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天涯朝暮

      U-Z字头 2009-12-28 20:07:00

第一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谢朝衣要离家出走。
这在谢家顿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有一句话叫“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江浙一地的人看来,那便是活脱脱用来形容谢家的。这个通吃黑白两道的名门望族几百年间出过三个护法四个豪侠五个魔头六个武林盟主——虽然这多少有些夸大宣传的嫌疑,但是谢家子弟的优秀却是不争的事实,旁系的血脉暂且不提,光是正系的那三个青年公子,随便拎出哪一个都是众人交口称赞的人中龙凤。由于谢夫人先天体弱,所以本来上一代的家主认为有了两个孩子刚好,难产出生的谢朝衣完全是一场出乎预计的意外,却也因此备受疼痛。而除了亲人无条件的万千宠爱,他自己更是争气:生得眉清目秀斯文漂亮不说,外加天资聪颖触类旁通,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于武学一道也是举一反三一学就会,再加上为人恬静隐忍淡泊名利,所以在谢家即将举行的谢家下一任的家主比试中,比起豪迈粗放的大哥谢晨裳、冷漠淡然的二哥谢暮衫,谢朝衣在下人之中的呼声最大,据说最有可能当选。
对于被别人私自冠上那个令人头痛不已的家主称号这一点,谢朝衣有很多不满。他的那个性子与其说是恬淡自得,其实用懒来形容更加贴切。在他看来,无论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大哥,还是井井有条深思熟虑的二哥都比自己要更适合那个位置,可偏偏谢家已经为了家主的问题闹得下人门客壁垒分明暗潮汹涌,而且最近更发展到了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不但打扰了家族活动的正常进行,就连谢朝衣原本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的好日子也受到了影响,让他特别郁闷。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当谢家的家主!”
谢朝衣对着今天早上他醒来以后第四十三个脸红着说“三少爷加油我支持你”的侍女无奈地苦笑,他本来人长得就温和秀气,这矛盾一笑间更是魅力无限。那侍女见了他的笑容,反而脸红得愈发厉害,一时心神激荡,紧紧抓着谢朝衣的手激动地说:“三少爷请放心!奴婢一定会誓死追随您到底的!!!”
于是谢朝衣明白事情再不解决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第二天一早,谢朝衣的房间里,负责伺候他的下人拿着他留下的纸条和闻讯赶来的两位少爷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气氛十分僵硬。
纸条上是谢朝衣清丽工整的字迹,大意是:“支持我的大家真是对不起,家主还是让别人当吧,我离家出走去了。”简洁明了,一看即知。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晨裳拍着脑袋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有点不敢去看二弟的脸色,索性遣退了同样被谢暮衫的冰冷怒火冻得直哆嗦的下人,大大咧咧地做到椅子上,替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暖身。
半晌,做好心理建设的谢晨裳深吸了一口长气,开口道:“你怎么看?”
谢暮衫古典细长的凤眸微微一眯,艳光流转,美而深寒。“把他找回来。”
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谢晨裳叹气叹气再叹气,试图开解谢暮衫地道:“其实你不必对这事耿耿于怀,小三天性如此自由随性,你勉强也勉强不来的。”
谢暮衫瞅了他一眼,妃色薄唇浅浅一勾,“你不生气吗?”
谢晨裳一呆,“气什么?”
“朝衣呀。”谢暮衫自己也坐下来,冷白秀长的手指拂过一尘不染的桌面,扬眉道:“他从小就这样,得到任何东西都轻而易举,却又什么东西都不放在心上。他不希望被打扰而退避,因而明明有能力战胜我们却潇洒地甩手退出——你不觉得这对凡事都认真相待的我们而言,就好像是一种嘲讽吗?”
谢晨裳无言以对,良久之后一耸肩,想开了地道:“那也是没法子的啊,有些人天生就是那么优秀。”他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又迟疑地问道:“暮衫,你……嫉妒小三儿吗?”
刹那之间的冷场。
半晌,纤密长睫掩住冷冽艳眸,谢暮衫微垂着头,不答反问:“兄长你嫉妒过吗?”
谢晨裳一摊手,不在意地笑笑:“天天生活在一起,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要嫉妒小三儿的话我早就被醋淹死了。”
谢暮衫失笑,如冬水破冰春色融融,使人一望而醉。“我也是。”咬音吐字清脆利落之极。
谢晨裳又是一呆,“那你非要把朝衣找回来……”而且还是用那种表情那种语气,害他以为二弟气不过,要把小三儿怎么怎么样呢。
谢暮衫冷笑道:“你也说了,他天性如此自由随性,万一哪天他又自由随性地闯出什么祸事怎么办?我不去管,难道要你去替他善后?”
谢晨裳背后冷汗直流。谢朝衣前科历历在目,他还真不敢夸下海口说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自然回不上话来。
谢暮衫一针见血地淡淡指责道:“你们太宠他了。”
你自己不也一样?小三儿出了事哪次不是自己这个面冷心热的二弟替他摆平的——当然这话谢晨裳也只有胆子在肚子里嘀咕罢了。
两个人静了好一会儿。
谢暮衫不禁想起过去的事:朝衣是幺子,又是早产儿,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父母亲戚疼爱他得紧,什么吃的喝的玩的,只要是能讨朝衣欢心的,总是千方百计也要替他找来送到面前;后来朝衣开始学文习武,一日千里的进展很快就为他迎来了更多的照顾喜爱——“这个世上只有谢朝衣不想要的,没有谢朝衣要不到的。”这句话在谢家秘而不宣地流传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今时还时常被人提起。不过在谢暮衫看来,许是得到的太轻易,长大后的谢朝衣待人接物都是懒惰而隔阂的,看着外表文静秀雅,骨子里却是涟漪不兴的冷眼旁观——落在别人眼中,倒成就了他淡泊俗事的好名声了。
然后谢暮衫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事。在三兄弟中,他既不是年纪最大的那个也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放在其他的豪门世家,那地位会是十足的尴尬,就算是在崇尚用实力说话的谢家,有时他也会有疏离的感觉。他做不到大哥的心胸宽广洒脱不羁,也做不到幺弟的与世无争安分惬意,偶尔也有和他人格格不入的错觉。谢暮衫知道自己的野心和能力,也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不好相处的评价,虽然也想过变成兄长或弟弟那样的人,但要他换一个活法比杀了他还难——这样想来,会在某些时候讨厌起亲人的自己的心灵,真的是有相当阴暗一面的存在呢。
他是在不甘心吧。谢暮衫想。
小时候两人还常常玩在一起的,为什么年龄大了反而却彼此疏远了呢?
谢暮衫对此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已经不再是困扰自己的最重要的事了。
杯里的茶凉的彻底。谢晨裳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他决定主动打破凝滞,抬眼一望,只见到谢暮衫的自嘲一笑。
谢晨裳不觉又习惯性地去挠头发,老实说,最近家主交接在即,老一辈的纷纷开始权力下放,而在这个家里的年轻一辈中,暗地里主事做多的一直都是谢暮衫。他自己是没那个耐性,小三是没那个心情,所以谢晨裳虽是长兄,见了一贯严肃冷酷的谢暮衫却像老鼠见了猫,又敬又畏。加之他又出了名的不会说话,这时让他想出些什么好话来安慰一下自家老弟,着实为难死他了。
谢暮衫却不去理他。过了片刻,他自己先恢复过来。望着窗外,谢暮衫以手支腮,低声道:“况且……”
面对这个弟弟,谢晨裳总会自觉不自觉地鹦鹉学舌,重复对方的语句:“况且什么?”
谢暮衫没有答话。
外面,五月暖阳如日中天。
就在谢家寻找谢三少的天罗地网悄悄铺开之时,一座江南古镇的街头出现了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年方弱冠,容貌清雅温和空灵秀逸,精致得仿若画出来的娃娃。再观他一身浅蓝色的苏绣长衫,腰佩古玉,绸缎黑履,气质淡雅高贵浑然天成,一幅书香门第的少爷公子出门游山玩水的模样。
那公子一路观赏江南水乡的文秀淡雅,也有些疲累,这会儿进了镇,目标直奔距离最近的一家客栈。他也不讲究,随便找来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几碟小菜,就着路边风景细嚼慢咽起来,全不知不时有客人因他的不凡风姿而忍不住偷偷看他。
此时天上无云,红日毫无隐藏地恣意普照,便是春日,也有几分难耐炙热。那公子看外面久了,也觉脸上晒得发烫。他揉着眼睛,打算开个房间睡趟午觉,熟料方一起身,就见到对面街上一阵烟尘喧哗,却是几个大汉追着一个小乞丐跑。
那公子定睛细看,发觉那小乞丐头上插着草标,脸和衣服都是脏兮兮的样子,很是狼狈。单看那娇小的身形就知对方年龄不大,约摸不会超过十岁——那么多大人欺负一个小孩,不管怎么样都太过分了。
想到这,那公子干脆出了客栈,赶到时恰巧那几个彪形大汉逮住了小乞丐,正要拳打脚踢教训他一番。
那公子连忙把小乞丐护在身后,对着几个比自己宽了一倍体形的汉子斯斯文文地说:“等一下。”
那些人固然是不会听他。他们横行霸道许久,这刻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也不想就要连那公子一起教训了去。路边的人有些不忍地别看眼,却不料想结果竟然会是人数多的那一方当场落败。别看那公子形貌文静雅致弱不禁风,手底下却一点也不含糊,三两下就轻易制止了大汉们的暴行。
掸去沾上的尘土,他笑如清月清和温良,“这个孩子犯了什么错,你们要那样对他?”
从刚才那几下估计到他不好惹,带头的那个指着小乞丐头上的草标,解释道:“这小鬼是我们从别人手里买来,打算训练了出来卖的,没想到却被他逃了。不答他也可以,但是我们买了他,他就是我们的人,这位公子想也应是明理的主,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卖?”那公子一愣,显然不太明白。“这么小的孩子,训练来做什么?”
几个大汉暧昧地互相交换了几眼,还有人裂开嘴,嘿嘿地笑着。为首的那个咳嗽一声,模模糊糊地道:“训练来……做那些事……别看他这样,人长得可好看,而且年纪小,也好调教……”
那公子怔了一怔,旋即恍然大悟过来,猛地红了俊脸,语无伦次地道:“这、这……你们怎么能让他做那种事!”
为首的那个看他一脸唇红齿白的公子哥样,装扮锦衣华服不像是个在乎黄白之物的主,又对那小乞丐境遇颇为同情,便提议道:“不如这样,这位公子出钱把这小乞儿赎过去。您满意,我们也好交差。”暗中欺他不懂行规,把价钱添了三倍有余的报了上来。
听了那对寻常百姓来说堪称天价的数字,那公子也只面不改色地想了一想——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正自己也不在乎钱财,便大大方方地掏出钱袋要为那小孩赎了身,谁知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足够的碎银,只好取出一张大额银票,托人到钱庄换了零碎银两,这才算完事。
如此一顿拖沓,待一切琐事了结后,那公子只觉神思困顿睡意踊跃,只想去客栈的客房躺到床上美美睡上一觉,转身就要走人,却有人从后面拉了他的袖子。
好脾气地停步,“有事吗?”
他笑问,那笑是温柔的,声音亦是温柔到了极点,宛如春风拂面,令人心折。
那乞儿咬着下唇,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只瞪着他,径自沉默。
那公子倒也不恼,不嫌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温润,让人如沐春风。“安心吧。你这事我既然管了,就一定会管到底。”
那乞儿又直直瞪了他好久,首次出声道:“……主人。”
那公子吓了一跳,忙挥手道:“别别别!我可担当不起!”整了一下嗓子,手足无措地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那乞儿古怪地看着他,握紧手里的袖子,默然不语。
那公子暗骂自己糊涂。这孩子若真有足以安身的一席之地,又怎会被人买到那个地方?但是自己一个人逍遥惯了,身边带着一个跟班,多少觉得别扭。可留他一个人没有自保能力地呆在这里,自己却也不甚放心。转念一想,干脆在这停留几天,一面调整修养为接下来的旅途做准备,一面趁着闲暇传授他一些防身健体用的招式好了。
主意已定,他反倒安心下来。轻松地收回长袖,执起那孩子的手。那乞儿见自己在对方整洁干净的衣服上烙下一个黑印,不由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躲过,手却被握住,怎么也抽不出来。他仰头看看那公子的脸,那人星眸含笑,仍是一派光风霁月,有一种阳光普照的味道,于不动声色之中温暖了人心。
那公子笑吟吟地道:“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老是‘你’啊‘你’啊的,我很容易搞混啊。”
“……阿染。”
“阿染,是个好名字呢。”那公子眯起眼睛,轻笑道:“我的名字是谢朝衣。嗯,你平时叫我‘三少’就行了。”
折回客栈,谢朝衣在一众惊讶猜疑打量深思的目光中定了一间双人房,又差小二端来一盆清水供阿染清洗。他在屋外等了会,寻思阿染这一洗不会短时结束,便逮着这个空挡,又抽空跑了一趟裁缝铺,按照自己目测的比例买了几套干净的衣服。再次满载而归地回到店里,一开门,阿染飞快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朝衣拍了一下他颤抖的肩头,安慰地道:“我在这我在这。别害怕。”
阿染紧抓着他的衣襟,他只围着一层毛巾,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显是刚刚清理干净。谢朝衣此刻才发觉他的相貌青涩之中透着一丝魅意,难怪会被人卖去那青楼烟花之所。他本就喜欢长得可爱的小东西,这时见了阿染楚楚可怜的不安,更是怜惜泛滥,直好言好语地哄了他不短时间,才止住阿染的不安。
吩咐阿染换了衣服,谢朝衣出去叫了一桌酒菜。再回门,阿染已经换好衣服在等他。他半长的头发用带子简单地扎了起来,脸形是属于少年特有的未长开的圆润,下巴微尖,肤色是健康的蜜色,未干的水珠滴来滴去,格外清新。
自第一眼匆匆一瞥后就没再仔细端详过他,谢朝衣眼睛一亮:原来阿染是个女孩子啊!适应之余还有点可惜自己买错了衣服,无缘得见阿染的女儿风采。
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阿染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出来。见状,谢朝衣微微一笑,那笑容洁净如风澄澈如水,柔柔淡淡,不见一丝杂质。
“阿染的后背刺着一朵莲花,很漂亮呢。”
阿染俏脸一红,回忆起自己片刻之前的打扮,无比害羞地就要跳开。谢朝衣却不以为意地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还边问:“话说回来,阿染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小声声明。
“唉?”谢朝衣小小吃了一惊,他看看自己掌中的小手,比了一下骨骼大小,呆呆地说:“我以为你只有十岁呢!十三岁,阿染都可以嫁人了哦。有喜欢的对象没有?”
阿染静了静。“我是男的。”
“唉唉?”谢三少吃惊更重,“长得那么玲珑可爱,你确定自己不是女的吗?”
——你还不是一样?阿染腹诽地想。
从决定跟随谢朝衣以来的第一次,阿染开始质疑起自己决定的正确与否。
谢朝衣就这样在此地又多盘桓了几日,为那间客栈贡献了不少银两。
起初教导阿染武艺,谢朝衣实在烦恼过一阵。他所学极杂,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却也相差无几。后来他顾念阿染年幼,正是打基础的时机,便把谢家要求少见效快有“不传之秘”之称的入门功夫教给阿染——理所当然是有所改良的。而在教导阿染习武的一段时日,他在监督指导的同时发现对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材美玉。必须耗费大量时间的内功刨去不论,在修习谢家的家传剑法时,阿染非但粗浅的招式一点就通不说,遇着暂时攻克不了的难关,也只需自己详加讲解一次,再放慢速度亲身示范,就能懂了个八九不离十,让谢朝衣十分欣慰。他心里盘算着再过个几日自己应该就可以无事一身轻了逍遥自在去了,立时欢欣雀跃起来,面上笑得也更灿烂了几分。
这一日二人练剑归来,推开房门,却只见一道陌生的身影端坐在桌畔的红椅上。那人穿着一袭月白华服,乌发轻绾,凤眼流光,肤白唇淡,轮廓倒何谢朝衣有几许相似。午后的阳光印在他秀丽的脸上,也是冰凉的。那人看着阿染,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有如暗夜明月,阿染瞬间呼吸一窒,只觉这人似乎连眼神都是冷的淡的,像化不开的冰,融不掉的霜,十分的冷清。
这个人当然就是谢暮衫。
谢朝衣一进门看到这个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二哥,脑子里涌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他的轻功极好,素有“天涯海角瞬息千里”的美誉,武林中能和他比肩的绝对不超过十个,很不幸的谢暮衫就是那寥寥无几的十个中的一个,所以极其了解自家小弟行事规律的谢二少见到谢朝衣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追。阿染只见眼前蓝白二色烟火般一闪而灭,谢暮衫已单手扣住谢朝衣的手腕命门。
变故横生,不知道两人关系的阿染心中一急,手里持着练习用的木剑就攻了上去。谢暮衫看了他的剑式一眼,他“咦”了一声,身形微移,长袖一甩,随手点中阿染眉心,封了他的气血活动,就转头去看谢朝衣。
了解自己的好日子不幸到头了,谢朝衣只是干笑,“暮衫……”
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他和谢暮衫向来都直呼相互的名字。事实上,由旁人看来,那些富有温暖色彩的词汇素来是和谢家二少搭不上边的。
阿染困惑地看着他。谢朝衣指了指谢暮衫,向他介绍道:“谢暮衫,我二哥。”又指了指得知真相不知所措的阿染,对谢暮衫道:“阿染……应该说是我买回来的。”
谢暮衫脸一沉,空气都似是冻结了几分。他压低了清冷嗓音,轻声质问:“原因。”
谢朝衣脖子一缩,知晓他生了气不好招惹,便老老实实地将和阿染的过去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前因后果交代完毕,谢暮衫神色稍缓。“你教的是谢家的武功。”他冷静地指出。
谢朝衣撇撇嘴,正色道:“我有修改过细节——”
谢暮衫冷眼一瞪,谢朝衣立刻乖乖闭嘴。见阿染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谢朝衣哭笑不得。自己在这动怒的二哥跟前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面子都留不住。
谢暮衫望着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把他带回府登记一下,收做门生吧。”
谢朝衣有点受宠若惊,确认地问道:“你收下他了?”他最初还担心暮衫会废了阿染的武功呢,果然是多虑了。
谢暮衫没好气地道:“不外传的功夫你都教了,还能怎样?”谢朝衣做这事有恃无恐,根本就是吃定了他不能放任武功外泄、又不愿无端为难半大小孩的缘故。
想也知道不能把自己的如意算盘说出口找死,谢朝衣眨了眨眼睛,忙转移话题:“其实教完功夫可以把阿染留下……”话未说完,就在阿染受伤的注视下吞了回去。
听他死鸭子嘴硬,谢暮衫挑了挑眉目,“你舍得?”
谢朝衣当下被打回原形,“舍不得。”
他虽然喜欢独来独往,但还不至于没心没肺,阿染对他的依赖眷恋连刚到不久的谢暮衫都看得不来,他又不是傻子,自是对之理解通透得一清二楚,心早软了一半;再加上这几天又被眼明手快的阿染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多多少少被家人惯得有些许娇气的谢朝衣早就舍不得放人走了。谢朝衣本打算在自己走时留下些暗示给早晚会找到这里的谢暮衫,托他安排阿染。而即使谢暮衫放任不管这事,回了谢家他自己也会插手。谢暮衫之所以会这般利索爽快地答应谢朝衣的要求,想来也是有卖他一个人情的想法在那里边的。
——这些内情却是两人各自心知肚明的了。
大局已定,谢朝衣也便解开谢暮衫施加的封穴,拉着缓缓活动筋骨的阿染落座。好在这是间上房,三个人围着小圆桌团团坐也不觉拥挤。
品了口放在桌上的凉茶,谢朝衣有话摊开讲:“对了,你是怎么这么快找到我的?”他一路随时随地留意处理自己的行踪痕迹,推算下来谢暮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就把他逮到。
谢暮衫很奇怪地瞄了他一眼,静静地说:“那张银票。”
居然是那张银票……谢朝衣愣了一下,这倒真是百密一疏。换个角度说,他在某些方面实在是个粗枝大叶得不得了的家伙。
谢暮衫看着谢朝衣的眼神由清澈变成了迷糊,内心不太情愿承认的小小高兴了一回。
谢朝衣回过神来看着谢暮衫表面淡漠实则得意的神色,不知怎的就生起一股孩子气。他在阿染讶异的旁观下故作姿态地勾起谢暮衫的下巴,动作生疏地调笑道:“这里只有两张床。难道暮衫你晚上要和我一起睡?”他这一笑起来,眼中盈盈薰着一层明媚暖色,隐约有华光流淌,倒叫人全然忘了他动作里包含的不雅不敬了。
谢暮衫却不吃他这一套,只闭上眼请不去理睬他的胡闹,心平气和地说:“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行李收拾好。过会儿我们就出发。”
谢朝衣一好奇,手忘了放下来就径直问道:“出发去哪?”
这两人纠缠在一块的画面却是动人美好之极的。
谢暮衫弹开他放肆的手,略带讽刺地冷声道:“你以为我这次出来就单单是为你?武林大会不日召开,你和我作为谢家的代表一起去。”又看了看一旁的阿染,“你也跟着吧。”
谢朝衣消化了消息,一伸手,指向阿染,“你允许他跟着去?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先送回家呢!关于出席这些重要场合的人选,暮衫你不是从来都是最挑剔的吗?”他家谢二少可是标准的宁缺勿滥,不论排场只认素质,找不着人就自己一个孤身上阵的次数绝对不比带着随从登场的次数少。
谢暮衫冷冷一笑,“我可不想在路上还要分心伺候你。”
谢朝衣无话可说。
第二章
结果谢暮杉到底还是没有磨过谢朝衣的死缠烂打,又被迫在客栈留了一晚。
是夜,月隐星藏,云空万里,视野一片乌黑。
“夜深人静,两位好兴致地出门远行,却不知是要去哪里?”
谢暮杉倚在门口,他意兴盎然地看着谢朝衣携着阿染穿着夜行衣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垫着脚尖走,看了好一会,才凉凉闲闲地开口。
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顿时受惊地原地僵硬。须臾,走在前头的那一个僵硬地回头,“嗨,暮衫,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谢暮衫轻轻笑了一笑,那笑颜看在谢朝衣眼中分外的冷。“小弟不睡,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先睡?”
谢朝衣眼皮一跳,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你先去睡吧。我要和阿染在外面赏月。”
话音刚落,那边阿染已经受不了地摇头叹息。谢暮衫秀眉扬了扬,“赏月?”他特意加重了读音,往前缓缓踱了几步,负手走到客栈的后院,抬头看天。
谢朝衣也跟着他抬头看天,只见夜空上方乌云密布,无月无光,连星子都不见了几颗。
谢暮衫只是笑,追问:“你——在这样的天色——赏月?”
 
