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雨了。
他看着天空降下来的水,由小到大,叮叮咚咚击在他店外的棚架上。
空气有些稀薄,有些潮湿的味道,但,他觉得挺清新,深吸了两口气。
就看见那小影子平时都说那雨滴是老天爷在流口水,现在却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拿着半节蜡笔举在空中,底下垫着一张纸,呆滞在那儿。
「文介,在画什么呢?这么认真。」
一张小脸慢慢抬起来看着他,皱了皱眉、吸吸鼻子……这、这、这不是快哭出声来的一张脸吗?
他赶紧蹲在文介一旁,这小子怎么吃都还长不高,坐在凳子上也不过这么一小点,他怕怕文介的头:「谁欺负你了?跟爸说,爸帮你讨回来。」
原本皱起来的小脸,当真哇地一声就哭了。
黄天厚摸摸文介的头,没有手忙脚乱,静静地陪着文介等他哭完。一张小脸哭得丑不啦叽,鼻涕泪水全混在一起了,看起来就是一个脏小孩。
可黄天厚一点也不觉得脏。
他一把抹掉小孩脸上的所有分泌物,问:「怎么啦?怎么哭啦?」
文介抓起小桌子上的一张白纸,推给自个儿的老爸。「美术课……老师……老师要我们画我的妈妈……」
心脏猛然一紧,呼吸有些困难起来,黄天厚看着文介一副怕他生气的模样,叹口气把小孩一手捞进怀里,拍拍那抽搐的背。
「乖……同学们笑你了?」
哭过头了以致口齿不清:「没……」
就这么抱着个十岁大的孩子,黄天厚看着黑黑的天空不停地滴着水,算了,眼看今天天气不好,可能也没什么生意,不如早些把面摊收起来,带文介回家了吧。
谁知,才这么一想,身后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似乎是挺急地跑着。
一个高大的身影就从一片黑压的雨中出现在光亮的店下。
来人穿著西装打着领带,一阵阵菁英的气息,那长相恐怕是俊样,不过这一切都让雨给磨去,西装是湿得挂贴在身上,头发也湿得滴出水来,一切,只剩狼狈。
蔡明宪进到这附近只开了一家的面摊,一进来,就看见一大一小的人互相抱着,那小的,脸上澕啦啦的样子丑死了,那大的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副标准乡下人做生意,白色长袖汗衫和穿得长久的西装裤,那裤上的油渍沾得它已不像是件西装裤。
开车开到半路,车抛锚、手机又没电,刚好遇上这烂死的天气,肚子又饿了,附近也只剩下这家做生意的,只好勉强来这里求助。
他甩甩手边的水,看向老板,问:「你这里有电话吗?」
「有、有。」那寒酸样的老板急忙回答后,又一手抹了抹怀里孩子的脸,那鼻涕眼泪什么的都给抹进手里。
然后又往身上抹了抹手,擦也不擦,洗也不洗就起来跑到里边的桌上拿室内无线电话给他。
蔡明宪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嫌恶,心里发毛地接过电话,不知道上面有没有鼻涕什么的。
「是出了什么事吗?」那老板问。
「车出了点问题……」蔡明宪小心翼翼地拿着电话,不是怕摔而是怕脏,他拨了通电话说了一堆,总算是交代好事情后他放下电话。
再怎么样,也得跟老板道声谢,不料老板看着那小孩还在抽泣,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小孩边看那照片边拿着腊笔画。
让蔡明宪惊讶的,是那老板的表情──
说不出来的心疼,看着那小孩。
这应该是对父子吧……
他随便看了看这面摊,三四张旧桌子和几张生了锈的铁椅,挺脏的店面……不过,不知为何,看起来是这么地温馨融洽,老板就是该那副乡下样,小孩就是该那副丑样。
蔡明宪主动挑了张铁椅子坐下来,顺口喊:「老板,给我来碗阳春。」
(二)
黄天厚愣了下,还以为今天的营业额是零了,不过能多赚些钱养家也是不错,所以他反射性地喊:「马上来!」
他低下头跟文介代待几句,做完这生意就收摊回家,洗了洗手便开火。
捏了一团白面下热水,不一会儿一碗小阳春就完成。
端到旧旧脏脏的桌上时,黄天厚打了招呼:「哟,阳春面,小心烫啊,要不要切盘小菜?」
「不用。」蔡明宪看着那碗阳春,就这么盯着没动,脑筋出了什么错,怎么会胡涂地叫了面,又看了看那碗除了面、少许肉燥和一些青葱外就没别的配料的食物,有些倒胃口起来。
刚刚这老板下面的时候,有洗手吧?
看了看表,也不知道修车人员什么时候来,肚子也饿了,附近一家便利超商也没有,否则他也不会跑来这小面摊借电话。
既然敢出来做生意,那这碗面肯定是吃不死人的吧?
这么想过后,蔡明宪总算拿起摆在一旁的竹筷子打开,夹起热呼呼的面条,吃进肚子里,一口完了又接着一口,口口相连接不断。
这一定是饿了的关系,饿肚子吃什么东西起来都是好吃的,这面的味道就真的是阳春面,没什么特别的,他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把最后的汤汁渴完以后,蔡明宪松了口气,拿出西装口袋里的帕子擦擦嘴,对那碗阳春面还意犹未尽,正打算再叫盘小菜,却看见面摊老板在收拾器具。
「要收摊了?」
进来到现在除了借电话叫碗面就没主动说过话的蔡明宪,有些不满地问着。
黄天厚没停下手边工作,转过头来笑笑:「是啊,天气不好,今天就先这样。」
「再来盘小菜。」
黄天厚总算停下来了,先是疑惑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一旁低头认真画画的小孩,赶忙堆起生意笑容。
「这就来。」
切菜的声音咚咚响起,跟着雨声一起配合着,多像音乐,不过是乱糟糟的音乐。
那盘小菜上面的菜色很简单,就几块豆干、猪耳朵和米血……啊,米血,恶心的食物。蔡明宪曾在电视上看过报导,这米血的制造过程实在可怕,所以他向来不吃这东西。
「老板,这米血是你自个儿做的?」不知不觉就问了出口,总觉得这米血若是这老板做的,也许……他就敢吃。
「不,这是跟冷冻厂订货的,还挺新鲜,昨天晚上送来的。」切完小菜,黄天厚继续收拾。
蔡明宪挑挑眉,用筷子将一块块的米血夹到盘子边,这才吃起其它的菜,味道还可以,也许是没这么饿了吧,总觉得没有刚才那碗阳春还好吃。果然,好吃的原因只是肚子饿吧?
不过,当蔡明宪吃完的时候,盘子除了米血还留着,其它都吃得干净。
他摸摸西装,这才想起西装还是湿的,不过竟不会觉得冷,大概是坐在开炉的面摊旁,热气一直吹来。
从皮包里拿出一百元,就放在桌上,准备离去。
「先生先生……不用这么多,找你钱呢。」双手抹了抹衣服,黄天厚急急忙忙从面摊台的底下拿出铁罐,找出二十块钱,递出去。
「老板,你这里是每天开摊吗?」抬起头来,看着还在飘雨的黑天,蔡明宪的侧脸弧度是这样好看。
突然,他转过头看黄天厚,连瞥也没有瞥一眼对方递来的零钱。
「零钱你留着吧,担误你关店真不好意思。」说完,就往雨中而去,头也不回。
「那……」黄天厚的手还举在空中,看着那渐渐消逝在黑暗中的背影。
若有所思一阵,又把零钱收到铁罐里,说:「文介,收拾收拾回家吧。」
(三)
他不喜欢小孩子。
说他无情也好,说他冷漠也好,他就是不喜欢挂着鼻涕扑向身的小孩。
可有时候他会想,自己不也是从小长到大的吗?难道自己没有过童年的时候吗?
蔡明宪盯着那个名为小孩的生物看。
而那个小孩则是低头写着作业本,一会儿抬头看着刚好坐在正对面的他傻笑,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写功课。一枝长长的黄色铅笔给握在小孩的手中,看似吃力地刻划着。
写个作业说认真又不认真的,一边拼命地写,另一边又好奇地抬头看他──小孩在他眼里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嘿,来,你的阳春面。」黄天厚穿著一件原来是白色现在却有些发黄发黑的汗衫,脖子上挂着一条淡蓝毛巾,端着碗送到他桌上来。
蔡明宪是挺想跟老板聊天的,不过生意还算忙,所以他只是默默地拿竹筷吃起来,而黄天厚送完面后,忙着招待其它客人。
刚好那小孩又抬头瞧他,又笑了一次。
真是讨人厌……
「文介!帮我到里头拿青菜出来。」手中拿着面勺子上下晃,黄天厚一边喊着。
那小孩还算机灵,一听到父亲这么喊立刻冲进冲出。
「爸!拿来了!」一小个身体就拿着一大袋菜,抱在怀里。小孩特有的,脸颊还算有肉,呆呆地站在爸爸后头,大人赶忙道声谢就接过大包。小孩又跑跑跳跳地回到小桌子上,继续写他的功课,这时,又瞧一眼过来。
蔡明宪目睹这对父子的种种,不知不觉对小孩微笑,微微摇了摇头,将最后的面吃完。
小孩子……应该不是全部都讨人厌的吧?
岂码眼前这个就不讨厌。
「结帐。」
自从蔡明宪在那次雨中发现这家小面摊,几乎隔个两三天就来吃一次,有时候附近女校的女学生会成群约来这里解决肚子饿,有时候附近的住家会来这儿光顾。
生意不是不好,只是忙起来的时候也是有得忙的。
那天的下雨,大概是例外。天气不好,就只有他这个落汤鸡上门,就此认识了黄天厚和黄文介父子。
不算熟识,顶多聊了几次,对方知道他是什么工作等等而已。
黄天厚双手抹抹裤子,一脸笑地转过来。
「总共七十元。」
蔡明宪从皮夹里掏出一百。
接过后,黄天厚忙说:「记得拿找钱。」
点点头,他虽然知道要拿零钱,但不想看这老板太忙碌,后面还有几个在等外带。所以大脚一跨准备走人。
谁知老板问:「最近建筑还好吗?」
蔡明宪停下脚步,是真的想跟这个人聊聊天的,即使只是聊无目的的东西,他却觉得心里舒服。
「还好。」对自己的建筑业向来是充满信心,蔡明宪这么说着,也就顺手接过黄天厚递来的零钱。
「这样好啊,人就是要忙才不会生锈了。」
(四)
蔡明宪有个表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你一看她就心里舒服。
而这个表妹,今天就要出嫁,听父亲说,嫁给的对象是个黑道的头,经营了个组织叫做永炎堂。
他开始还为表妹微微担心,既然是个黑道的头,一定很老了?但见到的却是个比表妹还漂亮许多的男人,一个男人要用到漂亮来形容实在诡异,所以一开始他就对这个永炎堂堂主没什么好印象。
而那场婚礼,简直是个闹剧。
新娘跑了,新郎看不出什么伤心难过。
只见入赘的父亲跑来跑去,为那个他称呼为外公的人叫人找新娘去。外公愤怒地骂着,却不知在骂谁。
蔡明宪站在那儿看着,心早就飞到很远的地方,心很烦很烦,只想去吃碗阳春面,那面条是手工杆的,弹性还不错,那家面店老板会招呼他,与他聊天。站在这里等新娘被找回来,还不如去面摊,在那里他就能心安,静静地吃一碗面。
溜了出来,也没向谁报备。
天气有些阴阴的,他手插在口袋里,手边什么也没带,叹息。
脑中想起的是刚刚父亲奔走的画面,有必要迎合成那样吗?难道他儿子的成就还入不了他的眼吗?
蔡明宪越想心情越浮躁,脚边玩起踢石子来。
「你最好给我拿钱出来!否则打得你头破血流!」小孩子的么喝从巷子里传出来。
蔡明宪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那声音是从前面巷子转角处传来的。
闷闷地哼了一声,小孩子特有的游戏,以大欺小勒索钱,一副学大人讨债的样子,小孩子……他真的不喜欢。
加速脚步,蔡明宪打算不理会。
「黄文介!你敢给我跑!」
随着咆哮,一个黑影正好从巷子转角处冲出来,这时,蔡明宪正好走到,两具身体一大一小就这么冲撞在一起。他再怎么高大平稳,也被这加速度给撞得倒在地上,怀中抱着个小孩。
抬头一瞧,这小孩不就是面摊老板的儿子吗?
「文介?」记得老板是这么叫他儿子的。
文介趴在蔡明宪身上,困难地爬起来,整张小脸本来就丑,什么鼻涕眼泪都凑在起来就更丑了。蔡明宪伸手一摸,自己的西装都一坨坨黏黏的东西。
站起来,抓着文介不让他跑,蔡明宪气愤地瞪着,不过不是瞪他手上的小东西,瞪得是制服上写着某某国中的三个小混混。
「对不起,叔叔,不要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文介边哭边擦眼泪,衣袖一堆黄黄黑黑的颜色,看得蔡明宪直觉恶心。
那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眼睛凶狠,看到蔡明宪也没放缓目光。
「喂,你走开!」
「这是我们跟黄文介的事,你滚!」
果然是讨人厌的小孩!
蔡明宪忽然松了表情,一把推文介出去,文介一个不没站稳,整个身体晃来晃去。
那三个剃平头的小混笑出来,直喊黄文介是个没种的家伙。
可怜小文介一个,以为遇上认识的叔叔就可以逃过此劫,没料到这个平常都不笑的叔叔既然把他推了出去送死,原先对蔡明宪的好感一瞬间化为乌有。
「文介,你是男生,不会打回去吗?」蔡明宪冷然一语。
黄文介呆呆地抬起头,倒忘了怎么哭,打回去……?从小老师教他们这群小孩就是不能打架只能和同学朋友相亲相爱,而且这些人是高年级的,怎么可能打得过呢?
「文介……」蔡明宪看向文介,文介抬起头来,觉得今天的不良天气乍现了一丝阳光。「被人喊着要打,你爽吗?不爽的话,就反击回去,你真这么好欺负吗?」
结果,那天黄文介一个国小生打赢了三个国中生,当然不可能这么神迹似地打赢,他断了三颗牙齿,整个脸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回到家的时候也是一副弯曲身体的老头样。
黄天厚问他,这伤怎么来的?
边问,还边皱起眉头心疼地为他治伤口。
黄文介虽然是个小孩,但以往被欺负都是吞忍着,就算被打也是打在看不见的地方,而今天不同,他发现他也有能力来对抗恶势力,而教会他的人就是那个两三天就来吃一次面的叔叔。
爸爸在帮他擦药的时候,他都没哭,还一边笑一边叫痛。
(五)
又是一个下雨天。
蔡明宪撑着黑伞,走在路上,心情是急躁的,步伐却是平稳。
对他而言,下雨天,总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刚刚才从家里出来,现在是一点也不想回去……真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运作的,现在都什么年代,强迫相亲这东西竟然出现在他身上。
老套的剧情,化不开的恩恩怨怨,不,他们蔡家向来没什么恩怨,在外公一手控制出来的蔡家,每个子孙都像机器人一样任人操控,怎么可能生出恩怨来呢?
──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表妹,开始有些佩服她的勇气。
就是因为不想被控制,才不在蔡家底下的建筑事业工作,就是因为想唤回父亲的盲目随从,才和几个朋友们相邀闯天下。
现在怎么?外公跑了唯一一个直系血亲,只好来找他这个血缘离最近的而且还是最年长的?
表妹都给她找来个黑道老大娶她,那么他呢?是不是丢给个什么黑道大姊头,还是政商名媛?
真是心烦……
真想当个家世普通的人……
突然,想看看那对父子的相处,那画面,是如此温馨,他的父亲,永远也不会帮他拧鼻涕、聊天、小心地呵护。
雨越下越大,不像第一次来到这面摊一样,狼狈地逃也似地进到这个小地方。
现在的天色微微阴暗,前方的面摊却没有点上灯,接着,蔡明宪看到一个小身影从隔两三间铁门拉下来的店面的小巷里,跑向面摊。
蔡明宪皱眉,那不是文介吗?那个小鬼。
走进店里,他只看见文介一个人一身湿地在原地打转,一张看起来脏脏的小脸哭得淅雳澕啦,却没有哭出声音。
「你怎么了?」蔡明宪收起雨伞,问。难不成又被高年级的欺负了?
文介转过头来,看见是蔡明宪,飞也似地奔向他,一把就圈住这个叔叔的腹部,死死地往里抱,一身湿的衣服就沾在蔡明宪订作而来的西装上,眼泪鼻涕什么的说不定也跟着沾上去。
这时,也才终于哇哇地哭出声来。
叹了口气,蔡明宪虽然有些心疼这套西装,但沾都沾上了,有什么办法?
「喂,上次教你的忘了吗?被欺负就打回去。」
文介继续大哭,模糊地说:「爸爸……爸爸快……快被打死了……」
一愣,蔡明宪赶忙抓住文介的肩膀,整个人蹲下来与之同高。
「你爸爸呢?」
「呜……在呜……在后巷……」
「文介乖,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叔叔去把你爸爸接回来。」原本就讨厌小孩的蔡明宪,却耐着性子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些让文介定下心来的话。
点了点头,文介吸了两下鼻子,还在抽泣。蔡明宪摸摸他的头,说了句「乖,待会回来找你」,就雨伞也不撑,淋雨跑了出去。
(六)
任何一个人,只要睡着后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天花板怎么不太一样,会一脸困惑地用眼球绕绕四周,寻找自己熟悉的事物。
黄天厚就是这样,头上圈着几圈白绷带,日晒到有些黄黑的脸像白痴一样看着这充满白色的地方,白床、白墙、白桌白椅、隔壁床的白病人……
黄天厚吓到似地往旁挪了下,那白病人瘦到好象只剩双眼能看着他,鼻上还插着管子,全身都没办法移动的样子甚是恐怖。
不过黄天厚多瞧了眼,只觉得这老病人实在可怜,说不准是他吓到人家,而不是人家吓到他。
这里是医院吧,摸摸自己胸上里得厚厚的布,黄天厚心想,难不成是助骨断了?
有些困难地坐起来,往墙壁上的铃按,不一会儿两个穿白袍的进来,不只这样,后面还跟着两个穿夹克衣的,最后那一个……他认识,是做建筑的蔡先生。
老医生眼睛眯眯的,不是因为微笑眼睛才变小,是眼珠本来就不大,看起来慈祥可爱极了。
他问黄天厚:「有没有哪里疼啊?」像在问个小孩。
「胸口有点闷。」
医生戴起听诊器,在他身上东按西按,叫他呼吸吐气。
「还行,是内伤啊,肋骨没断,不过有瘀血,还不碍事,头上比较麻烦,被打破了皮,要完全康复就好好休息少劳动。」
少劳动?少劳动哪里来饭吃?面摊生意不用顾了?
