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影十二剑(猫鼠)

      其他·同人 2010-6-9 17:07:00

引子

  流水潺潺,群山巍峨。
  一个白衣少女在山涧练剑,动作精致而优美。不过,却是一步一顿,招招不相连,式式未贯通。
  这时,只见她左手转圜,持剑的右手从左胸运到腹部,下盘低低一沉,而剑尖却上挑,完全没有力道,不知要刺向何方。而这少女也是一愣,微微迟疑,只有收剑不语,似在沉思。
  “素玉。”另一袭白衣从山石后转出来。
  “师父,”白衣少女迎上前去施礼,道:“这套剑法,素玉怎么也弄不明白。”
  素玉的师父是一位温婉的女子,莞尔之间,仙资卓卓。
  “今年,你也有十七了吧?”
  素玉还剑入鞘,俏然一笑,“没呢师父,我两个月前刚过完十六岁生日啊,您还特意领我进城玩耍呢,怎么倒忘了?”
  “也算十七了。”师父略略迟疑,还是说道:“教你这套剑法,本就是勉为其难。你现在虽然完全掌握了谱上的形式,却绝不可能融会贯通。”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远方,轻轻一叹,又像是自言自语般接了一句:“只怕永远不能。”
  “这样说来,当年师父也是历尽辛苦之后,才贯通的吧?”
  “师父?呵,师父从未习过这套剑法。”
  小姑娘愕然。师父在自己心中何其崇高,怎会……将自己都不曾修习的剑法传授予我?莫不是师父在出题试我?她盯住师父那宁静的眼睛,像是要找到答案。
  白衣女子拉住素玉的手,二人在青石上坐了下来。只听她娓娓地道:“我确实没有修习过。这是一套很神秘的剑法,威力也是极大,在江湖上算得独一无二,只是……只是几乎没有人见识过。它的真形,师父也只见过两次,当时就知道并不适合自己,因而没有学。”她抚摸着素玉的秀发,接着道,“之所以必须让你勉为其难,是怕它真的失传。”
  素玉不解地微微噘嘴,说:“要是这剑法真好,为什么还会失传呢?让我这小丫头来承传它,我看,它自己都不愿意。”她执剑起身,将刚才运剑凝滞的那一式又使了出来,然后道:“这剑根本没法使劲儿,就好像得把一个人拆两半才够用一样。师父,您看呐。”
  这句话出口,师父脸上竟蛮有赞许之意:“我早说素玉冰雪聪明,资质甚高,看来确实如此。阙影剑法本就是双人同使,双剑齐出的。”
  “双人?师父,您说这剑法叫阙影剑?”素玉水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师父。她习武多年,练这套剑法时已经能够自习剑谱。那剑谱像是师父的工笔,画得很详细,但是招式的名称甚至剑法的名字都从未标上。
  看着师父点头,素玉又问:“那您见过的便是双剑齐出的阙影剑法了?”
  “是的。我刚才说见过这剑法两次,其中一次便是二人同使。那时,此剑法只略具雏形,创此剑法的两位前辈随性舞来,煞是精彩。”
  素玉忽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不禁开始想象,刚才那一剑若是二人合作,又该是怎样一番情形。
  “图谱可在身上?”师父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册子,递给师父。
  “你一定奇怪,不但剑法的名字我未向你提起,而且每个剑招也没有名字,是吧?”素玉点头默认。师父接着说,“你看,这图谱与以往你见过的剑谱,有何不同?”
  素玉仔细地翻阅着那册子。它并不十分陈旧,只是因为常被素玉翻阅,边角皆有折损。半晌,抬起头来,迟疑着说,“这图,像是师父您画的,不仅细腻,而且色彩斑斓;这字嘛,有点乱,不像您的,而且有些语句我一直莫明其妙,喏,什么‘出谷冰释豁然’,还有这页眉上批的‘残语犹念’……”
  师父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禁出神,沉浸在往事之中——
  竹林,薄雾轻烟。玄衣男子挺剑如虹,带着一抹凄厉刺向长空。明明是向上挑刺,身体却不断下沉,仿佛整个人要撕裂开来一般,又像是人也成了剑的一部分,二者一同拉伸,似有无穷的弹力蕴藏其中。身旁的酒坛被剑气带倒,浓浓的汁液浸漫着草地,是醇厚的女儿红。酒的香美与人的悲苦完全不相匹配,然而宝剑却龙吟着抹向地面,将这不相干的液体挑起,一剑又一剑向空气中晕染……
  “师父?”
  “嗯,”被素玉从回忆中唤回,白衣女子定了定心神,缓缓说道,“这剑法……其实是有剑招名字的,只是隐藏在图谱的颜色之中。图虽然是我画的,色彩却是创始的前辈所赋。而且,每个剑招后面,都有一些故事。”她望着素玉好奇的眼睛,接着说,“这套剑法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些故事之中。如今既然你已经照图学样,不论成功与否,我都得把这些故事告诉你,期待你或许能有所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这是老一辈同人女在培养新一代同人女,就当是吧。

 


第一剑 黑林幽幽

  最初那两把剑,一个是巨阙,一个是画影。
  使巨阙的,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展南侠,字熊飞,单名一个昭字。
  这南侠虽有一身好本领,却不知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投靠了朝廷,让很多不明就里的人嗤之以鼻,只是碍于自己本领有限,倒也没有向他寻衅。
  而那画影剑的主人锦毛鼠白玉堂却是例外。怪了,明明有五鼠,另外那四位却顶多不跟展昭来往,只有这锦毛鼠飞扬跋扈,硬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让自己的生活与御猫产生了交集,累得五鼠都和展昭成了熟人。
  那一年,一个女人的出现,使本就紧张的猫鼠关系,变得更加黑白分明……
  
  “敏姑娘——!”
  “阿敏——!”
  心上人远去不见踪影,白玉堂第一次尝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什么傲笑江湖,什么风流天下,这一个女子,他硬是留不住她心,也留不住她人,还真窝囊。
  山坡另一侧,那个蓝色的身影也在马背上呼叫不止,不让自己半分。
  白玉堂忽然怒火中烧,一提气离了马背,虎虎生风地纵向那人。
  “铛”的一声,展昭剑未出鞘,挡开来人的攻势。“白兄,这是为何?”
  “展昭,出剑!”
  画影雪亮的剑身依旧在与巨阙古暗的鞘对敌,两匹马被撂在一旁,都不知道刚才还并驾齐驱的主人为什么忽然刀剑相向。
  展昭挡了几招,见白玉堂仍是怒气冲冲,不似玩笑。他手上不停,问道:“你这股无名火自哪里来?眼下敏姑娘不知去向,要紧的是……”
  “正是!”白玉堂哪容得他把话说完,“阿敏不知去向,五爷恨的就是你!”
  展昭无可奈何。白玉堂剑法超群,不能一直藏锋相抗,只得一招引得对方剑走偏锋,微一侧身,刷地一声宝剑出鞘。
  日已西斜,众鸟归巢,两人却在坡头斗得难解难分。展昭心里着急,一次次运内力逼开对方,欲做劝说,可是这只白老鼠咬得甚紧,只要展昭一张口,他就立刻骂起来,竟是一点余地不留。于是只听得“白玉堂”,“别废话”,“敏姑娘”,“黑心猫”一个个词儿蹦达在剑光中。
  展昭上次被幽冥天子所伤甚重,现在又不愿与白玉堂缠斗,屡屡运气挡开剑招,渐渐地便显得气力不足。这时天色早就暗了,不经意间,蓝衫被荆棘挂住,脚下方位错了两寸。就在这一刹,画影已刺向他左肩,“噗”地一下,“肩髃”穴旁多了个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白玉堂一愣。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喊道:“五弟,住手!”
  来者正是四鼠。卢方飞身上前,抢下白玉堂手中剑,喝道:“五弟,你疯了!”
  此时白玉堂回过神来,也是十分懊悔。天都黑了,阿敏不知宿在何处,自己却没来由地和这只猫乱打一气,还伤了他。眼见那俊脸微微皱眉的样子,怕是日前的内伤又牵动了。心下惭愧,嘴上却仍是强硬:“大哥,你看这没用的猫,枉费我一次次信他,救他,他却非要送太子回宫。要不是他,没等涂善来咱就把阿敏带出开封府了。”
  “哎,老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蒋平插嘴道,“送太子回宫是包大人的意思,莫非你还要问罪于包大人?”白玉堂还想抢白,被卢方一瞪,才悻悻地收剑入鞘,向展昭抱拳致歉。手刚抬起一半,却又收回,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帮他敷上,不再言语。
  韩彰环视四周,道:“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这孤儿寡母的,去哪里歇脚啊。”
  “嗨!敏姑娘自己不愿跟咱们走啊,还能怎样?老五啊,我看你也就死了这心吧。”徐庆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
  展昭和白玉堂都不说话。韩彰的话正是他们所担心的。“我看不如这样,”卢方说,“咱们分头去找,我和老二老三沿官道往南,老四老五沿河边向东,如果一路都没遇到,就转回陷空岛,毕竟四海茫茫寻人不易,只能盼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了。”
  韩徐蒋三人点头同意。白玉堂却看向展昭。卢方的话已将他排除在外,因他是开封府的人,定是要向北返回开封的。展昭敷好伤药后,便一直看着西边黑黝黝的深山,这会儿白玉堂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边。卢方见他不语,便问:“老五,如何?”
  “我得跟着这只猫。”
  展昭回头冷眼相视。白玉堂倒笑了:“猫儿,你还不想回窝呢吧?”展昭不理他,执剑向五鼠略略施礼,道:“诸位既然要回岛,恕展某不送,这便告辞。”说罢即向着西边山林而去。白玉堂也低声道,“几位哥哥,阿敏自己走了倒好,若是碰上猫,免不了又要回开封,见皇帝,反要遭害。你们先回岛,我送他一程便回。”说罢便跟着展昭向西去了。
  四鼠知道劝他不住。卢方叫道:“五弟小心些!切莫再意气用事,胡搅蛮缠!”言罢,叹了口气,几人分向东南方向而去。
  
  月黑风高,阴云当头,即使是雅致明亮的白玉堂,在黑夜中也几乎失去了色彩,然而腰间宝剑却隐隐泛光。
  这“画影”剑即传说中的颛顼之物,不过早已佚失。后来,据说汉代大侠剧孟在终南山遇神器叟,于上百件原料中识出一件古物。神器叟感念剧孟助条侯平叛之功,将古铜重新熔炼,辅以精铁,淬以终南山雪,终于洗练如银,重新命名为画影。这剑后来又再次消匿,现在的剑鞘是唐人所制,制作过程中加入夜明珠,所以“画影”剑到夜晚便显出好处了。
  展昭在前,白玉堂在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只见眼前山路一转,前方透出灯火,像是有人家。二人快步向前,朝着灯火处走去。
  那是三间颇旧的茅草屋,左首一间低矮,是个杂物间。灯火从中间那屋透出来。白玉堂望向展昭,见他并不迟疑,在板门上轻轻叩响,唤道,有人么。
  开门的是一个老人,面容黄瘦,精神不振,对着面前两个高大的年轻人打量了半天。展昭一边说道:“大叔,我是开封府的人,”一边怀里掏出令牌。“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抱着孩子从这里经过?”白玉堂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暗自好笑,只是不言语。
  “姑娘,孩子……孩子?哎呀我的爷,你也在找孩子?”展昭微一诧异,只听老者续道,“唉,就是丢孩子啊!山里有怪,去不得了!”接着又自己喃喃,说昨儿又死了一个,赶紧走吧,我儿赶紧走吧。
  展昭听说丢孩子死人,心里犯急:“老人家,倒底怎么回事,请您说清楚”,这边白玉堂也锁了眉,扶住老人肩膀,催他说。
  原来这里本是一处七八户人家的村落,都是山中采药维持生计。可是今年进山的人却不断发生意外,见了尸的有三四个大人,还有两个小孩却是连尸首都没有,恐怕都是让山里怪兽给吞了。如今人们已纷纷离开,只是这位老人因病行走不便,耽搁了时日。他儿子今早下山去汝南找表姑,只等有了住处,便回来接走父亲。动身前,他对老人说,在林中新发现一个小孩尸骨,已经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家的了。
  “两位大爷,不能再往前了。小儿不在,我这里倒还空了间房,你们住下,等我儿子回来……我儿,若是能有活计,自己去了便好,我这老骨头半截子都在棺材里了,哪里去得……”
  白玉堂见这老儿似乎有些糊涂,用肘碰了展昭一下。展昭从怀里掏出些银子,交给老者,嘱咐他守好门户,等儿子回来。
  别了老人,走出两丈,又是些相似的茅屋,只是人已离去,并无灯火,先前黑夜下也看不清楚。这时两人心里才惴惴起来,想来那老者所言不虚,敏姑娘若是真进了山,只能是凶多吉少。二人仍无话,依旧往西,百步之外,再也不见人迹了,甚至连路都几乎没了,密密丛丛的深林中,只有画影剑下,能依稀辩出有些草低处,像是药农踩过,勉强可以一走。
  展昭点了火折,继续往前。这寂静的山林只不时有几声鸮鸣,再就是二人趟着长草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连一丝风都没有。树越来越高,遮住阴云下仅有的天光,二人便只凭一火一剑得到的亮度,逶迤而行。如此一个时辰之后,林木已密织如网,却是再也无法向前了。
  “阿敏一个姑娘家,她会来这种地方么?”白玉堂打破了沉默。
  展昭停下脚步。白玉堂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黑林幽幽,他们这样的剑客身负轻功尚且无法伸展。阿敏手无寸铁,不可能不知难而退。然而这也正是危险所在:倘若她真在山中,一旦迷路,又往哪里退?
  “涂善追杀她们甚紧。如果我是敏姑娘,也许同样会一时着急进了山。”
  “可我们这样找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确实不是办法。已近三更了,也许该退回那位大叔家中,再做打算。展昭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来。不论是敏姑娘,还是太子,在他心中都是重要的。然则白玉堂对阿敏那热忱的爱,他也心知肚明。眼见这只白老鼠都露出畏难之色,他也犹豫起来。“这边是没有的了,”他朝斜后方探视,似乎还可以通行,“再看看这边。但愿她们没进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煞气扑面而来。白玉堂想借火光把情势看清楚,却不知哪里卷起一阵虐风,展昭手中的火折忽地灭了。右首矮木丛中,粗重的喘息伴着腥气恶狠狠地朝他们袭来。
  
  此时不见光亮,执剑在手的二人心中却明白,这便是老人所说的怪兽,杀害山中药农和小孩的元凶,还有,如若赵氏不幸,如若天不祚宋,那两条人命也……
  白玉堂把一对桃花目睁得浑圆,在怪物“嗬,嗬”着咆哮击向他们的一刹那,他已借着画影的微光把那家伙的巨口瞄了个一清二楚。真个血盆大口!确是有脸盆一般大小,看不清有牙没牙,只是喷着难以名状的刺鼻烟雾,口中朦胧还有一物,森森然直趋咱们白爷的面门。只听“叮”地一声……
  原来展昭也瞧出了白玉堂这边的危险,心照不宣,二人双剑齐出,本是要斩向那怪物口中之物,没想到这畜牲还真灵巧,趁着对方不知虚实,竟躲过了这一剑,而巨阙画影却擦在了一起,隐隐回响。
  白玉堂心中嘀咕:展小猫也真是的。当初涂善刀下救太子时,一来一往怎么就那么默契,这会儿偏偏这么笨。
  “当日哪有这么黑,白老鼠别再出声,听它动静!”
  白玉堂哑然,才觉出刚才不知怎地竟嘀咕出了声。好个猫耳朵,既如此,看你白爷的功夫!手上不停,向着那嗬嗬作响的巨头直攻三剑。
  这边展昭贴着树干跃起,居高临下进攻,想借剑光看看怪兽身形。可是只能听到深草中“呲呲”“沙沙”响声绵绵不绝,看来若非群兽一齐出动,便是这一怪身躯巨大,尚未全力扑上。
  两人都觉得,硕大的头颅必然笨重,刺上一剑应该不难才对。可是奇怪的是,昭白二人联手,凭他们俩的能耐,一时竟奈何不了那个大脑袋。白玉堂平生最喜洁净,这会儿却被血盆大口中不时呼出的臊热气息激得难以呼吸,一怒之下,左手回拍身后树干,右手挺剑斜刺里飞出,避开妖头顺着它身后响动刺了一剑。
  没想到这一剑倒是实在,哧地一下,那怪兽发出“吼吼”的声音,显然是被击到了。展昭在一旁看得明白,原来这怪物恃强行凶的,就是这硕颅巨口。那些不见尸身的小孩儿,难保不是被它一口吞下。想到太子,他心中一寒,刷刷两剑避过腥臊,从白玉堂进攻的另一侧猛击怪兽的身躯。
  两面受敌,头颅的灵便又失去优势,怪兽也是十分恼怒。白玉堂刺它那一剑正是它的弱处,而“画影”在黑夜中又灼灼耀眼,不由得它不反击。看来今天想要两个都吞,必然困难,倒不如先把这个扎眼的裹回窝饱餐,养养伤要紧。于是,只见树影乱摇,残草横飞,那脑袋急转回身,整个身躯朝着白玉堂这边压来。
  白玉堂侥幸击中这孽畜之后,本来想俟机袭击它脑后,可是自己新的立足之地却是滑溜异常,黑暗中也看不清是顽石还是泥草,连忙再次跃起,却没想到头顶上也是这粘滑之物。霎时间,血口又重新咆哮而来,白玉堂只觉得脚下一紧,象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正欲挥剑,头顶粘液落在手上,辛辣辣地直发麻,画影也似被粘住了!
  恰恰此时阴云退却,缠斗中的展昭借着林间透出的月光一看,一条极长的巨蟒倒缠于树枝上,头颅从地面抬起,将白玉堂逼至自己紧缠的树边。
  “白兄!”展昭哪里再容得它继续收紧,挠身而上,猛攻巨蟒的头胸。人言打蛇要打七寸,这两位大侠蛇是见了不少,这么大的蟒还是第一次见,不知蟒的七寸又如何?只是巨蟒实在太长,一时间哪知道七寸在何处呢。因而展昭只是拼命疾刺。有时剑击向大脑袋,脑袋避过了;有时剑刺向蟒身,倒底避不过,噗嗤噗嗤扎了好几个口子。畜牲究竟是畜牲,原先想好的晚餐计划被展昭这么一激,就忘了白玉堂,不要命地向展昭猛扑过来。
  “猫儿小心!它身上粘液有毒!”
  展昭应了一声,飞身在巨蟒翻江倒海似的肉搏中倏来倏去,看得白玉堂好是心焦。“笨猫!不能如此!你不要命啦?”此时蟒身已经全部从树上撤离,黑压压地只是向着展昭翻滚。白玉堂右手酥麻,换左手持剑,已经能看见它的尾端,便大喝一声,一剑快似一剑地顺着蟒尾向前“扑,扑,扑”扎了去,倒像是庖丁剁肉一般。可是巨蟒却不再回头,因为展昭已经被它困死,除了肩膀以上露在外面,整个身躯都被裹了起来。白玉堂再发狠,它只是“嗬嗬”作响,打定主意要先吃了那一个。
  腥气冲鼻,加之蟒身越缠越紧,展昭呼吸愈加困难。然而他头脑却十分清楚。刚才帮白玉堂解围之时,他已想好了杀蟒办法,只是不知这粘液如此厉害,虽然用衣服包了手,还是隐隐发麻,难以坚持。眼见得这畜牲得意地全面收紧,展昭心知不能再等了,便闭目运功,迅速呼出一口气,同时手掌向外一翻。
  巨阙一直是平侧了刃,竖着靠在腰际搭钩上的,所以巨蟒缠身,缠住这冰冰凉神兵利器,没有丝毫窒碍。这时展昭猛地呼气缩紧身体,包着布的右手趁机带剑翻转,将剑刃翻向了巨蟒,同时向上使劲一抽,只听啪啪啪几声巨响,张力十足的蟒身一瞬间遭到了重创,几乎要断作几截。趁着巨蟒松劲的时机,展昭纵身跃出,重新站到了安全的地方。
  白玉堂惊喜道:“好猫儿,不笨呐!”
  二人并肩站立,白玉堂才发现展昭右肋到右腿上长长的剑伤。毕竟畜牲裹得紧,剑刃双面,伤敌亦伤己。借着画影亮度略一察看,还好伤口不深,也没有沾上巨蟒粘液。
  那巨蟒受展昭这一剑,已痛得呼呼颤抖,无力反攻,浓血洒了一地,只蜷缩着残喘。昭白对视一眼,欲上前斩了它的头,谁知,这垂死挣扎的畜牲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来,冲着二人喷出一大团浊气……
  眼前一黑,两人同时栽倒。
  
  白玉堂醒转的时候,头脑中一片空白。人虽然醒了,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保持一个鼻孔朝天的姿势,死尸一样地抬头望着蒙蒙亮的天空,自我嘲笑。昨夜打斗的痕迹在周围枝干上残留着,尤其是那巨蟒的秽血和粘液斑斑点点,十分恶心。白爷目力是极强的,所以只这一点将明未明的天光,便够他看个清清楚楚了。
  这个清晨可真没什么好景色。
  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时,颈椎似乎可以微微转动了。他小心地扭了扭头,晨雾中那只巨蟒一动也不动,比起它来,白爷能动脖子还算幸运哩。这么想着,再把头扭向这一边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有比秽血粘液更吓人的情景:
  展小猫长长的睫毛竟然就在眼前,两个人的脸离得那么近,他的鼻尖几乎触及他的面庞。
  娘哟。白玉堂急忙扭过头去,脖子因为过度用力而酸麻。老天,幸亏这臭猫还没醒。也不知那畜牲喷些什么好东西过来,五爷除了脖子竟什么都动不了,怎么偏偏是这么个姿势?若不是在深山,这可够人笑话的了!
  原来白玉堂不偏不倚地,正正枕在展昭右臂之上,只是这里地面刚好有一道凹陷,手臂恰恰置于其中,所以先前并未察觉,就如同平枕地下一般。
  白玉堂回想昨晚斗蟒情景,虽然清晰,却也并不值得回味。眼下的天色呢,虽然已经粉粉亮,却也并不值得欣赏。自己已经醒了半天,那只猫一点动静也无,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不禁又扭过头,向那个人看去。
  这次心里有了准备,便不像先前那样害怕。鼻梁跟前,展昭呼吸沉稳,气色润泽,只像是睡着了,不似有异。白玉堂心下稍安,又暗自嘲笑起来:想我锦毛鼠,什么世面没见过,今日却接连遇到奇事,一个是这吓人却不死人的大蛇,一个是……眼下这哭笑不得的情景。嘿嘿,只怕我和我几位哥哥,都还没亲近到这个份儿上呢。展昭啊展昭,你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得玉树临风的白五爷相伴而眠,真真妒煞多少江湖女子……
  忽然,展昭睫毛动了动,嗯了一声,似是苏醒了。
  不好!白玉堂暗暗叫苦。自己最后这句话,好像又不知怎地,嘀咕出声了。这家伙莫不是听了去?该死,我唤他这声干嘛啊。心里着急,身子挣扎了两下,竟然能动了。
  展昭睁开眼的时候,白玉堂已经忍着酸痛坐了起来。所以刚才那一刻旖旎,他并不知晓。白玉堂也看出他眼光迷离,确实是刚醒,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原来这巨蟒虽然污秽,却不是毒物,它口中浊气和身上粘液,只是暂时麻醉猎物,助它大嘴吞肉尝鲜。那钢口铁身何其厉害,并不再需要毒液辅助。眼下天明日出,山中浊气消散,昭白二人自然醒转。
  “白兄,那巨蟒……”这会儿猫儿正是老鼠先前的状态,能看能扭头,却动不了。
  “放心,没事了。”白玉堂试着站了起来,在巨蟒尸身上又检查了一遍。昨晚展昭那一剑,估计已经伤在了它七寸之处,几块藕断丝连的身子早在当时就死了,只有那硕大的头颅回光返照,挣扎着赐给猫和老鼠一个时辰的美睡。
  展昭看白玉堂没事,又试着运气,知道没有内伤,便也放了心。可他天生就是忧心的命,眼前没事了,便想起此行终没能找到太子和敏姑娘,心下黯然。那个义薄云天的奇女子,假使真没有进这片山林,又假使侥幸躲过了追击,那一定是已经带着小宝远走高飞了。宋室不幸,没了储君,几年内也许问题不大。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他默然看了白玉堂一眼。
  仿佛被传染一样,白玉堂一看到展昭的眼神,自己也郁郁起来。从醒来不得动弹到起身查看巨蟒,他心情还算轻松,所以才有精神头在心里开展昭的玩笑。直到看见那人忧心忡忡的样子,才想起阿敏。是啊,阿敏,他和他都在乎的阿敏!这猫儿是自己的情敌呢。五爷我怎么忘了这茬儿了。
  日头高了。展昭伤不重,在某位爷善意的冷嘲热讽之下,敷上了“江湖名手陷空岛卢大娘指点下锦毛鼠白五爷亲制”的金疮药,又“理所当然地生龙活虎起来”。
  

 


第二剑 翠谷深深

  时光飞逝,春水东流,一眨眼的功夫,两年过去了。巨阙和画影所找寻的女人和小孩,终是没有露面。这两年来,两把剑又尝了些新鲜的血液,尤其是巨阙剑,从不取人性命,但从来偷不得闲。
  
  有一日,巨阙剑的主人盯住一物,眉头紧锁,一副完全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件令主人烦恼的物事,巨阙倒也认得。它们是旧相识。
  
  是画影剑。
  
  ……
  沉沉夜幕下,展昭吹熄了当铺内的烛火,一双明净的眸子落在那隐隐发亮的白剑之上。几天来,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异常烦躁。跟随包大人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案子也算经手不少,本就温和沉稳的他在公事公办中训练得愈发冷静了。然而这一次却是反常。办案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感觉如此恨一个人。
  
  柳青峰。
  
  “你可以蒙蔽五鼠一时,可是当你的阴谋败露的时候,你会死得很难看。”
  
  那不像是南侠的口吻,却的的确确出自他口。就在前天夜里,他对着那一身绿衫的狠毒男子,将这句话冲口说出,既是挨不下心中憋闷之气,又是忍不住想要旁敲侧击那只白耗子。结果呢,却被那两个人合着耻笑。耻笑!对,这词儿一点也不为过。因为那个白玉堂,那曾经把他的命从幽冥天子那里救回来的人,那曾经也被他救过的人,那曾经合力共同作战的人……鄙夷地看着他,只一句:
  
  “对你这种卑鄙之徒,何必讲信用!”……嗨,这句话还是真伤人。
  
  两年前,他就曾被五鼠误会过。涂善既是存心挑拨离间,该承受的自然是躲不过。世事纷繁复杂,过后也就忘了当时的苦楚。反正入了公门,在刀口上滚搭的,不只是身,还有心。
  
  然而即便是让他现在回想,能记起的,也已经不再是几只老鼠冷嘲热讽“三脚猫”的语调,亦或遭到怀疑后,自己面对同道中人却百口莫辩的狼狈样子。这也许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或者说,更有意义的记忆应该是怎样更快地摆脱类似的被动局面,让江湖朋友重新信任他,而不是去纠结那些过往。
  
  ……何况,那些被误解的记忆,也并非全都那么糟糕,比如……
  
  展昭想到这里,侧目看向一旁。白玉堂正在三尺之外,借画影光芒打量着这间店铺,忙里偷闲,信步悠悠。自从认识这只老鼠以来,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世人皆知猫鼠不合,然而当他挡开四鼠护我,当他两次救我于负伤之时,当我们并肩御敌,同进同退的时候,倒让人生出错觉——想是这猫鼠之争,也该到此结束了吧;也许有一天,不必为什么救太子、查冤案,闲时街头遇见,亦能相邀同饮几杯,天南地北谈谈说说呢。展昭并非刻板无趣之人,白老鼠,若我仍在江湖,定要交你这个朋友的。
  
  ……可惜了。
  
  柳青峰一出现,你便如此轻贱于展某,那些能让我略感欣慰的过往,仿佛不曾有过一般。罢了!庙堂与江湖既然殊途,也必定不能同归。只怕是你至亲之人,一旦进了官府,也是一文不值的。展某人被冤枉,既然已不是一次两次,又何必再去计较。
  
  不过,这一回,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比当年被阿敏误会还要不是滋味。日间,二人与柳青峰在茶楼喝茶,自己好心好意地提醒那人,小心中毒。这份警觉在自己是不能吃第二次亏,可到了他那里,倒成了小人之心!这家伙喝完茶后还得意洋洋地“姓展的,毒在哪里,哈哈”,真个笨老鼠!似这般蒙蔽下去,小命儿什么时候没了都不知道。
  
  也就是这一声“姓展的”,勾起了展昭的怒气和傲气。如果说两年前遭到误会后,是用不作为来应对的,那么今日,他竟是要有所作为。
  
  白玉堂却没发现展昭在盯着画影自个儿较劲。他溜达了一圈,复又坐回窗口,只听雷声隆隆,大雨将至,街上一个人也无。四哥多谋,巧得是猫儿偏也那么多心机。柳兄与展昭,一个是豪气磊落,一个是心事重重。五爷我见了那个便觉得爽快,见了这个便觉得憋闷。这不,刚才那一本正经掏令牌的动作,比两年前更顺溜了。官府的狗腿子。
  
  雨来了,衬得葫芦镇宁静异常。
  
  白玉堂拍拍大腿:“白等啦,走吧!”
  
  “这是你四哥之计,你若不信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去。只是五鼠互不信任,令人笑话。”
  
  又等了一会儿,柳青峰终于来了,却又被缠住了。白玉堂几次想现身,都被展昭拦下。
  
  白玉堂见柳青峰不入当铺,心下轻松不少:“你和四哥都猜错了,柳青峰根本不会进来。”
  
  “好戏还在后头呢,”展昭轻拍他的肩膀,“再忍耐一下。”
  
  每到关键时刻,白玉堂总是轻而易举地信了展昭,就好像之前全然没有轻而易举地鄙夷他一样。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心底最佩服的,便是关键时刻的展小猫。就比如现在,猫儿扶住他肩的时候。
  
  那一头,蒋平按捺不住,跳了出去,朝柳青峰呼喝起来。
  
  “四哥柳兄要打起来了,我一定要去劝。”
  
  再一次被展昭按住:“放心,柳青峰绝对不会在双双姑娘面前出手的。他贼得很。”
  
  不一会儿,辛苦等待便收到了回报。柳青峰没入当铺,可是毕竟有人闯进来了。眼见得那所谓媒婆、新郎低声交谈中,冒出一句“柳大人”,白玉堂几乎蒙了。柳青峰果然可疑?他不禁望向展昭。
  
  猫儿接过他的目光,不客气地白了一眼,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白玉堂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似乎不全是被嘲讽的尴尬,而是带上了落寞滋味。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魔女教基地那深深的谷底。那是一个千岩万转,云雾缭绕的清秀山谷,渌水澹澹,林木葱郁。假使白玉堂不是心中怀着无数疑虑和不安,假使展昭不是想起了上次身陷此处的不快,这景色应该是完全值得迷恋的。
  
  白玉堂眼中看到耸立的汉白玉人像,耳中听到“新郎”的解释以及展昭那句“若不是有个双双,你早就死在柳青峰的手里”时,那憋闷的感觉呀,比跟这刻板展小猫在一起的憋闷还大一千倍。
  
  直到柳青峰果然现身之时,所有的疑虑和憋闷,才有了爆发的机会。苍翠密林中,一队黑衣人头戴面具,在柳青峰的号令中杀将过来,白玉堂青筋暴起,画影出鞘,忽然发现身旁巨阙亦是堪堪同步,相依相佐,心中顿时有了安定感觉。方才的焦躁情绪被压住了,剑招重新狠辣凌厉起来。
  
  喽罗打退,面对正主儿,双肩一并,一瞬间竟似有暖流入胸。忽然觉得,不论胜负生死,若能留住这一瞬,倒也不错。至少此刻,展小猫既不刻板也不嘲讽我,站在一起觉得舒服多了……
  
  这只不过是白玉堂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却不料老天还真和他开了个玩笑。柳青峰金蝉脱壳,苗疆毒雾一出,猫和老鼠又像上次黑林中一样,双双栽倒。
  
  ……
  
  寒冰谷中,昭白二人被重重摔到地上。
  
  若是在平时,白玉堂身上受辱,嘴上一定要骂几句,至少会狠狠地怒视敌人。可是今日,虽然尚有力气,却是一点使用力气的意愿都没有。
  
  展昭却开始察看这里的形势。寒冰谷处于山地至阴之地,地势比山外平地还要低出许多,寒气自然封在谷底。山间溪流,除了流向外河的,都汇聚到这低洼处,渐渐凝成坚冰。不过这个洞穴倒像是人工开凿的,不仅方整有形,下宽上窄,而且顶上通透,甚至,透过高高的洞顶上浮动的云雾,依稀能看到青翠可人的山色。从谷底仰望上空,好似羊脂白玉与玲珑翡翠相接……这个美丽的冰宫,竟用来当牢狱,真是玷污了她。
  
  正察视时,他隐然感到不对劲。
  
  白玉堂倚在冰凌上,也察觉到了寒气中的异样。“苗疆的人,哪里都忘不了使毒。”话刚一出口,对着展昭的眼神,便又无语了。此刻展昭只是担心他从“新郎”身上所过西域剧毒未解,又中新毒,因而眉头紧蹙;在白玉堂看来,却想起茶肆中“姓展的,毒在哪里”那句话,心下歉然。
  
  展昭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道:“白兄,你我此时须得养气祛毒了。”
  
  白玉堂也试着静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聚集内力,不再同展昭说话。可是意念刚到,不知怎的,头脑忽然一片混乱,眼前浮现的尽是柳青峰那神定气闲的模样,完全无法入静,甚至牵动内息,胸口一阵憋闷,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展昭扶住他,“你怎么了?”
  
  “好像是新旧毒力同时冲击脏腑。不碍事,只是不能运功了。”
  
  展昭一急,就要帮他,被白玉堂拦住:“你自己也是病猫一个,还怎么助我。你自祛你的毒吧。”
  
  无奈,展昭自己入定。白玉堂无心打坐,索性懒散地靠上冰柱,不再去关注寒毒,头脑中所想,尽是柳青峰。从救双双时初遇,到陷空岛还剑种种情形,这会儿回想起来,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即使是替自己解毒的事,也是江湖人常会做的,何况当时竟那么巧,完全值得怀疑。真说起来,他们无非是萍水相逢,“意气相投”罢了。要说情谊,自己多少朋友不比他强?比如多年相伴的几位哥哥,再比如……
  
  他看向身旁。这张面孔已经很熟悉了,而且,平心而论,并不那么讨厌。
  
  展昭将大小周天运行一遍,知道仍身处毒中,不能从容调理,便住了。睁眼一看白玉堂,吃惊不小:这白爷颓然坐着,面色苍白,一手支颌,惨笑着望向自己,全无斗志。
  
  “白兄!你这是……”
  
  剔透的冰晶把白衣衬得愈发空灵。浅笑凄然,却仍不改风流韵味:
  
  “五爷只怕,今日猫鼠要死则同穴了。”
  
  “胡说些什么。”展昭用猫眼狠狠地盯着这白老鼠,气不打一处来。冤枉了这么些天,刚刚解除误会,这人却说出如此要死要活的绝望话,简直是有意和自己作对。见白玉堂嘴唇干涩,中气不足,展昭心中一动,把手按在他督脉上。
  
  “你干嘛?白爷说了,管好你自己就……”
  
  展昭才不管他说什么,硬是运息一探,心中方才了然。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新旧毒力同时冲击脏腑”,而是心念庞杂,真气走了岔。若不是因为中毒后功力大减,只怕早就走火入魔了。
  
  “展昭,白玉堂有愧于你。”
  
  忽然听得这句话,展昭一愣。这一本正经的语气完全不似陷空岛白爷的风格啊。
  
  又听他道,“那人纵然狡猾,我也难辞其咎……那天夜里,在姓柳的面前,我指着你说卑鄙之徒。现在想来,柳青峰一事,恐怕是白玉堂这辈子最大的笑话。”说完,双唇一抿,脸色更加苍白。展昭看见,知他是内伤加上气郁,正强忍着不吐血,于是连忙帮他顺气。
  
  此刻白玉堂竟说起这些个颓丧话。展昭一转念间已然明白:这分明是交待后事的口气啊。看来,要打消他心中的自责,非得花点心思不可。一边心里想着,一边道:“你放心,蒋四侠知道内情,只要他有所察觉,应该会说服众人前来相救。”
  
  白玉堂苦笑着摇了摇头。“四哥势单力薄,而大哥他们因我之故,已深信柳青峰而不疑。此地隐蔽,谁人来救?”
  
  展昭本来想说“包大人定会设法”,自己又觉出不妥。眼下转移这耗子的注意力要紧。他抬头一望,冰壁上倒垂的两条长长的冰凌映入眼帘。于是对白玉堂道:
  
  “白兄说的也是。看来这次想要脱身是不能了,左右是一死,展某也是无心运功。只可惜此处无酒,否则与白兄大醉一场,也不枉此生了。”
  
  “嘿嘿,若是此时有一坛女儿红,我便醉死在这里,也不冤枉。只是猫大人被我所累,死了不值。你还是赶紧坐下调息吧。”
  
  展昭不应,上前把那两条冰凌扳了下来。
  
  “没有酒,有剑亦是美事。与白兄多次交手,却没有机会细细切磋。此时难得空闲,白兄,肯赐教否?”
  
  巨阙和画影都已经被人连鞘收了去,这虎落平阳,临死时身旁无剑,确是一件憾事。白玉堂仰头一笑:“猫儿,真有这样闲心啊?”
  
  展昭也是微笑不语,眸中明澈见底,一幅不容置疑的样子。臭猫难得这么可爱,老鼠也被他逗乐了。“行,白某奉陪。”
  
  “不用调动内息,你我坐着比划就好。”
  
  白玉堂笑。看看两把“剑”,虽然短了点,外形倒还够格。“这个亮些,像画影,我要了。”
  
  展昭便擎起所谓的“巨阙”,盘腿坐好,倒转冰凌,向前一拱,道:“请!”
  
  白玉堂忍住笑,也是照样学样地揖了揖,两个人便面对面交起锋来。
  
  昭白二人平日所持宝剑,都是非常沉重之物,配合上乘内功,得心应手。此时他们身中慢性毒药,内力损失不少,尤其是白玉堂真气已岔,更是一点内息都调动不得。这会儿坐着耍这冰条子,倒是相配。
  
  白玉堂本来抱着游戏心态,可是展昭的剑招却是层出不穷,虽不凌厉,却一招一式甚是认真。原来南侠对于武学有很高热情,只是自入公门以来,殚精竭虑,没有功夫悉心钻研。平时动武也是见招拆招,一点儿也不考究。这会儿他却一反常态,举手皆有法度,方寸之间丝毫不差,白玉堂不由得暗暗称赞,也即认真起来。眼看拆了三十余招,双“剑”仍没有相碰,而展护卫似乎有意要让白五爷多动点脑筋,手上没有一剑重复;白五爷呢,本就是率性之人,既然开打,便也迎难而上。一时间,冰谷中战气腾腾,宁静中自有一份激情。
  
  再拆二十余招,白玉堂不占上风,心下渐急,不知不觉用上了内力,“咔”地一声,“画影”削在“巨阙”的“护手”附近,展昭手中冰凌应声而断。
  
  “猫儿,你输了。”
  
  二人同笑。
  
  白玉堂自然知道,手心热度下,冰凌不能持久,“护手”处必然是这冰剑的软肋。他如此取巧,只是不想再跟展昭认真斗下去。得了便宜,自然笑了出来。
  
  可是他也有不知道的,那便是展昭的笑。他这颇有法度的剑法,乃是师门所授“罡宿剑”,又称“养剑”,共三十六招,每招皆有七种变化,是一套繁复至极的剑法,对敌效果非佳。然而它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出剑和拆解之中,自然调息养气。以往每每有弟子练功不当,内息难以直接导入经脉之时,只要专心使出“养剑”,须臾就能脱险。白玉堂虽然不知此剑,但是拆解一番,自然对上了方位,收到了效用。这便是他最后一剑能使出功力的原因。
  
  此时的白爷,和刚才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判若两人。只见他面露得意之色,口中喃喃:猫儿也有服短儿的时候啊。忽地立起,仍持“画影”,剑尖指天,道:
  
  “剑有异动,龙吟凤鸣,欲破冰谷!”
  
  展昭一呆,不知此举何意。瞧他保持这姿势,看向自己,似乎在等着他回应什么。于是缓缓道:
  
  “心无旁鹜,气平血顺,能守丹田。”
  
  嘿,这小猫儿到底是练武的,一张嘴就是口诀。白玉堂轻轻笑了一下,坐回展昭身边,学着猫儿的官腔,一本正经地说:
  
  “剑有异动人未动,画影既龙吟,巨阙当凤鸣。傻猫,不欲破冰谷?”
  
  展昭毫不迟疑,立即续道:
  
  “心无旁鹜情应悟,尊兄但气平,愚弟即血顺。病鼠,何能守丹田?”
  
  这句虽不雅,却含着一片苦心。白玉堂领情,不再胡思乱想,重新盘腿入定。这一次,倒是非常顺利。虽然二人身处毒冰之中,但是静静调息,守住丹田,部分功力还是维持了下来。
  
  良久,一声呼喝打破了沉寂。昭白二人睁眼一看,只见卢方韩彰徐庆三人被推推攮攮摔了进来。白玉堂失声叫道:“大哥二哥,三哥!”
  
  四鼠见面,说起经过,彼此惭愧无言。昭白二人好容易营造的心情也被眼前情景弄得烟消云散。如今只有蒋平在外,要脱身更加困难了。展昭偷眼瞧向白玉堂,见他剑眉紧锁,知道还是免不了一番自责,便静静关注着他的动静。
  
  没过多一会儿,蒋平和双双也被推了进来。
  
  无可避免的检讨开始了。先是卢方,但□还是白玉堂。这次自己果然窝囊——如果只是一只猫,连累也就连累了,反正他俩向来有缘,同归于尽都不稀奇。可是竟连几位哥哥也一个不落地被自己害了,仅仅因为自己轻信柳青峰,仅仅因为自己轻信这个外人……
  
  心一横,右手两指齐出。
  
  “五弟!”“恩公!”
  