谢朝衣居然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当然。”见谢暮衫脸色隐约有变,他急忙又补充上一句,“我内功强,眼力也好。”
说得倒还颇为有头有脸。
谢暮衫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听任他胡扯,“他也是?”细长眼角瞄向坐立不安的阿染,以示谢朝衣的疏忽大意。
于是谢朝衣不说话了。
于是阿染知道自己主子的逃亡计划彻底失败,他很快收拾好心情,一手推了推垂头丧气的谢朝衣,推了半日却推不动谢朝衣看似单薄的身躯。心里暗道练武之人果然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他也便放弃了尝试,只乖巧地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回房——原来的房间腾出来让谢家兄弟住了,阿染现在住的则是谢暮衫新替他开的单人间。
阿染屋中的灯火亮了又灭,簌簌响了一阵就再无声息,想是已然睡下了。谢朝衣在心底暗骂阿染见风使舵欺软怕硬,一转头却看到谢暮衫递过他和阿染练习用的木剑,瞬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谢暮衫略微上挑的凤眼缓缓一斜,“你的内功强?嗯?” z
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朝衣急急摇头,神情严肃端正地道:“不,我说笑的。”
谢暮衫却不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只将前递地剑尖又向下沉了半寸。
谢朝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苦苦涩涩,却笑得特别好看。“不能拒绝吗?”
谢暮衫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做法似乎有点儿任性,他压下这个荒谬念头,不就似的说:“赢了我。我就放你走。”
谢朝衣讶然地看了他一眼。谢暮衫略略侧过头,“你若是不死心,这一路总会想办法逃,我也不愿白白耗费精力陪你玩猫捉老鼠。一剑定输赢,对你对我都是方便。”
谢朝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不怕我不答应?”y
谢暮衫暗地里奇怪为何谢朝衣见了他总是放不开,下人碰到他恭恭敬敬地行李也就算了,两个兄弟也同样拘谨,就连随心所欲的谢朝衣也是,这让他心中或多或少有些五味陈杂。难道自己真的太过死板冷肃了吗?心想着,嘴上却笃定地道:“你会答应的。”
谢朝衣没意思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b
难得对方一下子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谢暮衫反倒有些狐疑起来,“你不会事后反悔吧?”
谢朝衣狠狠瞪了一眼,“我再胡闹,也不会不守承诺!我看起来像会反悔的人吗?”
谢暮衫竟真的点了点头,“像。”而且他也做过很多次,可以说是前科累累。
谢朝衣一阵胸闷,一字一字地大声道:“我、不、会!”g
见他忽然义正言辞地正经起来,谢暮衫似乎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竟然又呆呆地接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朝衣气闷得几乎要吐出血。他“呼”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又叹了一口长气,“暮衫,我所以不会打破自己的承诺,那是因为你太一板一眼了。”直接把自己的心思不加掩饰地道出不说,脸上表情还冰冷得一成不变,害得他连想开玩笑都开不起来。
谢暮衫还是有些不解,其实他也是某种程度的感觉迟钝。对谢朝衣的一言一行,谢暮衫总是自认为捉摸不住,浮云也似的,懂了情绪,却懂不了想法。
不过谢暮衫倒是很聪明地没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说出口。他反手把剑柄送到谢朝衣手上,又从身后抽出另一把木剑,舞了舞,熟捻了一下手感,便做了个起式。
这时恰好起了一阵风,吹散了些许细密浓云,露出一小截婉转月容。清辉淡扫,铺了一地水银亮色。
两人就着月光的照明同时越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飞快地过了十数招。谢暮衫的剑式偏向狠辣犀利,剑剑直指破绽;谢朝衣的变式却要比他灵巧,往往随手一划,便轻易破了危机。两人武功同根同源,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风格上一个基础扎实稳扎稳打,一个天马行空灵性洋溢,各有千秋,片刻之内极难分出高低胜负。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缠斗到了一块。
眼见弯月渐斜,依然没有分出上下,两人的步伐却都有些迟缓。要知他们自小习武生活都在一起,对于对方的性格特点应变方式都是照镜子一半,熟得不能再输,过起招来也就格外地消耗心力。
剑气纵横。斗到深处,木剑承受不起内立激荡,忽然纷纷碎为木屑。谢暮衫一愣。谢朝衣趁势一撤身,轻飘飘地移到一米之外,举手投降:“不打了。”
谢朝衣撩了一下汗湿的刘海,“结果?”
“我跟你走。保证不折腾胡闹。”谢朝衣毫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连这样的粗鲁动作也让他做得硬增了三分风雅秀致。“我们两个势均力敌,再打下去也没个尽头。为了这种事两败俱伤就太不值得了。”
谢暮衫闷不吭声。谢朝衣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话。他无趣地抬头,谢暮衫的眼睛正看着他。那漆黑深邃的眼色仿佛和夜色融到了一处,幽幽的,漂亮得发毛。
谢朝衣被他看得心头麻麻的,背脊冰凉沁骨。“你怎么了?”
谢暮衫像是有点走神,听了他的话才说:“你的进步不大,有多久没练习了?”
谢朝衣屈指一数,“大概三个月吧?我又不想当劳什子的武林盟主,武功练得再精湛也没用。”
谢暮衫又不出声了。
真不愧是谢朝衣会有的回答。谢暮衫想:真是浪费到极致的奢侈回答。
谢暮衫知道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一种名为“天才”的生物的,在他眼中,在世人眼中,谢朝衣就是货真价实举世罕见的天才中的天才。
然而谢暮衫不是。
所以谢暮衫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是有一点点厌恨谢朝衣的——谢朝衣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疏懒做法,却依旧能够和兢兢业业刻苦努力的自己不相上下。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光靠着认真所永远无法达到的。谢暮衫很久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谢朝衣似乎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拥有谢暮衫渴望的天赋,但是却毫不珍惜。每当意识到这一点,谢暮衫也说不清自己怀着的是何样的想法。是羡慕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谢朝衣就算是浪费,也是浪费着谢暮衫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丰富到多余的东西。
然后谢暮衫开始唾弃有着阴暗想法的自己。会把自己的怨恨迁怒发泄到他人的身上,这本身就是自己不够成熟的证明。谢暮衫为人作风再精明老练,毕竟还是太年轻——尽管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忽略了这点。
这一回神经大条的谢朝衣也发觉谢暮衫在走神。他起身走近,拽了一下谢暮衫宽大的袖子。
“暮衫?”
谢朝衣低低唤了一声,好像也不怎么忧心谢暮衫的异状,只是有着一丝的惊奇。
谢暮衫低头看了一下谢朝衣拽着自己的手,谢朝衣的手指白皙、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圆润光滑,保养得很好,不像是武者的手。谢暮衫自己的手也十分修长漂亮,但依然比不上谢朝衣的肌肤纹理自然细腻。
就像很多事。
眼帘微敛,谢暮衫挣了挣,终究是没有甩开谢朝衣的手。
过了会,谢朝衣松开手,眼光清清澈澈透透亮亮的,水晶一般,玻璃一般。“不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声音掺杂着三分柔软三分清脆三分生怯。
谢暮衫看了看他,微一心惊谢朝衣直觉的敏锐。抬眼一探,谢朝衣的眼光还是那种脉脉透明的样子,春江的水一样。然后谢暮衫恍惚地想起小时候谢朝衣就是时常用这种透彻的眼光来看自己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垂了眼,谢暮衫悠悠一叹。
“回去吧。”
回到屋子里时已是下半夜了。谢朝衣有时为人处事随随便便的,但在小处却极端挑剔,对衣食住行的要求都是精精细细的。他们住的是客栈后院的角落,和前庭隔了一个花园,相当清静。谢朝衣穿过花园的假山时,院子里栽种的桃花飘洒着淡淡的香气,清甜脆冷,让谢朝衣联想到谢暮衫印着银边碎花的月白长袖,和袖子里细白如玉的手。以前谢暮衫会用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头顶,冷泉般的发丝搔过他的面颊,晕染了一风清冷暗昧的气息。
“想什么呢?”
嫌自己打水麻烦,谢暮衫把小二叫起来嘱咐他准备热水洗澡,又扔下一锭银子,在对方点头哈腰的谄笑中回了房,恰恰看到谢朝衣没来由地摸着自己的头,便随口问了一句。
谢朝衣脸忽然红了。谢暮衫希奇地看看他,冰凉的手探上谢朝衣的额头,他却脸红得愈发厉害。
谢暮衫有些好笑,指尖拨开谢朝衣粘在额上的头发。烛火不是很亮,但已足够照清谢朝衣脸上止不住的红晕。艳艳的,像桃花。
谢朝衣懊恼地低叫:“你别笑!”
“我没有。”
“胡说!”
“是真的啊,我没有笑。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你能发誓心里也没笑?”
缺乏营养的对话停顿了一下。
“心虚了?”
“没有。”z
“你那是什么表情?别以为藏着掖着我就看不出来!”
“……因为确实很有趣啊。”y
谢朝衣咬牙切齿,初次觉得兄长冷冰冰的容颜和嗓音是如此可恨可恶。
谢暮衫伸手去摸谢朝衣的脑袋,还想逗他。手刚碰上他柔软纤细的头发,谢朝衣却自己怔仲了。
这时小二在屋外敲了敲门,说是送来了热水。谢暮衫去开门,小二还没进来,谢朝衣反先冲了出去。
可怜那小二只觉有道蓝影飞速一闪而过,还以为自己见了鬼怪,吓得浑身打颤,牙齿也上下磕得厉害。谢暮衫忙着安慰他,却又无暇顾及谢朝衣的去向。
——算了,反正他还会回来。z
谢暮衫这般想着,关了门窗,解衣沐浴。
热气蒸腾着,室内静了很久,空空落落,宛若另一种的如雪寂寞。
谢暮衫一声叹息。z
打更的声音敲了四下。在外边吹了好一会凉风的谢朝衣这才偷偷摸摸地遛进暗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方一庆幸无人察觉,就见火星一闪,一盏琉璃灯火在床畔静静着燃烧着。
谢暮衫只着了一件单衣,黑绢般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上面泛着一层莹莹水光。他秀长冷艳的眉眼在焰火的照耀下有些许模糊,那双眼睛却仍是晶亮的,似是明珠流雪,不减清华。
“回来了?”谢暮衫眼也不抬地说。无关必要,他的说话一向简短。
谢朝衣灵动剔透的眼珠转了转,有点做贼心虚地应了声:“嗯。”
谢暮衫抬起眼,“过来。”
谢朝衣站在原地死活不动。
“过来。”
谢暮衫又轻喊了一声,这次的语气些微冷硬了上去。
谢朝衣合上眼睛,壮志扼腕般靠上前来。谢暮衫一弹他脑门,好气又好笑地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谢朝衣连忙摇头,仍旧没有睁眼,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谢暮衫去拉他的手,肌肤重叠的触感温软微凉,令人爱不释手。谢朝衣抖了一下,暗咒自己小题大做,便又安静下来。谢暮衫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两个人坐得很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朝衣,”谢暮衫说,他的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为什么离家出走?”
谢朝衣闷闷地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谢暮衫温柔地看着谢朝衣,像他这样的男人一旦温柔起来,很少有人抵抗得住,谢朝衣也不例外。
谢朝衣突然坐不住了,他想离开,但没成功。离开一半,谢暮衫原先轻轻拉着他的手一紧,他就又跌坐了回来。
谢朝衣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屋子里好像薰了香,萦绕缠绵,弄得他的神智莫名迷离起来。他指着门,掩饰地说:“我去找点酒。”
谢暮衫下巴朝着桌子抬了抬,“你自己看。”
那桌子之上,却神乎其神地摆着一瓶杏花酒,还有两个白玉杯。
谢朝衣张大了嘴,“你什么时候——?”
一星笑意跃上凛冽凤眸,谢暮杉淡然地道:“小二帮我撤澡盆时顺便叫来的。”
谢朝衣闭嘴,却不小心地咬着了舌头,他吃痛地道:“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谢暮衫微笑,“你每次偷遛都是说去找酒。我的记忆力很好。”
谢朝衣恨不得冲上前去打过去的自己几嘴巴。谢暮衫却放开了手,笑得清丽中透着丝狡黠,“酒在那里,你不去喝?”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还有资格说个“不”字吗?又输了谢暮衫一程,谢朝衣着恼烦闷之余,又额外多加上了一点不知缘由的小欢喜,随即又为了无端欢喜的自己而更加气馁。他泄气地下了地,晃到桌边,一手抄起酒瓶,他也不把酒水倒进杯子里,开了酒塞就直接往肚子里灌。万幸这杏花酒的烈度不高,一口气喝多了也对身体无甚影响。
谢朝衣也替谢暮衫斟了一杯送过去。谢暮衫也不负他重望地一饮而尽。美人好酒白玉杯,情调很好,只不过气氛不大对。
谢暮衫拿过酒瓶,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慢慢喝了。他平日忙里忙外应酬得多,酒量不能说海量,但也不算浅,不像谢朝衣,只喝了几口就开始红脸。谢暮衫偷空瞧了他一眼,谢朝衣面上的酡红胭脂般的鲜艳,幸而眼神尚算清醒。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谢朝衣放下酒杯。
“我在害怕。”
谢暮衫一怔,重复地问道:“害怕?”
谢朝衣说:“离家出走啊。因为我害怕了。”开了头,后面的话再说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大家都很喜欢你。不要不知足。”
谢朝衣有些大舌头,“就是因为喜欢才会害怕的。”
谢暮衫一时接不上话。
谢朝衣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对我好我知道,我也很感激,可好也应该有个限度吧?从小到大他们只把我当瓷娃娃,我干什么都担心,生怕我坏了碎了。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什么都得听他们的,自己有一丁点想法都不行,我都快窒息了——我是人又不是宠物,这种对待,谁受得了?!”
谢暮衫沉默。
很多时候都是那样的,大人们争先恐后地把东西往谢朝衣的怀里塞,他笑着道谢,却笑不进眼睛。之前谢暮衫认为那是一种傲慢,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其实谢朝衣一开始就是什么都不想要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欲望,却不是因了清高,只是凡事都无所谓罢了,只是真的没有发自内心喜爱的东西罢了。
谢朝衣坐回床上,抱着自己蜷起的双腿,把头枕在膝盖上,像个长不大的娃娃。“还有这次。那么多人都希望我当这个家主——他们也不想想我一没那个心二没那个力,谢家家大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交在我手上,不是摆明了让我去败家吗?其实我看他们中的好多人都只是认为我好说话,日后好随意妄为而已!”
“朝衣,”谢暮衫听着听着,蓦的插了一句,“如果你想做,一定能做好。”
谢朝衣把头埋得更低,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原来你也这么想……”
谢暮衫若有所悟地看了看他。谢朝衣只闷不作声。
等了不知多久,谢朝衣开口,斩钉截铁地说:“你会讨厌我的。”
谢暮衫一蹙眉,伸手去理他贴在脖子后面的乱发。“你瞎说什么呢?哪有哥哥讨厌弟弟的道理。”
“我若是当了家主,你一定会讨厌我。”
谢暮衫说不出话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谢朝衣。谢朝衣抬起头,眸光亮得惊人,谢暮衫却没有看到。
“都说完了?”许久,谢暮衫平静地说。
“当然——”谢朝衣的声音很可疑地拖长了。
知道他刻意捉弄,谢暮衫便如他所愿地追问道:“当然什么?”
谢朝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不告诉你。”
谢暮衫掐了一下他的脸,手劲不小,谢朝衣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估计是乌青了。“男子汉大丈夫,装什么可爱。”
谢朝衣揉着自己的脸,愤怒地指摘他道:“小气鬼!”语毕,就自己抱着被子背向着谢暮衫一头躺倒在床上,赌气似的不理他。
谢暮衫也不生气,他为谢朝衣掖好被角,便要转身走人,却被谢朝衣拉住了。
“二哥……”
出奇的,谢朝衣用很小的时候的称呼唤他。这个称呼让谢暮衫停下了。他回头,谢朝衣却没有了下文,只央求地看着他,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谢暮衫像很久以前一样揉着谢朝衣的头发,“一起睡吧。”
许是喝了酒的原故,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接近黎明的时候,谢暮衫才被隔壁的动静吵醒。他半支起身,先看看身边,见谢朝衣还熟睡着,便轻轻一抽身,穿好衣物,自己一个人去了阿染的房间。
进了门,谢朝衣愣了愣。室内一片狼藉,阿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冷汗潮湿了他的衣服。谢朝衣忙把他抱起来,稍稍被他痛苦纠结的表情吓了一跳。他搭了一下阿染细弱的手腕,混乱的脉象暗示着不祥的征兆。
谢暮衫眉心一凝,一手点了阿染的麻穴,继而运起柔劲轻轻一送。他清正浑厚的内力便沿着阿染体内的经脉四处游走,一一抚平他体内的暴动。阿染体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想,这一番功夫下来,竟生生耗去一成的功力,却也只能把那骚乱勉强的压制在丹田处。
谢暮衫眼神一沉:这个阿染不简单。表面上似乎是因为缺少营养而长不大,实则这股诡谲乱象才是真正主因。
正想着阿染可能的出生背景以及随之而来的后事,他忽觉脸上一凉,却是谢朝衣手里攒这一方浸了水的帕子为他擦汗。
天蒙蒙亮,初升的旭日温温凉凉地照进屋内,染了一层如梦暖光。原来已经破晓了。
“你这个随从来头可不小啊。”谢暮衫说。
谢朝衣浅浅一笑,“他只是我的随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暮衫不赞同地望着他。
谢朝衣笑得十分柔软,像是江南早春初开的花,带着三月水乡的荏苒芬芳。“我只需要知道阿染是阿染就够了。”
谢暮衫把痛得昏厥的阿染抱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他头也不回地道:“自己小心。遇着危险别拖我后腿。”
在某些时机谢朝衣还是懂得看人脸色的,所以他极其顺从地点头,“我晓得了。”
谢暮衫也没有再费心提醒他。对这个弟弟的实力,他还是信得过的。只是谢朝衣实在太懒了一些,又喜欢自觉不自觉地搅乱太平兴风作浪,总要扯出好一段是非来让人操心——虽然置身其间的谢朝衣本身也很无辜。
有很久没有和兄长相处得那么融洽祥和了,谢朝衣有些兴奋。“一会儿阿然醒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谢暮衫估算了一下时间,他下手不重,半个时辰后阿染就可苏醒。“急了点,再等会吧。”他昨日晚饭吃得晚,目前距离饥饿还很远。
谢朝衣唇角一翘,“收拾东西、采购行李,等这些办完了,出了城,时间也差不多了。”
谢暮衫有点明白了。“不在城里吃吗?”
谢朝衣笑道:“野味烧烤,还是现捉现做的新鲜。”
“先说好,我可对厨艺一窍不通。”谢暮杉补充地道。
谢朝衣嗤笑一声,“本来就没指望你。”
谢暮山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是谁?阿染吗?”
谢朝衣指了一下自己,“是我啦!想不到吧?”
谢暮衫稍微一惊,“你会做饭?”他不信地盯着他。谢朝衣在家里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在吃喝一道上,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
谢朝衣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在外面一直住客栈吃酒店吗?”
原来是被形势所迫锻炼出来的。谢暮衫知道谢朝衣的舌头刁得气人,能让他自信满满地拿出手来招待自己,想也应该味道不错,便也有些期待了。
那边谢朝衣已开始打包行李,动作熟练已极。谢暮衫在一边看着不吱声,等他把一切都弄好了,方凑了过去。
“衣服很乱啊。”
谢暮衫指了谢朝衣的身上说。昨晚谢朝衣是和衣而睡的,一夜过去,衣服上多了许多难看的皱褶,衣角也压得凌乱。
“我忘了。”
谢朝衣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他的头发也是松松散散的。谢暮衫待他打理好了衣着,带着他做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我帮你梳头。”
谢朝衣忽然笑了。
“我给你梳头很好笑吗?”谢暮杉有一点儿不快地说。
谢朝衣摇摇头,“不是。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谢暮衫默然不语,他解开谢朝衣松动的发带,用檀木梳子梳着他长而顺滑的头发,然后捧起一缕在头顶扎了起来,并以带子固定。整套流程自然而然一如行云流水。
“以前暮衫也是这样帮我梳头的。”谢朝衣怀念地说。
“那是因为你老是一团乱糟糟的回来。我看不顺眼才去做的。”
谢暮衫有洁癖的事,谢朝衣是稍微细心懂事了一点之后才发现的。
“因为暮衫总是不理我。”
谢暮衫手上扎着发带的力道加重了。
“一直一直,暮衫都只是在旁边冰冰冷冷地看着我。”
好像是积怨已久呢。把发带打了个结,松手,谢暮衫拍去他肩上的落发,订正道:“那是你的错觉。”
“是千真万确的哦。第一次有人对我不理不睬,我记得可清楚了。”
“小自恋狂。”
相当毒辣的指摘。谢朝衣还是笑着说:“总而言之就是那样。我不弄得一团乱的话,暮衫是不会主动理我的。”
“自虐。”
“也不是啦……”谢朝衣的笑容有些受伤,“不过,我们是因为那样的原因才亲密起来,这可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谢暮衫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脑袋,“满意了?”
谢朝衣微微笑着说:“是啊。因为暮衫只有在我面前才是这个样子的。”
谢暮衫好奇心一起,淡淡地问:“我在你面前又是什么样子?”
“秘密。”谢朝衣神秘地笑了。
“……你皮痒了,自己找不痛快吗?”
“才不是!”
“那就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容忍底线。”
出乎意料的,谢朝衣没有和谢暮衫斗嘴反驳,而是选择转移了话题。
“以前暮衫只是冷,我本来以为以后你会改正过来,没想到长大之后不但变本加厉的冷,还变凶了。”
谢暮衫不以为然,“是你太孩子气了。忘了过去,早日长大吧。”
“过去真美好啊!”当作没听见他的建议,谢朝衣大声地感慨道。
谢暮衫理智地说:“就是因为再也回不去过去,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现在。你不要搞错方向。”
谢朝衣反对他道:“现在我也很珍惜呀。”
“那么怀念过去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举动,快点放弃吧。”
谢朝衣沉默了。觉得不对劲的谢暮衫一回头,只看到他脸上透光的浅笑,那是对不会从头再来的过往年华的眷恋与流连。
“但是……有时候真的很想回到过去呢。” 
 
第三章
谢朝衣自夸炫耀的手艺也不过就是在火堆上架个架子,再把食物串在上面洒点精致的独家调味料,一边翻转一边慢慢地烧。谢朝衣用石子驾轻就熟地打了几只兔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洗了一下,便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去毛切割成条串在谢暮衫削好的干净树枝上。一切工作就绪,三人就坐在谢暮衫铺好的垫布上,静等着香味的浸润四溢。白云缓行,明亮的天空湛蓝得没心没肺。油脂嘀嗒嘀嗒地落在火星上,发出呲啦呲啦的爆油声。
不到一时三刻,烤肉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谢朝衣观观火候,从架上抽了一串递过去。
谢暮衫拿着热气腾腾的木串有些犹豫。谢朝衣冲他很讨好地笑:“常常看。”他杏形的眼眸一眨一眨,闪闪亮亮的,格外讨人喜爱。
谢暮衫看了他半日,只低头吹了口气,待温降了,方轻轻咬了一小口。那兔肉外焦里嫩,酥软可口,直美味得叫人连舌头都吞下了肚。视线一巡身边,谢朝衣正眼巴巴地瞅着他;阿染却早已把自己手上的肉条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正伸手去拿另一串。
谢暮杉一弯唇,淡淡然地称赞道:“还不错。”
谢朝衣这才舒了一口长气,开开心心地自顾吃了起来。
过了片刻,谢朝衣见阿染只闷头苦吃不吭声,便道:“怎么样,阿染?我就说很美味吧!暮衫你说是不是?”他又向谢暮衫征求赞同,口气鲜明,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在。
谢暮衫却所答非所问地道:“真吵。”
谢朝衣不解的出声:“哈?”z
谢暮衫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很吵。”
谢朝衣如遭雷击,他一脸的悲痛莫名,捂着心脏的位置唱大戏,“暮衫,你这样说,小弟我好伤心……”
“演的真假。”谢暮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虚伪面具。
谢朝衣一咂舌,“其他人都不会这么说。”y
谢暮衫状似不经意地问:“其他人是哪些人?”
谢朝衣托着腮帮子想了想,“父亲、母亲、大哥、叔叔……”几乎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族人都点了一遍。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眼神那么差。”谢暮衫悠闲地下结论。
谢朝衣抗议,“暮衫!”b
谢暮衫自顾自地接着云淡风清地说了下去:“我讲的是事实。”
“那也不用这么打击我啊。”谢朝衣不自觉地向他撒娇。
“朝衣。”谢暮衫冷冷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许撒娇。”
谢朝衣兀自嘴硬,“我没有……”声音却在谢暮衫的冷凝注视下越减越弱。
谢暮衫看看谢朝衣揪着自己衣摆的手。“没有就放手。”
谢朝衣怯生生地照做了。他在谢暮衫面前简直就像是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好像返老还童了一般,跟和阿染凑在一起的冷静祥和与世无争大不相同。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真奇怪,明明在他们那就很实用的嘞。”g
谢朝衣悄声嘀咕着,自己咬了一口烤肉咀嚼。谢暮衫凤眼轻斜,好看的眼形微微上挑,说不出的漂亮。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还是原先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谢朝衣的身形震了一震,扬了长睫去看谢暮衫。那琉璃也似的眼珠色如烟雪,透明到了极致,反却分辨不出了底色。
谢暮衫柔声说:“你不想别人那样对你。就要先把自己的态度改过来。”
“可他们喜欢。”谢朝衣提出异议。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别人何干?”
谢朝衣还在垂死挣扎,“可是……”话语未竟,却被谢暮衫截断了。
“我懂了。”z
谢暮衫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很明显他打算说全自己的发现。
谢朝衣忽然有点不想听他究竟懂了什么。他脚步一退便要逃。谢暮衫挡住了他。
“一心虚就想逃也是你的一个坏习惯。”
谢朝衣耸拉着脸无语相对。那张清丽好看的脸孔皱得紧紧的,委实惹人怜惜。谢暮衫忍不住像对待小猫小狗般拍了拍他的头。
谢朝衣不满地挥开他貌似敷衍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谢暮衫不置可否,“可你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孩子。”
“我不是!”谢朝衣飞快地否定。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y
谢暮衫唇边一点笑影,美是美极,却冷得让人浑身发寒。谢朝衣只觉得自己似是在隆冬时节被他从头到脚地泼了一桶冰水,透心的凉。
“害怕了?”b
“笑话。你笑得这么阴森,怎么可能不害怕?”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个。”g
谢朝衣的脖子瑟瑟颤了颤。他妄图笑笑粉饰太平,却无可避免地失败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对着谢暮衫,他就平白潇洒不起来了。
这一点也不像他。
“暮衫,你不要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谢朝衣不禁轻微地求饶。
谢暮衫一把按住了他几要逃离的肩膀。“那么你在家里会有的一切待遇都是自作自受。以后不要再跟我抱怨了。”
谢朝衣呼吸窒了一窒。
氛围微妙地一路僵持着。阿染左看看谢朝衣,右看看谢暮衫,也不知自己该帮哪边,何况他一介下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便十分知趣地招呼了一声“我去准备做汤的食材”,就抓着包袱远远跑开不见踪影了。
见阿染走得远了,谢朝衣才放弃般地闷声道:“你说得容易……”
“——做起来很难吗?”
谢暮衫一根一根放开了按住他的手指,接着他的话反问道。
“你不会明白的。”谢朝衣说。
“你不说实话谁也不可能明白。”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谢暮衫歪着头,轻柔地诱导着他往下说。
谢朝衣沮丧地垂着头。“不知道除了他们期待的样子,我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们。”
谢暮衫用十分温柔地语气轻声说着:“用你本来的面目就好了。很简单的。”
谢朝衣哈哈一笑,耸了肩,他颓然道:“就是如此我才会烦恼啊!伪装得久了,我都不记得真正的自己的模样了。”
谢暮衫抿唇默然。
“暮衫呢?你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何样吗?”
谢暮衫迟疑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丝丝惘然若有似无。
谢朝衣摊手一笑,“你看。”潜台词是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好说谁。
谢暮衫一阵沉默。
疏旷早风之间,毕剥之声络绎不绝。架子上剩下的肉都焦黑成炭了,但却没有人在意。
谢朝衣以手掩面,低声唤道:“呐,我说暮衫呀……”
谢暮衫不去看他,只淡声回道:“干吗?”
谢朝衣仰面朝天躺在身后的柔软绿草上,鼻端嗅着泥土与青草湿润清鲜的味道。“我是不是做人很失败?”
谢暮衫沉思了一刻,没有给出答案。
谢朝衣自嘲一笑,“……果然。”便抽出垫布蒙了在自己的脸上。他在反省。
原来其实并不都是其他人的错,原来其实他是没有资格抱怨的。谢朝衣这才发觉,原来其实自己也是软弱的。有许多事他不想过,但是别人一劝,也就屈服了。他以为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贴,却不知这正是软弱的表现。他软弱得害怕改变、不敢改变,一面用着“亲切的好孩子”的假面伪装自己的软弱,一面却又忍耐不住地埋怨别人,自艾自怜。
谢暮衫说得没错,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好。他也没有理由去戳谢暮衫的痛处,因为至少谢暮衫要比他诚实。
——太可耻了,那样的软弱而又自私的自己。
很少受到打击的谢朝衣,在另方面来说也是个对挫折抵抗力差劲的完美主义者。他一个不察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深渊,竟是越陷越深,只觉没脸见人了。
谢暮衫感到好笑,想拉他起来,谢朝衣却打定了主意死不动换。谢暮衫试了几下不见效果,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烤肉的篝火已经熄灭了。
“朝衣——”谢暮衫轻唤,竟也酷似了宠溺。
谢朝衣从盖头布后面偷偷地看他,不回声。
谢暮衫掀开布,扳过谢三少急欲转首的头,见他死瞪着眼不打算妥协,突然回忆起少时母亲安慰闹脾气的幺弟的做法,也模仿着恶作剧地轻轻吻了一下谢朝衣的额头。
蜻蜓点水的一吻,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一瞬间轻笑着飘然而过,却快得捉不住痕迹。疏疏淡淡,像是一圈接了一圈的点点涟漪,漾了一会,便又消失不见了。
谢朝衣猛然弹跳了起来,一蹦三丈高。他跳到一边,手摸着额头,脸颊却是一片浅浅的妃色,好像涂了层薄薄的脂粉。也不知是气是惊是羞是急。
谢暮衫暗叹他的面子之薄,“朝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那么容易害羞呢?”
不是那样的。谢朝衣在心里申诉,却强忍住没有说出口。他虽然也理不清自己为什么脸红,但是却也能够明确那不是出于羞涩。而关于真正的根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碰触了一下表面,就又彻底封闭了。
有些东西是禁忌,一旦化为言语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去最初了。
 