不过黄天厚还是老实地点点头,医生也回点,交代一旁看起来像是实习医生的人几句,拿着笔在单字上不知道划了什么,就两人一起离开了。
接着,那两个穿著夹克的走上前。
报明了身份,是附近警察局的警察,需要他的配合问一些问题。比如这次集体围殴事件,黄天厚是否有跟人结怨。
其实黄天厚这么老实平凡的一个小面摊老板,怎么可能有跟人结怨,一问是三不知,弄得警察也不知道怎么来办这个案子,打人的全跑了,唯一的证人连为什么被打都不知道,事情肯定成为无头案。
「那么,他们是怎么找麻烦的呢?」其中一个长得挺粗犷的警察,声音特别低沉,公事化地寻问。
黄天厚低头想了想,说:「他们说我煮的面难吃死了,还不如把这间店卖了另外再找工作。」
「单纯的惹事找麻烦啊……」另一个秀气点的警察拿着笔在文件上划几笔,说出的话,声音有些无奈。
「请问,我儿子呢?」真是脑袋被打坏了,到现在黄天厚才问起这么重要的事。
两位警员往后看,那是蔡明宪站着的地方。
往前挪几个脚步,让黄天厚看得见他,蔡明宪说:「不用担心,我送他去上学了。」
「就是这位蔡先生帮你报的案。」
黄天厚听到警员这么说,立刻起床跪到地上。「谢谢你……蔡先生,谢谢你……」
如果不是蔡明宪,或许今天他被打死了都不知道会不会。
真是那样,文介不是得成了孤儿?
所以黄天厚不只跪在地上,还嗑起头来。
「啊,这……」蔡明宪自认担当不起,急忙地拉着跪在地上的人,却也不敢拉太用力,这人身上可是负伤。
「黄先生,请别这样。」那秀气的警员扶黄天厚上床。
粗犷的那一个轻轻拍着面摊老板的肩:「黄先生,这世上还是有好人不求恩报的,你这样反而让人不敢做善事了。」
安抚完黄天厚,两位警员接着离去。
蔡明宪目送警员们的背影,随后拉过一张小椅子,坐在上面。
「其实我也没做到什么,那群混混见到我就夹着尾巴跑了,倒没帮你抓着。」
那天雨下很大,事实上是蔡明宪到了现场,看见昏迷的黄天厚缩着身体倒在地上任由四五个看不出年纪的人拿棍子乱挥打,没有断骨头就很了不起了。
蔡明宪才拿起掉在一旁的棍子狠狠挥了其中一个人的脑袋,那些人喊着「有人来了」拉拖着那个也许被他打昏的同党,跑出巷子。
当时黄天厚的伤真的很重──即使后来证明伤得没想象中离谱,不过当时血流了很多,加上大雨一下,黄天厚身边都是血迹,挺让人怵目惊心。
不过他当时没敢轻举妄动,知道这骨头在不晓得是否折断之前是不得随便移动的,于是他掏出没被雨水淋到的手机,西装外套脱下来遮在头上叫救护车过来。
救护车连他也一起接到医院,这才想起这男人的孩子还在面摊,便打电话向友人求助,交给别人去处理了。
「蔡先生,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蔡明宪看着老板绞动着长茧的手指,眼睛看着被单,低着头向他道谢……
这人,也只是想混口饭吃,安心地养大小孩而已吧?
怎么也不明白这样平凡的人,怎么会惹到人?也不相信,那些人所说的,这人下的面不好吃……明明就是美味可口,怎么会不好吃呢?
「对了。」蔡明宪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旧旧的皮夹子,递给黄天厚。「真不好意思,帮你办理一些文件的时候,私自拿了你的皮夹。」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黄天厚用两只手接过来。
「要不要帮你换间病房,单人房的话会得到比较安静的空间。」
「不用了不用了……」
单人房……贵着呢,他怎么负担的起呢?
「那就这样吧。」蔡明宪站起身,准备离去。
「蔡先生!」黄天厚突然喊了声,等到人家转回头却觉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那个……文介他……他没有妈妈的,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带他来医院……我知道这样要求你很过份……」
「我明天再带他来这里,他明天放假不上课,就让他住我那儿吧。」
「不行!不能这样麻烦你!」
蔡明宪有些皱眉,怎么这老板在面摊跟他聊天的时候总是实在话里来去的,现在却有些婆妈,让蔡明宪感到不自在。
可谁知道,黄天厚这行为只是不想欠着别人,不敢要求更多而已。
「这里是医院,小孩子住进来,有些不妥。」蔡明宪还意有所指地看看隔壁床的老先生,病情似乎不轻的样子,真要让小孩子住几晚,看久了恐怕真的会无中生病。
才几句,就打消黄天厚的念头──是真的有想过让文介晚上睡在这里,不然,在家里谁照顾他呢?还好蔡先生提醒了他,读过书的果然不一样,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
「好的,蔡先生,文介就麻烦你了,你的恩德老天爷会看见的。」
总算是回到面摊时的感觉,这老板都不会对他生疏,蔡明宪笑笑:「还有,老板,叫我明宪吧。」
「啊?」黄天厚一愣。
「我叫蔡明宪,我们同龄,你叫我明宪吧。」
轻流触动(七)
往后的日子,黄天厚就在蔡明宪的一句「你就安心养伤吧」而待在医院。
虽然急于出院,但黄天厚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急。为了儿子,他要将身体养得健康,才能努力地工作赚钱,让文介好好读书,最好能一路读上大学,别像他的老爸一样,连高中都没毕业。
这一天,黄天厚跟往常一样,坐在病床上望着外头的风景。
城市的医院,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可言,不过今天的阳光不错,让人觉得是个美好的一天。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开房门进来,黄天厚以为是医生的例行检查,没料到来人很高大,一走进来就显得天花版是不是过低了,感觉这人的头就快撞上天花版。
来人长得一脸不和善的样子,浓眉细眼,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透出丝丝的不怀好意,黄天厚左思右想,这个人难不成是走错病房吗?
后来想到隔壁看样子就知道生了重病的老伯,黄天厚看过去,老伯的脸上苍白依旧,鼻子上的呼吸器跟他住进来的第一天一样从没拿下过,也从没看见有人来探望这个老伯,这应该是老伯的亲属吧?
所以,在看了一眼这个高大又充满压迫感的男人进来后,黄天厚的视线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继续刚才的风景欣赏。
耳边传来铁椅子落地的声音,不是很重,听起来挺闷的声音。
一转头,黄天厚就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坐在他面前。
什么?
我认识这家伙吗?
黄天厚盯着那个男人,瞧他没开口的意思,黄天厚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显然是多虑了,那个男人说:「知道我是谁吗?」
黄天厚摇摇头。
男人不擅长笑的样子,所以表情是刻板的。
「把你打到住院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人了。」
黄天厚还是听不明白,但总是了解打他的那些小混混跟这个人有些关联。
蔡明宪进到病房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比他还高大的男人正好从病房里出来。
这男人长得不怎么样,就身高体型显眼,但他就觉得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样。
抓着手里的小孩的衣领,让他别撞上人家,蔡明宪微微点头,站在门前,那个高大的男人掖了掖西装,算是打个招呼,走了。
手中那小鬼立刻野起来,应该是说,想念爸爸的心情吧,黄文介拎着一大包有的没的,却都是自个儿的玩具。
「爸爸!爸爸你看!」黄文介不客气地将手上一袋玩具给撤在床上,零零总总就几只小恐龙的模型,有的玩得很旧了,有的却是新。
「叔叔买这个给我,我说不要叔叔还是买给我。」
黄文介抓着一只新恐龙模型,凑到自个儿老爸面前,语气有种认错的味道,想来黄天厚一定是教导他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现在却拿了这认识不久的叔叔买的东西,怕挨骂而扁着嘴。
只见黄天厚垂下眉头,不知在担心什么,好似这才回过神来。
看看自己的儿子,将他搂了过来,视线盯着米白色的绵被。
才说:「你有跟叔叔谢谢吗?」
「有!」文介的头从自家老爸的胸上抬起,近距离看着老爸下巴上的胡渣,他伸出小手摸摸,有些刺,也知道爸爸这么说,是原谅了他。
接着就是小孩跑出黄天厚的怀抱,自己玩去。
黄天厚这才抬起头,看着蔡明宪提着一透明塑料带,里头装着红通的苹果。
「真是麻烦你了。」
蔡明宪一笑,在病床旁的铁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麻烦,文介还挺乖的,只是在夜里老是问起你。」
「嗯……」黄天厚低下头,眉头深锁。
蔡明宪挑出一个苹果,就这样默默削起果皮来,房间仅剩下文介自个儿在玩的喃喃自语,小孩的声音像是天籁,自己玩也可以笑得出来。
终于,一道声音划破了除了小孩声音,就只剩两人沉默的气氛。
蔡明宪将削得漂亮完整的苹果递上去:「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黄天厚的眼神看了过来,除了茫然就是忧。
轻流触动(八)
蔡明宪第一次来到黄天厚父子家中的时候,真正地吓了一跳。
还想说,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在都市里找到这样的一排房子。
房子是木搭的,有些木条下雨湿烂或虫蛀而改用铁皮加盖上去,木房子的后面是一条河,房子的前面面对的是一面石头河堤墙,而家门口是一条阴暗又狭窄的路,连摩托车骑进去都难以转身的路。
所以蔡明宪将四轮车子停在巷子口附近,将一些日用的东西拿在手中,黄天厚被儿子从车上给扶了下来,走进这只有尽头的巷子,他跟在后头,已经对这连的平房不稀奇,偶尔还可以听见住在这儿的老人家打麻将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蔡明宪在这里没有感觉到落后,除了空气有些潮湿之外,竟有一种挺……温馨的感觉。
蔡明宪弯着身子进到狭小的客厅,而那自己觉得讨厌的小孩利落地将小客厅桌上倒立的茶杯翻过来,看了看杯中,好象不是很满意它的清洁度,而转身跑进去,随即就有一阵冲洗的声音。
他看见黄天厚有些不好意地笑笑。
「明宪,你坐嘛。」
「你也坐。」蔡明宪笑了笑,还是有些顾虑地摸了摸藤编的椅子,不脏,这才坐下去。
「这房子虽然老旧,却是我奶奶留给我的。」黄天厚的声音不低沈也不高昂,虽然不是一口标准的国语,却是亲切动耳。
「从日剧时代就有的房子了……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呢?」黄天厚带着感伤的表情看着天花板,突然转过头来问:「你觉得呢?」
「啊?」
那屁小孩才端了两杯水走出来,叫声叔叔请喝茶,又乖巧地拎了他专属的玩具袋走了进去,好象就没再出来的意思。
蔡明宪万万不该,怎么紧张起来。
「你是觉建筑的,你觉得这里建成别的东西会好吗?」
「这里吗?」蔡明宪其实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经济价值,维持这样也很好,在这繁忙的都市中造一奇景,还是,这里本就该这么平淡的样子。「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我学建筑这么久,还没看过这么搭房子的。」
黄天厚笑笑,将桌上的茶水推给他。
举起茶杯,蔡明宪还是没有喝下,有一种「喝了不会拉肚子吧」的感觉。
于是他将杯子握在手心,续道:「不过这里要改建的话,大概就是建成放着不怕湿潮商品的货柜吧。」
黄天厚原本喝着水的动作因为这句话而停下来,转而看着手里的杯水,蔡明宪看着看着总觉得对方好象是快哭了一样的表情。
「是吗?」此刻,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沙哑的。
「嗯。」他看着黄天厚有些麦黑色的手,握着杯子,好象有点抖动吧。
蔡明宪拍拍对方的肩膀:「你要努力好起来,我等着吃你煮的阳春面。」
如此笨挫的安慰,恐怕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从以前在工作上打拼到现在,他从来没接受过家里一分一毫的加油打气,跟朋友之间也只是抱怨过后的激励与冲劲。
也许是连续剧里的动作,也派得上用上,黄天厚笑了。
谁知道,蔡明宪是这世界上,第三个肯安慰他的人,而前面那两个,都已经在天国待上好一阵子了。
(九)
天气是阴的,就像快下雨那般,蔡明宪手上拿了只褶叠伞,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是三张最近博物馆里举办的恐龙展览票。
为什么在杂志上看到展览会的广告,会突票上网去订票了呢?而且还顺其自然地订了三张票,两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
拿到了票,他只想去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些偏僻,在那儿有一家外表脏旧面却好吃的面摊。
蔡明宪是真的不喜欢小孩的。但一想到那某个脸长得特别丑的小孩会为了这些票而笑起来的模样,那单纯开开心心的样子,再加上旁边那小孩的爸爸会一脸腼腆却感激地对他说:真是麻烦你了,让你破费……
光光是这些,不知不觉就让他边排队领票边偷笑。
票是拿到了,那心情是好的,就这么散步来到面摊,只见小小的一家店面里头,站了许多人,黑压压的一片人都穿著黑西装。
一种不好的感觉在蔡明宪心底扩散出来,等他到了门口,那些穿黑西装的人没看他,大概是他们觉得没人在看了这阵仗之后还好奇观看的吧,蔡明宪就从这看见老板跟一个看起来虎背熊腰,似是高大的人坐在桌旁。
却没看见文介这小孩。
那高大的人看了老板一眼,而老板只是坐在铁椅上双手抓紧沾了油渍的裤子,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你养家真辛苦,你是一个人的吧?看你小孩才这么点大……」高大的人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一碗面,冒着热烟,想必是一碗才刚煮好的怒,那人拆开竹筷吃了起来。
「不错,味道还行,你不是按普通的调味来煮面吧,以前我叔叔也是摆面摊的,就没有你煮的这么好吃,那往后我就天天都到你这儿来买吧?」
这人说的明明就是称赞,黄天厚却将头更低,抓着裤子的双手,捏得更紧了。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正派,要是天天都来买,别的客人一看到这一片黑的人海还敢来买吗?
蔡明宪正要出口,那高大的人就站了起来,面吃完了,汤还留着。
「就这样吧,明天我再来你这儿光顾。」一笑,美其名为光顾,这么大群人却只点了一碗只有三十元的面。
那个头高大的人转过身来,蔡明宪才终于看清他的脸,很面熟的一张脸,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对了,这不就是那天在医院门口遇见的那个人吗?太过高大给人的印象就是压迫,但好象不是这次,记忆好象被隐藏了一样,他想不起来在更早之前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这时,这些穿黑西装的家伙才看见蔡明宪站在门口,却径自离去没有多花心思在他身上。好象这些人的目的是这么简单,就真的只是来吃碗面而已。
但他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简单。
「叔叔,你来了。」
蔡明宪转过身,就见文介手上拿着一支极大的棒棒糖,仰头看着他,又好象舍不得那样,舔了棒棒糖两下,这样一个小孩毫无防备地主动拉着他的手。
「走走,你看你看,爸爸刚刚给我钱去买糖。」
小孩就像一个得了珍宝的收藏家,拿着糖的手举高晃动,而另一手就牵着他蔡明宪,拿着展览票的手就这样被一只小手交叠握着,拉进站里。黄天厚这时才抬起头来,原本烦恼着的脸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皱着眉笑开,就算是个苦笑,就是个诚心诚意的笑容。
「明宪,你来吃面吗?」
「啊……」蔡明宪语塞,本来想说已经吃饱了,却还是叫了碗不占胃的贡丸汤,也将手中的三张票收进上衣的口袋里。
身旁坐着的,是不停说着学校事情的文介,奇怪啊,这小孩应该是去缠着他爸爸的吧,怎么老是爱和他说些他根本不想听的东西。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响应似地「嗯」、「真乖」、「真的呀」来应付这小孩。
拿着免洗汤匙,却怎么也不想喝面前的汤。(毒:不喝给我喝,我爱贡丸!)
蔡明宪看着黄天厚收拾器具的背影,很想问他刚刚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蔡明宪虽然坚持要这个人叫他的名,他却从来没叫过这个人的名,天厚。
黄天厚转过身来,刚好看见文介将糖不小心沾了上衣。
「文介,吃糖果也要有个样子!」
小孩扁着嘴,没哭,低着头像是在认错和检讨。
「刚……」蔡明宪摸了摸文介的头,柔软的头发被抓乱了,他又看向黄天厚。「刚刚的那些人,是谁呢?」
「啊。」黄天厚又背过身子,继续收拾那些器具,没想到对方有看见那些穿黑衣的人。「就只是来吃面的客人,没什么。」
(十)
提着一盒小蛋糕,八寸的,适合三个人吃的小蛋糕,蔡明宪觉得心里有种满满的好情绪快溢了出来。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再次地将那三张大恐龙模型展览票给带在身上,上次怎么也没机会拿出来给那丑小孩,不然那小孩看到的话,一定不只尖叫还会上上下下跳来跳去。
今天拿出来正好,某个小鬼在前几天他去面摊吃面的时候,有些害羞地拉拉他的西装袖子,小声地说:「星期五是我的生日哟,叔叔你要送我什么东西?」
那小心翼翼说话的模样,好象怕他爸爸会随时转过头发现他在跟吃面的客人要礼物。蔡明宪可以确定,文介是爱着他父亲的,但小孩子总是爱和怕两面一起来的,文介也一样,怕被爸爸骂。
而那一天,蔡明宪也不知怎么,很想捉弄捉弄那个小鬼,都几岁的人了,还跟个小鬼玩,在结帐的时候他很自然地问面摊老板:「文介的生日蛋糕我来买好了,你说好不好?」
黄天厚轻轻啊了一声,立刻转过头搜寻那厚脸皮的小孩,正襟危坐在小桌子前,假装很认真地在写功课。
「不用的……」
话虽这么说,蔡明宪却在问完话后直接离去,面摊这时没什么生意,黄天厚真的从后面追上来。还以为老板是追上来是阻止他买蛋糕的,不料手中却被塞了五百块钱,那手还热热油油的,蔡明宪原本该是觉得老板的手脏才对,那双手却紧握了他一下就放开,不但没有不好的感觉,还因为老板放了手而失望起来。
你的手很温暖,怎么不多握一些呢?