  众人皆无防备,只有展昭早就盯着他,在他出手的同时扑上,紧紧抓住。白玉堂暗暗苦笑,这冲动急躁的毛病他自己也是清楚的。莫说展昭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就是单看这只猫焦心严肃的眼神,也早没了刚才废掉这双招子的劲儿。想不到,今日老鼠真是步步被猫降住啊。
  
  后来,双双先被带了出去。众人又设法让蒋平脱身,但这样一来,毒气侵蚀之下,功力更是消耗一空。正在山穷水尽之时,柳青峰突然出现了。
  
  “姓柳的,我和你拚了!”愣爷徐庆喘着气上前。
  
  “对,鱼死网破!”韩彰也是气到极点。
  
  可是此刻就算五鼠联手也是无用。白玉堂竟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拦在姓柳的身前。韩彰叫道:“展昭,还不动手?”
  
  在展昭的眼中,五鼠中最沉静的当属卢方,最机灵的当属蒋平,只有一些时候例外——那便是一些突发状况下,白玉堂的反常。锦毛鼠头脑发热时,其冲劲儿不亚于穿山鼠,赖劲儿不亚于撤地鼠;然而某些状况下,他的冷静能盖过钻天鼠,睿智盖过翻江鼠。可见这白五爷,是五鼠中最令人捉摸不透的。
  
  这会儿,正是白爷出现反常的时候。
  
  他护住柳青峰,实则护住了攻上来的两位哥哥。展昭明白他的意思,也要听姓柳的有什么话说。
  
  ……终于出现了转机。还是白玉堂,不加犹豫地接下了柳青峰的解药。他将药丸吞入口中的那一刻,展昭心里一叹。白玉堂即使面对敌人亦是如此重情义,今日虽护得他一双眼睛,却不知江湖路上还会有多少险阻……白老鼠,下次,可要谨慎些哪。
  
  一番打斗之后,危机不再,风平浪静。但是葫芦镇外青翠的山谷中,却多了一个忧伤的背影。
  
  那是蒋平。他的新婚妻子阿桃,一个比自己大了近十岁的妇人,在金珠一案行将落幕的时刻,献出了生命,追随她先夫而去。
  
  蒋平给阿桃造坟立碑,上书“爱妻”。他知道,自己今生都不会再娶了。
  身后草响,蒋平猛回头,来人却是展昭。
  
  “展某代包大人,前来祭奠嫂子。”蒋平默许,便见展昭摆开香烛,供上祭品,拜了三拜,致意亡魂,又再摆上一副,是给李全的,也是拜了三拜,默祝之后,方才起身。
  
  “四侠将回陷空岛么?”
  
  蒋平轻轻叹口气道:“迟些回去。趁着无事,多陪陪她也好。柳青峰死后,双双也是日夜憔悴。等她缓过些来,我就带着大毛他们一起回岛。”
  
  展昭点点头。“想不到双双姑娘真的对柳青峰有情。他可是她的杀父仇人。”
  
  “情之一物,谁能奈何?别说双双,谁又曾想过我蒋平,竟会爱上一个中年丧夫的寡妇哩。”
  
  这一句却让展昭微微吃惊。他只道蒋平对阿桃有情义有担当,却还没料到他说这个“爱”字已说得这么自然。一时无语,便转向墓碑,静静地又拜了一次。
  
  “老五做事鲁莽。这次,五鼠还真把你冤枉了。”
  
  展昭一笑,“四侠说哪里话。”
  
  “当时他对柳青峰那么好,连我都看不下去。唉,所谓‘猫鼠不两立’,你能忍下,倒也难得。”
  
  “什么‘猫鼠不两立’的鬼话,再也休提!”展昭慷慨言道:“展某心中,陷空岛五鼠是无可非议的侠士,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义士。展昭对五鼠神交已久,若非这劳什子的名号作孽,早在初识之时,便交定了五位朋友,又何来今日之争?”
  
  闻听此言,蒋平侧开扇子,上下打量展昭,终于点点头道:“够豪气。这话,蒋平记下了。来日方长,想做朋友,还有机会。”
  
  展昭会意,略施一礼:“告辞了。”转身欲行。
  
  “等等!”
  
  “四侠还有什么吩咐?”
  
  蒋平微一迟疑,还是说道:
  
  “这两年来,你可有敏姑娘的消息?”
  
  展昭摇头。
  
  “原来你也没找到。展昭,恕我直言,五鼠和你本没什么过节。只是敏姑娘一事,凭老五的脾气,嘿嘿,到时免不了又是风波一场……”见展昭似是一怔,便不再说下去。
  
  稍后,蒋平径自去了。只留下展昭一人立于山谷,揣摩他语中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剑是十二剑中写得最不满意的,原因就在于9475蒋平娶亲这一单元情节较难与我的主线融合,却又不得不说,因为它代表着猫鼠关系从熟人到知交的进展。

 


第三剑 芦荻灰烟

  暮冬时节,温和的日光洒满田野。汴河里锥捣擣冰的船夫,忙活了一个冬天,终于可以歇上一歇了。麦田旁的官道上,三匹马奔驰而过。
  “吁——”当中一人把马勒住。另外两骑也相继停下。
  “展大哥,不是着急赶路吗?怎么又不走了?”
  “离开封不到三里了。又是过年,路上达官贵人不少。我们还是徐徐而行吧。”
  三人挽缰缓行。河岸停靠着些商船,冬日赋闲,路边生意做得多,倒让这城外大道也远离了寂寞。一路上,不时有农家百姓在商船旁驻足,就近交易。
  快进城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引起了三人注意:
  “伯伯,我买一个白玉堂。”
  
  展昭惊讶地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枚铜钱,跟前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棚子。要买白玉堂的就是她了。
  三人不约而同下了马,走向那棚子。
  “好嘞,”棚中小贩笑盈盈地,“现做,你等着啊。”只见他退到木台后面,也不知怎么鼓捣鼓捣,便溢出浓浓的香甜味儿来。没一会儿,站出来把一个大大的棍儿糖塞到孩子手里,“拿着,好吃再来啊。”
  小姑娘高兴地跑开了。展昭一乐,正想回身,身边一人说道:“小掌柜啊,你的糖怎么卖,我也来一个。”
  “赵虎,别闹了。”张龙在旁边劝道。
  赵虎不理他,笑眯眯地掏出钱来。那卖糖的小贩是个破落书生,家里的地在读书赶考时典押给地主换盘缠了。几次落榜后,也没了亲人,只凭着一手做糖的活计,在城外角落设了这么个摊子。他十年寒窗,哪知道江湖人的名号典故,眼见面前几位都是气质不凡,心里高兴,便对赵虎说:“爷要什么糖?小的这里美味齐全啊。芝麻味的紫云糖,山楂味的红宝糖,还有这加杏仁的呀,是白玉糖,最受欢迎的了。”
  “我就要这白玉糖,来三个。不用找钱。”说着掏出一小锭银子。
  呵!这爷出手可真大方啊,赚啦。连忙殷殷勤勤加速赶制,很快,三个冒着热气的糖果捧了出来。
  赵虎接过,一个塞给张龙,一个递给展昭,“咱尝尝白玉堂是什么味道,哈!”
  张龙道:“你这人就是痞赖。咱们要事在身,吃什么糖!”
  “嘿,你不吃,我们俩吃。大哥,那锦毛鼠总欺负你,今儿我给他来个一口吞。”说罢,真的一口吞了进去,又忙不迭地张嘴哈热气。
  张龙虽然说了赵虎,但拿在手上的东西不解决掉也不方便,也边走边吃起来。
  只有展昭拿着糖走路,没有动口。看他二人的吃相,心里好笑。而这杏仁棍儿糖也确是香气扑鼻。只是这“白玉堂”的名字……一念叨,怎么也下不了嘴。
  
  开封府花厅,包拯迎上风尘仆仆的三人。
  “展护卫,庐州事宜,还顺利么?”
  “一切遵照大人吩咐而行,都已办妥。”
  “那便好。辛苦三位了。”
  “大人……属下此次南下,见到一位故人。”
  “哦?”
  “敏姑娘和太子,就在庐州。”见包拯微一诧异,展昭连忙将当时情形一一道来。
  
  那日展昭独自一人前往庐州,诸事顺利。一切停当之后,便在城内闲逛,走到了西津桥。这里是九狮河街市繁华之处,诸路买卖云屯雾集。看了一会儿,他目光便落在桥西一个鲜鱼摊前。
  鱼贩子是一个黑瘦小伙子,也只十八九岁年纪,半袒着上身叫卖,声音甚是明亮。方届巳时,正是采买鱼肉蔬菜人最多的时候。这人边动秤边算账,还插空吆喝,丝毫不乱。
  “好漂亮的黑鳜鱼!只不知你这里有河狸么?”
  鱼贩子听话音耳熟,抬头一看,喜道:“大哥!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
  这瘦子姓吴,排行第三,因为颇谙水性,又有一别号“河狸”。他早年流落江湖,曾被展昭所救,把他送到丐帮寄养。后来帮中变故,就又自谋营生,在庐州贩鱼,没想到今天与恩人重逢。
  “扬州别后,大哥让我想得好苦!今儿既来了,定与恩公不醉不归!”
  展昭摆手微笑:“叫大哥就好,别恩不恩的了。”
  “是,是!”河狸兴奋地说着,把面前几个生意交待了,收拾竹箩杆秤,便要邀展昭喝酒。左右无事,又是他乡偶遇,展昭也是欢喜。二人来到“望月楼”上依窗坐下。因为用饭还早,便先品茶闲聊。展昭笑道:“你这河狸做鱼肉生意,倒是合适。不如把你的鱼交给店家,大哥也尝尝鲜。”河狸自然赞同,“今天生意好,要是你再晚来一步啊,就全剩这些小黑子了!”说着指指鱖鱼,“这鱼下酒不好。我还有最后一条肥壮鲤鱼,孝敬大哥了!”说罢拿出鱼交给小二。
  展昭点头:“鲤鱼确是美食。那陷空岛的白爷,也是最好这一口。”
  “白玉堂?我怎么听说,这锦毛鼠是专找御猫麻烦的。怎么,大哥不曾被他纠缠么?”
  展昭举起茶杯:“此事说来话长……”忽然瞥见楼下一个妇人身形甚是熟悉,便说“贤弟稍候”,放下茶,追下楼去。
  河狸不知何意,也跟了出来。街市上人头攒动,展昭又是极有分寸之人,只是远远跟着。眼看她在街角一转,像是要出城门。正要上前,忽见张龙赵虎身着便装迎面赶来,把展昭叫住。
  “展大哥,京里有事,包大人催你回府。”
  张赵二人解释说,西夏有使入宋,正好正月初三天庆节,天子要在耀武楼前接待来使,点名要展护卫前往伺候。
  “知道了。”压低声音,“我看到一人颇似敏姑娘,你们稍候。”依旧追出城去。
  庐州城南是一片低洼稻田,湖泊水网星罗棋布。展昭沿着水边小道搜寻,继而施展轻功上树察看,只见一个竹排划开水面,驶入水中一片芦草。
  正在诧异,只听树下有人叫道“大哥!”原来河狸跟他出来,也已到了。展昭下来看向那片芦荻,问河狸:“贤弟,水中何以会有这一片孤草?”
  “这不是孤草,是沙洲啊。圩田引水,河变成湖啦。那里就是原来河中沙洲所在。芦苇集结于此,中间却是坚实地面哩。”
  展昭闻听此言,便把衣襟袍袖塞裹了一下,免得腾跃时发出声响,一提气,蜻蜓点水般飘了过去,轻轻扒开高大的芦苇,看见一座矮矮的草房,隐蔽在其中。
  只听一孩童说道:“娘,您可回来了。我今天都憋坏啦。”
  “小宝乖。要过年了,娘给你买了新衣服。你看,还有好吃的。”
  这声音传入耳中,原本还存疑的展昭已经认定,这就是几年来让包大人念兹在兹的宋室储君。还有,阿敏。
  “娘,我们在这里还要呆多久啊?这个冬天好难熬呢。”
  “快了。过了年,你也该入学堂了。到时咱们重新安个家,就不会再冷了。”
  展昭的眼角湿润了。涂善带着钦赐宝刀,已经搜遍了大江南北,一城一镇都不会放过,有的地方恐怕都刨过不止一遍。难为她一个女儿家,能坚韧聪慧到这种地步,类似这样的地方,她辗转过多少?
  他多想就此带他们回开封府。然而天庆节这件事却非同小可,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御前伺候”。西夏与宋辽皆有来往,其野心不让辽狗,只是土地贫瘠财力有限,对宋战争实力不足。朝廷对策也是坚守加上邦交手段,才使西夏无事。这次出使的多半有武士,所以圣上点明要他去,恐怕是以武扬威,作为震慑。若是此时带上二人,小路隐匿则来不及,如果大道直行勉强赶上,又恐被涂善一党截住。小宝已经长大,自己绝难同时保得二人周全。除非……
  心念一转,展昭轻轻退出,仍是毫不出声地回到岸边。
  “大哥,”河狸迎上他,“沙洲上有人?”
  “是极重要的人。”展昭拉过河狸,低声说,“吴贤弟,眼下大哥有一件大事求你,能替我做么?”
  河狸两眼放光,摩拳擦掌:“大哥有何吩咐,小弟无有不遵呐。”
  展昭看着河狸,虽然好几年没有见面,这孩子仍是和当年一般爽直端正。于是言道:“你知道陷空岛么?”
  “老鼠窝?”河狸眨眨眼,“大致位置知道。从这里去,得四五日吧。”
  “嗯。我有二要二不要,你且听了。其一,要在十日之内把陷空岛鼠侠请来此地,不要让别人知晓;其二,要他们保护沙洲上的人,但在见到五鼠本人之前,不要说是我让你去的。”
  “大哥,这事不难,河狸定不辱命!”
  “你可不要小看此事。我刚才说的,句句关键,不能出错。”
  “河狸的命是大哥救的,你放心,哪怕赴汤蹈火,这二要二不要,我也一定办到。”
  
  包大人听展昭说完,抚髯沉思。公孙策在一旁道:“展护卫用心良苦。如果五鼠果真出手,太子当保无恙。天庆节过后,展护卫再去迎回太子便了。”
  “大人,属下这么做亦属无奈。当年圣上受人挑唆怀疑五鼠截走太子,如今我又要他们出面,其实是害了五鼠。”
  “不然,”包拯缓缓道,“涂善受了钦赐宝刀,扬言捉拿五鼠,实则欲加害太子,五鼠终难置身事外。依本府看,不仅此时应让五鼠在前,即使天庆节后你赶赴庐州,也要留在暗处,不到适当时机不能现身。”
  公孙策上前一步:“大人是说……”
  “不如此,不足让阴谋者充分暴露。太子一案,务须谨慎,绝不能给涂善一党拿住任何借口。”包拯稍顿,看看展昭,说,“后天就是天庆节了。你一路辛苦,早些休息吧。”
  
  却说河狸离了庐州,第四日来到松江芦花荡南。他沿着河岸寻去,见到有船,就招呼来,说是要上陷空岛。可是这江中渔夫都是卢家庄的庄客,问他要拜贴,说是没有;一通姓名,又是从未听闻。只言庄主不在,不渡他。
  河狸心里有气,看来这陷空岛的耗子们丝毫不懂待客之道。你们不渡我,难道我就过不了河?当下找了个僻静地方,绑好短刀,樗地一下潜入水里,向着对面飞峰岭而去。几十丈宽的江面,中间也只露了两下脑袋,眼看便到对岸了,心中欢喜。正要全力向前,忽觉有极细的丝网扑向面门。河狸挥刀想砍,哪料越是砍动,丝网越是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拢,须臾间便被裹了个严严实实。
  触动丝网时,铜铃便响了。这会儿早有几个壮汉吆喝着把他拎起来,用黑布蒙了眼,五花大绑地押回庄。
  原来,自从涂善纵火烧了英雄殿,便显出庄上防备不够。上次柳青峰的人能混入陷空岛,更是让五鼠后怕。为了宝贝儿子,也为了五鼠不再轻易受人所制,卢岛主下定决心要加强武备,提防奸人。那银丝网就是蒋平的杰作。飞峰岭前千网相连,环环相扣,中间设有机括豁口。外来舟船不识豁口,就会被兜住,何况河狸身形瘦小,更是一网打尽。
  “信叔,有年货送上门儿来了!”押人的大汉把他一推,河狸险些摔倒。
  只听一人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私闯陷空岛?”
  “私闯?”河狸不仅怒火上冲,“小鬼拆毁阳关道,钟馗守着独木桥!五鼠何在,为何如此待客?”
  “嗨,这落了网的鱼还瞎蹦达。信叔,我教训教训他。”
  先前问话的那人不语,像是作出阻止。河狸憋不住,带着绳索将身板一挺,说:“请你们几位爷出来,我有事相告。”
  “几位爷不在岛上。你这探子,有话便在这里说了,我们自有计较。”
  “不见五鼠,无可奉告!”
  有人从后面踹了他一脚:“探子,还嘴硬!”河狸也不含糊,立刻顺着那方向以牙还牙,倒把那人踢得“啊”了一声。周围便有人呼喝:“这厮尥蹶子,揍他,揍他!”
  还是那个信叔的声音:“不忙。把他绑紧些。先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处置。”
  河狸双眼不能见物,只觉得自己被拉扯着走了好半天,来到一处。“进去!”被人一推,踉跄几步,又过了一个矮门,倒在草上。绑他的人退出,拴了外间的门闩。河狸觉得这里空气憋闷,有股霉味儿。过不多时,听到“吱吱”的响动。他心说,这回真进了老鼠窝了。
  
  就这样被关了几日,水米不进,只在心里把五鼠骂了个遍。有一天正在昏睡,只听外间木门呀地一声响,像是进来个人。河狸张嘴想骂,却是完全哑了,半点儿声音也没有。火折声响,来人一边翻东西,一边自言自语:
  “琥珀芡实……琥珀芡实……大嫂怎么把那么好的东西放仓库里,真是……”
  吱吱几声老鼠叫。
  “呀,好孙子,又下崽儿啦。”那人呵呵一笑,接着翻腾。忽然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扯了出来。“在这里了!乖乖,今天爷的鲤鱼是最美味的喽。”
  河狸听到这里,挣扎着要起身。
  这一下,外面这人便听到了。凭他功夫,本该早察觉有人在旁,只是河狸先就在此,又是躺在里间,所以直到他动才发觉。只听刷的一声,本来暖暖的声音霎时变得凌厉:“什么人?”
  河狸只觉得寒气逼人,一股剑气直指咽喉,凭感觉便知是宝剑。他头脑灵敏,立即哑着嗓子用力念道:“锦毛鼠?”
  咦?白玉堂拿着火折一照,见一个瘦子软在稻草里,身上给绑得死死的,眼睛也给蒙着。收剑问道:“你是谁?你识得我的声音?”
  河狸无力解释,仍是用力念着:“展昭派我来此……”
  听到“展昭”二字,白玉堂忙扶起他,斩断绳索,撕开布条,把他拉到外间坐下。河狸久不见光亮,不敢看向门外,缩了缩头。白玉堂看他憔悴,先从怀里掏出一粒灵葫丹塞他嘴里,又出门取水。
  河狸服了药喝了水,气力稍长,便将经过讲述一遍。在他被关的这几天,不知把五只老鼠从大到小挨个儿咒了多少遍,可是锦毛鼠当真出现,却又没有心绪骂了。适应了光亮,瞧向白玉堂,确是华美英俊,一表人才,江湖传言不虚。
  “果真如此,那委屈你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有人要对五鼠不利,不得不防。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吴三,外号河狸。”
  “河狸?嘿,狸便是鼠,是一家人呢。”白玉堂笑着,“那我倒要问问,你没见过我,又蒙着眼睛,怎么知道就是锦毛鼠?”
  “你那宝剑好厉害,想必就是画影。而且我听你说要吃鲤鱼……展大哥他告诉过我,陷空岛白爷最好这一口。”
  白玉堂微微一愣,胸中温暖,面上却不露声色,咬着嘴唇道:“臭猫儿怎么连这都打听了去!”
  河狸不悦:“白玉堂,你敢对展大哥无礼!”
  “唷,刚有点儿力气就发飚,真是猫儿的兄弟。”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既是猫儿让你来的,又那么辛苦,你五哥得尽尽地主之谊了。走!”扶他站了起来。
  河狸听到这话,似乎白玉堂比自己更与展昭相熟,而且竟然自称“五哥”而不是“五爷”,不禁呆望着他。但见这白爷春风满面,说:“我刚得知一个烹鲤鱼的法子,最是美味。你也饿坏了,好酒好肉吃上一顿再说。”
  河狸急道:“白大哥,还是速去庐州吧。展大哥要我十日赶个来回,这一耽搁,已经来不及了。”
  白玉堂收了笑容:“那你得告诉我,展昭倒底让五鼠去保护什么人?”
  “他只说,是极重要的人。”
  “哦。”白玉堂微一思索,“可是几位哥哥都不在。这样吧,我领你去见大嫂,你在此间将养,如果他们回来,就通知他们。我自去庐州南门外芦荡。”
  河狸点头。短短的相处,竟对白玉堂颇有好感。原来锦毛鼠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坏。
  
  庐州城内,尘土飞扬,一队人马跋扈而过。
  巷陌,弄堂,集市,会所,一切本来祥和的地方,都变得乌烟瘴气。只听呼喝声不断,官兵手持兵刃掀棚子踢箩子,嘁嘁喳喳不亦乐乎。
  一个孩子躲得慢了些,被拎起来远远地摔出去。哭声,这些人永远不以为然。除非什么时候那哭声来自他们自己。
  折腾一路,折腾一城。没办法,开路的是钦赐宝刀。
  展昭走进庐州北门的时候,心便凉下一截。冤家路窄,看这样子,涂善绕山绕水又绕到了庐州。
  南门外,涂善领着亲兵歇脚,正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
  “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快七年了。你们说,是钻地里了,还是上了天?”
  手下人皆不出声。
  涂善踱到水边,眼见草木丛生,湖田交错,茫茫然向前延伸,心中恼火,当啷一声抽出宝刀,指向水田:“给我烧!给我烧!”
  身旁有人躬着身子小心地说:“将军,这里都是庐州民田,如果毁了,庐州知府恐怕不会答应……”
  “本将军有钦赐宝刀,怕什么!大冬天的,又没稻子。点火,给他们肥肥田!”
  忽听一人朗声道:“涂善将军,久违了。”
  涂善闻声回头,但见来人紫剑红衫,长身而立,发巾随风飘动,凛凛英气。
  “哼,原来是御猫到了。”也不多说,仍是命令,“点火!”
  “且慢!涂将军,展某来庐州访友,看到城中一片狼藉,可是将军所为?”
  “是又怎么样?我既奉命,自然要搜查彻底。”
  展昭和涂善说话之际,用余光扫视周边,并没有其他人。五鼠是还没到,还是已经把太子救走了?
  “将军,你若是要毁民田,纵然有圣命,展昭也想管上一管。”
  涂善只是冷笑。把眼一瞪,继续叫,“——点火!”
  几名军士拿出火把,还没等点上火,展昭飞身而起,早将火把尽数踢入水中。涂善大怒,挥刀来战展昭。几个回合,宝刀宝剑相撞,镗琅琅地响。展昭借力飘开,苍鹰展翅,单足点在树枝上;涂善却是虎口一麻,身体摇晃,险些跌倒。这一下更是怒火中烧,也不再找火把,扯过一丛干草,直接掏出火石在宝刀上一打,再把干草往芦荡一扔,轰地一声便着了。
  展昭斩断树干,跃起身来一压,燃着的芦苇又压入水里,完全熄灭。
  这时,只听有人哈哈笑道:“一只野狼一只猫,扇风点火烧水草。”是白玉堂到了。涂善见到他来,便不再点火,向前两步,冷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展昭,你可听好了,这白玉堂便是钦命要犯,你若阻拦我,与他同罪。上!”哗哗哗,立即便有几人围攻白玉堂。
  白爷一乐:“好久没打架了,正好松筋骨!”一个跟斗翻起来,双腿齐出,啪啪踢翻两个,同时剑也亮出,在翻转的同向划圆。只听“滋溜”“啊”,某个倒霉蛋儿做了太监。
  涂善脸一横,就要亲自攻上。却听身后展昭叫道:“何劳将军,展某愿效劳。”
  这一句出乎两人意外。白玉堂挺剑相对:“展昭,原来你给白爷设了个圈套!”展昭也不答话,看向涂善,那意思要听他示下。
  单打独斗,涂善自知逊于昭白二人,他们能斗起来当然是好事。便对展昭说
  “想争功?哼,本将军就给你个机会,可不要耍花招。”退出了圈外。
  巨阙和画影都是好自没趣。这两个主儿打起来哪有个完啊,还当着涂善呼来喝去的,看官只当武术表演罢。白玉堂本来怒冲冲的,却见展昭剑力甚是绵柔,用的是“粘”字诀,剑剑要把画影缠住,便知他有话说。二人腾跃到高处,双剑一绞,展昭俟机问道:
  “你刚到么?”
  “刚到。”
  “四鼠何在?”
  “未到。”
  “太子危矣!”
  “阿敏?”
  两人同时瞥向水中沙洲。
  就在他们打斗的时候,涂善还是放火了。圩田,芦草,都已点着。冬草干涩,一逢火苗便燃得甚旺。火生风,风助火,草海片刻之间成为火海,浓烟滚滚。昭白一边打,一边关注着水中那个沙洲。它孤然立于水中,湖水为其屏障,烧是烧不到的。然而二人多次飞到高处眺望,却也不见草屋有什么动静。
  外围干草烧尽,涂善肃立湖边,仍是只见芦荻灰烟,茫然无一物。白玉堂与展昭在烟尘中一来一往,剑气纵横,美则美矣,只是没完没了。涂善看得不耐烦,哼了一声,忽然扫见水中一丛孤草孑然屹立,不染烟火,心下一动,取一羽箭点燃,倏地射了过去。
  那是一支金貔箭,力道极强。沙洲并不远,瞬间便可射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争斗中的昭白同时倒转了身子,如两道飞瀑倾泻而下,同时使出一招“水底捞月”。铛地一声双剑相击,那金貔箭,竟然正正射在巨阙画影的交叉点上。
  扑,火箭落水。
  涂善睁大眼睛,做难以置信状。继而抽出宝刀,就要发作。
  却见展昭忽然格开画影,把脸一转:“涂将军,这老鼠厉害,不如一起上罢!”
  涂善才不吃这一套。吆喝着手下进水搜人。白玉堂眼急,想要阻拦,却被展昭用剑逼开。这回可着恼了,臭猫死猫地叫着,一剑快似一剑。
  然而涂善挑开草屋时,什么人也没有。又在水里搜到天黑,仍是一无所获。
  这边二位爷自顾自地酣斗。
  湿淋淋的将军和兵士再也无心观战了。涂善真想乱箭射死这二人,碍着展昭身份,终是没有动手。心中狠狠地道:“展昭,别让我在荒山野岭看见你。”翻身上马,大手一挥,撤了。
  展昭见涂善走远,白玉堂却仍和自己缠斗不休,真是不可理喻,便叫道:“白兄,天都黑了,你肚子不饿么?”
  万万没有想到,这句竟然管用。白玉堂把剑一收,跃了开来。
  展昭说:“敏姑娘和太子想已离去。还劳白兄多方找寻,妥善维护。告辞。
  原来,本打算开春慢慢动身的阿敏,因小宝寒病犯,提前离去,倒躲过了一场灾难。
  “啊唷,说的像你要死了似的。阿敏的事就是我白玉堂的事!还要你这只猫提醒么?”
  展昭不理他,准备走路。
  “慢着!想走,回答五爷两个问题。”
  这耗子真是难缠。展昭看着他,一声不吭。
  “第一,刚才你明明已经看出草屋里没人,为什么还要叫涂善上来助你打我?”
  “笨老鼠。”白他一眼,再没别的话。
  “好,好。因为你明知道叫他也不会上来,你越叫他越不会上来。这个饶过你。那么第二,你怎么知道,我白五爷最喜欢吃鲤鱼?”
  展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脸色一变。
  这情景不是他想要的,却是白玉堂想要的。他绕着展昭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阿敏告诉你的?”
  这句话却让展昭一凛:“白玉堂,你又在胡说!莫说几年来我与敏姑娘未曾谋面,就是见了,也不会私谈你什么事!”
  白爷一怔,点点头,叹着气说:“果然你是喜欢她。”
  展昭气恼。从鲤鱼的事竟能扯到感情问题,真不知他脑袋里什么结构。淡淡地说:“你不要胡猜了。”
  “我猜不猜,反正你也不敢承认。”那表情含笑,是戏谑?小白鼠啊,我若喜欢她,你该愁眉苦脸才对啊。有这么看着情敌的么?
  白玉堂拉了拉巨阙的流苏,“你别干瞪眼。还是那句话,想走,就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展昭忍无可忍,把巨阙一甩:“无非是亲眼所见罢了!你白玉堂在开封府呆过,我展昭也在陷空岛住过!你若真爱敏姑娘,就该去找她,在这里婆婆妈妈的算什么!”说完,头也不回地跃了出去。
  入夜,蛙鸣阵阵。烟雾散尽的湖水边,雪白的身影悄然立着,忘却了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完成“起、承、转、合”的“起”的部分,二人感情开始变化……情路漫漫而修远兮……

 


第四剑 勾栏红颜

  自那以后,白玉堂寻找阿敏,展昭则暗中行事,留心涂善动静。
  一簇烟火划破夜空,在星斗下化为一只天鼠。御猫闻讯赶来。那是太子又一次被人置于风口浪尖上。
  直到捆龙索出,如同灵蛇般牵住了号称“猫鼠不两立”的两人。斗剑斗勇,在一根绳子的作用下变成了小打小闹。
  任谁都留恋那段时光。只是,随着一个人的逝去,嘎然而止。
  
  阿敏死后,白玉堂觉得京城是伤心之地,没有像往常那样留恋于醉仙楼,悄然走了。他也不和四位哥哥回陷空岛,到处独游。这日来到了徐州。
  南北枢纽之地,商旅自是络绎不绝。有歌云:货殖盛,河运通,五省通衢是彭城,昔日兵家必争地,今朝醉看勾栏红。白玉堂找个当街的茶肆坐下,今日没有酒缘,只叫取茶来饮。他喜好清苦的茶,徐州人常喝的碧螺春却不合他的口味,浅啜一口,便轻喃“劣茶。”
  隔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青年公子手摇折扇微微侧首,看着白玉堂道:“风流人,偏说俗气话。”
  白玉堂见这人身着绿锦,打扮得极考究,右眼眉梢一粒黑痣,愈显俊美。自己轻轻一声被他听了去,不是耳力极佳,就是盯梢已久。于是笑道:“这位兄台,是说在下么?”
  那公子起身走到他桌边,行了个礼,自己坐下,道:“阁下品的明明是好茶,却偏偏说是劣茶,可见还未窥甘侯妙处。”
  白玉堂道:“在下江湖中人,喝茶不过是消遣罢了,一切随性,管不了太多。”
  “不然。以阁下风度,酒道剑道都是天下一流品格,为何独独在这茶道上大意?岂不可惜呢。”
  白玉堂听他把“酒”排在第一,倒是有趣,便作揖道:“如此,便请教我。”
  “洞庭碧螺春实是茶中极品,莫说香味醇厚无比,就是这形色也芳艳清丽。当年刘禹锡在徐州时,‘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说的就是它了。以人喻之,这茶实是名门闺秀,惟君子好逑。”
  “哦?”
  看白玉堂不以为然,那公子又笑了笑,“放在这俗杯中,是不好。”便从袖中取出一物,白玉堂一看,是个通体晶莹的琉璃杯,在阳光下光彩流溢,很是好看。见他先将滚水倒入杯中清洗了,第二次斟满水,再将碧螺春投入杯中,即刻沉底,一时间雪浪喷珠,翠绿芬芳,确是清香袭人。
  白玉堂点头道:“真是好货还须识货人。我生长江南,虽然知道这茶,但这些年酒喝得多,只爱花红一类凉茶。在兄台面前,是落了俗了。”
  那人哈哈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小弟赵龙,请教尊兄高姓大名?”
  白玉堂看这人透着古怪,本来不想和他多说,奈何人家已经自报姓名,白爷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道:“在下白玉堂。”
  “原来是人称锦毛鼠的白五侠,失敬!”白玉堂谦虚了一句。赵龙道:“白五侠怕是刚来徐州罢,城中好去处甚多,譬如那有名的梦芳园,既来徐州,不可不去。”
  “烟花巷,歌舞场,白某并无此好。”
  “梦芳园可不是普通的烟花巷歌舞场。”赵龙脸上仍是挂着那一丝难以捉摸的笑,“五省通衢地,四方名流会聚于此,文人雅客,剑士豪侠,任谁都会停上一停。那里的姑娘各有压轴绝艺,也可说是藏龙卧虎。正如名茶,须品过才知它好处。”
  白玉堂看赵龙那神秘的样子,不置可否,施了一礼,“承蒙眷顾,多谢,白某告辞”,离了茶肆。
  
  东京。凤仪染坊内张灯结彩。今天是平常和柳凤喜结连理的日子。出狱的平剑秋请来了四鼠和展大人,还有在狱中对自己最为照顾的两个牢子,欢欢喜喜地正张罗。河狸也跟着来了。自从那次上了陷空岛,五鼠都和他投缘,觉得这个小兄弟颇有侠义风骨。白玉堂虽然离岛已久,却对他很关照。于是,他也不回庐州,成了岛上常客。
  “这么好的日子,要是白大哥也在,该多好呢。”酒席上,平剑秋道。
  “老五走了这么久,也不给个信儿。这次,我一定得去找找他。”韩彰说。
  “嗨,老五心眼儿多,不会有事的。”徐庆自信地说。
  “他心眼儿多才会惹事呢!”韩彰对着卢方挤了个眼儿。卢方觉得此时是人家婚宴,不能破坏喜庆气氛,便招呼着:“三弟说的是,老五不会有事的。咱们共同举杯,庆贺平世兄与柳姑娘大喜。”展昭等都随声附和。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婚宴前,河狸帮着忙活,和平剑秋也交上了朋友。这会儿跟他打趣道:“剑秋,令尊娶媳妇儿了,你这做儿子的,是不是也得加把劲儿啊?”众人同笑。
  “你这河狸,又不比我小多少,还取笑我。喏,这里在座的,韩大哥,徐大哥,还有展大人,不都未曾娶妻么?他们都比我年长呢。”
  “哎,我啊?我韩彰眼光高,还不曾看见喜欢的女人哩。倒是老三,上次那封华……”
  “二哥!”徐庆把眉一皱,卢方也看出不对,连忙掐了韩彰一下。
  展昭见状,举杯对平剑秋道:“剑秋,你跟河狸自来熟儿,我替你们高兴。你是玉堂的小兄弟,河狸是我的小兄弟。你若是不恼恨开封府这一年半的牢狱,便饮了这一杯,改叫我展大哥如何?”
  他这一句出口,平常一家人倒没什么,四鼠却颇为意外。这是展昭第一次说出“玉堂”这个称谓,那么亲切那么自然,蒋平心说,莫非五弟已经和他彻底和解了?
  平常插道:“那怎么行啊,展大人。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呢。”
  河狸倒是很兴奋:“怎么不行啊大叔,白大哥还算他老师呢!我看正好,我河狸有两位大哥哥,他剑秋也有两位大哥哥了!”
  蒋平拿扇柄一戳河狸:“这小家伙忒没良心,怎么把你四位哥哥都忘了?”
  平剑秋也是高兴,举杯笑道:“都是大哥哥,都是好哥哥!展大哥,这酒我喝。”
  二人饮了杯中酒,平剑秋又倒上一杯,笑道:“展大哥,这一杯,该我敬你了。祝展大哥早日给我们娶个好嫂子!”
  这一句可把河狸乐得开了花,忙跟着起哄。展昭笑着用一指按住酒杯,“怎么,刚认了哥哥,就学着戏弄起人来,真是锦毛鼠的好徒儿呢。”
  河狸最喜嬉闹,叫道:“剑秋哪里错了?男大当婚,大哥你也说说,有没有意中人啊……”边说,边躲蒋平的扇柄。
  展昭仍是笑道:“展某也和韩二哥一样,尚未见到想娶的姑娘。你俩的嫂子还不知在哪呢!”
  这一句又让四鼠摸不着头脑。如果真是这样,五弟吃什么干醋呢。只是阿敏死了,婚宴上提她不好,而且他们和展昭的关系也没到任意打听隐私的程度。然而韩彰却是痞赖,仍是接了一句:“展昭,你这话,要是老五在,他肯定不信。”
  这猫儿笑容依旧不改:“他自然不信。而且,定要刀剑相见,又是一场好斗呢。”言语之间,竟有悠然神往之意。
  蒋平看在眼里:“看来捆龙索还没玩够,下次得让干娘再给你们捆紧点儿。”
  柳凤在旁,一直没有说话,她是秀外慧中,最能听出话中味儿的。嫣然一笑,说,“今儿诸位都高兴,人也亲近了,称呼也亲近了。各位大侠恩德,柳凤无以为报,仍是一杯酒。”说罢自己饮了。众人连忙称赞,也是相继斟满饮了谢过。
  
  平常送客人时,把展昭拉到一边:“展大人,有件事,不知怎么跟你说。”
  展昭示意他尽管照实说。平常犹豫了一下,悄悄地告诉展昭,剑秋出狱后,一次偶然跟他提起,当初绑御史的票,其实是听人教唆,才做的。
  “那是冯氏钱庄的公子,叫冯诚的。因为剑秋做镖局趟子手,与他相熟。听剑秋说,他与剑秋一般高,年龄相若,右眼眉梢有个黑痣,长得倒是端正。”
  “冯公子?”展昭忆起一人,“你在牢狱中时,剑秋有一年探监是有人相伴的,莫非是他?”
  “当时剑秋觉得他只是随口提了个建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未曾供出。他们交情还不错,这次喜事本也请了他的,但是我们把请柬送到冯家才知道,那公子三年前便死了!”
  “三年前?”展昭惊道:“剑秋犯案不到两年啊。冯诚死了,却是谁教剑秋做的?”
  “正是这事让我忧心啊。展大人,如果不是这次婚宴,剑秋还不知道这事。然而他是不愿再提的。御史一事,他只当自己糊涂。反正牢也坐了。”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父子连心。剑秋的案子还有没弄清的地方,我总是不放心。我们父子的事,展大人曾全力周旋,我心里实是感激。如果提供线索能算作一种报答,那我……或者,这也不过是朋友之间说说心里话。唉,如果那公子没死,如果不是觉得蹊跷,我是不会说的。”
  展昭明白了。安慰了他几句,离了染坊,直奔冯氏钱庄而来。
  他亲自寻到冯老板,问起冯公子,做父亲的叹口气道:“也不能算死,是不知死活。三年前,诚儿患了重病,正在奄奄一息时,整个人忽然消失了,连个尸体也无。”
  “他患了什么病?”
  “天花。大夫说了没治的。最后那天,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说着又哭起来:“可怎么,像被绑架一样,连个尸首都没了呢……”
  展昭听得惊心,又问道:“令郎在世时,可曾与官府中人有所来往?”
  “没有啊。他这个人心无大志的,连钱庄都未必能接得了手。我还想他还年轻,想慢慢培养他,谁知,就这么去了……”
  
  包大人听完展昭言辞,不置可否。公孙策道:“当年那霍十三确是顽劣,学生也曾怀疑他们一党的背后,另有指使之人。如果那冯公子未死……”
  包拯正色:“公孙先生,不可妄断。”
  展昭皱着眉:“天花是绝症,冯老板和平常的话,必有一假。所谓父为子隐……”
  公孙策接话:“未必。天下相貌相似者多矣。如果教唆者不是冯诚……”
  展昭又接话:“以平常之言,剑秋和冯诚来往甚密,那眉梢黑痣更是难以二出。如果不是冯诚,他定能辨认出来。”
  包拯终于开口了:“你二人无须再辩。如果真是教唆,需要有杀人的理由。教唆者是何用心,恐怕得重新温习当年档案。”
  这案子真是惹人烦恼。一个十三年,已是往事,又一个两年,还是往事。展昭和公孙策一时拿不定主意,都退下了。
  当晚,公孙策来到文案室,却见展昭已经守在那里,找出卷宗细细审阅。他把平常的案子看了又看,再把平剑秋的案子看了又看,只觉虽然复杂,却找不出明显疑点。看见公孙策进来,唤了一声“先生。”
  公孙策点头示意,也翻起卷宗。他却不看平家案子,只在其他旧案中翻阅。展昭看到,也若有所悟,翻起其他卷宗来。
  夜慢慢地深了。展昭问道:“先生可有所得?”
  “官员遇害的事,除了金珠一案的钦差,和本案李大人,另外几桩也已经明朗,杀手叫邵剑波,尚未缉拿到案。经手的是中牟县捕头雷星河。”
  “嗯,那是我大师兄。”
  二人略微休息后,展昭拿起今年从外地新送来的案卷备份,刚翻到第二本,便道:“先生,您来看。”
  公孙策拿起卷宗,是徐州知府刘大人遇刺一案——刘知府陪夫人去碧云观还愿,被道观执事突袭,双双身亡。新任知府丛荃审理该案,凶手供认不讳,杀人动机是恼恨旧日情人刘夫人转投他人怀抱。刑部审核无疑义,核准定案。
  “从笔录来看,此案确是判得草率。然而钦差大人、御史李大人、刘知府三人虽没多少来往……”
  展昭续道:“三人都是清官。”
  “何止清官,可说是忠臣良弼……”公孙捻须沉思,忽然转过头来说,“而那三位继任者,无一例外是出身襄阳幕府!”
  