阿染这一去,直到日头开始火辣的时候才折了回来。他把包袱背在后面,手里神奇地拖着一口大锅。谢朝衣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做贼去了,没想到他居然当真点头称是。谢暮衫将他叫到跟前细细盘问,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那锅是他从附近的一个破庙里翻出来的,被谢朝衣收留之前那间破庙就是他的栖身之所,虽然不算是个好住处,但是基本维持生活所需的物什并不缺乏。阿染刚才想反正自己也要走了,就又重回故地捡了一些珍爱地带在身上,那锅却是顺手牵羊的,哟用完了还要送回去。借居在山神庙的乞丐不止他一个,也要为旁人着想。谢暮衫回想起自己来时确实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地方,也就稍稍放心了。
然后两人就被谢朝衣拉到一块商量喝什么汤。阿染是在外面讨生活的,能有一口残羹冷炙已是万幸,自然不会要求太多。谢暮衫胃口不挑,兼之认为早起吃烧烤过于油腻,就想喝点清淡的菜汤润肠。谢朝衣却不干了。后来谢暮衫还是遂了他的意,任他在那张罗着钓鱼。
手头上没有钓竿,谢朝衣的兴头却不减半分。他抽起那些多灾多难的垫布结成布兜,又脱了鞋,一手挽了裤腿袖子下了水。泠泠的水流冲刷着河床上的卵石,溪水很浅,刚到谢朝衣的小腿。鱼倒是不少,鳞光闪闪烁烁,时而从他身边游过,只是身量小了点。谢朝衣看准时机,两手一抄,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已经落在了站在一旁的阿染手捧的布兜里。
谢暮衫觉得他这样用武功实在浪费,便出言提醒道:“朝衣……”
谢朝衣问言回过头,脸上还挂着笑,他的眉毛嘴唇被阳光染成淡淡的金色,显得清贵文秀,没有一丝阴翳,刚刚的郁闷不快都消失无踪了。谢暮衫不知为何也跟着笑。想要说的话却都弃在脑后,不再理会了。
“没事。”
谢朝衣却不放过他。匆匆飞奔过来,牵着谢暮衫的手往河边走。
“你也来试一下。”
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和自小的教养截然相悖,谢暮衫有点拉不下这个脸,推托着说:“不用了。我就在那边等着好了。”
“来嘛。一下!就一下!”谢朝衣不放弃地求着他。
谢暮衫无奈地笑笑,“你啊,真不死心。”
“我的脾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却近似于耍赖了。
到最后谢暮衫还是没挣过谢朝衣的执拗,被他一气推到了岸边。左看右看,实在逃不开,才慢慢吞吞地学着谢朝衣的模样脱去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好,笨拙地撩了下摆下了水。脚尖一点水面,虽是晚春,还是微沁了凉意。晨间微风一吹,更是寒。
本就是习武之人,谢暮衫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的娇生惯养,浇雨就病风摧即倒。这点水凉倒还难不到他,只是心理要适应现状尚需时间。
这种没有矜持礼仪的状态的感觉很陌生,但是没有他想象中的讨厌。
阿染在一旁看得新奇:谢暮衫眉目秀雅尊贵,气质却仿若包裹在上好锦绣黄绢中的无鞘长剑,不怒而威,文雅风流当中自有一股凛然犀利之姿。这时让谢朝衣一闹,却全没了那份看似与生俱来的冷漠骄傲。有些失措,有些慌乱,连容貌也随之年轻了几分。
阿染不知道的是,跟在谢朝衣身边的谢暮衫是比平时收敛了的。说来不信,但这已经是谢暮衫最平易近人的样子了,只有在亲近的人身边他才会这样。这个时候阿染还不知道谢家曾经有范了错的管事被他吓得头晕手麻胃痉挛,一连请了月余的病假。
成年以后,谢家两兄弟都多少带着些假面,谢朝衣也是。他在人前都是一幅恬静温柔的斯文模样,带着点老好人的温顺和隐士的淡薄,哪像现在这般放得开。
尽管两人都不承认,但他们对待彼此却是与对待他人不同。这一点无法否认。
 
却说那谢暮衫按着谢朝衣教的运劲方法去抓鱼。第一次难免手生,一时不察用力过猛,整条鱼连带水花都渐到了他的身上,湿淋淋的一身都是水,十分不舒服。谢暮衫抱住了鱼,那活物在他怀里活蹦乱跳,根本无法放任不管;想去抓,触手滑腻,又怕用力大了刮掉了鱼鳞粘在身上。谢暮衫平时接触最多的不是剑就是笔,旁人看了他或是净着谢家威名、或是碍于本人实力,都是恭敬以待的,他又几时碰过这种尴尬,左右无计可施之下,委实慌了好一阵子。
谢暮衫求救地看向谢朝衣,他却捧着肚子笑得直打跌,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哎呀哎呀,不愧是冠绝天下名满江湖的谢二少,魅力果然无穷,连鱼都喜欢你呢!”
谢朝衣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什么谢暮衫喜欢用言语挤兑自己了:因为对方的反应真的是有趣又可爱。
“有人肯对你投怀送抱可是大好事——虽然那只是条鱼。暮衫,你在害羞什么啊?”
正所谓礼尚往来,一报还一报。当初谢暮衫逗他的话,这会儿可全让谢朝衣逮着机会,又悉数丢回他身上。
“住口。”谢暮衫沉声喝道,试着制止刺耳的嘲笑。
谢朝衣却笑得更张扬厉害了,他只感到全身都因笑过了头而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好不辛苦。
谢暮衫的凤眼略眯了眯,墨黑的乌眸流光晶然如雪。谢朝衣知道这是一个警告:谢暮衫要动真气了,不想遭殃最好赶紧收手。于是也不再发笑,乖乖替他解了围。
几人走回柴火边上。谢暮衫还是有点窘迫,又略微掺了点愠色,是以接下来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讲话。谢朝衣逗他开口也没用,反而碰了一排冷钉子,自找没趣。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
他们二人一个做闷葫芦不理人状,一个老是不接受教训自讨苦吃,收拾鱼的工作便必然地落到了阿染头上。他也不打扰谢家兄弟交流,自己低着头给鱼去鳞取胆,不一刻就收拾妥当。把成果摆到一边的大石上,又去溪边打了水。回来的时候那两人已然和好如初,正生着火。
见他回来,谢朝衣一伸手,“阿染!”嫌他角程慢,干脆跑了过去用轻功带着他走。
火燃了起来,谢朝衣往支起的锅子里扔鱼。滚烫的水面起着气泡,咕嘟咕嘟的。谢朝衣看有点火候了,一伸手去怀里取调味包,掏了半天,却僵住了。
谢暮衫猜道八成出了问题,不待期望地顺势问了一句:“哪里不妥?”
谢朝衣的脸色很难看,“调味料用完了。”
“刚才不是还在用吗?”谢暮衫指出他话中的疑点。
“烤肉和煮汤是两码事。”
谢暮衫摇头一叹,“你的记性真差。”
谢朝衣困扰地回想,“怪了。我明明记得应该还有富余的呀。”
谢暮衫求证,“没有别的替代品?”
“暂时没有。”谢朝衣叹气地说。
谢暮衫想了想,现在再回城找酒家总有些不伦不类,便折衷地说:“那就先凑乎一顿吧。”他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喝这汤了。
想当然地误会了他的意思是凑合喝,极为讲究饮食的谢朝衣无语问苍天。
“……你还真是屈尊降贵不拘一格啊。”
“过奖了。”
谢暮衫知道他想岔了,也没纠正,只当他是在赞美。
阿染此时呆呆地插了进来,他点头赞同谢暮衫的意见:“有的吃就好。味道什么的,不用太在意。”
“那怎么行?”谢朝衣气恼地咬着勺子发愁,“没有盐,又腥气。”
虽然前面自己动手烤肉抓鱼的行为让他刮目相看,不过谢朝衣果然还是谢朝衣,和从前一样的娇贵固执。谢暮衫想。
眼边有人影蹭了过来,却是阿染。他执着汤勺舀了一口,品评之后沉吟道:“其实……”
“其实什么?”谢朝衣振作了精神问。
阿染在谢朝衣鼓励的目光把话说了完整,“我知道有些植物可以代替调料。”
谢朝衣感兴趣地说:“噢?是什么东西?这里有吗?”
阿染点点头,跑到边上,东揪一下,西揪一下,带了好多稀奇古怪地草叶子回来撒进了汤里。一下子就有好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谢朝衣“咦”了一声,也舀了一勺汤,舌尖微点了一下,只觉唇齿留香。立刻睁大了眼。“好香!这效果可不比我的特殊调料差,阿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暮衫知道谢朝衣的舌头素有“老饕餮”之称,能让他称赞,那汤汁想必极是美味。
阿染听了他赞赏,却不好意思地红了小脸,“我们乞丐有时讨不到饭,只好到郊外打野味。这时我跟一个老乞丐学来的。现下只是照搬。”
谢朝衣怜惜地拍着他的头,又回过身来,不避嫌地把勺子赛到谢暮衫手里。
“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尝尝。”谢朝衣催促地说。
谢暮衫想了一下。虽然谢朝衣告诉他不要在乎阿染的来路不明,但是他还是潜意识地戒备着对方,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之前他曾暗中探访过阿染的身世,结果却都是“无”。这个人最早出现的纪录是在一个月前,刚好是谢朝衣离家出走前后。还有他背后刺的那朵妖艳莲花……
“暮衫?”谢朝衣摇晃着他的肩。
谢暮衫一启唇,正要说些什么遮掩心思的话,倏忽之间,异变突生!
 
忽然一道影子从旁边斜奔了过来,势头迅如疾风闪电,令人猝不及防。谢暮衫眼明手快,他一手勾着谢朝衣,一手拽着阿染后领,瞬息之间已经退步到几米开外。却听轰隆一声,那原本三人所立之处已经起了一阵诡谲黄烟。有人急忙大叫着:“有毒!快闭住呼吸!”
却是理应和江湖中人扯不上关系的阿染。
谢暮衫低头看了阿染一眼,二话不说长剑出鞘,划破苍穹,带起一道锋锐亮色。他一剑正对上从烟雾之中急射而出的几枚暗器,丁丁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谢朝衣也拔剑备战。眼前土石飞卷,烟尘四散。一片雾霭袅袅中,就见数道蒙面人影破雾而出!
谢朝衣把阿染推得更远,就和谢暮衫二人直面袭击。几人立刻缠斗起来。气劲撞到一起,激发的气流暗含铁马金戈的萧索肃杀之势。
谢暮衫一面身形游走,一面观察着这几人的武功来历。他们的内力不算高明,但胜在轻功好,动若脱兔,且攻击方式灵诡玄妙,招招都走的是豁出一切非死即上的套路,略偏旁门左道,与中原正道的武学大相径庭。
那几人见己方久攻不下,变换了脚步,踏着某种阵法移动身形,整个攻势更见凌厉。谢暮衫本就顾及着对方下毒暗算,不能发挥十成功夫,这时境况更是危及。一退步,却和谢朝衣心有灵犀地背靠背站到一起。
不觉安心地缓缓松了一口长气,谢暮衫配合着谢朝衣的脚步前进。 二人联手浑然一体如有神助,即便如此,仍是花了许久,方才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斗。
“啊!糟了!”
忽听谢朝衣懊恼地叫了一声。正自闭目养神的谢暮衫转头一看。
“怎么了?”
谢朝衣指着那些来人从嘴角流溢出来沾湿了蒙面的血丝,又探了一下鼻息。“都死了。”
谢暮衫不在乎地道:“这很正常。”又合眼说,“你去把他们的面纱揭开看看。”
谢朝衣依言照做,只见那脸上伤痕遍布腐烂横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早已看不出原先应有的轮廓。他吓了一跳,又去揭其他几人的。结果全都一样。
谢朝衣脸色发白,还有一点青。他哑声道:“他们……”
谢暮衫略显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离着死尸远了,才背靠着一根粗大树干盘腿坐了下去,径自闭目调息,不回答。
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谢朝衣回过头,只见谢暮衫原本玉色的面容苍白如纸,一滴汗水从他边滑落的。黑色的汗水。
那汗珠滴在地上,立时发出草叶融化的恐怖声响。
“暮衫……”谢朝衣哑了嗓子道。未说完,便因害怕打扰他运功而消音了。
阿染从后方跑来,脸色极差地看了看谢暮衫。他颤抖着一把拽住谢朝衣的衣服,语不成调地混乱道:“三少,对不起……我……”
“阿染,冷静。”
谢朝衣扶着他的身子,压低了音色柔声道:“我没有怪你。”
阿染这才放心地点了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如是者三,他的手终于抖得不再那么厉害了。
“三少……”他吞吞吐吐的难以启齿,还在犹豫该如何措辞。一抬头,看到谢朝衣的脸,忽然心底就一片冰凉了。
谢朝衣还是笑着的,斯斯文文秀秀气气,闲雅清致,洒逸如仙,却是冷的寒的,与真心隔着一层坚冰。倒有几分去似了愠怒时的谢暮衫。
阿染被他骇得软了腿筋,脱口而出道:“那些人是来找我的!”
“我知道。”谢朝衣眼底不带情感波动地浅笑着说,“暮衫他怎样了?”他说得很轻很柔,一字一音都像是怕弄坏了某种珍贵易碎的东西般柔软。
阿染磕磕巴巴地答道:“二少、二少应该是刚刚带着我们躲避时不小心吸了毒气,他——”
谢朝衣中途阻断了他的话,“能治好吗?”他忧心忡忡地察看着谢暮衫的脸色。
阿染镇定地点头,“二少真气强,防范及时,吸得量又少,我再却找点草药调节一下,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朝衣斜了他一眼,“你还不去找?”
阿染哆哆嗦嗦地去找药了。没走几步,谢朝衣又叫住了他。
“阿染。”
他轻声说。
“我不在意你的出身过去,也不在意你接近我是不是别有目的。但是,如果你伤害了暮衫——”
谢朝衣舒缓地拉长了尾音,一字一顿的温柔地道:
“我会杀了你。”
“扑通”一声,阿染跌坐到了地上。有种阴柔的杀意在刹那之间包裹了他的全身。那回荡在自己耳畔美丽嗓音却是令他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
谢朝衣淡笑一声,搀扶他起身。“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比吃了自己还要可怕。阿染有口难言。
谢朝衣又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后背。“还愣着做什么?记得早去早回啊。”
阿染忙忙再次点头,这才转身落荒而逃。
谢朝衣冷笑一声,回身坐下,为谢暮衫护法。
过了会儿,谢暮衫睁开眼睛。围绕着他的身边枯黄了一圈青草。
“暮衫……”谢朝衣面对阿染的气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可怜地唤着他。
“你不会死吧?”谢朝衣饱含希望地问。
谢暮衫淡淡地说:“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他的吐音很低软,可见十分的疲惫虚弱。
谢朝衣舒心一笑,“那就好。”顿了顿,又碎碎念地说:“你可不要死啊。”
谢暮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生病了?”尽说鬼话。
谢朝衣摇摇头,他知道谢暮衫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那般的错综复杂百转千回的心情:第一次看到二哥受伤,第一次为了别人愤怒,第一次怨恨自己的无力,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杀心……什么都是从未经历的第一次。这点他让慌乱得不知所措。
又过了片刻,谢朝衣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你死了,我会很伤心。也许还会哭。”
谢暮衫看看他。
“所以算我求你了,请千万不要死。”
谢朝衣恳求地道。谢暮衫看了他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朝衣阖眸叹息。树叶沙沙响动,春风温和徜徉。
“……对不起,又连累了你。”
他垂头道歉。
“你哪次没有连累过我?”
谢朝衣头垂得更低了。
“所以我不会生气。”
没有遭受到预想中的冷箭穿心,谢朝衣张开了眼。
谢暮衫只是淡淡落落地笑着,落在谢朝衣眼里,便氤氲了满心满眼的迤逦风华。
“再困难的事,能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是会有办法解决的。”
 
第四章
阿染买了药回来,正要去找火炉,却见谢朝衣神乎其神地从他包袱里摸出了一个来。个子小了点,功能却不减,火候极足。药点在汤水里文火慢慢煮,人则待在谢家兄弟身边慢慢说。
阿染的故事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说去,俗之又俗。尽是沉芝麻烂谷子,一笔糊涂账。
阿染本来没有姓名的。乡下的孩子,贫穷的家庭。不识字的母亲唯一会做的就是生子,一个接着一个,他排行第七,平日就被人称为“阿七”。由于父亲早死,所以连姓氏也没有,久而久之,阿染也就不再在意名姓,只随山里人“阿七阿七”的叫。后来偶然有个夫子路过那片穷乡僻壤,看他们几个孩子可怜没有正经名字,便在因病盘桓时一一细心为他们起了相似的名字,轮到阿染,由“柒”变“染”,又看看池塘荷花开得正好,就定了姓,叫“连”。
连染。莲染。念在口中,清脆生香,分外好听。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子在那大山里生活到死,做个樵夫,做个猎人,做个渔民,再娶一个勤劳朴实的妻子,生一窝与自己一样的孩子,终老一生。
圆圆满满,简简单单。
一切本来应该如此。一切本来也只能如此。
本来。  
那一日一个受伤的武林人士看准他们那地方偏僻躲了进去,不意见了阿染根骨出众天纵奇才,是块练武的好料,便把他虏了去,献给教主,记做第三十二个弟子。
教主的口音很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士。终年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长相,听声音却不十分苍老。他见了阿染,只捏了捏他的骨骼,满意地点点头,就把他和其他三十一个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孩子丢在一块,进行训练。
人间地狱的光景,阿染是在开始接受训练以后才渐渐清晰的。
那个教主果然不是中原人士,据说是和苗民的混血。教派也偏近于南疆一脉,精于施毒巫蛊之道,武学亦是阴柔心机。那教主教导弟子的第一步,就是下毒解毒。对着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下毒;接触训练者或是同伴下的毒。
能活下去的永远只是少数人。为了生存,阴谋处处,诡计重重。
自然是一片死伤惨重。
阿染脸色铁青地回忆着往事,讲话断断续续的,有一段没一段,可以想见他对这一段往事的避讳与恐惧。他自始至终都是一脸快要吐出来的表情,当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闭嘴,搂着自己的肩膀颤栗不已。
谢朝衣看他可怜,便一伸手想去抱抱他。不料阿染一看到他伸过来的手,就又马上想起谢朝衣刚刚的狠历模样,反是怕得更加厉害,直往后缩。谢朝衣自讨没趣地放下手。谢暮衫交替看着他两人,不明所以。他刚才只顾冥思排毒,全没空注意外界发生的事情,不然如若他知道谢朝衣的表现,一定会大吃一惊。
阿染深呼吸,半天才说:“那天……那天是最终的试炼。教中的长老把我们残余的几个孩子叫到一处,说是要考察我们的努力程度,就逼我们服下数十种混合调制的毒要,如果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毒解了,就算过关,能够登堂入室,成为教主的关门弟子;如果解不了毒,就白白死了,因为他们说教主不需要废物做弟子……”想起当日惨况,他吸了吸鼻子,略带哭声地说:“大家都疯了……那些脸孔、那些眼神……我……”话语又渐混乱起来。
不想再触及阿染的伤心事,谢朝衣沉沉打断他,“你不用说了。”
阿染活了下来。这就是当日试炼的结局。
阿染眼中含泪,肩膀抽搐了好一会。
谢朝衣不想阿染伤心,刻意想要略过这段。谢暮衫却似乎天生和他不对盘,做对似的冷声道:“你还活着。”
阿染的泪水停在眼眶。
谢暮衫在谢朝衣恶狠狠的注视下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活着,才有希望报复。”
“喂喂,暮衫,你这样教一个小孩不太好吧?什么报复之类的,那么血腥。”谢朝衣不赞同地说。
谢暮衫冷冷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挑。“我若以德报怨,又当何以报德?”
谢朝衣嘴角抽动了一下,“暮衫,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会教坏小孩的。”
转头想跟阿染解释清楚关于价值观取向的重要问题,却发现那孩子已擦拭了眼泪,小脸微凝,正经危坐地聆听谢暮衫的话。
想到这样下去,五年之后很可能又会出现第二个“谢暮衫”,谢朝衣有些许头痛。这样下去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在阿染的性格彻底扭曲之前把他矫正回来!
——谢朝衣暗暗发誓。
却见谢朝衣眉心一拧,放柔了声音问道:“你说的那个教主,是哪个门派的?”
阿染想了想,沮丧地摇头。“不知道。”
谢暮衫闻言一愣。
谢朝衣愕然道:“你是那个教主的关门弟子,居然不知道自己的门派的名字?      
阿染羞愧地低头,踌躇地说出自己已知的事实:“我平常很少见人,接触过的人中除了教主长老寡寡几个,大都死净死绝了。那些人又是位高权重,平日见了,只允许尊称职位,也没怎么听他们提过有关门派的事,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来自哪里。”
自知失言,谢朝衣忙着照顾阿染低落的情绪。谢暮衫等他忙完了,方接着问下去:“听你一说,似乎他们平时对你看管得很严格?”
阿染点头。“教主说我只需要把毒用好就够了,不需要去碰其他费心的事。”
谢暮衫又问:“既然如此,他们怎会放心任凭你跑走数月,直到今日才现身?”
阿染想了想,组织语言说:“我一开始也很困惑。那日他们跟我说要出任务,需要我的毒辅助,就叫我跟着几个弟子出门。我当时只想到能得到自由,高兴得要命,一时却没去注意这些细节。找着一个机会用迷药把他们放倒就逃了出来。各种玄机,也是后来想想,才明白的。”
这回轮到谢朝衣发问了:“明白什么?”
阿染咬了咬牙,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转过身,飞快地解开外衣,半裸着后背。一朵青色的莲花赫然入目。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想。描画精细,栩栩如生。即便是细枝末节之处,也依然明晰可见。
谢朝衣没神经地说:“阿染,你这朵花刺得很细致,我是看过的,也告诉了暮衫。你不用特意脱衣服。”
阿染的腔调带着点儿急切,“你再仔细看看。那不是纹身!”
谢朝衣疑惑地又再去看,看了一瞬,忽然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他那日当时只是匆匆一窥,便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纹身刺绣而为更细微观察,是以才有所误解。而谢暮衫因为听信了他的话,也是在此时才真正看清那花的模样。只见那莲花色泽鲜艳欲滴,生机勃勃,恍若活物,哪有半点虚假死物的了无生气之感?
只听阿染徐徐说道:“我十岁那年通过考验被收为教主亲传弟子时,他给过我一颗丹丸,服下之后,背后就生出这花儿来。我起初也是忧虑,后来发觉那药力只是盘踞在我丹田深处,造成我生长速度缓慢之外再无影响,也就没有在意。”又自把衣服穿好,侃侃而谈。“他们之所以会放心带我出去,一来是自己身本有所抗药性,不惧一般**;二来是算准我若是真伤了他们性命,日后如被他人捉回教中,一定会被教主处罚,故而不敢下死手;三来……就是因为这花。”
谢暮衫略想了一下,试探地说:“是蛊吗?”
蛊为蛊惑,亦通“鬼”“诅”,造蛊的人捉百虫,放入一皿中。这一百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後活着的一只大虫就叫做蛊。世人将巫蛊二字放在一起,取的是巫鬼咒术之意。这巫蛊之说由来已久,被传的玄之又玄,流言种种,都不知是真是假。盖因本朝曾发生过巫蛊之术祸乱宫闱的旧事,当时皇帝曾经颁下律法,说凡有牵连者,皆“族”。长此以往,通习这项古术的人也都销声匿迹了。江湖中人也只流传说巫蛊之道还在苗疆一带流传过一阵,却也都是将信将疑。谢幕衫看过家中由每一代家主撰写补住的纪录,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表明曾经亲眼见过此道,并言道此术诡异莫测,不可以寻常道理衡量,如有遇知悉此术者,逼为上佳。古今一看,果真神奇非常。
阿染点了头,他转回过身来。一谈到自己精通之物,阿染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面就会浮现出一道隐藏极深的自信光芒。谢暮衫暗中把它记在心底。
“我只学毒,所以对巫蛊之道不甚熟悉。但我也能大致推算,自己的行踪的泄漏,和我体内的蛊有关。”
谢朝衣担忧地蹙紧了眉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的身子有没有什么不妥?有没有哪里痛,却忍着不说?”
好像某个笨蛋兄长一样爱逞强。
阿染明显地很感动,又似乎有些惭愧。“我很好。暂时一切无事。三少不必多挂心。”
这时谢暮衫插了一句,“你既然也算是半个江湖人,那么相比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被几个流氓抓住吧?”
阿染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啊,那个,我是本来打算暗中把他们迷昏了了事的。不想三少却冲了过来,动手又快,等我回过神,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谢朝衣拉下了脸,“你这样一说,不是显得我游手好闲多管闲事了吗?”    
阿染连忙挥手撇清捉弄谢三少的嫌疑。“不是的!我是真的很感激三少的见义勇为!我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在身,早就被他们得逞了,又怎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三少做的是大好事,反倒是动机不纯的我应该离开才对!”一番话说得圆滑完美,立刻把谢朝衣哄开了心,承诺道:“放心!有三少在,谁也敢不走你!”又示威地看看谢暮衫。谢暮衫没有理睬他的胡闹。
阿染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个表情让他稚嫩的小脸显得说不出老成。“没办法。三少穿着光鲜亮丽,一看就是大家族出身;而我虽不会武,眼力还是有的,三少武功之高,确属罕见。他又是那般的性子,我便……便……”声音模糊,说不下去了。
谢暮衫替他把话说完:“便索性利用他做挡箭牌,为你遮风避雨?”他的嗓音略微了拔高了。如果不是很熟悉谢暮衫的人是听不出来区别的。
“暮衫!”谢朝衣不悦地看着他。
阿染却羞愧地说:“三少莫急,二少说得对,是先成心欺骗你的我不对。何况,二少只是关心你。”
谢朝衣古里古怪地看着谢暮衫,对方却可疑地别过了头去。谢朝衣不怀好意地笑着逼近了他,一把扑了上去。
阿染很知进退的说了声“我去看药好了没有”,就不见人影了。
谢朝衣得意地闹了谢暮衫一会,才问:“阿染的话有多少可信?”
谢暮衫看了一眼他,冷冷淡淡地说:“一半一半。”
却没有说哪一半是真的。
谢朝衣应了一声,赖在谢暮衫身上不起来。好一阵子,又问:“阿染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不问可以吗?”
谢朝衣也随着他自己一个人胡闹,只倦然地闭上眼眸。“我想不用问了。”
“是哪里?”
“武林大会。”