蔡明宪心里头竟然跑出这样的想法,但是真的……入春的天气,还不是很暖和呢,他的四肢还有些冰冷。
拿起手中的五百块钱,蔡明宪问:「什么?」
「你拿这些钱买一个小蛋糕就好。」也许是被炉上热汤的烟给熏的,黄天厚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红色,看着地上不知想着什么笑了起来。「文介知道你来庆生的话,一定很开心的,他在家里老是拿着你买给他的恐龙自言自语玩得高兴。」
「我没什么朋友,文介常常陪着我跟着我卖面也很少跟同学出去外面玩,想必他一定很寂寞吧?」黄天厚这么说着,那双眼睛露出淡淡的疲惫,脸上却是一副笑容。
蔡明宪的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乱了,握紧手中的五百块钱。
现在的经济,五百块能买到的好蛋糕,已经很少,但还是能买的。
本来想不收老板的钱的,但那想要让自己儿子快乐的表情,实在让蔡明宪开不了口说:「蛋糕的钱我来付吧」。
所以,今天下班以后,蔡明宪将车子开到老板家附近停放,一下车拿了东西,先到便利超商买了瓶小孩子都爱喝的可口可乐,这才进到那又长又狭碍且没有尽头的巷子。
之前几次进来巷子都会听见的麻将声,今天却没有听到,而且好多户人家都关上大门也关上灯。蔡明宪没有多想,认为明天就是周末,说不定别人都安排去郊外休闲娱乐。
再离三四户就到面摊老板家的时候,有一户的大婶走了出来,好象是送客,声音挺洪亮。
「厚,这厝都住了几十年,现在要卖掉重盖实在是舍不得,要不是那些黑的每天来这边恐吓,我也不会卖了,唉,都几十年的厝,怎么有人想在这边再建什么仓库的。」
「姨妈,没关系啦,你搬来我这边住,也很方便啊,而且你也不会老躲在这么潮湿的地方,老是喊膝盖痛膝盖痛。」
蔡明宪没有多看这两个女人一眼,从她们身旁穿过,但她们说的话,多多少少也听进耳里,尤其那大婶说的关键词,黑的?恐吓?不知为何联想到了在医院还有那天在面摊看到的高大男子。
不是很在意,拎着蛋糕,踩着愉快的脚步走到不到三公尺的大门,灯光有些不足,微微暗着的大厅,老板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而文介坐在藤椅上,流着眼泪。
黄天厚没有拿卫生纸,而是直接用手擦去文介的眼泪。
「乖,不哭了?」声音压得很低,却令人更想哭了,果然,文介听到黄天厚的安慰,反而哭出声音来,哇哇大哭,还边哭边说着外星语言,都不像国语了。
「你这样,蔡叔叔来的时候,蛋糕就不分你吃了哦?这样也没关系吗?」
蔡明宪突然一笑。
什么呀,坏人是由他来当吗?
不过这坏人,黄天厚显然是挑对人选了,文介先是闭上哇哇大哭的嘴巴,再用水亮亮又哭得肿起来的眼睛看着自家老爸,死硬毙着气,立刻不哭了。
暗暗惊了下,原来这小孩的自制力这么强,蔡明宪进到大厅,其实说是大厅也不大,矮矮的房子,四、五坪大的客厅而已。
「你爸说的对,再哭这蛋糕就没有你的份了哦。」蔡明宪很配合地举起用漂亮袋子装起来的盒子,贼贼一笑。
文介从椅子上跳下来,哭脸马上变笑脸,冲到蔡明宪的身边打转:「我的蛋糕、我的蛋糕!」
蔡明宪更坏了,将蛋糕高举到差点碰到天花版,文介连垫高脚都拿不到的地方,脸上都是纯真的笑容,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露出来的幼稚行为。
这时,蔡明宪突然想拉黄天厚一起进来玩,完全是小孩子呼朋引伴的心态,却在一抬眼看见黄天厚的脸时,蛋糕盒就放了下来。
其实黄天厚也是笑的,笑着看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玩得如此高兴,蔡明宪却停下,仔细地盯着他,连蛋糕都被文介拿走了他也不在乎了地看着黄天厚。
「你被打了?」
面摊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为情,但怎么也盖不住眼角的瘀青。
(十一)
抱起那频频打盹的小孩,像是被惊吓到一般突然睁开眼睛看是谁在抱他,看见是个能安心的人后,两只小手主动伸过去环绕着自家老爸的脖子,安稳地闭上眼,这才终于入睡。
黄天厚抱着文介,悬在空中的小脚,拖鞋没了抓力,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黄天厚往后看了看,蔡明宪很配合地帮忙拿起拖鞋,一起走到文介的小房间。
两坪的小房间,突然多了一小两大的人,拥挤起来。
黄天厚轻轻地将文介放在床上,小孩不安地动了两下,这才找到舒服的位置,浅浅的吸呼声传过来。帮文介盖完被子后,黄天厚关上门,和蔡明宪来到客厅。虽然是很旧的房子了,但隔音没有外表想象中的差,两人无顾虑地收拾起一整晚派对后的混乱。
其实也没有很混乱,东西不多,但不收拾也不行。
收到一半,原本沉静的空间,黄天厚突然微笑起来。
「笑什么呢?」
还以为这是笑得巧,刚好被蔡明宪给瞧见了,不知道的是蔡明宪是边收拾边观察他脸上的伤。
「没什么。」黄天厚突然不想收拾了,坐在藤椅上,伸了个懒腰。「小孩子的愿望,真的很可爱,很单纯的。」
每个人每年的生日,总有三个愿望,就在一个小时前,在黄文介要吹熄满十岁的蜡烛前,黄天厚提醒着:「文介,要许三个愿望,前面两个要说出来,最后一个要保留在自己的心中。」
谁知那小孩,很满足地看着小蛋糕,口水快要流出来的模样,却轻松地说出:「我不要三个愿望,我只要一个,那就是未来要当医生!」
这样远大的梦,就从一个小孩的口中说出,黄天厚当时还没想到其它答案,只是暗自在心里数着未来要念医学院的费用是多少。
「然后啊……」文介舍了那个蛋糕,跑到爸爸的面前,勾住脖子。「我要把爸爸的伤医好,这样就不会痛痛了。」
蔡明宪这时抬头看这对父子,心中的异样情绪让他想跨进这对父子的圈圈里,很想一起体会那样的亲情,他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只见老板整个表情停顿了两秒,眼睛好象有些湿气吧?将手放在文介的头上,说:「你帮我呼呼吧,你帮我呼呼我就不痛了。」
「好。」文介真的将手放在老板眼角上的瘀青,念着呼呼呼呼,痛痛不见了不见了。「哇,痛痛真的不见了。」老板这么说着。
蔡明宪想起以往他的生日,从来没有人替他过过生日,应该说,从来没有家人为他过生日,有的也仅是学生时代女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的生日,做了蛋糕给他吃,或者是他一起创业的死党们,在他的生日,拍他的肩说:老了吧?待会去喝一杯!
但他也曾在小的时候,默默地在床头闭上眼睛许着愿望,小时候,什么都不懂,还会偷哭,慢慢长大,也就对父亲母亲没抱什么期望了。
「文介长大要当医生呢,我想,每个人都想过长大想当什么吧?」蔡明宪放下手中的塑料带,坐在老板旁边。「像我小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还听话,想画出什么就能画出什么,还曾经许过一个当个流浪的画家的愿望。」
不过,蔡明宪的这个愿望,还是第一次说出来。
不知为什么,谁都不想说,就是想对老板说。
「你呢?你也这样过吧?我很好奇你小时候想当什么?」
「我呀……」黄天厚弯下身子,从藤椅下方,不知道怎么变出一瓶颜色深沉的饮料。「来喝一杯?」原来是酒,连杯子都是刚刚喝可乐的杯子,随性到连杯子都还没洗就将那应该是酒的东西倒进去。
蔡明宪这次没有嫌弃,直接喝了一口。
好久好久没有喝酒喝得如此满足,不是喝得多的满足,而是酒伴是面摊老板,心灵喝到满足的那种满足。
入口是淡淡的梅子味,蔡明宪问:「梅酒?」男人喝梅酒?真奇怪。
「是啊,是我奶奶生前酿的,她酿了好多好多,但在她去世后,慢慢喝掉,也没有人再酿了,一瓶瓶的梅酒越喝越少,我已经很久没拿出来喝了,算你好运。」
很平淡地讲着不知是悲伤还是愉快的往事,黄天厚拿着杯子往后躺在藤椅上,抬头看着天花版上昏黄的灯。
蔡明宪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但气氛却没有尴尬。
他模仿老板,也倒进藤椅里,硬硬的,弄得混身不舒服。
不过找到舒适的好姿势,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小时候……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自己的妈妈怎么看起来好老,后来大了一点才知道那是奶奶不是妈妈。当初知道自己是个爸妈婚姻失败后又离婚的烫手山芋,就开始坏起来了,没许过什么愿望,只想让自己坏到爸妈注意到我,回来看看我也好。」
说到这儿,黄天厚拿起杯子,细细品尝着梅酒。
而蔡明宪听到这儿,才发觉,老板还是第一次提及有关他自己的事。
(十二)
「不过,这么做只是让原本关心我的人伤心。」
蔡明宪没看清楚老板的面孔,他边说着边拿起白色的纸杯档住自己,说出来的话既遥远又模糊。
一个抬头,将纸杯凑近嘴边一口气喝掉了,黄天厚两只手转着纸杯。
「向来都是这样的吧?你越想做些什么事来证明一些道理,可是那道理根本不存在的话,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唉,那都是这么久以前的事了,文介那时都还没出生呢,等到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心爱的人都不在了。」
黄天厚两颊渐渐红了起来,连脸上瘀青的地方也泛着淡红。喝梅酒不该醉的才是,但看他这个样子,蔡明宪不禁皱了眉头,不知不觉就将手伸向老板的额头,贴着。
冰凉的感觉从额头上传开来,黄天厚眨眨眼,盯着茶桌作了个清醒的夸张表情,再看向蔡明宪,笑笑,整个嘴巴的型状有些像倒三角型,眼睛也眯了起来,眼尾的些许皱纹说着蔡明宪不知道的故事。
「没事,我只要沾酒精,脸就红得像个关公一样,我没醉的。奶奶的梅酒是醉不了人的,我从小就喝了,只差脸上老是泛红。」
就这样笑着,看向房子的角落,老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样的过往而浅浅笑着。
而蔡明宪就在旁边看着,看着他遥想的表情。
心里很平静,什么东西都塞不下。
好象在细读着一本丰富的人生书一样,事不关己,就不会想到自己也同样有着无数的故事,也在看见那经历过这么多事还不如一笑的表情,蔡明宪总是开了心防,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对老板的心防,此刻是完全开着的。
「小的时候呀……」轻叹一声,蔡明宪看向门外的黑,那是河堤岸,即使是黑夜,也能看见河堤墙上的大石头,一颗一颗突起来。
「其实你现在也算是梦想实现了吧?建筑我是不懂,不过应该会画一些房子里的东西,不然怎么算建筑呢?」
黄天厚将纸杯放在桌上,问着。
「嗯,不过可不是单纯的画画,当然还加了许多的东西……」
毕竟建筑是艺术与商场的结合,多多少少加了些令人讨厌的事,再加上家族的压力,坚持不在自家的建筑上班而另行创业,厉外的外公,表面上是称许的,暗地里总是希望将人才留在自家。
「对了,虽然知道你是做建筑的,不是卖房子还是租房子的,但多少有些相关吧……」黄天厚话是对着蔡明宪说的,但又像是喃喃自语,正要发问的同时,老板才缓缓道:「你有认识什么租房子的地方吗?便宜点的?」
「你要搬家吗?」
「啊,是。」回答的时候,老板的眼神一阵落寞。
也是,藏了许多记忆的地方,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里,就算是不好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虽然难过,却提醒着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以前的错。
「这样啊,有是有的。」看见老板眼中的不舍,蔡明宪想说些什么话安慰,想了想才说:「不过,搬家也好,这个地方太潮湿了。」
什么安慰?说出口的话简直像在嫌弃这个地方一样,黄天厚随即听了出来,红通通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也许是听出自己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蔡明宪补充:「是真的潮湿,否则你也不会在外头滑了一跤,撞在洗衣机上。」随后指了指老板脸上的瘀青。
抚着脸颊,老板笑说:「是啊……」
(十三)
蔡明宪望着眼前的背部,那是一道忙碌的背影。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人总是来去匆匆的,那时候的他还很小,看什么东西都是高大,对他来说,那时仰望着他的父亲,投射出来的眼神是依赖及祟拜吧?
那个阶段,是所有小孩都会有的比较心态,蔡明宪那时听着同班同学高兴地说着跟父亲一同去郊游的趣事,小小的他当时就满是羡慕,并且也问自己:为什么爸爸从来不曾跟我出去玩呢?
印象中,蔡明宪好象记不起爸爸比较年轻时候的模样,因为他看见的总是一道忙碌的背影。就那么一次,似乎是国小四年级时候的事吧?他怯怯地跑去父亲办公的房间,手上也许还抱着新型的机器人。
他一样是仰着头,问:「爸爸,陪我玩好不好?」
记忆中,那响应的表情已经记不清了,但当时,深刻的害怕留在蔡明宪的回忆里。用小孩子的语言来说,就是「凶」的意思,他父亲当时的脸就是凶。
虽然表情是凶的,但说话的口气却是平淡:「别烦,找你妈去。」
那是蔡明宪一生中,唯一一次的主动向父亲开口。
他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好。但直至外公开始将目光放在这个一直被忽略的自己后,父亲开始会对他笑,开始会对他说话……迟来的关怀,不仅没有让他受宠若惊,蔡明宪反而越觉得父亲的假惺惺。
真是令人反胃……
入赘的父亲姓周,而生下的儿子却得跟着母姓。即使越长越大,知道父亲待在这个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成功,攀个好关系,变成有钱人,这就是父亲的梦想,这个梦想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其它谁都不重要。老婆不重要、儿子不重要……要是今天他不是混建筑的话,一样可以开开心心娶别的女人当老婆。
就因为父亲是台湾建筑系第一名毕业的,外公也是因为看重他的能力,才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向来不知道父亲的心态是什么,但,蔡明宪本身就不喜欢,再怎么样,也得和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一生,难道,父亲没有爱吗?
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忙碌着找资料的背影,蔡明宪轻咳几声,代表他来了。
父亲转过身,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了,微微笑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蔡明宪的英俊是遗传自父亲。
「你来了,过来坐。」装得好象两个人的关系很好一样,周荣贵引着他坐到沙发上,而后周荣贵也坐到了旁边同材质的沙发上。
整个办公的房间跟以前都没什么改变,蔡明宪看了看,没有发话的意思。
「要不要吃梅子?」
蔡明宪皱起眉头,料不到父亲突来的问话,竟是问他要不要吃梅子?也突然想到某个人也曾经诚心地问他要不要喝梅酒。
「不需要。」
周荣贵已经将梅子包从茶几下方拿出来,遭到拒绝后又干干一笑放回去。
「吃梅子好啊,开开胃,你长得太瘦了。」伸出来的手,拍着蔡明宪的肩膀,他忍住往旁边坐的心情,只是盯着自己的父亲看。
「我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语气里,明显的讽刺。
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蔡明宪不知为何心中得意起来。
「嗯……」父亲想了一阵,才说:「看来我们是不能好好说话了,那我也直说吧,关于上次相亲的事,你实在太没礼貌了,但你外公还是能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
蔡明宪睁大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原来,还是抱着太大的期望了吗?他的父亲,总是在为外公卖命,就为了那份继承权吗?所以想要拿他儿子的下半生来换取?
「华新企业老板的女儿,杨雅伦,这礼拜六11点在泰春饭店,清楚了吗?」
蔡明宪应该要生气,应该要愤怒,应该要将二十几年来累积的怨气都爆发出来才对,他紧握住拳头,看着茶几,而耳边就是父亲一句句闻得出控制味道的声音。
「够了!」瞪向自己的父亲,却不是愤怒的眼神。
而是伤心的表情。
周荣贵也真的停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阵,而后却是笑出来,真的是一个毫无伤害的笑容,一个属于父亲的笑容,一个迟到了二十八年的慈祥态度,但他却能这样狠毒地说出:「明宪,看开点,爸不也是这样走来的吗?」
你……
蔡明宪大大地吸了口气。
你这算什么爸爸!
在心底如此喊骂,谁也听不到。
快哭了的表情立刻显现在这个明明二十八岁却从来没快乐过的男人脸上。这并不是蔡明宪懦弱,也曾经和朋友在外打天下的时候,过着三天睡不到一小时的日子,可以为了拉客户跟朋友在车上度过凌晨。但面对自己的父亲,即使怎么愤怒,却也只能脆弱,毫无用处也没有任何人会同情的脆弱。
因为太过在乎,反而什么都无法表达了。
「明宪,这是好好抓住你外公信任的机会,蔡家的事业总有一天可以进到我们父子手掌心的。」
离开办公地方时,最后的话,充满着父亲的野心。
等到周荣贵一离开,蔡明宪抱着头,全身紧绷,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冲到父亲的办公桌上,将叠满桌子的文件资料两手一扫,全都扫到了地上。
「啊──啊──」边叫边跪倒在地上,眼睛两旁都干干的没有眼泪,只是难受地挤着五官。「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蔡明宪,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盯着地板,铺着无数的文件,入眼的是永炎堂三个字……
蔡明宪眨眨眼,一把抓过那份文件,好象想起了什么。
一个见过一次面的人,在每个人的记忆中是不会存留太长的印象,但一个见过三次面的人,可就难说了,何况那个人长得很高大……
永炎堂,表妹要嫁过去的地方,在婚礼上他曾经看过一个永炎堂的人,在医院里见过第二次,更在面摊老板的店里见过。
好象有什么事实,鲜明地串连在一起。
(十四)
碗盘全都洗干净了放进活动式碗糟里,黄天厚嘿一声将碗糟抬起走进店里头。
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文介坐在小桌子前,眼睛忽大忽小,整个头东点西点,打起瞌睡来。
微微一笑,黄天厚用抹布擦干手,再将卷起的裤管子放下,来到文介身边一蹲,捏捏睡梦中小孩的脸颊,有肉呀这家伙,最近吃得可营养了。
「嗯……」文介睁开眼,快哭了一样,问:「爸爸,我想睡觉。」
「好,我们回家。」
催促着文介收拾书包,小孩子一放学就只能往面摊跑,连家庭作业都是在这里窝在小桌子前写的。遇到不会的问题,就拿着小簿子问爸爸,黄天厚庆幸自己在国中以前都还算是个认真念书的好学生,是直到升上高中才走了样……
不过,将来文介会长大,读的书也会更广,到那个时候,他总有一天将会无法回答儿子所提出来的问题,那么文介会不会嫌弃一个这样乡土的老爸呢?
每每想到此,黄天厚不禁叹气。
拉下大片铁门,只剩侧门还开着。黄天厚背起包包,里头装的是今天的营业额,顺便再接过文介的书包,看小孩的模样,好象走两步路就会跌倒在地就此睡着。
黄天厚搓搓文介的头发,小孩原本不大的眼睛突然睁大,又开始慢慢眯下去……
「要不要我背你?」
黄天厚看着自家儿子摇摇头,强硬提起精神,两只眼睛忽发精光看着前方:「叔叔!」
抬头,黄天厚看见蔡明宪气喘呼呼地站在门口,手掌撑着侧门,似乎是用跑的过来,连领带都没打上,跟平常西装笔挺中规中矩的打扮不同,当下让他误会了蔡明宪是为了吃他的面匆忙赶来,怎么,是肚子饿了吗?
「店要关了,这小子爱困至极,怎么,你饿了吗?」
看着老板的疲惫笑容,原本来这里的目的就先压在心里,蔡明宪点点头。
「那么,就来我家吧。」
结果,蔡明宪开着自己的车子,慢慢地驶在面摊老板骑着的老旧机车后头,还看得见文介垂下来的两条腿再差个几公分就碰到地面,好在机车骑得不快。
但老板的家也没离面摊多远,十五分钟就到了。
等到蔡明宪坐在桌前,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桌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面,碗没有面摊那边的那么新,好象用了一段时间,碗边还缺了一小角。
在狭小的屋内,满是面香,虽然没什么食欲,蔡明宪还是拿起筷子,看了看,还是怕脏地擦了擦,吃起面来。
面摊老板这时从里头出来,刚刚才说要进去看看文介有没有盖被子,如今手中拿了瓶熟悉的东西。
「喝梅酒吗?」
蔡明宪正要回答,但对方已经推过一只小杯子,盛情难却。
今日看来,黄天厚的心情良好,连倒个酒也微微笑着。
「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老板的眉舒张的太过轻松,蔡明宪忍不住想分享他的快乐,究竟是什么?