  徐州是个发呆的好地方。泗水岸边杨柳依依,微风拂面,在这初夏时节最是舒服不过。夕阳下,白玉堂坐在堤上,背靠柳树枕着双臂,悠然出神。
  在遇到阿敏之前,自命“傲笑江湖,风流天下”。现在,应该也是吧。阿敏知道我喜欢她,只是从来没给我一丝希望。每每最奢望的,是救她的时候,或者救小宝的时候,那时她完全是需要我,依赖我的。可是一旦安全了,就要和我保持距离了。呵呵,这种酸涩的感觉,就是情吧。风流二字是快活的,情这个字却是酸涩的。嗯,这么看来,展小猫还是不如我。我身在江湖,尝过酸涩,却也懂得快活。可是他呢,身在官府,跟风流两个字永远沾不了边儿。
  猛然间,白玉堂一个激灵,身体弹得倍儿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任由身后柳树无辜晃悠着。
  对面“梦芳园”金字牌匾下,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容踏了进去。虽然换了一身杏黄色的罗衫,那身形却是绝对不会弄错——
  展小猫!
  人言有云,“说曹操曹操到”,今日怎么是“想曹操曹操到”呢。刚说他跟风流两个字永远不沾边儿,他竟穿成那样进了梦芳园!死猫,碰在白爷的手上,叫你进得去出不来。他这么想着,正想跟上,忽见身旁一个身着灰袍的书生行过,心中一动,拉住那人说:
  “我买你这身外衣,如何?”
  书生惊吓不已,颤抖着说:“你买走了,让我穿着内衣站这儿么?”
  “我多出银子啊!”见书生一脸惊异,掏出十两纹银,又道:“你到这边巷子里脱下,转手就能买一身好的。啊?”
  白玉堂手劲儿甚大,眼中又急切,书生更是害怕。见钱多,就答应了。转瞬之间,五爷的白衣白剑都隐在了这宽大的书生袍内。
  
  进了梦芳园,才知人言不虚。莫说雕梁画栋处处精彩,在街面上看着不大的一座楼,里面却包罗万象。游廊,暖阁,歌台,舞榭,竟是楼中有楼,向内伸展,花花绿绿地不见底。好在一切楚馆皆酒馆,先盯住展昭,找个绝佳位置侧身坐下,一句不冷不热的“等人”支开老鸨,要了壶小酒。
  但见这翩翩黄衫公子正被妓女们围困。喧闹中老鸨一声:“好啦,先给我让开!这位公子,您可是面生啊。瞧您这俊模样,要什么品级的姑娘才够格陪您啊?”
  展昭一听“品级”,心里好笑。自己官儿是四品,但这钱不知算是几品。先试探地掏出五十两,说“你看这算什么品级啊?”白玉堂看在眼里,“噗”一声差点没把酒喷出来。这穷酸猫儿,你以为五十两在这里算多吗?
  老鸨接过银子,便转头叫:“兰花儿,兰花儿!”
  叫兰花儿的姑娘笑盈盈地走上前来。白玉堂斜眼一看,倒是清秀标致,只是从这情形看来,顶多是个三流货色。
  展昭心知肚明,眼一抬,扇一打,不去看这兰花儿。白玉堂是第一次看见展昭拿折扇的动作,却是暗自赞叹了一下,看来猫公子装风流,气质上倒不输于我。
  老鸨示意兰花儿退下,嘿嘿陪笑着不说话,那意思是您得接着掏啊。
  黄衫一动,老鸨手里又多了五十两银子。展昭倾身挨着老鸨问:“这回呢?”
  老鸨喜笑颜开,抬了手招呼:“明霞,明霞!”
  钗环声响,又一个少女款款走来,对着展昭敛衽低头。白玉堂见她面色娇艳,身形婀娜,但是贵气不足。在这梦芳园,恐怕难算绝佳。
  展昭冷笑一声,将身一侧。老鸨一看急了,说“明霞这姿色,公子还不满意么?”
  “既然来了,便要最好的。”剑眉一扬,又加了五十两。
  白玉堂心说,猫儿的秤砣怕就是五十两的了。这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的,谁知能不能见到真佛?
  老鸨抱着银子点头哈腰:“公子爷,好气度,好雅量啊!”展昭不理她,只是看向一旁。“您这边请,这边请!”老鸨引着展昭,白玉堂远远跟着。上了楼,过了一道屏风,又弯弯曲曲转了几个弯,穿过纱帐,进了一间厢房。白玉堂顺着旁边回廊窗户出去,挂在厢房窗外横拱上。
  只听屋中一个年轻女子声音道:“公子爷,您累了吧?是歇息呢,还是让鸾月先给您唱个曲儿?”从声音便可猜到其丰采定然不凡。
  猫儿的声音:“你们梦芳楼独有的名曲,唱来听听。”
  便听女子一声娇笑,转轴拨弦,略吟一下,软软地唱了起来:
  “龙飞天外玉呈祥,明月何时入雕梁,三千里路且鹏翔。心荡漾,秋水望穿未迷茫。
  万顷洪波涤浊浪,九夏芙蓉换霓裳。亦醉亦醒亦轻狂。梦襄阳,香露满楼客满堂。”
  白玉堂听得奇怪,这青楼女子,不唱些柳三变的婉约情调,却龙啊鹏啊洪波浊浪的,倒是蛮大气,也不怕煞风景。
  猫儿的声音:“真是好词。姑娘人美,声音也美。那‘亦醒亦醉’一句,最妙。”
  白玉堂耳朵发酸。猫儿,你也会讲那么甜的话么?
  那妓女却说:“公子错了,不是‘亦醒亦醉’,而是‘亦醉亦醒’。”
  “亦醒亦醉也好,亦醉亦醒也罢,若不能‘香露满楼客满堂’,却如何‘龙飞天外玉呈祥’?”
  又是一声娇笑:“真是好聪明的公子爷。鸾月一见您,便知道您不同一般,心生爱慕,第一曲就给您唱了这首。”
  白玉堂本来跟着展昭的思路,也在琢磨曲词含义,听女子说到“心生爱慕”,耳朵又是一酸。要不是怕露了形迹,早就哇哇大叫了。
  展昭道:“莫非平日会客时,并不唱这一曲的?”
  “嗯。像鸾月这样的,会的客人已经不多了。若是投缘,几次缠绵之后,再唱出这一首,试他心意。”
  “若是合你们的意,姑娘便可终身相许了,是也不是?”
  “公子知道?……真到那时,我们还是做不了主的。要等会了紫衣姑娘,听她示下……”
  白玉堂心中一乐,猫儿呀,一百五十两银子还是扔进水里了。我就说你见不到真佛。
  又听鸾月续道:“有两位姐姐已经先后嫁出去了。想来是鸾月有福,得见公子。”杯盏声。倾倒液体声。“华灯初上,景色宜人,奴家陪公子饮了这杯。”
  白玉堂暗叫不好。最难消受美人恩,也不知猫儿定力如何,酒中会不会有问题。
  “不忙。你刚才说紫衣姑娘,不知在下可有福缘一见?”金属声。
  “公子好没道理。”鸾月语气一变,“要洒银钱,自管找妈妈去。莫说紫衣不是花钱能见得了的,就是我们,也不是一味卖笑的下贱货,您可小看鸾月了。
  稍顿,语气又是一转,“好哥哥,收起它吧。鸾月喜欢你,鸾月今夜,今生,都念着你……”
  白玉堂更是吃惊:真不行了。五爷是走,还是帮他?左右都是被他发觉,也不知展小猫逛窑子到底意欲何为。心下一乱,只得捏着鼻子,“喵”了一声。
  这一声的意思很明确:猫儿,五爷在此,别让爷看你的笑话。
  谁知展昭并不领情。他早发觉窗外有人,言语间还算小心。这猫不猫人不人的一骚声,让他确认了是锦毛鼠无疑,便不再忌惮,哈哈一笑,“春宵苦短,既有佳人陪伴,如何能负了良辰美景?”桌椅移动声,女子嬉笑声。
  白玉堂怒不可遏,咣地一声踹开窗子,飞了进来。
  鸾月“啊”地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原来窗边立着一个镜台。白玉堂这一踹力道刚猛,镜台差点飞了起来。展昭猝不及防,只是不自觉地跃开,却无护着鸾月之意,这一下便把她打昏了。
  一瞬间,二人怒目相视,尤以耗子眼瞪得更圆。展昭不做解释,拉了他,两个人跃出窗外,飞檐走壁,来到一僻静处。
  “放开我!你这臭猫淫猫死猫烂猫的猫爪!”
  展昭放了手,听这一串言辞,又好气又好笑。白玉堂并不甘休,接着骂道
  “好啊,你恼我坏你好事。展昭,你好歹也是皇帝亲封的四品带刀护卫,你好歹也是江湖人称道的南侠,你看看你自己,穿的像个什么样子?”
  展昭不怒反笑,道:“白玉堂,你看看你穿的像个什么样子?”
  白玉堂的书生袍料子不好,被那一踹刮得伤痕累累。夜色中,白五爷身上是一道白,一道灰,稀稀拉拉被风吹。
  他受了展昭嘲笑,便要拔剑,被展昭拿巨阙剑柄按住,道:“你我都脱了身上的怪衣服,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不听!我只问你,若非白爷进屋,你便要魂飞天外,与那青楼女子共鸳帐了,是也不是?”
  展昭白他一眼:“若非你进屋,我已点了她的睡穴,在楼内查出线索了!”
  白玉堂这才不言语。却还是没好气地瞪着他。
  自从阿敏死后,展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白玉堂。能在这里不期而遇,虽然是如此荒唐情景,却也非常慰藉。再看他,只要还能生气,只要还能对着自己叫“猫儿”,便是无碍了。想到刚才那一声“喵”,再也憋不住,还是低头笑了出来。
  这回,白玉堂真把剑抽出来了。展昭也不躲避,任由他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展昭,你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你信不信白五爷一剑结果了你。”
  “白五爷,你要什么,就拿去吧。”
  这句话,语气竟温柔到了极点,比起梦芳楼上对着鸾月说的“姑娘人美,声音也美”有过之而无不及。白玉堂对着那双澄澈的眼睛,竟似迷茫了一刻,随即侧过脸,心里骂道:淫猫,淫猫!
  白五爷终究还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把剑一逼,咬牙道,“你听了我一声猫叫,我要听你三声,否则你必死无疑。”
  展昭低头微笑。黑夜中,白玉堂不知道,猫儿的脸有点红。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老鼠没有再问,猫儿也没说叫不叫。这时很安静,一丝风声都没有。
  万籁俱寂中,展昭的肚子轻轻“咕”了一声。
  “白兄,展昭饿了。”
  白玉堂刚想说“不猫叫就饿死你”,忽然又是一声“咕”,这次是来自他的肚子。
  四目对视,仿佛当日炸捆龙索时。每只眼睛里的话都是“我们是要这么站着,还是要先吃东西?”
  “咕,咕”这次是两个肚子一齐响。
  四只眼睛达成了协议:“先吃东西。”

 


第五剑 密室白骨

  月上柳梢。
  徐州城隍庙文昌阁顶上,飘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香气——不是庙中香火。
  
  白玉堂喝了口酒,看一眼展昭吃相,哈哈笑了起来。
  “白老鼠,有什么好笑?”口中有物,话语模糊不清。
  这一下,他越发乐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想不到在大风客栈,谆谆……谆谆教诲吃饭规矩的展,展大人,竟是……竟是,这般德行哈哈哈!”
  原来猫和老鼠一人一只烧鸡,绾起袍袖,直接下手撕。展昭手中那只稍欠火候,咬着费力,塞了满嘴肉,正嚼得艰难。
  白玉堂笑声不止。展昭好容易吞下这一口,喝口酒喘了个气,道:“还不是你的馊主意,好酒好肉偏要上房顶吃,真是老鼠。”
  “老鼠?我是照顾你这猫儿哎!哪有猫儿不上房的?”见展昭张嘴欲辩,连忙指着他抢道“不上房的猫不是好猫!”
  展昭哼了一声,低头又吃了块肉,道:“好猫?抓住耗子的,才叫好猫!”猛地。手掌趋他面门。
  白玉堂侧头避过,展昭手掌横翻,变掌成爪,抓他衣领。白玉堂右手仍拿着烧鸡,左手挡格,哪知展昭只是顽皮,不怕他挡,一只油手顺着白玉堂的袖子轻轻一抹,那洁净如雪的衣服立刻沾了一大片油污——他们此时都已脱下了各自的扮装,白玉堂仍是白缎轻纱,展昭则穿着黑衣短打。
  “好你个狡猾的猫儿!”白玉堂手持烧鸡,胳膊便长了一截,也要往展昭身上抹油,然而猫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刚才得手,已经笑着跃开,在檐角上站着,得意不已。
  白玉堂想拔剑,手上有烧鸡。待要扔了,却又舍不得。没想到这两年,猫儿戏鼠本领颇有长进,自己难占上风。今天一声猫叫已然输给了他,还弄得满身是油,不禁忿忿地道“臭猫!你别忘了还欠五爷三声猫叫一条命呢,你是要先吃,还是要先打?”
  展昭笑道:“自然是先吃。”从屋檐角上边啃边走回来坐下,嚼了一会儿,问:“你说只要学猫叫就不杀展某,怎么又欠猫叫又欠命了呢?”
  “等五爷听完你猫叫,”白玉堂慢慢把脸凑过去,道:“再,取你性命。”说完突然把油手在展昭脸上一抹,报了刚才衣衫被污之仇。
  展昭倒不在乎,心说抹在脸上总比抹在衣服上好些。
  两个人吃着,白玉堂说:“你看这地方多好,既能看到城中热闹,还能自个儿清静,绝对雅座。要不是我叫你来啊,你还享受不到呢。怎么样,猫儿,为了感谢白五爷,是不是得多喵几声?”
  展昭把最后的鸡肉全部塞进嘴里,对着白玉堂大嚼不已,那意思就是你别跟我说话,我嘴里不得闲。
  白玉堂这次并不深究。他的鸡已经吃完了,把骨头踢到房下,一边站起来四下望,想找个干净地方舒服着,一边道,“想闯窑子至少得四更天,那种地方不到快天亮是静不下来的。”
  趁着买酒肉的档儿,展昭已经把情形给白玉堂说了。原来他进城后先在衙门调查一番,发现新任知府把手下官吏全部换了,很多旧当差的都不知去向。然后又查访到刘府一个小管家,据那人透露,刘夫人是名门闺秀,不曾听说有什么旧情。而刘大人生前,因为地方官员耽于梦芳园者甚多,有伤风化,正要下令查封这窑子,便遭害了。展昭觉出蹊跷,特别是一路得闻梦芳园老板来头甚大,觉得这个青楼绝对不简单,才决定换了装,亲去打探。
  这会儿白玉堂已瞄到哪里最干净了。他绕到展昭身后,宝剑杵着屋顶,“嗳——”一声,全身放松地坐了下来。
  于是俩人恰好背靠背。可是展昭口中鸡肉还没嚼完,所以白爷的背脊,便在对方一动一动的咀嚼动作中微微颤悠着,煞是有趣。白玉堂觉得好玩儿,自己轻轻笑了起来。
  展昭把肉嚼完,问道:“这次却又是笑什么了?”
  白玉堂看着月亮,幽幽地道:“能遇见你,真不错。”
  蓦然间,展昭心头一热。这句话,是说自己么?如果说的真是自己,那么是说这次偶遇不错,还是说,他们的相识……
  银钩高挂,白玉堂身心松弛,迷糊着了。他没察觉,紧挨着的这颗心,跳得很响。
  
  更鼓响过四下,二人同时睁眼,提剑直奔梦芳楼。
  贴着墙壁直上,仍从二楼回廊窗户跃入,静悄悄不见一个人;透过雕花栏杆小心向下望去,楼下几个龟奴在酒桌上趴着正睡。果然此时是这里防备最弱的时候。在这一层察看一番,一间间厢房都隐在纱幔之后,门门相错,角度各有不同,可知设计者匠心不凡。白玉堂转了一圈,便觉得这楼外面看起来方正,内中格局却是七棱八角。忽见有一处雕花栏杆隐然向上延伸,似乎还有一楼,便给展昭使了个眼色,直奔那窄窄的楼梯。待上去一看,却是梁下天花枋形成的隔间,低矮阴暗,什么都没有。
  难道这妓院不过如此么?
  决计不会。展昭和白玉堂都还记得,傍晚进来时,他们视觉上受到的震撼。这楼的好处不在高,而在深。在叠幔重重的二楼,看不出它的壮观。看样子,得让楼下那些小厮睡沉一点儿了。
  二人下得楼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这些龟奴的穴道。
  角落里假石山下有一湾细流,应是从地下引了泗水进来。油灯下粼粼发光的水面,倒映着长长的舞榭。走进水榭,廊道弯弯曲曲向前伸展,两旁皆是暖阁,有的透出男人酣声,是嫖客酒醉未醒。一直走到底,也不见任何异常。
  就在他们要回转时,白玉堂忽见左首一间比其他暖阁短了半截,屋门半开,内中不像有人。二人走进去,只见一张罗汉床,另有一案打横,再无别物。昭白皆是疑惑,试探各处,都不见暗门。展昭望着这面空空的石墙,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了白玉堂绕到后面。
  那是妓院中的歌台,冲着南面客座的。台后与刚才那间暖阁正好相接。走上台,再试探各处,只有台前花架上一个玉瓷瓶搬拿不动。展昭轻轻一转,台后石墙应声而开。原来在歌台与暖阁之间,夹着一条狭窄的秘密甬道。
  他们对望一眼,走了进去。一踏下行的台阶,石墙又自己合上。
  白玉堂执画影在前,展昭紧随其后。台阶弯弯曲曲直通地下,深暗不见底,越走越是心惊。大概百余阶之后,白玉堂急忙止住脚步,定在原地不动。
  展昭知道他精于机关,借着画影光芒看,不见有异。而白玉堂却与他耳语道:“视幻术。看起来是路,其实却是空的。再上前一步,就要掉到陷阱里。”
  展昭蹲下身,用剑一探,果然空空如也。抬头一望,头顶似有一物。白玉堂顺着他视线望去,发现一根极细的绳索,垂在陷阱上方。试探性地拨了拨,那绳却不像是系在甬道顶上——看来这里的甬道顶,也是视幻术。上方必然有路。
  二人顺着绳索攀上。
  上层却是一间空荡荡的圆形大石室,地上是太极阴阳鱼图案,刚才攀绳上来的洞口,正是太阴“鱼眼”。其他什么都没有。
  白玉堂心想:莫非太阳“鱼眼”处就是出口?走过去上下小心探过,不像。
  展昭借过画影,绕着石壁行了一圈,忽见一处石砖空隙较大,不染灰尘,像是新近被人搬动过,便示意白玉堂过来。
  两人都谨慎地先行避开石缝,再用剑击打,滑动,都没反应。白玉堂再次查看,见石缝恰处在“艮”位上,想起“离火生艮土”一句,便到“离”位石壁上,按着卦形敲了一些砖块。石缝张开,半块石壁向上升起,露出通道。
  才这么一会儿就那么多困难,展昭不禁向白玉堂望去。这案子本与他无关,不知这一趟他跟了来,是好还是坏?
  新开这股甬道比刚下来的宽敞了许多,更像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地方。行不多远,就是一个三岔路口。眼神交流,决定先走左边。顺着路转了两道弯,右首有一狭长门洞。二人窥视,看到里面堆了些杂物。展昭不放过任何线索,走入门内,只见一捆一捆的都是草纸。再借剑光细看,吃惊不小:是那幽冥天子的纸钱!
  这下子,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七八分。白玉堂拿过纸钱,也是思绪万千,不禁又想起阿敏来。
  正在整理头绪之时,白玉堂忽觉耳旁“嗖嗖嗖”,有暗器袭来。
  一人立于门洞处,嘶哑着嗓子道:“什么人?”昭白二人并不答话,双剑齐出。
  那人挡在门口招架。可是暗器却不是他射出来的,而是来自屋内。巨阙的剑身宽些,展昭一听见暗器声便先寻方位,担任起拨打暗器的任务,白玉堂则与门口那人对敌。只听“铛铛”声不绝,原来都是细小梅花针,从三面墙壁上射来,看这情形,不是他们两人不知机关,触碰了什么,就是进来这人操作机括,让他们四面受敌。
  这么窄的空间,如此细密的暗器,饶是有三把巨阙,都难以周全。展昭身上“扑,扑”连响,已不知中了几针,仍是把剑舞得铁网一般,重点防护头胸,用自己护住身后之人。
  白玉堂打斗中,听到展昭闷不吭声地挡暗器,心头火起。这展小猫,把大敌交给我,自己却充英雄好汉。面前这厮一夫当关,再不打垮他,猫要变刺猬了。大喝一声,凌空跃起,将刀挡开,攻他面门,想从头顶翻下。那人却不挥刀挡格,顺着他的剑力,将腕一转,双手劈他下盘,又带着刀攻向他小腹。
  白玉堂避开,心道:这不是展小猫的伎俩么?原来他俩从前打斗,白玉堂这样凌空劈下时,展昭就是以这一招还手的。
  再斗几个来回,更是奇了,原来这人的路数竟与展昭颇为相似,只是刀剑有别,速度稍慢,并且攻守的方位上,不及展昭那样缜密。这下心里可有谱了,虚晃一剑,斜斜刺出去,引得那人使出白玉堂预想得到的招法,只听“啊”地一声,被白玉堂一剑刺在腰上。趁这机会,老鼠拉了猫,就往外跑。
  可是来路却已被封死。两人只得往里硬闯。这一路机关此时已经发动,虽然没有伏兵,飞刀暗箭也够他们忙活的。展昭头胸无伤,腿臂中针却有七八处,伤口隐隐发麻。白玉堂便与他换了剑,自己挺着巨阙的剑身抵挡暗器,展昭持画影作为辅助,同时举鞘取光。
  因为无法回头,反倒冷静下来。越是见这地道处处透着厉害,越是觉得阴谋者的可怖,活着出去的重要。遇到岔道,二人都是心照不宣地一直向左,就这样刀光剑影地走出四十余丈,再往前时,不再有暗器机关了。
  白玉堂收了剑,扶着展昭问:“猫儿,你怎么样?”
  “不碍事……”话刚出口,双膝一软,忙用画影撑住身子。
  若是平日,白玉堂定要挖苦这病猫几句,可是今天却没这个心思。如果针上无毒,他断不致如此。剑光下,只见那些细细的伤口都渗出紫血来。
  白玉堂撕开展昭袖子,就要低头吸出毒血。
  “眼下不可!”展昭连忙阻住,用眼睛说,你我都不知毒性,在这危险的地方,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完整的才行。
  白玉堂轻啐一口,表示不领他的情,然而也没有再去吸。放慢脚步前行,再转了一个弯,忽然愣住。
  前方甬道断了,断口前面,是不见边际的黑暗。
  莫非到出口了?白玉堂刚想上前,却被展昭死死拽住。按他们进来的时辰,这会儿应该已经天亮,而面前的黑暗却是几倍于黑夜的。这个地方,让展昭有种很不祥的感觉,这感觉不同于惧怕,却比惧怕还惊人。
  “猫儿,莫非你要咱们走回头路么?”
  “嘘!”
  御猫锦鼠五官功能是这样的:目力,耗子略胜半筹;耳力,猫略胜半筹;嗅觉,平分秋色。千万不要拿“鼠目寸光”这种成语来揣度。
  所以此时白玉堂心知猫耳朵一定听到什么了,也凝神倾听。
  漆黑一片的前方,竟似有人说话。猫儿虽然谨慎,但是一遇到可能的线索,是不会舍弃的。他提着画影躬身前行,小心地靠近前方黑暗。白玉堂贴着他,也跟了上来。
  声音是来自这片黑暗的上方。
  “公子,星河护驾来迟,请公子恕罪。”
  “罢了。想不到还真有那么大胆子的人。”
  “公子,那是展昭和白玉堂。他们进了死胡同,放心,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这三句话,句句让昭白二人惊心。倒不是话语的内容,而是说话人的声音。第一句,让展昭的心都凉透了;第二句,让白玉堂猛然想起那日茶肆中的锦衣青年——那神秘兮兮咬文嚼字的声音他至今难忘;第三句,则是他俩都认得的一个苍老声音。
  不用说,一个是雷星河,一个是“赵龙”,一个是季高。
  只听赵龙道:“这两人都是非同小可,却偏偏和我们作对。若是能得其中一人,何愁大事不成?”
  雷星河的声音:“展昭是我师弟。若不是在此地见面,还有招降的机会。”
  季高道:“雷捕头谬矣。那展昭之心何其纯正,你若露出马脚,他恐怕会不顾同门之谊。你命都保不住,又怎么为王爷效忠?”
  雷星河无言,估计正喏喏哈腰。
  白玉堂却在展昭耳边笑道:“猫儿,人家季先生跟你师兄夸奖你呢!”展昭正集中注意力,被他哈着热气来这么一下,耳朵发痒,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赵龙的声音:“包拯一党,最是棘手。庞太师那边,总想尽速除了他,但爷爷却说除不得,还要尽力拉拢,哼。”
  季高道:“王爷高明啊。世人皆知包拯与王爷和太师有隙,他民望甚高,杀了他,一个不小心便留下话柄,难成大事。何况,他手里还有两件东西,是我们需要的。”
  展昭听到这里,更是全神贯注。
  赵龙“哦”了一声,季高接着道:“其一,王爷兵力不足,必须求助于外邦。可是辽狗在燕赵地区扎根多年,靠信义驭民。他们声称,澶渊之盟尚在,不与大宋翻脸。公子知道那盟书现在何处么?”
  “请先生赐教。”
  “当初寇准为相,真宗与他各持一半。后来寇相被罢黜,那一半到了八贤王手里。而八贤王死后……”
  “包拯?”
  “没错。现在是他与赵祯各拿一半。甚至连包拯亲信,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白玉堂看向展昭,展昭皱着眉点头。他从不知道,包大人还有这个秘密。只是这一纸盟书如何分两半保存?心中不禁犯疑。
  赵龙问:“那先生又是如何得知?”
  “嘿嘿,阴阳五行之术,易卜卦象之言,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就是猜,都一猜一个准儿。”
  雷星河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哼,先生之言,难以取信于人。你倒说说,这其二呢?”
  “其二,便是他纠集江湖人的能力。堂堂南侠被他耳提面命着不说,就连御猫的天敌,那些老鼠们,都对他敬爱有佳。这些人以一当十,每人都能引来豪侠相助,而包拯自己又通吃佛道两家,比如开封大相国寺的一禅方丈,就不是易与之辈。”
  雷星河道:“是啊,今天交手时我也奇怪,那白玉堂对我的路数甚是熟悉,莫非他们猫鼠二人经常切磋不成?”
  白玉堂听他说到展昭和自己,含笑点头,一副“你说对了”的样子。
  赵龙道:“无论如何,各个据点务要加强戒备。爷爷的换血计划也要尽速进行。雷捕头,本公子给你的立功机会,决不会少。”
  雷星河应着。季高却道:“眼下雷捕头更有一件大事要办。”
  赵雷二人同问何事,季高说:“我听说赵翎那个丫头不好好在宫里呆着,已经跑了出来。”
  展昭又是一惊,赵翎便是公主,公主出逃,这还了得?
  季高续道:“辽国与宋和亲,本来正是赵祯的机会,他妹妹却逃婚,真是天助我也。破坏澶渊之盟在此一举。若能抓住公主,一箭双雕!”
  白玉堂看看展昭,心说,猫儿的事又来了。展昭却已横眉怒目,咬牙切齿。
  雷星河道:“如此甚好。抓公主与换血计划同时进行。”
  “不。你只管抓公主,换血计划暂停。”
  “季先生,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莫非你来执行换血计划?”
  “雷捕头,你不要不识抬举。当初涂善何等威风,不也是落个双剑分尸的下场?急功近利,锋芒太露,都是你们这些武夫的短处。你和那邵剑波的一己私怨,比起王爷的江山又算什么?”
  “季高,你……”
  赵龙做出阻止:“好啦,二位都是忠心为王爷,不必相争。依我看,雷捕头还是把重心放在公主一事上,至于换血计划,不必勉强。必要时,我让紫衣出手。”
  雷星河哼了一声,道:“展昭和白玉堂被困地下,要抓公主轻而易举!我与邵剑波深仇大恨,岂能干休!”
  季高喝道:“雷星河!”
  赵龙冷笑几声,道,“季先生不必动怒。雷捕头加盟未久,还不曾见识白骨潭的厉害,咱们就让他开开眼界。你去把鸾月姑娘请来。”
  季高应了一声去了。展昭不知他们用意,但心中却隐隐害怕。
  不一会儿,听得一声女子笑,是那个曲声娇媚的鸾月无疑。“赵公子,怎么,紫衣不在,你还是想着鸾月么?”
  “鸾月,过来,让爷香一个。”
  白玉堂看着展昭冷笑。猫儿呀,这种女人,你若是真上了她的床,这辈子都不配再和白玉堂交手了。
  忽听“哗”一声,黑沉沉的空间顿时一亮,展昭忙把画影一藏。原来季高他们说话的房间就在面前黑幕的正上方,此时地板开出一块,白玉堂趁着光亮看得清楚,这块黑漆漆的空间和刚才太极阴阳鱼那间石室一般形状,下面泛着浓浓的黑水,不知是什么液体,让这块空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鸾月被赵龙抱在怀里,看着下面黑水,不禁尖叫道:“公子,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哼,鸾月,本公子要赏你啊。你曲儿唱得好,人长得好,连心眼子都是那么好!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唱那首渔家傲给他听,还跟他说了那么多,哼,情话!”说着,已经拎起鸾月,悬在黑潭上方。
  “公子饶命啊!公子,不要啊!公子……”那娇美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叫了起来。
  “饶你?你心都给人家掏了去了!你可知道,你爱的这位客人是谁?”
  鸾月只是哭着,“公……子,饶命,饶命!我……我实不知他是谁!”
  “他便是南侠展昭!记住他的名字,你做了鬼,便找他索命去吧!”
  一声凄厉的尖叫,鸾月掉了下来,栽入黑水。昨晚那红颜,刹那间化为一具白骨,浮在水面上晃悠了两下,咕嘟咕嘟冒着泡沉了。
  定力如展昭白玉堂,也禁不住心慌耳鸣,一阵眩晕。上面再说什么,都没听见。
  
  稍后,地板已经合上了,人声也已不闻,想必是离开了那里。
  昭白二人默默对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尽是经历些从未有之事,比如七年前的巨蟒,比如今日的白骨潭。
  “白兄。”
  “嗯?”
  “如果,我不幸……”
  “停!”白玉堂最怕听这个,抓着展昭的肩膀,“展昭,你知道你这只猫有多可恶?因为你的事,白玉堂不止一次地瞎掺合,可往往你不是留遗言,就是拿‘官府的事’四个字来压我。”
  展昭笑了,也反手抓住白玉堂肩膀,“你呢?你没有对我留过遗言?你不知道,当你被幽冥天子击回那一刻,是展昭第一次忘记肩上重任,只想拚命的时候;当你在寒冰谷中万念俱灰那一刻,是展昭第一次学会,如何使用善意的谎言。”
  白玉堂的手在展昭肩头僵住。这样的话,也是他白玉堂平生第一次听到。面前这人的笑,有如春日暖阳,而这言语,便是拂面的微风。他忽然感到,多年的猫鼠斗,似乎真的成为历史了。
  稍稍回过神来,又不禁在心头暗骂:猫儿学会软硬兼施了。他这种肉麻的话,真比什么“如果我不幸”还要厉害。
  “总之,不许说丧气话。让五爷想想怎么出去。”他站起身来,第一反应,还是回头朝来路看。甬道幽深,刚才的激战情形历历在目。闯倒是不怕,问题是……
  展昭也站了起来。他十分愿意尊重白玉堂的决定,无论是朝哪边走。所以,此刻万不能表现出一丝疼痛。
  白玉堂神色凝重,两边都看了看,还是坚定地转向白骨潭。
  “猫儿,你能跃得上去么?”
  从刚才地板打开的情形看来,它并非石料做成,否则他们听季高三人说话也不会那么清晰。
  这个诳语却是打不得的。展昭久未御毒,双腿皆麻,苦笑了一声:“够呛。”
  然而白玉堂已经决定了。他把剑一挥,斩下一长片衣襟,裹成绳索,将两个人的手绑了起来。锦毛鼠人如其名,衣衫质地是极佳的,这一条虽不及捆龙索,也是异常结实。捆好了,二人才发现,被绑住的手,同那时一样,还是他的右,他的左。不同的是,这次是完全贴合,自然握住。
  两人分别用空手持剑,双双走到白骨潭边上。
  不需要喊一二三。
  也不需要商量出击方位。
  跃起的那一刻,白玉堂想,这次真的是死则同穴了。
  展昭却想,绝不能死。因为,手还绑着。
  

作者有话要说:鸾月这丫头很可怜。在我心中,她不完全是炮灰……

 


第六剑 天海同蓝

  懒洋洋的上午。梦芳楼的群芳,还有一半在梦中。
  此时地下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平日里让她们又爱又怕的声音,惊惶地叫着。
  
  白骨潭边的展昭和白玉堂使出全身力气跃起,巨阙画影直指先前掀开的那一块地板。呼啦一声,整个屋子碎屑纷飞,那寒凛凛的剑势,让人觉得哪怕是铁壁铜墙,也一样粉身碎骨了。
  这间屋内却还有一人在,是那锦衣公子赵龙。此时他瞪大了双眼,尚未认出这两个恶鬼是谁——又有谁,能从白骨潭钻将出来!赵龙心思慌乱,眼见面前这两人一黑一白,目光炯炯,还道是黑白无常到了,头脑中瞬间浮现一个个被自己所害之人的面孔,忙不迭地直喊救命。
  其实赵龙武艺本也不低,尤以暗器手法见长。他没认清来人,自然不曾想到展昭已经受伤。若是他拼死一搏的话,昭白二人未必能占上风。可是这会儿,他已和刚才杀鸾月那个狠毒公子判若两人,抱着头脸,只是龟缩着。
  还好展昭白玉堂都不想在此时杀他。白玉堂用巨阙逼住他脖颈,喝道:“出口在哪里?带路!”赵龙起身,才慢慢缓过神来。看见是白玉堂,那么旁边的自然就是展昭了。雷星河这个没用的东西,竟然没把他们困死!
  赵龙抬起头来的一刻,展昭终于看清了他面庞,不仅暗暗吃惊。那面孔似曾相识,依稀就是曾和平剑秋一齐探监的冯诚。右眉梢一粒黑痣,更是和平常所说一模一样。怎么会是他呢?……
  赵龙刚才那一番喊叫,雷星河他们已经听到。这会儿,甬道内呼呼拉拉已经来了很多人。
  赵龙受制,很是乖觉,对来人僵着脖子命令:“都不要轻动!”
  白玉堂冷笑,心道,这蛇蝎还算识相。
  雷星河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展昭,柔声道:“师弟,多年不见,你瘦了。”
  展昭语气不冷不热:“多年不见,师兄也是殚精竭虑,多有劳损。”
  “师弟,你可知你们冒犯的这位公子是谁?他就是……”
  展昭不等他说完,立即接话:“展昭知道!他就是开封冯氏钱庄的少庄主冯诚,杀害前任御史李大人的幕后主使,包大人正要将他缉捕归案。”
  “师弟……”雷星河还想说话,却被赵龙止住:“雷捕头,快放开路来让他们过去!”
  雷星河犹豫不决。如果让他们过去,那小王爷不是要被押到开封府?
  白玉堂宝剑不撤,押着赵龙缓缓移步。
  展昭边走边道:“冯公子若只是教唆杀人,也许尚有一线生机。然而如今他却僭越礼法,私设武装,按律罪无可赦。师兄,你聪明一世,怎会被一个小小钱庄少主,玩弄于股掌之上?”
  雷星河无话可说,张了张嘴,捏了捏刀。
  此时昭白二人觉得前方渐亮,不是灯光而是天光,想必出口已近,便加快脚步。赵龙眼见被押走的趋势不可避免,伸直了脖子叫道:“我不认识冯诚!天下相貌相似的多了,我不叫冯诚,我是……”
  白玉堂接过话说“赵龙,是吧?哼,说给爷爷,爷爷都不信。”他在白骨潭边听这些人说话,虽然朝廷的事他不如展昭知道的多,却也猜出几分。
  众人走到出口,原来竟已出城,甬道像是从一个山丘侧面挖入地下的。昭白二人正在欣喜间,一人立于洞口,道:“二位大侠,久违了。”
  “季高!”
  白玉堂眼中像要喷出火来。正是这个毒书生,和涂善合伙害了阿敏。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白玉堂还有什么非杀不可的人,那就是他季高。
  “展护卫,你官居四品,朝廷规矩还得遵守吧?老朽作证,这位公子并非冯诚,而是堂堂襄阳王孙。他既不曾教唆杀人,更谈不上僭越礼法。倒是你展护卫,和这个江湖浪人搅在一处,逛窑子,杀妓女,威胁皇亲国戚,真真丢开封府的脸!”
  白玉堂怒道:“季高!你这杀人不眨眼的老贼,还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展护卫,昨夜是谁身着杏黄罗衫,高价买鸾月姑娘一笑?又是谁争风吃醋,踢开窗户打死鸾月?此时此刻,又是谁,把剑架在堂堂王孙颈上?”
  白玉堂气极,瞪着季高“你……”只恨宝剑不得空闲,猫儿又有伤。
  展昭挥剑指着他,朗声道:“展某入梦芳楼,只为查案。鸾月死于何人之手,苍天可断!眼前这人是否王孙,绝不是你这个满手鲜血的毒书生能够作证的。包大人铡过驸马,展某持过尚方宝剑,就算真是襄阳王孙,开封府,他也去得!”
  季高没想到他还有如此说辞。这年轻人看着清俊,不料他武艺上,口舌上,竟都是厉害角色。看着画影剑已逼到面前,只得侧过身,让昭白二人押着赵龙出来。
  这甬道出口只能容一个人。展昭逼着季高,走在最前,紧接着就是被巨阙冷刃冻得直发毛的赵龙,白玉堂走在最后。
  雷星河最恨白玉堂。昨夜那一剑之仇未报,眼下看到良机,就在白玉堂跻身洞口,将出未出之时,闷闷一刀砍去,正中后背。
  白玉堂往前一栽,宝剑松开,雷星河便将赵龙强了回来。展昭扶住白玉堂,见他后背献血直流,也不再管赵龙季高等人,先从他怀中摸出“江湖名手陷空岛卢大娘指点下锦毛鼠白五爷亲制”的金疮药,赶紧敷上。就这一下,赵龙的手下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
  白玉堂挺起身子,对展昭笑道:“放心。”
  几十个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站着,暂时没人有所动作。顷刻,展昭左手举起画影,对雷星河道:
  “从小到大,我把师兄当成除暴安良的英雄。今日师兄所作所为,展昭心碎。”言罢,刷地一声,将黑衫斩下一截,含着眼泪,一字一顿地说:“今日割袍断义。他日公堂再见!”
  此话一出,雷星河也自动容。他投靠襄阳王时间不长,其中缘由,私人仇恨更胜过权力野心。这个师弟从小和自己要好,此时重逢,却刀剑相向,往日情谊全然不见。雷星河啊雷星河,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一个邵剑波而已,邵剑波……
  赵龙看出雷星河有所犹豫,把牙一咬,命令:“上!”
  剑光烁烁,展昭和白玉堂全力出击。他们虽然受伤,却自有策略。这些人武艺平平,洞口不见增派,应该就是这个数了。两人都是把圈子缩小,节省体力,击向敌人的眼睛、手腕等部位,让他失去围攻的能力。这是极为高明的一种做法,不一会儿,就退下二十余个,剩余的也是惴惴不敢上前。
  赵龙喝道:“雷捕头,还不快动手!”
  雷星河提刀攻上。赵龙把这两人恨到骨里,觉得雷星河的钢刀兀自不够用,在腰间拔出飞刀,嗖嗖嗖连着三刀向二人掷来。如果打到雷捕头,算他倒霉!
  昭白二人是背对背应敌的。这会儿展昭正面向赵龙这边。画影巨阙都在忙碌,展昭急抽空打下两刀,第三刀却是再也对付不了了。如果侧头避过,就会伤到白玉堂。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物破空而至,卷了飞刀攻向赵龙。
  是捆龙索!
  白玉堂惊喜道:“娘!”
  “扑”地一声,飞刀不仅还了赵龙,还插在他肩膀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江宁婆婆把索一收,对着季高,冷冷地说:“季先生。你的命可真大。”
  季高冒着冷汗打个哈哈。江宁扭过头,倏地一下再次出索,把雷星河的钢刀也卷了起来。“我儿,快走!”昭白二人得到空隙,白玉堂喊了一声“娘,一日小聚!”便拉了展昭向南而去。
  江宁婆婆拿了雷星河的钢刀,走到季高面前:“姓季的,你是要我动手呢,还是自行了断?”
  季高呵呵陪笑,说,“自行了断,自行了断。”说着接过刀来,猛地挥向江宁腰部。
  “咣”地一声,钢刀被踢开,季高倒在地上蜷缩着。“哼,老贼,跟我你还耍花招,你害的人还少吗?今日我替敏姑娘报仇!”
  忽然,呼啦啦又围上来二十余人。
  原来赵龙中刀之后,捂着伤口进洞拉响机关,招来更多帮手。
  这会儿,雷星河也重新捡了一把笨兵器,又要攻上。
  “哼,你们这帮贼人,还不配我老婆子亲自动手!”说着,捆龙索一闪,拴住高处树枝,翱翔而去。
  