喝完药,三人缓缓上路。武林大会召开的地点不算遥远,日期也富裕,三人一路慢行也不算耽搁。
谢朝衣子家里出来的时候本就抱着游山玩水的打算,好好做过一顿功课,带着谢幕衫与阿染四处游玩,边看边解说,直说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风景名胜传说典故随手拈来俯仰既是,弄得阿然叹为观止大为佩服。谢幕衫却一直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听他说古,让本有意炫耀的谢朝衣丧气不小。
随着武林大会召开之期渐进,谢朝衣总算有所收敛,改变了老牛拉车般的鬼速开始赶路。这一日晌午,一行人来到附近最大的城镇,随便找了间酒楼进去用膳,菜一送上来,谢朝衣和阿染立马开吃。谢幕衫却只握着筷子,环顾四周,便叫来了小儿。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人那么少。”
此时正是用餐的高峰,正应人声鼎盛,这件酒楼看装潢店员也不像是生意不好,却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坐在角落里。偌大的厅堂位子竟然空了有一大半还多。
那小二竖起一个大拇指,“公子好眼力!”又近似于确定地问,“爷几位是外来的吧?难怪不知道这事。”
谢幕衫点头。谢朝衣听出了兴趣,凑过来说:“有什么大事,仔细说来听听。”又把一块碎银塞到对方手上。
那小二眉开眼笑地道:“今天是路大小姐抛绣球招亲的大好日子,全城的人多半都去看了热闹,哪有心情到我们这里来?”
谢幕衫闻言,一看除了己方,在座几人若非老弱病残,就是女流之辈,确实没有青壮男子,便放下警惕,又自文文静静地去夹了菜。如非必要,他就餐时是从不多说话的。
那谢朝衣却是个闲不住的主,又喜欢闹,这时听闻此事兴头正高,对那小二道:“常听人说江南多美女。有那么多人去参加招亲,这路小姐想必生得天香国色、美貌无双了吧?”
想到那些名噪一时的绝代佳人,又自神往起来。只想与对方好好结交一番。
谁知那小二却摇了摇头,否听了他的推断。“那路大小姐人长得虽然不差,清清秀秀一女子,但也称不上绝色。恕小的说句实在话,单论美色,那路大小姐要比各位公子还差上一点!”说着悄悄搓搓额头,见几人并未露出不悦之色,才暗自松了口气。
阿染听他们说到这里,也起了丝兴味,靠过来提出自己的想法:“那么那个路家一定很有钱!”
寻常男子娶妻参加招亲,无非是为了财色二字。既然那些人不是冲着路小姐的色来的,想来也就是为了钱了。思及此,谢朝衣一皱眉,不太同意地道:“只是为了钱财而平白耽误一个女子的一生,实在不是有志气之人所为!那路小姐终生所托非人,也真真可怜。”
谁料想那店小二还是摇头。“非也非也,那路家在本地虽也算大户人家,薄有几分田产,却还没到让男人主动倒插门入赘的吸引力在。”
一连几个猜测都被陆续否定,这次连谢幕衫也有些好奇了。谢朝衣更是催促那小二继续说下去。阿染也跟着眼巴巴地望着他。看得对方虚荣心极大的满足。
 
店小二摇头晃脑了好一阵子,吊足大家胃口,知道故弄玄虚的差不多了,才看看四周,神秘地走上前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路大小姐可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小霸王,仗着一身好武艺把临近的男人欺负个遍,心比天还高。到了二十岁的老姑娘还不出嫁,说是没有看对眼的。那路老爷只有这一个独生爱女,自然气得不行,直呼家门不幸!死说活说非要给路大小姐找个好婆家,却又偏偏没人有那个胆子敢来提亲,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想试试看能否砸到一两个不走运的把女儿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我们这的男人听说路大小姐终于要嫁出去了,都说要去看看是谁那么倒霉,被她选上呢!”
这隐情被那店小二说的活灵活现,谢朝衣和阿染听了都哈哈大笑,几要握不住筷子。唯独谢幕衫只事不关己地吃着菜。
匆匆吃完午饭,谢朝衣就拉着谢幕衫去看热闹。到了现场,只见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独独挂着“绣球招亲”的横幅的阁楼周围空白了一圈没有人。好戏似乎还没有上演。阿染去问了周边的人,才知道路大小姐正在闹别扭,路老爷子忙着劝她,时间被迫延后。
“不会半途而废了吧?”人群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等待期间,为了打发时间,阿染又向人问了事关路小姐的生平,才知晓这小姐闺名明娟,今年初春刚满双十。别人家的女儿在她这个年岁早都嫁了人,运气好的孩子都生出来了,却只有她至今小姑独处。说是心气高,又从小喜爱舞刀弄枪,就看那些软趴趴的男人不顺眼,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有人来提亲,就亲自把那些不知底情就被媒婆骗来的书生都轰走吓跑。路老爷子责问起来,也只说喜欢仗剑江湖快意纵横,还不想这么早嫁人。路老爷挑来挑去,就是挑不出合适的人家让双方都满意,直后悔小时心软,鬼迷心窍地让女儿习了舞,弄野了性子。其实路明娟如果出生在武林世家,有那种想法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偏巧路家是书香门第出身,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江湖莽夫亡命之徒,这才造成今天的局面。据说路大小姐本来是不答应的,但还是架不住母亲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方勉勉强强的答应了。这会她是否又想改变主意,却没有人能够猜得到。
几人本是抱着看笑话的想法来实地观摩,这时听完详情,却不由有些许敬佩路明娟一个女孩子,却能顶住家里压力坚持己见,便都多少收拾了一些玩笑的心情。
火红的日头居高不下,明晃晃地晒人。周遭摩肩接踵一片人山人海,本来就心烦,又碰上燥热,顿时慢慢骚动起来。受不了这气氛,谢幕衫蹙了蹙眉,便跟谢朝衣打了声招呼,退到人群外面去了。谢朝衣只应了声,也不送他,还是留在原地,踮着脚尖等着一览路明娟芳蓉。晓得他秉性如此,谢幕衫也不和他计较,就那样立在远处看着,随时注意左右。
又过了一会,路明娟才在父亲与几个丫环的陪同下姗姗来迟。谢朝衣抬眼一看,只觉这路小姐面目娇悄甜美,红衣劲装,腰缠软鞭,身材极好,虽称不上艳冠群芳,却也可爱喜人。自己颠来倒去怎么想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她一出现,身边的男人就全部都安静了下来,像是江洋大盗遇见了绝世名捕,连呼吸都绷得紧紧的。
却说那路老爷一看那方圆十米的空白之地,脸立刻就青黑了下去。路明娟看了一看他老爹脸色,便走到台前。脚步移动之间轻若浮云,优雅又不羁,和一般大家闺秀的走法全然不同。谢幕衫在一边遥遥看了,认得这是江湖上极为有名的“飞燕步”,专为女子所练,和谢家祖传的轻功步法“惊鸿游”不相上下。不过传闻失传已久,直到这几年才重新现世,一出现就被它的主人挑了专门拐来美貌的少年男女再调教了转卖或亵玩的长乐坊,也算是为武林百姓做了一件大善事。谢家收集来的资料上说“飞燕步”的使用者是个年轻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路明娟。
却只见那路明娟路大小姐美目扫了一圈,她视线逡巡到哪里,哪里的男人就全都弯腰低了头去,生怕被她看到了。一遍下来,庞大的人群都整整矮了半截,只有谢朝衣和阿染还呆呆傻傻地站在人群里,摸不着头脑。
那路明娟叹了一口气,父母双亲的期待盼望如鲠在喉,她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想怵逆却又于心不忍,便也只好屈从了。这会见着谢朝衣毫不退缩的立在原处,生得一表人才气宇不凡,精光内敛,站姿卓绝,显然是个练家子,心中踌躇过后,就有了定计。
手一抛一松,鲜红的绣球在众人松口气的声音之中笔直地扔向谢朝衣。谢朝衣身边的人做飞鸟走兽状散开,只留了阿染一个。却只见那绣球来势迅猛有若流星,真气暗藏,若是普通人,定然没有躲开的道理。
但谢朝衣不是普通人。
所以他在愣了一愣之后,立时想到了解决的法子,掌风一催,轻轻巧巧地将那锦花绣球送到别处。
忽然却又一声大叫——“不好!”
却原来是他忘了还有不会武功的阿染在场,竟然就那般随意地把绣球送到了阿染所在的方向!
不忍心地转过身子,果见那颗绣球不偏不倚地砸上不及躲避的阿染的脑袋!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全场人纷纷看凸了眼睛惊掉了下巴,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阿染僵硬地立在那里,手中捧着绣球,只感到一阵昏眩。两眼一翻,干脆利索地晕了过去。
就听那其中一个丫环添乱地尖叫:“糟糕了,小姐,小姑爷晕倒了!”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谢幕衫揉着隐隐做疼的额角,再一次深深地确认:谢朝衣其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动乱的根源!
 
一刻后,路家大厅。
当事的几人都坐在座位上,不是喝茶就是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路老爷端起手中的茶杯,牛嚼牡丹的一顿狂饮,头晕眼花心上绞痛。他看看谢幕衫,只觉此子清冷孤隽,尊贵高华;又看看谢朝衣,也是乌发柔肤,轻灵写意。兄弟两个都是托付女儿的上好人选,怎么老天就是不开眼,偏巧赶上那么一个男——男孩呢?
适时路夫人从内屋走了进来,没人胆敢告诉她事实真相,自然猜不到阿染就是自己女儿的命定郎君。只满意地上下观量了谢家兄弟两眼,便拉着路老爷的衣角,悄声道:“我看这位两公子都十分俊俏,哪一个配了咱家女儿都是上天赐下的恩德,却不知到底是哪位和明娟绑了小指红线?”
她声音虽小,这一番话在座的习武之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路明娟冷笑一声直勾勾的去看了阿染;谢幕衫垂着眼睫不想看眼前的这出闹剧只是沉默;谢朝衣咳嗽一声急急忙忙地喝茶望天。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路老爷的面色由青到白由白到黑由黑到红又由红到青,青青白白黑黑红红的交替变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绝望地闭了眼,一手指向阿染。
路夫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就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怯怯生生地站在那里,鹿眼圆脸,下颚略尖,五官天真稚气纯洁无害,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一个祸害红颜的美男子。
——却不晓得这小小孩童和自己的刁蛮女儿有什么联系。
便惑道:“小娃儿长得倒也漂亮,就是年岁小了点。我们招的是女婿,又不是义子,你指着他做什?”
路明娟扑哧一笑,灿若娇花。路夫人奇怪地看看她,又去看路老爷,等着他的反应。路老爷一脸豁出去的表情,磨牙地道:“就是他!你女儿的未来夫君!”
路夫人张大了嘴,看了一遍屋内众人各色各样的神态举止,最后承受不了打击的呻吟一声,就要往后倒去。几个丫环手忙脚乱地把她搀到太座上,又是上茶又是扇扇,折腾了老半天才缓过气来。总算没有重蹈阿染的覆辙。
只凶神恶煞地朝着路老爷吼道:“你什么意思?早叫你打消着绣球招亲的鬼主意,你偏不听!这下好了,丢了大脸,看你怎么圆场!”
路明娟也凉凉地插上一句:“阿爹,我早跟你说过要比武招亲,你就是不肯,现在可好,女婿没招上,面子倒全招没了。”
路老爷子瞪了不孝女一眼,“让你比武招亲,保证明年春暖花开时也找不上一个!”又赔了笑脸道,“夫人莫气。我们这不是招着一个吗?”
路夫人尖了嗓子道:“你还有脸说!二十岁的姑娘家嫁给一个十岁的小丈夫,整整差了一倍!走出去上大街一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咱们家明娟是别人家买来的童养媳呢!”
这时谢朝衣却也掺了一脚进到人家的家庭斗争中去,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阿染是十三岁不是十岁,你们不要搞错了。”见二哥阿染与那一家三口一起转头盯着他,不由瑟缩了一下,拱着手道,“你们继续。继续。”就不说话了。
路老爷清了一下嗓子,拉回大家被谢朝衣拐走的心神,总结道:“不管这小子是十岁也好,是十三岁也罢,我家明娟的绣球砸到了他,他就是我路家的女婿!女孩子的名节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说明娟都二十岁了,再拖下去,还指不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你今天说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女儿我是嫁定了!”
决心一起,也不管其人是什么反响,就这样甩手回房去了。
路夫人也跟着叨叨唠唠地回了房,出了门还能听到她不依不饶的闹腾声,想来在路老爷改变决定之前,他的耳根子是没福气清静了。路明娟见父母都走了,便遣退了下人,和那三人面对面,敞开天窗说亮话。
不指望兄长会帮忙,自知闯了祸的谢朝衣说:“路姑娘……”
路明娟挥了挥手,爽快地笑道:“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有什么话都直来直往,就不要那么讲究繁文缛节了。‘路姑娘’叫得我忒不自在,你们还是叫我‘明娟’吧。”
谢朝衣如善从流地改了口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好,明娟,关于阿染的婚事,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路明娟一扬柳眉,她人如其名,容貌明丽娟秀,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这会儿却居然显得很是英烈。“怎么?嫌我年纪大,人老珠黄,配不上你的小兄弟?”说得倒有些故意的刻薄了。
阿染被她的气势逼得大气不敢透一声。谢朝衣不受干扰地摇首道:“当然不是!只是今天之事纯属意外,你想要的不是他,他想要的也不是你,两人不爱的人勉强成婚,是没有好结果的。”
路明娟有趣地瞧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最初要的是你,只不过被你躲开了。要不你代替他,和我共结良缘?”
谢朝衣呛了一记,干张着嘴出不来声。谢暮衫瞥见他求助的侧脸,一启唇,音质冷泠,说出了来到路家以来的第一句话:“他脸薄,你不要玩他。”
却有着维护之意在。
路明娟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红狐,“去招亲的是他,把我的绣球抛开的也是他。其实他不想接也没关系,可最不该的却是把绣球转嫁到别人头上,还是个小孩!我现在被他搞得笑柄传满城,不玩他玩谁?”
“朝衣不是故意的。”谢暮衫饶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再说,鼎鼎大名的炎娘子也不像是如此小鸡肚肠之人。”轻轻一顶帽子送上,僵死了后路。
——唤的却是武林同道送给那个挑了长乐坊的女子的外号。
谢朝衣虽常出门在外,却很少沾染江湖之事,听了这个外号也只是和阿染一道不解地望着那对谈的两人。
路明娟只啐了一口,抱怨道:“真俗气的外号,我喜欢穿红衣,可却不想被叫得那么苍老啊。”又因笑道,“谢公子快人快语,我也不说暗话,这婚我是决计不成的。就看你们怎么办了。”
谢朝衣一喜,忙道:“我和阿染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令尊似乎决意已定,我们说不过也说不通,只少不了飞檐走壁一回了。”
路明娟手里玩着茶盖,笑眯眯地道:“你的意见我知道了,但这可不能代表我相公的意见。”便对着阿染嫣然一笑,“你有没有兴趣留在路家娶了我这嫁不出去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一笑间光华明艳,宛如云霞笼罩红花胜火。阿染被她笑得通红了小脸,只低头不语。谢朝衣不满地道:“明娟你也不要去逗阿染了。老实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吧。”
路明娟又是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们走的时候,也要同时带上我。”
 
第五章
当夜黄昏月沉时,谢朝衣等人就在路明娟的带领下出了路府,连夜奔波到了城外。谢朝衣三人还是第一次作出“逃婚”这种亏心事,停下脚步互看几眼,那眼神却是七分尴尬两分心虚一分兴奋,独独那路明娟不为所动,轻车熟路地沿着郊外小径打头走,似是已走了无数次。
谢暮衫自小家教甚严,对男女之事略微有点腼腆守旧,见了路明娟一出家门后轻松快活的样子,又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谢朝衣,两相堆积,便忍不住道:“路姑娘,三更半夜,你跟着我们三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似乎不太妥当。”路明娟虽要求只称呼她“明娟”,谢暮衫却改不了口,纠正无效之下,也只好随着他叫。
但见那路明娟回眸一笑道:“有 ‘流雪飞霜’ 谢暮衫谢二少在,又有哪个无知之人敢碎嘴说闲话?再说,谁说我们非亲非故了?这不就是我那未过门的小相公了吗?”说罢,便笑嘻嘻地去抱了阿染,像是把他当作娃娃一般,搂搂抱抱地浑不避嫌。
可怜那阿染活了一十三岁,却哪里被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如此对待过?他身量不高。才到路明娟胸口,这时被路明娟搂在怀里,只觉那两处柔软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女儿家的甜美香气烈烈扬扬的纠缠在鼻尖,温香软玉活色生香,一张蜜色的小脸立时就红了个彻底。只仗着模样小,那路明娟觉察之后,也只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脑袋,莞尔笑骂一句“小色鬼”,就放开他,不再为难了。
她一松手,阿染却立在当处,拍着自己火烫的脸面,痴痴看了路明娟背影半晌。见她回头看自己,又连忙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路明娟转回头去,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一旁谢家兄弟互相对看了一眼,明白阿染到底是少年心性,知好色则慕少艾,对路明娟升起了懵懂爱慕之心。想劝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好暂且按下不表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三更天,进了一座林子。古树茂盛,枝叶浓密,密密麻麻地长在四边,风起影摇,恍若鬼影幢幢。天黑风高,一抹灰色薄云懒懒散散地遮在月前。正想找个地歇脚,阿染却突然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道:“来了!”
风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只听密林深处有人一声一声断续地喊着:“连染……连染……连染……”嗓音苍老尖锐,偏带着落叶枯萎腐烂的气息,泥泞似的纠缠了人一身冷气。
响了许久,又自消停下来;才刚安宁一会,又接着催命般的鬼叫。夜深人静,鬼魅一般,勾魂摄魄,分外心寒意乱。几人知道这是意图摧毁他们的精神防线,却苦于那声音时远时近找不着源头,只得各自守了灵台空明。
他们三人内功浑厚,这刻沉下心神,倒也不俱了那夺命鬼音。阿染却是不会武的,只觉那音色响在耳边似冬雷滚滚,眼晕耳鸣,手脚发软,心脏狂跳,胸口憋闷不已,竟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正想着莫非自己今日就要死在这里,却忽觉一股沁人凉意渗入心脉,驱散了满心烦闷。抬眼一望,只见路明娟娇悄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如烟霞。唇角流着一丝血迹。
——那却是方才分心替他安神时不小心受创造成的。
阿染久居教内,虽然武艺不值一提,眼光见识却极为不凡,自是知道路明娟是因己而伤,不由得百感交集地看她一眼,急忙合了眼,借着她输来的真气调理杂乱成一团的气血。
那声音又勾魂般地叫了一阵,估算着时机差不多,也就止息了。须臾之间,就有无数黑衣人影从阴影处窜了出来,放眼望去漆黑一片,一时之间又哪能数得清来了多少?
谢朝衣见人影先身,也不知会一声就提剑冲了上去。谢暮衫暗叹一口气他的急脾气,不放心他一人乱来,也想跟了过去。脚步一挪,又想起还有路明娟与阿染跟在身后,仓促之间他不及详叙,只把阿染推到路明娟怀里,说了句“麻烦”,就施展轻攻纵身跃起。入了战团。
那谢暮衫和谢朝衣二人靠在一块,双刃合流,剑气无双。谢家剑法素有“明玉流月”之美誉,讲的是剑意优美雅致清标缥缈,似美玉清月不染凡尘俗物,来如流水逝如风,一招一式都是风雅如画情韵如诗。路明娟这时看谢家兄弟联袂使来,一人长袖飘飘,似流风回雪,翩若惊鸿;一人衣袂潇潇,似白鹤飞鹭,矫若游龙。两样风采,却是同样的的赏心悦目之极,彼此衬托,互补有无,格外和谐默契。便不觉暗赞一声道:“明玉流月,果然名不虚传!”
这边路明娟暗中叫好,那边的黑衣人却是暗中叫苦不迭。这谢家剑法外表看起来华丽风流像是个花拳绣腿的空架子,不免新生轻敌之思,实际上手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对手又有多难缠。只觉得那剑招流转起落间暗劲隐势有如天蚕丝网,细细柔柔绵绵密密,逃不动,挣不开,躲不掉,几乎让人难以招架。片刻之内,手起剑落,血花飞溅,已是折损了不少人手!
谢朝衣与谢暮衫两人边战边走边走边战,那些黑衣人知晓他们是强敌,纷纷往二人处加派人手。如此一前一后的且战且移,不小片可,就把敌人支开了大半。只留下三四个,虎视眈眈地盯了路阿二人,欺他们是柔弱女子黄口小儿,以为好对付。
路明娟人送外号“炎娘子”,这却是一语双关,既说的是她性喜红衣糜然如骄炎;又说的是她性烈如火,甫一出道,就因义愤连夜挑了多行不义的长乐坊。她这会儿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那些人来意不善,便二话不说,将阿染拉到身后,解下鞭子加入战局了。
路明娟的鞭法叫做“美人鞭”,配合着“飞燕步”使出,银光闪闪,倩影婷婷,红衫飘逸,姿态婀娜,举手投足间当真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情绚烂。危难之中,阿染却只觉眼前这女子、红衣、流步、鞭影,在在都透着一股豪气纵横的温柔安恬与安恬温柔的纵横豪气!竟又看得痴了。
却说那路明娟轻松解决了敌手,正把银鞭缠回腰上,想去看看阿染的状况。正背对着身,忽见阿染陡然惊骇地瞪大双眼,不由得心中一悸!
——竟然有人一直暗中潜伏,到了她松懈之时,才突然发出致命一击!
——路明娟如果躲开,这一剑就会直直刺入阿染的头颅!
——她已经避无可避!
生死一瞬间,路明娟却一个向前送力,将阿染送到远处!
便自闭目等死。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
——美人如玉剑如虹,江湖谁共我从容?
——人如雪,眼如冰。
睁开眼来,只见了谢暮衫垂剑立在身侧。那三尺青锋之上血漪涟涟,犹自往下滴落。宛若红梅映雪。
——却是他于性命攸关之际救了自己性命。
转头去寻了阿染,便见他安安稳稳地躺在适时赶到的谢朝衣怀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焦急悔恨地望着自己。
路明娟暗自松气,后怕的脚一软,就那样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打扫完战场以后,为了以防万一,一行四人决定继续赶路。其间谢朝衣巷路明娟一五一十地讲起阿染的身世,立刻引起这红衣女子的满腔怜意,也就不再计较自己无端被牵连的事情,借口保护自己的小丈夫,仍是跟着他们。
路明娟携着阿染,与谢家兄弟施展轻功,轻烟也似的,不一会功夫,就到了附近的小镇。觅着家客栈,在银子开路的前提下,终于在三更天找到了落脚处。谢暮衫本还不放心,阿染却劝他说事不过三,那些人接连为了抓他损失不少好手,再这样下去只会得不偿失,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找上门。这才算是同意了。
分房间的时候,谢暮衫与谢朝衣一间,阿染与路明娟一间。虽然谢暮衫反对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也不像再加重阿染的相思之症;却被谢朝衣以阿染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理由顶了回去,又说路明娟武艺之高并不在你我二人之下,她又是当事人,人家都没有反对,你就不要白操心了。于是也便就此定下了。
斯夜,风清月淡。谢暮衫清洁完身子,却坐等不见谢朝衣回房,便略存了些忧虑地出屋找人。到了院子,却只见清辉月色下,谢朝衣正在练武。    
 
他迎着夜风,长身而立,衣袂当飘。目光和背脊都是坚韧而笔直的,就那样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左手捏着剑诀,从最基础的招式一招一招的练起,速度极慢,却是认真到了极处、细致到了极处。纵然谢幕衫目力品鉴都是上上之选,是武学的大行家,又从小接触谢家剑法,知根知底知己知彼,却也竟然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一怔之后,不想打扰他少之又少的勤快练习的谢暮衫旋即放慢了脚步,屏息接近了他。那边谢朝衣已经收了剑势,正自回剑入鞘。看到谢幕衫来了,马上跑了过去。拉着他的手,坐到了一边的石凳上。谢暮衫还在悲哀地想着短短几天自己竟也习惯了两个大男人没事就牵手,谢朝衣却已拿起早就备好的青瓷酒瓶,递到谢幕衫手上。
“天气凉,喝酒暖身吧。”
谢朝衣笑着说。谢幕衫横眼看看他。
“我没有那么娇弱吧,天一凉就受不了。”
谢朝衣不好意思地抠抠脸,“你不是中过毒吗?刚才又动了这么多的真气。”
抬眼见谢幕衫还在看他,有点羞怒地道:“喝酒就是喝酒,问那么多理由干啥?!”
谢幕衫笑笑,“酒会伤身,身体虚弱之时最忌沾上酒水。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还真是不知道。
谢朝衣哑然,略带些难堪地讪讪然撤了酒杯,却被谢幕衫一手拦住。夺过杯子,直接斟满一杯,一口饮下。酒味甜甜暖暖,温香醇美,舒心润肺,毫不辛辣冲鼻。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娇弱。”
谢朝衣发觉自己又被他耍了。
谢幕衫将酒瓶挪到他眼前摇晃着,坏心眼地说着风凉话:“你自己不喝吗?”他藏在银边雪袖下的手衬着润白的瓷器,冷冷的,显得更是白。
谢朝衣怒瞪他一眼,抢过瓶子,也不倒入杯里,就用着那个酒瓶赌气般的闷头苦喝,只可惜了那瓶好酒。喝到半截,谢朝衣却因为喝得过猛过快而被呛着了,只不停地咳嗽,脸颊呛得绯红。谢幕衫帮他顺了好一会气才缓了下来。脸却依旧是红的,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想笑就笑吧,我不会介意的。”谢朝衣一头趴在桌子上,郁闷至极地说。
 