「啊。」黄天厚看了他一眼,放下酒瓶,先喝了一口酒,浓浓的海子味道在口腔里散开,闭上眼睛陶醉了几秒,才说:「今天看见了以前认识的邻居,最近生了个孩子,特地抱着满周岁的孩子来吃面……不禁想到文介小时候的样子,像个肉团,圆圆肥肥,第一次看见文介,心中的感触实在是……」
看着桌面,黄天厚轻叹了口气,眉间充满着的,不是爱是什么?
为了这个表情,蔡明宪被深深地震憾着。
犹如一颗炸弹自心中爆开,将他炸的血肉模糊。
老板的脸上,有他最渴望的东西,他一直一直……从小到大都眼睁睁望着却得不到的东西。
放在腿上的手指,不停地透过裤料抠抓着自己的腿肉,直至听见老板疲惫却甘愿如此的声音传来:「就是他了,这个小孩,注定是我黄天厚的小孩,不论我先前做了什么蠢事,我都愿意重新再来,就为了文介,我什么都可以放下……」
蔡明宪听着老板的自白,毫不作做,正正当当地做小本生意来养大自己的小孩,连蔡明宪自身也没发觉的,双眼露出了丝微的羡慕。
──我也想要父爱。
──我也想要被爱,为什么……我出生在环境优渥的家庭,想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没有;为什么……一户平凡人家,拥有的东西却是无限的?肉眼虽看不见,但即使再有钱也买不到。
蔡明宪拿起装满液体的小杯子,咕噜两声就一口喝进肚子里。
老板的手伸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问:「没呛着吧?」
用手背擦过嘴角沾到的酒,蔡明宪不知何来的冲动……真想抱抱眼前这个人,没有任何原因理由的拥抱。
无关情欲,无关友情……勉强来说,只是寻求一个慰藉。
这么做,无法改善现实生活中的什么,但蔡明宪就是想要个拥抱……温暖的,就算是只是一时平息他孤寂和悲伤的拥抱也好。
但实际上,蔡明宪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坐在原位,看着黄天厚又倒来一杯酒,才问:「你什么时候要搬家?」
顿了顿,老板拿着酒瓶的手明显地抖了下,才无奈地说:「大概是这阵子吧,你找给我的租屋信息不错,有个房东人很好……」
「天厚,你是不是被威胁搬家?」
第一次直呼黄天厚的名字,第一次提到了问题的暴风眼。
黄天厚将酒瓶放在桌上,低着头:「你知道了?」
连着几日,不知为何会有黑帮说要买他的房契,不卖也不行。第一次的惹事就是在下雨天中,在后巷被打得不省人事,第二次便是个更厉害的人来医院「劝说」,最终,黄天厚连面摊的生意也没得做,那群人天天来店里捣乱。
直至他答应要卖了这老厝,对方才放手。
「你可以跟我说。」
「说了,又怎么样?」黄天厚抬起头,不看蔡明宪,不看桌子不看酒杯,只是将眼神放空,不知道看向何处,道:「算了吧,我只想要好好的过日子,将小孩养大,既然守住这个家不行的话,那么就让步吧。」
是这样吗?
──既然这样,你何必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蔡明宪看着老板突然水亮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更是明显。也记得以前老板说过,这个地方,是老奶奶留给他的,充满了许多美好及不美好的事。
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即将散去,有形的是房子,无形的是记忆,但这记忆,又能记载多久?
黄天厚就该好好的卖面,让他时不时都能吃到他的面,文介就该继续那丑小孩的模样,安稳地长大,这房子,也该永远都如此昏暗矮小。
所以,蔡明宪对着老板微笑,笑中,是英俊也是给予。
他说:「你跟我说,我就能帮你。」
──只是单纯地帮你?不,这事情一点也不单纯;无条渐地帮你?不,我蔡明宪向来就是个建筑商人,我当然会要你回报我。
「天厚,我能让你一辈子住在这里。」
条件是,你要将你的感情交给我。
(十五)
蔡大老,七十二岁,身体硬朗,在年轻的时候,独自在建筑事业中打下一片江山。七十年代台湾的房地产正起飞,就在那个时候,蔡大老,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
坐在沙发上,蔡大老看着自己的孙子,甚是满意。
「外公。」收到眼神示意,蔡明宪坐入外公对面的沙发椅上。
即使对这个孙子满意,但终究不是直系血统,要不是自己的内孙女……但蔡大老是真正佩服这个外孙,不动用自家资本只身到外去创业,光是这点,蔡大老似乎在孙子身上看到自己过去年轻的身影。
佩服归佩服,但也是令人厌恶地不服从。
「听荣贵说,你不想相亲?」
蔡明宪闭目了一会儿,睁开,才笑说:「怎么会?婚姻大事,就交给外公去办吧。」
蔡大老笑笑,皱纹全漾开来,看起来是个明目慈祥的老人,实际上是个厉害的人物,否则也不会事业成功至斯。
「这会儿听到我耳里,却变成你答应了?」
「当然答应……」蔡明宪身体往前倾,跟外公之间的距离顿时缩短。「不过,外公,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蔡大老瞬间面无表情,盯着外孙几秒,才一点一滴渐渐笑开。
「你这小子,果然是有点商业手段呵,不愧是我蔡家的血!说!你要什么?」
「那么,我要你将送给永炎堂的那块地盘转送给我。」
一听,蔡大老的笑脸瞬间暗淡下来。
**
掀开盖子,大锅里头的热烟瞬间冒出,汤里还看得见几块切好的菜头在与滚水而起的泡泡玩着,互不相让滚来滚去。黄天厚将火给调小了点,菜头才慢慢沉入汤里。
用杓子舀了汤进到碗里,碗里的面因为汤汁而迅速满起来。
而后端到文介专用的小桌子上。
「呐,将功课收起来,先填饱肚子。」黄天厚监督小孩一会儿,看他没精打采的将功课收到一边,拿起筷子,这才回到面摊前继续招呼客人。
等忙完了,已经是八点九点的时候,黄天厚整理起台面。
「爸爸……」小孩站在身后,头抬得高高的,问:「为什么叔叔最近都没有来?」
知道文介口中的叔叔指的是谁,面对儿子这几天来第十次相同的问题,黄天厚轻叹了声,转过头:「叔叔有工作要忙呀,这不能怪叔叔,他也没忘记文介,不过他有事不能离开来看你,你要好好读书这样他才能放心呀。」
回过身,又继续收拾。
而文介落寞地低着头走到面摊前,四处张望,根本没什么人经过,又失望地回到他的小桌子前。
「收拾收拾,回家罗。」黄天厚正在朝地上冲水,催促着。
「哦……」
小家伙,乱没精神。
是呀,蔡明宪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再到面摊来吃面,自从那一晚起,他带着坚定语气向黄天厚说:「我能让你一辈子住在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守护住奶奶留给他的厝,留给他的回忆,而就如蔡明宪所保证的,自从那晚过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和文介的小世界,也没有人来拿他的地契。而同住一条小巷子的邻居,也一个个搬回来,本来和他一样打算要搬走的也都不打算搬了。
这条窄小的巷子,说不定连骑个机车进来,回头转个弯再骑出去都难,如同这是个封闭的世界,任谁也进不来、出不去。
在这里生活久了,就不觉得这里有多么狭小,反而觉得,生活在这里,才是真实。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黄天厚还高度警戒那黑帮是不是任何时刻都可能出现,而直至现在,一个屁也没有,这让他松了口气。
但相对的,蔡明宪是真的很久没有来他面摊里吃面了。
现在回想起来,黄天厚根本不算真正认识这个人,想打电话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方的号码,想去找他,才知道从来没去过他家……
一个本来常在身边出现的人,突然消失了,大把大把的思念便从脑子里涌出来,抹不去。
「什么啊……」回到依旧灯光昏暗的家中,文介已经先让他去睡了,而黄天厚坐在床头看着帐单,看了十分钟都还没将帐款给看给眼里。
索性不看了,将新寄来的两张帐单给塞进床头柜,就往床上一倒。
看着天花版上昏黄的小灯泡,眼睛就是不想闭上。
「敏惠,你好吗?」黄天厚躺在床上,没盖被,嘴巴蠕动着,声音如此细微:「我很好,文介也很好……明宪,你好吗?你在做什么呢?」
突然闭上了嘴,黄天厚猛然抓过一旁的绵被,埋头进去,身体缩成一小团。
「砰!砰!」
一惊而起,黄天厚瞬间坐立在床看着房门,就离他一公尺远的房门,是产生幻听吗?否则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有人在敲外头铁门?
「砰砰砰……」接连的好几声,似是催促着什么。
这次总算没听错,是确实有人在敲铁门,只是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抓过外套穿上,黄天厚拿了根木棒,先是到文介那儿检查,小孩躺在床上翻动几下就停了,没睁开眼,还睡着。这才走到铁门前,抓着木棒的手,压抑不住的颤抖,他可没忘了在不久之前才有黑道找他麻烦。
但横竖都得瞧瞧,家里不靠他靠谁呢?
将小铁门拉开,黄天厚紧抓着木棒,就待看清是谁后砸上去!
先是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再是倒进他怀里的人将他压在地板上。
「唔!」
「咚咚──」
木棒自黄天厚手上脱离,掉在地上,渐渐没有声响,不知滚向何方。
而他就这么被个人压在地上,撞得一时之间不得动弹。
满鼻的酒臭味,可以推论出这是个醉鬼,结实的身体,更能说明这是个男人。
「天厚……」
而这声音,黄天厚当然认得,这是已经一个月没见的蔡明宪的声音。
**
那是一场白色的婚礼。
白色的新娘、白色的新郎,好象这婚姻美梦的颜色,都是纯洁无瑕的白色。
蔡明宪握着白色手套,感受别人投注过来的目光──看,那就是新郎呀,多帅──不禁想将别在胸上的花针给扯下来,丢在地上用擦得光亮的白皮鞋踩着它,别让它告诉别人,他就是这场婚礼的男主角。
而他未曾谋面的准妻子,就待在宴会里头的化妆室。
人人都来向他祝贺,说:「你跟新娘真是郎才女貌呀。」
问题是,他也不过才见一次新娘的相片,是要从何比较?
外公开心的嘴巴都合不上,接受着别人对他外孙的赞誉有佳。
当然,蔡明宪还有什么不满意?为了那地盘,外公和永炎堂差点儿闹翻,好不容易才补上几块更好藏军火的地方,这才平息。
而他,也如愿拿到那地盘……那个地方,有一对父子,在那儿……
「明宪。」周荣贵拿了两杯香槟,递过来。
蔡明宪连瞄一眼在父亲身上的时间也没有,手接酒,像水一样吞下喉咙。
「干得不错。」肩上传来轻轻拍击,父亲说:「这条路,也不是这么难走的对吧?很快你就知道,权力跟关系这东西……是很好用的。这下,许家的企业也会慢慢朝我们这边靠拢了。」
唯一儿子的婚礼,他说的不是祝福,说的不是安慰,说的不是蔡明宪想要的东西,周荣贵这个人一直不停说着的,就为了自己在蔡家的地位。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儿子长大了,可以拿来娶谁谁谁家的女儿,好象长久以来辛苦的,就是这个标着父亲牌子的人。
蔡明宪看着空空的高脚杯,里面的东西他都喝光了,一滴也没剩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就如同他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给他。
转过脸,蔡明宪微微一笑:「爸,这条路,我不是铺给你走的,我是铺给我自己走的。」
周荣贵脸上一阵尴尬,睁大了眼看自己的儿子,但从以前就没投注认真在其身上的人,现在再怎么看也是看不清。
「别忘了是谁生你养你。」阴毒出现在这个叫爸爸的人脸上,这才是真正在商业往来的人。
「是你生我养我……」蔡明宪将玻璃杯塞进周荣贵怀里。「但本来就该给的,你却没有给我。」
爱父亲,也恨父亲,这样两极的感情不断上演着,不断轮替让蔡明宪痛苦着。如果只是单纯的敬爱,那倒好,当个木偶让父亲控制也摆。如果只是单纯的痛恨,那更好,不会在说出伤人的话后,自己也感到悲伤。
音乐响起,提醒着这场白色且荒唐的婚礼。
致词、公证人、以及新娘……蔡明宪就当这一切是白色的雾,看不清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喝下肚的,是一杯杯催眠自己的酒,红酒……白酒……
宴会散去,人也散去。
本该在新婚房里的蔡明宪,丢下了新娘,凭着意识,来到他新得的地盘上。
这是他的地盘,他用一个婚礼换来的地盘,用约束一生的法律换来的……
一张慌张的脸,出现在铁门后。
而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我换来的地盘,全都送给你!而你,也该回报给我些什么吧……
--小毒:「明宪,你……难道你要……」
明宪:(侧着脸转过身)「哼。」
小毒:=口=!
明宪:顺你的意思吧……呵……
小毒:你……难道你要……你确定你一个大帅哥的,站在角落挖鼻孔以为没人看见吗?
明宪:……
明宪:……被你发现了……
小毒:……=口=a
(十六)
黄天厚开始堆着身上沉重的身体,平日就是干粗活的这点力气还是有的,很快就将蔡明宪给扶着坐在地上。
「你还好吗?」
映入蔡明宪眼帘的,是一对担心的双眼。
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会理他了吧?自己的婚事,通知了亲朋好友,大家都是高兴得来喝喜酒,就连一同打天下的同事也没多问,贼贼的笑容问着:「你好样的,什么时候偷交了个女朋友不让人知道?到现在都结婚了……」
但事实是什么,也许只有蔡家人才明白。
蔡明宪头脑胀胀的,昏黄的灯光照着面摊老板的脸,也跟着摇摇晃晃,他伸手抓住老板的脸,看看能不能不这么摇晃。
也突然想知道……若是黄天厚知道他结婚呢?
对方的反应会是什么?
不期望看见的是张疲惫的笑脸对着他说:「真是恭禧你了……」而这场婚礼,根本跟恭禧这两个字划不上等号。但是想知道对方回答是什么的感觉如此强烈……所以,蔡明宪用淡淡的声音说着,半眯着眼,说:
「天厚,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
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心底却紧张着。
而黄天厚,这才看清今日的蔡明宪,一身雪白的西装上,还别了朵喜气洋洋的胸花。空气中也还散发著名为喜酒的酒气味道,他对蔡明宪没有恭维没有道贺,反而皱起眉头问:「那你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老婆呢?发生了什么事?」
蔡明宪将头靠在桌旁,总算是直视了黄天厚。
眼里,慢慢流出一阵阵的心疼。
不是心悸,不是心动,而是心疼。
怎么……就是一个摆面摊的、认识不到半年的人来直达他的心呢?
一种毫无保留的东西窜出来了,如此鲜明,还是,这是酒精的催动剂?
他勾过黄天厚的脖子,另一只手扶住对方的腰。
而黄天厚误以为蔡明宪是要他扶他起来,他一个嘿咻喊出来使力将对方从地上拉起来,而刚才的奇怪姿势刚好这么带过去了,蔡明宪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刚刚……
他是想吻这个男人的吗?
看着比自己矮半颗头的男人……确实是个男人,穿著洗得泛黄的白长衫,穿著一条破旧的五分裤,头发凌乱得好象万年没梳过头一样,脸也没好到那儿去,就是一阵一阵的乡土味……
「呵呵……」蔡明宪笑自己,目前没有女朋友的自己,已经饥饥到这个地步了吗?而且,就算没有女朋友,也有个老婆了呀,一个只在婚礼上透过头纱见过一次的女人呀!
「你要不要喝点水?」
摇了摇头,蔡明宪推开面摊老板,踏着摇晃的步伐,往屋里走去,见到第一扇门,刚好是没关上的就推开它。里头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四周的摆饰都如此灯黄,他闻不见自己身上的酒臭,只闻到房间里的霉味。
被子是旧的,衣橱是旧的,物品的颜色看起来都不怎么干净,皆是深浅分明的颜色,应该要嫌弃这一切的,但他没有,很自然地推门走了进来,身体倒进满是霉味的绵被上。
这上头,应该有黄天厚的味道。
天厚……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那才不是我要的婚礼……」带着浓浓的哭腔,蔡明宪将头埋进被子里,声音被隔得模糊,听起来就像个小孩在闹脾气。
黄天厚在门口叹了口气,又去了一次文介房里,小孩睡得很熟,一点被吵醒的迹象也没有。转过身回到自己房里,就看见那个大人霸占了自己的床,卷过一大团的绵被,得不到要领摊开它就这么一大团摆在身上盖着。
走过去将绵被挪到一旁,他单膝跪在床上拍拍蔡明宪的肩膀。
「明宪,今天不是你的婚礼吗?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呢?这样我也好送礼给你。」眼看蔡明宪没反应,眼睛又闭上了,黄天厚直直叹气。「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是回去吧,说不定你老婆正担心你呢。」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心一惊,不会已经睡着了吧?
再摇摇蔡明宪的肩膀,也得不到任何响应。
深深地吐了口气,黄天厚走到外头重新将铁门拉上,锁好。这才又进到房里的衣厨中找了张薄被,看来,今天是得跟文介去挤一张小孩床。
就在离开前,看见蔡明宪还穿著皮鞋,他也就顺便地不花力气地帮忙脱掉鞋子,将原本床上的绵被摊开,盖在蔡明宪身上。
他看着男人的睡相,一会儿,才小声地说:「恭禧你结婚了。」
在这一秒,蔡明宪忽地睁开双眼!
黄天厚吓了跳,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蔡明宪不是在睡觉,而是休息,他毫无摇晃地起身抓住面摊老板的手臂,猛地一拉──黄天厚整个人摔到床上,撞上他。
「你为什么恭禧我?」狰狞着一张脸,问话却是轻的,他抓住黄天厚的双臂,将他压在床上,以上对下的口气说:「我根本不想结婚的,因为你说,这是你奶奶留下来的唯一东西,我才结的呀,这样,外公才会把地盘还给我,这地盘是我的了,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蔡明宪狠狠地定住黄天厚的脸,牢牢地定住。
而老板的脸上,惊慌的双眼看着蔡明宪,也因为对方慢慢吐出的一字一句,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巴,喉咙却干涩得吐不出任何言语。
「我能让你一辈子住在这里……但,你也要回报我……回报我……」低下头,随着语音的结束,蔡明宪吻上了黄天厚。
一个热情,一个呆愣。
终究是吻了这个粗俗的男人,是什么时候想要拥有这个男人的?