  昭白二人向南奔了一阵,转而向东,进了一片树林。
  这次缠斗,展昭全凭意念支撑,才没有倒下。此刻却是全身麻软,竟似要瘫了。白玉堂虽然受伤,好在刀口不深,又敷了药,倒还坚持走得一阵。他扶着展昭,也不管有路没路,踉踉跄跄地一直向东。
  半个多时辰后,来到林中一片空旷处。两人再也走不动,跌在地上。
  “……猫儿,如果,如果再有敌人来,五爷……五爷可是不行了。猫儿,猫儿?”
  还好,展昭并未昏厥,只是跌倒之后,一时气短,说不出话。他怕自己压了白玉堂,慢慢挪了挪,才缓缓言道:“展昭更是不济了……白兄,江宁婆婆呢?”
  “娘没事。她知道咱们受伤,不会缠斗,很快会赶上来的。”
  展昭喘着气道:“……可是,她并不知道我们往哪走啊……”
  “呵,我怎么会不知道?”是江宁婆婆的声音。
  “娘!”“婆婆!”
  二人用剑撑住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江宁示意他们不要动,叹口气:“你们两个,怎么都那么不小心,没一个完整的。”
  “婆婆,您怎么知道我们是在这里?”
  “你问我这奶娃子罢!他鬼点子最多。”
  白玉堂看了看娘,嘻嘻笑道:“娘,您还记得,我说一日小,便是东,您就往东来啦……”正想上手挠江宁的肩,却像是被什么拉住了。
  江宁婆婆这时也已经看见,昭白二人各有一只手还捆在一起。
  “哟,这不是我的捆龙索呀。儿子啊,你怎么弄了个冒牌儿货?”
  二人脸上都是一红。原来自从白玉堂割衣捆手,他们就一直处在紧张的戒备状态。习惯了捆龙索的猫和老鼠,在性命攸关的搏斗中,竟不曾想起,其实可以斩断绳索,彼此自由伸展。
  江宁婆婆帮他们解开,道:“冤家,冤家。”一瞥间,见白玉堂身上靠着的是巨阙,而展昭手边放着的却是画影,心说,怎么连剑都换了?这算什么啊。也只能强忍住笑,对白玉堂瞪了一眼,说:“小崽子,还不把展昭的剑还给人家?”
  这一来,两个人更是窘得不行。展昭把画影递给白玉堂,接过巨阙,强自镇定地对江宁婆婆道:“婆婆,您怎么会来徐州的?”
  江宁婆婆收起笑容,起身叹了口气:“我那酒坊,被烧啦。”
  这一句让二人吃惊,齐声道:“是谁干的?”言罢,对望一眼,都在心里骂:我问了你还问干什么。
  江宁婆婆把拐一杵,哼了一声:“都是些蒙面客。又是放火,又是杀伙计,只逼得我老婆子跟他们大打出手,十几个人围攻我一个,招招式式都要把捆龙索抢了去。”
  白玉堂怒容满面,骂道:“狗日的,若叫我碰上,我剐了他们。”
  “唉。倒也都是些好手。我伤了其中几个,其他的却不退下,我就且战且退,先藏了起来。后来,慢慢追踪他们踪迹来到这里,进了徐州,就不见啦。”
  “定是那些人……”展昭微一动怒,就想起身,却还是软绵绵浑身无力,咳了两声,喘着气。
  江宁看他脸色惨白,中气不足,知道是有内伤,忙俯身查视。看到展昭臂腿伤口周围已呈紫黑色,心里一惊,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弄的?”再看白玉堂并无大碍,便戳了他一下:“娃儿,还不快帮他趋毒?”
  “娘,您怎么净关心他啊?您瞧我这背上也好大一刀!”
  “没出息!谁重谁轻我还分不出来啊?人家肯定是因为护着你,才当了箭靶子。方才那几把飞刀就是这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护着我?嗨,要是没有我啊,他早变骷髅啦。”
  江宁婆婆不理他,背过脸去,远远地坐了下来。
  白玉堂嘴里骂骂咧咧,却也知道娘的意思。这会儿暂时安全,是该治治这病猫了。便掀开展昭衣服,开始吸毒血。
  展昭还想阻拦,只是身上无力,抬起的手被白老鼠一爪就按了下来。这七八处伤口也够他忙活,嘬完了一处又嘬一处,那动作逗得展昭只想乐:“白兄,白兄。差不多就行了。”
  “什么差不多?自然是要你彻彻底底好了才行,不然——”扭头看看娘,又回头对着展昭挤眉弄眼,做出“爷会被骂死”的嘴形。
  好容易让每个伤口都见了红血。锦毛鼠帮他包扎了,挨到江宁婆婆背后,挠着她肩膀道:“娘,娘。请您帮帮了。”
  江宁知道自己奶娃儿所耗甚多,又有外伤,此刻吸出毒来,也得运功疗一疗,便走到展昭面前。展昭坐着行礼,道:“让婆婆见笑了。”江宁微笑道:“展昭,在江宁婆婆面前,不用虚礼。你坐好了,别岔了真气。”展昭知道是要为自己疗伤,心里感激,忙端坐入定。
  一盏茶的功夫,江宁婆婆头顶冒出白气。展昭身上冒汗,丹田暖热。又过了一会儿,江宁手一起,舒了一口气,问展昭:“可好些了?”
  展昭试了试,确实有了力气,站起身来,朝着江宁婆婆深深一揖,还没说话,白玉堂看不下去,叫道:“喂,娘说了跟她不用虚礼,你别拿官府繁文缛节在我们小百姓面前使。”江宁婆婆也不与他计较,仍是对展昭道:“你跟我这奶娃子倒是有缘。这一次,你们又是怎么遇上的?”展昭便把情形一一说了。
  有娘在一旁,白玉堂总是闲不住。虽然身体疲累,还是做出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表示自己比病猫略胜一筹。他们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去打了两只野兔来,用树枝挑着烧烤。
  “娘,给!”烧熟的野兔一只递给江宁婆婆,一只扔给展昭。
  “你吃吧,我不饿。”展昭把野兔塞还给他。
  “放屁……”回头看了一眼娘,才觉不雅,又补充道:“才怪!”把野兔塞了回去。
  江宁婆婆看着好笑:“都别争啦!我老婆子面前,还有什么好争的。”说着把自己这只扔给白玉堂,说:“我早上吃过东西。你们俩都是病号,谁也不许不吃!”
  “婆婆,”展昭站起身来,笑着将手中兔肉递过去,“您也不能干看着我们吃啊。”
  白玉堂忙道:“是啊娘,您不吃,我们哪敢吃啊。”
  “婆婆,您虽然用过早饭,刚才为我疗伤也颇有损耗。展昭如何过意得去。”
  “娘,您就吃了吧!我跟猫儿分这一只就好。”
  江宁婆婆无可奈何地接过展昭手中兔肉,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笑道:“人老啦,不中用啦。连两个小娃子都斗不过。你们也真有良心,刚脱离险境,就联合起来对付我这老太婆。”三人同笑。
  
  在林中歇了两天,二人伤势大有好转。尤其是展昭,借助江宁婆婆浑厚的功力,已经基本复原了。
  这会儿,白玉堂正和娘嘻嘻哈哈,展昭采了几个野果,捧上前来。
  白玉堂抱着画影咂舌:“你看看你看看,我呢,就让你吃荤,你呢,却让我吃素。”
  “林中就那么两只兔子,你先抢了生意,倒来怪我。”
  “嘿,猫儿,又来劲儿了是不是?爷倒要看看,你的伤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说罢,抓起画影,带着鞘攻过来。
  展昭不慌不忙地把野果往地上一放,抬头时已提了巨阙,铛铛铛斗在一处。江宁婆婆哭笑不得,坐到地上,拿起两只果子,一只放在嘴边吃着,一只朝他们打过来,把两把剑打开。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两个小东西,我可没那个精神头每次都给你们劝架。”
  白玉堂嘻嘻笑着:“娘!不用您劝架,我这就把他拿下——啊唷!”原来展昭趁他说话的功夫,已经击开画影,一把把他揪住。白玉堂挣开,就往江宁婆婆身后跑:“娘,救我,救我……”
  两个大男人孩童一般地嬉闹了两圈,终于停下。展昭春风满面,走到江宁婆婆面前跪坐下来,道:“这次能遇婆婆,心中甚是舒畅。婆婆恩德,展昭铭记在心。”说着直起上身,恭恭敬敬地施礼。
  “使不得!”江宁婆婆忙扶他起来。展昭这姿势,等于下跪,他是官员,江宁女虽然不拘小节,却不能坦然受之。“展昭,你这是做什么?江湖人哪有如此客套的,莫非真如我儿所说,你那官场规矩非得在我们面前摆一摆?”
  “哈哈,娘,他是看您疼我,心中嫉妒,也要您收了他做干儿子哩!”
  这句虽是玩笑话,江宁婆婆却为之动容。这个温文儒雅的年轻人是很讨人喜欢的。虽然他身入公门,羁绊甚多,但是自己同他几次相见,已颇有怜爱之意。玉堂又总爱招惹他,这惺惜情谊倒也难得。她是从来不怕儿子多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展昭,问道:
  “展昭,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先母于六年前过世,再无其它亲人了。”
  江宁婆婆心中一酸:“孩子,这小老鼠说的话,你认为如何?”
  白玉堂一愣,娘哟,玩真的啊?
  展昭看着江宁婆婆,见她眼中满是慈爱,心情激动,感觉像做梦一般。再次跪倒,颤抖着声音道:“若能如此,展昭……万死不足报答……娘——”
  一声喊出,竟像是压抑了许久,低着头,在江宁膝下旁若无人地哭出声来。
  江宁亦是泪下,轻拍他背脊,抚慰着。
  白玉堂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展昭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们从相识,相斗,到相知,展昭的形象,有时是官府的狗腿子,有时是堪与他匹敌的好对手,有时是不错的朋友。也许他有软弱的时候,但只要白玉堂在,他是不会服输的。而今天,扑在义母身上痛哭的猫儿,孩子一般,却让人狠不下心去挖苦他。
  半晌,泪水融在笑容里,三个人都逐渐平静下来。
  “昭儿,好孩子。不管你身在官府,还是身在江湖,娘都会把你当成亲生骨肉。”
  展昭一笑,却又掉下些泪来。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了:“……娘!还有我呢。这回,轮到我嫉妒他了。”
  江宁婆婆理了理鬓边白发,把白玉堂拉过来,笑道:“好啦。娘最疼的还是你。你这么没良心,三过江宁酒坊而不入的小老鼠,娘都不曾抽你一巴掌,你说我疼不疼你?”白玉堂挤了挤眼,在母亲身上习惯性地挠着。
  展昭起身,对白玉堂道:“白兄,江宁酒坊被烧,你带娘回陷空岛安身吧。”
  “哎,你认了娘,那你得改口叫我五哥了。”
  这“五哥”二字,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的。展昭把嘴一撇:“只怕你比我还小些。”
  “哦?那你倒把生辰报给我听听。”
  “乙卯年七月廿二。你呢?”
  白玉堂把手一摊,不言语。江宁婆婆笑道:“你们两个同年。他是十一月初二。”
  二人对视一眼,都想,反正称呼还是改不了的。
  展昭道:“娘,昭儿要回开封了,您自己多保重。”
  白玉堂道:“是赵龙他们说的公主的事?”
  “据展某猜测,所谓赵龙,其实是襄阳王孙赵幼龙。”
  白玉堂点头,他也认为展昭所言不差。展昭续道:“但我仍然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像冯诚,冯诚又为何失踪。”
  江宁婆婆叹了口气:“江湖险恶,官场亦如是。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放一放。昭儿,记得来陷空岛看娘。”
  展昭点头,眼眶再次湿润了。想到当初自己和白玉堂跳崖后,江宁婆婆一夜白头的情形,又想到她为了让他们和解,几次使出捆龙索……能认下这位好母亲,实是他几世的福分。轻唤一声娘,再次跪下,拜了三拜,才离去。
  走出树林时,听得背后一声“猫儿”,是白玉堂追了上来。
  “猫儿,这个给你。”
  展昭接过来一看,是一支短小的烟花。他明白这是什么。
  “陷空岛信号从不给外人的。你这是……”
  “谁说从不给外人?阿敏我就给过。而且……”
  展昭看着白玉堂,知道他是欲言又止,也就不多说,伸出右手在他肩上拍拍,表示感谢,转身走了。
  十余步外,听到那人又说:“猫儿,别舍不得用啊——”
  
  展昭把那支焰火贴着胸口放置。他确实舍不得用。
  不过他终究还是用了。因为包大人被“罢黜”,要做满这场戏,还非得五鼠相助不可。
  当他看着五鼠送回包大人,并押着自己师兄的时候,胸中感慨万千。
  一些原来在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远了。另一些本来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人,却进了自己的心,融入自己的生命。
  比如,包大人,公孙先生。
  现在还有,娘。还有……那个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锦毛鼠白玉堂。
  
  师兄被铡后一个月,展昭再次与白玉堂不期而遇。这次是在楚地常平盐仓。
  白玉堂有了一个恋人,名叫苏虹。
  这个女子和他真是绝配。展昭来此地的本意,是要查案,可是见到他们俩,就又多了件事。他护着他们,也撮合他们。看见那两袭白衣站在一起,便觉得无比赏心悦目。尽管他们是“逃犯”,尽管他们其中一人已离死期不远。
  韩彰也恋爱了。他的姑娘陆珠儿,同样是一个离死不远的人。
  展昭亲眼看着这个悲剧,也亲自守候着这个悲剧,希望能给它一个最美的结局。用情至深如白玉堂,能走出阿敏的阴影已属不易,现在,他多么希望他能握住幸福,不再流浪。要知道,苏虹是比阿敏更有能力温暖他的人!
  可是……一切都那么快,就结束了。
  
  铡了恶贯满盈的阎正诚,展昭骑了匹快马,飞也似地向东海奔去。
  虽然韩彰叫他不用去,他们要自己走完这一程,但是他仍然不放心。一个注定悲剧的结局,便要有一个注定孤独的主角。他不能让白玉堂独自充当这个主角。尽管还有他二哥韩彰——另一个孤独主角。
  他知道他们行进的路线。虽然万里跋涉,倒底心意相通,几乎就在他看到海时,也就看到了他们二人。柴心农已经走了。这小捕快上过这堂课,也从展大人身上学了些东西。他留下他们,回去消化他的所得。
  “韩二哥,白兄——”
  喊出口,又觉有些后悔。此时的海岸是那么安静,任谁都不该去破坏它。
  苏虹和陆珠儿的遗体,已经顺着海浪漂走了。白玉堂和韩彰商量过,是要把她们带回陷空岛,还是带回他们父母坟前。最终,决定让海带走她们。他们把她们放在一张木筏上。这生死相依的姐妹花,将永远不再分离。
  展昭缓缓地靠近二人。他们知道是他,都没有说话。韩彰慢慢转过身来,点了一下头,算是问候。白玉堂却仍然在礁石上愣着,望向大海。
  展昭便立住不动。
  许久,只见白玉堂不言不语,顺着海岸线往北而行,眼睛兀自不离开海面。韩彰却不跟着他,自己坐在礁上发呆。展昭在海岸内侧,与白玉堂同步而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也不知走了有多远。夕阳已接近海面,就要一点点沉沦下去,而身后韩彰早就出了视野。白玉堂脚步不停,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展昭,那面孔与平日风流倜傥的锦毛鼠简直判若两人。
  展昭看在眼里,心道,他是真的爱她。恐怕,比当年爱阿敏,还深了几倍。
  这样对望着又走出十几步,白玉堂猛然停住,呼啦一声拔出画影,向展昭刺来。
  展昭并不意外,也是拔剑相迎。两个人便在夕阳下一声不吭地对攻,剑招一如既往地凌厉,下手一如既往地毫不留情。
  拆了百余招,白玉堂大喝一声,扔掉画影,徒手相对。于此同时,展昭也撇了巨阙,和他呼喝着斗在一起。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一片红霞洒在天海相接处,在海面上晕染开来。
  一开始,两个人出手还颇有章法,此来彼往,甚是精致。然而慢慢地,出手位置越来越奇怪,速度力道越来越乱套,身法姿势也是越来越难看。再后来,已经和未习武艺之人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此时有人看到,绝难相信这就是名动江湖的御猫锦鼠。
  天色微微暗下来,连红霞都褪去了。苍穹沧海,都只剩一片蓝。而茫茫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他们二人,还在缠斗不休。
  此时二人已经开始抱住厮打。你一拳,我一脚,或捶胸,或袭背,和几岁的小孩儿打架没什么区别。
  又是几个“回合”,展昭揪住白玉堂头发,“咵”地一声将他按倒,自己也被拽翻。这下子完全不分彼此,滴溜溜地沿着海岸线翻滚,任凭浪花将衣衫湿透。
  长庚星已经开始闪耀,天海同蓝,又浓了一层。
  白玉堂被展昭压在身下,第一次从心底认同他似乎真比自己略胜一筹。身上潮湿,头皮又被扯得生疼,终于叫了出来:
  “猫儿!”
  展昭方才住手,放开他。白玉堂肯出声,这通架就没白打。
  两个人就这样躺着,手臂交错,喘着气,一言不发。
  良久,白玉堂苦笑一声,道:“我不敢跟二哥这样打。”
  展昭嘴角轻轻一动:“我知道。”
  星光下的海岸边,巨阙和画影斜在沙滩上。不远处,白玉堂看着展昭的眼睛,怔怔地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上半部分到此结束,清水得一塌糊涂……下半部分的章节顺序会和9475单元顺序稍有差别。

 


第七剑 金楼独往

  夜幕下,昭白二人坐在海滩上迎着浪花,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白玉堂道:“有人说,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我很想知道,白玉堂的又是哪一颗。”展昭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却不觉,仍出神道,“看看……它是摇摇欲坠呢,还是坚如钻石。”
  展昭不知接什么话好,唯有静静地陪着。不久,听到韩彰一声声唤着五弟,二人才感到秋凉阵阵,拾剑起身。
  韩彰寻到二人,见白玉堂面色红润,眼神平静,知道他已从失去苏虹的哀痛中调整过来了,感激地望了展昭一眼。
  白玉堂道:“快中秋节了,不如同我们一起回陷空岛,看看娘。”
  展昭犹豫了一瞬,仍是缓缓摇头:“中秋夜,开封府正要增派人手,护卫京师,我走不开的。代我向娘问安吧。”韩彰知道他认江宁为义母的事,并不怪责,拉了五弟欲行。白玉堂却不动,道:
  “二哥,你先回吧。我送他一送。”
  
  这一送,竟送到了东京。
  进城时,恰是八月十五的正日子。汴京城里车轿穿梭,骡马喧闹。展昭是晚间当值,此时尚早,未到酉时。展昭笑着对白玉堂道:“白兄送我千里,我何以为报?”白玉堂捶他一拳:“少装蒜。白爷第一次在京城过节,你当班前,能陪我几时,便陪我几时罢。”
  展昭知他贪玩,想起一处,引着白玉堂去。那是城内汴水湾头虹桥附近。长桥卧波,舢舻相连,颇有赏玩之妙。展昭笑道:“醉仙楼你是熟的,若论酒菜,那里已臻极致,也不新鲜。不过开封自有你没吃过的东西。”白玉堂只是笑,任由展昭领着他在河畔游廊中穿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质朴的木舟与华丽的楼船同时入景,相映成趣。下了堤外石阶,来到一处丈余宽的小码头,只见六七张乌篷船一字儿排开,在斜阳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缆绳系处,人头攒动,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些是农闲和节庆时临时进城的农家小贩,食料都是自家带来,最是新鲜。”白玉堂一望,见卖东西的,买东西的,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百姓,一碗一碟都非常简朴,很多人就蹲在路边吃,看上去却是有滋有味。展昭叫了两碗鲤鱼烩面,那是开封名吃之一,汤鲜味美,面滑筋韧。白玉堂是不在乎吃相的,见猫大人都吃得随意,便也捧着碗,嘶溜嘶溜地吃起来。这简简单单一顿,比起酒楼上饕餮一桌,又别有风味。
  二人迎着夕阳,一碗下肚,身上也是暖的,心里也是暖的。“猫儿,今日鲤鱼,与平时大不相同。布衣之食竟甘美如此。”展昭却道:“先别忙,另有一物,不可不尝。”白玉堂暗笑,心想这家伙平日也是只馋猫,倒不点破,仍是乐呵呵地跟着他,离开码头,行至桥下。这里有一间小棚子,傍着石墩,把住了桥下生意风水。棚中一人头戴书生巾,忙碌不已,离开的人手中都握着一根香喷喷的棍儿糖。
  展昭在白玉堂耳边道:“这小贩识得你的。你只需报上白玉堂三个字,他一准儿给你免费。”白玉堂哈哈一笑:“锦毛鼠名满江湖,从未想拿名字占便宜。”猫儿却只是怂恿。白玉堂拗他不过,终于走上前去,对小贩揖道:“在下白玉堂。”
  “白玉糖?好嘞。现做,您等着啊。”说罢只是低头鼓捣。白玉堂心说,真给我免费?倒也不用。糖好吃,五爷自然不会空手。
  小贩捧出糖时,真是浓浓杏仁香,诱人之极。“客官,这是您要的白玉糖,两文钱。”
  白玉堂纳闷:“什么叫‘我要的白玉堂’?”
  小贩还没答话,旁边又有路人接道:“我也买个白玉堂。”另一人道:“给我也来一个。”
  这下可把白爷窘到了极点。也不拿糖了,转身就找猫算账。小贩唤他也不再理睬。
  展昭却早就站到河对面,一手提剑,一手捂着那几欲爆破的肚子,无声地笑着。
  “臭猫!”老鼠龇牙咧嘴地跳了过来,一把揪住猫的胸口,“你……你……”
  毕竟是在开封城,展昭自有顾忌。忍住肚疼脸涨,低声道:“玉堂,饶了我吧。”
  白玉堂脸上红一下,白一下。这声“玉堂”,让他想发作却又无法发作。想到那杏仁糖的香味,把手一紧,气呼呼地问:
  “你老实说,这白……这糖你吃过多少次了?”
  终于止住了肚疼脸涨,展昭缓了口气,道:“没有。”
  “哼,我不信。”
  展昭按住他抓着自己胸膛的手,几乎又要笑出来,然而还是正色道:
  “真没有。我一念叨这名字,就吃不进去。”
  白玉堂使劲将他一推,愤愤地道:“那你也是买过。”
  猫儿也不辩白,看看天色,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唰”,画影半出,带鞘逼向他:“大过节的,戏弄了五爷,就这么走了么?”
  “那依白兄之意,又要展某如何?”
  白玉堂将身一转。刚才这句不再叫他“玉堂”,心中竟微微有些失落,一时也想不出要这位“展某”如何。
  展昭看他一眼,腾空跃起,再回到刚才那卖糖棚子前,掏出十两银子,对小贩说:“掌柜的,你杏仁糖的原料,我全要了。”
  这破落书生在开封也混了段时日,知他是个人物,忙施礼道:“大人给的太多了。小的手里所有原料也不过二两银子。”
  展昭摆手道:“中秋佳节,多些无妨。我的朋友与你这杏仁糖重名,不可犯了他的忌讳。你再做这糖就改个名儿吧。”
  小贩称谢,交出杏仁糖原料。展昭转身,见白玉堂早就立在一旁,便把原料交在他手里。
  白玉堂一直看着他,接过东西时怒容已去,只耸了耸鼻子,做出个“请便”的手势。
  展昭便向府衙走去。白玉堂仍跟在他身后。转过一道街,五爷看见路旁有个江湖郎中卖跌打膏药,摊子上另有两个银灿灿的东西闪亮入眼,便走过去瞧。
  那是一对银鞘匕首。白玉堂出身富贵,这种金银之物他最识货,见鞘上云纹雕刻得十分精致,便拾起一把拔出来看。这匕首寒光倒也出色,虽不是宝刀宝剑,却也映物如镜,透着精气。白爷孩子气涌上,用画影剑脊相试,匕首丝毫无损。
  展昭正行,却听白玉堂在后面唤他,便停住相候。
  “猫儿,给你一个。”
  展昭看看匕首,再看看白玉堂,似笑非笑地道:“白兄,这是……”
  白玉堂扬眉道:“日后你我有了孩子,拿这个当信物。同是男的,让他们结个猫鼠兄弟;同是女的呢,让她们结个猫鼠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个猫鼠亲……”
  这话刚出口,展昭已经开始忍笑,等他说完,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来。
  老鼠眼一瞪:“有什么好笑?送你东西,不要拉倒。”转身要走。
  展昭忙拉住他:“是展某错了。玉堂,莫恼。”
  白玉堂没好气地瞅瞅他,心道,这猫儿一做错事就不以白兄相称了。
  展昭轻轻接过匕首,握了握,再从白玉堂手上拿过另一把,拔开来,在自己这把的柄上刻了一个“昭”字,递给白玉堂。
  虽是给未来儿女之物,现在并不知道姓名,白玉堂也不以此举为怪,照样学样,也在另一把上刻了一个“堂”字,送给展昭。
  
  对开封来说,这是个幸运的中秋。朗朗夜空不见一丝云彩,皓月东升,顿时盈盈夺目,衬得汴京华美异常。人们相邀而游,搭棚设台,登高遥祝,把盏为歌,道不尽的喜悦美好。
  皇宫内,赵祯也已领着太子和近臣,来到皇城东侧升平楼上。此楼临街,取与民同乐,四海升平之意,高十余丈,流光溢彩,金碧辉煌。逢此佳节,天子既赏月,亦观人间欢庆景象,得意于自己治下盛世繁华;庶民既赏月,亦窥天子尊容,皇家威仪,赞叹自身生逢太平的幸运。
  尽管白玉堂进过皇宫,不以官家气派为奇,却也陶醉于这片和谐美景。他半躺在宫外子瓦桥护栏上,一切风景尽收眼底。这个视角,若是赵祯得知,怕是也会艳羡的。
  一顶蓝色的轿子悄然进入这片祥和,停在子瓦桥边。轿中走出一位黄衫女子。她望向升平楼时,白玉堂并未在意,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足以让半个京城震动。
  那女子望着楼上之人,久久不愿离去,终于叫道:“小宝——”
  一声喊出,自有惊天动地之效。那声音,不仅白玉堂无比熟悉,赵祯也是大为吃惊。拥有那个声音的女人,应该早已长眠九泉,不在人间了啊。
  太子听得真切,在高楼栏杆上探着:“娘!娘!”
  这下,皇帝可是怒了。是谁胆敢冒充敏儿,让太子失态?挥手间,早有数十名禁卫军将黄衫女子团团围住。当先一人喝道:“大胆狂妇,蛊惑太子,惊动圣上,拿下!”左右便上来拿人。
  自她喊出这一声,白玉堂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这身形,这声音,真让人怀疑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此时看她形势危急,再不犹豫,飞身拦在她前面。
  他亮出画影的同时,也回头瞧向她。但见此女身材高挑,眉目含情,叫了一声“白五爷”。不是阿敏却是谁?
  军士们仍要拿人。白玉堂心神不定:这里是猫儿地盘,阿敏当众犯驾也是事实,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半招半招地使出来,挡开长枪短刃,本能地不愿让阿敏被带走。
  忽听人叫道“且慢动手!”正是展昭。
  他走到升平楼下施礼,高声道:“臣护驾来迟,陛下恕罪!”赵祯道:“展护卫无须多礼,与朕拿下这个狂妇!”展昭得旨,起身望着白玉堂:“白兄,圣上在此,不可造次。”又看向他身后女子,只一眼,也是一怔:“你是……”
  阿敏却丝毫无惧:“展大人,万岁要见我,去一去无妨。”
  白玉堂仍僵着,对阿敏道:“……阿敏,真的是你么?你不是已经……”
  阿敏微笑:“没错。阿敏死了,又活了。此事一言难尽。我心系太子,若能进宫,正好团聚。”
  “可是——”白玉堂拉着她,却被展昭阻住:“白兄,若她真是敏姑娘,圣上定不会为难于她。”阿敏含笑点头。白玉堂虽万般不愿,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阿敏被禁卫军带走了。
  人群散去之后,展昭看着如痴如呆的白玉堂,叹了口气:“白兄,请往府中一叙,如何?”
  “我不去。”他仍望着阿敏被带走的方向,“她,她还活着。她又活了。我……还是留不住她……”
  “白兄。”展昭内心焦灼,却努力冷静着:“请随我回府,公孙先生有事相告。”
  白玉堂缓缓回头,看着展昭。阿敏又活了,他们之间,会不会风波又起呢?
  
  公孙策像是卜过会有远客来访,只一声叩门,他便来迎了。
  展昭向公孙说起阿敏犯驾一事,公孙竟不惊讶,看看白玉堂,道:“白五侠以为如何?”
  “是她。不会错。相貌,声音,一点儿都不差。”
  展昭却道:“与那赵龙不同,她对敏姑娘的事,似是感同身受。”
  白玉堂不解地望着他。公孙策给他们泡了茶,请二人坐下,方道:“白五侠,你与展护卫在徐州的所见所闻,在下已经知晓。据展护卫所言,那自称赵龙的襄阳王孙,形貌其实是开封冯氏钱庄故少主冯诚。”
  “那又如何,眼下阿敏……”
  公孙策示意他先别着急,续道:“自从那日听了展昭之言,在下遍查野史,笔记,终于查到一些线索。曾有一种奇门异术,叫做借尸还魂的,白五侠可知道么?”
  “鬼神之事,白某不知。”
  “并非鬼神之事。若有一定道行修为,并懂得相应咒语,能在死者阳气未尽时作法,便可使外人意识封入死者体内,控制尸身。旁人看来,就好像死者复生一般。”他捻须低吟,又道:“我曾听人传闻,襄阳王孙赵幼龙在三年前遇刺身亡,那么这个赵龙,很可能是他借了冯诚身体,请高人助其还阳的。在下想到此节,便叮嘱展护卫务须留意,既然有人懂此邪术,难免不再行施为。没想到,这次却是对敏姑娘……”
  白玉堂听得云里雾里:“先生所言……闻所未闻。可是阿敏,阿敏她死后多时才入殓,是我亲手将她掩埋,怎会阳气未尽?”
  “书上另有交待,若是修道者元神出窍,自己去控制尸体,那么即使是阳气已散的尸身,亦可作法。”稍顿一下,又道:“展护卫,恐怕,得进宫保护圣上了。”
  展昭点头欲行,白玉堂却叫道:“等等!便是去,也是去保护阿敏。就算谁要借尸还魂,可她叫小宝,叫我,叫展昭那各自不同的神情,又有谁能学得那么像?”
  展昭却道:“有一样不像。”
  白玉堂盯着他,展昭避开他的眼睛,道:“那彬彬有礼,镇定自若的神情,不像。”说罢,提剑出屋。
  白玉堂皱眉:“死而复生之人,当然镇定自若,又能说明什么?”也跟了展昭出去。
  一路疾奔,到宫墙外,展昭停下对白玉堂说:“白兄,你信不过展昭?”
  白玉堂不语。展昭道:“你若窥伺禁宫,万一被人察觉,多有不便。你回公孙先生处等我,旦有消息,我一定回来告诉你。”
  猫儿的风格他是清楚的。即便是从前,他也没有真正怀疑过他,何况如今。白玉堂把展昭的手握了一握,道:“好,我等你消息”,转身向府衙走去。
  
  黄衫女子在众武士押解下,一步步登上了升平楼。
  赵祯望着面前的美人,几乎迷茫了。
  “你……真是敏儿?你如何死而复生?”
  她跪在地上,梨花带泪,楚楚动人:“回万岁,民女确是阿敏。想是天可怜见,我死之后,有仙人知我心愿未了,带走我的魂魄,以菩提仙露助我还阳,令我与太子再续母子情份。”
  “……真有此奇事?那,那你如今在何处安身?”
  “是庞太师收留了我。他并不知我身份,只是看我孤苦无依,便留在膝下做了义女。太师为我另取一名,唤作含晴。”
  赵祯一时无语。沉思片刻,对天叹道:“若是有人也能让兰妃还阳,朕当无憾!”扶她起身,道:“你一定是思念太子。他就在此处,你们先叙叙吧。”太子一直在父皇身后等他这句话,此时便不顾一切地扑到了阿敏身上,二人喜极而泣,自顾自地亲热。
  中秋团圆夜,重要的皇亲国戚都被召到这升平楼上饮宴,襄阳王也在其中。他注视着这母子团聚的情景,走到皇帝身边,道:“圣上,佳节逢喜,这个阿敏,您可还有意么?”
  赵祯一凛:“皇叔何意?”
  “老臣是说,如今太子平安,她心事已了。此时要纳她为妃,她必不会再回绝。”
  赵祯龙颜微敛:“皇叔,莫非要陷朕于失礼失信么?”
  “老臣不敢。老臣惶恐。”
  “当年朕已答应她,不会再提亲事。金口一开,岂能反悔?何况,她如今这——”赵祯看着阿敏,摇了摇头,“此事不可再提。她在宫中也不便久留。有庞佶照料,朕心可安。”
  
  白玉堂在开封府呆了一夜,仍是心神不宁。天刚亮,就跑到宫外御街的茶楼上候着,却不见展昭出来。挨到辰时,忽见宫门一开,两名禁卫军送一人出来,正是“阿敏”。
  白玉堂忙迎上前去。
  “白五爷,”含晴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这样的阿敏让他有些不自在。抱着画影“呃”了一声,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白五爷,你往日对阿敏有恩,然而阿敏死死生生,却依然无法报答你。”
  “不谈这个。你……那你现下有何打算?”
  “白五爷,你能带阿敏去趟开封府么?”
  “开封府?……你还有什么冤情要申?”
  “不是。我想见见展大人。”
  白玉堂心里一沉。果然开始了。经历了那么多,他所爱的,阿敏,苏虹,都离他而去。他其实已不在意再一次的失去,然而他偏偏不希望她去找展昭。如果她和展昭在一起,他,恐怕将有双倍的酸楚。
  然而阿敏的要求是没有理由拒绝的。白玉堂道:“他进宫未出,我们去府衙等吧。”
  
  昨夜升平楼上的事,展昭早已攀在屋檐上看到了。他耳力极强,就连襄阳王与赵祯的小声说话,也听了个一清二楚。眼看皇帝并不为其所动,又没安排含晴到太子宫中居住,已放了一半心。待到早朝散后圣上再次召见含晴,善加抚慰后遣她离去,展昭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他不知道白玉堂在御街,从侧门直接回府了。
  白玉堂携含晴来到开封府,凡经历太子一案的衙役都惊得张大了嘴,望着这还魂之鬼。听衙役说,展大人已经回府,白玉堂心中好自没趣。来到展昭房间,屋门开着,猫儿正趴在桌上打盹。
  含晴道:“白五爷,我与展大人有话说。”白玉堂便不再跟随。
  展昭听到是他二人,已起身相迎。
  含晴道:“展大人,借一步说话。”展昭和这位死而复生的阿敏相处,始终没有白玉堂那么局促,大大方方地把她请到屋内坐下,沏上茶,静静地打量她。
  “展大人,你不问问我,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么?”
  “敏姑娘并非凡俗女子,自有奇遇。”
  含晴便把什么神仙菩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见展昭仍然不温不火,似无关心之意,皱眉道:“展大人,阿敏还阳,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触么?”
  展昭笑道:“你能回来,大家都很欣慰,又何需多言?”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没有什么感触,可是阿敏是死过一次的人,这阴阳相隔的苦痛,我也受够了。”站起身,背对展昭,又道:“我能还阳,是因为我心愿未了。第一个心愿,是再看太子一眼,看他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不再受苦。如今此愿已成。然而我还有一桩心事——”
  她转过身,见展昭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便缓缓走近,道:“展大人,在很久以前,我的心,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敏姑娘心系太子,展昭知道。”话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展大人,一别经年,你离阿敏越来越远了。你曾对阿敏说过,你也关心我;你还说过,惟情义者相交。如今阿敏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你却连半分情意都不肯给我么?”
  “这是你的第二个愿望?”
  含晴微微低头:“若能伴着你,阿敏便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展昭听了这句,并不动容,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道:“若是皇上不赶你,你也会对他说出这句话。”
  含晴脸色一变:“展大人何出此言?我,我是阿敏啊。皇上是杀我姐姐的人,你却是我的恩人。你们两个人在我心中何止天差地别!又怎可相提并论?”
  “我并未说你不是阿敏。我只是说,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她的要求,似乎不该这么多。”
  “你,你……”含晴气急,“铛”地一声把茶杯摔在地上,“展大人,阿敏诚心诚意来找你,没想到你……”
  展昭冷冷地道:“敏姑娘,若无他事,请便。”
  “好。好。好!”说了两声“好”,已走出门外,第三声,被砸门的声音盖住。
  过了片刻,窗子“呀”地一声开了,一个白影闪了进来。
  “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白玉堂压抑不住怒火:“展昭,你,为何如此待她!”
  喀嚓一声,桌子在他拳下应声而碎。
  展昭望着他,一声不吭。
  白玉堂的拳头仍紧紧握着。他可以不再吃他的醋,却不能容忍他欺负她。揪住展昭,先给他胸口一拳,见展昭并不避过,更是紧紧揪住,恶狠狠地冲着他:“你说,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展昭缓缓摇了摇头。
  “可是她刚才亲口说,你对她表示过!”
  “从前的敏姑娘,展昭喜欢过,却并无非分之想。而且……”展昭望着这个咬牙切齿的白老鼠,“自从听张龙他们说,你很喜欢她,我便只当她是朋友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充英雄,充汉子是不是,是不是!”每一句,都伴着一记拳头,有的砸在胸膛上,有的打在肩上。展昭也不避,被他打得坐倒。白玉堂半跪下来,接着打。
  “不为什么……”展昭扶住白玉堂的肩,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展昭一生,结识了很多人。然而只有一个白玉堂,是最最特别的。”
  白玉堂停了拳头,喘着气道:“不可能。”
  此时两个人都是坐在地上。展昭不再言语,从怀里掏出匕首,轻轻抚着柄上那个清晰的“堂”字,目光如水般温柔。
  这个动作,饶是白玉堂再后知后觉,也不禁失态。他红了脸,哑着嗓子,缓缓问道:“……猫儿,当日在城东武道场,你所说的话——”
  那是阿敏未死之时。为了救她和太子,他们被捆龙索拴着,双双追至城东武道场。在高墙外,展昭对白玉堂说,如果自己有什么不幸,让他千万不要犹豫,砍了他的手,带她们走。白玉堂质问他是否要表示自己对阿敏有深情厚爱,他答了一句:
  “惟有深情厚爱,才能天长地久。”
  此时,展昭仍念出这一句,却是毫不逃避地对着白玉堂的眼睛。
  白玉堂的心怦怦跳着。他自命傲笑江湖,风流天下,然而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主动追求别人。眼前这情景,如同将他放入炙热的火炉,浑身都烧得滚烫。倘若面前是另一个人,他早就逃了。可,偏偏是这个猫儿……直教他避也避不得,说也说不得,只能任自己被他目光烧焦。
  展昭却也不忍心继续如此相对。把匕首收了,扶他一同站起,道:“也没什么。总之……凡苏虹愿意为陆珠儿做的,展昭都愿为白玉堂做。”
  “……”
  从他屋中出去的时候,白玉堂心里知道,猫儿对他,远不止苏虹对陆珠儿。至少,苏虹心里,还能进得去一个白玉堂。可是,猫儿呢?他的心中,还能进得去别人么?
  ——而我,我白玉堂的心,此时,又能离得开他了么……
  
  白玉堂发了一天呆,当晚回到自己客房,久久不能入睡。
  他想到外面客栈自在着,却又舍不得。猫儿灼灼的目光,兀自在他心头燃烧,总觉得出了这个院儿就再难相见似的。
  他总在揣摩,苏虹和陆珠儿之间是什么感情。是友谊?比友谊多一些。那,多的那些又是什么?苏虹喜欢自己,可是为了珠儿,她可以放弃。人言道,为人莫要重色轻友,可是她看着珠儿的时候,根本毫无轻重可言,简直是一边儿倒。她为了珠儿,可以不再申冤,不要活命,连陪着白玉堂浪迹天涯的念头都可以打消……这,这算什么?同性之间,莫非,也能生死相许?
  猫儿说过,我不去找敏姑娘,却婆婆妈妈地跟他纠缠不清。
  猫儿说过,我要什么,便拿去。
  ……猫儿还说过,看见我受伤,他会忘记肩上重任,只想拼命。
  甚至,连我喜欢吃什么东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而我,我见了他,会欣喜。他皱眉,我便想逗他;他佯怒,我便想挠他;他轻哂,我便想揍他,他低头,我又想哄他。他使坏的时候,我恼恨他;他对我好的时候,我……喜欢他。
  想到这里,白玉堂如同当日在徐州城隍庙房顶上那样,望着月亮,呆呆地笑了起来。
  
  展昭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他当晚回屋后,看着被白玉堂砸得稀啪烂的桌子,开始默默地拼接。木块,木条,碎屑,有的划在手上,生疼,他却不觉,像一个执著的孩子,只想把它原模原样拼好。
  他其实并不后悔让玉堂明白自己的一番情意——他迟早要知道的。然而他仍是后悔,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了出来。玉堂为了一个死而复生的“阿敏”,已经干发了一天愣,现在听了自己如此大违伦理之言,这白老鼠傻子一样地出去了,不知道还要愣上多久。展昭啊展昭,你喜欢他又能怎么样,都是须眉男子,还能整天窝在一块儿不成?何况……开封府,是你放不下的。守着这片青天,就该做一个天煞孤星。不该爱什么人,不该拖累什么人。
  十七,十八……二十二,二十三……
  他机械地数着手中散乱的木块。
  忽然,一个极远极微弱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他多年保护包大人形成的习惯,因为那声音来自禅房。
  巨阙在主人手里警觉地紧着。须臾间,人和剑都已抵达窗棂之外。“什么人?”
  屋内微弱的灯光应声而灭,却不见有人出来。“大人!”没有人应,但愿包大人并不在内。他踹开房门,屋内虽然漆黑一片,然而桌椅几具的摆设位置他都熟悉。巨阙带鞘无声探过去,蒲团上软着一人。
  展昭心凉如冰。凶手就在屋内,可是这房里却连呼吸声也无,又怎么判断他的位置?他右手握紧剑柄,一寸一寸地拔出剑来……
  就在剑尖出鞘的那一刻,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往外冲。展昭挺剑便刺,然而那东西犹如鬼魅,倏地一下便到了外面。他跟出来,绕着禅房行了一圈,不见那鬼魅的踪迹,只有跃上屋顶,在高处探寻。须臾,听到北墙附近一声尖叫。是“阿敏”的声音。
  一物如闪电划破夜空——是画影!白玉堂与来人厮斗起来。看身法,也不过几个略具本领的黑衣夜行人,不是刚才那鬼魅。
  展昭心神稍定,回禅房点起灯火,蒲团上却不见有人。刚才软在那里的,却是谁?他不及思索,即刻奔向后院,一边叫道:“大人!大人!”
  原来包拯酉时被召进宫,才刚刚回来,在自己屋内换下朝服。王马张赵四人向来警觉,白玉堂与刺客打斗的时候,他们已经奔至包拯卧室外守着。
  “展大哥!大人在这里,没事。”
  展昭疾行入屋,见包拯平安,大略说了刚才情况,包拯脸色忽变。
  “展护卫,快去相助白五侠。”
  “是”,应了一声,人已跃出丈余,在北墙内迎上打斗中的白玉堂。
  黑衣人共有四个,两个使峨嵋刺,两个使双刀。这几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先前禅房中的事,似乎仅仅是转移展昭的注意力。此刻他们见不是昭白二人对手,便用刀逼住含晴,叫道:“都别上来!”
  二人只有暂且立住。
  “展大人……白五爷……”含晴神色极是慌张。
  嗖嗖几声响,黑衣人射出袖箭。趁二人拨打袖箭的时候,带着含晴跃出墙外,逃脱了。
  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便要追上,却被画影拦住。
  “猫儿,你不怕他们调虎离山吗?”
  “玉堂……”
  “我去。你守着包大人。”言罢,毫不迟疑地飞身出府。
  “玉堂!那个阿敏她……”
  秋风忽起。最后这句话,被锦毛鼠扔在了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表白了……虽然很含蓄的说……
很多人不喜欢魔音敏,但我要说的是,这里的含晴,也不是一个简单的炮灰……虽然由于篇幅所限不能让她充分发挥,但是我还算喜欢这个角色。

 


第八剑 银鞘双出

  那袭白衣跃出开封府院墙的时候,展昭觉得心沉了下去。好重。
  只恨,此时自己不能离开。
  然而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收了巨阙,依旧转回府中。
  
