碰巧兵部那个榆林粮库的事儿也正要跟管着户部的胤禛好好商量一下。有了这个借口,也不怕八哥知道了提防,胤禵二话不说便策马去了雍亲王府。

胤禛听了邬思道的分析,下了决心要登上帝位,放胤祥脱出圄囹,也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想起今天是母亲寿辰,赶快叫下面人弄了点吃的,准备去给母亲祝寿,还没有开始用,就听到廊下鹦鹉在笼中叫着:“来客了,来客了!”一呆,入耳就是胤禵的声音:“这鸟儿倒有眼色呢,怎生知道我是客?”帘子一闪,人就已经抬脚进来了,不是胤禵是谁?
见胤禛愕然的看着自己,立时就笑嘻嘻的见了个礼:“四哥吉祥,四哥这晚才吃饭啊?”
这两兄弟胤禵自打成年后便成天与老八他们混在一起,两人政见不同,又各是一派,说来不知道多久没有来往了。说话是廖廖可数,更不用说登门造访了。而今天胤禵却穿的是正正经经,一付兄弟的样子上门来了。胤禛还真有些狐疑,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母亲寿辰,想到老十三不在了才特意过来的。
微笑着迎了,指了指座儿,道:“十四弟,你先坐了,我立时就吃完,一会儿咱们一起进去给母亲祝寿。”
胤禵上压根儿就忘了今天是德妃生日,忽听得这个消息,一时间就愣了。又看着胤禛桌面上放的都是些素食,吃的又少,心里难过,便扯开了话题:“怎么?四哥还是吃的这么简单?”
“呵,我腻油味,爱吃些清淡的。”胤禛细细将案上撒了的几粒米捡起来吃了,用白水冲着饭喝了,“现在不比以前,节约一点也好。”说的是恬恬淡淡,做的也是自自然然,却让一旁儿看的胤禵又是难过又是羞愧。
“那四哥也不能亏了自己啊!”急急的就冲出了这句话,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你这边节约,他们那边浪费,嘿,有什么用?”
胤禛诧异了。平日里还常拉自己后腿的弟弟,今天怎的却说的如此贴心如此情重?抬起来,看见胤禵不甚自在的别过了身子,不再看他。一笑,立了起来,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四哥知道了,以后四哥会注意的。”说的认真,听着胤禵几乎快要落下来泪来,知道这份心意四哥是真的领了。心潮涌动,一把拉住了兄长的手臂,也不放开。
“十四弟?怎么了?”胤禛被他蓦的一拉有些立不稳,踉跄了一下,与胤禵站的更是近了。这个弟弟已经比自己要高了,大概与祥儿差不多吧?看着眼前的弟弟却想起了那圈禁中的胤祥,忽略了那张年轻的脸上几近于露骨的情意。
“没事……四哥,我今儿是来给你添麻烦的!”胤禵见兄长看着自己,眼神儿却是不知道落到了哪方,一派思念,知他八成是想起了老十三胤祥,心里一阵冰凉,恢复了常态。他素来聪明,胤禛刚才提起的祝寿,他就又转回了这里:“我是为送给额娘的贺礼来的。准备给额娘的那玉观音昨个儿才运来,也不知工头是怎么搞的,手上的玉光蹭毛了巴掌大一片,寻思来寻思去,只有先请出嫂子的玉观音先送了去,回来再将我的那尊请来,这么可成?就算成全了兄弟一番孝心,你们也不吃亏……”
“你啊,自己兄弟有什么说的!”胤禛轻笑回过神,与胤禵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些笑话,两人就一同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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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楼 
 
 