狭长微挑的凤眼盈盈一勾,谢幕衫促狭地道:“我要是这么容易发笑,早笑都被你笑死了,哪还活得到现在?”
谢朝衣呻吟一声,只觉这平素冷淡严肃的二哥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每次自己一出窘就特别的伶牙俐齿。转念一想,平时也没见着谢幕衫对别人有多上心关注,更不要说出言讽刺了,他对待自己态度显然与众不同。竟也有些安慰了。
我果然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谢朝衣想。      
谢幕衫也不管他的郁闷,只顾自地说着正事:“今天来的人和上一次不一样。”
谢朝衣两眼一亮,“你也察觉了吗?上次他们还有留手的余地,这次却是狠下心来要至阿染于死地了。”仰起头来,“暮衫,这次你总算可以放下对阿染的戒心了吧?”
谢幕衫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道:“可是……”
人虽然杀机足了,实力却也少了。不像上回,明显可以感觉出差距在。
“不要老可是来可是去了。暮衫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往好处说是思虑谨慎,往坏处说就是疑神疑鬼。整天瞎想。”谢朝衣揭他的毛病。
谢暮衫没有说话。他也知道自己的坚持在事实面前看起来有些无理取闹,今天的事明摆着,苦肉计的演员是不会真下杀手的,可他看得出来,那些人是真的想杀了阿染。但是他仍旧觉得阿染有哪里不对,说是直觉吧,只怕会让那小子笑掉了大牙,说什么“靠直觉,难道你是女人不成”云云的胡话。
也就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边谢朝衣又说:“阿染对我们讲的过去虽然不尽不实,但人嘛,谁没个不好说明的秘密的?我们和他才相处几天,大家彼此无亲无故,又心里防着人家,怎能要求别人对咱们就实话实说呢?暮衫,你太严苛了。”
难得听这小子满口大道理,谢暮衫一时忘了反驳。谢朝衣看他没有反应,兴致冲冲地靠过去,哥俩好地勾了他的脖子。“暮衫,我怀疑你对阿染有偏见哦。”
谢暮衫正要去扭开他的手,听到这话却愣住了。
谢朝衣似乎大是得意,眉飞色舞地道:“暮衫啊,是不是最近我和阿染走得近,你看不过去,吃醋了?”
“乱说什么呢?!”谢暮衫皱眉挥开他的胳臂,背转过身去。
——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跳不稳起来。
谢朝衣从背后抱住他,头枕在谢暮衫的肩上。“没有乱说。因为我也在吃醋。”
谢暮衫被这话忽略了他的举动。“吃醋?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让你吃醋?”
“就是你啊。”
谢暮衫墨玉般的眸子微微闪了一闪。
“……朝衣,我说过很多遍,不要随便开这种根本不好笑的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你听不出来吗?”
谢朝衣的眼神变得遥远而迷离了。谢暮衫因为背对着他,所以没有发现。
“我啊,很嫉妒那个路明娟。”
说这话时,谢朝衣把自己的脸埋在谢暮衫的颈项处,来回蹭着他。看不到情绪波动。
谢暮衫觉得有点痒,回肩顶了顶谢朝衣。有点无法理解他的说法地问:“这关路姑娘什么事?”
谢朝衣停了磨蹭,举出证据道:“你们两个人在路家有说有笑谈笑风生。而且方才也是你救的她。”
谢暮衫不解地反问道:“你不是也去救了连染?还是说,你要我见死不救才欢喜?”
谢朝衣抿着嘴,又软软地靠上去,答非所问地道:“总而言之,我就是小心眼!”
谢暮衫哭笑不得,“朝衣,你怎么这一出门,就越来越活回去了呢?”
谢朝衣答得简单利索:“因为这回有暮衫你在啊。”
“……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谢暮衫把他推开,转过头来正色说。
谢朝衣捂着耳朵直摇头,全当充耳不闻。谢暮衫记得这是他小时候耍赖常用的动作,屡试不爽。只是长大后就再没怎么见过了。
忽然就神志恍惚了一下。
其实不是长大以后谢朝衣就不再耍赖,而是谢暮衫不再当面看到过他耍赖。小的时候,谢朝衣总爱粘着他,三天两头的腻在一块,自然对方什么样子都见识过了。直到成人之后,两人慢慢疏远。每日虽也有见面,却都只不过是请安问好,平淡如止水,完全没有机会去见。直至今日里两人一同上路,才渐渐找回业已失去的原先小时两兄弟彼此对待的感觉的。如今他重拾起旧日时光,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谢暮衫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一开始和谢朝衣疏远的具体原因了。好像是就突如其来的某一天,他蓦然回首,突地发现两人已是似了陌路。
谢暮衫知道自己一直有些微地羡慕着谢朝衣的,不单是他仿佛挥霍不尽的才华,还有洒脱不羁的性情。
谢暮衫曾听老资历的下人们谈起过,说是自己的父亲谢玉帛年轻的时候也很是放荡不羁过一段时日,后来成了谢家的家主,娶了三兄弟的母亲,这才有所收敛,规规矩矩地做了他的谢家老爷。至于那份日渐隐藏的放荡与不羁,却又似乎都随着骨血的延续而传承到了谢朝衣的身上。
相比起谢朝衣多姿多彩的童年生活,谢朝衣却是始终都在练功学文再练功的机械而又枯燥的日子中度过的。他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那样有多无聊,可有时闲适了下来,坐在台阶上静静看着夕阳晚照云山雾敛,就只觉一片没来由的疏落空寂悄然袭上了心田。自怜着,自厌着,只想要冲破些什么、击碎些什么,却又找不到确切的目标。
他迷茫于自己的前途,混沌于自己的心意。踟蹰着,挣扎着。不知所以。
直到看见谢朝衣。
如若说谢家是一幅精致完美的图画,那么谢朝衣就是那画上意味深长的一笔留白,寄托了所有微妙而美好的寓意,包含着那些自己渴望而不得的飞扬的峥嵘、跳脱的棱角、青春的锋芒、放纵的潇洒、自由的叛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心里有野兽因无法餍足而低吼。  
——他在谢朝衣的身上找到了什么?又想找到什么?
有人摇了摇他的肩膀。谢暮衫回眼看了那人。深深的。
“朝衣……”
暗沉夜下,流萤婉转如梦。月光清凌凌的,照得谢暮衫的侧脸宛如寒石冰玉,看得谢朝衣心中微悸。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皑皑初雪般,透着一抹根植于骨子里的洗练和孤清。
“你为何突然想起要练剑?”
谢幕衫问。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此行前路难测,多一份保障总是好的。”谢朝衣理所应当地说。
谢幕衫淡淡地笑了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心。” 
 
一缕火烧云悠悠飞上谢朝衣的秀美脸庞,浅玉的肌肤晕染上了动人的水红色。他却柔亮了眼波,光色粼粼,像是那天上的星子陨落凡间。
“因为我想保护……你。”
那双墨染的凤眸由碧水寒烟潋滟作细雨晴光,缓缓一弯,醉了紫陌红尘。

阿染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忽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来,他一个跳起身,果见路明娟诧异地看着他,显是料不到他还没睡。
——手上却端着一个小酒坛子。
阿染从床上爬下来,点了灯,又去讨好地接近她,看了那坛子,有点傻眼地道:“我不会喝酒。”
路明娟宛然一笑,翘着二郎腿坐到椅子上。“小孩子喝什么酒充大人,这是我要喝的。”
阿染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路明娟说到做到,一张拍开坛口,也不斟酒,就举着坛子一口气喝了半坛,这才放到桌上,一抹嘴边酒星。阿染看得结舌,要知道他跟着谢家兄弟不少时日,平常看他们饮酒,那是气氛情趣环境心情器皿一个不能缺,连举杯的动作和喝酒前的品饮都计划得条理分明,哪有路明娟这么豪爽的?便自看得呆了。
路明娟被他看得也有一些害臊,“吓着你了?我这人就这样,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阿染摇头道:“我不介意的。”搬着椅子坐到她跟前,满含希望地道:“武林大会之后,你会去哪?”
路明娟笑一笑,只道:“你呢?”
阿染想了想,道:“我想跟着三少去谢家。二少答应了,说把我收做门生。我想先在谢家做几年,等混出息了,有了些积蓄,就、就……”却脸红着,说不下去了。
路明娟好玩地接着他的话茬子,“就、就,就什么?”
阿染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就娶你过门!”
路明娟的笑靥僵在脸上凝固了。
阿染急匆匆地抓着她的手,语声诚挚地道:“你别看我年纪小,相信我,我是真心的!三少说过我资质好,一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声的,你……”
路明娟的手捂上他的嘴巴,温柔一笑道:“这趟出门回家,我就要嫁人了。”
阿染不愿相信地看她。
路明娟笑得苦涩朦胧,抱着酒坛道:“我已经二十岁了。一个女人,一生中又能有几个二十岁?再不嫁,就当真嫁不出去了。我自小运气好,被师傅赏识,蒙她教授奇学武艺,后来也闯出了个算是响亮的名号,可刀光剑影的久了,心里也是发空。其实到了哪里,男人也不想女人比他强,你看那些有名的侠女名宿,不都是孤老终生了?我却是不愿的那样。再说父母也催得紧。这次出家去武林大会凑完热闹后,我就打算退出江湖,找个安安分分的老实人嫁了,和他琴瑟和鸣相夫教子。偶尔兴起了,再去外面行侠仗义,闯上一闯,日子倒也自在安稳。若能如此,就是万幸了。”语毕,又大喝了一气。
阿染满心酸痛,说不清是为了谁。“其实你不必……”
路明娟脸朝红了,眼睛也有点儿潮湿。“我不这样又能如何?你还小,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也就能明白了。”
阿染不满地道:“我不小了!”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能等我长大了吗?”      
路明娟幽幽一笑,“等你长大,我也老了。”
阿染执拗地道:“老了有啥关系?”
路明娟悠悠叹道:“男人是酒,越陈越香;女人是茶,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我不在乎的。”阿染默然半晌,只低头道。
路明娟有些微感动地苦笑,“你不在乎我在乎啊。这次回家,大概真的是要嫁人了。”
“谁娶你我就杀了他。”
这句话说得阴沉诡谲,决意十足。路明娟略吃了一惊,她去看了阿染的眼眸,却还是一派明净透彻单纯无辜的模样。
“明娟?”
阿染低低地唤着她。幽暗的光线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渺然,仿佛是来自九幽深渊。路明娟打了个颤。    
“我收回前言,你的确已经长大了。”路明娟送过酒坛子,“要喝吗?”
阿染慢吞吞地接了过来,“喝了你就能同意吗?”
路明娟答得利落:“不知道。”  
阿染沉默半晌,仰着头一口喝干了。
他的酒品很好,喝醉了也不闹事,只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路明娟把他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出了门,凉风拂面,酒醒了不少。只感到今日的经历特别的稀奇荒诞,居然被一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告了白,而且对方居然还很认真。
外边是一条长廊,通着后院。谢幕衫从长廊零头走过来,见她还没睡,就冲她点了个头示意。
“三少呢?”
路明娟问。自方才一架过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去睡了。”谢幕衫瞄了她一眼,“你有心事?”
路明娟呵出一口气,“没……只是忽然有些感慨。”又去看了他,问道,“二少对男女情爱怎么看?”
谢幕衫默然了一会,说:“在谢家,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的。”
又看了看夜空,月色斑驳,也不知于那皎洁玉桂之上,是否真的有嫦娥在顾影自怜,应悔偷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的爷爷如此,我的父亲如此,我自然也是如此。生在谢家,拥有的权力多了,便也要相应地失去其他的权力。男女情爱之类的,都是多余的东西,为了怕以后伤心,有了还不如没有。这样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路明娟又呵出一口气,叹息道:“没有爱就成亲,或是为了权势成亲而放弃爱,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谢幕衫深深想了一想,漠然地道:“感情有多重要,抛弃了是否会痛苦,那样又有多可悲,关于这些我都不清楚。但是谢家走到今天的地步,谢家子弟的未来就早已被家族束缚住了,由不得自主。我是,兄长也是——朝衣却是异数——但那也是父亲特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将来我总要为了谢家和某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女人成亲的,既然如此,情爱什么的,乱心的玩意,还是不要的好。”
路明娟柔声接道:“二少……原来你是一个多情人。”
谢幕衫愣了一下,眉一剔,漠漠地道:“我只听人说过我无情。”
路明娟不为所动,只叹气道:“有情还如寡情,多情总似无情……是多情还是无情,谢二少自己总是知晓的。”   
 
谢幕衫没有接话。
半日,路明娟妩媚一笑,道:“是明娟酒后失言,打扰二少了。”便一欠身,回房去了。
只留谢幕衫负手看天,默默不语。
一夜无梦。

第六章
四人一路南下,改乘轻舟迎风顺水而行,过了数日,总算到了目的地——钱塘。
入了城,只见内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玑珠,户盈罗绮,参差十万豪奢家。繁华之处,鳞次栉比,观不胜观,数不胜数。
正午时刻,人潮涌动如山如海,谢朝衣几人男俊女俏,混在人群当中,仍是扎眼无比,总有人有意无意地私下打量,却又碍于那腰间的佩剑而不敢上前搭讪。
几人到了客栈坐下,点了些清淡小菜,准备在此歇息一阵,等日头不那么毒了,再去武林大会的举办地城外掩日山庄报道。未曾想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前来搅局。
 
这来者剑眉星目丰神清朗,是和谢家兄弟不同的偏向阳刚的俊美。气度潇洒,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的愁意。谢朝衣等人进来时他正在跟掌柜的说话,看到谢暮衫也在几人当中,顿时双眼发光,和那掌柜的匆匆把话交待完,就跑到几人座位前,一拱手道:“谢兄。”
谢暮衫认出来人,也起身还礼,客气地说了声“容兄”,便为双方介绍起来。“容哲,掩日山庄的少庄主,这次武林大会的主持人之一。这是舍弟谢朝衣,炎娘子路明娟,还有连染……前几日刚刚从天衣教叛逃。”
荣哲目光一震,和谢暮衫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色,说了句“久仰久仰”,也就自己拉了个座位和四人坐了一桌。又主动做东,熟门熟路的点了几道招牌菜换了原先的菜色。不久饭菜送了上来,几人尝了一下,果觉味道鲜美异常,开胃生津。便很快将其一扫而光了。
用完膳食,大家一边喝茶观景一边听谢暮衫和荣哲彼此说些武林中的话题,客套了会,才知道他方才是在与掌柜的商谈今晚招待应邀而来的众侠士的饮食问题。后来谢朝衣插空问起这次武林大会的主题,荣哲愁眉苦脸地道:“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天衣教。”
这个词刚才谢暮衫在介绍阿染的时候已经提出过一次,这回又从容哲口中道出,谢朝衣与路明娟两人不觉都转头看了阿染几眼,直把他看得畏畏缩缩地躲到最不亲近的谢暮衫身后才算收了眼。又转回身去听容哲说古。
说起这天衣教,在二十多年前也曾是响当当的有名的邪门歪道。作风诡谲,行事偏激,手段狠酷,又擅长于施毒下蛊阴谋诡计,闹得当时的江湖人士人人自危,提到天衣教风头之盛名声之恶,几可止小儿夜啼。
谢朝衣听得啧啧生奇,“如此说来,却不知是哪位大侠解决了这天衣教呢?”
容哲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他,“这话由别人说出口也就算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这也是我从老一辈的人那里听来的。可这话要是从你谢三少嘴里说出来,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装傻冲愣了——哪有做儿子的连自己父亲的丰功伟绩都不清楚的?”
那眼神所表达的含义再明显不过:你这个谢三少不会是假冒的吧?
谢朝衣一时怔住了,想气又气不起来。还是谢暮衫善心大发,替他解的围:“那时家父还未成亲,朝衣在家里又不爱管正事,不知道也属正常。再说,父亲也不是那种只会拿过往的辉煌炫耀之徒。”
容哲闻言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道:“这么一说,倒是小弟落俗了!该罚,该罚!”便连喝了三杯清酒。
这一下子五人的关系顿时就亲近了,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才转回正题道:“最近那个昔日曾经显赫一时的天衣教又有了卷土重来争霸武林的迹象,来势汹汹,一出手就连灭了三个门派。家父跟着看过尸体,多把都是中毒后被人了结了性命,死得十分冤枉。于是便召集武林同道,共同商量对策,谁想……”
话至此处,他叹了气道:“谁想那天衣教却自己找上了门,扬言要在武林大会之上把我们一网打尽!大家既气愤又害怕,也不知该怎么办。后来有人说是谢家二十多年前有过战胜天衣教的经验,便休书一封,本是想把谢玉帛谢大侠请来的,却被拒绝。我们本来还自忐忑,现在看到有两位谢公子到来,也就放心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虎毒尚且不食子,谢大侠总不会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往火坑里推吧?”
谢暮衫轻轻哼了一声。依他看来,这些人就算打着不敌之时将天衣教的死对头献出去转移注意的主意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却是不能明着说的。
容家需要通过这件事巩固日渐衰弱的实力,谢家需要通过这件事来扩充威望,双方表面兄友弟恭,其实却都是各怀鬼胎、互相利用而已。
容哲又道:“不过这回谢兄身边还跟着原天衣教之人,却是意外之喜了。”说着,就去看了阿染。
阿染呆了一呆,恍过神来,摇着手赧颜道:“我知道的事也不多……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容哲皱了眉头,求证道:“不知连兄弟认不认识一个叫方筝的?据留言看来,他就是这次的幕后主谋。”
阿染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连兄弟”是在称呼自己,又听到“方筝”这名字,不禁就回想起不愿再想的往事来,立刻打个寒噤。良久,知容哲在等自己回话,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才青着张小脸,强自振作道:“方筝……方筝……他和我是一起受训的那些人中活下来的唯二两个。”
换了口气,才接着道,“方筝比我大四岁,今年十七。他与我不同的,我专攻毒术,方筝却还有习武。教主似乎对他很是赏识疼爱。”
他说话的嗓音却是颤得厉害,路明娟听谢朝衣转述过阿染在天衣教的过去,自是明白他在怕什么,只觉一股母性之爱在胸口缓缓升起,想去抱着他安慰,又恐造成进一步的误解,也就只好忍着不做声。幸好谢朝衣眼尖,又对阿染非常疼惜,就去替她做了。路明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谢意。谢朝衣一扬手,那意思是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不用特意道谢。
那容哲却被这场面弄得有点发怵,谢暮衫思忖了一下,便把他叫到一旁,低声把阿染的事跟他说明了。
容哲听完全程后,阿染的情绪也渐渐地稳定了下来。他回到座位,眼神炯炯地看着阿染半晌,方道:“连公子,不知你能不能解那方筝的毒?”阿染的分量这一重,他竟然是当即就把称呼都给改了。
阿染抖擞了精神,正言道:“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用毒之人亦是如此。我钻研此道良久,不敢说得教主真传,但也略通七八,方筝却还要兼顾武学,自然比不得我。”
——他谈到自己所精之时,整个脸都是亮的,大大的鹿瞳闪着自信的光芒,只让人感到敬佩信服,反而看不出年岁小不值得信任来了。
 
容哲也为他神色所震,竟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那么,我容哲就越俎代庖,先替各位同道谢过连公子了!”
阿染急忙也回了礼,连说“不敢”。两人又相互推辞了好久才各自落座,算是就此尘埃落定了。
经过验尸,众人发现,天衣教在进攻那三个门派的时候用的是同等的毒药,此毒歹毒无比,吸入者非死既残,是以天衣教一路披靡血雨腥风,自己的损失却屈指可数不值一提。巧的是这种毒阿染偏偏就会解,于是就写了解药的方子来,由容哲叫来方圆十里内的所有大夫药师,照着方子为每人配了一份,叫到众人的手上。
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身份复杂,有的是亲戚情人惨死才报仇的,有的是家道中落来拼死一搏的,有的是热需沸腾铲奸除恶的,这些却都是以个人名义参加,其中不乏侠名远传之人,却非是此次屠魔大会的中流砥柱。那些中等门派既害怕天衣教的报复又为恐落人口实,于是派来的人虽多,却都不顶用,反而是那些经历过二十余年前那场动乱而不倒的大门派知道天衣教的厉害,前辈高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也因此,容哲手中的解药差一点就不够用了。
而由于阿染看来少不更事,又身兼天衣教叛徒这一暧昧身份,许多人都瞧不起他,根本没有去拿药;或是看在容哲的面子上意思一下的接过收进怀里,阿染虽然有嘱咐他们一旦中毒就需即刻服用,对方也仅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满打满算下来,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将信将疑地服了解药,看自己并不不妥,才算放了心。
谢朝衣与谢暮衫却也没有服解药。原来这谢家的内功心法天然就拥有抵抗毒药的功效,当年谢玉帛就是仗着自己百毒不侵的内力生生活擒了天衣教新任的小教主才算解决了战事。而上一次谢暮衫之所以会中毒,却是他的内家心法尚未到达炉火纯青气随意转的境界,一时不慎造成的——他可以支持到战后并且轻易把那霸道毒素逼出体内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经过阿染的确认,谢暮衫那次中的毒和今次天衣教用来袭击那三个门派的毒是同一种,名字叫做“连城”。
有阿染的保证,为了不浪费本就数量有限的解药,谢家兄弟便都放弃了拥有解药的机会,转送给别人了。
华灯初上时,众人用完钱塘城最好的酒楼“临江仙”送来的饭菜后,都聚在宽阔的练武场严阵以待。不多会,只听一阵狂鼓乱响,似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霹雳轰然席卷人心,众人急运功力抵挡这一波音波攻击,几个回合下来,已有内力差的呕血而亡,直让众人心寒,知道这次天衣教的势头不下,光是下马威已然如此惊心动魄!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挑战。
——阿染却因为不会武而被人早早连着庄内的仆役疏散到外面去了。
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又响了会,才幽幽地呜咽黯淡下去。这音杀之术威力极大,但也极其耗损精气神,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众人知道这鼓声一停就代表音波攻势的结束,但谁也不敢松懈了心神,只紧张备至地蹬着敌人。
瞬息之间,已有无数黑衣男子从墙外飞入。看实力和那日的密林围攻者左右相仿,人却更是多。天衣教重出武林一直都是以偷袭的手段得胜,这次光明正大的挑上武林大会,就是怀着重振盛名的目的在。来的人当然多不胜数,黑压压的乌云般挤了半场。          
却见那为首之人一袭碎花蓝衫,头上插着乌木文簪。容貌文弱白净,仿佛一名腰不胜衣的柔弱少年,神态之间却是意气风发、傲慢已极的。
正是方筝。
那方筝只斜斜扫了众人一眼,那眼神充满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得意与轻蔑,好像把白道众侠都当是死人。也不发话,手一甩,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即如墨色的潮水般涌了过去,与众侠客混战到一起。
缠斗了一会,一个黑衣人一抬袖,一缕黄烟轻然飘过。他周围的几个人不及闭气,纷纷栽倒在地,口吐白沫,脸部腐烂,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那黑衣人正自洋洋得意,却被身边本应倒下的一人贯穿了胸口!
——那人却是服过预先准备好的解药的。
同样的情节在练武场的不同地方不断上演,很快群豪就发现了这点。马上更改了进攻阵容,由服过解药的人先行抗住敌人的猛攻,剩下的人则退到后面服药。等这些人在上场的时候,和前面的人一样不再被毒所困扰。天衣教的不败神话被当场戳穿,众人都是激动振奋,看到胜利的希望,心理负担减轻,水平超常发挥,一时间场内局势竟开始偏向正道这一方了。
方筝看得牙痒。除了他这样的领袖人物,天衣教内教众随身携带的药物都是由教中统一管理,这回又适逢他和自己的老对头的苦斗,教主对毒药的控制更是严格。他也是费尽千方百计,才拜托了教主允许他在进攻中远武林的时候使用“连城”开道,却没想到这一等一的霸烈毒药也有失去作用的一天!
此时战事紧急不容他深思,方筝一咬牙,就要加入战局,却只见一道银光自眼前疾驰而来!他脚一点,身形向后飘逸,同时一道红绫自袖内飞出,与那银光撞在一起,竟发出玉石相击之声来!
却是路明娟杀到他的面前。
彼此互看了一眼,确定对方就是自己的对手,两人随即飞速过招。他们用的都是软兵器一类,轻巧灵动,因而虽是生死相搏,旁人看起来却有如舞蹈般美妙,曼丽多姿炫迷人眼。
战斗间,路明娟叱问道:“方筝,你认识连染吗?”
方筝手下动作稍滞,“连染?”他阴森森地冷笑,又更加快了攻击,“那个家伙,化成灰我也认得!”语中杀机恨意一览无遗。
路明娟心一凛,却被他加紧的攻势逼得没有说话的空闲。腰身一弯,避过那随着衣衫扫过的红雾,继而趁着他招式变老的一刹那挥鞭扫向他的胸口!
方筝硬是半途抽回红绫挡过路明娟的当胸一鞭,他祭出一枚赭色圆球,往空中一扔,旋即爆裂开鲜红的雾气,路明娟连同周围之人伏腰闭气,却只听到一阵丁丁当当的响声。待雾气消散,却是谢暮衫站在她身前,手中长剑挡下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暗器。
路明娟方要致谢,忽觉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黑血,青黑之色迅速蔓延到脖子。随后赶到的谢朝衣清除她还是中了毒,已经不能延误,立刻把她拉出战团,为路明娟运功疗毒。谢暮衫则接替了路明娟的位置,与方筝争斗起来。  
一蓝一白两道身影交互攻击。身形交错,浮光掠影,华丽眩目,气劲翻飞,威力亦不容小瞧。谢暮衫剑走游龙,轻盈狠准,一剑就挑破他的长袖,割破了衣服和肌肤。鲜血由伤口流出,一片殷红。
方筝吃痛地左移,想要避过谢暮衫的追击;谢暮衫却死咬住他的身形追击不放。方筝见怎样变换花样都甩不开他,心中一怒,右手手腕一探,飞出四把薄如蝉翼的幽蓝小刀,直击谢幕善面门。谢暮衫在半空中一矮身,身子便要下沉。方筝却左手一扬,又快而又快地飞出四把小刀来!
正道之中有人看见这一幕都合上眼睛,不忍看到谢暮衫惨死。却不料谢暮衫人在空中,还能出乎常理地提气纵身!
只见谢暮衫身子一腾,足尖一踩其中一把飞刀,借力跃向方筝,身法迅捷,长袖翻飞,蹁跹如蝶。
那方筝想不到谢暮衫在此种境地还能脱困逃生,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谢暮衫挽了个精妙之极的剑花,长剑如九天瀑布般劈向方筝。方筝下意识地举起兵器,但听“呼啦”一声,那三尺红绫被谢暮衫的剑气缴得粉碎。方筝只觉眼边剑光大盛,他连眼都没眨,谢暮衫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世间竟会有这样快的一剑!
那些黑衣人看见方筝被谢暮衫一招制住,军心动摇,但又受制于体内蛊虫命令而不敢退缩,都禁不住自乱了阵脚。这时疗好伤的谢朝衣和路明娟也再度返回了战斗的行列。局面不断向正道的一方偏转。终于在旭日初升之时,彻底击溃了黑衣人。
战后清点人数,白道方面也死了不少好手。还在骨干群侠多数都在苦战中存活了下来。众人看着脸色灰白的方筝,想起之前天衣教的血债都是这人主使,都破口大骂起来,意图羞辱方筝。谢家兄弟都是蹙眉。谢暮衫一摇头,远离了人群。谢朝衣按捺不住,想上前阻止,却被容哲拦下了。
“让他们好好发泄一下吧,不然会憋出示的。”容哲苦口婆心地说,“二少也是因为知道这点才离开的。”  
谢朝衣咬了咬嘴唇,退到谢暮衫身边,和他一同旁观起来。
那方筝也真有骨气,听了那么多任何一个正常人听了都会崩溃的话却还是直直的站在原处。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也只对掩日山庄的庄主说道:“天衣教失败了。我想知道那个作出解药导致我们失败的人是谁。”
周围都静下来,等着容老爷子发话。容专著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心想方筝此刻在他们手上也玩不出什么花招,就对身旁一个庄里的护卫道:“去把小神医请来。”
那护卫点头退下。片刻之后带着人折回。却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脸远远的,只是下颔略尖,模样精灵喜庆,像个陶瓷娃娃,让人一看就是喜爱。
方筝一见是他,脸色大变,惊呼道:“连染!你是连染!”
阿染轻轻一笑,“好久不见了,方筝。”
方筝看着阿染,惨笑道:“竟然是你……果然是你……我早该想到的,连染,能够破除连城的毒性,除了教主与你,又还能有谁?”
阿染笑道:“方筝你不要怪我,是他们让我做的。”话音方落,人已躲在路明娟身边,表情纯洁无辜。
方筝呸了他一口,“你居然帮着外人来灭我天衣教威风!”
阿染笑得天真,“你要杀我,我又都不过你,只好去找外人帮忙。我一个人能力不大,但是搅了你设的好局,我还是办的到的。”
方筝冷笑道:“你说得好听!这无法构成你背叛的理由,身为堂堂天衣教教主唯二的近座弟子之一,你临阵脱逃不算,还理通外敌对付自己人!我真以和你并列近座弟子为耻!”
阿染温温柔柔地笑着,稚气的长相搭配上老成的表情,说不出的诡异。“方筝,是你先要杀我的,这不能怪我。”
方筝怒极而笑道:“不要装天真了,连染。你也明白,‘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我们天衣教的准则。就好像那些蛊一样,我与你虽然同为近座弟子,但只能存活一个继承教主的宝座。你我之间的自相残杀本就天衣教世世代代遗留的规定!你没有资格怨天尤人!教规上说明了,争夺教主继承人头衔期间,我们可以肆意拉拢教中人脉,也可以随便狙击另一个继承者。我对你的暗杀都是符合规矩,以致动用的是我自己在教内拉来的人手,可你却破戒的假手于外人!而且,攻打掩日山庄本就是教主交给我的任务,你如今破坏了任务,就不怕教主的惩罚吗?!”
阿染还是笑着道:“我也是没有法子才出此下策,谁让方筝你太有名望,竟一下把半个天衣教的支持拉走呢?我又不能乖乖任你宰割,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郊外的人士不会被你说服收买,只好先下手为强,从外面找别人发展了。”
 