  包大人却从禅房走出来。展昭看见,便道:“大人不宜走动,刺客也许仍在附近。”
  “本府无虞。展护卫,你叫公孙先生同来禅房议事。”
  展昭犹豫了一下,见包拯神态凝重,像是有极重要的事,便去了。不一会儿,三人到禅房聚齐。公孙策把门窗关好,展昭将四周情况又查看了一遭,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点头示意。
  包拯叹了口气,拾起自己常坐的那个蒲团翻过来。公孙策怔住:“大人……”
  那蒲团后面破了一块,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取走了。
  “今日之事,本府不能再瞒。二位都知道,辽人亡我之心不死,只因澶渊盟在,每年给他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方能维系宋辽安定。天子将盟书置于大相国寺,与我各持一锁匙。不料,两把锁匙皆已被盗。”
  “两把锁匙?”展昭上前一步,“属下曾在徐州梦芳楼暗窥襄阳一党,他们说过欲取大人所持的半份盟书……只是,大内那把锁匙,何时盗走的?”
  “中秋夜。本府也是刚才入宫方才得知。”
  “昨天晚上?”展昭心中一紧。那个“阿敏”到哪里,竟把盗贼引到哪里,看来她确有问题。在皇宫,自己盯梢一夜,竟然还是百密一疏。又想到方才禅房中那个鬼魅一般的人,不禁打了个冷战。
  公孙策道:“如果是襄阳一党盗走盟书,看来他们已经准备起事了。”
  包拯道:“襄阳王这几年运筹帷幄,朝野上下换了不少他自己的人。圣上即便有所察觉,却不知其野心已昭然若揭,否则,便该趁他在京时一举拿下。”
  “倘若他毁掉盟书,又能如何?”
  “展护卫有所不知。”公孙策接过他的问话,“他何必要毁,只需交给辽国仇宋一派,鼓动辽主对我作战,同时再与其另立盟约,诱以他们更大的利益。辽主纵然雄略,恐怕也会上钩。”
  “可恶!”是了,辽人最重言诺,如果宋人自己丢了盟书,辽主必定认为宋人轻辽,难免不受挑拨。到时不论胜负,北部边境都是一场灾难。
  包拯正色道:“眼下不容再缓。公孙先生,你带上王朝马汉,去大相国寺告知一禅大师,请他死守盟书;展护卫曾亲耳闻听襄阳一党密谋,便随本府进宫作证,务须劝得圣上追回襄阳王,不可放其返回封地。”
  
  当晚白玉堂跟随刺客出了府墙,一路紧追。没想到那几个黑衣人押着含晴,速度竟还不逊锦毛鼠。白玉堂与他们一直有十余丈距离,看见他们翻越城墙时的身法,暗自吃惊:带了个人,还能那么利索,阿敏这次重生后变得轻灵了么?
  到城郊青云浦时,黑衣人放慢了脚步。这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山岗,林木丛杂,地势多变。白玉堂跟得紧了些,看到他们曲曲折折绕了许多弯子,不知何意。
  忽听林中一声呼啸,几柄飞刀向着黑衣人射来。白玉堂正惊讶间,林中闪出十余名金甲武士,同黑衣人斗在一处,含晴则被撂在一旁。
  白玉堂也不管他们是哪一边的,跃到含晴身旁将她拉出圈外,问道:“你怎么样?”
  “白五爷……”
  “走!”白玉堂说了一声,便要带她走。含晴却道:“白五爷,这些是我们家的人。”
  金甲武士人多,黑衣人不敌,此时已经撤了。只听那些武士唤着“小姐”,奔至含晴身旁。白玉堂正发楞,有两个金甲武士挥刀向他攻来。
  “放肆!这是陷空岛的白大侠,你们不要命了吗?”含晴往前一站,颇有威风。
  听到主人训斥,武士收了兵刃施礼:“小姐,属下等奉命前来迎接,太师就在附近,还请小姐随属下去。”
  含晴转身对白玉堂一笑:“白五爷,我还没跟你说,我如今是庞太师的义女。”
  庞佶那个老贼?白玉堂几乎就要脱口说出这一句。“你……你怎么成了他的义女?”
  “我一个人孤苦无依,到处流浪。遇到义父,他便收留了我。”
  白玉堂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为了小宝,她可以浣纱卖糕,水里来火里去,怎么这次回来,处处透着古怪。心下疑惑,便没有再言语。
  金甲武士催着含晴要行,含晴看向白玉堂,想知道他有没有要跟去的意思。
  此时的他,心中却生出另一个念头,决心要把一切迷惑统统解决,便点了点头。
  
  包拯带着展昭进宫,被内侍拦下。天大的事,都必须天亮才能面圣,真是叫人着急。
  第二天早晨,赵祯听了包拯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陛下,展护卫因官职低微,闻得奸谋却不曾上达天听。然而盟书若失,其祸非小。臣包拯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请陛下急速召回襄阳王,不可迟疑。”
  “展护卫,包卿所言,都属实么?”
  “启奏万岁,臣曾两次得闻奸党密谋,一次是襄阳王与涂善策划劫杀太子,一次是襄阳王孙与谋士季高欲图盟书。陷空岛白玉堂都曾在场,可为旁证。”
  仁宗秉性优柔,想起当年他们曾说幽冥天子像襄阳王,自己并不相信。毕竟叔侄反目非他所愿。然而面前二人都是自己信赖的忠臣良将,如果襄阳王与包拯之间非要信一人,还是得选择包拯。
  “也罢!拟旨,召回赵珏,只说朕有要事同皇叔相商,不言其它。”仁宗拟了旨,对展昭道:“展护卫,你速去传朕旨意与他。”
  “陛下,展护卫只身前去,若是王爷有所准备,岂不是……”包拯微微起急。
  “包卿差矣。若皇叔果真要反,带兵前去只会使其疑心。朕只等召得他回宫,再作计较。”
  展昭接了旨。包拯却在心中一叹。这个年轻人跟随自己多年,这一去,千万不要有什么差错才好。
  
  白玉堂跟着含晴等人,走出二里多路,但见两旁山势陡峭,路越行越窄,心中略略吃惊。这里离京城不远,却有如此险道,也不知猫儿是否熟悉这里。
  转了一个弯,地势急转直下,暗夜看来,根本是个黑压压不见底的悬崖,可是含晴等人却轻车熟路,在一个看似无处下脚的地方迈开了步,原来竟有狭长的石路通向谷底。山谷倒也并不十分深,约莫二三十个石阶之后,已经踩到平地了。
  再往前行,谷口如喇叭状忽然亮开,在月光下现出一片空场,林木中似乎有宅院在内。白玉堂抬头一望,此谷横看是个喇叭,纵看则是个倒置的漏斗,下宽上窄,不禁想起几年前,那个让猫儿以冰为剑的寒冰谷来。
  一名金甲武士对着含晴和白玉堂一揖:“小姐,白大侠,太师就在这里了。”
  进了宅院,果然听到一个略带金属质感的老人声音:“是晴晴回来了么?”
  含晴奔至庞佶身旁,神态极尽亲昵:“义父,是晴晴回来了。这位是险空岛的白玉堂白五爷。”
  庞佶对白玉堂略有印象,点了点头,眼神中仿佛有些失望。
  含晴对着白玉堂笑了笑,道:“白五爷,晴晴是我现在的名字,义父唤我做含晴的。”说罢,蹭了蹭庞佶的身子,使了个眼色:“义父,您是怎么了嘛。白五爷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呢,您怎么一点儿热情都没有。”
  庞佶呵呵笑着,扶了抚含晴的头发,道:“我看不仅是救命恩人,还是你心之所系呢!”
  含晴脸颊飞红,把身子一别,小声道:“您老怎么当着人家就……”
  若是她早些时候显出这般儿女情态,只怕白玉堂确会信以为真。可是,看到她亲近庞佶的神色,白玉堂先前的三分疑惑早上升至八分,再一听“含晴”这个名字,更是确认了她绝非阿敏。阿敏性情何等刚烈,逃亡多年都不曾更换姓名,此时更不可能任这个老贼以如此甜名唤她。
  庞佶靠近白玉堂,细细打量,赞道:“好,好!好个锦毛鼠啊。老夫也是仰慕多时了!今日老夫已挂冠归隐,不知白大侠是否还能赏脸,做我庞佶的上宾,让老夫聊表寸心呢?”
  含晴观察着白玉堂,见他一脸豁达,似乎毫不设防的样子:“太师过谦了。白某乃江湖草莽,从不受官府待见的。开封府的包老算是个例外,没想到今日,庞太师竟也错爱白某,实是感佩之至。”
  庞佶听他竟把自己和包拯相提并论,并不生气,哈哈笑道:“老夫现在是布衣之身,比起包大人,可更有机会同白少兄亲近啦。来,来,请进屋,乡间静夜,正好小酌!”
  白玉堂莞尔,任由庞佶热情地引着进了屋内。庞佶让白玉堂上座,白玉堂辞谢,仍是让庞佶坐在上首,自己坐在一旁。含晴在下首相陪。
  三人说了些客套话,倒还都是些相逢恨晚的亲热。庞佶对白玉堂赞不绝口,直到酒菜上了桌,才招呼着,让白少兄千万不要跟他客气。
  白玉堂抱拳道:“承蒙款待。只是白某多有俗癖,落了个饭前必更衣净手的夙习,还请太师不要见怪的好。”庞佶笑道:“你还自谦是江湖草莽,其实倒比我们更讲究些。”含晴便向身后小厮使个眼色,道:“伺候白大侠去雪隐。”
  白玉堂跟着小厮来到西间,如厕后,见小厮只守在外面,四下无人,便悄悄解开腰间锦囊,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橙色珠丸,暗暗含在舌下。
  
  且说展昭接了圣旨,沿着去往襄阳的官道搜寻,并不见襄阳王的车马。以他的脚程,只要襄阳王在回封地的路上,这会儿早就赶上了。莫非盟书已经到手?他心中打鼓,忽然想起公孙策率王马二人去大相国寺报信,不知吉凶,便不再追寻襄阳王,急奔相国寺而来。
  那大相国寺是“汴京八景”之一,辖六十四禅律院,占地广阔,因受皇家崇奉,地位如日中天,是名副其实“为国开堂”的皇家寺院。平日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展昭赶到寺外时正是黄昏,一股异样的气息让他疾停下来——寺门半掩,静悄悄没有人声。
  正准备窥察寺内动静,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转回身一看,却是韩彰、徐庆和蒋平。展昭见三人皆是面容憔悴,神色肃然,心中更是惊疑。“韩二哥,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韩彰还没答话,徐庆已悲戚道:“展昭,展昭!你可知道,我大嫂她……”
  “卢大嫂怎么了?”
  蒋平较为沉静,叙述了闵家被国舅爷算计的经过。可怜卢大嫂一代江湖名手,竟遭暗袭,折在王府!
  展昭伤心不已。想到自己在陷空岛上,卢大嫂曾妥为照顾,而现在自己是江宁婆婆的义子,五鼠的事也是他御猫的事,此时痛楚,与他们兄弟别无二致。蒋平又说,卢方已被救出,现在正回岛养伤,有江宁婆婆照料。展昭稍稍放心,问道:
  “几位哥哥来大相国寺是……”
  “大哥在那虎狼王爷府里,曾窥得大相国寺和尚与他们勾结,同来害我五鼠。想来其中还别有阴谋。事到如今,既然国舅爷我们暂时动他不得,就先来这相国寺找贼秃算帐!”
  展昭点点头:“如果另有阴谋,定不能轻饶他们。不过方丈是包大人至交,据展某猜测,此时寺中一定有变故。”挨近韩徐蒋三人,将盟书一事大略说了,三鼠俱自吃惊。
  韩彰道:“五弟曾和你同至开封,他人呢?我们来这里,也要寻他一起报仇。”
  展昭神色黯然:“他……小弟也不知他下落。此事说来话长,玉堂机智过人,必不会有失,我们还是先进寺看看要紧。”
  三鼠听闻此言,心中不快,都暗自怨展昭怎么没把五弟照顾好。其实展昭这两天不知已在心里骂了自己多少回,那“阿敏”的古怪,他早已心知肚明,却还那么谨慎小心,只让玉堂听了公孙先生一席话,竟没再多叮嘱。其实情之所系,别人怎么说也是无用。等自己证据确凿认定她是坏人时,玉堂已经随她走了。若是他此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就是下油锅,下地狱,也补偿不了万一。
  毕竟眼前还有大事,三鼠也不再问,同展昭一起轻轻推开大门,进了相国寺。
  
  白玉堂从西间出来,仍是一副和气的嘉宾模样,礼貌地入了席。饮过几盏,庞佶笑道:“白少兄好风采,好人品,更难得的是与小女甚为投缘。此情此景,倒是让老夫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羡慕你们青春年少了。”
  “人皆有生老病死,太师又何须空叹华年呢。”
  庞佶忽然垂下脸,将酒杯缓缓落在桌上:“唉!人生苦短,老夫自知不可过痴。可是老夫的命,实在是苦啊……”一手扶额,发出一番悲凉的哀叹。
  含晴起身抚着庞佶的背,安慰了两声,对白玉堂道:“义父就是这个样子。早年叱诧风云,在朝野上难免不少怨言。偏他又是个要强的性儿,身居高位,得罪了不少人,直到我义姐被打入冷宫,义兄被铡刀……”皱起眉,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庞佶抬手示意她不必如此,道:“自作孽,不可活。从前的荒唐事,老夫自知是我的错。人都说包拯铡了我儿子,我对他恨之入骨,其实……并非如此啊。”他望着白玉堂,眼神迷离,就像望着自己的儿女:“就算我有私恨,那包黑子是秉公执法的,我怨天怨地,最后该恨的,不也还是我自己?自从归隐后,我天天闭门自思,都是自己奢纵,管教不严,最后儿女死的死,关的关,让我老头子一个人在外面自由着,却是苦不堪言……”说着,已带了哭声。
  白玉堂暗暗冷笑:你若是天天反省,又怎会在开封城外这个隐蔽的地方弄出一座密宅?恐怕天天琢磨着怎么偷了铡刀,把包黑子扔里面喀擦了,才是实话。不过脸上倒不显出来,也装着一副好子女的模样,认真听他倾诉。
  “唉,天可怜见,让我遇到含晴。这孩子和我真是投缘。她说自己身世悲苦,从不跟我谈以前的事,我也由着她,从不相询。然而父女情份却是半分不带虚假。我宠着她,她也宠着我,相依为命,这晚年才有了些盼头。如果能给她找个好归宿,我为亲儿子亲闺女伤透了的心,也算有点补偿了。”
  庞佶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白玉堂也不禁一叹,心道,这句话,倒含了三分真情。
  “白少兄,今日一见,大畅我心。和别的年轻人,还真没说过那么多心里话……老夫有意将含晴许配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然有些准备,听到这话时白玉堂仍是一凛。庞佶老贼,五爷陪你吃顿饭,已是大大折损了锦毛鼠的名号,你竟然还想做我的老丈人?
  此时变色却是不方便的。他微微皱眉道:“这……白某浪迹江湖自由散漫已久,含晴姑娘……”“白五爷,你还是叫我阿敏吧。虽然做了太师的女儿,但阿敏还是阿敏。”
  白玉堂心念急转,不知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有几分,也不知自己还值不值得继续装下去。若是真被套牢了,可如何是好。
  庞佶见他犹豫,陪笑道:“你也不必现在就决定。我听女儿说,你从前是很喜欢她的。如果是因为她成了我的女儿,无法抉择,那就再考虑考虑。老夫这里清静,你若不嫌弃,小住两日再说。”
  这句正合了五爷的意,桃花目含笑,起身道:“如此也好,谢过太师。”
  
  大相国寺内,真是空无一人么?
  天王殿,大雄宝殿,八角琉璃殿,藏经楼,都是空的。
  一片死寂。
  四人之中,属展昭对这里最熟。他带着三鼠,将平日讲佛诵经的院落看了个遍,不仅不见人,甚至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先前所设想的灾难,仿佛都集中到了一处。越晚看到,他们心中越是发毛。
  蒋平给展昭使了个眼色,展昭立刻就明白了。再这么看下去,只怕四个人的勇气都难免被磨掉。他深吸一口气,领着四人直奔一禅方丈的禅房。
  就在踏入方丈独院的那一刻,终于有了可以代替死寂的东西。
  整院的僧人——被暗器钉在墙上的,被石头砸在地上的,被刀斧劈得脑浆迸裂的,被绳索勒得瞳仁突出的,横着的,竖着的,挂着的,堆着的,带着血,红的,黑的,风干了的,兀自嘀嗒着的……
  满目疮痍。
  四人都是历过大事的,看到这景象,反倒比刚才的死寂更镇定些。仍是展昭在前,徐庆断后,小心地跃过这片惨绝人寰,进了禅房。
  一禅并不在内。禅房内虽有血迹,却无尸身,反而干净些。地方应该没有找错,那么就是入口的问题了。
  多年查案的经验让展昭先发现了问题所在:这间禅房的空间似乎压抑了点儿。他举目细看,终于有一处显出特别:禅床墙面上突出的那个斗大的“佛”字,暗沉沉不似普通木刻,向外凸得过多。
  愣爷徐庆冲劲儿上来,呼地一下便将铜锤抡了上去。
  钟鸣般的嗡嗡声传来,原来那里面竟是钢板,异常结实。徐庆的手都被自己力道震得有些发麻。
  就在四人疑惑之时,整个禅房忽然晃动起来,真如地动山摇一般。他们还来不及想,就觉得脚下一空,哗啦哗啦全掉了下去。
  “叮”“锵”“呼啦”“嗤”“啊”……
  原来陷阱下面布满了倒生利刃。那阵势,只怕十几二十个人同时进来,也是统统穿肠破肚的。“叮”的一声,是南侠倒转身体,用剑尖先着地,插入利刃之间稳住;“锵”的一声,是韩彰用铁手套握住利刃,毫发无损;“呼啦”一声,是徐庆在下坠的同时带下了禅床上的柴席被褥,给自己垫背;“嗤”一声,是功夫稍逊的蒋平屁股被戳,却好在那里早插了别的尸体,戳他就不深了;最后的“啊”,自然是蒋平的声音。
  四人惊魂稍定,抬眼望去,原来这里已经血淋淋地穿了许多人。此刻头顶地板又呼呼地合上了。看来禅房机关是一禅大师专为保护盟书而设。
  展昭猫耳朵最尖,刚找到落脚处站稳,就听到一处似有人喘息声。他扶住蒋平,四个人跃出这片钉子海,向着那边走去。
  也不知地穴中设的什么古怪,就在他们离开钉子海,奔向人声处时,四人手中都是一震,唰唰唰唰,兵刃同时脱手。
  原来这里设有暗穴,内置大块大块的百炼磁石,金银铜铁无所不纳,专门收人兵刃,连蒋平的钢柄扇子都被吸走了。
  四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连展昭也不例外。生生死死,哪怕受再多的伤,他都是不会吭声的,然而巨阙却是剑客至宝,宝剑脱手,堂堂南侠竟也失色。
  就在这时,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喘道:“……是展护卫么……”
  展昭心头一喜:公孙先生!
  
  白玉堂在庞佶的乡间别院中住了下来,似毫无心事一般,人家让吃饭便吃饭,让喝酒便喝酒,含晴与他弹琴说笑,他也是和颜悦色,风度翩翩,真如到了世外桃源,一切都放松了。
  就这样住了两日,庄院里每处细节,也暗暗摸了个透。这天晚饭后,那父女二人不与他过多言笑,早早地回屋了。白玉堂也知趣地回到自己房中,照例等着小厮打来热水伺候。等来人将浴桶准备好,关了门出去,他却不沐浴,将衣襟边角掖好,从西侧窗户悄悄跃出。
  原来他早已熟悉了这些人盯他的时间方位,知道此时此处是他们防备最弱的。那父女二人房间相邻不相连,中间那面过厚的墙让白五爷怎么看怎么别扭,这两日暗察,院中唯一的破绽怕就是这儿了。
  他从角落翻至院墙上,便见面南的正房后墙外是一大片茂密的荆棘,贴着墙根儿生长。白玉堂暗暗称赞,果然是好宅院。这谷底已经如此隐蔽,即便再有人来到这里,也不会进到刺儿堆里头。他从父女两屋之间的位置贴着墙壁滑下,轻轻点在荆棘丛里,想看看还有什么破绽能进得密室。
  蓦然间,耳中已经能模糊听见墙内人声。
  原来那面让白五爷不顺眼的厚墙是一个窄窄的隔间,也即庞佶父女屏开下人说话的所在。隔间的墙壁,冲着院内的和二人屋内的都较厚,只有冲向院外荆棘丛的,同其他房间一般厚薄,并不隔音。看来五爷一找便找对了地方。
  白玉堂心想,可惜隔着墙听不透亮。如果是猫儿的尖耳朵便好了。
  想到猫儿,忽然若有所悟。他从怀中掏出银鞘匕首,先看了看那个清晰的“昭”字,微微一笑,缓缓攥紧,小心地在墙后低矮处划了几下。
  
  几乎就在白玉堂用匕首凿墙的同时,东京城大相国寺的地阱中,那把刻着“堂”字的银鞘匕首也攥在展昭的手里,轻轻割开了公孙策和王朝马汉身上的绳索。
  白玉堂送他的东西,他自然视若珍宝,永远是紧紧贴着心窝放置的。哪怕巨阙宝剑脱了手,这银鞘匕首都不曾离身。
  他给三人解了穴:“先生受苦了。那盟书……”
  “展护卫,相国寺内出了内奸,与一禅大师相斗,现在还在这地阱深处,胜负未知。”
  “展大哥,我们刚报了信,他们就打起来了。奸党困了我们两天,若不是你们来……”马汉甩开绳索,揉着肩说。
  两天……两天……如果这地下另有出口也就罢了。如果仅此一处可以出入,那么,如此寂静的样子,又意味着什么?
  展昭把公孙策和王马二人送出地阱,让他们回府报信,自己仍同三鼠向更深的地下走去。
  火折亮度下,一路的惨状就不必再提了。这地阱有多深,就有多少僧人横尸于此。死者身上皆无伤痕,当是内家高手用掌击震坏脏腑而亡。
  四人走了一会儿,发现地阱的形状像个倒置的宝塔,是一层一层向下延伸的,竟如层层地狱一般。越往下,越靠近“塔尖”,洞穴越小,看来就要到底了。
  下到第九层,面前一座巨大的铁门,门上插了两把钥匙,已经洞开。看来这就是藏盟书的地方。四人走进去,尽皆愣住。
  昏暗的火光下,有两人相错而立,四掌相交,维持着金刚不动的姿势,却都已经断了气。
  他们缓缓走近,见东首是个苍老的僧人——一禅方丈。再看西首,是一位年轻僧人,却不认识。
  展昭上前,用匕首轻轻挑开年轻僧人的衣襟,只掉出一块木牌,上书“明光”二字。再向着一禅尸身略施一礼,挑开衣襟,澶渊盟书却好好地放在怀内。
  徐庆看到“明光”二字,惊讶不已:“明光?二哥四弟,他就是大哥说的那个明光和尚!”
  原来明光和尚便是同李玉侯合伙陷害闵家之人。韩徐蒋三人见他死在这里,觉得心中好不憋闷,真是连泄愤的都没了。
  
  白玉堂划了几下,把后墙轻轻掰开一块,凑到这最薄处,凝神细听。
  庞佶那金属嗓:“晴晴,这假戏真做,为父怕委屈了你啊。”
  含晴的声音:“义父不必多虑。女儿自有分寸,谁又占得我的便宜。”“唉,赵幼龙那边倒是好说,反正是阿敏的身子,他想必不会怪你。只是……我只想着没准儿你能当上皇妃,或者至少把展昭引来。这个白玉堂么……江湖人一个,又能起多大作用?”
  含晴冷笑一声:“任他是谁,吃了软骨散,还能不听我驱使?”
  “晴晴,你是说……”庞佶声音微颤。
  “那些吃过软骨散的,等事办完,还不都进了白骨潭?这法子必然万无一失的。您看白玉堂这两天心无大志的样子,分量定已足够制住他了,您又何必担心呢?”
  白玉堂听到这里,双目圆睁,牙关咬紧。果不其然,不光美人计,还有剧毒害白爷爷。这个心比蛇毒的女人,和阿敏简直天差地别。若不是我含着大嫂的乾元避毒珠,此时已成了他们的木偶。
  庞佶续道:“如果是软骨散,那我自然放心了。只是这一次,咱们可算是彻底赌进去了。倘若赵珏败了,恐怕得一起万劫不复。”
  含晴道:“赵珏连藏兵的地方都舍不得告诉咱们,他要的不过是您手中的钱和我的本领。我一见那老贼就犯恶心。”
  “可你义父毕生的心血都已经交付给人家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法子呢?还有你,那个沾花惹草的死鬼崽子赵幼龙,你怎么偏就和他好……”
  “义父,女儿若不是和他好,您又何来这一番计较呢?我哪里懂什么权势利害,谁对我好,我帮谁罢了。义父的事,就是我的事。”
  “……终是委屈了你这孩子……唉,这次辽国那边来了人,赵珏耐不住了。只要盟书到手,他必与辽人联手。”
  “有明光在那里,取盟书倒是不难。现在襄阳藏兵虽多,却乏大将。白玉堂这个万人敌是幼龙一直看好的。虽然不及展昭的作用,不过他身在江湖,毕竟另有一番用处。再说了,软骨散在我手里,他要听,也是听我的话,咱们不仅帮了赵珏,也可以通过白玉堂,间接控制这老贼。”
  庞佶闻言大笑:“晴晴,我有你这个女儿,真是得了天助啊!”
  白玉堂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借尸还魂”的假阿敏,给他下药当木偶,就是要让他去操持那狗屁襄阳王爷的家业。哼,我是万人敌?你这贼女子,也太高估白爷了。万人敌是不敢当,要搅窝子,锦毛鼠正当其用。
  庞佶乐了一会儿,又道:
  “嗯。我看白玉堂并不知你身份,此事必须做得漂亮。要一箭三雕:其一,如你所言,给那老贼添一员大将,用白玉堂来监管他的人,把所有力量掌握在咱们手里;其二,五鼠和御猫关系密切,我们利用白玉堂,牵制展昭,进而牵制包黑子;其三,你身旁站一个白玉堂,也醋一醋那个赵幼龙,不能老让他那么得意。”
  “义父,您真是……”
  “呵呵,晴晴,你才知道义父对你的好么?你这娃儿……”
  再听下去,都是些父女之间天伦之乐的亲热话。白玉堂没了兴致,轻轻退出荆棘,仍沿原路返回屋内。
  当晚,他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那只猫儿的身影。离别才两日,竟是那么地想念他。如果他此刻在身边,也好做个商量。庞佶父女都以为自己中了他们的软骨散。如果想把这窝奸人釜底抽薪,真是最好的机会,可是……
  他拿出银鞘匕首,也不点灯,借着窗前月光把玩。月色银雾般笼罩着白玉堂身上的轻纱白剑,手中银鞘更是泛出水一般的幽光。那划过柄上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触,流连,定格在精致的阴文刻字上。
  这个字刻在匕首上,更刻在了他的心里。
  猫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最怨念的一剑,吃力不讨好,猫鼠不相见TAT

 


第九剑 红白颠倒

  开封府最近忙得开了锅。一干人众在大相国寺进进出出,清扫地阱中的尸身和兵刃,那些被磁石收走的刀剑也取出来了。同时,京城内张贴榜文,一禅方丈追封为仁德护国宗师。该寺下属别院中僧人被调至京,重新委任了方丈,香火慢慢又旺起来。
  澶渊盟书则被大内收回。三鼠把卢方的冤情向包大人申诉,恰逢皇上正为取回盟书而高兴,一面说服太后,申斥了逍遥王爷,一面赦了卢方的罪。
  包拯向天子建言,一定要查出襄阳一党与该案的关系。赵祯虽然答应,却也没有什么过大的动作——他现在正为西北边境的战事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追回襄阳王一事,也令展昭先暂时搁置着。西夏果然狼子野心,叛宋,立国,称帝,南侵,俨然要成为第二个辽国。战争之险,最怕两面受敌。倘若襄阳王本不欲反而被逼反,南方一乱,陕甘一带范仲淹他们更要吃紧了。
  开封府事完之后,展昭抽空去了陷空岛,看望义母和卢方,祭奠卢大嫂。
  
  回开封的路上,南侠单人独骑,徐徐而行,显得心不在焉。陷空岛上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昭儿,你没忘了娘,好孩子……我那没毛鼠呢?他大嫂没了,他怎么也不回来看看……”
  “展兄弟,五弟中秋节都没回来过。他跟了你去开封,怎么至今毫无音信?”
  “展昭啊,你说的那些刺客本领究竟如何,老五他不会有事吧?”
  “我不管!老五是替他去的,咱们只管从这只猫身上讨回老五!”
  “五弟要是有个闪失,你再来陷空岛时,干娘见你,我蒋平可不见你。”
  ……
  玉堂,你究竟身在何处?如果遇险,怎么也不放出天鼠信号呢。莫非……不,不会。你如此聪明之人,断然不会有失。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这日已行至淮阳地界。初冬的午后,细雨霏霏,惨淡地嘀嗒着,令人提不起精神。他在一处酒肆拴马打尖,独自饮了两杯,身上暖了,心里却还是落寞。
  堂屋内人声嘈杂,热闹得很。展昭初时只管想自己的事,无意中听到几句,却如惊雷在耳。
  “樊二哥,这次来淮阳也是看热闹的?”
  “可不是!要说最近武林中也没别的大事。这三府两道消息都传遍了,咱离淮阳那么近,可不得来瞧瞧这‘娇客’么?”
  “哼,还娇客呢。就凭锦毛鼠那心高气傲的脾性儿,能做庞太师的女婿?我倒不信。听说陷空岛刚出了大事,卢大娘没啦。这会儿他这做兄弟的要是办喜事,五鼠的脸往哪儿搁啊。”
  “说的也是呢。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听松江水道上朋友说,白老五有日子没回陷空岛了,人家正寻他呢。你说,要真是他,这个热闹岂不是小不了?”
  “也是啊。又有谁能冒充得了他白玉堂。庞佶隐退之后,第一次那么大张旗鼓地办喜事,所请之人尽是江湖豪侠,简直开武林大会一般。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娶个美人儿,过两年舒坦日子,恐怕江湖上就没他的名号啦。”
  顾不得酒菜未尽,也忘了门前坐骑,蓝衫一动,紫剑震起,直奔庞佶府邸。
  
  庞府那热闹劲儿就更不用提了。张灯结彩,大肆铺张,光红绸就用了好几十匹。不仅布置得满院喜庆,连府旁巷子中民宅上,都连得朱绯一片。侍女男仆到处忙碌,挂灯笼的,贴喜字儿的,结彩楼的,挑红绸的,忙活天,忙活地,直像是积攒了多少年喜气,都要一气儿迸发出来似的。
  正日子是十月初十。庞佶策划得十分周密,不仅买通了淮阳知府,借得天仁街大片空场迎接江湖豪侠,也和城内茶楼酒肆打好招呼,从十月初八开始,连续三天,凡有江湖豪侠到来,吃喝全记他账上。就凭这粪土金银的势头,可知这老家伙划拉了多少民脂民膏。
  初十这天清晨,真是天公作美,下了多日的雨骤然停了。天空也泛出些光彩,惹得庞府的小丫头们踮着脚尖眺望:“晴了晴了!早就说呢,咱们小姐名儿叫得好,出嫁的日子哪能不晴天呢。”
  “呸呸呸!你这小贱骨头痒了不是?什么出嫁,咱这是……”
  “该死,姐姐提醒得是,咱家是姑爷入赘哩。”
  日头稍高,天仁街空场上已经熙熙攘攘。庞佶怕来得人多,特意搭了台子,台下设有坐席,令人备了酒菜候着。大礼之时,要让整条街都看得清楚,他庞佶入得庙堂便入得江湖,要办,就要大办。
  巳时过半,整个空场已经座无虚席。
  鼓乐声中,庞佶红光满面地站了出来:
  “各位英雄,今天是小女大喜的日子。庞某不才,得蒙各位抬爱,远道来贺,实是荣幸之至啊。老夫在此谢过了!”说罢,微微躬身施礼。
  台下便有人纷纷叫嚷:“老太师客气了!”亦有人私下议论,早听说庞佶官声不佳,才遭贬斥。今日看来,若论江湖上的场面,他倒经得。
  庞佶笑着摆摆手:“庞某已经不在朝堂,这‘太师’二字,也就不必提了。各位自可以按照江湖规矩称呼老夫。”
  议论声更响了。他又不是江湖中人,可怎么称呼他呢?有人说,这人今天似乎就是要加入江湖似的,声音颇响,被庞佶听到了。只见他哈哈一笑,道:
  “这位朋友说的不错。江湖,何谓江湖?武者、医者、卜者、乞者、行者、贾者,你来我往,纷纷然之所之,便是江湖。先有了人,才有江湖。只要心在江湖,又何必懂得武艺,又何必属于这个门,那个派?”
  这句一出,台下立刻有人叫好。“太师说的是啊!”“太师好风采!”
  庞佶面露得意之色,续道:“老夫与江湖之缘,便在今日。某有爱女,得遇剑侠,两情相悦,老夫心甚快之。我已无子可承家业,趁着此时众位英雄在,话就说在这里了:锦毛鼠白玉堂既为我婿,便如我子,老夫的家产全部由他承续。”
  台下一片哗然,有艳羡的,有不解的,更有不少年长之人露出了鄙夷神色。“听说金华白家也是富甲一方啊。好端端的少爷不把媳妇儿娶回家,怎么在这里当了上门儿姑爷?”“嗐!人苦不知足,得陇望蜀之事,自古以来还少了?”“没想到鼎鼎大名的锦毛鼠,竟也屈居人下,看来武林真是无奇不有!”“说是这么说,又是财又是色,换你,你不取来?”……
  庞佶不去理会,一招手,二十名金甲武士身负兵刃走上台。有两人还抬着一个钢架,架上一柄宝剑,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台下忽静。众人一看这阵势,不知老庞有何计较。
  “呵呵,各位莫要惊异。老夫平生第一次接待这么多客人,且都是武林俊杰。既然来了,不会让诸位空手而回。我府上藏了些刀剑,虽不是什么宝物,却也上得台面。今日由我婿亲做擂台主,凡上来比试的,不论输赢,可挑一副趁手兵刃回去,权当老夫见面礼了。至于中间那把朱雀剑……”
  “朱雀剑!”听庞佶说到这里,便有人呼出了声。朱雀剑、玄武刀、青龙锤、白虎斩,是天地间除了盘古斧之外的四种上古神兵。后世托名朱雀剑的,都是相传几百年的兵家至宝,想来世上不会超过三柄。这么好的东西,庞佶也舍得?
  “这朱雀剑,有赢得我婿的,即可夺得。”
  庞佶说完,人们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红影站在台上。
  先前的惊叹声还没落潮,一番赞叹又重新在人群中泛滥开来。
  这是怎样的男子啊。冠玉之颜,桃花之目,墨画之眉,松柏之肩,傲然挺立人前。衣袂飘飘,如诗如画;宝剑灼灼,如风如电。
  锦毛鼠在江湖上甚是活跃,不少人对他的白衣白剑颇有印象,然而今日一身大红的白玉堂,却更加令人惊艳。大婚之日,虽然上场比试只能简装,却也不可再着白缎轻纱了。这个亮相,台下不论男女,都在心里暗自叫好,只恨自己缘浅,不曾与这个神仙般的人物有什么交情。
  见他上得台来,先到岳父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悄然立在庞佶身后,众人眼中闪过一些失望,都想,不论此人今日如何亮丽,大礼一成,他恐怕再也不是原来的锦毛鼠了。
  短暂的沉寂。
  “锦毛鼠,俺先来会会你!”呼啦一声,一人虎虎生风地上了台。
  众人看去,见是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提着一把粗重的九环大刀,横肉张裂,黑黝黝显出野蛮。有人便在下面偷笑:
  “马老弟你看,小白脸儿对大老粗,这也太不衬了。”
  “得了吧。什么衬不衬的,又有谁能和锦毛鼠衬得?”
  来人将手一揖,也不等白玉堂问,自报了姓名:“俺是那虎头山的山大王莫山虎,朱雀剑,要定了!”提刀便砍。
  庞佶忙缩了脖子躲得远远的。
  白玉堂不慌不忙,直等他刀将及面门时,身形一动,无声地朝左边让出一尺,九环刀便砍了个空。待莫山虎回身再砍,白玉堂已飞起身来,往他后心一踹,山大王差点儿摔了个狗啃泥。好在他下盘还稳,踉跄两步稳住,不敢再轻视这小白脸儿,定了定心神,将刀舞得飞快,攻上前来。
  白玉堂却仍不出剑,腾挪闪躲之中,瞅准一个空档,便在他刀锋略转,侧攻自己后腰之时,用剑鞘略略一带,莫山虎九环刀似要脱手,忙不迭地倾身加劲儿。就在此时,“咔”地一下,这莽汉痛得“啊唷”地叫,肘子被白玉堂卸了下来。
  庞佶在一旁拍手叫好。白玉堂也不给这莫山虎面子,通地一下将他踢下了台。
  旁边自有好事的,接过这凌空一脚的劲头,扶住山大王,免得他弄翻了庞老头的好酒好肉。金甲武士上前致歉,帮他接上关节。
  喝彩声中,又有两人相继上台比试。先来的是个中年妇人,使双刀的,被画影绞了其中一把飞出去,赤着脸下台了;又来个年轻道人,手持判官笔,招招要点锦毛鼠身上大穴,三十回合后,白玉堂卖个破绽,将他探至左胸的判官笔握住,作势踢他下盘,道人拧着笔飞身回旋,躲开这一脚,背上却给来了一下,自己的穴道倒被封住了,甚是狼狈。
  庞佶忙上来抚慰,道:“今天是好日子,求的是热闹吉利。爱婿与各位都要点到为止,千万不可伤了和气,伤了身子。凡上台比武的,不论胜败输赢,吉时一到,老夫另有筵席款待。”说着,让白玉堂解了他的穴,令人领着他去挑兵刃,又派人去唤刚才的莫山虎和中年妇人。
  一时间,人群中沸沸扬扬,却没人再上来。
  西北角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下姚英,前来领教。”
  众人循声望去,一人已经无声地站在台上,身着褐色武生衣,乍看并不考究,然而白玉堂却知道,他这料子是燕地特有,蚕丝与葛藤纤维相混一,质地不光洁,穿在身上却舒适无比,普通人家是没有的。再看这人双目炯炯,龙眉带旋,神色中透着刚健勇猛,便知他不是寻常角色。
  姚英揖了一揖,亮出兵刃,却是一柄尺余长的短剑。白玉堂道:“阁下使这短刃,白某却是长剑,不甚公平。当真要比,倒不如去了兵刃,你我在拳脚上交手,如何?”
  这姚英面无表情,只念出两个字:“不必。”
  台下一片哗然。虽说大家都能看出他身负绝艺,但是这冷傲态势,不仅胜过锦毛鼠,丝毫不给庞佶面子,那口气中甚至还有鄙夷的意思。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
  白玉堂温和地笑了一笑:“既如此,便请罢!”
  姚英也不客气,挺剑直刺白玉堂前胸,画影迎上,两个人斗在一处。
  十余个回合之后,台下稍具经验的人便纷纷“咦”出声来。原来姚英所使,并不是短剑的剑法。短剑因长度有限,功守的圈子小,出剑方位及其重要,剑招也没发展到长剑那样繁复的程度,应以快速暴击取胜。可是这人身形腾挪中,明明是长剑的招式,以短击长,像是本来就使惯长剑的。
  斗到近百合,白玉堂将剑一横,跃出圈子,道:“好剑法,白某输了。”
  姚英收住攻势:“你我堪为敌手,斗得正酣,何来输赢?”
  “阁下以短击长,尚游刃有余,在下当然输了。”
  姚英也不再说话,似乎你自己说输,那便是输了。
  台下众人愣了片刻,纷纷鼓起掌来。
  庞佶哈哈大笑,对着姚英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算见了真英雄,也不枉爱婿在此一番辛苦。”说着令金甲武士把朱雀剑奉上,又打量了姚英半晌,伸出大拇指:“真俊才也!比试也就到此为止了。稍后便是吉时,诸位尽可开怀畅饮,我与这位姚英雄更要好好交个朋友,请!”
  能看到锦毛鼠的风采,又亲见高手对敌,在场群雄也都觉得没白来。既然人家请客,乐得痛快吃喝,所以此时又是一番□。人声鼎沸中,金甲武士退去,换上二十名红衣婢女,各执红绸,将刚才的武场粉饰得一片祥和。另有家奴忙里忙外,搬得些交椅上台,淮阳知府、庞佶等人坐在上首,另有地方绅士一字儿居左,上台比武的姚英、莫山虎等人居右,纷纷坐定。
  待至乐声再起时,锦毛鼠已经换了崭新的新郎服饰,那红色比起方才的似乎又深了一层。虽然他早亮过相,此时出来,仍有人叫好,仿佛看戏一般。
  早有司仪出来主持大礼。
  “乾坤交泰——阴阳好和——连理既结——鸾凤从龙——”
  一对新人双双上前。
  “一拜天地——”
  二人正要跪拜,忽听一声长啸,众人正发愣间,台上已多了一人。
  一时间,天仁街鸦雀无声。甚至对面酒楼招子被风掀动的声音,都骤然停了。
  
  这位,又是怎样的人物呢?
  浓浓剑眉,朗朗星目,铮铮铁骨,飒飒英气,肃肃松风,孑孑鹤立,遍身素服,在丛丛红绢中清冽得如同一只白莲。
  “马老弟,你刚才还说没人能和锦毛鼠相衬,这会儿就来了一位!”
  “你还真别说,若是早一日见到他,我恐怕会以为这才是锦毛鼠!”
  这二人的话,其实代表了台下很多人的心思。面前这人的气质令人心折。当今江湖上以白衣为标志的年轻男子,也就白玉堂一人了。然而此人往这里一站,人们的第一反应竟都是“还有一位锦毛鼠吗?”
  不过这种误会只是一瞬之事。日光下众人看得非常清楚,上来这人头上扎了白布,虽未披麻,却是孝服。
  刚要拜天地的白玉堂看到这人,竟不由自主地向前站了半步,把新娘落在身后。
  庞佶却认得来人。他清了清嗓,上前道:“展护卫,今日是小女与白大侠喜结良缘的日子。你是稀客,老夫本是欢迎的。可是你这身衣服……太不吉利,莫如下场换过再……”
  “不必。”这语气,倒和那个姚英像极了。
  淮阳知府上前:“呃……展护卫,你为人向来极有分寸。今日既是逢喜,你又不办案,在下的薄面,总该看看吧?”
  展昭对着知府一拱:“大人出面,自然好说。不过展某是来取朱雀剑的。”
  庞佶把手大大摊开:“这怎么行?比试早就结束了啊。你早不上来,这边儿都拜堂了,朱雀剑也已经有了主人——”说着指向姚英。
  展昭哼了一声:“中原神兵,怎可落入辽人之手。”有人听得这句,才恍然大悟,刚才就觉得这姚英面相特别,原来他是辽人?
  “既如此,姚某再向展大人请教罢了。”姚英挺身上前,却被白玉堂拦住:“今天是白某大婚。谁要生事,白玉堂第一个不放过他。”
  含晴偷偷掀起盖头,见台上气氛已剑拔弩张,心下着急。自己虽然用了软骨散,但那只能保证白玉堂对庞佶忠心,却不能随时操控。庞佶也是火起,他的确想借这门亲事在江湖树威,广结人缘,牵制开封府,然而前提是得顺利拜堂啊。如今展昭来得不早不晚,明明是搅局的。于是上来拦在二人中间:“谁也不许打!哪有这种事,哪有这种事!展昭,你穿成这个样子,你是存心来搅和!”
  “岂敢。”他声音亦是清冽,“展某只怕,今日新人并非两情相悦,那朱雀剑,也尚未得遇其主。”
  庞佶气得说不出话:“你……你……”
  白玉堂看到展昭的第一眼,心里已是沉甸甸一片茫然,“猫儿”一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生生吞进肚里。此时他拦下姚英,对庞佶道:“岳父还是让开吧。此人天性执着顽固,他既要打,小婿和他打就是。”
  展昭看着他,冷冷地道:“不是和你打。”指着姚英,“我与他比试。”
  凡是和展昭打架的事,白玉堂这辈子还从来没让过别人。他索性拉开庞佶,从下人手中取过画影,指着展昭:“你能打得赢我,才能与他相斗。”说着把手一挥,示意所有人下台。
  这种情景,台上诸人虽是不愿,台下却早已一片沸腾了。猫鼠大战,江湖人谁没听说过?可是能够亲眼得见的却很少。能在淮阳看到这样精彩的好戏,那些没来的人肯定得羡慕死。只是展昭平日所穿四品武官服是红色,白玉堂则向来穿白,此时台上持剑相对的二人……真是红白颠倒!
  