 
在长春宫见了母亲,拜了寿,不便久留匆匆的就出来了。出了西华门,不知怎的,先前还是口角带笑左右顾盼的胤禵就有些沉闷,神情恍惚的看向远方,转过头,看向胤禛,“四哥,兵部今儿没事,我们兄弟一起去城外走走散散心,怎样?”
胤禛点了点头,两人骑了马,漫无目地的出了城北。兜了一圈,胤禵又建议下马走走,踱在永定河河堤上立了,看着堤外的秋水涟涌,芦荻花白,半晌没有言语。也是老天作弄,本就灰暗阴沉的天气比先前阴的是更重了,星星雨雾飞飞扬扬的就洒了下来。城外人少,深秋天气,飒飒的风刮的人寒涔涔的,眼见又下起雨来了。胤禛见胤禵一直不开口,望着朦胧雨雾中的秋景出神儿,他出来的时候又忘了带上斗篷,现在感到一股寒意,不想多立,便先笑着说起闲话来:“嘿,今儿难得有兴致,不过却忘了带上雨具。”
胤禵转脸看向这个无奈说笑的兄长,凉冷的秋风吹得他玉面发白,却兀自微笑。细看他指尖有些轻颤,知他是有些寒意,解了自己的斗篷,递给胤禛,“四哥,天冷,披上吧。”
胤禛怔了一下,看胤禵微微的笑着,却总觉得好像带了无限寂寞一般,但还是抬手推开了:“哥没关系,你披吧。”
“……”胤禵这次倒没有说话,不过径自将斗篷抖开,直接给胤禛披了上去,还是淡淡的说着:“四哥你不比我,你天天是为国事劳心劳力,又不怎么挂心自己,呵,身体哪比得过我?我跟老十三一样,练过的,这点风雨没什么关系,早就在练武场子里习惯了。”
胤禛见胤禵坚持,也知道自己身体的确比不过他,不再推辞,披了。看着这个长大了的弟弟,想起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常常跑到自己书房来的样子,探手轻拍了拍胤禵的肩背,心慰的笑了笑,“十四弟啊,你长大了呐!”
胤禵低头感受着胤禛温柔的拍打,就像那小时候哄着自己睡觉时的力道,抬眼看时,看到哥哥的白净的手又缩回衣中,晃过了那道为护他而留下的伤痕,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喉咙,低了声音:“四哥,对不起啊……”
“咦?”
“上次……在乾清门……”
胤禛不由的失笑了,“多久的事儿了,你还记得?又不是什么大伤,过两天就好了。倒是后来听说,你在家练武的时候也不小心伤了手,而且太医说你没有及时去医治,还差点废了!我说十四弟你也太不小心了,自小你练武就是像拼了命似的,你这样可真叫大家放不了心。”
胤禵静静的听着,握紧了那只与胤禛一样有着同样伤痕的右手。漫然的笑着,抬起着看着天上一队鸿雁鸣叫着冒雨攒飞:“……总是我累了四哥的……若不是我,四哥也不会伤了手。——现在……不会痛了吧?”
“傻兄弟,都好了多久了?怎么还会痛?”关切的看了胤禵那似失了魂似的样子,“十四弟,今儿你是怎么了?出了额娘那儿,你就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事么?能做到的,四哥一定帮你……”
“你做不到的!”胤禵霍的恶狠狠的打断了胤禛的话,惊得他退了一步,惊愕的看着刚才还凄默哀然的十四弟。“你这一辈子都做不到的!四哥……”浊重的鼻音顺着话句传出,胤禛脸色惊白,却上前扶住这个忽然悲泫的弟弟:“禵儿?”
沉寂了几十年的称呼不自觉的就唤了出来,却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胤禵如被雷击一般顿住,迅速的抬起头怔怔的盯着他,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笑意,急切的,慌乱的反手拉住了胤禛:“四哥……你……刚才叫我什么?”
这次换胤禛愣了,左思右想自己应该没有叫错什么才对,这才答道:“禵儿……”
见他依然愣愣的看着自己,略微有些不自在,“是四哥口误,十四弟已经长大了,怎生能再叫禵儿……”
“……呵……”胤禵咧开嘴讽刺的笑了,挣开胤禛的手臂,深深的吸了口气,转过来已经是平静的面容,对着胤禛行了个礼:“四哥,十四弟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失态了,没有吓到四哥吧?”
暗惊于这个弟弟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笑着应了:“没有的事,谁不会有过不去的坎儿啊?只是十四弟,要真有什么……”
“不说这个了,四哥!”胤禵打断了胤禛的问话,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面容,用了一派公事的口吻,“我今天找你,其实是想与你谈谈榆林粮库的事。”
胤禛知道他不想深说,当下也不多问,与他论起国事来了。