方筝冷声道:“所以你抓准时机来到谢朝衣身边,故意利用他的同情心把你待在身边,一路帮你躲过我的追杀,又顺便把你带到武林大会来破坏我的计划吗?兵不血刃就将我的心腹杀戮殆尽——连染,你虽然不懂武功,但若论心计,我方筝甘拜下风!”
阿染谦逊地笑道:“方筝你过誉了。”
方筝冷哼一声,转头去看了已经听得脑袋一团乱的众人。“你们也听明白了吧?这小子根本就是只成精的狐狸,跟他打交道,只有被他吃干抹净的份!你们与他合作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现在后悔还不迟,赶紧再考虑一下吧!”
阿染笑眯眯地摇头道:“方筝你说对了一件事,也说错了一件事。”
方筝不感兴趣地问道:“噢?哪件是对的,哪件是错的?”
阿染伸出一根手指,“第一,跟我合作的人,却是不会有好下场。”
方筝冷冷道:“这我早就知道了!另一件呢?”
阿染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笑得清澈透明,“这说错的嘛……就是他们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话音甫落,除了谢朝衣与谢暮衫,原本围在二人周边的众人全部手脚无力的瘫软在地!
剑光一闪,谢朝衣的剑架在方得自由的方筝脖子上;谢暮衫的剑则抵在阿染纤细的颈子上。
那剑身轻薄如水,也妩媚如水。z
阿染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弹剑笑道:“你不会动手的,除非你想这些人永远都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无法动弹半步。”
所有躺倒在地上的人连张嘴说话都办不到,只能不停地向谢暮衫使着眼色。谢朝衣也叫了一声:“暮衫!”
谢暮衫乌黑如墨玉的眼眸闪了一下,寒声道:“如果我偏要动手呢?”
阿染淡笑道:“你动手的话,那些人就不会得救,三少也会伤心。所以你不会动手。”
谢暮衫沉默了。神色却不动,还是和平时一般的冷峻高傲。y
谢朝衣是他的死穴——谢暮衫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谢朝衣——这一点阿染是早就了解透彻的。
谢朝衣却眼带悲痛地看着阿染,颤声问道:“阿染,你就真的只是利用我们?”
那双眼里,有失望,有伤痛,有涩然,令人感同身受,却唯独没有怒气。有的,也只是对自己的怨。
阿染的手颤了颤,褪了笑颜道:“开始是,后来不是,现在又是了。”
谢朝衣看着他,神情复杂,不说话了。z
那眼神却是冷的,无法窥测的冷,平静如洗。像是天,像是海,澄澈清湛,明净如镜。
阿染被谢朝衣看得心头一片冰凉。他狷狂一笑,却笑得有几分悲凉。“三少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我不是。我天生就是个无药可就的坏蛋。你对我好,不值得的。”
方筝冷笑道:“看你还假惺惺!”
阿染笑了笑,没有反驳。z
谢暮衫淡淡地问道:“你是何时下的毒?”
他的声音平平静静,口吻也是平平静静,好像对于他来说,阿染的背叛与利用本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既不伤心,也不难过,更没有愤怒。
阿染浅浅哈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就在解药里面。你莫忘了,我只学毒,也只精于毒。我做的是连城的解药,也是散功的毒药,只不过效力慢了一些、不易察觉一些而已。”    
方筝也不管谢朝衣的剑,仰天大笑道:“连染,我说你会算计,你果真好算计!这还真是一石数鸟,既击溃了我的势力,又趁机完成了教主收服对方的任务!佩服、佩服!”
阿染看着他,“这事本来就是你不好。教主不想无故树敌太多,况且活着的人要比死的人有用得多。偏你又只爱杀伐,我要想阻止你,也只得如此了。”
谢暮衫的剑往阿染的皮肤处更贴近一分,缓缓溢出一道血丝。“连染,去解了他们的毒。”
阿染但笑道:“二少,有一件事我忘了说,第一次追杀我的人并不是方筝派来的,而是我的人。”
谢暮衫脸色微变了变。他显然想到了什么。
阿染一弹指,从四面八方涌现出了不少和方筝手底下的人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衣人。“这些是属于我的部下。”又笑着去了看谢暮衫道:“放下剑吧,二少。我知你艺高人胆大,但也架不住那么多人。我保证不为难你们,说到做到。”那语声特别的真诚,仿佛谢暮衫不相信他就会碎掉一样的真诚。
谢暮衫看看他,又看看满脸自责的谢朝衣,叹了一口长气,放下了剑来。
等两人被一众教徒带走了。方筝才看了看阿染,涩声道:“你赢了,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少教主’?”又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道,“你刚才对谢暮衫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染微微一笑,“绝对是真的。就算我想毁约,教主也不许的。”
方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教主是那么吩咐的,他说那是他和谢玉帛两个人的事情,不让我们私自插手。”
第七章
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芳菲古木,柳烟成阵,袅丝吹庭,丽景余春,清阴澄夏。
谢暮衫看着窗外一方碧池清湖,只觉水面清澄,透可见底,水渌天青,仿佛能够洗涤人心似的令见者为之心台幽明。
此刻他正在掩日山庄的后院客房。阿染控制了掩日山庄后就命人把他与谢朝衣带到这里,用特殊的药物暂时废去了他们的内力,外面巡视着守卫,形同软禁。除之外,倒也招待得周到备至,令人找不出一丝一毫不满之处。
他看了会那湖,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身边许久不曾作声的谢朝衣。“朝衣,你还在生气?”
谢朝衣躺在床上,把头埋进金丝镂空的枕头里,闷声闷气地道:“我在生自己的气。你不要理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谢暮衫以为在他为阿染的事情生自己的气,便信步走到床前坐下,一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连染的事,并非你的错,连我不也被他骗过了。”
 
他虽然总是训斥谢朝衣毫无条件就轻信于人的滥好人态度总有一天会伤人伤己,但其实暗地里并不觉得谢朝衣那种残留着少年特有的天真任性的为人处事有多么的危险不好,甚至想要维护那种天真与任性——因为谢暮衫自己做不到,所以格外地想要守护。
谢朝衣哼了哼,却没动。“我气的不是这件事。”
谢暮衫眉峰一拢又散,“那是为了什么?”
谢朝衣把头埋得更深,闷闷地说:“我气的是我自己不争气,如果我以前有好好用功练武,今天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谢暮衫心下恍然:原来谢朝衣是在气自己因功力不及而被迫在那些人的挟持下被囚禁在这里!便想找些话来安慰他,却又实在找不到。而且这些事又涉及到他对谢朝衣的嫌隙心结,自然更是无话可说。
谢朝衣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只以为谢暮衫在怪他懒惰,心里更是难受。谢暮衫想不话来开导他,便索性一把拉他起来。看到他的脸时,却征住了。
 
谢朝衣的眼睛是略微湿润了的。满满的自责与恼恨,萧萧寞寞,全没了往日里闲云野鹤般清雅坦然自由自在的模样。
就有一阵刺痛像尖刀一般一点一点割着他的心。谢暮衫长叹一声,心疼地把谢朝衣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柔柔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儿时母亲常做的那样拍着他。谢朝衣头枕在他身上,也乖乖地仍着他的拍,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谢朝衣突然开口道:“其实我以前说的不是实话,至少不全是。”
谢暮衫眉骨剔了一剔,等候着他的下文。
谢朝衣脸不去看他,只幽幽幽幽地叹道:“我不想学武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你讨厌或者别的什么……我怕的是我自己。”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吐气非常的轻,宛若过眼云烟风吹即散,几乎就听不见了。
谢暮衫只静静地拥着他,神色淡然,清眸如雪,整个人都是那样浅浅漠漠冷冷清清的。唯在那漆黑似夜的眼底深处,却有一抹意有所悟的异色如烟而过,像是月光映在水中的细碎倒影,涟漪一过,就乱掉了。
谢朝衣的声音,缥缥缈缈的,好像是回荡在那十万海外仙山之中,听不清楚。“我怕我不能成为天才。你们都说我是个天才,说只要我肯努力就一定会成功,但我知道我不是的。我也有困惑的时候,也有不解的时候,可是我不敢说。我说了,就不再是天才,就是输了。你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好像是在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不能输——我是真的受不了了!万一我不能达到你们的要求怎么办?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我是一个人,而不是完人。我也有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可你们都是不那样想。”他的音色渐渐微弱黯淡了下去,“我是很怯弱很虚荣的,我已经习惯了你们用看天才的眼神看我,如果你们不再那样看我我反而会禁受不住,所以我只好放纵自己,至少这样一来,在别人眼中,我只是‘不肯做’,而不是‘不能做’——我真的是很怯弱虚荣的对不对?如果我肯早点承认自己并不是天才的话,今天的事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听耳边晨风簌簌作响,穿林过隙,清音阵阵,宛如梦幻。
良久,谢暮衫抬起他的脸,“你在怪我吗,朝衣?”他在念“朝衣”这两个字时,吐音特别的清晰柔软。
谢朝衣似是被他的呼唤所迷惑,只呆呆地摇着头。
谢暮衫淡粉的唇角微微翘了翘,犹如明月千里玉映珠光,越发显得容色清冷寒秀冰艳过人,谢朝衣竟是一时看得痴了。“那我告诉你,朝衣,其实我很高兴你的怯弱与虚荣。”
——这却已是谢暮衫能够御下防备吐露自己心声的极限了。
谢朝衣却只傻傻地看着他。谢暮衫看他这个样子,唇边的笑弧更弯。也不再接着说下去,只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谢朝衣散乱的头发。
谢暮衫性好洁,放到穿着打扮上,也一向偏爱淡色的衣服。这时他穿着月白色的繁丽华服,上面罩着层水色薄纱,袖口缍着一道银边细纹,纹样古朴典雅清贵华美。他雪色的手指在谢朝衣泼墨般的发丝间细细滑过,对比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谢暮衫的手修长纤细,肤色匀称如玉。就好像是被那玉色所吸引了一般,谢暮衫的手到了何处,谢朝衣的视线就跟到了何处。那手指轻轻勾挑之间的风致情韵,让谢朝衣不知缘何的就心尖猛地一跳,酥酥麻麻的,像是有小虫在一口一口地啃咬。
便鬼迷心窍地抓了他的手,凑到嘴边,缓缓含住他的一根指头。
这一下子,两人却都睁眼愣住了。
谢暮衫挑高了长眉,抽回手,看着那印在指尖上的浅色齿痕,只淡笑道:“朝衣,原来你是肚子饿了,在闹脾气呢。”
一听这话,谢朝衣白皙如瓷器的面色顿时莫名所以地通红如火。人面桃花,艳若朝霞。
谢暮衫却似是觉得他这样十分好玩,又伸过手去。指尖抚上他鲜艳的朱唇。“好吃吗?”这却近乎于在调戏了。
谢朝衣脸红得更加彻底,像只因被人踩着痛脚而汗毛直竖的猫咪,低喝警告道:“暮衫!你就这般喜欢欺负我?!”
谢暮衫回答得很干脆:“那当然。”略一停顿,又绝对是故意地添上一句,“因为很好玩。”
谢朝衣被他理直气壮的答话气得头脑发晕手脚脱力直哆嗦,差点就坐不稳了。
 
“我骗你的。”谢暮衫悠悠一笑,如云销雨霁冰雪初融。“我是喜欢你才欺负你的。”
谢朝衣闻得此言,忽然心里就很窝囊的连一星半点的火气都没有了。仅是脸红得愈加像是有火在烧。
——却早就把先前的丧气想法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回谢暮衫却不去逗他了,只又坐回窗前,捧着一卷古书凝神细读。
又过了片刻,只听到谢朝衣细声细语地道:“……多谢。”  
谢暮衫“唔”了一声,脸也不抬地道:“心情好点了?”
谢朝衣傻笑着从床上爬起来,靠了过去道:“你果然还是担心我的。”
谢暮衫侧了脸道:“我只是认为你那个状态愚蠢得发指而已。”
谢朝衣也不气,只笑得一派光风霁月玉洁冰清,贼贼地道:“暮衫,你害羞了。”
谢暮衫突地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屈指弹了他脑门一记。谢朝衣捂着头,另手去抢谢暮衫的书。谢暮衫侧身一让,避开了。谢朝衣反手又抓,却被谢暮衫弹指敲开了手背。
——两人就那样于这小小方寸之间极其细致的纠缠玩闹起来。
闹了半天,两人各有胜负。谢朝衣成功抢走了谢暮衫的书,代价则是一手背的指痕淤青。
谢朝衣举着自己的手雪雪呼痛,谢暮衫却不加以分毫理睬,只从桌上又拿起一卷书,专心致志地看着。谢朝衣见他不再陪自己打闹,也就敛去神态,不再闹腾了。
寂静之间,屋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        
 
谢朝衣懒懒地四肢大开躺在床铺上,哼了声,打破凝滞道:“暮衫……你说阿染他这样对待我们,是不是心底还念着旧情?”
“谁知道呢。”谢暮衫淡晒道,“也许是他有自信,也许是因为他有良心,这不好说。”
谢朝衣怀疑地看了看他冰清水冷般的淡漠面容,“暮衫,你怎么能那么镇定啊?”好像自己很沉不住气似的。
“着急也于事无补。”谢暮衫淡淡地说。
谢朝衣一撇嘴,半是假装半是真心地道:“话是那样说没错,可是……”
谢暮衫若有所思地一垂眼,“船到桥头自然直,而且——”
“而且?”
谢朝衣半撑起身去看他。
——而且总觉得父亲好像有什么阴谋在。
谢暮衫眼色一暗,却不转告谢朝衣自己的想法。只慢悠悠地走过去,打开被子丢在他身上。“昨晚一夜未眠,先睡觉吧。”
谢朝衣脸黑了一黑,抽搐着嘴角道:“暮衫,你这未免也太……”毫无戒心入境随俗了吧?
谢暮衫却不睬他,自顾自地在一边睡下了。
他似乎真的很倦,睡得很熟,又沉。纤长的眼睫在眼底拉上两道淡淡的青色。孩子般的睡脸,所有的高傲与冷漠的表情都消失了。
谢朝衣看着看着,也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就顺势躺在他身旁睡去了。

一道影子隔着窗纸在外徘徊,浅疏的,犹如蜃楼海市般瞧不清晰,只依稀可辨是个极年幼的孩子。理应在睡梦中的谢暮衫突然起身点了谢朝衣的睡穴,冰璧明眸看向窗外——
“进来吧。”他平静地说。
窗外的影子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不是很长也不是很短,“啪啪”的几下脚步声过后,连染面色麻木地走了进来。他一头黑发高高梳成成年男子的发髻,脸却还是圆小可喜的,只有那削尖的下颚才能隐约捕捉住他的坚隐与锋利。他穿了一件颜色繁多样式奢华的长衫,上面刺着金银双色的藤蔓秋草。稚嫩的容貌、成熟的装束、诡秘的气质,这三种分外不和谐的尖锐组合搭配在一起,却构成了一股让人心头阴凉凉明灿灿的引力,只想一探究竟。
连染走进屋的时候脚下全无内力章法,木然的表情像是一截刀刻剑剥的人偶木像,令人揣测不出他的心事。遭此场境,也许任何人都会怀疑他的前来居心叵测,然而谢暮衫却只是微微眯起了冷利秀长的眸子,启唇道:“想说什么,我会听。”
连染嘴角动了一动,又看了眼深陷黑甜梦乡的谢朝衣。谢暮衫察觉到他的视界,只体悟地淡笑了笑,“有些话,他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听到的好。”
连染心有戚戚焉地看着他,顿首道:“二少……果真是最宠三少的。”
他是在宠朝衣吗?谢暮衫暗嘲一笑。或者兄长朝衣还有连染他们都是那样想的吧?但他其实并不是为了谢朝衣过得好而宠的,他会宠他,仅是不想让朝衣彻底长大而已。不想他长大了懂事了就不再会依靠自己敬畏自己……远离自己……所以他纵容他宠溺他放任他随意,只为了谢朝衣不会离开他的身边,继续和他若即若离。
造成谢朝衣今日苦于己身幼稚切肤之痛的根源,正是他谢暮衫自己。
朝衣……他在自己的眼内眼外一日比一日地急速成长着,可能很快就会脱离他的掌控轨道,这个事实让谢暮衫欣慰暗喜又焦躁失落,追本溯源那份自私劣性的由来因果,自己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或许,或许……他只是——怕寂寞。
一个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无忧无扰无声无色无味无觉无始无终的寂寞。
谢朝衣,是那个可以疏解通导他那无凭无据恍恍无形的寂寞的人吗?
谢暮衫,又真是选择了谢朝衣作为排解安抚自己寂寞心怀的对象吗?
念及此处,谢暮衫半弯的眼眸之中隐现孤光流莹。“有没有人说过,你转移话题的本事非常生硬?”他的声音清冷自持,暗含磁性,偏又在尾音勾勒着一丝天真无邪的郁亮透彻之感。这时他语声清透地笑语蔚然,让人听了就是一阵痒麻酥软,几快无可自持了。
连染苦笑了下,脸皱成了一只小小的寿桃包子,只干干说:“二少不想问问,我是怎样骗过你们的吗?”
比如那顿刻意的痛苦,比如那场安排的追杀,比如那次预计的吐露……他一面撒下罗网一面设下陷阱一面布下诱饵,一面使谢暮衫觉察到他的一部分身份一面又用谎言编制另一部分的身份。连染知道谢暮衫一直在防着他,只怕自己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可谢暮衫后来还是跌了下去——骄矜如他傲负如他,面对如此接近于挑衅的挑战,又怎会光自按兵不动?试探和反击,探索与隐瞒,相近的套路在谢朝衣看不到的地方不止不息的来而又去去而又来,最终是连染利用谢朝衣的真挚成功骗倒了谢暮衫,所以现在他胜利了,他失败了。但是斯时此地,连染功成名就一举扬威,心中却不觉半分欢愉。那就像那一年,他得到了通往教主宝座的咫尺距离,也同日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相亲之谊一样。得到的,失去的,原来却都并非足够等价。
“如果你想说,我就不必发问;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又有何用?”
谢暮衫凤眼一斜,清寡笑容凛然如刀。
“如果你只想要借此舒缓你我的关系,那就大可不必了。”
气氛忽地微僵上了。
谢暮衫一语既出,只盯着连染笑脸不改的侧面,慢慢道:“还是说,你需要一个手下败将作为听众来满足你的自傲自信?抑或说,你是克制不住自己负罪歉仄,想以向我吐露真相的手法来减轻自己的内疚?连染,不论你抱的是哪一个想法,或是几者兼而有之,都不像是你的为人。”
谢暮衫难得在外人面前讲那么多的话,说到末尾,自己却禁不住笑了。他修眉细目,凤瞳重光,这一笑风生水起,当真是冰销雪融、满室华光了。
连染却被他笑得有一丁点的不自在,低问道:“二少在笑什么?”
谢暮衫敛了浅笑,直截了当地道:“我在笑我自己一直因为你的年龄心机而忽略了你的特质——其实你的灵魂的某一块碎片,已经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不是吗?”
明知对方是在激怒自己,连染还是无法自制地惨变了颜色,灰白参杂,僵滞地颤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暮衫似是笑了一笑,那笑容散逸在空中,竟略似了兵不血刃绵里藏针的嗜血残忍。“我说你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了你被种下莲蛊的那一刻——也就是你十三岁的那一刻,对不对?虽然你看起来只是个长不大的娃娃,但你本并不小,甚而有可能比我和朝衣还要大,对不对?”
他一连两个“对不对”,直把连染说得悚然而惊,一手扣住谢暮衫的琵琶骨,力气之大手劲之强连谢暮衫都有些微吃不消。“你——你是从哪里的来这个消息的?你又都知道多少详情?”他吉彩娃娃般的面庞狰狞如鬼,吐声发音却气若游丝,很是费力。
谢暮衫一抖肩,借着巧劲卸下他的手力。“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莲蛊是你们天衣教用来统领门下教众的一种手段。每一个教徒加入天衣教,都会被植入子蛊,而教主身上的莲蛊就是母蛊。子蛊母蛊同气连枝,当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又略有不同,那母蛊可以脱离子蛊而独立存在并控制子蛊宿主生死,反之却不可,而那母蛊一旦受伤,子蛊也必会遭受牵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正是历代天衣教上下教众一致同心永不背叛的秘密。不过,这莲蛊也并非全无缺点,若有人想要培植母蛊,则那人必要承受与重意心念之人生离死别之痛,再,中蛊者,自蛊生莲开之日起,究其一生,也无法在生长丝毫。且,宿主其人,不论功力强弱,至多都无法活过四十岁。”
他一长串话说到这里,却自停了一时,只静望着连染恨怨惊诧四色斑驳的黝黑眼瞳。
“你现在,倒是真正多大了?”
一室空静。
连染面上乱彩峥嵘变化几千繁落,最终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颤抖之身,虚脱般有气无力地回道:“……十七。”
这一说,却仿佛有什么坚持信念,就在那一瞬间碎掉了。
他本只比方筝小上一月,幼时二人身高相仿不分轩轾,及至身材初起拔高之时,他虽因童年营养不足而导致发育缓慢,却也不会落下太多高度。可自从十三岁那年之后,如今两者并肩而站,却已是高低立判,几乎差了辈分一轮了。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他还不到为了自己逐日步向死亡而悲哀苦闷的时刻,但却已然是个慕色知春的少年了,自然也会有上一些少年之间才有的尴尬而又窃喜的私事。连染在教中身份尊贵,平日除了方筝无人敢与他擅自随便接近,对男女之道始是半知半解的,有时见到方筝和教内女子嬉戏调笑一夜春风,也只全做寻常之事,没有半丝遐思绮想。这趟出来碰上了路明娟,他才算真真正正了透到女人于男子之间那种天然浑彻避之不开的牵引和引诱——可在路明娟眼里,他却还是个孩子,也只是个孩子。
连染忽又想起了那高高在上的天衣教主笔挺却纤小的骨架身形——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心思一样愁怀,才会带上那宽篷大帽遮挡自己枯死不老的青春韶华呢?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偷偷想着念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长大?
莲蛊带给了他一生享受不尽的权力荣华,也带给了他一生挥退不去的揪苦遗恨。谢暮衫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在他发脓溃烂的伤口上横刨竖割,鲜血淋漓蜿蜒。
却只听谢暮衫冰冷却诱惑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响:“你想不想重新长大?”
连染浑身一震,随即深深一下吐息,整了乱容道:“二少不用费心,除非一死,否则莲蛊是无可解救的!我虽想长大,但更不愿死。”
谢暮衫轻笑一声,“阿染,你好象误会了什么关键呢。”
他从来都直呼连染的姓名,当此关头却是叫的“阿染”,其中分别,实是难以言喻了。
连染呼吸一屏,“误会的关键?”
“我没有说解蛊,仅只在说重新长大。”谢暮衫矫正他刚才的话。
连染先是一呆,苦苦思索片刻后,一星半点不敢相信又期待相信的微弱光芒跃上他的脸。“二少是说,你找到了轮回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轮回草,再轮回。此物生长孕育于空无虚缈的传说之地,十数年开一花,十数年结一果,果实采摘只有一刻之限,过时则落,落地则废。这轮回草培养看护都是难中之难,所得之果却近是百无一用。普通医者对其多半不知,偶尔有一两所知甚详者,也不会白花气力得不偿失地培种轮回草,因而连染虽也曾有耳闻轮回草之名,却向来都当是不可轻信的流言,也因而他现下知道谢暮衫很可能有关于轮回草的下落后,竟然是惊喜得快要傻掉了。
万物相生相克,一啄一饮,皆有定数。众人眼中轮回草的无用果实,也恰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让莲蛊母蛊宿主再尝成长之喜的绝世良药!
谢暮衫却摇首道:“找到轮回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连染又是一呆。是谢玉帛找到的轮回草?他堂堂谢家家主一代大侠,又要这轮回草何用?联想到天衣教主语焉不详的吩咐,连染猛地一讶:难道那谢玉帛和教主,真的有些不可言说的牵缠过去不成?
只见谢暮衫回忆道:“这轮回草,是父亲倾尽谢家势力苦寻数年才偶然得之。而父亲用尽千方百计把轮回草迁回谢家细心植护之事,却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了。它是今年初春结的果,只有我和父亲知道它的保藏之所。”
他口上说着,心中却是和连染一般的惊疑不定。父亲,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才会在那典籍之上详细注明了莲蛊的各种相关事项?可你又为何会对这一隐秘知晓得如是清晰?这一次你只让我和朝衣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又有何深意在内?我和朝衣被一困数日,为何你至今音信全无?而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武林浩劫,又是否藏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内幕隐情?
越想越混乱,谢暮衫揉了揉眉,合上眼眸,默念静气心经,心田瞬即自琐碎嘈杂回归一片空灵。
“好了,我的底牌已经亮出来,现在你我之间的地位也应该比较公正了吧?连少教主,你来这要和我谈的条件,也该再新掂量一下了吧?再说,哪怕你不想要轮回草,谢家的实力,难道你也不放在眼中吗?”