蔡明宪回答不出来,专心地执着于这个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亲吻。
还将下身磨蹭到老板的中央地带,极其敏感的地方,很快就有反应了,蔡明宪觉得舒服,持续扭动腰部,他与黄天厚之间,紧紧地贴在一起。
但身子底下的人,开始反抗起来。
推着他的胸膛,用着极快的速度和力道,将蔡明宪给推向一边。
蔡明宪的脸,被一个有力的拳头给打向一侧,身体就差那么几公分,就被打下床边。没扣上钮扣的西装外套挂在身上,他将外套脱下,扔向老板的脸部,视线全都盖住了。
也在这时,他扑了过去……
利用体重和身高的优势,制伏了这个干苦力的男人。
「蔡明宪!你疯了──」
算准了位置,蔡明宪一掌遮盖了黄天厚的嘴巴,透过西装的隔阂,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心渐渐有口水的湿润。
而黄天厚大张着嘴巴,被塞着西装的衣料,慌张的流了几滴眼液,却不是哭。
呼吸困难得……好象对方要将他给谋杀。
「嘘……吵醒文介就不好了吧?你乖乖地……不吼叫的话,我就不遮你的嘴巴,好不好?」压低声音,在老板的耳边这么说着,而黄天厚也点点头,眼前被布料遮得一片黑,浑身发颤。
如其所愿,蔡明宪拿掉西装外套。
这被他压制住的人,一双眼里,尽是恐惧,和害怕的泪水。
蔡明宪怀念那双疲惫却温柔对他笑的眼神……
又低头吻了这个低俗的男人,没有遭到再次的欧打。
「对不起……」蔡明宪死死地紧抱住面摊老板,将头贴在他的胸膛,靠近心脏的地方。「对不起……」
蔡明宪看见黄天厚受伤的表情,不禁心疼起来,不愿再欺负。
等待欲望慢慢消退,他在老板身上,趴着睡去。
脑里想的,是希望老板别离开他。
--小毒:「明宪,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举!!??」
明宪:「……」
「剧情是谁安排的呀……」
小毒:(叼根烟)「你的意思是我不举是吧?」
(脚踩明宪,脚趾头死命往明宪鼻孔攒)
明宪:「……我什么都没说……」
可怜的明宪,依旧是女王毒的奴隶……
上一段:明宪结婚了,却在当天晚上跑来敲天厚的家门,他一点不想被祝福,因为那根本不是他愿意的婚礼,在他认为全世界只有天厚了解他的时候,天厚说:「恭禧你结婚了……」
这时,明宪清醒过来,满是怒气,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将天厚压制在床上,也在这时候,他吻了天厚。起身,天厚脸上都是眼泪,这回,明宪却心疼起来,不愿再做更过份的事,趴在那位粗俗的男人身上,睡去……
(十七)
好久好久……没有睡像这样的一场好觉。
蔡明宪伸出手掌挡住温热的光线,眨眨眼,他记得他房里的窗帘永远都不拉开,因为刺眼,也因为他喜欢灯光胜过阳光。
顺利地睁开眼,他伸了个大懒腰,四肢都觉得约束,这才看见自己穿著西装就睡着了,仔细熨过的衣服皱巴巴得像团馄饨。
他起身,床板吱吱叫了几声。嗯?这不是他的房间。
老旧的墙壁、看样子用了很多年的泛黄绵被……大惊而清醒!这里、这里是黄天厚,那个面店老板的房间。
昨夜的记忆瞬间回笼。
蔡明宪撑着额头皱眉,什么?
下一瞬,他二话不说便起身,皮鞋都没穿好就跑到屋外,慌张地找寻自己的车子,就停在不远的马路边,进到车内,他将车门用力关上顺便按下锁,把自己关在密闭的空间内,好象这样就能安心了……
回到住所,蔡明宪一打开门,就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是位小姐,她长相端庄清秀,穿著也得体,看起来挺面熟的……啊,对了,这是他的妻子,许纯玉。
纯玉,人如其名,她看起来就是一块发光的干净绿玉。
如此想来,大家都是可怜人,利用的被利用的有目的的被伤害的……汇集在一起,到最后都分不清谁才是最可怜的人。
蔡明宪什么都没说,他脱掉鞋子,仅看了许纯玉一眼,便走到自己的房间。他将皱得比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还多的白色西装外套放在床上,就脱掉衬衫,转而打开衣柜找衣服换。
衣柜里,是一排整齐的衬衫,蔡明宪突然看这些衬衫不顺眼了,伸手一抱将十来件的衣服抱出来丢到地上。
他看着一堆或白或鹅黄的衬衫静静躺在地上,转眼,许纯玉就站在门边。
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如此温柔:「这样不好,衣服都脏了。」
走近,理所当然地弯身拾起地上一件件的衬衫,那些衬衫,就在他脚边。
女性的味道,就在鼻间。
一个女人,就摆在面前……蔡明宪握紧拳头,伸脚踩住她正要拾起的最后一件衬衫,她扯了扯,抬头,脸上是不解的表情,彷佛在说:放开脚呀,这样我怎么帮你收起衣服来呢?
「别收了。」微弱光线的房间里,蔡明宪迅速拉起这个女人,将她压在床上,她手中的衬衫早就滑落一地。
嘴唇相接,蔡明宪好象在证明自己什么一样,大掌揉着女人特有的胸肉上。这才是女人,这才是他需要的女人……手掌的触感跟那粗俗的男人一点都不同,男人……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男人有性欲?
看,他将下腹部摩擦着身下女体的大腿,他只对女人起反应。
吻上许纯玉的脖子,她有挣扎,但这挣扎轻微得不能再轻微,比蚊子的力气还不如,总觉得是心甘情愿的味道。
由此,蔡明宪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男人,但,「正常」这个范围是谁规划出来的?难道面摊老板就不正常了吗?对方可是有个十岁大的儿子……如此比较起来,是谁不正常呢?是谁胡思乱想呢?
但是,勃起是证据,昨夜,他吻着老板摸着老板,他对他说想要留着房子就得回报他,不只是感情,蔡明宪要的当然不只感情,连身体也要,是的,一个已经当爸爸的低俗男人的身体。
怀里抱着的,明明是个女性,但蔡明宪却轻声喊着:「天厚……天厚……」
整个身子一僵,再也无法否认自己想要的人是谁。
**
老板,五个鸭肉面外带。
老板,一份皮蛋豆腐跟一份烫青菜,还有三碗鸡肉饭,这边吃。
老板,一个下水汤跟一碗干面内用。
老板……
一整天下来,黄天厚有时忙碌有时不忙碌。不忙碌的时候他呆呆地守着面摊看着街边的风景,路上通常没什么行人走动,或是洗洗碗盘整理器具。忙的时候就做事,记住每个人点的食物,好象刻意在等什么人一样,当有人点到「老板,来一碗阳春面」,他就特别抬起头,像是期待又像是害怕叫面的人是某个人。
夕阳是橘色的,也是紫色的。
他在忙与不忙之间,也在等待文介的下课。
文介在傍晚回到面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书包拿出功课写,很乖的小孩,刚开始还要教导他今日事今日毕,而现在不用提醒,文介就能做的很好。
每个人都在成长,文介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告诉他:「爸,我要结婚了。」
或许到那时才会觉得时间的飞逝?
这才发现,等待又等待之间,天色黑沉提醒着这一天的结束。一成不变地收拾起赚钱的工具,文介这时跑过来,将手上的一张广告纸摊开。
「爸爸,你看你看!」小孩兴奋地大叫。「这是我同学给我的,他说恐龙展只到明天而已,爸爸!我们去这里好不好?」
文介脸上红扑扑的,话说得很急,好象毙了很久一段时间,就等着他面摊要收的不忙时刻才说。
「这里啊……」往身上擦擦油腻的双手,黄天厚接过那张广告纸,是从报纸剪下来的,从两个月前就开始举办的恐龙模型展,明天是截止日。
而明天,刚好是周末的第一天。
面摊不常休息,就连过节他都开着面摊,世界上的亲人只有文介和一个还在坐牢的人,总不能过节到监狱里过。何况,还活着的父母都有各自的家庭,所以,他过节都和文介两人待在面摊里度过。
父子两人去的地方不多,总是相处在一起,工作、赚钱和养家。
他看着文介充满期待的水亮眼睛,不忍心拒绝,便说:「好啊,咱们明天就去看恐龙模型展,手牵手一起去。」
「耶──」小孩高兴得又叫又跳,绕着方桌跑了一圈。
「不过,『今日休息』的红单子谁要帮爸爸写呢?」
「我用我用!我会毛笔字!」文介跳到自己专用的小桌边从书包拿出毛笔,今天就刚好有毛笔课。
黄天厚思考了阵,「红单子呀……」想着想着就进到后边的小室里找来找去,果不其然就找到一张红纸。
「有了!」被文介的兴奋感染,黄天厚不过是找到了张红纸,便大叫着出来。
瞬间,笑容从脸上退去。
他看见文介跟个男人说话,那男人蹲在地上,听着文介着急说话的外星语,便拍拍文介的头叫他慢慢说,然后转过头来,看见老板手里拿着红纸一张。
是的,蔡明宪依旧是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好象什么都没变,他站起来,突然之间,变了个样,像无数看不见的压迫力道紧迫老板而来。
「准备收摊了?」
紧抓着红纸,黄天厚抿唇点头。
蔡明宪走过来,越来越靠近他,近到只剩一步的距离,对方伸出手,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额上竟有冷汗。
那只手举在空中,那只手有强大的力气,能压制他,那只手也曾抚遍他胸膛。
蔡明宪笑出来,没有一丝尴尬:「怎么了?」
一抓就抓过老板手中的红纸。
「这是什么?」普通的一张纸,蔡明宪却稀奇地看着。
「那是我要写的!」文介蹦蹦跳跳过来,抢过红纸,却抱住蔡明宪的腰。「叔叔,你要不要跟我们去?爸爸要带我去看恐龙展哦,你看你看。」不大的手摊开广告,指着刊登在上头的三角龙。「是恐龙哦,大恐龙,吼──」
说着,就模仿起暴龙凶恶的模样。
「呵呵。」蔡明宪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皮夹,再从皮夹里掏出三张保存完好的恐龙模型展览票。「正好,叔叔本来就想带你去,你看,票都买好了,不如你跟爸爸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将票递出去,小孩尖叫出声。
「哇~~爸爸,是票!」
文介拿过票,便偎到黄天厚身边撒娇。
而面摊老板眼睛茫然地看着蔡明宪,一点也看不出来高兴的成份。
「你什么时候买的票?」在乎的,不是票,却问出票的来源。
「其实这票我在一个多月前就买了,那时你还住院,记得吗?那时就知道文介特别喜欢恐龙,不是吗?」
儿子就在身边,很安全……黄天厚伸手顺着文介的头发,柔软顺从,他盯着蔡明宪,却是对着儿子说:「文介,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哪里。」蔡明宪一笑,举起手便抓住老板的脖子,是的,他抓到这个人了,休想逃离,不许躲藏。他的力道很轻,渐渐往上,摸到黄天厚的耳朵,细细摩蹭,带点情欲的味道,毫不掩饰地做了出来。
而老板的颤抖,也顺着抚摸传来。
「别怕我,好吗?」轻轻地说着,蔡明宪的脸上是一副即将哭泣的样子,又多了一些无奈。收回手,他拍拍肚子。「你收摊了吗?」
吞了口口水,老板回答:「快了。」
「我饿了,想来我们也是一碗阳春而结缘,我还能再吃你的阳春面吗?」
「当、当然……」黄天厚走到摊位前,将脱下来的围再度穿上,开火。
而文介拉着蔡明宪坐好位子,便回小桌子上准备笔墨写红纸。
看了看文介抓着毛笔写下丑丑的字,蔡明宪微微一笑,视线又转到了老板为他煮面的背影上。
(十八)
在狭小的厕所里,黄天厚弯下身子洗脸,然后双手撑着洗脸糟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呈现出来的是一张疲惫又老态的脸,这脸,曾经被已逝的妻子用手来回抚摸,说:「天厚,你长得真好。」但现在,这脸已经被太多事磨得丑陋而黯淡。
为什么?
蔡明宪究竟图他什么?
他不过是一个粗俗的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永远破旧,手头也没有财产,除了拥有一个让他窝心的儿子,除了这充满回忆的破旧小屋,除了这不知道力气什么时候耗尽的工作双手,再没有可取之处。
而蔡明宪,一眼就能将他从自己的世界分辨出来──他与他,是如此格格不入。
蔡明宪永远穿著得体,身上永远都有股清香,事实上,蔡明宪坐在他面摊里,就是一个突兀,那样英俊的人随时都发出光来。
但……
黄天厚以手捂住了左耳,这个地方,昨晚被用极温柔的方式搓揉着,似情欲、似爱抚、似占有……占有?对方想要占有他,这些他还没有老到分辨不出来。
那个人,结婚了,为谁结?那晚的回忆一点一滴醒过来,蔡明宪说了什么?地盘是他的,所以他能让黄天厚一辈子住在这里。只不过,交换的条件就是出卖他的婚礼。
所以,蔡明宪要以他的身体做为感谢的回报吗?用这副没价值的身体?
「明宪,你在做什么呢?」呆看着因老旧而发雾的镜子,黄天厚都快看不清自己了,看着看着,门外的儿子吵着上厕所,他才将脸上的水珠拭去。
「好了好了。」开门,文介就从门缝中钻入。
「好急好急──」小孩对准马桶,耸起来的肩膀慢慢下垂,舒坦了。
黄天厚打了小屁股一下,轻骂:「小鬼头!」
蔡明宪一早就准备好了,他开着车来到小巷口,那对父子就在巷口等着。
文介今天很不一样啊,换了新衣,衣服上的图样是一只小恐龙,什么品种倒是说不出来,但印刷的品质不怎么好,颜色也不怎么好看,但文介就一只小手抓着恐龙图案像宝贝一样珍惜。
而面摊老板看见他,就用手抓了抓一成不变的西装裤,旧旧的却不脏,上衣是一件泛黄的衬衫,衬衫?老板也有这种款式的衣服?
按下车窗,蔡明宪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高兴,他说:「文介,准备好去跟大恐龙决斗了吗?」
「好了!」文介摆了个超人冲天的姿势跳着跳着。
一路上,坐在副驾驶座的黄天厚不时转头叮咛文介别在车后座滚来跳去。
「爸爸,叔叔的车好大哦!你看──」才叮咛完,文介像个没坐过轿车的野孩子在座椅上缩成一颗丸子状从左滚到右。
不过,却是真的,文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上轿车。
看小孩高兴成这样,黄天厚也没再说什么,感染似地也欢欣起来,只能以抱歉的眼神看向蔡明宪,而后者专心地开着车,没有理会旁边投注来的视线。
蔡明宪此刻心情轻松无比,他不喜欢小孩,向来都讨厌小孩,耳边传来的小孩叫声及好奇发出的声音,却不禁让他勾起嘴唇,握着方向盘,第一次这样开心地开着车,车上坐的都是让他放心的人……
一颗心的落脚,原来是如此简单。
**
在恐龙模型展里,那才是真正的小孩世界。
蔡明宪踏入,就不想出来了,在那里,汇集了天真无邪,永远不会有烦恼,也不知道什么叫烦恼。明明就是一个穿著正式西装的男人呀,却忍不住想加入这群小孩,模型展里有亲子组装恐龙模型大赛,他看着当场报名的黄天厚和文介父子俩,笨手笨脚地拆解小模型。
「明宪,也来玩?」
黄天厚抬头,将手中的模型组分了一半出去,那模型在他手中高高地举着,蔡明宪心跳加快了些,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挑了张椅子坐下来,融入这对父子的世界。
组模型比赛,没得到任何奖项,但文介却玩得哈哈大笑,黄天厚也笑,那么蔡明宪没理由不笑,他笑了,笑出声来,就因为玩得起劲,组模型只是个媒介,真正想得到的却是开心与团结,和彼此之间的连繁。
夜深,黄文介整个四肢大张,像只章鱼吸住黄天厚,趴睡在他怀里,黄天厚抱着儿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巷子,而蔡明宪跟在后面,看着那小孩靠在爸爸的肩上,睡得很沉,这小孩,前一秒才大喊大叫闹天闹地,后一秒累了就睡,现在乖得像什么一样,嘴巴嘟嘟地安心在父亲怀里熟睡。
替文介掖好绵被后,黄天厚看着儿子的睡脸,伸手摸了摸,这才走出房,边捏着酸疼的脖子,来到狭小的客厅,就看见蔡明宪坐在藤椅上。
微微一愣,只剩下两人的空间里,布满沉闷的味道。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你也累了吧?」勉强堆积起来的微笑,就是个苦笑,黄天厚没了文介在场,不自在起来。
「还行……」蔡明宪整个人看起来,似是柔和过的边,遥远又望尘莫及。「我今天,是真的很开心,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本来不喜欢小孩?但就觉得文介可爱。」
点点头,黄天厚不靠近不疏远。
「天厚,我还能喝喝梅酒吗?」
「啊。」突如其来的要求,让黄天厚连招待都忘了,带着他父子俩出外了一天,竟然连喝的都没准备,他愧疚地笑笑,转身进小厨房里拿了两个杯子,再从茶几下拿出梅酒。
一口口喝下,蔡明宪连皱个眉都没有。
「好喝。」
黄天厚还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那,我先回去了。」半天,蔡明宪这么说。
「好。」老板送到门口,蔡明宪整个身体都跨出门了,正要再见,对方突然转过身,大掌一推,就将老板推进屋内──
迅速拉下来的铁门声,震进耳里。
黄天厚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抱住,紧紧的一个拥抱。
他忍了下来,脑海中浮现的是蔡明宪结婚时是什么样子?