两人慢慢的走着说着,过了好久,天已经是暗的快看不清了,才下了堤,胤禛准备把斗篷还了,被拒绝了,非要他穿着回去。无奈,胤禛继续披了,上了马,各自勒转马头准备分道扬镳。
“四哥……”
胤禛正要扬鞭,又听到胤禵叫自己,回过马头看他。秋天暗得早,他隐隐的看到胤禵笑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是说不出的苦涩与凄然,张口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就静静的呆在那儿,等他自己说话。
“四哥,我不想瞒你……我从来就不是八哥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八爷党……不过……四哥,那皇帝的位置,我是断断不会让你坐了去的。”黑暗之中,胤禛就这样听胤禵这样说着,觉得他说话的声音虽恬淡得像泉里刚打上来的水一样,却有说不出的刚绝。直至听到最后一句才惊了,正要说话,胤禵却已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回到雍亲王府,也没有来得及脱掉斗篷,就拉着邬思道一起去了书房,一五一十的把今天下午胤禵说的话讲了,就连那最后两句也说了。胤禛边说边看着邬思道,看他一直沉吟不语,直到自己把那两句才说完,邬思道一双眼睛竟像刀子一样往自己看了过来,一阵诧异,“怎么,先生?有什么不对么?”
“四爷……”邬思道顿了顿,像是正在想怎么措辞,皱了皱眉:“四爷身上那斗篷大概是十四爷的吧?”
胤禛一愣,没有想到他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竟然进了家门也没有把这身给换了,当下解了,顺手放在了椅子上,答了,“的确,今儿天寒,堤上的时候十四弟把他的给了我,呵,难得见他这么体贴一次。”
邬思道却没有笑,盯着胤禛叹了口气,“四爷,十四爷这么说了,想来也不会有假。这……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依我看十四爷一定也是要自立……”
“这我也知道……老十四表示的很清楚了。皇阿玛常说他也是个将才,若非十三弟他……皇位给了老十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糊涂!”邬思道一开口就是一句叱骂,“四爷你想的可是你支持了十四爷,十三爷也不会为难他,自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对吧?”他看着胤禛一副不解的样子,又是一口叹气,心里急的直想跳脚,“四爷,你想过没有?人心难测……十三爷与十四爷平日里斗的那么狠,要真让十四爷登了基,你以为他会放过十三爷么?” 还有一句话,邬思道吞了下去,没有说。见他听的点了点头,才吐了口气,“我说,四爷……昨个儿,我已经说明了皇上中意的是你!为了十三爷,你也不能老提不起这个胆气啊!”
“先生,我知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四弟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告诉我……”
“四爷,八成是十四爷想要拉你扶他——重要不是这个,而是以后……既然十四爷想要自立,你就不妨推上一把,拆了那个八爷党,哪怕只有一个!这个,在八爷党中可是个角儿,帮了他,不只会给八爷党抽了膀子,也给八阿哥多树了个政敌!四爷,今儿十四爷与你谈的事,你尽快帮他办了。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也是能尽力就尽力,不过不要做的太明白就是。”邬思道条条分析,头头是道。胤禛点头应了,又说了一会儿,见天已晚,便准备回房休寝。
出门时,看了椅背上的斗篷,胤禛拿了,同邬思道一同出了后园,路上来了个丫头,胤禛把斗篷递了过去:“翠屏,把这披风洗了,晾干了给我。”那丫头领了命,下去了。邬思道开了口:“四爷是想亲自还给十四爷?”
“呵,对啊!难得他如此重情,我就亲自送还给他。”胤禛随意应了,并没有在意。
“这样啊……四爷有这个时间么?还是叫人送去好了,不然不知道十四爷收到这斗篷的时候要等多久以后了。”邬思道半是打趣半是认真淡淡的说。
“嗬!今儿怎么了?先是老十四变得古怪,现在就连先生也关心起我平日的琐事来了?”胤禛有些不解,平时也没见这位先生这么繁琐过,今天却甚是反常。转念想想他说的也对,又接了一句,“先生说的也是,还是叫那些奴才把它送回去好了。有了心意便成啊!”
“呵呵,四爷说的不错啊……”
……