模模糊糊之间,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身畔轻声耳语。
嘴唇被某样冰凉的物什轻轻挑开,继而有微涩的液体沿着喉咙流进肺腑。本能地感到危险,路明娟竭力睁眼,却只见视野朦胧中,男孩子稚嫩幼小的面容上包含着超越年龄的深沉与忧伤。
“忘了吧——”
那孩子在自己耳边轻柔地低语着,甜脆灵娆的嗓音带着催惑人心的妖气,传入路明娟耳内,她便忽感神思困顿迷乱了,理智缓缓抽空,反有更强烈的睡意交替而上……这是……
忘川。
传说之中可使万事遗忘消弭的稀世奇药。
连染想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吧,所以才会不想见她失望的目光,才会选择让她忘了他,才会想让她得到自己所无法给予的幸福。
“你若是真喜欢她,就不该让她忘了你。”
一把轻讽慢嘲的清冽音色轻飘飘地落了进来。连染回首一望,方筝正立在门口,眼神晦涩地看着自己。
“你来了。”
圆圆小小的娃娃脸轻仰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童音蕴着丝丝甜味流泻而出。
方筝却一侧身,寒着脸行礼道:“属下右护法方筝,参见少教主。”
天衣教中,以教主为首,下设左右护法之责,本来都应是由身为天衣教的创立者的历代绮离家族之人所继承。但上一代的绮离家人脉稀微,又逢动乱争斗,高手相继陨落失踪,独有现任教主绮离迦若硕果仅存,兼其未有后代,因而才破例在外寻找资质优秀的孩子分武、蛊、毒三道加以培养来承袭延续下一任天衣教主与左右护法之位。方筝之前因参与争夺教主之职的缘故,只对连染直呼其名,如今他遭此惨败,心灰意冷之余,也算正式承认了连染的地位,是以才特地更换了称谓恭谨以待。
连染心中既喜还忧,他终于扫平了通向教主宝座的最后障碍,也终于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方筝……”连染抿直着唇,半晌,只涩哑地道:“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千言万语归为一句——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但曾经也只是曾经。”
方筝阴沉着眼,冷冷地说。连染注意到他的眼睛是那种琥珀色的,眼珠颜色极浅,像是透亮而透亮的溪水,清澈而清澈的空气,浸染着入骨入髓的疏冷寂凉。
“你还恨着我呢,方筝。”他低低地说。
方筝却绕过他判断,缓步袖手上前,看到躺在榻上的路明娟时忽而微皱了眉目。“既然少教主会把这个女人带回来,就应该已经能明白我的心绪了。”又微微笑了一下,华美风流,“这女子倒也真是个美人,难怪你会喜欢。佳人如火,连我都想一亲芳泽了。”
连染低目看他,又不自觉地以身挡住路明娟的身影,警告道:“方筝,明娟可不是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子!”
“这样就受不了了?你的独占欲还真大。”方筝歪歪头,好似讥笑地柔声道,“你明明对我做过比这更残忍的事。”
连染垂目,“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可你杀了罗雅。”方筝冷笑着否定。他依旧是柔和的语调,那双清透的眸子里却反射着冰森如剑的怨恨。
——罗雅,就是当年参与教主护法之位竞争的第三人,也是绮离迦若唯一的女弟子、方筝私心倾慕的对象。
对上他的指责,连染只娴雅一笑,如沐春风。“她是正道派来的奸细,该杀。”
方筝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连染,真相为何,你我都知之甚明,你也不用睁眼说瞎话。”
他又斜眼瞄了连染凝然不变的笑颜一眼,“如果罗雅不是最有可能夺走教主之位的候选者,你会那样杀了她?”
连染默声不答。
方筝伸手指着连染挺翘的鼻尖,靛蓝华衣上印染的七色妖蝶斑斓绚丽似要破茧而出。
“她那么一个纯真晶莹有若露水般的女孩子,只因蛊术精通深受教主器重阻碍了你的前程,你就找个借口‘证据确凿’地杀了她!别人都想信你的说辞,但唯我不信!你连和你从下长大亲如姐弟的罗雅都下得了手,却居然还会对另一个人动真心?”他直直盯着连染幽深的双眼,眸中精火愈燃愈亮。“你只不过跟着谢家兄弟几天,心就不安分了吗?连染,我都不晓得原来你是这样的心软。”
连染静静听他说完,却只叹气道:“方筝,我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你是知道我的。”
方筝眼中痛色一闪而灭,淡淡道:“我已经不敢再知道了。”
连染浅蜜色的小脸之上的平祥笑面轰然而碎,神色黯然地道:“他们……很像罗雅。”
方筝怔了一怔,神情迷惘苦乱,如同迷了路的孩子般纯然无害。
连染眼底异光暗暗一闪,顿了良久,只恳切地说:“那件事,真实并非如你所想。方筝……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能不能?能不能?
方筝略显动摇。连染说话的语气那么轻那么柔,就像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捏在手中,稍一用力,就化作了粉粒,叫你由不得不信他。
他——要不要信他?当年之事确实有所疑点尚待查清,连染也可能确实迫不得已。可是在目睹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后,他还能有勇气有坚定再信他吗?
正自挣扎间,又听连染温声道:“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方筝。”
方筝别开了眼,“你已在这次武林大会把天衣教的声名推向了顶峰,还要我这败者何用?”
连染摇摇头,“我们毕竟是侵略的外来者,过往又有着不好的名头,名不正言不顺,且又根基不稳,短时之内,固守大局才是重点。更何况,江湖,远远要比你我想象得还大,此次虽胜,也不过是一时之胜、短暂之胜,要做的,还有很多。”
他定定直望着方筝,忽然握住方筝的手,紧紧的死死的,语声央切哀求地道,“我们从前说过,要一起指点江湖纵横天下,方筝,为了我们共同的抱负和愿望,你留下来真心帮我好不好?”
方筝死咬着嘴唇,想要拒绝却又无从拒绝,竟不能马上做出回应。
看出他的踟蹰,连染轻轻展颜一笑——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达到目的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方筝是他特意保留的一根刺,提醒着自己权力之下的险恶,冲淡着自己高处独寒的寂寞,镇压着自己无力操纵的局面。他在利用方筝,他也清楚方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被自己所利用——为了罗雅,为了野心,为了报复,为了方筝他自己……
方筝啊方筝……连染提眼细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衣着鲜艳彩丽,同样的衣物,如若穿在别人身上,总会显得过于花哨轻浮,穿在方筝身上却有了那样一种六朝烟水公子年少的轻狂与韵致,纵使轻慢,纵使狂放,但那也是都是干净纯粹的,就像方筝的人——他是一个很干净纯粹的人,就是那些执念欲望仇恨怨愤也都是干净纯粹的——而自己不想失去那分干净和纯粹。
方筝,他已是连染与童年时光仅存的牵连与羁绊了。
即使连染说的并不全都是实情,但他希望方筝帮他的心却是真实的。这一点,方筝自信不会有错。
而我,仍是对你无法拒绝。
所以他说:“我帮你。”
连染猛然抬目。
方筝从他的握力中抽出自己的手,空落落地笑了。“我拒绝不了你,连染……从很小时起,我就知道了,你最毒的不是你的毒,而是你的心。”

如今算来,之前发生的事,都像是浮生一梦那样,毫无意义可言。
谢暮衫望着茶杯上袅袅不绝的热气,静静地想。
他现在已经不在掩日山庄,而是在谢家的主厅,与自己的父亲兄长同堂而坐,三人相视无言。
而那个在淡出江湖二十年之久后又为了两个孩子的安全而重新现身、有如宿命一般再度对抗老对头天衣教并且再度取得胜利的男人、宝刀未老的“九州一剑”谢玉帛,正十分没正经地软靠在主座上。他右手手肘顶在扶手上,以手支腮,身子懒懒软软地半躺半坐着,全没半点绝世高手的风采气度,却无人胆敢也无人有资格笑话他,只因谢玉帛已以自己的实力从新奠定了自己在武林中众口相传已九“江湖第一高手”的宝座。
九州一剑谢玉帛,一剑光寒照九州。
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肯定,也是对他的尊敬。
谢朝衣在被谢玉帛一并救出的众人口中听到这个甚为拉风的称号后,对自家老爹过往的辉煌事迹连声高呼不可思议,一脸“你们真的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的表情。谢暮衫却只心下凛冷地遥望着父亲极端熟悉而又极端生疏的脸,什么话也不说。
谢玉帛可以断定谢暮衫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几分自己的算计,也就在归家与谢晨裳处理完善后事宜后立马把他一个人叫到自己跟前,打算如果谢暮衫问起,自己也就顺水推舟地告诉他真相。但到了目前为止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谢暮衫都没有张开金口说过半句话。谢晨裳左右无事,赖着不走看好戏。谢玉帛却也不着急,就那么等着他、看着他。
又过了会,直至慢慢品完茶,谢暮衫才波澜不惊地问道:“你,不怕那个人反悔吗?”
谢玉帛温温吞吞却极具信心地说:“他不会。”他的语气轻轻的、散散的,如同一江春水脉脉东流的苍倦慵懒,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惊扰到他、激怒到他。
于是谢暮衫又不说话了。
他提防着连染,提防着一切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陌生人,却忘了提防自己的父亲——这正是他此行最大的失误和教训。
也许,也许,他就跟朝衣一般,还是太过天真。
谢暮衫又回眸看了一眼端坐如钟的谢晨裳。他的面上带着隔岸观火的洞悉沉稳和举重若轻,显是熟详内情的。
却只听到谢玉帛声气闲舒散漫地说:“这趟出来,你和朝衣变了很多。”他说得很平常自然,和稍微熟悉的普通人之间偶遇相见时的闲话家常并无二致,却无由让人心中一崩。
谢暮衫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低眉敛目。“人总是会变的。”
“是吗?”谢玉帛笑笑。他的刘海很长,几要遮住了眼睛,却懒得去搭理。这一笑间,眼中的泠光在黑发后闪耀如星。
谢暮衫飞快地坚定重复道:“是的!”速度之快、应声之响,连他自己都微有点吃惊。
谢玉帛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底气地不足,只略坐直了身,笑了一笑。不存一丝生气。
“改变,在人们未曾亲眼见识到后果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好、是坏。”他轻柔地说,那声调竟然特别的斯文柔软,比水更柔比风更软,像要全部溶化开了似的。“但是,选择接不接受改变的权利,在你的手里。”
谢暮衫放下茶杯,避过他审视自己的目光。“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玉帛玩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红,却依旧是洁白清爽的。“既然已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后悔。”他五指紧握,却只握到一团看不见抓不着的空气,“莫忘记,得到的、失去的,那全是缘于你自己的决定。”
谢暮衫把手笼在袖子里,一字一停地缓缓沉声道:“我、不、会、后、悔!”
谢玉帛玩味地盯了他半天,忽而宛然一笑,意味深远地柔声道:“暮衫,你的心乱了。”
谢暮衫一怔。z
他忽感到一点被人当众戳穿内心浑身赤裸见人的羞耻和难堪。
本能命令自己必须否定,质疑的话却死死卡在嗓子里,无论怎样也都出不了口。
谢玉帛却似已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他没精打采地站起来,腰间佩饰叮当作响,然后就这样走了。
他走得很潇洒,仿佛今天他召谢暮衫谢晨裳来这就只是为了和谢暮衫说上那么晦涩不明的几句话,现在话说完了,人就立即走了。
可谢暮衫却很有些潇洒不起来了。y
得到与失去,那全是缘于你自己的决定——谢玉帛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沉沉压在他的心头,不是很重,但却持续不断地辗转倾轧,那时有时无的钝痛仿若隐藏在痊愈之后的伤口中的一根小刺,一下一下地扎,让自己很轻微地疼痛着,难以呼吸。
他想要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他不想失去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那答案太可怕,谢暮衫不想明白,可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去明白——明白了会后悔,不明白也会后悔——他进退两难,也只能被动地拖过一时算作一时。
忽然有个影子挡住自己眼前的光线。谢暮衫唤回游走的神志,只看到自谈话起始就一直被他和父亲无意识地忽视的谢晨裳正立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谢晨裳脾气爽朗随和,朋友缘极佳,处事手腕也是该圆滑时圆滑该强硬时强硬,可说是谢暮衫和谢朝衣的综合者。若不是因为故去的谢夫人在怀孕时受了内伤,致使他留下天生不适习武的缺憾,这谢家家主的位子也不会只在谢暮衫与谢朝衣间争夺竞争了。谢暮衫平日里对自己这个兄长也颇是敬重,但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忌讳。谢晨裳个子虽高,身材也算高大,威胁性却一向很小,可是这时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却有一种令人不能忽略的魄力在。
谢暮衫被他看得不自在,他后背一挺,起身低问道:“兄长在看什么?”
他一问,谢晨裳眼神里的威严立时散落不见,只迟缓地道:“我也觉得你和小三儿的关系好似有所变化,可又找不出是哪里变了。”他一乱,就去抓自己的头发。“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父亲一样看出些东西来。”
谢暮衫垂眼看着脚下,脸上除了漠然还是漠然。“兄长想看出什么东西?”
谢晨裳想了想,更换了口气道:“看出一些你在逃避的东西。”z
谢暮衫微蹙了蹙眉梢,心意烦躁地冲口而出道:“我没有东西可供逃避!”
谢晨裳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叹道:“暮衫啊,好歹我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哥哥,你不会真当我那么没用,白生了一双招子吧?”
谢暮衫微微僵硬,他镇了神,侧身而过,语带恭谨地道:“兄长误会了。”
又冷又坚的冰山果真相当难搞呢,何况对方又有心避讳。谢晨裳为自家二弟死不开窍的顽固脑袋长叹一声,敞开天窗说亮话:“暮衫,你这几天在照镜子时有注意过自己的眼睛吗?”
谢暮衫闭目,脸色淡淡如纱,分不清晰表情。“小弟愚钝,请兄长明言。”
谢晨裳知他表面越是恭谨心下越是想逃,却也不说破,只从容不迫地深看着他。“你的眼底,有东西在动。”
谢暮衫已打算离开的身形又转了回来,抬眸一望,本不想问,却还是约束不住地问出了口:“是什么东西在动?”    
谢晨裳看着明显在自欺欺人的小弟,不觉又叹了一声,温言道:“那个东西,叫做心动。”
谢暮衫闻言轻震,掩睫道:“兄长你看错了。”z
谢晨裳打了一个哈哈,从善如流地说:“你若非要说是看错,那就算是我看错了吧。”
谢暮衫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谢晨裳——这个男人真的很不简单——也许在这个家里,真真正正与谢玉帛相似的,就是他。
而且他们都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
父亲为何要对自己说那种话?大哥为何要对自己说那种话?谢暮衫扬了扬眉毛,秀颀微斜的凤眼挑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以他们的聪明,难道就弄不懂有些事一旦挑明,后果只会不堪设想吗?
——还是说,他们要的就是那份不堪设想?
突然就觉得好烦好累。人心难测,心思难猜……这个谢家,也就只有朝衣是真的了吧?
想到谢朝衣,谢暮衫只感知到心底一阵针刺般痛惜的温柔,就连每一次的吐吸,都似了沉重的舒展。那就宛如冬日的第一捧新雪,晶晶亮亮的,一眼望过去,天鹅丝绒般的格外雪白温暖。
而他,只想得到,不想失去。
这情愫不大对——谢暮衫猛然醒悟,颜色稍变。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探察到改变发生的潜移默化与无可挽回。
某些人,某些情,某些事,改变过后,的确是再也不同了。
他站在门口,明丽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却是浅青色的苍白温冷。谢晨裳凑到谢暮衫身边,略略一笑,眼沉如深井。
“暮衫。”
他的笑容是暧昧而神秘的灰色,几许狡黠,几乎撩拨。
“你心动了,又是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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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谢暮衫整理完由自己负责的外出后就一直搁浅的事物,遣下了他人,摆好文书,正要更衣入睡,却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来吧。”他解着衣物的手一静,复又把样式复杂的锦衣披上,对着门说。
门开了。谢朝衣从门外悄悄地探进头,秀眉微聚,小声道:“暮衫,你睡了没?”
谢暮衫见是他来访,只示意他把门关好,便自脱下外衣。素色的中衣穿在他的身上,倒也无甚不雅之处。都忙完了,才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睡了你就不会进来了。”
谢朝衣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这番举止在他做来却无一点滑稽幼稚的感觉。小步跑到谢暮衫跟前,拉着他的袖子,讨好地摇晃。
谢暮衫淡然看着自己的衣袖在空中划上划下,“怎么了?”
“陪我出去吧。”谢朝衣说。
谢暮衫抬手收袖,动作宛如停云流水。“出去干什么?”
谢朝衣空明灵动的杏眼中含着憧憬的微光,“赏月。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六,风景正合适。”
谢暮衫偷眼一望桌子上将要烧到尽头的残烛红蜡。“就现在?”
谢朝衣点头道:“就现在!”
“几个人?”
谢朝衣指了自己一下,又指了谢暮衫的脸一下。“就我们两个。”
谢暮衫默然片刻。
谢朝衣以为他是在默许,又怕自己弄错对方的意思,只好确认地问道:“答应了?”
谢暮衫摇摇头。下午谢玉帛和谢晨裳的话还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不散,搅和得他只要看到谢朝衣就会心乱。在自己理清思绪之前,他暂时实在不想再和谢朝衣有过多无谓的牵扯。
谢朝衣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接近死缠烂打地劝他道:“去嘛。就出去转一转,不会花你多少功夫的。”
想到上次自己也是这样被他拖下水抓鱼,谢暮衫敬谢不敏地道:“不用了。”
“暮衫——”谢朝衣不死心,拉长了尾音求他。
谢暮衫推辞道:“我没空。”
谢朝衣不放弃地道:“去一下又不会死人,再说你不是都做完事了吗。”
谢暮衫又说:“我也没兴趣。”
谢朝衣仍旧没有放弃,“兴趣是可以培养的,或许你看一会就有兴趣了,这谁也说不好。”
——两人一路对话下来,好像说得全都是废话。
“你呀……”感到某种甜蜜的无奈充斥着胸口,谢暮衫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好,暮衫?”
谢暮衫睨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算我怕了你。”
谢朝衣一喜,“你同意了?”
谢暮衫却自不理他的欢喜,直接出了门。
夜晚的天空是黑色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琼宫桂枝上面影影绰绰地点着几点黑色,月色如旧,不见来途,不见归处。
“到那边去。”
谢朝衣挽着他的手往前走,绕过一片园景山水,在一个凉亭停下了。幽深曲折的宽大庭院,人却找不着半个,想来都被他事先支开了。谢暮衫心道原来他是早有预谋,难怪有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又垂眸一观,青色的石桌上很应景地摆着一樽酒瓶。
疑惑的视线落到在场的另一人身上,“杯子呢?”
“杯子?”谢朝衣听完就是一呆。
谢暮衫抬起酒瓶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轻哂道:“你叫我出来,就是让我们俩共饮一杯吗?”
谢朝衣猛地反应过来,脸红得尴尬,嗯嗯啊啊地道不出只言片语。
谢暮衫却像没事人似的将瓶盖掀开。只见那酒液淡青如碧,如玉一般的晶泽温莹。上层浮着几朵嫩黄的花瓣,略嗅一嗅,便有一股像是江南十万里水色波光的酒香伶透而出。是桂花的香味。
“好了,过来吧。你什么丢脸的样子我没见过?又不在乎再多一次。”
这话一出口,搞得谢朝衣更郁闷了。
两人坐在亭子里大眼瞪小眼,无声的气氛,只有盛着桂花酿的瓶子在两个不同的主人手中换来换去。
过了一刻,谢暮衫放下已经空了的瓷瓶。“没话说的话,我先走了。”
谢朝衣一手拦住他不放。谢暮衫扭头看他,象征性地动了动。“你来找我,到底有何事?”
谢朝衣深吸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庆祝一下。”
谢暮衫好笑地瞅着他,“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庆祝我们还活着。”谢朝衣明快而认真地回答。
谢暮衫愣了一下。
和有所猜测的自己不同,谢朝衣并不知晓幕后的真相,于他来说,在掩日山庄的那一段时日,真的可以称得上千钧一发生死攸关。况且谢朝衣自幼就被家人无法无天地宠大,家世清华尊贵,武艺高强运气也好,又素来不甚掺和江湖中事,本质上还是一个雏鸟般的大孩子,自然更是对此心有余悸了。
一时不觉有些怜惜。
便去抓住了他的手,柔了语调道:“感觉得到温度吗?”
谢朝衣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呆呆地点头。那肌肤相贴的感触温温凉凉的,如冰如玺,就像他的人,清冷,但真实。
谢暮衫淡淡一笑,像是早绽的白昙。“有温度,有感觉,那就代表我们都还活着。”
谢朝衣眼色茫然的靠上前去,手上却抓得更紧。谢暮衫低敛着眼,只见到那近在咫尺的面庞,明眸柔肌,绛唇贝齿,朦胧湿润。月光千丝万缕,罩在谢朝衣的脸上,酷肖了白露丽色,令人一望而醉。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个非常坚固的壳坏掉了。
连带着,心也跟着坏掉了。
父亲说他心乱了,兄长说他心动了。那么,那个让他心乱心动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z
谢暮衫浅利艳冶的双眸徐徐一沉,一手缓扣住谢朝衣的手,十指相交;另一手慢慢抬起他的脸。重叠的视野,一分一寸,俱是惊心动魄万劫不复的缱绻缠绵。
嘴唇相近,呼吸相近,然后,移开,擦肩而过的遗憾与庆幸。
谢暮衫凑到似被冻住了的谢朝衣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不得不承认,戏弄你玩,真的很有趣。”
他在做出这等事的时候的语气都照旧是疏漠冷淡的,没有波折起伏,就如同那个差点发生的接吻和他平常的起居行事没有任何不同,一点特殊的含义都不存在。
“——!” y
死寂过后,是不可遏制的勃然大怒。谢朝衣也不知打哪来的决意勇气,竟将谢暮衫一把压到在地!
不曾料及设防之下,冰冷的石板直磕背脊,这让谢暮衫闷哼了一声。他的衣领因为谢朝衣的大力而略微敞开,露出线条纤细优美的颈子。像是被心中沸腾的挫败感与那柔白的肤色所吸引驱使了一般,谢朝衣突然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舌齿间的厮摩纠缠,味道却是腥咸的。
那是血的味道。b
有人在细细喘息着。明明是极轻极微的喘息,却又听得无比分明。
激烈的,柔和了;愤怒的,平息了。
像是一场折磨终于迎来了终结,像是一个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温情渐渐取代了粗暴,旋即是细水长流的温馨甜美。微醺微热的意识,桃花般艳冷的淡香,牵牵扰扰,意乱情迷。
打破了底线,突破了心障,就会开始觉得不够,就会开始想要更多。
谢朝衣迷蒙地抬起头,就想去亲吻谢暮衫的唇,却在看清他的眼睛时怔住了。
深若点漆的凛冽凤眸,黑白分明,冷质清娆,雪意纵横。
——那是暮衫的眼睛。
——那是二哥的眼睛。
谢朝衣止不住地颤抖了。深入骨髓的禁忌与恐惧捕捉住了他。对自己的,对谢暮衫的,对他们两个人的。
最后一道掩饰已然破去,可他至今尚无准备。
风乍起,树欲静而不止。
谢朝衣慌慌张张地推开了谢暮衫。
“对、对不起!” g
然后他就那样慌手慌脚地跑走了。近似于落荒而逃地跑。
谢暮衫坐起身,冷冷静静地远望着谢朝衣的背影,像是在望着一份业已判定的孽缘与宿命。垂在身侧的手一握又松,却是空空如也,连空气都没有留住。
他忽然笑了。
晚风凉如水,果然只着中衣还是冷了些。谢暮衫拉紧了衣襟,按着颈间出血的伤口,想。被啃咬的地方有着隐秘的痛楚,一跳一跳的,像有一根天蚕丝线在紧紧缠绕着心,越勒越深。
“胆小鬼。”
低低的喃语,不知说的是谁。
第九章