回报……回报……
任由温热酒香的气息在颈脖之间流动,任由濡湿带些冰凉的嘴唇在他唇上磨蹭,舌头伸了进来,是持久且温柔的一吻,但蔡明宪仍旧是紧紧地抓着他的头,不让移动,无声无息地控制着场面。
蔡明宪抚着他的背,时轻时重,隔着衬衫来回抚摸。
鸡皮疙瘩牵引上来,黄天厚想反抗的,但使终没有行动。
一路热情到床上,充满着霉味的房间,四处都是陈旧的味道。
蔡明宪打开老板衬衫上的钮扣,舌尖卷住胸上突物,用牙齿轻咬、用口腔深吸、用手指揉捏。阵阵的酥麻传上来,令人头昏的感觉,黄天厚用力喘息,这个世界像缺乏了空气,怎么也停不下胸腔的激动。
肢体间的重叠,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感觉……
想来老婆也去世了十年之久。
相互依偎的感觉冲上脑,酸了鼻间,黄天厚流下泪来,为了思念也为了寂寞。独自带着小孩带了十年,以前年少荒塘的时光一件件飞过,错过的人太多,能珍惜的人太少,能填满胸中的人,也早已不在……
蔡明宪将两人的衣服退去,再没有什么能遮掩赤祼的身体,赤祼的心。
两人皆坐在床上,双腿交叠,看着对方。
什么都没说……
蔡明宪用手指拭去对方脸上的泪水,手指往下,一路轻柔地抚摸,直到男人都有的地方。
「啊……」黄天厚嘴唇窜出微弱的呻吟,垂下眼睑不去看对方。
蔡明宪却更靠近,两人双腿之间的东西互相摩擦着。
用手套弄,摆着腰,鼻间全是浓烈的汗味。
他们俩都是男人,却在做着快乐的事情。
黄天厚伸手抓住对方藏在西装底下的有力手臂,嘴巴开开合合,像在拒绝什么,瞬间,昂起颈脖释出一切──那是极至的美好,短暂的空白,忘去一切烦恼。
蔡明宪将老板推倒在床上,分开他的双腿。
「怕吗?」低沈沙哑的声音。
「什么?」恍惚中,眼泪在脸颊上蒸发。
「这个。」
手指一探,就在黄天厚男性中央在往下点的部位。
男人没有入口,这种事,向来都是男女之间,想要违背这项条规?那便是痛,也是残忍,更是巅覆的方法来证明……男与男之间也能像男女之间亲爱。
什么都没有准备,蔡明宪的口水就是润滑。
「这……」实在超越了过份的界线,这简直是无理取闹!黄天厚推阻着执意的手指入侵。
只是探了几下,蔡明宪举身进入。
背臀肌肉纠结,暗藏无数力量。
「啊──」才低低叫出一声,蔡明宪用手掌紧紧捂住他难受的痛叫。
「乖,别吵醒文介,他在睡呢……」跟温柔的说话语气不同,下一瞬,蔡明宪一意孤行地长驱直入,容纳他的身体节节退缩,但他跟进,不让退缩,不让缓冲,严严实实地占有了一个男人。
黄天厚抖动身体,疼痛,却隐忍下来。皱起来的眉头层层叠,随着卡在他体内的肉块移动,他想叫却被堵住叫出声的出口,闷在心里,接受蔡明宪的开发、凿入,深深地、深深地……
双手紧抓着蔡明宪的大腿,肌肉收缩,使劲出入的力道,几乎震碎了他。
黄天厚又落泪了,是为痛苦,也为痛苦之中隐隐约约的欢愉。
--明宪:终于吃到了……
小毒:哼,是我吃到才对吧?
明宪:……为什么你每次都跟我作对。
小毒:乖,这是爱你的表现。
(十九)
生理时钟说:该起床了。
黄天厚睁开双眼,眨了眨,原本想起床的,身体一动便咬牙切齿。
旁边有一具微热的身体,靠过来,从身后整个抱住他,彼此之间毫无缝隙。有个东西,抵在臀瓣之间,他不敢动,僵直在身后人的怀里。
安静的早晨,谁也没说话,蔡明宪就这样抱着老板,紧紧的、紧紧的……用那种会让人觉得燥热的紧度围绕着。
良久,黄天厚终于开口:「今天面摊还有生意要做。」
「你这样,怎么能做?」
「……」
脸颊热呼起来,黄天厚将腰往前挪了几公分,后面的人就紧跟着黏上来。
「别动,小心走火了。」警告的声音响起。
「那你就别跟。」发恼说出来的话,十分撒娇,老板说了连自己都不敢听。
蔡明宪不禁笑出来,想不到他也有这一面。
以额头靠着老板的肩膀,鼻间全是名叫黄天厚的味道,不香,那是一股霉味。
昨夜,他任性的执着,对方却连一个不字都没有,任由他胡作非为,那不堪折磨的私密地方没有受伤,只是红肿得厉害,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摸。
「啊!」黄天厚吓着,惊喊一声,也是痛叫的一声。
「痛吧?」低沉的语气传来,这是心疼吗?
怀里的人没点头没摇头,闷闷的声音:「我要去工作了。」
「今天就休假吧?今天是星期日。」
「我要照顾文介。」
「文介可以好好照顾自己。」接下来本来想说:不如照顾我吧?但蔡明宪觉得这简直是大人装小孩子要糖果,实在丢脸,改口:「我来照顾你们,好不好?」
「……不好。」
大受打击,蔡明宪坐起来,绵被之下,什么也没穿,他拉起老板,对方的龇牙裂嘴都是他害的,却一点愧疚也没有,抓住老板双肩,他问:「为什么?」
「明宪,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身后一抽一抽的疼痛,用什么姿势坐着都难受,黄天厚讲话也慢吞吞:「你是有老婆的人。」
蔡明宪抿着嘴唇,扭紧眉头,一副即将哭泣的模样。
结婚,就像一场白色的梦,为了地盘、为了家族、为了给父亲最后一次机会……但,父亲那天走过来,眼底是对自己儿子娶到的事业的佩服,说的都是些让他伤心的话,如今,天厚说的,也是伤人的话。伤了蔡明宪心中小小的细微的爱苗,还没有成长完全就被一把火烧烬的爱苗。
他难过,他窒息,瞧见老板身上布满吻痕,这不是甜蜜吗?
喉咙苦涩地,终于向对方倾诉自己的感情。
「我以为这是爱。」
黄天厚睁大双眼,不明白……什么时候跟爱情扯了上关系。
「这是……爱?」黄天厚抓紧绵被。「你那天曾经口口声声说,这是回报,这是对你所做的一切的回报。」
──这是回报?所以……你昨晚才没有抵抗,说一声不?
鼻间仍是那陈旧的气味,环绕四周的依旧是油漆剥落的墙壁,衣橱也是旧的,绵被也是旧的,面摊老板依旧是那个粗俗的男人,而蔡明宪所想拥有的,不是身体的回报,而是感情,难以求得的感情,却没有人要给他。
从来都没有。
「真不好意我误会了一切。」
轻声而无情,蔡明宪什么也没有留下,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头还听见文介的叫声:「叔叔!你昨晚留在我们家呀?」
黄天厚趴在房内的床上,握紧拳头。
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
**
蔡明宪不再出现了,上次是一个月的消失,这次,或许会更久,也或许……是「永远」这样遥远的词。
当有人点「老板,来碗阳春」时,他不用再抬头确认,当文介在面摊外昂首期盼时,再不会有个人递上小玩具说「文介,恐龙来咬你了」,当他在家里喝梅酒的时候,终于没有人会跟他抢梅酒喝……
是了,每天的日子就该如此平淡,而无味。
但那天晚上的激痛,与人相缠的四肢,皮肤上传来的热度……这些,黄天厚还印象深刻,甚至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呆坐在床板上,看着眼前的某一点看得出神。摆面摊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停下动作,又发呆了。煮面的时候,会烫到自己的手,切小菜的时候,以为自己切完了,食物却完好无缺地躺在盘子上……
天气越来越热,即将步入夏天。
人说,秋天才是发愁的时候,秋天才是思念人物的季节。
黄天厚却开始胸闷,怪难受的,像是要说什么话,却找不到对象可以说。
在这个时候,那个旧识来了,重新进到黄天厚的生命里。
那个人的到来,毫无预警、不需言语,他站在老板的面摊前,看了一阵,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儿。
老板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变态,只站在那边,也不前进也不后退。
那人的轮廓很深,额上有道浅疤,头发极短,比中学生有发禁的三分头还短,若有似无的笑容,总会出现在这个人的脸上,黄天厚只觉得熟悉。
慢慢地……慢慢地……好象有什么跑出脑袋。
老板拿着面勺子,来不及放下,就走出面摊,想要走近瞧个仔细。
这时,那个人却走过来,说:「十年没见,看你变成什么鸟样?」
「你……」
渐渐地,黄天厚嘴唇一个角度一个角度往旁漾开,伸出双臂抱住眼前的人,很高,长得很高了,记得当初别离的时候对方才跟他一样平高,在那边,吃得不错吗?过得还好吗?
刘财铭,留了财富就成名。
记得那时候,就在刚进高中的时候,他就这么自我介绍,站在讲台上,每个人都要上去介绍自已的名字,他一上台,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看他,觉得他就是老大要跟随他。
烂学校烂班级,好象也只有跟着势力走才是聪明人。
而刘财铭之所以找上黄天厚,也是因为一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黄天厚,黄天厚土。」黑版上,刷刷刷刷四个大地,字写得很正,那是奶奶在他国小时天天要他练字练出来的成果。
接下来,便是学校不去管的青少年叛逆期,那一段高中读书时期的回忆,被黄天厚归为人生最荒塘的时期。后来,高中没毕业,还发生了许多许多事,同一时间失去了世界上两个最亲爱的人,那段历史,黄天厚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而知道这段历史还活在这世界上的,除了他,还有眼前这个人。
「文介,这是你舅舅,叫声。」
文介睁大小小的眼睛,看着眼前高大又俊酷模样的刘财铭,盯着盯着,总觉得这个大人长得太巨大,就像只恐龙一样,小孩笑起来,小小的眼睛更小了。
「舅舅!」
「哈哈……」堆起不可思议的表情,刘财铭将文介拉到身前仔细瞧着,他蹲下来,高大的身体正好跟个十岁小孩站起来平高,他摸乱文介的头发,说:「乖,真是,这小子长得像你呀天厚。」
「哪里,像我就丑了,比较像敏惠。」
「喏,看看,笑起来像你,眼睛都不见了。」
黄天厚走到摊位前,问:「要不要吃什么?我来煮。」
「好啊。」站起来,将小孩子赶去写作业,他来到天厚身后。「以前就觉得你特别婆妈,煮东西也好吃,想不到你开了家面摊,那以后不就得叫你老板了?」
「别这么说,只是小本生意啊。」
端上几道菜,递上筷子,刘财铭快速吃起来,好象吃什么珍馐一样,津津有味的样子让黄天厚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看,吃相还是老样子,好象恨不得花一秒就将食物扫光的难看样。
这时客人来,老板站起来招待,外带,不稍五分钟就好,小吃就这样,不贵不费时,热雾蒙蒙间就完成客人要的食物。
忙完,走回来,老友已经将东西都吃完。
「还合口胃吧?」
「呵。」刘财铭用手背擦去油腻腻的嘴巴,打几个响嗝才说:「你就是干这行的料,小吃也让你变出独特的口味了。」
「你不嫌弃就好……」黄天厚用抹布擦了擦手,看坐在旁边小桌子前的文介,认真写功课的模样,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嘟嘴。叹了口气,天色从昏黄变到黑夜,本来热络的气氛顿时僵硬而陌生,原本不想问出口的,但他转过头,见刘财铭正看着他,便忍不住问:「你出来多久了?」
(二十)
这个社会,对坐过牢的人的态度是什么?
这个社会,对杀人的定义是什么?
这个社会,会不会给他们这些人一个机会重生?
那一幕,好象才是昨夜发生的事一样。
黄天厚闭上眼,那声声惨叫似乎就在耳边,警笛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当然,还有法官敲下槌子的声音,公正凛然地说:「刘财铭,本席宣判,疑为故意杀人,判入狱十年。」
事情发生那时,他在场,看着好友拿起不知道谁放在路边的酒瓶,狠狠地砸正拿着刀子准备刺进他腹里的人
酒瓶落下,那人倒在地上,意识不清,这时,或许好友打红了眼,生生将碎掉的酒瓶插入肉里。
那人多脆弱,本来还大吼要给他们好看,随着刺入,下一秒就像坏掉的音响,发出一声两声的轻微咳嗽,渐渐无声,四周安静下来。
那个死人的同伙哭的有叫的有,只有他和刘财铭愣愣地看着对方。
被打到瘀青肿涨的面容,嘴角及鼻间的鲜血,证明的不过是一场青少年的恶斗,只是这战,没输没赢,只因,有人死了,有人坐牢。
这件事,在报纸上占了第三版版面,后续是跳到第四版、第五版……
再接下来,没有人记得这件新闻。
至今十年了,时间在考验人的记性有多长。黄天厚将这件事储在脑子的最下层,不是不想、不是不念,而是伤心难过的事太多,不学会抛在脑后人就没办法往前走。
但往前走,也没走得多远。
岂码,刘财铭就没法走,停留在原地停了十年。
屋里,电风扇噗噗吹动的声音。黄天厚为刘财铭倒了梅酒,这酒,他们年少的时候曾一起闹过奶奶,嚷着怎么不多酿点梅酒。
如今,梅酒仍在,但制作的人已不在。
「我想,就算想找份工作,也没有人肯请我吧?」
「……」没有回话,黄天厚默默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脸颊红扑扑,他碰酒就会这样,光脸红却不醉。
「这一个月来,四处碰壁,找份临时打工,搬水泥袋,就我这个年龄还去抢中年人做的工作,他们全是有家要养的,原本工头还不嫌弃我是个蹲过牢的人,但是我待不下,这么年轻,总觉得人生还有希望才对。」
刘财铭倒入藤椅中,眼睛看着四周,这里跟十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他点烟,吸了两口,就将香烟夹在两指间,不是真想抽烟,只是放着赶蚊子。
夏天快到了,蚊子多。
「阿铭,不如跟着我干吧?」
黄天厚放下酒杯,转头,瞧见对方身上的行头,运动衣的布料干干净净,说不准是上等品,手腕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表,没多少颗,就三粒而已,是真钻。
真找不到工作?
真找不到的话,身上这副富有样是哪儿来的?
「我记得你当时说,我煮的东西好吃,若是开家餐馆,我当掌厨,敏惠当算帐的,而你,你就去给人上菜。」
那是多久以前的梦啊?
刘财铭笑出来,不是讽刺不是嘲笑,最多的是淡淡的无奈,笑不比笑还难看。
「不了,只剩咱俩,敏惠也不在了……」
沉默。是了,如果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亲人,妈妈被毒瘾给害死,父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唯一在身边的妹妹因为难产而死去……完成心里的梦想,给谁看呢?夸大要完梦的对象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显得多余。
「阿铭,对不起。」面摊老板低下头,玩着十指。
「道什么歉,是你的错吗?」将烟熄了,没有烟灰缸,就伸出食指和姆指将火红的烟头给捏熄,一点也不觉痛。「倒是你,那年叫你以后都别来探监你还真的不来了,那小子都这么大了,还认得我是他舅舅吗?」
「当然,我听你的话……」
当年,黄天厚认识妻子的时候,就是刘财铭去接他亲妹放学的时候。那时,天空是暗的,空气是脏的,交通是乱的。但他还是对敏惠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世上还有这种东西?从没想过会遇上这四个字,两人很快陷入爱情里,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孩,哪懂什么叫肚子隆起就是怀孕?
刘财铭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爆打他一顿,打完了,气也消了,弟兄之间,没有隔夜仇这东西。阿铭那时抓着他的衣领,他的眼睛大概肿了几公分高?
对他说:「你就给老子看好我妹妹了,照顾不好你就死定了你。」
那时黄天厚想笑,因为对方的气势,太像电影里的黑道人物在威胁人的样子,难怪他见到刘财铭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是当老大的料,万人跟随的那种,不需要是黑道呀,开个小店也很具领导力。
但不久后,跟附近学校原本就有争斗的他们,在一次双方巧遇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老大之前就看上敏惠,想不到这下敏惠休学在家里待产,跟奶奶待在那阴暗却温馨的小屋。
双方打起来,就为了黄天厚这关键人物。
或许,他们那时都是小伙子,或许,街坊邻居社会人士都叫他们小混混,但小混混彼此之间也有真感情。群架打得鲜血四贱,黄天厚当时转过头,就见一个人冲过来,极近的地方,手上拿着会发光的东西,是刀子,像毒蛇一样刺过来要你死。
尔后,那人摊倒在地,出现在尸体身后的,是拿着碎酒瓶的刘财铭。
入狱后,他和妻子一个礼拜都去探监一次,从没有间断过。
直到有一天,他们没去,刘财铭或许在牢里暗自苦恼,这两个家伙好样的,竟没带水果来看他?
过了半个月,黄天厚出现在探访室里,带着一个小婴儿。
那瞬,当了舅舅的刘财铭不忍责备,隔着一扇安全玻璃看着那小生命,小手摆在自己的胸上捏捏握着拳,心里就直骂,新生婴儿真是他*的丑!不可能会一直这么丑的吧?到了满月,应该会变漂亮吧?
拿起通话筒就笑骂:「你这小子!还不请我吃油饭!」然后探了探,便问:「敏慧呢?」
他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刘财铭的高兴样子,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说出口了,都不知道怎么说出来的……
只愣愣地看着孩子的舅舅,将电话对向隔着安全玻璃,瞄准他头部的位置摔过来,有玻璃挡着,很安全,但黄天厚却像真的被砸到,抱着小孩,拿着电话,看着眼前的人在发疯,体会着心碎的感受……
刘财铭被架回去牢里的时候,紧捏着电话,眼睛里是无数的怒火,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凶恶的眼睛?流出来的泪水,是伤心,亦或是狠心?
他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听到没有?你给我滚。」
声音之轻,轻到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头一转,睁开眼,黄天厚看着身旁的人,已经十年了,对方眉目之间的热血还没消失。
刘财铭往前倾,说:「是吗?既然这么听我的话,天厚,不如你跟着我干吧?」
他只觉得老友手表上的钻石特别刺眼……
(二十一)
从前,有个失恋的人到处去问别人:「我失恋了,怎么办?」
他的朋友告诉他,好吧,你会找到更好的,离开了你是那个人没有眼光。他的亲戚告诉他,你要好好忙碌地工作,藉由劳动来让自己不至于想太多。他的医生告诉他,你应该去找个精神寄托。精神寄托?什么是精神寄托?把对着喜欢的人的心情拿来对着某一样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
这个失恋的人,非常听话,他真的很听话,因为他再也提不出勇气来面对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所以他听朋友的话,是的,会找到更好的,但,这个更好的人在哪里?才发现世界上的人太多,愿意对你真心的却不多。所以他听亲戚的话,好好工作,却累坏了自己的身体,在夜深人静该睡觉的时候却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连夜失眠。所以他听医生的话,养了一只小宠物兔子,它整天在家里头四处丢弃粪便,日子并没有过得比较轻松。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失恋的人重新站在人群面前,精神焕发,大家问他,怎么,我的意见你有听进去吧?是我救了你的。
但失恋的人说:「人,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很感谢有人为我打开那道我过不去的门,但真正要走出去的,还是要自己来决定。」
蔡明宪打开冰箱,从里头拿出牛奶,即使是全脂的也不怕胖,又不是女生一定要坚持低脂为上,减那么几个百分比的脂肪,就真的能变瘦?
但,他瞄了一眼,全脂牛奶旁就立着一瓶低脂的牛奶。
他皱了皱眉,关上冰箱,将牛奶放在桌上。
对了……他结婚了,家里有些女人用的东西,才是正常。
这时有道纤细人影从房里走出来,当然,那不是两人共享的房间,他们俩一向清楚明白地分房睡,婚姻只是假像。
陌生里来去,许纯玉一出来,什么都不掩饰,刚起床的乱发,没有上妆的面容,夹着施鞋就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坐到一身西装笔挺的蔡明宪对面,喝着冰箱里少了几个百分比的低脂牛奶。
「早啊。」她打招呼,不亲密,却也不疏远。
「嗯。」结束简单的早餐,牛奶和土司,蔡明宪拎着公文包出门。
早上的天气就很热,刻意避开家里女人的视线,想也不用想,他知道,在结婚以前从未见面的老婆,似乎喜欢上了他……
将家里布置的跟「真正」的家一样,看来看去真有那么点温馨的样子,好象她真的是他老婆,为他打理事物,前几天还买了衣服给他,不只衣服,内裤、袜子、领带皮带……真是一个新好女人,她也有自己的事业吧?不知何来的去抗拒知道她的一切,不想多了解她。
很早就来到公司,蔡明宪却不是最早的,有个人蹲在办公大楼十七楼尚未开启的玻璃大门前。
电梯左右拉开,蔡明宪就看见那个人了。
一成不变的泛黄汗衫,被洗得极薄极薄,挂在那人不厚实也不单薄的身体上,还有下半身的廉价西装裤,黑得发亮,上面或许是油腻过了头才发亮?