康熙五十七年,西疆策零阿拉布坦大变。康熙着令传尔丹入藏平叛。五月,粮草断绝,六万大军全军覆没。帝震怒。
不多时,西宁就来了一个六百里加急,胤禵第一个接了,拿到手里看时,已是激动的手指轻颤。倒不是他想要兵败,只是这次大败,着实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机会——这七年来,他在兵部兢兢业业忙里忙外,就是为了能在皇阿玛面前出个脸儿,现在兵败,肯定会再次出兵,谁来当将军??
不久康熙再点十四阿哥胤禵为大将军王,出兵平叛。

光阴弹指一挥间,转眼胤禵已在关外呆了三年有余了。在带兵的同时,他不断的回想京城的一切,聪明如他,已明白一件事——
皇阿玛老了——,却把自己派了出来。为了什么?
封了自己大将军王,美其名曰一个“王”字,可自己又得到了些什么?
惨淡一笑,他不想去想那答案,可是明显的,自己内心已经笃定了结果
——皇阿玛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自己成为继承大统的人。
还有什么办法?谁叫当初因为八哥一句“那将军是谁,谁就是圣心默许之人”动了心,明知他老狐狸一只不会有什么好心,可是见他和四哥一手促成这事儿,自己不也开开心心的领了?现在说什么有何用处?你们连着双手把我送了出来,你们就都那么想当那个皇帝么?
尤其是四哥!你以前不是抱着孤臣的决心么?究竟是什么让你改了念,变了心啊?!
因为老十三?你想放了他?
就为了放了他?……你就决定要皇帝么?
……
狠狠的把桌上触手可及的东西扫了一地。抬起饿狼似的眼睛,咬着钢牙,恨声道:“叫鄂伦岱进来!”
那我算什么?!你登基路上一个碍眼的石子?
我可以选择不帮你么四哥?我不想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我永远也不可触摸的高位……你十四弟从一开始就只想着你一个,可你为什么总不愿回头看上眼?你以为你斗得过八哥么?你以为有了皇阿玛的帮助,就可以胜过那个贤王吗?
已经没有后路了,一是亲手把你送上庙堂高处,让你做了大清皇帝;一是让八哥做了皇帝,让远在天涯的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毁了你……二择其一。
“十四爷,不知唤卑职有何要事?”鄂伦岱进来就看地上一片狼籍,一怔,忐忑不安的应了声。
胤禵抬起眼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的将士,钢拳紧握,胸中百般滋味翻涌,似有无限怨恨无处发泄一般,看得下面的鄂伦岱一阵心寒,暗骂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触到了无名火头。
半晌,胤禵才缓缓的说道:“不久便是皇上在位六十大庆,不日前我得了块奇石——天上神石,还隐隐有个寿字……我不能离开……你帮我尽孝,送进京去给皇上看看,让他老人家开心一下。”
“扎!”鄂伦岱隐隐知道这位主子还有未尽之言,立在当地未动,静待下句。
看他精明,胤禵冷然一笑,转身拿了封信出来,递给他,“你看看吧……”说完转过身,黯然的闭上眼睛。
还是舍不下啊……
意料中的大怒,见那个傻大个忿怒的要回京找八爷算帐去,一阵冷笑。拦了,说了几许贴心之言,哄了他,收了他的心,见他一副肝脑涂地的样子,再次怔怔了的呆了半晌,字斟句酌:
“鄂伦岱,回去后,四哥有难处,你要尽力帮,不必急着回来……万一有事,能顶个旗鼓相当,你就是元勋!”
“扎!”
“你下去准备吧!明日起程!”怕自己改了主意,怕自己舍了一切愿陪那四哥一起去了,做了那千古罪人。所以——鄂伦岱你还是快点离开才是。
见他领了命急急下去,苦涩地抿起嘴,刹那间茫然无措,又忽的羡慕起来:真好,你真好,只是个棋子而已,可我却要受那生生撕心惨痛,让自己苦苦追了几十年的人变成永远无法靠近的存在……你比我幸福多了……”