  交椅红绸尽皆撤下,台上只留下一白一红,默然相对。
  庞佶看白玉堂穿的仍是吉服,本想叫他下来换了短装再打,可台上这氛围却让人心里发毛,张了两次嘴,都没叫出声。反正白玉堂平日里轻纱雪氅穿惯了,宽袍大袖他也照打不误的。
  “展昭……”白玉堂深吸一口气,“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今日我大婚,全城皆知,你不来随喜也就罢了,却如何穿了这样衣服,生生破我的吉利?”
  对面这人一声苦笑:“违天,违地,不可违心。玉堂大婚,展昭喜从何来?……友人亡故,你自办你的喜事,总还有人会悼念。”
  白玉堂心惊:“谁?是谁死了?”
  展昭看着他眼睛,原来他果真不知。叹了口气:“出剑吧!”
  越是这样,白玉堂越想知道,上前一步道:“你先说清楚,是谁死了?”
  “闵家遭人陷害,卢大嫂不幸身亡。”
  白玉堂只觉心口一震,痛不可言。大嫂一直最疼他这个五弟,简直比亲弟弟还亲。那乾元避毒珠是她祖传至宝,她却说自己总呆在岛上,留着没用,五弟是个惹祸精,不如给他罢,硬塞到自己怀里。这些年来陷空岛上大嫂的关爱之情,历历在目……
  展昭见他眼中闪过哀痛,似要落泪,心中不忍。正想再开口,忽见白玉堂神色一正:“姓展的,你不必在此充好人。你早不来报丧,偏偏此时上台挑衅,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便不是白玉堂!”说罢不再犹豫,画影出鞘,宝剑生风,向着展昭横扫过来。
  这招起手式,名叫“寒冬扫雪”,江湖上流传较广,展昭也识得。用这一剑起手的,往往有划清界限,自扫门前雪之意。展昭来淮阳这几日,得知白玉堂与含晴的婚事,已是亦悲亦怒,百感交集。又听闻辽国最近似乎要对宋有所动作,更是心乱。此时见白玉堂竟以这一招亮剑,全不顾往日情份,心中一冷,大喝一声,全力攻上。
  一开始,台下还不时有人品评。待到五十招左右,品评之人已有目不暇接之感。百招之后,再爱说话的人也住了嘴,似乎每说一个字,就会漏掉许多精彩。
  ……巨阙在主人手中,分明感觉到一种痛苦之情,沿着掌心,手臂,直到他的内心。如此凄厉的剑招,怎么会是同画影对敌时的风格呢?……不,不,巨阙和画影,甚至都不能使用对敌二字。他们有时是斗剑,有时甚至是略带俏皮的剑舞,唯有今日,主人让巨阙彻骨地寒了,比冰还寒。
  ……而画影,则有一种应接不暇的茫然。它不认识眼前的巨阙了。它似乎也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了。白剑既出,应该是如光如电的,可是它明明带上了一丝犹豫,像是比平日重了几分。
  甫近两百招时,只听“唰”地一下,那崭新的红装被斩下一块。
  白玉堂怒极,手上加紧,不给展昭任何机会。可是展昭今日的打法却很无赖,宁肯不避画影剑锋,也拼着要斩向白玉堂——不是伤他,却是恨透了那身衣服。
  几个回合后,白玉堂的吉服又“哗”地落下一大块。
  这一次,他反倒没有怒。剑光闪烁中,他真切地看到展昭眼中的神色,既带着不忍,又充满决绝。那眼神,直欲看穿他心底,又似在深深地呼唤,盼他如往常一样叫一声“猫儿”。白玉堂看着那眼睛,几乎就要像当日海滩上那样,与他一同抛开宝剑,抱在一处厮打,直到筋疲力尽……他知道,只要画影脱手,巨阙也一定会跟着飞开,他们就可以冰释一切。
  他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不过他终究没有。当展昭第三次斩向他衣襟的时候,白玉堂虚晃一招跃开,道:“既然你如此无赖,白某也无话可说。”向着姚英一拱:“姚兄,看你的了。”
  台下的安静这才结束。不少人也看出南侠仗着锦毛鼠不欲伤他,自顾自割人家衣服的行径,窃窃不齿。不过也有人说白玉堂听闻义嫂去世,似乎并不悲伤,展昭在悲愤中想去除他红装,倒是合理。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说猫有理,有人说老鼠有理,争论不休。
  姚英已经站到台上,手持朱雀剑。他也不想和展昭多说,行了个礼,正要动手,只听有人叫道:“且慢!”
  众人惊讶间,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缓步上台。
  “刘……你……”姚英微微迟疑。
  上来这人先对着展昭施礼,道声“久仰”,又对白玉堂施礼,仍是一声“久仰”,最后转向姚英,道:“姚兄弟,人家酣斗已久,你再和南侠比试,胜之不武。这朱雀剑本不是咱们的东西,你便让与南侠吧。”
  姚英对这人似乎言听计从,将朱雀剑还鞘,递给这位中年书生。
  这书生用尽力气,上臂托起宝剑,显得力不从心。然而仍是笑着,对展昭道:“今日得见南侠,实是幸事。阁下眼光犀利,一眼便认出他并非中原人物。在下也不必相瞒。我与这位姚兄弟都是辽国客商。如今天下太平,商旅往来,再自然不过。宋人莫非不认澶渊盟誓?”
  展昭亦拱手道:“澶渊盟誓,乃庙堂之约,朱雀神剑,却是江湖之宝。在下既来取剑,自然按江湖规矩,与这位姚兄比试过再说。”
  那山大王莫山虎却在台下叫起来:“嘿,你这御猫,坏人好事,你早就不按江湖规矩了。”
  中年书生呵呵一笑:“阁下想打,可我们这会儿又不想打了。这朱雀剑,算是在下代表姚兄弟,送你的吧。”说着把剑托到他面前。
  展昭不接,刷地一下,就着他手将朱雀剑拔了出来,倒吓了那书生一跳。众人看去,真是把好剑,剑身暗沉,将日光融融地映在展昭脸上,想来南方朱雀属火,剑中自有一股暖热的力量。
  “这剑,与展某无缘。”他说完这句,忽然把朱雀剑向天上一扔,亮出巨阙,用自己的剑锋斩向正在下落的朱雀剑剑脊。
  众人看到这个动作,都“啊”了一声。
  画影更是在白玉堂手中一紧,仿佛哆嗦了一下。
  “啪”地一声巨响,朱雀神剑,竟然断为两截!
  这一下连展昭都自愕然。他挥剑的一瞬间已经后悔,视若至宝的巨阙如果折损此地,那么自己作为剑客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但是这时要收住剑势也已来不及,只能运足十成内力硬拼……
  白玉堂怒冲冲地跳了出来:“展昭,宝剑在手,却不自惜,你……”
  展昭一愣间,缓缓答道:“中原神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展小猫!你这无赖死鬼恶人恶猫的混蛋!”
  这句毫无逻辑,众人只道白玉堂看见朱雀剑折,怒极失口。只有这个被骂的展小猫眼里反倒露出喜色。他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身后“笃”地一声,有人道:“你给我住口!”
  展昭回头一看,江宁婆婆龙头拐杵地,满面怒容地立在台上,身后二人,左首韩彰,右首徐庆。
  “昭儿过来。”展昭叫了声娘,站到她身侧。
  江宁上前一步,用手指着白玉堂:“小崽子,你娘我今日不用捆龙索捆你。先前你不知你嫂子的事,现在你是知道了。我只问你一句,这天地,你还要拜么?”
  展昭的出现已在白玉堂意料之外,江宁的出现就更不用说了。他看着母亲和哥哥,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庞佶走上台,对江宁道:“这位……这位想必是亲家母……”
  “呸!”徐庆先叫了起来,“你这老贼,谁是你的亲家母!”
  展昭示意徐庆不要动粗,随即走上前来,对白玉堂道:
  “即便没有大嫂的事,这门亲你也是结不得的。倘若是一门好亲,展昭决不会做出今日之事。这一点,玉堂你不会不知……”
  庞佶吹胡子瞪眼睛的丑样就不用说了,淮阳知府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含晴终于按捺不住,把盖头一掀,上台指着展昭:“展大人,我往日一直敬重你,你却三番两次地侮辱我。我与玉堂成亲,三媒六聘一切从礼,你若还要阻挠,莫说玉堂和我不答应,在座的江湖豪杰都不会答应!”
  韩彰把手一抱:“三媒六聘?嘿嘿,你们庞家给陷空岛打招呼了么,给金华白家打招呼了么?这明明就是抢姑爷。”展昭在岛上时,已提过有个女子与阿敏像极,只是不便断言借尸还魂之事。所以江宁三人见到含晴并不惊讶。
  含晴走到台前:“各位!展昭与白玉堂猫鼠相斗,各位想必早有耳闻。当年他们争风吃醋,小女子身在其中,亦有一番苦恼。现在展昭是皇上宠臣,已不把庞家放在眼里,我与白玉堂却日渐情重,这才委以终身。这会儿他来捣乱,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能甘受其辱!”说罢拎起半截朱雀剑,横在颈上:“白玉堂,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白玉堂哪能让她割下去,早跃过去把断剑夺了下来。
  这时人群中已是一片哗然。“原来猫鼠斗是为了女人!”“什么君子之争,什么惺惺相惜,江湖传言当真信不得!”“还装着来报丧呢,哼!”“不早不晚偏偏人家拜天地了才来,还真是大侠风范!”……
  展昭当然不屑与这些人辩解,甚至也不理含晴。他只看向白玉堂,一切疑惑,都要从这人的眼中找到答案。
  白玉堂将含晴拉到身后,对着江宁婆婆拜了下去:“娘,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既答应了这门亲事,断无悔婚之理。我成亲之后,再到陷空岛向您并诸位哥哥赔罪。”
  韩彰徐庆几乎同时叫起来:“老五你!”
  庞佶这会儿怕变故再生,已经招呼下人把红绸交椅再统统摆出来,又让奏乐,把司仪重新叫到台上,再不给展昭等人面子。
  江宁用龙头拐指着白玉堂:“好。好。你拜罢!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儿子!”说罢拉了韩徐二人就走。
  白玉堂缓缓起来,转身之际,最后望了展昭一眼。
  展昭兀自不动。江宁婆婆叫道:“昭儿,走吧!”
  那边白玉堂已经褪下残缺的吉服,重新穿上刚开始比武时的红色便装,也还过得去。
  司仪再不啰嗦,反正吉时早就过了,再唱些虚词儿也没用。
  “一拜天地——”
  展昭立在台边,众人都不理他。这一身素服,此时也真可以忽略不计的。
  “二拜高堂——”
  他眼睛模糊了。
  “昭儿,还不快走!”江宁婆婆看不过,从远处甩出捆龙索,把展昭缠住,带着他飞上房檐。
  展昭只觉身上毫无力气,仿佛刚才时间不长的打斗和劈剑竟把身体耗干了。由着自己被捆龙索带着飞远,耳边终于飘来最后那句:
  “夫妻对拜——”
  
  淮阳城外,江宁婆婆去了展昭身上的捆龙索,见他仍木木地站着,不禁叹气:“那没良心的小子,咱们也不必再想他了。”
  韩彰也有些发呆,叉腰望着地出神:“干娘,你说,老五他就这么,就这么……”
  徐庆不吭声,蹲在一旁,只是恨恨地哼着。
  江宁看了看展昭,对韩彰道:“我饿了。你们哥俩儿看哪里有吃的,给弄点儿来。淮阳城我是再不进了。”
  韩彰应了一声,拉着徐庆去了。
  江宁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道:“昭儿,来,跟娘说说话。”
  展昭站在义母身旁,仍是一声不吭。
  “今天我看你这样子,不太对。”听江宁这样说,展昭叫了一声娘,欲言又止。江宁续道:“出陷空岛时,你已褪下孝服,今天却又穿上了。你是故意要在那台上扎眼的……你,你不像是为了那个假阿敏啊。”
  他喉头一哽,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要说今天的行为,自己都觉得那不是他展昭的作风。听江宁提到假阿敏,只能答道:“不是。这个人,定会害了玉堂。”
  “那女子到底是谁?”
  “公孙先生曾说,有一门借尸还魂的左道邪术……不过,昭儿并不敢确信。”
  江宁眉头一皱。如果只是和庞老贼联姻,也倒罢了。如果他们是密谋要害我奶娃子,可怎么好?想到这里,咬着牙说:“那可恶的小崽子,他怎么就不识人呢!”
  展昭眸中水雾骤起,黯然叹道:“玉堂他或有苦衷……”说着,眼神游移,微微转开了头。
  江宁看这神情,陡然一惊:“昭儿,你对他……你们不会是……”
  他哽咽一瞬,终于跪下,言道:“娘,分桃断袖非我所好。然而事关玉堂,我却欲罢不能。从前虽然喜欢他,却只道是至交好友,从未想过情爱之事。可是今日我却再难自欺。当时在台上,我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不论他娶的人是好是坏,看着他成亲,都是那么的痛苦……”他蹙着眉头,迎上义母的目光,“我知道,您视玉堂胜过亲生骨肉。昭儿纵有私念,也是敬他爱他,非敢作孟浪之言。今日以血为誓,展昭若有折辱白玉堂之心,天地不容。”说着,从怀中掏出匕首。
  江宁忙伸手抢过匕首:“傻孩子!娘又怎会怪你。”她听展昭这番话虽然简单,却情真意切,再一看,这把被心窝热度暖得烫手的银鞘匕首,柄上赫然刻着一个“堂”字,依稀就是那小子的笔法。
  “这匕首是……”
  “是他送给我的。说是……给未来儿女之物。”
  江宁微微吃惊。白玉堂虽然率性随和,却不是粗心的人。哪有尚未婚配就给儿女交换信物的?就算给了,不知儿女名字,不刻便罢,怎么刻了自己名字?细看这银鞘,一面凸出成柱状,刻有云纹,另一面却是平滑的,似乎应有一对儿,问道:“另外那一把,是刻了你的‘昭’字?”
  展昭俊脸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江宁眼中亦是湿润,叹气道:“冤家,冤家!”想到那时徐州城外,他们自己绑了手,换了剑,都打斗得脱了力,受了伤,还缠在一起;中秋佳节,白玉堂竟然不回岛,硬是随他去了开封,可见那小子多半也喜欢昭儿,只是浑不自知罢了。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特别疼爱的,如果他们能真心相对,自己哪怕不抱孙子,也是值的。可是现下……
  “昭儿,娘现在知道你们的事了。娘不怪你。世间多少人为情所苦,却去做那违心之事。你能正视自己内心,我倒是很欣慰。”她抚着展昭的肩,“可是昭儿,你要知道,不论那女子是谁,他们已经拜堂了。那小子向来后知后觉,就算他是被骗去的,一切苦头也要他自己吃——”
  他摇摇头,凄然道:“我多想和他一起吃苦。往日凡有危险,都是共同承担的。”
  “可是今天不行啦。这枕边人是他自己选的,就算是选了一条毒蛇,把命送了,你都无可奈何。昭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又终日操劳。除了这臭老鼠之外,就没什么可以进得你心的人么?”
  展昭默然。
  “纵然他负了你,难道就没有人对你有过恩情?你可负过别人?”
  这句话却让他一震。有一人,他也许把她辜负了。
  江宁看他神情,已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便道:“如果有,那么那人的心境,想必与你此时相同。白玉堂不属于你,你却可以属于她。”
  展昭站起身来,道:“若非您提醒,险些做了负心人。那姑娘身在江洲,也不知……她现在是否已经嫁人。”
  “那就去看看罢。昭儿,你一直很忙,我和你见面时间也短。可娘还是那句话,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放一放。去吧。”
  这时韩徐二人也已经买了吃的回来,见到这娘儿俩的情景,知道又是一番不寻常的对话,也不多问。反正自从干娘多认了这么个儿子,他们的地位早就一落千丈,甚至连五弟都不及这只猫了。
  于是展昭别了三人,先回开封见包大人,大略说了路上情况,又知府中无事,便告了假,一个人向江州而去。

 


第十剑 竹园青衫

  江州那个女子是展昭青梅竹马的伙伴,叫水寄萍。名如其人,她真是飘零如浮萍,寄在人家家里,给小相公做了冲喜的媳妇儿。
  展昭本来记挂着白玉堂,见到水寄萍,才知自己这些年杳无音信,已害了这个姑娘,心下愧疚。此时偏遇到她遭人陷害,谜团重重之中,展昭又被搅了进去,周旋到后来,才知对手是西夏皇姑。
  原来党项人在甘陕来明的,在江州来暗的。
  在四鼠的帮助下,终于把水寄萍救了出来,案子也到了云开雾散之日。然而水寄萍却领着她的小相公悄然离去了。
  她说,展昭属于天下人,她不能绊了他。
  她当然还有没说的话——她从展昭的眼睛看出来,他已经不是属于她的那个略带青涩的昭哥了。
  
  四鼠先一步带走大风堂武士。展昭带着一队人押了西夏皇姑,走在回开封的路上。
  这天傍晚,走到南阳地界一个村落,已是寒风萧瑟,彤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雪了。他们人多,在这村里没有客栈可投,只好先进了村外一间破庙。军士中有个领队的邹头儿,这会儿自去买些酒菜来与展大人并众兄弟。
  不多时,北风更紧,果然飘起了一片片雪花。展昭除去身上棉衣,走到囚车旁,对皇姑道:“夫人,快数九了,您衣服单薄,披上这个吧。”
  皇姑接过衣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不愧是侠义风骨。唉,你和水寄萍还真是一对儿。”
  展昭听她说这个,也不知接什么话好。转过身,刚要吃点东西,忽然警觉地握住巨阙,道:“戒备!有人来了。”
  众人静了下来,凝神细听,果然有种极细的唿哨声从远处飘来。这时天已全黑,展昭令众人不要出声,将囚车守住。
  唿哨声越来越响。他微微皱眉,听这声音,至少有好几十号人。
  果然,破庙很快被团团围住。
  夜色中,有人笑道:“展昭,你的时运总是那么好,竟能拿下这位重犯。可惜,可惜!”
  展昭听这声音耳熟,略一思索便即恍然:是赵龙。赵幼龙。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刚落,火箭如雨,已将庙宇点着。
  江州军士与展昭本不相熟,兵将不同心,大敌当前先自乱了阵脚。这些人一多半不愿死守囚车,啊啊叫着,自顾自地避箭逃命。
  赵幼龙早就盘算清楚,展昭定不会撇下皇姑走人,也不会任火箭伤她,所以完全没有顾忌。然而展昭又怎会糊涂。他知道手下人靠不住,挥剑劈开囚车,自己押了皇姑飞身冲出。
  襄阳王孙仍是他的一贯作风,把手一挥:“上!”
  甫一交手,展昭心中便觉沉重。这次的敌人与徐州青楼那些人大不相同,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武士,出手全是杀招。赵幼龙显然是作了周密安排,要一举夺下皇姑,将展昭置于死地。
  展熊飞自出师以来,屡逢难关,入公门后更是常将生死悬于一线。大风大浪也不知经了多少。赵幼龙这点伎俩,他完全不放在心上,仍然全神贯注,毫不松懈地且战且退。然而他毕竟拉了一人,甚是不便,半个时辰过后,虽然杀得几个敌人,身上却也有了两处刀伤。
  雪大了。巨阙宝刃上映着雪光,也映着血光。
  赵幼龙站得远远地观战,叫道:“展昭,你此刻弃剑投降,改做本公子的家臣,我可以饶你一条猫命。”
  展昭懒得理他,将手一抖,扑扑两剑,又杀了两人。他身后有人使的是铜锤,呼地一下攻过来。展昭不欲伤皇姑,挥剑硬接,左臂却挨了一斧,敌人把皇姑抢了过去。
  “哼,你这不识好歹的御猫!既然不投降,也没必要留你。给我杀!”
  犯人被抢走,他反倒没了顾忌,重新凝聚内力,一剑挥去,啪啪啪啪啪连响,围攻众人十余个手指被他斩断,叫娘声连成一片。
  “上火箭!”赵幼龙发令声中,外围打手已经搭上火箭,嗤嗤嗤地射了过来。展昭大喝一声,纵身而起,拨去十余箭。第二批火箭又续上来,仍是全力击打,却有两箭避不过,刺入肩头和右胸。他体力已经透支,中箭后在雪地上几要滑倒,眼前人影已开始模糊,忙用剑鞘支撑身子,削了箭羽。看样子,只怕再有一批火箭射来,就能要了他的命。
  
  赵幼龙当然看得清楚,眯缝着眼,从牙缝中挤出号令:“射!射死他!”
  就在第三批火箭射出的时候,一个黑影跃入圈内,铛铛铛,挡开了这番攻击。
  来人黑衣黑剑,束发蒙面,也不说话,疾速拨开火箭,剑锋顺势朝下一划,挑起些地上积雪尘灰,趁众人眼花之际,拉了展昭,疾驰而去。
  奔了一阵,来到一处山岗背后。蒙面人扶着展昭靠在一棵树上,登高观望,料想赵幼龙的人找不到这里,才返回来看他伤势。
  展昭奔驰之中,已有一种异样感觉。此时见这人走近,蓦然瞥见那黑黑的剑鞘剑柄都像是被黑布包裹着,不禁心跳加速,一手扶住了这人肩膀。
  蒙面人见他这样,眼睛眨了一下,充满了俏皮。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巧的玉白瓷瓶,就要给他敷药。展昭一见那瓷瓶,惊喜之情更加难以掩饰,声音发颤:“玉堂……”
  黑衣人自己把蒙面布扯下,道:“臭猫。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一霎那,早忘了身上伤痛,伸臂要将白玉堂拥住。
  “别动,别动!”白玉堂拦着他,微微一笑:“就算你真是九命怪猫,也没有那么多血可流。”说罢,轻轻揭开他衣衫,先在左臂那处伤口上敷了药,看到肩头胸口两根断箭入肉甚深,皱起了眉:“狗贼子,爷爷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他看看展昭,道:“猫儿,我拔箭了,你忍住。”咬了咬嘴唇,双手齐上,想一次拔出,减少他痛苦。
  展昭看着他,微笑。箭头拔出的一瞬,他只是多冒出几滴汗水,嘴角牵了一下,笑容不改。
  白玉堂本来怕他疼,一见他这个样子,撇嘴道:“笑的那么诡异!你不痛么?”再检查箭伤,幸好没毒,赶紧把药敷上。
  “玉堂,刚才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展昭笑着,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白玉堂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次重逢,展昭竟然连一句问话都没说,一点疑惑都没有,忽然觉得喉头发涩,看着他眼睛,道:“我不能陪你太久。我有事要办。你自己疗伤,十日之后,我们在清水竹园相见。”
  展昭点点头,将他的手握住。
  白玉堂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微带迟疑:“猫儿。我成亲的事……”
  “不必说。我知道。”
  这句一出,白玉堂眼角也湿润了。他望着那脸庞,心中满是不舍。“……你的伤不轻,不必着急赶路。我会等你。”
  “我骑马沿小路而行,七日就可到清水县,不会有事。你自己保重,若有大事,千万等见面再……”
  白玉堂不答,笑了笑,重新把蒙面布扎好,将那“江湖名手陷空岛卢大娘指点下锦毛鼠白五爷亲制”的金疮药瓶塞给他,刚要转身,仿佛想起来什么,歪着头道:“我这身扮装真那么容易识破么?”
  展昭点点头,随即又笑着摇摇头,看了画影一眼,道:“清水竹园,不见不散。”
  桃花眼一眨,仿佛应了一句。黑剑贴着黑衣,消失在夜色之中。
  
  展昭在山岗后隐蔽处调息了一日,精神已颇有好转。他手里摩挲着那瓶金疮药,感慨万千。卢大嫂虽然去了,她的方子却留了下来。
  哪里再等得伤口愈合,在附近镇上买了匹快马,直奔清水县。
  清水竹园是什么所在?那是三年前太岁庄一案,被白玉堂救下的清水县云秉中之女云问秋,她相公何牧田家的一处私产。说是私产,也不全对——何牧田是小康之家,地亩也自不少,在县城远郊,背靠青山绿水。后山有一处隐秘的幽谷,谷中生满翠竹,景色甚佳,何家将它经营成竹园。何牧田入狱前,包拯已令他先办亲事,他们便将白玉堂请去了。何家将他奉为上宾,领他到幽谷中品尝新鲜青笋。白玉堂爱煞了那里的风景,顺口说出,牧田便邀他常来。他们说,白玉堂来一日,便可在那谷中歇一日,完全可以当自个儿家中一样。
  快马飞驰,展昭伤口虽然疼痛,心情却无比舒畅。中秋节前,玉堂送他千里,同至东京那一路上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猫儿,我真不骗你。你一定得去那里看看。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我跟你说啊,山川美景,四时风物,白玉堂赏玩得够多了。惟有那处竹园,啧啧,绝对算得天下无二。
  ——远吗?你办案怎么不嫌远!五爷送你怎么不嫌远!
  ……
  七日之后,果然进了清水境内。展昭依稀记得何牧田家的位置,径直走到门前,将手扣在门上,心想,不知白老鼠的面子够不够我使的。
  开门的正是出狱后的何牧田。他见展昭穿了便装,身上带着伤,风尘仆仆而来,先自吓了一跳:“展……展大人,出什么事了么?”
  展昭有些过意不去:“何相公一向可好。白玉堂与在下有约,后日在竹谷一叙,故而前来叨扰。”
  “哦,哦。是这样啊……既如此,展大人先请进,请进来说话。”
  何牧田将展昭请进屋,云问秋也出来相见,先叙了叙旧。展昭虽对那竹园好奇,却也不好再开口相询。直到酒菜用过,稍事休息,何牧田才迟疑道:
  “展大人、白恩公能来,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可是那竹园……被人给占啦。”
  “被人占了?”
  云问秋在一旁道:“倒也不是什么恶人,一个古怪老头儿。”何牧田也道:“是啊,是个古怪老头儿。他只说天地灵气聚集之地,空着可惜,赖下不走了。”云问秋也点头:“他倒不去糟践那景色。甚至,还修剪竹枝,填肥补种,维护的比从前更好。”
  展昭不禁诧异:“真有此古怪人物?展某倒想见见。”
  何牧田忙摆手:“那老头脾气可差了,一个不高兴便把人骂得面红耳赤的,我们一直不敢惹他。”云问秋却道:“……要说,也不是骂人,就是嘴损。牧田,反正白恩公也要来的,不如先让展大人去看看。”
  顺着何家田垄向南走,不多时来到后山。隆冬时节,山上积雪甚多,压断不少松枝,山路变得更加崎岖难行。何牧田绕开松林,带着展昭来到一处山坳,面前巨石嶙峋,高高耸起,挡住去路,唯有一汪雪泉,淙淙流入石下。
  何牧田道:“展大人,您倒猜猜,入口在哪儿。”
  展昭环顾一番,道:“也就是这泉口处还像……只是如此低矮,怕是孩童进去倒合适了。”
  “展大人好眼力。不瞒您说,要不是牧田幼时顽皮,又怎能发现这幽谷竹园呢。”说罢躬下身来,小心避过突出的石块,钻进泉洞。展昭也跟了进去。
  洞中忽明忽暗,岔路颇多,倒似迷宫探奇,颇有妙处。光影斑驳,石缝冰凌上折射出七色莹彩,令人顿觉恍然如梦。泉水流泻在脚下,弯弯曲曲,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豁然开朗。展昭抬眼间,心头怦然一动:
  只见翠竹万竿,劲节凌云,蔚然入眼。竹馨泉洌,野芳幽香,碧草丛丛,鸟鸣阵阵——哪里是严冬,分明是茵茵绿绿一片春。
  
  展昭道:“你说那人就在里面?”见何牧田点头,便吩咐他先回去,自己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在翠竹丛中行了一阵,来到一处空场。只见两株巨竹,皆是海碗粗,根部相连,并生于地,斜斜地插向天际。这场中再无它竹,像是十余步见方之土全供养了这一处,因而甚是显眼。此时,一个老者发须花白,身衣青衫,正靠在那里午睡。
  这个细节,白玉堂还特地提过。他说,猫儿,要是天天靠在那并生双竹之上,身边放一坛女儿红,一人一箫,对着晴空暖日,只要一个月,五爷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他便笑答:还要有活鲤鱼吃。他说对啊,要是你也在,就更好了。
  于是展昭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人占着白老五神往已久的风水宝地。
  “老人家,在下有礼了。”
  连说两遍,老者毫无动静。第三遍出口,这人也不睁眼,懒懒地道:“要打架,你身上有伤。要请客,等我睡醒再说。”声音极有磁性。展昭被他这句窘住,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得在旁边坐了下来,暗自吃惊:看来这人武功心智都远在自己之上。
  就这么坐着,直到日头偏西,那个老者才伸了个懒腰,睁了眼。见展昭仍在一旁,也不理他,哼着小调,一棵一棵地察视周边的竹子:“……木兰,今儿你可不大有精神啊……玲玲,嗯,不错,最乖。小青,呵呵,这天儿不冷啊,瞧你冻的,来,爷爷给你暖和暖和啊——”说着,竟用手去那“小青”根部焐着,又轻轻抚摸竹节,真像是看着亲孙女一般。
  展昭愕然,瞧了一阵子,终于开口:“前辈,在下——”
  “你怎么?是打架,还是请客?”老者不等他说完,便抢道。
  “这——”展昭虽不及白玉堂口齿伶俐,但久在官场,对各色人物也应对自如,言语向来精到。而面前这老者却一直让他惴惴,话总说不顺溜。“……在下,不欲争斗……”
  “不打架就是要请客了。这清水县也没什么好去处。你若有好酒好菜,去拿了来在这里吃便是。”
  这句又让展昭一怔,暗想这老者既然直率,倒不如自己也将来意明言,便道:“前辈,实不相瞒,在下与人约于此地相见,不想前辈在此……”
  “哦!”那老者似乎总不让他把话说完,“约人。嗯。小子,等情人吧?”
  展昭的脸“刷”一下憋得通红。老者看着,笑了笑:“原来如此。看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毛头小伙子似的。你放心,等她来了,我自会回避。”说罢,又接着抚慰他的众孙女:“……冬冬……云芷……绿娃……”
  看来这老头虽然古怪,倒还讲理。展昭一想,约的是后日,今天反正还早,不如先回县城。正想道明,忽听身后草响,回头一看,喜道:“玉堂!”
  原来白玉堂想猫儿说过七日便到,又担心展昭的伤,便抓紧处理了手头之事,提前来了。展昭见白玉堂已换成了平日穿的白缎轻纱,画影也恢复了雪亮的样子,心中欢喜,正想说话,白玉堂却皱眉道:“这位先生,我们有事相商,可否行个方便?”
  老者看看白玉堂,对展昭怒道:“臭小子,你不是等情人么?”
  白玉堂闻听这句,脚步微顿,随即把眉一扬:“他等的就是我。您老如果没有事,便请让一让吧。”
  老者“唷”了一声,侧目打量二人:“……我老眼昏花了?不会啊。长得都俊……可也不是女扮男装啊……”
  展昭走到白玉堂身侧,低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拉他要走。
  白玉堂却不动,白了展昭一眼:“好容易来了,又有哪里好过此地?”对老者道:“我们确有要事。竹园主人已将这里借与我,还请您自便。”抬手一让,请他走人。
  老者仍是侧目:“嘿,奇了。”把身往后一靠,又倚在了并生双竹上,“这幽谷自来无主,哪个山神借给你的?”说罢啧啧啧只是咂嘴,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个小子,比我年轻时还冲些。”
  白玉堂见他靠在自己相中的地方,不禁怒道:“嗳,我可是好言相请,你若不答应,我可要不客气了。”展昭却知老者并非常人,劝道:“玉堂!”白老鼠只是不理。
  老者看着这二人的神色,双臂一抱,笑道:“稀奇,稀奇!有趣,有趣!这两把剑倒是不错。你们两个小子一起上吧。扛得住我十招,老人家自然让位。”
  
  白玉堂怒极,也不出剑,挠身来斗老者。展昭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接应,只见青衫一动,他整个人竟弹了回来,慌忙拦腰接住。老者白了这耗子一眼:“呆头小子!来愣的可不行!你要是受了伤,可有人心疼的。”
  展昭看白玉堂虽然面红耳赤,身上倒是无碍,想来这老者的武功已臻化境,既能将人击回,又不令人受伤。看样子,白玉堂势必要和这老者接着打的,既如此,不妨全力合击,试着周旋周旋。他扶起白玉堂,对老者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这次我二人一齐讨教,倘若侥幸接得前辈十招,还请您兑现诺言。”
  老者大笑:“好,好!先前看你老实,原来也是个倔的。行,你们来吧。”
  “猫儿,你的伤不碍事么?”
  展昭笑笑,亮出巨阙,将身一沉,掐了个剑诀。白玉堂亦持画影拉开架势,一蓝一白,凝立半刻,积聚精神,双双刺向老者。
  老者却没有兵刃。只见他手掌一紧,骤然间似有两股无形力量凝于掌风之中,顺着手掌延伸开来,一劈一扫之间,沿掌缘逼出浑厚内力,竟利如钢刃!左手对巨阙,右手对画影,避开两柄神兵的锐气,巧妙腾挪开来,只两三个回合,昭白二人便不是敌手,双双落败。
  “毛病真多,真多!漏洞太大。两个小娃子,宝剑可不是这么玩儿的。”
  他们输了之后,已是惊讶不已。展昭猛然想起一事,道:“前辈,您莫非是……”白玉堂接了他的话:“莫非是无剑前辈?”
  老者微微一叹:“看来江湖上还有人记得我这老家伙。”
  二人更是惊诧。约摸六十年前,“无剑”的名号已经响彻武林。他本名吴剑,只因他已达到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程度,便有了这个名号。如果他活到现在,应有一百余岁了,面前老者看上去却未及耳顺之年。然而,如果不是无剑,又有谁能空手与两柄神兵对敌?看来这些年无剑退隐江湖,功夫又上升到了新的境界,连草木竹石也不再借用了。
  无剑看看二人,笑道:“怎么?你们以为见鬼了么。别愣着啊,老头子我还羡慕你们年轻人呢。光阴如梭,快去琢磨你们的剑法去。你,”他指着展昭,“别仗着剑身宽,就想面面俱到。就算你拿了个铁饼,每一瞬的注意力也只能落在一点上,明白么?只顾体面,毫无重点,你平时做事也是这样的吧?”又指向白玉堂:“你呢,狠辣有余,霸气不足!你那晃眼睛的剑气给谁看去?除非你也像我老家伙一样不用剑了,否则就该记住:要伤敌,还得刃上见血!”
  这二人皆如当头棒喝,都觉得说中了自己的要害。然而心服之余,又觉得他说对方的言语太过。彼此互望一眼,展昭想,玉堂使剑向来霸气十足啊,哪有什么不见血的虚招。白玉堂则想,猫儿怎会毫无重点,明明是很有重点很有原则的。
  无剑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们不必理解对方的缺点,只需包容对方的短处。自己练好自己的,关于对方,知其大略即可。”言罢,又靠着竹子休息了。
  他俩便走到一旁各自思索。展昭将平日惯用招数慢慢试来,果然觉得往常过于求全。闭目凝神,先在脑中将这些弱点一一改过,再睁眼重新练习,竟然顺畅多了。看向白玉堂,也是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此时已是黄昏。冬天太阳落得早,谷中暗得很快。何牧田在谷口唤白玉堂,原来是送了酒菜进来。白玉堂道:“何兄弟再辛苦些,多拿些吃的来,我们今晚不回去了。”何牧田应了回去。无剑见白玉堂有心劲儿,脸上露出嘉许神色。
  三人用过晚饭,天已全黑。稍事休息后,展昭道:“我们再向前辈讨教。”
  这一次仍只接了三招。第四招上,无剑将手一错,引得巨阙画影击在一起,两个人手上都是一麻。无剑叹道:“可惜了!你们琢磨了一阵,自己的短处改了不少,两人合击却是毫无长进。”白玉堂不解:“前辈,您不是说不必理解对方的缺点么?”
  “缺点自然不必理解,对方的好处却要铭记于心。”见二人似懂非懂,续道:“联手合击,共有三层境界,你二人可知道?”
  
  昭白二人摇头。无剑道:“第一层便是最为常见的倚多为胜。一剑刺左,一剑刺右,一加上一,往往小于二,甚至还小于一。”
  两人默然。刚才那剑就是这样,双剑错击,反倒抵消,成了零了。
  “第二层,则是互相维护,在招式中配合照顾,我攻你守,我守你攻,两柄剑用得像一柄剑,两个人像一个人。”二人同时点头,展昭道:“若能如此,当是上佳了。”
  无剑却摇头道:“上佳?哼。不好,不好!两个人就是两个人,怎么能像一个人?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边儿齐呢!失了个性,没了差别,莫说加起来未必得二,就算得二,也是个冷冰冰的二。”
  二人都是一怔,心下好奇:看来这第三层便是能大于二的了。
  明月初升,映得谷中幽篁另有一番美丽,不类尘境。无剑看着月亮,缓缓言道:“第三层才是最高境界。二人不必求同,只需体会对方最真最美之处,使每个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自然有出奇效果……此中奥妙,难以尽言。你二人可要自己试试?”
  白玉堂道:“每个人力量发挥到极致……与第一种自顾自地打,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你们看似自顾自地打,其实顾虑极多。既急于求胜,还要自我表现,又怕错伤彼此……旁鹜甚杂。真正的合作并非如此。心境澄明之极,不仅要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对方的安危也要一并抛诸脑后,对敌瞬间,眼中只有敌人,没有对方。”他皱了皱眉,略带忧色,“……倘若彼此没有百分百的信任,或缺乏足够的默契,则极难办到。”
  昭白二人默默对视,都想,不顾自己生死并非难事,要抛开对方安危却绝无可能。也许我们最多只能达到第二层境界了。
  无剑看这情形,已明就里,便道:“对别人极难,对你们却未必。”见他们眼中皆有疑惑,笑了笑:“在我看来,你二人功力相若,才智相当,气质相配,更为难得的是不惧世俗,倾心相爱……”
  这句话又让两人一窘。除了江宁婆婆,还没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展昭不禁向白玉堂望去。那日雪夜重逢,他在玉堂救助下绝境逢生,已是无比满足,只感觉他心中仍然在乎自己,就非常欣慰了。莫非玉堂对自己也……想到今天白玉堂那句“他等的就是我”,俨然承认做他的恋人,难道,我真的能拥有你……
  无剑续道:“……所以老人家很看好你们俩。去努努力吧!如果你们曾有共同对敌的经历,不妨回顾一下。这至善之境,往往会在危难时刻瞬间闪现。”
  两人重新退下,这次更加认真了。白玉堂道:“猫儿,咱们便好好想想。”说罢轻轻出剑,并不发力,缓缓地指向展昭。展昭也凝神相对,巨阙搭上画影。
  ……四目交融,往事历历在目。涂善手中抢下太子;黑林深处袭击巨蟒;魔女教基地刺向柳青峰;庐州城外挡开金貔箭;武道场内以捆龙索对敌;缉捕霍十三;跃上白骨潭……眼神汇聚着,倾诉着,才知道原来已经患难了那么多次,每一个瞬间,似乎真是将对方的生死与自己一并抛开的。原来百分百的信任一直存在,只是不能收放自如罢了。
  他们呼喝一声,双剑相错,将这些瞬间一一重现,整理成可以对敌的招式。然而去粗取精之后,也才五六式而已。
  无剑一直看着他们,这会儿便道:“不必拘泥!剑为剑客之魂,剑招要发自内心。你们心中的情绪远不止此。须知一景一情,皆可入剑,危难艰险,未必来自心外!”
  展昭愣了片刻,瞧向无剑。夜沉如水,更衬得这老人眸中精光聚合,深不可测。月光下,那并生双竹斜在他身后,已隐去葱翠,幽幽夜色中似乎细了很多,玉脂尽敛,筋骨惟现,孤高耸立,暗藏锋芒,斜指天际,竟也似两柄并相交错的利剑一般。“危难艰险,未必来自心外……”想起前些天自己失去玉堂消息,后又得知他竟要入赘庞府,心中憋闷得紧。当日高台上对决之时,纵然二人先后手下留情,却是剑意凄厉,几乎勘破了生死……忽然间若有所悟,剑花一抖,嚯地一下向白玉堂刺来,似要与他决裂。白玉堂猛醒,也挺剑直刺展昭,去势甚猛,眼看要同归于尽。
  恰在最惊险的一刹,画影疾风闪电般侧开,顺势向内一扫,酷似淮阳城内那招“寒冬扫雪”。
  霎时,一剑指天,一剑指地,错差开来。杀气纵贯五步之内,其势凌厉无比。竹叶被剑气逼得飒飒落去,一片狂烈之态,令人不可直视,却又无从逃遁,可谓劈天裂地。无剑眼中一亮,拍手赞道:“好!这招剪刀剑,我如果要击开,就得使上十成力量。”
  昭白二人欣喜异常。淮阳诀别之情今日再现,竟有如此功效,若非无剑点拨,他们怎知凄然之情可以化作无敌剑力?当下再不犹豫,将相识以来种种情愫,点点滴滴,汇在剑招之中。月光笼罩下的竹林,瞬间成了情与剑的海洋,初识的别扭,后来的误会,“情敌”间的种种,君子相交的坦然,徐州偶遇,开封同游,秋后别离,雪夜乍逢……一幕幕情景浮现眼前。无剑在一旁看着二人练剑,越看越是感慨万千,暗自长叹:人言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我若能得一知己如此,必不会虚度华年,也定然活不到今天。
  
  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经发白,天色渐明,原来已练习了一夜。二人竟不疲惫,收住剑势,到无剑面前深深施了一礼:“老前辈,晚辈再来讨教。”
  无剑面带微笑,轻轻颔首,眼中湿润,道:“还打什么?不必打啦。我数过了,你们双剑合璧的精华部分,已满十招。这十招都是我难以徒手避开的。”扶着展昭肩头,柔声道:“你这孩子伤还没好,不要再耗精力啦。好好休整休整,我猜你们还有大事要办。”
  二人心头一热,双双拜下:“吴前辈!”
  无剑将他们扶起:“好孩子。我看到你们手中宝剑,已知你们品格,乐与你们相交为友。比剑不过戏言而已。当今之世,武者虽多,却乏仁爱。世间多少不平事,仅凭三尺青峰是决计不行的。侠者,朗朗正气,全在一心。你们改了剑的短处,也要改掉人的短处,也不枉咱们相交一场。”
  “是。晚辈谨记教诲。”
  “什么教诲不教诲的?”无剑又恢复了先前那随性的语气:“老人家喜欢,愿意结交你们,可不是想栽培徒子徒孙。”顿了一顿,又道:“行了,这竹林让给你们说悄悄话,我可告辞了。”
  “前辈?!”
  见二人露出不舍之意,无剑又将话语一软:“江湖险恶,多用心,少用剑。”说罢,再不回头,呼啸一声,青衫飘然出谷,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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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目送无剑离去,尽皆出神。
  半晌,展昭回身看着白玉堂,眼波流动,胸口起伏不已。忽然抛开巨阙,一把将他抱住。
  白玉堂也不挣,画影在手中慢慢滑落,掉到地上,伸臂与展昭相拥。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寂寂空谷中,唯闻耳畔气息温热,略带急促,交织在一起,渐渐心安,呼吸重归于沉稳绵长。良久,白玉堂道:“我看看你伤口。”
  二人坐了下来,白玉堂解开展昭衣襟,先查视那两处箭伤。看那黄色药膏凝着暗红的血痂,皱巴巴地裹成一堆,心里发紧,不由得用手轻轻触碰,却见展昭身体一颤,急抽手道:“那么疼?”
  猫儿微赧:“不疼。”低下头,握住白玉堂的手,“玉堂,把一切告诉我吧。”
  白玉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转过脸想了一想,忽道:“那天晚上我要解释成亲的事,你说你知道,你倒说说,知道什么了?”
  展昭微笑:“我其实不知。只是感觉,你像是瞒了我很多事,想自己承担……包括娶那个假阿敏,恐怕也是权益之计。”
  白玉堂讶然,右手撑地,身子一侧,将肘搭在他膝上,好奇道:“你探听到了什么?”
  “没有。”在他肘上又叠上一肘,“我在庞府探过两日,他们外松里紧,似乎另有门道,因而未敢轻动,并没看见你。直到你拜堂,才得相见,不想……”他偏过头,顿了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拜堂前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心中混乱,然而那一眼却——却,刻在心里。后来静静一想,便猜到了。”
  “……猫儿……”白玉堂眼中喜色陡增,嘴角一点一点缓缓上翘,显得非常开心,缓缓抬起左手,刚要搭上展昭肩头,却又变换手势,猛掐了他一下,“好猫儿,有你这句话,我也值了。你看看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轻轻展开,道:“襄阳老奸王全部家底儿,都在这里了!”
  