黄天厚就一个人蹲在大又厚的透明玻璃门前,看见有人来,便起身,脸上漾开一抹疲惫的笑容,跟过去蔡明宪所看见的,所喜欢上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明宪,你真早。」
这个人,他抱过,肌肤相触的震憾,至今还能回想得起来。
「你吃早餐了吗?我为你带来一些东西。」低头打开手中的塑料带,黄天厚从里头拿出一盒小小的铁盒便当,递出去。
「是蛋饼,味道还行,文介也爱吃的。」
应该要生气的才对,应该要愤怒的才对,但蔡明宪仅仅站在电梯门口。
这人,伤了他,而他也才在一个礼拜前的那个狼狈离去的早晨发誓,再也再也不要想起这个低俗又配不上他的「男人」,他以为自己会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过得很好。也是,蔡明宪办到了,他的确过得很好,生活没有颓废,没有到处去花天酒地治疗心伤,反而承认他爱的人不爱他,已经努力过的东西,得不到,就不要勉强吧。
总以为自己是走出心门了……
但现在,一见面,说要放弃、说要不再想起的念头也在瞬间远去。
蔡明宪看着站在身前的人尴尬地将铁饭盒举在空中,渐渐地,收了回去,心脏在看见对方缩回手的这个举动时狠狠地跳了几下,特别重,重得打伤了自己。
「也是……我都忘了,说不定你已经吃饱了……」看着铁饭盒,黄天厚收了回来,放进带子里,用手背笨挫地擦了擦鼻子。
「这样来找你,实在太突兀了,打扰你上班真不好意思……」
一步一步,蔡明宪往前走来。
在对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他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用双臂圈紧这个男人。
耳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两道,一道是公文包发出的,一道则是铁制便当盒。
蔡明宪紧紧地抱着黄天厚,鼻子窝进他肩里,满鼻都是陈旧的味道,一点也不香,一点也不好闻,但他却用力地想要攒进黄天厚的肩颈之处,贴着,然后张开口咬了下去,黄天厚轻叫了声。
无法抗拒的思念,以及鼻酸。
蔡明宪越咬越大力,在他怀里的人也越来越僵硬,齿间的力道,好象要咬下对方的肉来,所以的感情,就注入在这一咬,找不到其它的方法来表达深深的受伤。
但,他何不也在伤害黄天厚?
想到这里,也终于明白自己是混蛋一个,关系到男人的身份,遇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拥抱,任谁,也无法接受,总以为自己是被伤得最重的,却还是不够体贴以对方的角度来想,人,也永远只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想。
「对不起……」
道歉的声音,夹杂着哭腔在空中飞旋,是从谁的口说出来?
不重要,彼此都欠对方一个道歉,但,其中一个人说出一次,这就足够了。
(二十二)
我们这一生的目的,也不过是找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不论这个人的个性好坏,性别是什么,职业贵贱为何,我们就单纯的想找对自己好的人,这就足了,这一生不算白活了。
黄天厚在过去的一个礼拜常常想,要是自己这一生只剩下几天可以活了,那么人世间最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当然,他先想到了文介,他的儿子,谁要来照顾这个平常会乱流鼻涕的小孩?何况,依文介的个性,知道他爸爸要离他而去,不知会伤心的表情会持续多久?
其二,他想到了蔡明宪……
怎么会想到了这个男人呢?
而且,所想的事是,要是这个男人以后吃不到他所煮的阳春面,那该怎么办?
何况,在一个多礼拜前的那天,这个男人带着受伤的表情,强硬的口气只是遮掩受伤的借口,是的,蔡明宪说的话,难道这不是爱吗?爱这个字,几千几百年下来不知道被多少人开口闭口明示暗示过,爱,是个严重的字,是个神圣的字。
其实,只要稍稍一想,大概就能明白了。
蔡明宪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去换来一个称得上陌生人的安心住所?萍水相蓬,却融入了他父子俩的生活?他穷他贫他什么都没有,蔡明宪有钱有势更是上天手中的幸运儿,怎么说到底,也该是他黏着对方讨些利益才对。
但,这个男人,在他住院的时候,照顾他的儿子;在他有困难的时候,伸手相助;在他寂寞的时候,定神猛然一瞧,竟有个男人在等他、看着他……
「嗯……」
闷闷吐出一丝细微的声音,似求救,似难耐。
将便宜老旧的窗廉拉上,却还是不能完全阻挡光线的入侵,室内的陈旧味道依然沉闷,但这小房间里就这样了,关上门,即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双方彼此的难受与痛苦就被封在这个空间里,一起品尝这滋味。
蔡明宪低下身体,心甘情愿地亲吻着黄天厚的胸膛,发出啧啧的声响。
皱着眉头,闭上双眼,黄天厚不知何来的感动,他抚着蔡明宪的背脊,轻轻地抚着,带点鼓励带点情欲。胸上的压力锐减,正张开眼睛的时候,蔡明宪整个身体贴上来,两个皆是全身光裸,胸触胸、腹触腹、以及热情的下半身……
索着吻,一点两点落下,蔡明宪的舌头在他口间窜动,舔着里头的腔壁,顺着牙再交缠到舌,心里居然缓缓地激动上来。
放开,蔡明宪垂下眉尾,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精英人物。
「你想怎么样?」
蔡明宪开口,从公司一路上回到面摊老板的住处,除了公司门前的道歉,他就一语不发,他就生着闷气,他就闹了性子,进了房关上门,一点多余的举动都不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拒绝蔡明宪的是眼前这个人,来找蔡明宪的也是他。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久久,黄天厚慢条斯理的说,不像一个低粗男子会做的该死的慢条斯理!
「我已经离你远远的了,我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再找你,一辈子……今后的一辈子再不要见你,可是……」
迅速,毫无商量地步的,蔡明宪的霸道看不出闻不见,有力的脚撑开黄天厚的大腿,置身其中,一侵而入──
「啊啊啊──」立刻抿紧唇,社区的隔音不好,黄天厚哆哆嗦嗦似是低泣,双腿发着颤,但他却反手圈住蔡明宪的脖子,那脖子,真是狠狠地僵硬了。
「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我干嘛道歉呢?」蔡明宪眼眶红红,泪水在眼中打转,看来又要哭了,一会儿粗暴一会儿感伤,他往后退了退。
不料,身体底下的那双腿,也圈上来,将他推进温暧的地方。
看不见黄天厚的表情,他死死地抓着蔡明宪的脖子,让他靠在颈窝的地方。
嘴里是沉闷的痛呼,这种事,肯定是痛的吧?
「这样很痛……」压抑着疼的声音在蔡明宪耳边响起。「但痛点也好,让我清醒清醒,好听清楚你说的话……明宪,你……你……你是不是有那么点喜欢我?」
脖子上的力道渐渐加剧,紧紧相贴的身体也燥热起来。
耳边的声音,也越说越抖。
突然升起捉弄的心情,蔡明宪想起小时候都特别爱欺负喜欢的人,他又奋力往前一推,耳边是破碎的呻吟,欺负是欺负了,但那圈着自己脖子的双手这样可怜地发颤,又不忍心了,老老实实回答:「天厚,一切,就像你说的那样,但,不只有一点点……不只……」
老板是个个性隐忍的人,能让他问出这番话,还要剥夺他的视线才问得出口,够了,这就够了。
也在真正说出自己心情的那一瞬,蔡明宪眨了眨眼,睫毛沾着没滴落的眼泪。
缓缓抽动起来,第一次,与「感情」这两个字如此靠近,幸福得都快痛哭出声。
蔡明宪也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与老板一起怀抱着的痛的苦的不美好的悲,与老板分享着好的甜的欲爱的世界。
**
绕在屋里的气息,希望世界永远停留在这样的状态。
在床上,蔡明宪从背后侧抱着黄天厚。
而老板,做完爱,一室充满着难闻的气味,却什么也没说,留在蔡明宪的怀里,背部感受到一强而有力的心脏在跳动。
溢满心中的,是许多许多以往从未越线的倾诉,蔡明宪手臂紧紧圈住里中的人,眼睛看向窗户的地方,窗帘阖上,他从来就喜欢灯光胜过阳光,所以,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很安心,这样就不怕密秘泄漏出去。
「我小的时候,我妈就不在我身边。」
蔡明宪看向窗帘上的某一个污点,灰色的,像是清洗过却洗不去的颜色。拢紧手臂,与黄天厚之间几乎零距离。说完,便停住,过了良久,只听见窗外的河流声,淅沥淅沥地往下流,是了,河堤间的房子,夜晚待在屋里就清凉,现在他感到得却是温暖。
「为什么?」黄天厚低低的声音,像私语。
以为对方睡了,蔡明宪轻笑了声,拉过他的手,与之十指交握。
「她身体不好,向来就不健康,我是剖腹出生的,见过她几次,她总躺在病床上,看起来,跟她的距离总是很遥远,她看到我也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很陌生,我都还没上国小,她就去世了。」
平淡的语气,讲着自己的故事却一点感情也没有。
蔡明宪是家族里的奶妈带大的,跟她的感情或许比跟妈妈还好得多。
老人家曾经告诉他,他的父母当初爱得多么轰轰烈烈,父亲是个充满上进心的小伙子,而母亲是大家庭保护下的温室花朵,两人的相遇,是个搬到大屏幕上随便演都能变成卖座电影的剧情。
用现代的话,就叫先上车后补票,而在以前,可不是轻轻说我们结婚就能解决事情,悬珠社会地位的两人,经历过私奔、逃离、又再度回到母亲的家里,获得了爷爷,也就是母亲的爸爸的同意。
当初父亲的入赘得到许多亲戚的反应,却在他努力了许多后,那些反对的声浪一点一滴的消退,但,随之而来的,是渐渐没有时间陪伴母亲,渐渐地……爱情也跟着消失了。
但,一开始就有爱情吗?
蔡明宪常常自问,爸爸妈妈之间,那真爱存在过吗?
「对不起……」握紧手,黄天厚的眉头,深深的刻痕。「让你想起不快乐的事。」
「这没有什么,虽然说,她是我的妈妈,但,一个才几岁大的小孩,也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只知道心里头闷闷的,吃了糖果却也开心不起来。」
将一只脚伸进老板的双腿间,立刻察观到怀里的人,僵硬了下,但蔡明宪接下来便什么也没做,就像冬天里小孩子的四肢都是冰的,大人都将小孩的脚夹进自己的脚间,是取暖的姿势,怀里原先的僵硬才逐渐软化下来。
「你爸呢?想必他也很伤心吧……」
「我不知道!」
这回答,答得极快也极猛,黄天厚狠狠地惊了下,或许这就是对方的死穴。
也或许,不该再继续问下去。
但黄天厚,感受着手掌被紧紧地握住,那力道无一不是故作坚强。抿嘴,还是开口,即使知道下一秒这外表强悍内心灵敏的人恐怕又要离去,他还是问了,清楚且不容退缩的声音:「你跟你爸处的不好吗?」
手中那紧捏着他的力道,顿时无力,黄天厚感到有人正要离去,便着急地将手给抓回来,好好按着,这回,倒像他死死抓着对方不放。
当然不能放。
放了,这个人,也许再不回来。
蔡明宪投降了,轻轻叹了口气。
「我爸,是入赘进我妈家里的,所以我不跟我爸姓,跟我妈姓。这或许是他讨厌我的原因?」缓了口气,续道:「从小,我身边只有我爸,我能想不起他扳起脸的样子,想不起他和我外公谈商事的样子,想不起他生气的样子,更不知道他有笑过的样子,我只记得,他总是背对着我,忙碌着,我就只记得他的背影,其余的,大概都全忘了。」
「全忘了……」黄天厚喃喃地,跟着念,却觉得背后一阵濡湿。
转过身,那张英俊的脸,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这张脸沾着雨水,却怎么也盖不去此人阵阵的精英气息……如今,这张脸,也沾着水。
他伸起手,姆指上长了好大的茧,小心翼翼地怕刮花了这张脸,擦去蔡明宪脸上的泪水,用对待小孩的方式,捏了捏那微红的鼻子。
「觉得委屈?」
蔡明宪点点头。
「没办法忍受为什么我爸能在我爷爷面前笑得那么开心,对着他唯一的儿子却不行,怎么也不行……」
伸手抱住黄天厚,竟轻声地哭了起来。
尽管知道,没什么好哭的。
但,平时越不想在意的事,就会变得越来越在乎了。
(二十三)
天色渐黑,巷子里做生意的不多,大部分是些流动小摊贩,这之中,只有一家做吃的占了个店面,也给客人提供位子坐。
但现在,天色全黑了,附近中学学生纷纷路过,人走散了,流动小摊贩收拾起来,这就准备回家,再等待明天的生意。而那占了店面的面摊没有动静,里头也没有客人,但锅里的热气直直冒出来。
这时,有个穿著西装的人走来,那些小摊贩都抬起头,只觉得对方真是个好相貌,三三两两都看着这跟摊贩不相配的人拐进这巷子,慢慢地,走到了那仍营业的面摊前。
那人踏进面摊,老板就边擦手边走出来,微笑:「下班了?」
「嗯。」那人笑了,漾在嘴边的,竟是暖呼呼的傻气。
「叔叔你来啦,来这边坐来这边坐。」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孩连走路都走不好,蹦着跳着来到面前,将那还在笑的人给拉了进去。
「天厚。」倾着身子,跟小孩努力做拔河,小孩越将他往内拉,他就越定在原地,明明是张大人的脸,竟显现小孩才有的淘气。蔡明宪拍拍吐子,伸出舌头,说:「饿了,来点什么?」
「好。」
黄天厚看见对方吐舌头,竟不由自主地耳根红,手卡脚脚卡手地下面切小菜。
还记得……前天晚上,在老旧橙黄的灯光下,两个人赤祼相拥的肉体,蔡明宪将他压在床上,细细观赏他的肌肤,自己明明是粗人做粗活的粗皮肤,那双手在身上的力道却像在抚摸什么珍品,皮肤上一点一滴都是刺麻的感觉。
这时,黄天厚总会受不了地重喘几声。
不用刺激到最敏感的部位,也产生了即将死亡吸呼不过来的感觉。
「我想舔你。」
睁开眼,他就看见蔡明宪双臂撑在他面颊两旁,定定地看着他,薄薄灯光照下来,对方的嘴唇上竟有水亮的颜色,轻轻地颤着吐出让人恨不得躲进被窝的色情话。
「不……啊……」
才刚拒绝,蔡明宪就一口咬上他的颈脖,不得不顺着力道抬起头来,整个脖子都贡献了出去。喉咙摩擦出的小小呻吟,更是激励了身上的人。那滑溜溜的舌头,一路湿滑而下,因做粗重工作而生长出来的小胸肌、任何人都是脆弱的腹部……舔到这里,身体便不自主地像脱水的鱼那样,上下挣扎跳动了几下,却被一阵力道按压住了。
那舌头,又往下探索去了……
至此,不得不将嘴巴用手捂起来,怕那声音吵醒隔壁已然熟睡的文介。
回想到这,黄天厚只觉一股热流冲上脑子,整个脸颊热烫的厉害。
待面煮好,端过去。蔡明宪咦了声,说:「你不舒服吗?脸这么红?」
说着,就伸手抚着他的脸颊,黄天厚一惊,急急将那只手扫开。
「没、没什么的……」
匆匆回到炉子边,黄天厚整理起器具,眼角瞄到挂在墙角的月历,就盯着月历上的某个日子,心里不勉发起愁来,计算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能这样心暖……
**
假日,黄天厚照常将面摊摆好,将菜头切块下水,煮成面料的汤底,要用小火熬,这样汤才会好喝,每每到收摊时,文介总喜欢吃锅底剩下来的菜头,那时菜头就闷煮得软嫩好吃。但今天假日,小孩却不在面摊里,少了那童音吵闹,觉得有些寂寞。
小孩子,学什么都不好,就只有美术科最强,整天喜欢涂涂画画。
蔡明宪便和文介立下一个约定,要是学科考试里有一科达到九十分,那么就带他去动物园玩。动物园,印象中,黄天厚只带文介去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说不定文介长到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离做好约定那天又隔了几天,放学后,文介高举着考卷冲向面摊大叫。
「爸爸!你看,我考到九十一分了,我考到九十一分了!」说完,就抱紧自家老爸的腹部,扬起那张数学考卷,好多个红色大勾勾,就像文介的笑容一样向上勾起。
那天,黄天厚私底下塞了三百块钱给蔡明宪。但蔡明宪却说:「这是我跟文介的约定,给我钱干嘛呢?」
「你带他出去,总会花些吃的喝的。」
蔡明宪伸手包住他拿着钱的手掌,紧紧握着,示意他收回去。
「一起去,好吗?」微微笑开的英俊容貌,皱了眉头就像在苦笑。
「假日啊……我开着面摊吧,对街的老伯要我做几份小菜跟甜点,说要办什么老人会的,我已经答应了,不如你跟文介去吧,你们可别半路打起架来。」
好象蔡明宪真的会做到跟一个小孩打架一样,黄天厚摸了摸他的发,很好的触感,还不时飘来淡淡的香味,用的是草本的洗发精吧?
蔡明宪一副很乖的模样,任由老板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也伸手摸摸老板眼角的小细纹,在那儿落下几个吻……
其实,黄天厚说了谎。对街是有个老伯没错,但那老伯每次就一个人来吃面,个性古怪的很,没什么朋友又怎么会去举办老人会呢?他今天,留下来,为的就是等一个人。
那人到来,还带了瓶酒。
那时,黄天厚坐在椅子上,看向外边,没有错过对方踏进面摊随即展开的笑容。
「嘿,天厚,坐在这儿发呆啊。」刘财铭将手中的酒瓶放在桌上,坐下来,左右看看。「今天没什么生意嘛?」
「小店就是这样的,忙的时候特别忙,不忙的时候连只苍蝇都不会来光顾。」苦苦一笑,黄天厚接过酒瓶,打开,一闻,眉头舒展开来。「是梅酒。」
「是啊,梅酒,奶奶酿的酒也差不多喝完了吧?外边买的梅酒,也一样好喝。」
盖上瓶盖,随意将酒瓶放在桌上。不一样的东西,永远都不会一样。
刘财铭微微一愣,问:「怎么?不喜欢吗?」
黄天厚摇摇头:「不,只是想起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还有什么呢?」
「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自我介绍,刘财铭,留了财富就成名。」
「呵呵,这自我介绍,天底下大概就只有你一人被唬住。」一厚实的手掌拍过来,还是老友的手掌。「天厚,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我们一定能闯出些名堂来。」
黄天厚看着老友眼里的认真及信任,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怎么样也拒绝不了,但……还是低下头来,抿紧嘴唇。
黑帮,说进就进,说出就出吗?那将来岂不是要打打杀杀过一辈子?