大变就发生在那六十大庆“千叟宴”,老八胤禩孤注一掷将胤禵送上的奇石斗胆换了只死鹰。当场让王公京官大变脸色,康熙气得病倒在榻,日见衰弱。
大清康熙帝六十一年,爱新觉罗·玄烨驾崩,临死前传位于皇四子胤禛。跟下来便是大位之争,老十三胤祥被胤禛当夜放出,重显虎狼之姿,率鄂伦岱赶到丰台大营,杀了成文运,带兵进驻行宫,替胤禛稳了大位。自此大局已定,胤禛已为明正言顺的大清皇帝,帝号雍正。

允禵踉踉跄跄的从关外赶了回来,父亲死后,一切的猜测成了事实,已让这位青年皇子又悲又痛又寒心。在那灵堂前骤然见到那人身着龙袍寒着脸儿立在那儿时,轰然着世界就像碎了一般——
允禵青白了脸怔怔的看着,既不叩拜也不言语。
你不是皇帝……不是……
感到手上一紧,转脸看到的却是那个赢了自已三十几年的允祥跪在地上攥了自己的手,清瘦的脸上与自己一样写满了悲怆与无奈——与我一样?一样心疼?一样痛苦?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赢,为什么现在你却用一样的表情来看着我?
心里一阵想笑,却嚎啕的哭了起来,怆然喊着:
“皇阿玛没死!他没有死!”
你活过来吧,阿玛,求你了!不要让四哥坐了那皇位,不要把他交给这个大清的江山啊!!
明知道自己如此大闹会让有心人借题发挥,却没有心思去讲究,就算被八哥利用了罢,就算恼了他也罢,总比现在,比现在要来的好!
看见你含着泪,又悲又愤又恨的瞪着自己,知道你误解我是八阿哥打的头阵,无所谓,反正我想要的已经永远都要不到了。然后看到你抬了椅子给额娘坐了,叩了下去,恭称“太后”,完完全全的忽视了我的存在,却狠狠的掐住了我的脖子,凝了我的呼吸。
你知道我不会认你是皇帝么?所以你拜了额娘。你知道我不会不拜母亲,可拜了她就会认了你……
四哥,你做的可真狠啊!
跪了下去,狠狠的叩了。一个一头一个血印——自此,你不再是我的四哥,而是这个大清国的皇帝!
接下来便是你的登基大典,便是你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颁新政,除旧弊,便是那全心全意的为那大清的江山一件事一件事的做着,你已不再是我能碰触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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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允禵激怒中冲撞病中太后,以致乌雅氏气急而亡。雍正悲愤之余,责令允禵看守皇陵。而后雍正五年,雍正念及兄弟情份,赦允禵回京。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允禩的带领下,八爷党借新政难行之机,突然发难,借复辟“八王议政”为由夺权。但事机不密,被怡亲王允祥察觉,派下亲兵,压下了一堂沸水,绝了一干人的痴心妄想。而后积疴缠身的允祥却因强自操劳,当场口吐鲜血昏死过去。这一撩拔,已是气得雍正下了决心要将八爷党连根拔起!