  展昭看去,又是欣喜,又是难过。那地图上圈圈点点,看来白玉堂没少花功夫,他什么时候也能隐忍如此?蹙眉望向他,白玉堂却眼带笑意:“还有个消息送给你。那天与我比武的姚英本名萧英,是辽国南院宣徽使;那个中年书生叫刘六符,是辽国翰林学士,他们来到中原,是来要瓦桥关南十县故地的。”
  展昭吃惊不小:“我早听闻辽国最近蠢蠢欲动,原来如此!我主正与西夏开战,他要什么,难免不遂了他意!哼,什么故地,要翻旧帐的话,幽、蓟两地都是汉人故土,他契丹人算个老几!”
  “没错。最可恶的是那个姓刘的。襄阳王取了澶渊盟书,与他们交涉,刘六符说动了耶律宗真,契丹大军已逼近雁门……”
  “什么?”展昭难以置信,“他们取了盟书?那么大相国寺一禅方丈身上的……”
  “那是假的。现在盟书已到辽国。含晴手段极高,公孙先生说的借尸还魂,多半不差……”白玉堂想到阿敏,怅然一瞬,又道,“据我观察,她‘元神出窍’控制尸身后虽然不能再施其它法术伤人,但轻身功夫甚好,在夜间还能离开阿敏的身子,犹如鬼魅……”
  展昭恍然大悟。那夜在开封府禅房,他探到蒲团上软着的那人,就是阿敏的身子。当晚如魅影般冲出屋外的,只是含晴元神,要故意引开他。等他出屋,又回到禅房取走锁匙,假意被人劫持。想来宫中那锁匙也是这样被盗走的。展昭武功虽强,却不会法术,虽然凭宝剑灵气能对离体元神稍有感知,也只是一瞬之事。就算盯梢一夜,如果她离开阿敏身子去偷盗,他又怎会知晓。
  白玉堂续道:“萧英只是主张放出辽军出动的消息,晓以利害,让宋人多给他们些好处,所以在江湖上到处张扬辽国举动,你都知道了。那个刘六符,却主张联合一切力量,一举坏我社稷,多下城池,准备和赵珏庞佶他们联手。你看,”他指着图,“奸王兵力有限,现在已集中到襄阳,徐州,天水三处,各有一万左右。他自领襄阳兵马,徐州的交给他孙子,天水的交给我……”
  展昭惊道:“他们已如此信任你了?”抓住他手,“玉堂,你……你究竟受了些什么委屈?”
  白玉堂黯然,从锦囊中掏出乾元避毒珠:“多亏了大嫂宝物,不然,我已服下软骨散,成了他们的木偶。”
  “……不。不是这样。”展昭盯住他眼睛,缓缓摇头,“以你的机智,绝不致受制。你是仗着有避毒珠在,故意以身犯险。”看他目光中充满怜惜,白玉堂一时无语,尴尬一笑:“你听我说完。”展昭点头。
  “你在高台上见到刘六符时,他已和赵幼龙达成密盟了。西夏这边,赵幼龙通过劫持皇姑,也已买通。正月十五是他们动手的日子,天水军,徐州军,襄阳军一齐发动,夏辽两国也将同时响应,辽主要亲赴云州督战……”
  “可恶!”
  白玉堂笑道:“我还就喜欢看猫儿发怒的样子。”展昭一愣,“……都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别急。我邀你来,就是因为这里离天水近啊。我知道的都说了,下面看你们官府的了。反正还有时间,要一网打尽,也不太难。”说罢,头枕双臂,往后一躺,似是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全然放松了。
  展昭紧锁眉头,将白玉堂所言又重新在头脑中过了一遍。通知官府,通知圣上……忽然一凛:他们会信么?此时什么旁证都没有,若是官家要铁腕平叛,一网打尽,便少不得以玉堂为质——一旦打草惊蛇,出了差错,就是欺君之罪;若是朝廷放过玉堂,按常理出牌,这一来一去调兵遣将又……
  身旁翠竹在晨风中摇曳着,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赵幼龙来劫人,倘若他不顾皇姑,先冲出去制住赵幼龙,结果必定不同。看来无剑前辈字字珠玑,自己办事也和使剑一样,真是毫无重点。
  白老鼠眯缝着眼,正陶醉在竹园美景中,展昭忽然俯身道:“玉堂,你隐忍了这么久,这不是你的风格啊。你做这一切时,怎么想的?”
  “什……什么怎么想的……”他显然颇为意外,神思不属,脸上泛红。
  “你怎么不想,只要拿到更多证据,你去报官,效果更佳呢?”
  “报官?你不是官么?我只想着你,哪里想过报官,又需要那么多证据干什么……唔……”
  原来猫儿听到这句,情难自已,低头将他深深吻住。
  幽谷屏蔽了严寒,永远是茵茵绿绿一片春。
  

 


第十一剑 雁门黄沙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是范公的词啊。猫儿,你可曾会过他?”白玉堂执鞭在手,侧头问道。
  “他常年在外,不是遭贬就是戍边,我也只见过一次。”展昭纵马奔了一会儿,绕上一片原野,“今日你我皆可与这位英雄相见了。”
  白玉堂与他并辔停驻,只见茫茫荒原,萧瑟悲凉,在蹄下宽阔地伸展着。远处有一座边城,两翼土垒绵延,赫然立于原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虽未曾与他相见,但白玉堂看他诗词中浩然正气,已认定他也是位大侠!”提鞭一指:“猫儿,我们赛马!”喝啊一声,白衣迎着北风,骏马昂首奋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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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仲淹看到两个青年的时候,有一霎的目眩。他定了定神,仔细观详展昭的面容,才终于确认他身份。
  “展护卫,今日之事……”
  “范公,此次可否以江湖规矩相称?在下不叫您范大人,您也别叫我展护卫,如何?”
  范仲淹一怔,看看他,又看看白玉堂,释然一笑:“有何不可?二位大侠,坐了说话。请!”
  白玉堂面露欣喜之色:“方才还跟这猫儿说,我认定范公也是位大侠,果不其然!”又道:“猫儿所言之事,您以为如何?”
  范仲淹略一沉吟,道:“南侠确有把握?”
  展昭道:“只要范公同意招降叛军,玉堂自有办法让他们入彀。”
  范仲淹思索片刻,瞥见巨阙铮铮,画影灼灼,忽道:“二位宝剑,可否借老夫一观?”
  两人都是一愣,不过也同时解下剑来,置于案前。范仲淹只略将两柄宝剑抽出一些,便觉寒气扑面,让人热血沸腾。赞道:“果然是我中原精铁!本朝崇文抑武,边塞之事才愈见困难。呵,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如果侠义道上的人都能像二位这样,国家有望!”将剑入鞘,双手托起,分别还了他们,道:“老夫心意已决,此次便行这江湖之事,一切责任由我担当。”
  昭白二人齐道:“真英雄也!”
  
  漫空萦絮,大雪满山。
  一队人马缓缓行在雪中,隐着砖红色的旗号。雪很紧,夹在北风中,隐隐似胡笳低鸣之音。那么多人走过,居然印迹尽没。
  “……吉头儿,这这这这么冷的天儿,这不是活活活受罪嘛……”一个中年瘦子用枪撑地,迎着北风,瑟缩地向着他身旁一个小军官言道。
  “住口!”那姓吉的小头目,平日里和兄弟们混得最好,大家都不把他当官儿看。“你懂个屁!”他压低声音,向身旁这人道,“军前听令而行,只许做,不许问,知道不?我就跟你直说了吧,王爷和庞太师联手,把咱们交给他的新姑爷,嘿,这个人可能耐了。如果元宵节事成,咱们一个个都是开国元老,祖宗八代都脸上有光!”
  说话间,队伍已经行到了一处山峡。这里处于渭州西北,正是莽原夹道,渐行渐狭。身旁士兵挤着姓吉的问是去哪里,姓吉的只将肘一抬:“老子不知道!谁再说话,我把他撂雪坑里去!”
  后军马上一名将领见前军踟蹰不行,叫道:“前面怎么了?怎么不走?”
  “将军,想是雪太大封了路……”
  这将领正喃喃骂着,忽听头顶一声号角响,面前骤然一暗——两侧原上黑压压地,已经站满了人,挽弓搭箭,将他们困住。他心中陡惊,正想撤出,只听得右首巨石上一声马嘶,有人长笑道:“胡将军,恭喜你啦。”
  “……白公子你这是何意?我们听你号令沿此道西进,与夏军合击萧关,并无差错,你……”白玉堂不等他说完,用剑一指:“胡铁山!襄阳王给了你多少银钱,好好的副都部署不做,要与奸党同流合污……”这胡铁山竟不含糊,一听白玉堂如是说,不再答话,取了箭疾射向他。
  白玉堂飞起身来,衣衫在风雪中展开,如一只白雕凌空而下,画影直指胡铁山。他那一箭已经射出,势头刚猛,却不知宝剑去势更猛,咔地一声,将箭纵劈两片,顺势直趋,剑尖噗地一下刺入他咽喉。
  众兵士面面相觑,正惊愕间,白玉堂已重新立到高处。然而那姓胡的尸身却似融蜡一般,连人带马软软地化了,摊在地上,成了一汪黑水。身旁有两个躲避不及的,触到那黑水,立即皮消肉散,化为白骨,跌了进去。这下子更是让众人毛骨悚然。
  白玉堂低声骂道:“混账,原来也是个吃了软骨散的。”既而剑指谷中,朗声道:“白某今天告诉你们,我不是那襄阳奸王的走狗,我也不是庞老贼的女婿!若还有人顽抗,看看那滩黑水!”
  众兵士不知那黑水是软骨散的功效,还道白玉堂是惩恶扬善的天神下凡,尽皆惊惧,一齐跪倒:“神君饶命!神君饶命!”响彻山谷,倒把身旁积雪震落了不少。
  白玉堂把画影在雪中净了,还剑入鞘,道:“范公在此,问问他是否饶恕你们!”
  众兵士仰头,见白玉堂身后走出一位灰袍老人,幞头巾角在雪幕中舞动,声音苍然如风:“尔等本是好百姓,哪有什么罪过,不过被奸人利用,枉为驱使罢了。各位生长于秦凤之地,难道不知夏贼犯边,害了多少宋人性命?今岁渭州新败,边塞正是用人之时,如果你们弃暗投明,同保大宋江山,愿意跟老夫戍边的,便右袒而立!”
  众兵士纷纷右袒,呼道:“愿意跟随范大人!愿意跟随范大人!”
  
  雁门关外一侧山腰上,蓝衣人迎着朝阳,静静地面南眺望。
  晨晖中,云烟淡淡,蹄声隐隐,踏雪凌霜而来。山上那人遥遥望见,喜道:“是他!”一句出口,已经纵身飘起,孤鹰一般,滑翔着俯冲下去,足尖点了几次土石,瞬间已到山下,轻灵一转,衣襟随风展开,在骏马奔驰中忽地跃到马上白衣人身后,拦腰抱住。只这一瞬,蓝衫白缎仿佛交融在了一起,朝阳下竟亮丽耀眼,却又似环上了光晕,险峻山岭间蹄声回响犹如磬声,鼓点般的节奏传入众人耳中,竟无比和谐明快。
  此时山上也已陆陆续续下来好些人。二人迎上他们,展昭道:“玉堂,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丐帮新任帮主汪剑通。我到丐帮总舵,把事情跟他一说,他便毫不迟疑,带了众兄弟助我们来啦。”
  白玉堂看此人与他们年龄相仿,却生得粗壮豪爽,充满北方汉子的豁达气概,暗自喝彩。叙礼毕,汪剑通道:“白五侠不要客气。莫说展大人曾对丐帮有恩,就是萍水相逢,这件事我们也是义不容辞。”说完这句,走近二人,压低声音道,“五侠消息果然不假,那人已到云州……”
  白玉堂剑眉一展,笑道:“白某消息自然靠得住。他到了云州,他要见的那位贵客,必是也在云州城了。”说罢对展昭挤了个眼儿。
  展昭笑笑,随即敛眉沉吟道:“圣上信任范公,他既答应帮咱们疏通,断不致有失。历来谋逆之事,君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调兵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天下三分,辽人也不敢轻动,只需拖延时日即可。”汪剑通点头道:“展大人所言在理。我已通知应天府分舵长老,看住徐州叛军,给他们捣点乱。咱们只要拖住辽人,襄阳必定势孤了。”
  白玉堂笑道:“多谢汪帮主。丐帮兄弟能来,这只猫已经高兴得不行了。若是你能改口叫他一声南侠,他就更加心花怒放喽。”言毕看看展昭,桃花眼含笑。展昭一笑相还,对汪剑通道:“玉堂甚是顽皮,汪帮主勿怪。”
  汪剑通刚才亲见展昭施展“燕飞”功夫跃上白玉堂马背,早已暗自称赞,那华丽的双人骑术更让他心羡不已。虽然自己轻功不弱于他,然而要像这般行云流水地优美,自忖难以做到。这会子看到二人神情,才恍然大悟,原来猫鼠情谊竟深厚至此,难怪配合默契。愣了一下,道:“先前听闻白五侠做了庞佶的女婿,兄弟们感慨万千,现在知道那是假的,大家可都替你高兴呢!”众人同笑。
  展昭道:“玉堂,你看这是谁。”用手一指,人群中闪出两人,兴奋地叫道:“白大哥!”
  “剑秋,河狸!你们怎么来了?”
  “我惦记丐帮的大哥哥们,听说帮中执掌已定,内乱平息,便带了剑秋一起回河东总舵看看,不想竟遇到展大哥,就跟来了!”平剑秋却白了河狸一眼:“什么叫‘带’啊,你比我还小的。我这是怕你出事,保你这趟镖好不好……”河狸把嘴一歪,“嘿,谁保护谁来着?你又不服啊,是不是又想打?……”
  汪剑通碍着他们不是帮中之人,自己又着实喜欢这两个小兄弟,并不见怪。昭白二人却早已互递眼色,各自偷笑。
  大家叙叙旧,乐和了一阵。汪剑通道:“南侠准备如何拖住辽人?”展昭答道:“递消息。兵者诡道,他若知我们有所准备,必会忌惮起来。雁门指挥使那里已有范公亲笔书信,便是我们有个闪失,他也会死守关隘,届时贵帮鼎力相助,凭借山川之险,契丹人决讨不得便宜。”
  汪剑通摆手道:“此言差矣!那辽主也不是易与之辈,若是知道消息反而提前动手,又当如何?不如我率帮众,先去闹他一闹,好过在这里傻等!”转身对众兄弟道:“各位是愿意跟二位大侠一同赴险,还是愿意在这里等消息?”帮众齐声应道:“同去!同去!”
  展昭略略将眉一锁。汪剑通所虑,确是要害。自己未回开封,便擅作主张,只盼能全玉堂报国之心,又保他不受牵连。然而军国大事,又怎是他二人能担当得起的?只是此时箭在弦上,犹似当日淮阳高台上剑斩朱雀,既然出手,便只有硬拼到底了。由范公密奏乱党一事,比玉堂随自己上京自是强些,且天水隐患已除,并未误国。然而辽国这边究竟要怎么个拖法,心中究竟没底。递消息纵然不够稳妥,若由着丐帮兄弟闹云州,岂不是落下衅由己开的口实……
  正犹豫间,白玉堂嘻嘻一笑,道:“汪帮主说得有理。不过猫儿做事向来认死理儿,闹辽营这种事就别做了罢。在下倒有个想法,只是无赖了些。”
  “哦?”二人同时出声,所不同的是一个仅是好奇,一个却喜上眉梢,似乎已猜到几分。
  
  正月十三,一位贵宾走进大辽云州营地,顿时群情激昂,三军齐呼:“万岁!万岁!”
  耶律宗真确认一切周详,放了心。视察一遭之后,回到塔楼厅堂。入夜,窗外冷月高悬,黑云半掩,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他不禁悄然叹了口气。
  这些天心中总觉不安。作为一国之主本不该如此,耶律家族历来骁勇彪悍,才堪成为人中之龙,率领契丹族人打下这江山。然而日子久了,似乎也磨去了些什么……攻守相易,莫非先祖的豪情壮志真被朕丢下了么?为什么明明战机在即,却越发迟疑起来?
  他坐在案前,默默揉了揉眉心。萧英和刘六符意见不合,一个主张把大军集结的消息散布出去,在南人的忌惮中讨得便宜;另一个却主张联合一切反宋力量,封锁消息,以便打个措手不及。兵者,凶器也……呵呵,自己这堂堂大辽国主,什么时候竟也害怕用兵了?莫非承平日久,朕也像南朝那个皇帝一样,仁慈得有些优柔了么?……这样想着,耶律宗真一手支额,对身边一将领道:“去看看那个老头子,问他还固执己见吗?”
  那日,一个干瘦的老者身着书生服,在他面前跪下行礼。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言道:“陛下,小的奉主人之命,前来敬献陛下。襄阳、徐州、天水三地兵众俱已到位,我主令我前来划定辽军南进之线,为今后宋辽新界。”那脸上苍老的皱纹,掩不去眼中的狡黠,反增添了几多诡诈之色,令人可憎。“辽、夏、襄阳三处同时发兵,要面面俱到,实是困难。我主知道陛下心系瓦桥关南辽国故土,特意以此地相让,我主苦心,陛下……”
  “哼!”耶律宗真想到这里,不禁握紧拳头,击在扶手之上。如果只是这些土地,不必与你襄阳王爷联手,萧卿已经从你们皇帝那里给朕要来了!这些宋人皆是奸猾之徒,赵祯所修长堤水塘已是不善,要破雁门天险又岂在朝夕之间,何况党项人还觊觎一侧,动向不明,当朕真是傻子,会被你们利用吗!
  忽听有人疾奔而至,跪地对辽主道:“陛下,宋国有了动作!”
  “哦?!”耶律宗真猛地站了起来。莫非萧刘二人没有达成一致,果然走漏了消息?那可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了。忙问:“你们探到什么了?”
  “不是……陛下,一队宋人,不知哪里人马,已经……已经快到云州城了。”
  耶律宗真大惊失色:“有多少人?”
  “夜幕中看不太真,好像有……百……百余人……”
  “混账!”辽主怒容满面。这些守城的也真没用,这么点儿人,连只蚂蚁都算不得,就如此慌张,真是丢脸。
  这人倒还机灵,忙补充道:“陛下!虽只百余人,但他们队形古怪,行进的速度也极是惊人,看上去是步军,却……有如骑兵……”
  这下子耶律宗真也是一奇:“有这等事?”随即吩咐下来,要亲上城头察看。
  众将官簇拥着皇帝登上城楼,顿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么一来,反使城下原野更显黑暗,一时难以辨得敌情。远远望去,只见朦朦胧胧似有沙尘漫漫,一群人渐渐奔近,人与人之间相隔甚远,却突突突地扬起不少尘土,第一眼看去确是骇人。约摸到了弓箭射程,便一齐停住不动,忽然啪啪几声巨响,竟是这群“乌合之众”手上什么兵刃同时斜拍地面,借火光遥望,似乎暗藏玄机,倒像结了个小规模的阵形。
  守城将领知道放箭无用,请旨于耶律宗真,皇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身旁倒有一位将领身衣黑裘,侧身上前,低声道:“陛下,看样子像是丐帮打狗大阵。”
  耶律宗真“哦”了一声。南朝武林之事,常有人跟他提起,其实早已抱了几分好奇。只是丐帮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前来滋事,决计不是请自己看他们演练阵法的。然而对方只引而不发,也不知是个什么计较。于是传旨道:“静观其变。”
  半个时辰过去了,城上城下一直这样僵持着,仿佛时间凝住了一般。正当耶律宗真思忖派人出城打阵,合围丐帮之时,西边垛子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刺客!保卫陛下!”城上众人皆是一惊。
  原来昭白二人并汪剑通扮作辽国士兵,藏身塔楼之中。城上众人都被丐帮帮众吸引,一时未能发现三人。直至他们找到季高,押他出来,方才暴露。展昭见对方人多,不可久留,便示意二人弃了季高。那“保卫陛下”的声音一出,他已猜到耶律宗真方位。城上兵将刀枪剑戟纷纷往三人身上招呼。他们也不避,阙影神兵一扫,啪啪啪已撂下一大半兵刃,剩下的也被汪剑通用打狗棒法巧妙盘开。眼见前方一华服贵族被围得铁桶一般,知道是辽主无疑,手上不停,渐渐靠近。
  展昭朗声道:“大宋臣子,特来取澶渊盟书,请辽主收回南下成命。”
  这句话运着内力,城上城下所有人听来都清晰明亮,耶律宗真不禁一惊,那黑裘将领却颇为镇定,代答道:“我主何曾有过南下之命?”
  展昭道:“若非辽主意欲图南,怎会派遣萧刘二位特使入宋求地?云州大军集结,逼近雁门,又是为何?”旁一人道:“大胆!大辽国对宋收回故地,何来‘求’字?尔等宋人年年送来金银布帛,正当得一个‘献’字!”
  白玉堂听了这句,不等展昭答话,画影向旁一扫,拨起几柄断抢,掠向核心。众人尽觉眼花缭乱,只顾击打断枪,却不知他这招只是为展昭开路,身后猫儿早已腾空而起,施展燕飞功夫,点在人头之上,倏忽间已立在护卫外围,把剑倒转过来,对辽主施礼道:“参见大辽皇帝陛下。”
  耶律宗真毕竟天子风度,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柱而不惊。何况身边亦有高手,并不着慌。看他认出自己身份,略微向前站了站,哼了一声,道:“宋人轻视澶渊之盟,失了盟书不说,对西夏作战也未曾通告大辽,还在辽宋边境上修筑长堤,这是你们不义在先。即便朕有索要失地之举,也是理所当然。你们布衣白丁不自量力来此挑衅,当真藐视我大辽国!”
  此时汪剑通也已近前,便挺身道:“我等并非都是布衣白丁。这位展大人是御封四品带刀护卫,守护盟书是他份内之事。”
  辽国将官纷纷嗤之以鼻:“小小四品官员,还不配同大辽圣主说话!”“我道是谁,原来是那宋国皇帝家养的猫儿……”白玉堂听了这句,火冒三丈,就要发作,展昭忙给他递眼色。
  原来是他?耶律宗真不禁打量着这年轻人。早听过“御猫”之事,宋国虽然兵革不利,民间却颇多异人,听闻赵祯将南侠养作猫儿,早觉好笑,心想南朝武人也不过如此,恐怕那御猫更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不想面前此人却一派正气,令人生敬,一双星目更是清澈见底,不可逼视,饶是他这个遍察人心的一国之主,在眼神交战中,也占不得上风。
  展昭道:“在下虽是官员,亦属武林中人。辽国尚武,我曾听闻陛下也是喜好以武会友。如果契丹人血性尚在,不妨与我们赌一赌。倘若我们赢了,请辽主交还盟书,撤了大军,恢复议和;倘若辽主赢了,展昭任凭贵国处置。”
  耶律宗真一直看着他,此时已含着三分欣赏的意味。在自己心中,用兵与不用兵的挣扎,其实都归结到知彼与不知彼上。宋国富庶强盛,赵祯也算是明君,只凭那襄阳王爷派来的猥琐老头子交待的一点儿不够塞牙缝的东西,就要跟盟国翻脸,也并非明智之举,何况大军一出,并无胜算,还有黄雀在后之虑。现在被对方用话挤兑住,忽觉连日来心中阴霾竟被这敌国男子的一番话语扫荡一空。作为尚有血性的契丹人,岂能畏惧一赌?便道:“如何赌法?”
  “只要盟书在云州城,三日之内,我们必盗得盟书出城。如果不能,展昭甘受千刀万剐,悬头于云州城上。”这句说完,又有人低声道:“夸他的海口吧。”“要他的猫命有什么用?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全杀了,再乱箭射死城下的……”
  耶律宗真暗想,等你三日?那可是连出兵的日子都误了。于是冷笑一声:“盟书不在云州。你们也不必赌了。朕念你们忠心为国,其情可嘉,放你们回去,让你们皇帝好好考虑朕的条件。”
  稍远处那白衣客忽然将身一侧,朗声道:“陛下不欲赌,我等却不可不赌!我三人与陛下不过十步之遥,即便今日乱刃分尸,也可玉石俱焚,陛下可相信?”说着,将剑一竖,画影在火把下映出寒光,不少人觉得晃眼,抬起手遮了遮。白玉堂又道:“盟书不在,我们赌人命。”他伸手向斜后方一指:“季高是我大宋叛逆,如果三日之内我们杀得此人,算我们赢;杀不得,不用陛下动手,我与展昭刎颈于雁门关外,死不得回国。”
  耶律宗真看他傲骨中透出贵族气质,比起展昭的不卑不亢,另是一番风采,原来南朝竟是人才辈出。听了这番话,心生敬佩,哈哈笑道:“好!朕便与你们赌。也不必作三日之约了,明日即决胜负。传令,在云州与雁门之间搭设高台,结阵护卫季特使。只许你二人来闯阵,如果有帮忙的,就算你们输了。”
  季高远远听见,软在地下,心想:我这把老骨头,到底要步涂善的后尘啦。
  
  第二天清晨,旷野上鼓角大作,旌旗映日,烟尘滚滚。昭白二人各骑一匹骏马,立在坡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辽军大阵。
  “玉堂,董指挥史所言阵理,你觉得如何?”
  “故弄玄虚。我看哪,还是咱试破打狗阵的实战来得有用些。”
  “你又来了。想当初辽人摆下天门阵,折损了我们多少兵将,要不是穆女将懂得破阵之法,也决计拿它不下。”
  “那又怎么样?穆桂英会的咱不会,咱会的,她穆将军也未必会呀。反正白玉堂海口夸下了,与他们拚到底就是。”
  展昭侧头微笑,又再次望向前方:“雁门黄沙,黄沙雁门。光这名儿,就知他们想咱们的雁门关想到骨里了。这改头换面的天门阵首次亮相,只要能活着出来,便是大功一件。”
  白玉堂眯缝着眼瞅瞅展昭,乐道:“我一直在等你遗言,哪想你今天竟不说了。好猫儿,有长进啊!”言罢,笑意不改,纵马向前。
  双骑齐出,一趋东北,一趋西北,同时冲入阵中。辽军大纛一动,门旗开合,放二人进阵,同时启动十二鼓角令,吹鼓不同号声,开阵兵散处节节高亢,聚阵合围处反转低吟,意在扰乱闯阵者心神。好在昭白二人预先受雁门董指挥使指点,已粗知辽国阵法概要,并不受号声影响,靠日光辨着方向,避开“死”、“灭”二门,直入战阵核心。
  阵中闪出两员大将,紫袍银甲,分别来战展昭白玉堂。辽国天门阵属道家四十九阵之一,含着易理,虽然改进为雁门黄沙阵,核心内容不会差。因而董指挥使特意交待,让白玉堂从西南攻入,取西侧白虎位,展昭从东南攻入,取东侧青龙位。此时他二人已奔突接近中央,相距仅十丈远,彼此能听见对方打斗的呼喝声了,心中略安。
  昭白二人都是首次在战阵中与人打斗,看着敌人重兵重甲呼呼带风,在马上却极为灵活顺手,暗自佩服,心想:要练得像他们一样冲杀进退都要全副武装,自己恐怕做不到。十余个回合之后,展昭已按耐不住,纵身跃起,嗤嗤嗤几剑,自由挥洒而下,刺上敌人臂膀和坐骑;白玉堂更是厌恶这种笨斗,瞅准对方脚踝处没有护持,先避开钢鞭劲头,再一剑刺过去,用掌力顺势一挑,将那人掀下马去,自己干脆坐到他那青鬃马上,继续往前厮杀。
  不多时,二人已经会面,却又是一惊。原来刚才只顾得往中心冲,依稀觉得阵中高台就在附近,现在到了阵心,才发现高台竟然不见了,莫非那两个紫袍将领杀出之时,阵法又变了么?展昭向旁一掠,忽道:“玉堂你看!”
  但见黄沙骤起,遮天蔽日,阵中兵马簇簇集结,循环不定,隐隐显现八方宿耀之象。再往远处看,枪戟林立,犹如密林,哪里有什么高台?白玉堂青筋暴起,大声喝道:“辽主欺人太甚!季高何在!季高何在!”
  又有一名紫袍将领现身出来,高声答话:“宋贼休要猖狂!陛下既然与你赌斗,必不相欺,季先生当然就在阵中。你们夺了青龙白虎之位,于这黄沙阵不过九牛一毛,嘿嘿,死期将至,悔之晚矣!”刚说完,面前青旗一动,阵形又是一变,连紫袍衣角也看不见了。
  展昭运功提气,平地纵起两丈有余,点在兵甲丛中,三起三落,削下几柄大旗,搅得黄沙阵形微乱。白玉堂见此法凑效,刚要相助,却听展昭在高处叫道:“玉堂,灭门!”
  白玉堂一怔,随即会意,纵马向“灭”门冲杀过去。展昭则夺了一匹马,冲向“死”门。
  汪剑通领着帮众站在高处观战,忽见他二人同时杀向绝地,心下一凉。河狸与平剑秋昨夜一直陪着两位哥哥听董指挥使拆解天门阵法,知道一旦开了“死”、“灭”二门,任你本领再大都要葬身阵中,不禁焦急万分。河狸道:“帮主,我即刻回雁门请董大人调兵接应!”说罢转身要走,却被平剑秋拉住:“人家说好了帮忙就算输,即便他们冲出阵来,没取到季老贼人头,他们也得自刎!”
  河狸眼中含泪,颓然坐到地上,双唇颤抖:“白大哥你也真是的,没来由地夸这海口,还说死不得回国……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我们想看你们的坟,都得出关……”平剑秋忙捂上他嘴:“呸!你平日也算个机灵的,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哪里怨得白大哥了?他还不是为了展大哥!”河狸推开他手,抹了把泪,反驳道:“那也不要两个人都死啊。展大哥是我恩人,白大哥是你恩人,他们哪怕回来一个,都是好的……”
  平剑秋听到这句,竖起眉毛,“啪”地给了河狸一个耳光:“去你个臭水鬼!他二人当然同生共死,就好比你要是死了,我也决不独活!”
  河狸被这一巴掌拍得半边脸发烧,心里却是一颤,抓住他手:“剑秋……”
  平剑秋微微低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去替他们死。”
  河狸胸中温暖,不再伤悲,道:“倘若二位哥哥遭遇不幸,咱们定要苦练武艺,替他们雪恨。如果报不得仇,咱俩同死。”说罢,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望向阵中,忽然喜道:“剑秋,你来看呐!”
  平剑秋起身观望,只见阵中忽乱,黄沙消散,高台重新出现在正北方。原来天门阵为穆桂英所破,被宋将知道了“死”、“灭”门的厉害,威力大减,所以雁门黄沙阵便加上了十余种变化,阵中增设石笼沙袋车队,并将各门性质调换,原来的“死”、“灭”二门恰恰成为“生”、“明”二门,正是此阵阵结。先前展昭在高处,看到十方旗门都转动往复不已,唯独“死”、“灭”两处按兵不动,甚是蹊跷,便想走险招,哪知误打误撞,真的把阵形给挑乱了。
  两个少年欣喜不已:“大哥哥就是厉害!”“高台,高台!季老贼跑不掉啦!”
  此时昭白二人也已看到季高所在的高台,不再左冲右突,同时跃起,锵锵锵一路拨打兵刃羽箭,直取季高。
  季高看了这态势,已知自己必死无疑,慌忙间,从怀中掏出一物,向上一抛,那物猛地炸开,如烟雨般洒落下来。
  白玉堂看见他伸手入怀的动作,便道不好,先大叫一声:“猫儿小心!”剑花闪动着,击打开那点点烟雨。辽国兵士不明就里,脸上沾上脸上烂,手上沾上手上烂,弹指间已是叫娘声一片。
  展昭也知道季高诡计多端,先有防备,除了靴上破了个洞,倒没受伤。顷刻,两人已跃到高台上,白玉堂二话不说,直趋上前,嘎地一下便割了这老贼的脑袋,任他再有万般毒计,都无法施展了。
  耶律宗真也一直在塔楼上观望二人打阵,见到这一幕,忽觉好没意思。什么元宵大战,重分天下,皆是虚幻。且看看赵珏手下是什么人,赵祯手下又是什么人罢!于是叹口气道:“这姓季的竟如此歹毒。传旨,把阵散了!”
  黄沙散尽,昭白二人提了季高人头,走到云州城下。
  这次是耶律宗真先开了口。“展昭,今日赌斗,朕输得心服。襄阳王的人果然靠不住,大辽不会再与其结盟。自今日起,云州军退,恢复与宋议和。”
  展昭在城下施礼:“多谢陛下。陛下金口既开,还请交还澶渊盟书,宋辽仍为兄弟之国。”
  耶律宗真道:“盟书在刘六符手中。朕即刻令人晓谕萧刘二人,交还盟书,一切争执重新付诸使节和谈。”微一沉吟,又道:“朕有一问,你这位朋友品貌双全,堪称当世豪杰,莫非也在南朝任了什么官职?”
  白玉堂哈哈一笑:“陛下说笑了,豪杰就要当官么?白某志不在此。今生所愿,唯与知己相伴,仗剑江湖而已!”说罢,向上一揖,与展昭携手离去。
  
  别了董指挥使和丐帮帮众,两人返回开封。到了城郊,先去阿敏墓旁,把季高人头供上。白玉堂忽然想起一事,对展昭道:“猫儿,我想开坟看看。”
  展昭知道他想弄清含晴借尸还魂之事,迟疑道:“都一年了。他们想必是调包换尸,咱们认不出来的。”想起白玉堂与含晴竟有夫妻名分,虽然是作假,心中仍是觉得不快,忍了一刻,轻轻问道:“玉堂,你与那含晴……”
  白玉堂看着展昭神情,赧然一笑:“你想知道那事儿,是么?”
  展昭不答,蹲下身来,抽出怀中匕首,默默握住,开始掘土,倒像什么都与己无关似的。白玉堂见他竟露出孩童神态,存心要逗逗他,垂着眉,倚在展昭身侧,视线移开,低声道:“我离开淮阳时,她已怀了我的孩子。”
  铛地一声,匕首掉落地上。展昭忽觉失态,呆望土坑一瞬,忙拾起匕首。白玉堂却还不肯作罢,坐下来,望天叹道:“她长相和阿敏一模一样,洞房花烛夜,你想我怎么可能不动心。”
  展昭仍没言语,接着掘土。白玉堂坐在他身后,观察着他机械般的动作,只觉有趣,轻轻搭上他背脊,笑道:“大醋缸,别生气了,我逗你呢。猫儿……”说着将他肩板过来,陡然吃惊。
  原来猫儿脸色微红,似是薄怒,却又带着一份黯然,已经全然失了君子风采。白玉堂微觉后悔,撇了撇嘴:“不过云雨一番而已,你这臭猫,至于吗?”
  展昭蹙着眉,放下匕首,勉强笑道:“我……是我太自私了。”说罢缓缓看向一旁,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忐忑半晌,忽地转过脸,握住白玉堂的手,颤声道:“玉堂,我……”内心焦躁,再也念不出一个字,猝然将唇覆了过去。
  白玉堂口中尝到一丝腥味,才知那人刚才竟是急火攻心。原来他对自己是那么在乎么?心口隐隐抽痛,忙轻声宽慰:“刚才真是逗你的。我和她没有,半点都没有。那妇人自有骈头,当夜我喝完酒就睡了……阿敏属于过去,我现在心中只——”忽觉太过肉麻,忍不住又揍了猫儿一拳,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展昭听了这句,才恢复神采,不禁觉得自己过于较真,脸倒红了。白玉堂看他这样子,只是笑。展昭一时无话,也只有笑。四手紧握,都觉平生从未如此幸福过。良久,二人才重新拿起匕首掘土。
  撬开棺材那一刻,两人都是一呆。
  棺中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颗泛着幽光的紫色明珠。
  他们取了紫珠,重新埋好棺木,向京城而来。还没进城,就见张龙赵虎沿大路疾行,正好迎上。展昭问起,原来是包老夫人在庐州出了事,他们要去合肥县调查这个案子。
  “展大哥,你这些天都上哪里去了,自从卢方大哥他们押回大风堂武士,就再也没有你消息,连过年都没回来。包大人这会儿还正发愁,说要是你在,凭你四品官员的身分,去庐州协理此案,查出真相,老夫人定不吃亏。今儿可让我们碰上你了,大哥赶紧去合肥县吧。”
  白玉堂道:“猫儿,我跟你一起。”
  “不。这事并无危险,我自去不妨。玉堂,你已经多日没回陷空岛了,该去看看娘和几位哥哥。”
  白玉堂一想也对。自从淮阳把娘气走,她已说过不认自己这个儿子,如果再不回去赔罪,恐怕真把娘气出病来。想起几位哥哥,也是挂念,便不再坚持,别了展昭和张赵二人,向陷空岛而去。
  

 


第十二剑 紫衣真容

作者有话要说:第十二剑,专为邪昭而写。
让他发泄一次吧。让他温柔而邪魅地,发泄一次吧!