“最近你一直在躲着我。”
书房内,谢暮衫看着那凤纹雕花的青铜香炉之上燃起的如柳青烟,向来人微讽道:“何时又有空来找我了?”
谢朝衣直愣愣地杵在门口,四下看看无人,才踏进门,坐到谢暮衫手指的座位。他踌躇地看了谢暮衫一眼,未及说话,脸却先红了。云霞般的绮丽多姿。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透明一样,连每一根细致的毛发都纤毫毕现。
谢暮衫合上手中校对好的账本,与其它看过的几本一同放在桌旁。他转眸看向突兀的到访者。那眼神清清淡淡,和以前没有丝毫差异,仿佛半月之前的那一个晚上的脱轨完全未曾发生过一样,一池春水,风过无痕。
谢朝衣一阵心安,偏又觉得莫名不忿,只低头说:“我想出去走走,过来跟你告个假。”
谢暮衫“哦”了一声,“父亲他们知道吗?”
谢朝衣摇头,“当然不知道。我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的,可又怕你们担忧,才来跟你说一声。”见谢暮衫不赞同地启齿,他忙截道,“你反对也没用,我注意已定,谁也改不了。”
谢暮衫微微皱眉,往他的方向扭过身子。“近日家主的评比即将展开,你我身为候选人之一,怎可私自离开?”
谢朝衣笑了一下,很素很浅,如同水墨画般的烟色缥缈。“我早说过,这个家主我根本就不想要。”他说得很坚决。
他本以为少了竞争者谢暮衫会高兴,那人却神色冷然地垂着眼望向窗外,不去看他。
“暮衫,你那是什么回应啊!”
谢朝衣眨眨眼,不解地问:“可以当上家主,不是你向来最想要的吗?”
谢暮衫两手一屈,抵在下颌,“曾经是。”
谢朝衣好困扰地想了想,“也就是说,现在不是喽?”
“是,也不是。”谢暮衫垂睫,轻轻道。他将手摊开,初夏的风拂过冰凉的手心,很温暖。“最重要的是什么,如今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迷失了。
昔日拼命也想要抓住的东西,不知由何时起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也许从最初就不曾重要过。
只是,替代那个自己永远不能也不应抓住的东西而已。
——想替代什么呢?
——又能替代什么呢?
你这个自我欺骗的傻瓜。谢暮衫暗叹一声,承认吧,你是个胆小又自私的傻瓜。认为对惊心的事实放任不管维持原状,就不会受伤。
抬目,灿亮的光下中,细小的颗粒微尘飘逸不定,纷纷扬扬地旋转而坠。
压回内心的躁动不安,他绷着脸,表情纹丝不动地说:“而且,我也不想要你的施舍。”
谢朝衣愣了一愣,急急解释道:“这不是施舍!”
谢暮衫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似乎从来没有认清过他,又似乎彻彻底底地认清了他。“不是施舍,又是什么?”
“是——”谢朝衣接不下去了。
谢暮衫替他说:“愧疚?补偿?逃避?推托?不管原因是属于哪一个,我都不可能高兴。是我的,就要用我自己的手亲自得到;不是我的,你送给我,我也不要。”  
他笑得自负高傲,顿了一顿,又神采淡然地提醒道:“且,你可曾想过,这个家主并不是你相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谢家的下仆门人早已因此事而分成两派,彼此水火不容。你走了,家主落在我头上,他们又该怎么办?”
谢朝衣浅浅一笑,宛若江南。他放心地道:“你不会故意刁难他们的。”
谢暮衫回首,冷冷一笑。他的笑,像是寒江映雪,温软而又寒冷。“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心。”
谢朝衣凝视着他的眼眸,灵眸如水,带起一溪落花,柔柔地说:“我知你。”
“你——知——我?”谢暮衫咬着字慢慢念着谢朝衣说过的话。他略微侧首,似是怪有趣地笑了一笑,“没有一个人能够彻底知道另一个人的。”
谢朝衣咬着下唇,寻不出回语。谢暮衫走近他,指尖点上他的唇,又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十二分温柔地劝抚道:“别再咬了,会流血的。”
谢朝衣依言松口,殷红的唇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挫折感风卷残云般袭击着他的心头。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对上谢暮衫探根析底的质询,他只有溃不成军。谢暮衫永远知道他,而他却好像永远也无法知道谢暮衫。
每当想到这,他都觉得心里很冷很冷,脑子却在发热。火烧火燎的热,发自肺腑的热,热得把理智都熔化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冲动像荆棘般纠葛丛生。
他忽然握住谢暮衫想要抽离的手,真切地问:“你能给我机会知道你吗?”
谢暮衫的眸子隐隐微缩了下,他平视着谢朝衣,像要看进谢朝衣的灵魂深处。“你想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知道我?”
谢朝衣怔仲之下,握住谢暮衫的手缓缓松开了。
谢暮衫水镜冰晶般的幽然凤眼不被人知地暗了一瞬,旋即冷冷冰冰地挑了一挑。“想不出来了?”
谢朝衣仰着头,脖子拉出一条精致美好的曲线。他眉目清淡如光温雅如云,好天真好洁净地说:“不是兄弟吗?”
——不是兄弟吗——他居然会那样问……谢暮衫歪了一下头,古古怪怪地盯着他,反问道:“就是兄弟?”
不是兄弟,还能是什么?谢朝衣想这么回答,却在接触到谢暮衫的脸时心虚气短地堵在了喉咙,像一根伤心心伤的刺,穿在声带里,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憋闷得厉害。
谢暮衫却在笑。
那淡冷的笑泛在他晶冷的唇边,宛如雪地白梅。早凋的梅,未开的梅。
谢朝衣心一颤,之后却又冷了一冷、惊了一惊。他突然感到一片追悔莫及的凉意。他好像……说错了话,坐错了事,并因而注定要与某个非常非常宝贵的东西一生一世地失之交臂。种种交集都一如昨日黄花,风吹雨打,再难寻觅。
可他并不想这样的——他仅仅是不想改变。保持现在的样子不好吗?继续这样下去不好吗?我们这样不是也很惬意满足的吗?如兄弟如朋友如对手如知己,平淡如水天长地久。为什么一定要改变?难道是因为现在彼此的关系已经不能在满足你了吗?未解的疑问排山倒海。谢朝衣抬头,他与谢暮衫两相对视,随即心中就是一紧。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态度,是谢暮衫太贪心,还是自己太怯弱?可是——可是为什么暮衫你非要挑明了呢?!你明明知道,如果真实出现,我们就当真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当初。
这个想法触动了谢朝衣埋藏极深的心弦,他身子一抖,就要去碰谢暮衫的手。对方却闪身一避,躲开了。
谢朝衣呆滞地瞪着自己落空的手,凄然地道:“暮衫,为什么必须要有改变?”
“改变不受你我控制,它已然出现了。”谢暮衫低声说,“你我所能做的,只有选择。”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有千颗水晶相撞,千粒珍珠滚动,又像是千匹丝绒擦过裸露的肌肤,极怪异,亦极动听。“开弓未有回头箭。你的选择,我已经明白了。”
选择……谢朝衣脑袋猛地全是空白。这就是你我的选择吗?我选择放手,而你选择放弃?错过了一次,就是错过了永生!可我不想的……为何你如此残忍,逼我做出选择,继而再不回首!
他垂下头,轻声轻声地气虚道:“我现在后悔了。能不能再选一次?”
谢暮衫挑挑眉,细长纯黑的眼中氲氤着一抹如茶落寞。“太迟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没有后悔,仅有补救。”
然后他不等谢朝衣回话,就那么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也很缓,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外面夏日璀璨璀璨的光芒扑面而来,暖暖烫烫的,极为熨贴受用。那纯粹薄透的光射进眼里,也是炙热的。许是对着光久了,谢暮衫感到有些眼花。他阖上双眸,揉着眼睛,轻轻地叹息。
他忽的有点可以理解谢朝衣为什么会喜欢找他撒娇的理由了。能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尽情地依赖、发泄,能有一个人接收自己恣意吐露的所有情绪和心事,那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但他却连能够撒娇的对象都找不到。
真失败呐……他捂着脸,少有的荏弱盘踞在心中堡垒的间隙,一步步地侵蚀着原本坚韧的内里。
结果还是演变成了这个不可开交的样子了呢。
一子错,步步错。
满盘皆输。
而后谢暮衫又想起了那个在与谢朝衣和连染结伴同行时反反复复出现的疑虑——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多少多少年前,斜阳立尽,残红如血。父亲静望着偷吻了朝衣的自己,笑得流年似水红尘如梦。
“你若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和他一起跨过那道坎,就不要去爱他。”
※※※z※※y※※z※※z※※※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灯火阑珊斑驳,路明娟坐在酒肆里小口喝酒,有一个人自她背后毫无预兆地走来,看到是她,便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惊异地回过头去,一个青衣磊落的青年站定在那里。眉如远山,眸如清风。素素净净的脸上,黯然攀爬着一许憔悴的阴影。
路明娟释怀一笑,收回预备解封的鞭子,请他坐下。那人先是一摆手,只问:“你见过暮衫吗?”
“三少不是跟二少在一块吗?”路明娟愕然。
谢暮衫摇头,倒也当真老实不客气地坐在路明娟对面,提着酒壶自斟自酌。
就这样借酒消愁地喝了好久,他才有空细细看了眼前的女子。有段时日不见,她眼睛中的如火烈性减轻不少,反倒有一股贤惠温婉的风韵悠然殷熏了开来。她弃了惯穿的红衫,却穿了一件淡绿白花的委地长裙。柔亮的长发规规矩矩地盘在脑上梳成发髻,在发丝固定处斜插着一根嵌珠银簪,米黄色的流苏垂在鬓角。竟是已婚妇人的发型。
谢朝衣不由一怔,“你嫁人了?”
他简直差点就要脱口发问:那同样痴心喜欢你的阿染怎么办?
路明娟怡然一笑,“刚嫁的,其实也没多久。夫君是个教书的老实人,不计较我的功夫年岁,又对我很好。我现在过得好不错。只是有时候酒瘾犯了,不得不背着他偷跑到外面来过瘾。”
“恭喜恭喜……”谢朝衣有点发怵,他试探地问,“你嫁了人,阿染他有什么反应?”大风大浪之后,他还是习惯地把连染叫做了“阿染”。
路明娟却奇怪地凝着他,“阿染是谁?我不认识。”
——她不认识。
连染那样存在感鲜明的大活人,在共同经历了他的信任与背叛之后,路明娟居然说她不认识!
谢朝衣这次是真的惊呆了,他想不到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愣愣地道:“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路明娟整理了一下微翘的鬓发,一笑倩然,却隐有些苦涩。“像我这样的老女人,粗手粗脚不说,既不端庄又不体贴,还谈什么幸不幸福?能有人愿意娶我,而且待我也好,就已是万幸了。”她慢慢地饮了杯清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岔道,“对了,二少不在本家吗?我记得谢家家主应该是在今天选出,你和他是仅有的继承人,怎么反而全跑了?”
谢朝衣全身一僵,他垂头叹气,魂不守舍地道:“暮衫他……消失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要去何处,更不知道他何时归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般呆呆地跑出来是不是能寻得到他……”
路明娟想了一想,提出自己的见解:“你们吵架了?”
谢朝衣一脸的愁云惨雾,只见他失魂落魄地说:“如果是吵架就好了……”
吵了架,还可以和好。
伤了心,又有谁能补?
他好恨自己的懦弱,懦弱得缩在龟壳里对唾手可得的真心视而不见;他也好恨暮衫的冷酷,冷酷得连留给自己挽回的余地都不曾存在!
一腔怒气无处宣泄,像是团毒火,烧得他头晕脑涨六识不清,激烈而又混乱。一时间,他只想杀了认识自己的人再跑到天涯海角,两耳不问窗外风雨;又想活活捏碎谢暮衫的全部骨头,把他由头到脚拆吃入腹,令他和自己的血肉永永远远地揉为一体!
谢朝衣按着抽痛的额头,觉得自己可耻的矛盾:如果谢暮衫还在的话,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对二哥的心意。他明白那份感情的沉重和严苛,也明白那是禁忌和错误,于是就催眠自己活在虚伪的假象里,可现在谢暮衫走了——他的走像一把揪心的刀,直接切断了他的所有伪装。剥皮见肉,鲜血淋涔,白骨支离。
月光下的剑舞。溪水旁的坦白。旅途中的交心。山庄内的暧昧。暗夜里的咬吻。
三千菩提三千芥子,都只幻作那一日的青烟弥漫。缕缕烟丝之间,谢暮衫非哭非笑地看着他,淡定地质问:“就是兄弟?”
他的世界,就此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我是个笨蛋……谢朝衣暗暗诅咒着软弱无能的自己。那一刻,他并不懂暮衫眼神里所藏着的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懂得,那情绪,就是所谓的伤心。
所有的痛苦凄厉悲哀无奈,都在谢暮衫品尝过后,原封不动地悉数回敬到自己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事情本来不该是沦落到这个境地的……谢朝衣知道谢暮衫最早对他的情感是夹杂着羡慕与厌恶的冷淡疏离,默默地放任彼此距离的远去。若然他们始终持续着那样的状态,也许今天他们会是一对彼此交情不深但却也客气和睦的普通兄弟。可是错就错在他太任性、太骄傲,不能允许有人漠视自己忽略自己不喜欢自己,所以才去主动招惹他、挑拨他——他以为凭借谢暮衫的冷静和自己的自持一定不会出现过大的差错超越了界限,但却偏是无可饶恕地忘了,人的心,本不就是区区的小小冷静与自持所能控制的。
迷惘了。退缩了。犹豫了。蠢动了。爱上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玩火,而玩火的下场,就是变成那只扑火的蝴蝶。拉着暮衫一道扑向滔天烈焰,纠缠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将一切灰飞烟灭。
“朝衣呀……”他听到路明娟像个久经人世的大姐姐一般,在自己垂下的头顶轻柔地叹息着,“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你若真想哭,就彻彻底底地哭上一回吧。这也算是宝贵的人生体验哩。”
谢朝衣茫然无措地反对道:“我没有在哭。”话刚说完,就冻结在当场,
一珠凉意从眼帘滑到鼻翼,最终沿着干燥的唇线缓缓陨落。
他无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清透晶莹的水滴凝结在指尖上,像是沉睡在地底的岩浆,冰冷而又炙热。
是泪水。
谢朝衣好像被吓呆了。他用手背拼命地擦着眼睛,那里面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透明液体却随着悸动的心绪越涌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他在哭。
谢家的孩子都是不会也不能哭的,即使是在最幼年最不懂事的时候。
但现在他却哭得乱七八糟惊天动地,仿佛思维之中掌管理智的某个部位突然坏掉了,亦或是某根负责思考的细线搭错了弦,使得他只想不顾形象地痛哭个够,让眼泪冲刷掉自己的青涩和稚嫩,在追悔莫及的悔恨中成熟成长。
他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怀,是自己最先向谢暮衫伸出了手,也是自己,最先松开了谢暮衫回应的手。
就在这弹指一刹那,谢朝衣看到了那个谢玉帛口中的“坎”,然后,紧追着谢暮衫前行的脚步,艰难却又毅然地迈了过去。
——却已经太晚太迟。
“好狼狈啊,暮衫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会说我的。”谢朝衣擦干眼泪,痴痴地说。
路明娟心知气氛不对,便揶揄道:“你就这么怕他?”
谢朝衣脸色糟如白纸,“怕。我怕他看到我不好的一面;但他说我,我又很开心。”他低垂着脑袋,虚弱地说,“可我连想听他说我,都再也听不到了。”
路明娟不太了解那两人在归家后又发生了何事,此刻也只能徒劳地劝解道:“天大的事,也总都会有过去的一天。兄弟两个吵架,哪有什么隔夜仇在?你服一下软,再道个歉,也就算过去了。”
谢朝衣重重地摇头,“太晚了。你不懂,暮衫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路明娟却不同意他的消极,“你不去尝试一次,又怎知他不会原谅你?”
“暮衫说过的。”谢朝衣死劲地瞪着自己的手,像在瞪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束稻草。“他说‘没有后悔,仅有补救’……”说到此处,陡然睁大双眼,语声渐消。
他的目光,就如同溺水之人在盯着最后一棵浮木,想要去确认那攸关性命的一线生机,却又惧怕碰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象的幻影,美梦终成泡影。
路明娟舒了口气,纵然不明究里,但也为他高兴。她由衷地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定会有办法的。”
渐渐的渐渐的渐渐的,回魂过来的谢朝衣的面上,像是有光在闪。那光驱散了浑噩,驱逐了黑暗,度过漫长寒冷的黎明,终于迎接到了旭日初升般充满希望的光辉温暖。
“我还可以补救。他还准许我补救!”他勾起唇角,兴奋得有一点语无伦次。
路明娟眼见他兴冲冲地站起身就要一走了之,忽然叫住了他:“你要去干嘛?”
“去找他。”谢朝衣摩拳擦掌,应答得理所当然。
“像这样没头苍蝇地乱转?”路明娟嗔道,“你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谢朝衣一口答道:“没有。”理直气壮得叫人想要吐血。
“那你要怎么找?”路明娟深吸了一口长气,举出实际问题。
“不知道。”他依然笑意盈盈,还是那一幅老神在在的面孔,地动山摇我不乱。
路明娟美眸圆瞪。谢朝衣却坚决地说:
“反正只要我一直继续找下去,总有一日,一定会找到他的。”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包含了不知多少坚持与承诺。
路明娟听出了兴趣,“找到以后呢?”
“找到以后……”谢朝衣低吟,随后抬头微笑,波光漫溢,是碧云雪玉的盈盈暖色。“就我和暮衫两个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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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
谢玉帛与谢晨裳在下棋。
俩人棋下的速度都很慢。谢玉帛为人惫懒,又时常走神,每一步都要等上好长功夫;谢晨裳却是天性使然,于他之心,他享受这种慢慢捕捉猎物的过程更甚于收获本身。
黑子落定,谢玉帛悠悠慢慢地说:“继承仪式就要开始,你这个新家主也该准备一下了。”
谢晨裳手持白子方要落下,听闻此言他略一垂眼,好惋惜好遗憾地道:“只可惜暮衫和小三他们不在,不然也不会轮得到我。”
谢玉帛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凤眸含笑道:“想不到吧?”
谢晨裳观棋不语,良久,一声长叹道:“是想不到。”
他想不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之快,他只不过推了谢暮衫一小把,那压抑已久的情感就像滚落山崖的巨石一样,横冲直撞地跌了下去。
啧,结果这样一来,自己原先备好的逼他放弃家主之位的后招却都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哩。
谢晨裳感到有些丧气,又有些庆幸。
谢玉帛扯了一下唇角,弯起一个秀丽的笑涡,“我这两个孩子不像你,都是性情中人,很有点痴劲。”他声音转柔,又似若无其事地轻声道,“所以,你也收手吧。”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快点收手吧。
如此,至少还能在他们心中,保留你好大哥的印象。
谢晨裳在黑子的一片包围中落下一子,冷冷地说:“其实,你可以阻止我的。”
谢玉帛浅笑,他眸中光晕清华,宛若夜明珠一般异彩夺目。“我不想阻止。”
他回答得很慢,好像非常讨厌说话,又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他经过精心熟虑而想出来的。
谢晨裳眼观棋局,事不干己地道:“你有想过他们的将来吗?可不是任何人都像你似的,对断袖分桃格外宽容。”
谢玉帛笑道:“在谢家,新任家主选出之后,为了防止兄弟争权夺利,同时也为了巩固新主的势力,所有直系子弟都会出外‘游历’三年。”停了停,他轻轻柔柔地叹了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执念。最少,他们也有三年的时间去适应和准备。而且,有你在谢家坐镇,我也放心。”
谢晨裳看了棋局半日,索性不再续棋,目光从棋盘移开,转看向对方。“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你眼中谢家家主最完美的人选。可听你如今的口气,难道你没从想过暮衫他们吗?”
“暮衫和朝衣……”谢玉帛温柔地呼出一口柔柔的气息,“他们还不够强,有太多缺点。”
谢晨裳打岔道:“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也有很多缺点。”
谢玉帛流目看着他,温和一笑道:“但你足够强。”
谢晨裳自嘲地苦笑,“我可是一个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的武学废人啊。”一点也不像谢家的孩子,不像“九州一剑”谢玉帛的孩子。
谢玉帛看天,看那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淡笑道:“真正的强,是只追求唯一一物的无我之心,是除了那唯一一物就不再顾其他的无执之心——那是无想无念无惧无怖的‘无’之心。”
谢晨裳眉峰一抖,出自真心地道:“那你就不该主动退位。在我看来,你比谁都要强。”
谢玉帛在自己心口前的地方比划了一下,“我不是真正的强。我不在乎其他,不是因为我拥有一颗的‘无’的心,而是因为我的心是空的。”他忽然双手合十,郑重地道,“但是你不一样,所以我走后,谢家的事就拜托你了,晨裳。”
谢晨裳皱眉,煞气一现,老好人的表象荡然无存。“你要离开?”
谢玉帛不答,只收了棋,轻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有我这个老人在,你这个新人做什么事都会倍感束手束脚。倒不如我先退一步,也算海阔天空。”借口光明正大冠冕堂皇至极。
谢晨裳冷哼道:“你就不怕我把谢家带入邪道吗?你应该知道,我本不是——”
“你不会。”谢玉帛抢了他的话,笑得通达豁朗,“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会。”
是啊,你口上说着要离开,谁清楚背地里又会做多少手脚?谢晨裳在心里暗自冷笑。况且谢家内部老一辈的对谢玉帛信任有加,年轻一代派系林立,那一边都不是好对付的,他自顾不暇尚且不及,有哪里来得精力去做别的事?
却只听谢玉帛一字一词地清清晰晰地说:“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不会。”
谢晨裳一愕。
你说我是你的孩子,你承认我是你的孩子?!即使你我……并没有血缘的羁绊?你把我当作你的孩子,是因为我是你所爱的人孩子而爱屋及乌的喜欢我,还是你只是单单纯纯的因为喜欢我才把我当作你自己的孩子?父亲我——我真的,可以认为自己是你的孩子吗?
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你还真不愧是谢玉帛啊……谢晨裳苦涩一笑。你果然早就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证明我不会比你的亲生的孩子差!明知道没有血缘的我没有资格成为谢家的主人,你也不可能平白把祖上的基业交到不相干的别人手上,但我就是想从那些被你宠爱的、缘自你的血脉的异父弟弟手中把它夺走,然后做得比谁都好——就算没有遗传没有武力,我也会竭尽自己的全部去把它做好!
做给你看。
我原本以为你是不会正眼看待我这个你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却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那一番话,不啻于是对自己的努力的最大的肯定与认同,也无疑是对自己的未来的最大的枷锁和束缚——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不会背叛谢家。
到底是一个母亲,却原来我们兄弟三人都是痴啊……谢晨裳木木地想。哪怕那都只是谢玉帛安抚自己的违心之言,哪怕他的喜爱都只是欺骗,可他依然很开心,依然心甘情愿地被谢玉帛所欺骗。
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却见谢玉帛摸着自己的头,笑得宠溺,“多大的孩子了,还哭丧着脸,外人看见可是会让你丢脸的哦。”他起身,见谢晨裳还在原地不动,又一把拉起他,带着他往外走,“快去洗洗脸,再把衣服换好。谢家的新主人继任,可不能让那些外人看扁了呢。”
回过头来,笑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说呢,儿子?”

尾声

洞庭湖畔的清晨,沙鸥翔集,岸芷汀兰,长烟一空,水色天光,白雾横江,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个年轻人,正在岸边钓鱼。
四周长蒿满地,疾风劲草,招展摇曳,细长的钓线亦随之在水面时起时伏。
“暮衫!”
忽然有人从后曲臂抱住他,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喋喋唤着他的名字:“暮衫暮衫暮衫……”
我的暮衫。
——是谢朝衣。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语气像哭又像笑。
谢暮衫面沉如海,不发一语。
谢朝衣受他冷落,却也自不气恼,只环着他更紧。“你这几天都跑哪去了?找得我好苦!”却又不自觉地撒起娇来。
谢暮衫也不回头,只口气平和地说:“脚长在我身上,想去哪、要去哪,都是我的自由和权利,没有人能管,你也不行。”他说得淡然,却似是尖锐的刺,一下子就扎进了对方的心尖子里去。
谢朝衣听了就是心头一恸,为自己的,为谢暮衫的。他紧紧锢着谢暮衫的腰,脸也在那人的颈边蹭了蹭,一瞬时他只觉自己和谢暮衫从未有如此的贴近过。是不是只要他抱着不放,就能更加贴近他的心了呢?
谢暮衫没有出声,但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
谢朝衣在他肩上埋着头,轻轻地哼着柔软的鼻音道:“暮衫啊……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谢暮衫的眼里,有一道光现了一现,复又隐去。快得无人知晓。
只听他淡淡地问:“是什么样的喜欢?”
谢朝衣的声音细如蚊鸣,却是如风中韧柳、雨中劲竹,坚毅而决绝,很有一股“虽万人我独往矣”的气势在——
“是情人的喜欢。”
瞬息之间,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谢暮衫默然转回头来,只见这个弟弟清丽灵秀的面容上罕见地烙印着几丝风霜的沧桑,这却让他显得愈发姿容英越起来。
——却还是不肯与他说话。
谢朝衣等得心焦如焚,想要听到答案又恐惧听到答案,希望得到答案却又想逃避答案。他干脆堵住了谢暮衫地嘴,无赖地大叫道:“不干了不干了,我不干了!反正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这一辈子我都跟定你了!想都不要想把我赶走!!”
这没耐心没恒心没毅力的家伙……当真驽钝到连好好的一个道歉都不会说吗?
早在八辈子前就不再期待能从他口中听到类似于甜言蜜语之类的东西的谢暮衫仍然忍不住眼角一跳,他静静地拉开谢朝衣的手,与之凝眸而望。
罢了。
也就这样了吧。
谁让自己……舍不得他太伤心。
“朝衣……”
他说,叹息般的话语又轻又柔如漪如波,像是直接在心湖中响起般,引起一阵无法自制的颤栗。 
“知道错了?”
谢朝衣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瞅着他。
谢暮衫“嗯”了声,又沉默了。
冷湖依旧静谧无声,莲叶淼淼,水汽渺渺。寂寂间,湖中迷雾荡漾,湮没了浮生中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悠悠情怀。
谢暮衫一手与谢朝衣十指紧扣,另一手却来到谢朝衣的胸口,把他一把揪住扯到自己面前,然后,以吻封缄。
浅触的吻,轻碰的唇,微缠的舌。柔情如水迷离如梦。仿佛是那命中注定的三生姻缘,前世追寻今生辗转来世续缘,兜兜转转了那么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重点。镜花水月鸳鸯蝴蝶,二十年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五百次回眸凝望痴心相盼,所求的也就都只是这一刹那之间。
许久之后,谢朝衣傻眼地摸着自己的唇,头顶冒烟,面红如花。
“暮衫,你……”他的身子还在颤,连说出来的声音都是暗沉且沙哑的。
谢暮衫却只站起身,淡定自若地掸掸沾在衣上的清露尘土,飘然而去。
一边走,一边传来他淡漠如烟的嗓音:“你还不过来?”
谢朝衣大喜过望,就要追着谢暮衫跑。跑到半截,忽又想到什么,谄媚地折返回去,拿起鱼篓,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便又去收鱼竿,却发现鱼钩上根本就没有放饵。
他不由惑然问道:“暮衫,你真的有在钓鱼吗?”
谢暮衫立定回头,微微一笑,柔和淡雅,湮灭红尘。
“我不是已经钓到了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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