现下又是深秋了,愁云漠漠压的很低,飒飒秋风卷地而起,红枫黄叶萧萧落下,偶尔滑过南飞雁发出几声清鸣,给灰暗阴沉的秋色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给额娘祝寿时,额娘说兄弟要同心同意,笑着要自己与四哥喝一杯同心酒。自己斟了,递给四哥,看他微呷了一口,再递回了自己……他又怎知自己那时的大悲大喜?一口饮了,喝尽了那份喜意,余下的却都是孤寂的心田里落落寞寞的呻吟;永定河岸的畅谈,那是成年后与四哥在一起最为开心的一次……现下却只能追忆了。自己要是不助八哥,想来不会受此次之累吧……可是,要自己日日的看着,看着近在咫尺却远如在天之遥的他,还不如,让他怨了自己,让自己离他远远的好。
他却没有下旨拿自己,只是削了自己的一切爵位,要抄了自己的家……你还念着我是你的兄弟?四哥?可你知道不,你十四弟从十六岁起就不愿你再拿他当兄弟了……
“十四弟!”
“唉?八哥?!”转过头,看到那个带着淡淡倦意笑着的八阿哥允禩,他与平常一样,一样是一副贤德大度的样儿。他抱了一坛子酒,笑着在自己对面坐了。
“怎么,不欢迎?怨我害了你?”
“八哥说笑了……”
“别叫八哥了。我现在是阿其那。八哥这两字,别再喊了。”允禩蓦的笑了起来,摇着头,“你瞧瞧,我哪点还像一个皇子?”见允禵瞥了一眼一直跟在身后的几个侍卫,轻笑,“怎么样,就算我出门,也有人守着呢!”
“干什么!”他陡然扬起声,冲那些侍卫叱笑:“告诉雍正,我允禩既然输了就认了!呵,他要抄家,要赐死,我等他!我不为难你们,反正我与他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你们要听,就听着吧!”
言罢,也不睬那几人,允禵叫人从房中拿了杯子出来,一人盛了一杯,允禩笑道:“十四弟——罢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吧!明儿我就不能再与你见面了,今天,咱好好喝上一杯吧!”
允禵怔怔的看着允禩自顾自的饮了酒,又满上一杯,干了,再倒上,一杯接一杯的饮着,他几时看过这位八爷如此畅饮,不由的抬手拦了:
“八哥,别喝了……”
“十四弟,不管我,让我喝吧,就这酒,咱也喝不过明天了。”
“四哥不会杀你!”
允禩抬头,颇为诧异允禵的笃定,却还是径自的又喝了一杯,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语:“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输得彻底了,还莫如死掉的好。”
“十四弟,我争了一辈子,三十多年啊!到头到却输得如此彻底……”允禵见他红了眼眶,眼见泪水就要溢出,却别了脸去,拭了。再转过头,看着他:“十四弟,我听到风声,明天雍正就要叫人来抄咱们的家了。咱们也就见不到面了,八哥现在是谁也不想瞒了……呵,全天下的人都说我八爷争的是那一个位子,其实只有我知道我争的是个什么!人生如梦啊!三十年前,我争的或许是那个位子,我争倒了太子,却输了……十四弟,你知道我输给谁了么?”
允禵一怔,他知道那些年,不管闹的有多凶,事情都在皇阿玛手心中握着,没有一件事跑了过去。他讪讪的答道:“是阿玛……”
“对!我输给了皇阿玛!”允禩惨烈的笑了,“他老人家有哪件事不是在心里盘算着?呵,可是我还是不服,我继续争,争的却不再只是那个位子,还有一个输赢……”
允禵默然无言,听着这个一向深沉的八哥掏心亮肺的悲怆感慨,知道现在说的句句是实,心里一阵阵的难过。
同是输家啊……
“……我想赢,我想赢了皇阿玛,我不想做他手里的棋子,我想要翻身,可是却还是输了。他立了四哥做皇帝,我不甘!不是不甘四哥做皇帝,只是不甘他知道,知道我及不上四哥!我处心积虑想要倒四哥,是为什么?我想让他老人家知道,就算我比不上四哥,我也一样能让他当不成皇帝!可我还是输了!输给了四哥,输给了老十三!……输给了皇阿玛……我这一生……呵呵呵……永远就是一个输字……”说着说着允禩已是泣不成声,握着那白瓷杯儿的手抖着,啜泣却又呵呵呵的一边笑着。
庭院里沉静的悄然无声,只听得见老八允禩的抽泣声。十四府邸底下的人们早就被聚到另一边去了,余了几个也被这素来温朗的八阿哥的疯癫样儿骇的不敢靠近,先前守在那儿的几个侍卫堵在了进出口,料他们插翅也飞不出去。半晌,允禩才平静下来,允禵才又听到他廖寞的发问:“……十四弟,你信不信?你八哥这一辈子就只是想争一个输赢而已?你信不信?……”