  第十二剑 紫衣真容
  徐州,梦芳园密室。
  含晴身体一震,惊惶道:“紫珠……我的紫珠被人拿了!”
  赵幼龙扶住她:“不碍事么?”含晴摇摇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咣地一声门响,一人匆匆奔进,喘气道:“公子……公子,快走吧!咱们的营地被丐帮毁了,他们沿地道放火,就快烧过来了……”
  赵幼龙大惊失色,正要细问,门外又跑来一人,模样狼狈,跪地道:“公子不好啦,刚得到消息,云州撤兵,天水军被白玉堂送给范仲淹打西夏人,季先生也被展昭白玉堂给杀了!”
  襄阳王孙面色惨白,怒视含晴,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你……你这贱人,我早就不该信你!你不是给白玉堂吃了化骨散了么?”
  含晴被这一巴掌打得歪在地上,泣道:“我……”没想到赵幼龙竟如此待她,心中凄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玉堂在陷空岛上呆了月余,又是闲不住了。俗话说,春困秋乏,这白五爷春天竟不困顿,整日里上蹿下跳,显出烦躁。
  “娘,大好的天儿闷在岛上,当真把我憋死了,简直虚糜时光。”
  江宁婆婆笑道:“又跟我扯谎。你哪里是珍惜时光,你是想着别人,不想跟我这老太婆呆着吧?”
  白玉堂挠着江宁的肩:“娘,我想的人,莫非您不想?”手上忽然慢了下来,垂向一旁,“襄阳那摊子事儿要善后,恐怕不易。他要是没事肯定会来陷空岛看咱们,我是怕他出事。”
  江宁笑容一收,也叹气道:“昭儿那孩子……也是,你也得去看看。哎,最近你觉没觉得,你大哥他们像是有事瞒着咱们。”
  白玉堂坐到娘身旁,皱眉道:“我担心的正是此事。他们这几天鬼鬼祟祟的,编足了理由不让我出岛,总说让我守着您。”江宁点点头:“他们自然是好心,怕你出去惹祸。你这次惹的祸就不小,只怕还给昭儿添了麻烦。”
  若是往日的白玉堂,必然要接一句“什么添麻烦,我帮了他大忙哩”,可现在他却没有说话。不仅他心中隐隐不安,连画影剑都觉出异样——巨阙那边,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娘俩儿正在说话,一小厮忽进来传报,公孙先生领着一位白衣姑娘,风尘仆仆来到陷空岛,要见白五爷,说是十万火急。
  霍地一下,二人同时站起,对望一眼,心中打鼓,奔聚义厅而去。
  
  白玉堂迎上二人,急切道:“公孙先生,展昭他是不是出事了?”
  公孙策看看白玉堂,眼神复杂:“展护卫他……他如今谁也不认识了,成了一个嗜血如狂的杀人魔头。”
  “什么!”白玉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心中,展昭出再大的事,无非受伤、中毒而已,再不济就是被人误会,或遭到陷害,身陷绝境……这句话,当真耸人听闻。什么嗜血魔头,展昭?那只最温良的猫儿?
  “白五侠,你有多少日子没出岛了,外面的风风雨雨,竟都不知道么?”公孙策看向白玉堂的眼神愈显怪异,弄得他心下着慌,抓住了公孙策的衣袖。
  看白玉堂果然不知,公孙策叹道:“襄阳王唯恐事情败露,恶人先告状,说是庞佶和他女婿白玉堂在城郊青云浦设下据点,密谋造反,展昭也牵涉在内,消息已经传遍江湖了。包大人和范大人联名作保,也只保得展昭一人。展护卫赶回开封,刚准备为你申冤,就中了邪,什么人都不认识了,就连王马张赵,也是拔剑就杀!”
  这一下白玉堂彻底呆了。“谋反?老奸王反来诬告我们?怎么,范公没把奸党之事密奏给皇上么?”公孙策摇头:“范大人自然没有负你们所托,然而自古谋逆之事,君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混帐!皇帝小儿忒也可恶!”忽然想起“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是当日展昭在雁门关外说的话,怎想到却应在了自己身上……是了,杀了季高,猫儿就去忙包老夫人的事,连开封都没回,是给他们钻了空子。我手上只有一张自己画的藏兵图,其他什么证据都没有,竟连季老贼的活口都没留下!他急得几乎跳起来,揪住公孙策,“先生!公孙先生……展昭他,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杀胡铁山的事,烧徐州密营的事,去云州的事,那皇帝竟一点都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先生,是谁!”叫到后来,眼中泛红,声音发颤,显出癫狂之态。
  公孙策见白玉堂不关心自己的谋逆罪名,却一心想着展昭,忽然记起那人中邪后的种种形态,这二人真是此亦癫狂,彼亦癫狂。不知怎的,竟觉如鲠在喉,一时无语。直到白玉堂摇晃自己的手被江宁女拉开,才续道:“那时辽使尚未出面,虽得范大人密报,终是平乱太过顺利,令圣上生疑。白五侠毕竟江湖中人,入赘庞家又做得太真,难免……不过圣上对展护卫是一直信任的,只是他不在京中,下情一时不能上达,因而下令海捕于你……”
  这时四鼠也在一旁。白玉堂对卢方道:“大哥,这些天你们不让我出岛,就是因为这个?”
  卢方叹道:“官兵曾来陷空岛搜捕,我们只说你娶亲时已和我们解除关系,再未回岛,软硬兼施,才保得岛上安全。金华那边,也让你家人先外出避祸……老五,展昭可以被包大人保下,但你是庞佶的女婿,天下皆知,谁能保得了你?你出去只能送死啊……”
  公孙策续道:“本来展护卫回京后,欲待辽使为旁证,进宫面圣,求陛下赦免你。谁料他忽然中邪,六亲不认,连无辜百姓都惨死在他剑下。他武艺本就高强,现在更是无人能敌。如果不是这位欧阳姑娘施以道术,起死回生,很多人恐怕……唉!”
  江宁听得心惊肉跳,却比白玉堂冷静些,对欧阳韵怡道:“这位欧阳姑娘如此神通,不能救昭儿么?”
  欧阳韵怡缓缓摇头,道:“我法性被天灵蛇所克,连制住展护卫都是不能。”
  众人皆是云里雾里。这位白衣姑娘声音独特,温柔飘渺,隐隐带有回音,令人有恍惚出世之感。还是江宁婆婆发话:“欧阳姑娘,我们看得出你是世外高人。如今展昭嗜血杀人,既然要救他,好歹让我们知道怎么回事。你坐下来,好好说一说。”
  欧阳韵怡应了。众人坐下,听她道:“我与师兄赫连鹏一直在西域修道,师兄有个大弟子名叫紫衣。八年前,紫衣得到天灵蛇,起了贪念,不愿将它交给师兄,自己逃到中原。那灵蛇也被她带走。”
  “师兄后来得知此事,下定决心要抓紫衣回去。天灵蛇是圣物,我也曾多方寻觅,才知道,原来紫衣只取了灵蛇液,将灵蛇的皮囊撇了。那皮囊失了灵液,便失了灵性,戾气渐盛,越长越大,最终成为一条嗜血的巨蟒。”
  “紫衣吸取灵蛇液炼成自己的护体紫珠,可那紫珠却不知为何到了展护卫那里。师兄要夺,本来不甚困难。可那灵液、皮囊本是一体,相互之间自有感应,他竟夺之不去。我猜想,展护卫定与灵蛇另有渊源。”
  白玉堂想起一事,道:“八年前,在颖昌府地界,我与展昭曾诛杀一嗜血巨蟒,头颅有水桶大小,不似人间之物,莫非……”欧阳韵怡道:“多半就是天灵蛇皮囊。它临死前喷出戾气,虽不伤人,却能长期存于你二人体内。想是紫珠感应到了,便不欲离他而去。”
  蒋平道:“那展昭中邪又是怎么回事?”
  欧阳韵怡答道:“师兄为了抓紫衣,夺灵蛇,来到开封。然而……”她看看公孙策,似乎有什么话是自己无法确信的。公孙策会意,捻须道,“欧阳姑娘并不相信令师兄与襄阳王有所瓜葛,在下也无法断言。可是展护卫刚要言明真相,就遭此剧变,也未免太巧了些。”
  白玉堂听到“紫衣”、“紫珠”,忽然想起徐州梦芳园那个鸾月口中神秘的“紫衣姑娘”,又想起他们从阿敏棺内取出的紫珠,确是被展昭作为证物带走的。莫非这事与含晴有关?然而头绪甚多,此时心念展昭,又理不清楚,只得作罢。便问:“后来如何?”
  “展护卫与师兄相斗,受伤不轻。不过他身上有紫珠,那一掌只激活了他体内戾气,不能致死,却令他……癫狂……”说着,那一尘不染的面庞竟也显出几分苍白,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又看见了展昭中邪后的可怖神态,望向白玉堂,仿佛有未尽之言。
  众人正喟叹间,公孙策接过话头:“展护卫在京城杀人,惊动圣上,包大人已愁得寝食不安。如果要处死展护卫,我们怎么忍心!只能招募武林高手,希望先制住展昭,再做计较,可他中邪后出剑快似鬼魅,已有两个剑客遭害。也许只有熟悉他招数的白五侠,或有可能……”
  韩彰抢道:“要老五去?他们俩向来平手,现在展昭又六亲不认……”
  “韩二侠!”公孙策一反常态,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五义顾念兄弟之情,我辈又何尝不是!包大人早料到白五侠定在岛上,皇上盛怒之下施压开封府之状,你且想想!若非……若非念着展护卫维护挚友那痴狂之态,连我都想奉劝大人再别帮白五侠说一句开脱的话!”他言辞激烈,连脸上肌肉都战栗起来,“王马张赵和展护卫,平日里那是兄弟一般的人哪!要不是因为白五侠,他们,他们……唉!”说到这里,竟落下泪来。
  白玉堂闻听此句,头脑中轰地一下,仿佛被抽空。猫儿究竟做了什么……
  徐庆可管不得那么多,也嚷了起来:“哎,我们五鼠可不是贪生怕死的,若是欠了你开封府的人情,还你便是!只是老五……就算他能侥幸逃过那妖邪展昭的剑,他还是要被皇帝抓去砍头的啊!”
  公孙策方才失态,这会儿渐渐镇静下来,道:“我们来时得到消息,范大人今春深入西夏地界,抢筑大顺城,用的就是白五侠赚去的天水军。我猜圣上见展护卫中邪,已有悔意,如果白五侠能制住展昭,要洗脱谋逆罪名并不困难……”
  徐庆还想说话,白玉堂却已站起身来,一声“我这便去”,就往外走。卢方叫他也不应。
  卢方道:“既然老五要去,咱们不妨同去。”韩徐蒋纷纷应和。公孙策谢过众人,与欧阳、五鼠并江宁启程,返回开封。
  
  东京城怕是很久没这般萧条了。酉时方过,街上已空荡荡地,不见几个人,店铺也有一大半都关着。街上残花断柳,零零落落,不像初春,却似暮春风过无情。汴水岸边,不时看到暗红的血迹,殷殷点点尚未清洗。越是靠近开封府衙,萧瑟凝重之意愈重。此时公孙策早已回府通报,卢方为护着五弟,特意让蒋平给几人都巧妙乔装起来,白玉堂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仍是掩不住眼中痛苦神情,见开封府衙前石狮血渍斑斑,心如刀割,问欧阳韵怡:“这是……是他一个人做的?”
  欧阳韵怡不答,侧耳倾听,道:“出来这几天,怕是又有人遭害了,我先去救人。”撇下六人,径自去了。
  众人继续前行。白玉堂见到城中这幅光景,胸中憋闷到了极点。那可恶的赫连鹏!你夺了我的猫儿,将他变成了吃人猛虎!我要见见他。想到这里,不再观望,提着宝剑望街心一站,大声叫道:“展昭!出来,出来!”
  卢方等人俱是一惊。他钦命要犯的头衔尚未去除,这么喊叫,若叫人发现,可怎么得了。谁知白玉堂连喊数声,一个回音都没有。五爷只觉狂躁不已,纵身跃起,立在房头,用画影在空中干劈:“你出来,出来!爷要杀了你,爷要亲手杀了你……”喊到后来,喉头干涩,已带上了哭音。
  江宁婆婆觉得不对,忙道:“大家小心!”刚说完,一道剑光已扫到面前,直取江宁婆婆胸口。好在她功力高深,这一下突袭倒能避开,然而手臂已被剑锋带了一下,鲜血直流。惊惧间看到敌人面目,失声叫道:“昭儿!”
  凡见到这人的,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人发丝微乱,垂在脸前。面容如冰,唇上结霜,额头紫红的燃焰印记在夕阳下泛出杀气,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身上未染一滴血,却又像整个儿被血浸透。那眼中凝滞无神,细看又透出轻蔑癫狂之态,令人有如临深渊之感,似乎其中蕴含着什么,随时能将你勾了去……
  谁,会有这样一幅神态?明明妖邪紊乱,却仍带着往日的内敛。身形秀拔,衣袂流火,明朗却又黯淡,炫目却又骇人——这个人,脸是展昭的,身子是展昭的,我们却再难唤他一声展昭。姑且称他邪昭吧。
  烟尘中,他一言不发,立在当道,犹如一枝狂放的红梅。
  第二剑尚未刺出,白玉堂已飞身而上,与他斗在一起。此时白玉堂因为乔装,穿了一袭灰衣,不似往日那么明亮;而邪昭虽着红袍,却戾气难掩,红紫乱朱。这一紫一灰,代替了一红一白,交战在开封府前,剑影黯淡,使空气中更透出一股异于常态的凄然。
  邪昭手法果然厉害,白玉堂且战且退,在房檐屋顶上腾挪奔走,却一直被他剑光笼罩。眼看二人已奔上城墙,邪昭也不呼喝,巨阙缠上画影,三两下将它搅开,镗啷一下脱手飞出。白玉堂心中一沉,宝剑已刺到自己胸口,快得连让他最后叫一声“猫儿”的机会都没有给……
  那一刹,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想见展昭,却不是邪昭。临死之前,本能地不愿再看那额头的紫红印记,一点都不想看。
  此刻头脑异常清醒,与展昭之间的种种,骤然浮上心头。从大闹东京,猫鼠之争,到相知相爱,双剑合璧,自己毕生竟都陷在这个人身上了。谁能想到,白玉堂竟是死在巨阙剑下?嘿嘿,我的那只猫儿,只怕早就死啦!白爷便是做鬼,也要找到赫连鹏,除掉邪昭,找回猫儿。五爷的……猫儿。
  然而宝剑却并未透体而过,生生凝在白玉堂胸前。难道猫儿恢复神智了?白玉堂睁眼看着面前之人,只见一切如旧,邪昭冷峻的面容上泛起一团紫气,诡异之极。
  “猫儿醒来!”白玉堂伸手打他耳光,却被邪昭抓住。他另一只手击开巨阙,打向邪昭胸口,邪昭却不躲避,用手圈住他,开了口:“你是……你是……”
  白玉堂面露欣喜之色:“猫儿?”
  他脸上面具未除,并不期待邪昭能认出自己——自见到城内景象,已是彻底绝望,而那人头上紫红色的印记更令他寒到骨里。然而现在……现在他看向对方,心底残存的那一点火苗又悄悄燃了起来,念兹在兹的最重要的人,难道立刻就能失而复得?当下顾不得其他,急抽出手来,扯下面具。
  邪昭盯着他,目光魅惑而迷离,一手轻轻抚上他脸颊,喃喃道:“是你。是你。”忽然将白玉堂紧紧抱住,箍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猫儿,你醒了吗……我是白……玉……堂……”
  “白……玉……堂……”邪昭跟着念,声音飘逸如烟。他扳着白玉堂的肩,细细看着眼前之人,结霜的唇轻轻颤动着,竟是一幅对眼前情景渴求思恋已久的神态。白玉堂被他目光一震,忽然觉得那邪魅的眼中含着说不出的魔力,不由得被它深深吸引住,挪不开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跟着一起沉沦。
  “……玉堂,我不想回去了。”邪昭拥住他,孩子一般的语气,幽幽地道。
  此时城墙上分外宁静,微风拂过,送来城外淡淡的玉兰香气,和着晚霞缠绕在二人身上,倒像是从霞光中溢出来的味道一般,轻轻笼上情人的面庞。面前这人剑眉入鬓,眼睫微垂,依旧俊美如斯,又平添几分风流。白玉堂在他目光魔力之下,难以自持,轻声问道:“回去……哪里?”
  “我的剑,从来没尝过这么多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真正剑客的快乐。”邪昭立在城上,斜睨汴水,任额前发丝轻轻扬起,仿佛在讲述一个悠远的故事。“剑,只有在饮血之后,才能感受到力量,才能得到它应得的快意……玉堂,”他捻上玉堂的发带,垂眉间露出略带纯真的黯然:“他们,统统不是好人。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隐忍了那么久,皇榜贴出来那天,他们却在街头笑你、骂你。你知道骂得有多难听——他们说白玉堂不忠不孝,贪图权势,困于美色,任人驱使,勾结乱党,卖君卖父……”邪昭说到这里,气带粗喘,已经咬牙切齿,满脸煞气,“那赵虎,他说是你连累了我,张龙说你是藏匿自保,还有王朝马汉,他们说让我远离江湖,再不要与你交往……可恶!可恶!我恨他们,我恨!我用剑,杀,杀,杀,杀!”说着,空手比划,像是要重现当时情景一般。
  白玉堂万万没有料到邪昭会说出这番话来。忽又想起陷空岛上公孙策所言:要不是因为白五侠……猫儿!猫儿究竟是疯了,还是没疯?为什么此刻他所说的话,残酷之极,听在自己耳中却带着几分痛快?原来猫儿你是为了我,是为了我……
  方才对邪昭的恼恨骤然抛到了九霄云外。抓住邪昭的手,放到胸口,令对方感受自己温暖的心跳。邪昭平静了许多,白玉堂反倒激动起来,心像被磨盘碾过一般,揉搓得碎碎的、软软的,疼得难受。那双眼分明还是他的,明明还是他的!我又计较那么多作甚?……只觉从未像此刻这样爱他,凝视着那醉人的眼,久久不愿移开。
  “猫儿,你杀过那么多人,开封你是回不去了。你……你现在准备去哪?”
  邪昭凌厉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与他四手相握,道:“玉堂,我再也离不开你。我……我可以没有一切,唯独不能没有你……”他垂下眉,吻着玉堂的鬓角,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痴情,“玉堂,我们一起离开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的心,我的命,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听到这里,白玉堂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惊讶之余,竟如沐甘霖,畅快无比,漫溢着喜悦。二人拥得如此紧密,耳中只听到“咚——咚——”心跳声相和,令他既兴奋,又安宁,浑然忘我。与知己仗剑天涯,是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他爱过三个人,阿敏不愿陪伴他,苏虹愿意却无法陪他,而他最爱的这只猫儿,则羁绊于肩头责任。他从不奢望猫儿能卸下这些跟他走。可是今天,面前这个中了邪的猫儿说的话,反倒让他欣慰不已。如果从此快意恩仇,双剑长相伴,岂不痛快!
  “猫儿,”白玉堂笑着,略略推开他,“让我好好看看你。”
  邪昭也向他微笑。这微笑酷似展昭,只是不能再用春风来形容。他更像冰中的烈火,火中的寒冰,燃烧着,浸润着,白玉堂的心。
  欧阳韵怡救死扶伤之后,在城中寻找白玉堂,来到城墙边,看见那两人四目相对,双影交叠,心中忽然一片慌乱,跃上城头。
  邪昭察觉有人窥伺,戾气又起,拾起宝剑向欧阳猛攻过来。欧阳虽不能制住他,倒也不致为其所制,避开了这戾气。白玉堂叫道:“猫儿,不可再滥杀无辜!”
  邪昭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即愣住。白玉堂也拾了画影,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剑法?”说罢,将剑向旁一引,使出半招“黑林幽幽”。
  邪昭不自觉地用巨阙配合,将那半招使出来,不再理会欧阳韵怡。
  白玉堂见此法凑效,又是一剑“翠谷深深”,将巨阙引得更远。进而“芦荻灰烟”、“勾栏红颜”……一招招引他过去,到“雁门黄沙”一剑时,两人已从城墙另一端远远跃出城去,恰似那日破阵取季高时,双剑齐出的架势。
  暮色渐渐染上城墙,天高霞远,风清云淡,袭来阵阵春寒。欧阳韵怡看着二人向城外而去,暮霭中剑鸣悠长,飘然若仙,顿时百感交集。凡修道者,都曾研习剑法,所以她也略知刚才这套双人剑法的奥妙。这套她从未见过的剑法,看似质朴无华,却是深蕴禅理,尤合太极两仪幻化之妙。刚才看那二人神情,已觉诧异,再看过这双剑合璧之美,欧阳韵怡轻声低叹:“我今生,注定修不得正果。”
  
  昭白二人自从离了开封城,如影随形,相依相伴。春色正好,泥土芬芳,山花烂漫,饮不完的美酒,赏不尽的明月。白玉堂看淡了邪昭额头的印记,忘却了这是邪昭而不是展昭,反正这个人完全属于他,不再有血,不再有泪,是正是邪倒也没什么区别。
  春江美,蒹葭极目,情逐流水。溯洄从之,恍疑仙境。
  这日两人练了一会儿剑,在河畔小憩。林花着雨,水荇牵风,燕语生生,莺声呖呖,白玉堂枕在那人腿上,眯缝了眼,轻声道:“我总琢磨着你的速度为什么这么快,现在才明白,并不是你功力长了,而是自那之后,你彻底放开一切,心中毫无牵念,从前那犹犹豫豫的性格不见了,速度自然快了一倍。”
  邪昭笑而不答,低下头,勾起白玉堂一綹头发,卷在手中摩挲着。
  野有蔓草,与子偕臧。生平至乐,也不过如此,虽未饮酒,却陶然欲醉。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哼,为情所迷的傻瓜。”
  二人跃起。白玉堂怕邪昭再出手伤人,先抢过巨阙握在手里,叫道:“什么人?请现身说话!”
  林中闪出一个女子,紫色衣衫随风摆动,美艳绝伦。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二人跟前,看着白玉堂,目光中渐露鄙夷:“当初你可以忍辱负重,假意服下化骨散,与我成亲;不想英雄气短,今日竟沉迷至此。”
  “和你成亲?”白玉堂奇道,“你是含晴?”
  “含晴是义父给我起的名字。我本名紫衣。”
  “紫衣!”白玉堂剑眉一蹙,“你就是紫衣?赫连鹏是你师父?”
  “师父?哼!”紫衣满脸不屑,眼角一紧,露出恨意,“他那龌龊之人,无非利用我练功罢了。请把紫珠还给我,我要去杀了他,杀了赵幼龙,杀了赵珏老贼……”说着,向邪昭走过来。
  邪昭自卫般地退了一步:“我不想还给你,不想回去。我要永远和玉堂在一起。”白玉堂虽然听不懂,却能猜出其中利害,心想一定不能交给她,也道:“你走开!我不会让猫儿离开我的。”
  紫衣听了,冷笑不已:“御猫?锦毛鼠?两位大侠,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白玉堂,你看仔细些,你旁边这位是展昭吗?不再惦记包大人,不再念着国家社稷,不再关心天下苍生,他还是展昭吗?你的亲人还在伤痛中,你自己却在此潇洒,你还是白玉堂吗?你是爱他这个人,还是贪恋这份情?痴人!你们一走了之,正遂了别人的意!”
  这番话如同晴空霹雳,白玉堂打了一个激灵。他看着邪昭,那面孔确实很美——一份只属于白玉堂的美。然而,这份美不属于展昭。展南侠不是这个样子的。
  紫衣斥过白玉堂,忽地颓然,垂眉道:“……然而你们的确相爱,这是事实,好过于我……”她顿了顿,似是凝思,再开口时已满是疲惫:“我也不想拆散你们。白玉堂,我跟你实说了吧。现在展昭是凭借紫珠的力量,才维持着几分神志,维持着对你的爱恋。一旦离了它,就只剩那戾气了。他的确不能离了紫珠。”
  白玉堂望向邪昭,只见他眼波流动,回望着自己,目光中盈满了痴迷与不舍。
  “赫连鹏为了抓我回去,几次要夺我紫珠,他知道我没有天灵蛇根本打不过他。我一直把紫珠守得好好的,直到赵幼龙和季高要我假扮阿敏,须行借尸还魂大法,才冒险让紫珠离身。我对赵幼龙一片真心,他要什么我给他什么,他要谋反我帮他谋反。我救过他,冒险找来冯诚的身体供他活命,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她语气忽转激烈,“他竟同他爷爷一起,出卖了我,也出卖了我义父!”
  “襄阳王要把我交给赫连鹏,以此为诱饵,让赫连鹏帮他东山再起,我好容易才逃了出来。白玉堂,一份靠外力维持的感情还有意义吗?你们曾经心意相通,何必要靠紫珠维持他的神志!展昭这个症状无药可解,那戾气来自他体内。你若还想让他做回他自己,只能重新激活他内心正气,压制住这戾气。眼下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你们是不管不问,还是挺身而出?”
  白玉堂听了这番话,再不犹疑,道:“当然要挺身而出!”
  紫衣看看他们,惨然一笑:“毕竟……毕竟是……”略停一刻,又道,“这些事,欧阳师姑是不知道的。在她心中,善恶泾渭分明。她的法术被天灵蛇所克,然而赫连鹏的法术,也有相克之物,那便是地灵蛇。你们只要拿着地灵蛇去,他必定占不到什么便宜。”
  邪昭神情恍惚:“地灵蛇……地灵蛇……”白玉堂怕他再犯病,忙问:“你快说,地灵蛇在哪里?”
  紫衣道:“那本是你们义母之物。去年我还曾派人去抢,没有成功。”
  白玉堂恍然:“捆龙索?!”
  
  襄阳城郊,一双人影投在断墙上,似是有无限依恋欲诉还休。
  “猫儿,我一定要让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邪昭抚着他的面庞,魅惑的眼神中流露一份天真:“恢复原样……玉堂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我什么时候都跟你在一起啊。”
  邪昭满足地笑了。阳光照射下,他额头的印记显得淡了些。
  “猫儿,”白玉堂忽觉心中五味陈杂,低头弄起巨阙流苏:“你知道么,你原来的样子,显得特傻……”说着,眼神飘开,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年轻护卫对着涂善认认真真地说自己只知公理,不识时务,又想起那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这是我们官府的事,你不要插手”,或是在人前掏出腰牌,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轻呵一声,笑了出来:“你心里啊,整天,不是办案,就是公干,满嘴官话,还常被人误会。哎,不过,”他抬起头看着那摄人心魄的眼,“我很喜欢。”
  邪昭痴痴地望着他,没有言语。
  “咱们从前总打架,一直是平手。”白玉堂贴上他的耳朵:“但是,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比我强些。因为……”顿了顿,声音微涩,“我下手总是比你重。”
  邪昭将他拥住,久久不愿放手。白玉堂将眼一闭,叹了口气,语气忽转坚定:“此番生死难定。然则无论如何,白玉堂都陪着你。答应我,猫儿,答应我一定要回去。”
  邪昭胸口震了一下,跟着念道:“嗯,我一定要回去。”
  二人松开手臂,对望一眼,双双跃起,进了城,直奔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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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珏正与孙子说话,忽听哗啦一声,暗室屏风碎裂,两个人影闪现面前。
  和去年在徐州梦芳园一样,赵幼龙一见这二人,便不禁瑟缩:“他……他们……赫连法师,赫连法师!”
  邪昭用巨阙指着赵幼龙:“你!哼,我记得你——”说着,宝剑已经朝他身上招呼过去。赵珏却并不慌乱,先骂了孙子一声“没出息”,从武器架上抄了一把钢刀,来战二人。
  当初昭白二人一同袭击“幽冥天子”,双双被击出,可见赵珏的武艺远在二人之上。然而他怎能想到这两个人偶遇无剑,剑术大增?这会儿邪昭还没就位,仅白玉堂一人来接赵珏的招数,也已经游刃有余。看来老奸王单凭这破砍刀是不行的了。他纵跃几下,拎起一把太师椅,先“呼”地一下朝白玉堂掷过去,趁他躲避间,已开了宝剑剑匣,抽出一柄“鱼肠”剑。这回才足以和画影对敌。白玉堂看见宝剑精气,也不敢怠慢,唤道:“猫儿!”
  邪昭已经制住了赵幼龙,脸上忽明忽暗。玉堂说了,不可再伤人。不可再伤人……然而人与人不同,否则要剑何用?剑,只有在饮血之后,才能有力量,才能感觉到快意……只觉头脑中声音驳杂,一边想着,一边用剑在赵幼龙脸上晃,这下可把这公子吓得魂不附体——他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下地狱是什么滋味。
  “猫儿!”
  玉堂的声音!纷乱中仿佛忽然找到头绪,脑中各种声音,霎时让位于这一声呼唤。邪昭将手一紧,噗噗噗几下,挑了赵幼龙手脚筋脉,回身相助白玉堂。
  白玉堂瞥见他神情中透出些清明,欣喜不已,一边应付奸王,一边叫道:“猫儿!世间有善恶,你手中宝剑便是惩恶扬善的。剑要饮血,也只饮恶人的血!我们擒杀这祖孙俩,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必流血。赵珏老贼十恶不赦,猫儿,用你的巨阙助我!”
  邪昭听着这呼唤,像是黑夜中乍明了一线光。原来他自己就是温暖的,不需要玉堂来温暖他。他的人,他的剑,完全可以温暖别人!剑要饮血,也要让自己的血先热起来!定了定神,飞身攻上。
  双剑配合,老奸王怎堪对敌?当初幽冥天子在轿中将他们分别击回,已是八年前。看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果真不可估量,接了两招,便觉厉害,那“天海同蓝”一剑,更是如风卷残云,弄得他眼花缭乱,虽然鱼肠在手,却像是被巨阙画影网住了,分不清前后左右,南北西东,只觉周遭剑气纵横,剑网几乎要翻滚起来。这下子方寸已乱,焦急之中连忙变招,抖出剑去,是他自创的一招“龙飞天外”。
  看官还记得徐州梦芳园鸾月姑娘的唱词么?“龙飞天外玉呈祥,明月何时入雕梁,三千里路且鹏翔。心荡漾,秋水望穿未迷茫。万顷洪波涤浊浪,九夏芙蓉换霓裳,亦醉亦醒亦轻狂。梦襄阳,香露满楼客满堂。”这首唱词便是襄阳王亲作,其中含着他的政治野心,也含着他自创的一套“洪波剑法”,有“龙飞天外”、“月上雕梁”、“鹏程万里”、“秋水望穿”、“万顷洪波”、“九夏芙蓉”、“霓裳羽衣”、“亦醉亦醒”、“香露迎客”、“襄阳霸业”共十招,现下正是危急时刻,老奸王本想一式一式使出,化解阙影剑,却不料刚使出半招“龙飞天外”,便被“密室白骨”克住,后招难以施展;再使“月上雕梁”,同样输与“黑林幽幽”,没一招能耍全的。看来“襄阳霸业”是彻底无望了。
  眼见不敌,只能卖个破绽,欺身一旁,拉过赵幼龙,制动机关。这间暗室处于王府正中心,机关一动,八方墙壁露出十余个豁口,同时转动起来,自有飞蝗暗器射出,除了赵珏制动机关的那处,其余处处都是靶心。二人正应对间,他已抱起赵幼龙逃出。
  这时王府亲兵也已出动,将这里团团围住。昭白二人并不商量,同时使出轻功,便如当初跃上白骨潭一样,纵身直上,击开暗箭,直指楼顶。呼啦一声,楼顶被掀了个大洞。他们站在房瓦上,白玉堂脑中灵光一闪,朝下面喊道:
  “都别动!赵珏中了白爷爷的毒,想要他活命的,放下你们手中刀剑!”
  这些亲兵并不见王爷出来——实际王爷也不可能出来,指不定正在哪间密室里给他那没出息的孙子上药疗伤呢——真以为赵珏着了白玉堂的道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铛铛铛地将兵刃全都掷在地下。
  此时王府外又是一阵骚动。原来江宁婆婆将捆龙索交给儿子之后,不放心,会同四鼠、欧阳韵怡、公孙策,带着开封府右巡院人马,前来接应。紫衣向师姑禀明实情,也跟着来了。欧阳施法迷昏城中护卫,众人得以顺利攻至王府。
  夜色中,紫衫轻灵一动,站到高处,叫道:“赫连鹏!你当初诱骗我随你修道,使我成为不老不死之身,百般□于我。纵然修得法术,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哼!你夺去了我的自由,令我终日为你而活,我对你只有彻骨的恨,恨,恨!今天我身上没有护体紫珠了,你要抓我回去,这便出来吧!你出来,出来!”
  一声雷鸣般的狂笑,众人眼前多了一人,正是赫连鹏。
  “紫衣,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他哈哈笑着,也站到高处,指着昭白二人,向紫衣道,“你不信道,却来信侠么?你不信我法术的力量,偏偏信任他们手中宝剑?嘿嘿,什么术、道、侠、剑,到头来都是虚无!你以为就凭这两人,能战胜我的咒?哈,没有你的天灵蛇,他展昭也不至于此啊。紫衣,我这就让你看看,最强的还是我!”他说完这句,伸出右手,就要念动咒语。
  昭白二人早有准备,弹指间手上已多了一物,两人分向左右拉开,一手执剑,一手执捆龙索,来战赫连鹏。
  赫连鹏看见地灵蛇,心中一惊,咒语便没念全。现在两把剑一根索,更是把他弄得手忙脚乱。这捆龙索能自由伸缩,两个人又早已习惯带着它打斗,所以一索在手,威力只增不减。何况地灵蛇是赫连鹏克星,他法术失灵,只能靠武艺硬拼,不多久便支持不住,在阙影剑缝隙之中残喘,比赵珏更为狼狈。
  这法王忒也狡猾,看见邪昭额头紫红色印记虽然淡了,却并未消失,知道他还没复原,计上心来。一边闪躲宝剑,一边叫道:“看,开封众鬼魂来啦!”
  白玉堂不知他阴谋,手上不停,答道:“哪有什么鬼魂!”邪昭却颤了一下。
  “红衣,我的红衣杀手!你杀了开封多少人,剑上沾了多少鲜血?他们不会宽恕你的——不会宽恕你的!你注定是个嗜血者,红衣嗜血者!你如果杀了我,就得回去,永远被禁锢,永远不得自由,失去你的至爱,你的灵魂!你现在是他们手上的工具,工具!懂吗?这种被人操控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赫连鹏擅长催心术,不必念动咒语,也能戳中人的软肋。他见邪昭全凭紫珠维系着一线清明,愈是动武,戾气愈长,便想出这等诡计。失去正邪之辨,全凭感情支撑的人,能否坚持到最后?哼,法王比谁都看得清楚。
  白玉堂大怒:“想操控他的是你!猫儿,你别听他的……”
  然而邪昭已经脱轨了。他手上渐慢,微微侧头,法王的话无疑打动了他。
  “他们把你当做家养的猫,他们把你当做一柄利剑,只为他们效劳。哼,你是你自己的,你的剑也是你自己的。你想杀谁,谁也拦不住!看到下面那么多人了吧?去吧,杀吧,喂你的剑,让它喝个够!”
  邪昭大喝一声,撇了捆龙索,挺剑疾风扫下。白玉堂气炸了肺,顾不得拉他,先把捆龙索一套,勒住赫连鹏,啪啪啪一通耳光连着打过,仍不解恨,将索一紧,一剑穿胸。赫连鹏长笑声中,倒在画影剑下,化成一道紫烟,围着紫衣绕了两圈,散了。
  欧阳韵怡遥遥望见,只叫了一声“师兄”,眼含遗憾,唏嘘不已。
  法王战败,邪昭却成了新的祸害。他杀得起劲,宝剑到处,血肉横飞。一向矜持的巨阙这次彻底地尝到了肆虐的快感,它永远忠实于主人,尽管他已不是南侠,但它仍是他的剑。这个嗜血魔头在王府中狂劈一阵之后,兀自不满足,已经跃上墙头,杀到府外。街巷中顿时一片混乱,传来凄惨的哭叫。那把剑认血不认人,不论老幼妇孺,它总要尝个鲜,饮个遍。
  黑云密布,满城阴霾。
  白玉堂绝望了。
  猫儿,这辈子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你曾说过,你的心,你的命,永远永远都是我的,那便拿来吧!
  雪色衣衫在风中展开,一剑一索紧跟而上。画影知道,这是主人今生最后一剑了。它凝聚了全部的寒气,准备和巨阙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要说:第十二剑,专为邪昭而写。
让他发泄一次吧。让他温柔而邪魅地,发泄一次吧!

 


解剑

  解剑
  欧阳韵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远方,不再言语。
  素玉当然不甘心,摇着她的手:“师父,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紫衣报仇心愿得偿,杀了赵珏,手刃赵幼龙,产下一个女婴。她没有紫珠护体,又伤了元气,没过多久,也去了。我将那女婴接来,抚养她长大,教她武艺……”
  “师父!您是说……”
  欧阳韵怡微笑着抚她的发:“你娘说过,她一生为情所累,反倒是在最后的日子,从昭白二人身上,悟出些东西,也算得了解脱。她给你取名素玉……”
  “可是‘白玉’之意?”素玉接道。
  “不是。‘素’乃‘本色、质朴’之意。素玉者,近于璞玉,精于璞玉。昭白二人互引为知己,既非一见钟情,亦非权益强求,其爱暖而不灼,韧而不绵。此情端的是男子之间,倒也罢了,若是男女相恋,则男子心胸须极宽,女子则须力强而心不强,犹如质朴美玉,再加上因缘际会,方能如他二人一般。你娘亲心羡昭白,自省平生之失,尽在力强、心亦强上。她给你取名素玉,望你自修其身,如琢如磨,近于璞玉,精于璞玉,最终得一门良姻,使她瞑目。”
  素玉初知身世,心中感慨万千,却又来不及思索,只恍然沉吟道:“素玉……那,白玉堂他,他现在在哪里?”
  欧阳韵怡叹道:“……那时,他挺剑刺向展昭,不再叫他‘猫儿’,而是‘展昭——展昭——’大声叫着。我记得非常清楚,展昭在那一刻愣住了,手上陡地凝滞下来。”
  “其实展昭中了邪,平心而论,白玉堂已不是他的对手。他去杀他,就是抱定必死决心,要同归于尽的。可是展昭忽然呆住,不再挥剑杀人,也不再接白玉堂的剑招,所以,剑势收不住……画影毫无阻力地刺上了展昭的身子。”
  素玉“啊”了一声,俏脸惊得惨白。
  欧阳韵怡握了握素玉的手,道:“剑谱最后一页的几行字你总说看不懂,现在……你再看看。”
  素玉忙翻到剑谱尾页,上面是参差零落的几个血字:
  “有爱无情,非汝也;无爱有情,亦非汝也。”
  素玉看了两遍,仍觉不解,抬头望向师父。欧阳韵怡道:“当时,白玉堂眼角几欲迸裂,宝剑自从刺上展昭身子后,便一词一顿地念出了这句话,声音大得几乎所有人都听得清楚。那句‘亦非汝也’更是振聋发聩,念得人心底发颤,念得人肝肠寸断。”说到这里,欧阳韵怡一哽,“……他的意思是,若展昭只念着公理、天下,那样的展昭不是展昭;相反地,若是像邪昭这样,为了儿女私情只想远离庙堂,那,也不再是展昭。”
  素玉揪着心,又听师父平静续道:“他一边这么念着,一边痛苦地把剑往前送,一寸一寸,狠到极致,无泪无痛。”
  “然而宝剑刺穿展昭身体后,一道紫光陡然从伤口射出,是那紫珠带着画影剑出来……天灵蛇原来自会护主。展昭,安然无恙。”
  她刚“吁”了一口气,欧阳韵怡竟又神色黯然:“……展昭恢复过来,脸上紫红焰记也全消失了。他正要说话,却见白玉堂面色苍白,站立不住,连忙去扶……那人跌进他怀里,竟不动了。”
  素玉急道:“怎么会呢?展昭又没出剑,莫非……是紫珠伤了他?”
  欧阳韵怡摇头:“天地灵蛇都不会自己伤人的。我们奔上前去,见展昭将白玉堂抱住,‘玉堂’,‘玉堂’一声声唤他,声音因为害怕而变得颤抖。可白玉堂就像睡着了一般,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素玉脖颈微微瑟缩,仿佛看到了那一幕,轻声问:“他死了吗……”
  欧阳韵怡喟然,顿了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素玉如获大赦,双眼放光:“我想见见他!还有展昭!”
  然而师父的神色又让她渐渐失望。欧阳韵怡续道:“当时,江宁婆婆和他几位哥哥连忙察视他身体,看那样子,并非外力所伤。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击向展昭时万念俱灰,一寸寸送入宝剑时,伤痛已极,剑刺出后,经脉自闭。”
  素玉神情恍惚,抱着师父的膝。这一通故事听下来,早把昭白二人当作亲人一般。良久,低声怨道:“师父,你怎么不救他呢。”
  欧阳韵怡叹道:“求死之人,回天乏术啊。我能救活被邪昭杀害的所有人,唯独救不了白玉堂……我们看展昭痛不欲生,泪水将白玉堂的衣衫都浸透了,想劝劝他。他却像发狂了一样,不许任何人靠近……”
  “后来,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白玉堂去世的事实。只有展昭,一口咬定他的恋人没有死。他觉得自己中邪后罪孽实在深重,尽管我救活了所有人,他却不能原谅自己。那句‘无爱有情,亦非汝也’一直是他心底的痛。几年后,包拯去世,官家本欲将‘暂借开封府听用’的展昭调回宫中当值,但他不爱宫中官职,坚持退隐,开始在暗中维护一方安宁,不再抛头露面。人们都说,南侠还在,只是隐了。有人便称他隐侠……”
  素玉还没听够:“那,后来呢?”
  “没有了。我在南侠隐遁前,求他将阙影剑法记下来,以慰后人。他笑道,没什么意义,你要记,便记罢。我照他的身法绘了图,请他批注,他于是给我讲了所有故事,也就有了你图谱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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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韵怡没有讲完的故事,巨阙和画影却知道。
  白玉堂去世后,巨阙的主人带着他的心上人,又来到了清水竹园。
  他将白玉堂的身子轻轻靠在并生双竹之上,就像是让他在那里小憩。午后。竹林很静,连雀鸟都怕惊扰他们,不再鸣叫。
  展昭望着那苍白的面容,也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抚着那人的脸,将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深深印在心里。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个声音忽然清晰地响了起来。
  猫儿。
  柔声轻唤,却犹如春雷乍鸣。
  “玉堂?是你么,你在哪里,在哪里?”展昭在竹林中穿梭,寻觅。暮春草长,柔柔地缠在脚边,芳菲依旧,唯独不见他所期盼的那人。
  猫儿,你能听到我吗——你听你的心,你听……
  展昭心跳加速,凝神感受着自己胸中每一个声音。白玉堂在他心里,深深地诉说着:
  猫儿,我的心碎了。我没有心了。你说过,你的心,你的命,永远永远都是我的。所以,我现在是和你共用一个身体,共用一颗心。这是捆龙索的力量。白玉堂自己活了二十几年,接下来却要和你一起活下去。而且,我不喜欢受伤,所以我不许你再受伤……中毒,中邪,受冤枉,都不许。知道吗?
  展昭狂喜,抚着心口道:“我知道。我答应你,玉堂,我答应你。”
  白玉堂在他心里笑了。猫儿,你还记得我们的剑法吗?景色正好,我想练剑。
  “嗯。我们练剑。”展昭起身,放下巨阙,拿起画影,用白玉堂的招式,在竹林中一剑一剑使出。白玉堂则在他心中念出招式名称,解释剑理:
  黑林幽幽——谁人识得君子忧;
  翠谷深深——寒冰短剑情谊真;
  芦荻灰烟——心有灵犀水火间;
  勾栏红颜——徐州偶遇胜千言;
  密室白骨——剑戟丛中共险阻;
  天海同蓝——泪逢知己不相瞒;
  金楼独往——爱字出口情自惘;
  银鞘双出——为君不惜此身污;
  红白颠倒——相对难言心如绞;
  竹园青衫——阙影重逢苦也甘;
  雁门黄沙——双剑合璧为国家;
  紫衣真容——从此一身两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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