“……我信……”
“那年,我推了你出去,本想让你有机会与我里应外合的,谁知道……呵呵呵,现在我才想明白,皇阿玛让四哥管了户部,派了年羹尧管了你的粮草,嘿嘿……你再有几万人,几百万人的兵,也打不回来啊……只是……只是……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后来会派鄂伦岱回来帮老四,就算你是党中之党,难道几十年的同道处事也及不上一个皇位么?……”
允禵一颤,这次是问到了节骨眼。眼见这位八哥如此的剖白,知道他也无法东山再起,一时间酒意上涌,惨笑着应了:“八哥,都到这地步了,你没有瞒我,我又何必瞒你?我们都输了,输得一塌糊涂……那些年,碍了八哥不少的路,是因为我的确想当皇帝,呵,却不是为了这个江山……”
见允禩抬起头狐疑的看着自己,凄然一笑:“我也在争,与八哥一样,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了……”
“三十年前?……”
“对,就是三十年前。”允禵悒郁而肯定的点了点头,“八哥争的是个输赢二字,我争的只是一个字而已,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和允祥在争,呵呵,一直争到四年前……他停了,我却还在争,却不是和他了,我是和整个大清的江山在争……”他哽咽了声音,凄楚的、悲怆的震慑人心。话说完了,他却也和那允禩一般,无法自抑的滑下泪来。
允禩先前听得是满腔的疑问,直到后来,才慢慢的醒悟,当下在这带着寒意的深秋,却出了一身的冷汗。无法握住手中的盏儿,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白玉般的碎碴儿蹦了个满地都是。他苍白了脸,比听到自己输了还要骇然、惊异的盯紧了允禵,看着这个以前肝胆热肠的十四弟眼神蕴藏了的绵绵泊泊,似是永无止境的绝望,仿佛渺渺红尘,已再无任何挂念,当场被镇的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
“怎么?吓着八哥了?”允禵自嘲的笑了:“是我不孝……我额娘才会这样被我生生给气死的……她狠狠的瞪着我……我看见她惊愕害怕恐惧的看着我,仿佛眼前的不是她的儿子,是妖是魔……呵呵呵……现在想来当初皇阿玛并没有属意我当皇帝,也许是他老人家早就看了出来,我这个一身邪念的家伙是没有资格坐那皇位的!他派我出去,也许就是怕我再呆在京城,迟早有一天会做出气死他的事来……”允禵后来竟似笑似哭尖锐嘶哑的悲嚎起来。
“老十四!十四弟别说了!别说了!!”慌张的捂住了允禵的嘴,允禩全身骇得发抖,张望了一眼远处的侍卫,看他们似没有听见,才回过头来看向允禵。看对方尤自悲呦,见多了官场丑态的他从未想过自家兄弟也会落入这个圈儿,自度对这十四弟极为了解,却从未想过他的心思居然瞒得如此之深刻。
……三十年……那是多长的一段时间啊……
“四哥……四哥他可知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已关心这档子事干什么?
“他不知道……他知道又怎么样?呵呵……我能告诉他么?……我……我可不是老十三……”
“……老十三?”允禩愕然的抬眼盯着这个已经失态的弟弟,他平白的拉扯上老十三做什么?疑惑间,脑中却灵光一闪,雍正与允祥平时那亲密无间的样儿一幕幕闪过,不由的绷紧了身体,心跳急速起来,低声干涩的问道:“难道老十三他……”
允禵好似没有听见,喝了杯酒,缓缓的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才抬起头,古怪的盯了允禩一眼,“八哥说笑呐,要是有那回事,不是给我一个上好筹码么?我……还会败得这样惨么?”冽然的反问,让允禩哑口无言。
而后两人像是把话都说完了一般,沉寂的坐着,都没有再言语。一直到天暗了,允禩才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十四弟,保重了!”言罢,头也不回的去了。
独留下的允禵冷澈的看着他逐渐走远,直至不见,喃喃轻语出声:“八哥,到了最后你还是没有放弃……可是你始终还是太不了解你十四弟了……”
“明知道你会对他不利,我还会说么?还会说真话么?我输了,可是不等于我会要他陪着我一起输掉……?
天下永远只有一个四哥,能让我允禵誓死守候。
“太傻了……太傻了……”
是你?是我?

雍正五年,由廉亲王主导的“八王议政”以彻底失败告终,允禩允禟允锇被雍正当即削爵抄家,允禩允禟被贬为“阿其那”“塞思黑”。自此“八爷党”终于兵败如山倒,烟消云散。
雍正八年五月,怡亲王允祥去世。
雍正十三年八月,雍正皇帝因积劳成疾,疲累过度,于深夜暴卒。而后四子弘历继位,帝号乾隆?
昔日兄弟唯余允锇允禵,只可惜当年天皇贵胄已是风烛残年。

终于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听人说了,人死的时候,会有亲人来接呢。四哥,你会不会来?
允禵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已是出多进少,眼见不行了。
我追了你一辈子啊……
一辈子的时候都用来想着你了……
你就怜你十四弟这点痴心,再让我见上一面吧?四哥……

神智模糊间,依稀见到了一个影子,欣喜的追了过去。见他转过头,却是那四十几年前见过的和尚。
他笑着,依然是那慈眉善目,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施主,老衲在这儿等你好久了,回首已是百年身,施主还不了悟么?”
愕然,却又笑了起来。
“哦?想要算我那毁寺之仇?”
“……不……,只是想告诫施主,回头是岸啊!”
允禵愣愣的看着老和尚伸手指向远方,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是倒了外面,却什么也看不清楚,霎时他明白了,却又开始张望起来。
“别找了,施主,天狼星君与白虎星君已回天述职了。”
见允禵转头回看,叹了气,“天狼白虎,一世缘矣。那两人本是犯了情戒,贬下凡间,如今一世轮回已过,尘缘已了,回了天界……”看允禵木然的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无奈:“那俗间一切,已与二人再无干连……”

天狼白虎,一世缘矣……
原来自己却只是在那两人轮回中的尘缘……
原来自己本就什么也不是……
那自己那一世的痴心爱意是为了什么?!
呵呵自嘲的笑了起来,允禵无视一切的疯狂的笑了?
那是老和尚曾经见过的笑容,却多了无限的苍凉?
好容易见他停了笑容,脸上已是挂了两行清泪,红着眼睛看着自己。
“大师,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自己这一生……大师,如果是你,你能像那两人一样愿舍了仙籍跳入红尘么?如果是你,你能像我一样守了他一世么?你做不到吧?嘿……那你没有试过,你又怎么知道这是痴是妄?”
见和尚张口想说话,他又断了去:“大师,你说回头是岸,我既然不悔,又何须回头?”拭了眼泪,“所以,大师还是莫要管我的好……他回了天上去,我等他,哪怕下一世他还是与那白虎共赴红尘,我也要陪着他!”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不要那些没有他的轮回,我只等他来,再陪他下一世……”
“大师,我是悟不了的了……所以,若大师见怜,那就劳烦告诉他一句……”

“我等着他。?

长笑声中,一人踏歌而去?

“……世人都道神仙好,神仙心事谁知道?一朝化羽飞升去,人间欢爱难忘掉。只羡鸳鸯不羡仙,恩恩爱爱到永远。在天不能比翼行,苍天啊,求你折了我寿脱了我的皮,我愿与他做那荷花塘中莲并蒂,二人看天荒地老石头烂,沧海桑田世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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