(二十四)
投下一枚硬币,那短小的手指头一按下自动贩卖机的按钮,一罐可乐就掉下来。小孩小心翼翼地取出可乐,有些笨挫地打开易拉环,咕噜咕噜就先喝了两口。
这才意识到身边的人,将那沾过口水的罐子往前一推。
「叔叔,你要不要喝,我给你喝一口。」
「就喝一口?」
「对,一口。」文介点点头,再次确认他能贡献的就只有一口。
蔡明宪笑笑,大掌盖在小孩的头顶上,弄乱了发,这小鬼……但嘴巴上还是说:「你自己喝吧,等叔叔渴了再跟你要一口可乐。」
小孩笑了笑,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可乐罐,心满意足小心地喝着。
一大一小的两人,这才开始逛起动物园。好象没来过这个地方一样,文介每看见一种动物就叫一次。
「狮子!是狮子,我们社会课本上有像这样的狮子。」
看文介兴奋的模样,蔡明宪差点就抓不住这小孩的手,蹦蹦跳跳,一点也不像刚认识的文静模样,还记得那时文介就在自个儿的小桌子上拿着蜡笔看着一张照片,在画人的图样。
也瞄到文介另一只抓着饮料的小手,应该还要有个人来牵着小孩的另一边手才对。待文介喝完饮料,将罐子丢进垃圾筒里,小手又显得寂寞了。
如果天厚能跟他们一起来,那有多好呢?
忽然想到,文介也是没有妈妈的,他与这小孩,如此相像,但不同的是,黄天厚永远也不可能抛弃这唯一的小孩,而自己的父亲……那可就很难说了……
多少,还是有点嫉妒起来,即使没有妈妈,也能从爸爸那边得到爱。
坐在长颈鹿区前的椅凳上,文介的双腿勉强踏到地上。十岁的小孩,却一副营养不足的模样,连身高都比同龄的小孩矮上许多,从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爸爸四处卖面,所以才没有空闲来长大吗?
蔡明宪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顶。以后一定,会长得比自己更高吧?
「文介?」
「干嘛?」小孩仰起头。
「会想妈妈吗?」
小孩原本欢喜上扬的眉毛,渐渐垂下,跟着,低下了头,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更小了。玩着十指,一滴水,就落在小小的手背上。
「啊。」蔡明宪抽起西袋口袋里的手帕,一捂就捂住文介的脸。
小孩也靠过来,伸出手臂突然抱紧蔡明宪的身体,手帕落在地上,整个眼泪鼻涕都沾上铁灰色西装,小小的头在他怀里左右蹭着,却没哭出半点声音。
蔡明宪先是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一路从脚毛上来,两手做着投降状,一脸尴尬地往下看……这也不是第一次让这小鬼沾上鼻涕,只是,还是不习惯这不卫生的做法……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将投降的手臂放下来,改而放在文介的头上,看向远方栅栏内的长颈鹿弯下长长的脖子正低头吃草。
他曾经听天厚说,文介的妈妈在她生下文介的时候,因为血型特殊,医院没有血包库存才失血过多而往生。所以小孩是完全没见过妈妈的,怎么会一提到她,小孩就哭了呢?
蔡明宪想起自己小时候失去母亲时……印象里,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从来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当时还是小孩的自己,一知道自己的母亲去世,也只有闷闷不乐好几天,从没掉下眼泪。
那么,文介的悲伤是从何而来呢?
轻拍小孩的背,经过的路人不时往这里瞧,蔡明宪回以抱歉的一笑。
小孩总算抬起头来,黏了坨鼻涕在西装上,真像吃披萨将起司拉成丝状的样子,只是现在牵在小孩鼻孔和他西装间的,是长长的鼻涕丝……
「算叔叔错了行吗?乖,别哭。」拾起地上脏掉的手帕,蔡明宪拿来擦了擦身上的西装,然后以极为自然的动作,用手抹去文介的鼻涕。
--惊了一下。
缩回手,皱眉看着手掌上的黏稠物。
蔡明宪迅速起身,带着文介到公厕,将手洗干净,顺便洗了手帕及小孩双眼红肿的哭脸。
走的时候,小手主动牵上来。
大掌紧紧握着。
「对不起,叔叔让你哭了。」
小孩抬起头。
「没关系,爸爸说,妈妈是爱着我的,当我哭的时候,爸爸每次就会拿出妈妈的照片,说妈妈很爱我,她在天上看着我,看我长大,以后要长这么大。」文介举起手,将手伸到头上方最高的地方,还垫起了脚尖。
脸上是红通通的鼻子,却笑得极开。
「要长这么大啊……那你要好好吃饭,才会长这么大啊。」蔡明宪抓了抓文介的头发,以前明明是讨厌小鬼的,现在却……
「嗯!」文介点点头。
「我喜欢爸爸、喜欢妈妈、也很喜欢叔叔。」
「……也喜欢我?」蔡明宪停下脚步,看着小小的身影在他面前遮着发红的脸颊,自己的脸上似乎也烫烫的?从小被人告白到大,如今却为了向来讨厌的小孩一句「喜欢」就动了心。
名为喜悦的情绪充满了胸腔,那是胜过一切事物的美好。
「文介,你啊……」蔡明宪笑出来,两手捏住文介虽然瘦却还是有肉的脸颊。「你这个小鬼。」
「还有,人家也喜欢舅舅,舅舅长得好象妈妈。」
「什么?」被捏到变形的嘴说出了听不真切的话,他放开文介。「你说什么?」
「我说,人家也喜欢舅舅,他长这么高,大大的,好象恐龙,吼──」小孩说一说,又模仿起恐龙来。
蔡明宪却抓过自己玩得开心的小孩,问:「文介,再说清楚一点,什么舅舅?」
「舅舅啊,舅舅每天都会来啊,在我放学的时候,都能看到舅舅一下下,不过舅舅很快就回家了。爸爸说那是舅舅,爸爸还说舅舅要我们去他那边住,这样不好啊,转学了我就不能跟班上的同学玩在一起。」
这些事,蔡明宪当然不知道,否则脸上也不会出现疑惑……
(二十五)
回到面摊,天色已经呈现暗淡的灰蓝。
文介远远就看见自家老爸掀开锅盖,冒出来的白雾差点遮去了整张脸,便挣开蔡明宪的手,跑向前大喊:「爸爸──」
黄天厚从热腾腾的白烟中偏个头,看见文介就走向外头,小孩一扑就扑上去,黄天厚笑得捏捏他的脸,问:「好不好玩啊?」
「好好玩!我看到大象,鼻子这么长……」文介张开双臂,比手划脚。而黄天厚抬起头,看见那个英俊的人正走过来,便对他淡淡一笑:「辛苦了。」
「不,文介很听话的。」
一起走进面摊,这时只有两三个客人。小孩吵着饿了,黄天厚就下了两碗面,一大一小端上桌,就见玩得累了的小孩猛吃起来,便继续忙去。
突地,被一把抓住手臂,黄天厚转过头来,这时才看清楚蔡明宪的表情,一脸严肃的模样,盯着他,说:「一起吃吧?」
手臂传来痛觉,却忍了下来,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怒气──却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忍了下来,老实回答:「我吃饱了,你们赶紧吃吧?饿坏就不好。」
手臂上的力道松开,黄天厚缩回手,一股做贼心虚的感受,立刻转身忙碌去了。
夜晚,文介在房里木板床上蹦蹦跳跳。
「文介,你再跳的话,床坏掉了,谁要修理?」扳起一张脸孔,黄天厚打了下小孩的屁股,后者依旧笑嘻嘻,但总算是安静下来,双脚交叠坐在床板上,手里接过爸爸递来明天要穿的校服,整齐地褶叠起来。
「可以叫叔叔帮我修理啊。」
一听到是蔡明宪,黄天厚从手中的家庭联络簿抬起头。
「叔叔说,如果我的成绩能维持的话,就要再带我去动物园!」
看文介那高兴的模样,黄天厚抿起嘴唇,再度低头,在簿子上父母签名栏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哄文介睡觉后,他在房里点了盏小灯,便关上门,来到客厅。
这时,门边出现了一道人影,他知道,是明宪来了。
对方一进客厅,便顺手将铁门给拉下来,轰隆隆的一声,丝毫不拖泥带水,扣地一声就上了锁。黄天厚紧张地看向文介的房间,应该是没有被吵醒才对。
蔡明宪走到每天都会来到的房门前,转身对着坐在木藤椅上的人,伸出食指勾了勾。
不知为何,黄天厚在过去的夜晚,都会为了这个男人的气息而乱了心跳,但今天,脑子里却闪过浅浅的害怕……
即使如此,他还是站起来,走向那个人,对方面无表情,就在靠近的时候,粗实的手掌一把抓过他的手臂,快速地带到门内,一转眼,便倒入床被里。
味道,依旧是那浓厚的陈旧霉味……
耳边很安静,谁也没有说话,甚至听得见窗外河流轻轻流动的声音,淅沥淅沥。
感觉到的,确确实实,是蔡明宪身上传来的怒气。
冷着一张脸,俊气中参杂寒气,蔡明宪解开领带,随意放在地上,脱掉那身上彷佛永远只有一项款式的黑西装外套,扯掉衬衫上最上头的钮扣,似是迫不及待,一脚跨上床。温热的大掌一探,就从黄天厚薄薄的上衣下钻进,接触到赤裸的平滑肌肤,粗鲁地捏准胸部上的粒珠。
吃痛地皱了皱眉,黄天厚一只手臂伸出阻挡,贴在对方发烫的厚实胸膛。
「你……你怎么了?」
抬起眼,辛苦地看着蔡明宪,不想错过任何一丝表情。
果然在那张毫无表情的俊脸上,观察到细微的悲痛。
挥开贴在自己胸上的手,蔡明宪将老板狠狠压在床上,将对方的裤子向下扯。
「啊……」难受地缩了缩身体,小腿上还挂着未脱去的裤子,黄天厚急得眼睛都润湿了,轻轻去推那深入内部弄痛他的手……叫了声,便紧紧闭起嘴巴。
跟以往的温柔,大不相同,透明的水在眼眶打转。
却仍问:「你怎么了?工作不顺利吗……嗯嗯……」
一道阴影,自上方笼罩而下,房里昏暗的劣质日光灯照不出对方的心思。
「我还以为,只要告诉一个人所有的心事,什么都毫无保留的献出去时,对方也会和我一样,将他的所有交给我……是我要求的太多吗?」
(二十六)
时间过去了多久?
趴在用久了而失去弹性及软柔度的棉被上,黄天厚身后传来阵阵剧烈地抖动,立刻咬紧手指,口水都沾湿了被子。
全身紧绷,连脚趾头都缩起来,肌肉处在最用力的状态。
「你要搬家吗?那么……我当初假结婚是为了谁?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我……这么不相信我吗?既然……既然讨厌我,何必跟我做这种事?什么想听我的声音?这些……都是你骗我的……就连一声喜欢,我也没听你说过……」
心脏一紧,黄天厚想要转过头去解释,却被狠狠压制住背脊。
明宪他……什么都知道了?
很想回答这个正在愤怒的男人,很想安抚这个正在伤心的男人,却怕一开口,就会失声喊出救命……
突然,门边响起敲门声,以及小孩的声音。
「爸爸……爸爸……」
慌张地看向门边,此刻身后的推进深长而入……
「嗯嗯……」重重地闷哼几声,身后的人也一样,吐出叹息,算是解放了。
终于被放开,黄天厚急急忙忙爬起来,用手掌抹了抹脸上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液体,哆哆嗦嗦地穿著衣裤,再三确认自己可以了,便微微地一拐一拐地来到门边。
「怎么了?」门一开,黄天厚便用身体遮去房里的视线。
小孩不甚在意,脸上红通通的,呼吸好象也有些困难。
「爸爸,这里好热,睡不着。」文介指了指小脑袋。
黄天厚关上房门,带文介来到客厅,一摸,好象有些发烧,便从电话边的小柜子里翻出传统式温度计,放在文介的胳肢窝下。
量好,拿起来一瞧,是让人暗叫不好的体温。
从文介房里拿了件外套帮他穿上,黄天厚就正面抱起小孩,将热热的小脑袋夹在肩颈处。
「别怕,爸爸带你去看医生。」
怀里的小孩呼吸声越来越重,黄天厚一手抱好,一手拉开铁门。这时,蔡明宪已经整理好自己,从房里走出来,瞧见文介闭着眼睛,脸颊红红的趴在爸爸的肩上。
「怎么了?」
黄天厚转过头,双腿仍有些颤抖,眼睛也还是红的。
「文介发烧了。」
略一停顿,蔡明宪急忙走过来,将手贴在文介的额上,冰凉的触感让文介睁开眼。
「叔叔,你今天也睡我们家啊?」似乎不在意对方的回答,小孩很快又闭上眼。
「来,我抱。」蔡明宪正要抓过小身体,却遭到阻碍。
「不,我抱就行了。」黄天厚紧紧抱着文介,眼睛不敢看向对方,垂下眼只瞧着地板。蔡明宪见了,该死的心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的说,一定要欺负他到这样的地步,今天,他一定很痛吧……
「你受了伤,走到一半跌倒怎么办?」
抿了抿嘴唇,黄天厚抬起眼,又看见了这个英俊男人眼底的温柔。
再加上现在极度需要别人帮忙的情况,文介发了烧,身体又疼痛着,顿时鼻头一阵酸楚。
「好,你抱。」
开车到医院门口,黄天厚先抱着小孩下车,进到急诊室。
蔡明宪停好车,上锁。手掌撑在车身上,静默了几秒,突然用力地打击车身,又平静下来,看着黑色的夜幕,吐了好几口气……平息了,这才进到急诊室,看见老板只穿著薄薄的短衫,坐在正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睡觉的文介身旁。他便将外套脱下来,盖在黄天厚身上,跟着拿了一张椅子坐下来。
看顾着文介,原本满脸愁容的黄天厚知道有个人陪在身边,才渐渐安心下来。
良久,才发问:「医生怎么说?」
「高烧。」伸手摸摸文介的额头,黄天厚抿起唇,将难过的情绪隐忍下来。「也许是今天玩得太高兴了,太疲累也会生病的。」
「……对不起。」
黄天厚转过头,惨淡一笑。
「明宪,这句话,应该是我跟你说才对。」
(二十七)
「如果,我当年就当做我爸妈去世的话,就好了,今天或许我就不是个摆摊子的,而是个餐厅的老板。跟你说的话,可别笑我,以前在国中班上,我的成绩都是拿第一的。」
医院外的花台上,两人坐在上头,即使是入夏的夜,空气乃是清凉。
拢了拢外套,黄天厚见着医院的急诊室门口,一辆救护车开进来停在那儿,立刻一堆护士跑出来,从车上接过一担架,看着看着,心里尽是悲哀。
「那救护车,我坐过两次,一次是我奶奶,老人家心脏不好,一声招呼没打就去极乐世界享福;一次是我老婆,她说她很痛,竟然有血从脚边流出来,那时,我们俩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蔡明宪什么都没说,将在夏夜中依旧冰凉的手覆盖在黄天厚温暖的手背上,隐隐像是安慰,却又不像,冰凉的手掌一直没有拿开,直至将温度吸收过去。
「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能侃侃而谈……」
医院门前的救护车开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但两人彼此的心中,却一点也不平静。
「自从知道爸妈离婚都不要我的事实,我就开始学坏了。逃课、逃学、成绩一落千丈,这些事都暪着奶奶,也因为学坏,结交了讲义气的好朋友,认识了敏惠。那时候的日子很开心,三个人都在一起四处跑,他们也都喜欢奶奶。
「而敏惠跟我,自是一见面就互相喜欢上了。连怀了孕都不知道,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奶奶终于知道我逃学也知道敏惠怀孕了,她骂了我,骂到呼吸都喘不过来了,我才知道再怎么想伤害我爸妈,最终却只伤害到唯一疼爱我的奶奶。」
停下来,黄天厚抹了抹疲累的脸,旁边的人以为他哭了,便将他拥入怀里。
挣了两三下才挣开。
「我没事。」
蔡明宪摸了摸那张总是疲惫的脸庞,说:「是吗?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在逞强……天厚,你总是坚强的,在我心中,没人比得上你,但有时看你这样,反而让人心里喘不过气,偶尔让我发挥些功用,让你依靠着……」
黄天厚点点头,好的。
「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文介告诉我你们要搬家,我气得……我有种被丢弃的不安。」垂下头,蔡明宪说着与年龄不符的幼稚话。
但黄天厚摸了摸他的头,他的脸上迅速变烫。
「我当然有我的私心……」黄天厚叹了口气,续道:「总之,后来我跟敏惠结婚了,那时有个混混一直在追求她,知道了这个消息,计划要将我杀掉……是啊,不要这么惊讶,我还在这儿。
「就是那个人了,敏惠的哥哥,我的好哥儿们,就在那混混拿刀刺向我时,他就拿起酒瓶砸下那人……那混混是当场死亡的,即使只是防卫过度,可是在场,只有我们两人可以证明是过度防卫,但,那混混的手下一口咬定他杀人。果然是我的好哥们,说坐牢就去坐牢吭也不吭一声,他都不明白他的人生已经完了,对着我还笑得出来,看得心里真是难受……」
说到此,蔡明宪将手握得更紧了,问:「所以,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叫你搬家,你就得搬,那你为什么不搬来跟我住?我们一起住啊。」
看着这个人在他面前如此激动,黄天厚皱紧眉头。
「明宪,这是我欠他的。」
「你一点也不欠他!那是个意外!那是、那是他甘愿……」
「那么你呢?你也甘愿吗?你对我……」
蔡明宪跪了下来,抱住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是上层社会的人,都愿意这么做了,丢脸的事也干了,瞧对方在说些什么傻话呢?
「天厚,我……」
「我不是你眼中所见的这么好,我的打算,是将你引过来,你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你有老婆,我知道文介跟着你一定会很快乐的。我以后进入黑道就不可能让文介跟着我,告诉我,你可以收养文介吗?你甘不甘愿?」
「……」
蔡明宪抬起头,眼前的人依旧是那煮面给他吃的黄老板,但为什么……黄天厚是永远也不可能丢下黄文介的,绝对不会像他父亲丢下他一样。
明知道用什么方法才是最伤人的,黄天厚竟然选了他最在意的事来伤他。
是要将他赶得远远的吗?
在对他这么着迷过后,才要将他丢下吗?
「……你在骗我。」蔡明宪松开双臂,温暖也就随之而散了,这清凉的夜,虽是夏天,却也冷得让人偶然发颤。
知道眼前的人,露出难以俺饰的受伤表情,也知道对方正在死心,黄天厚急急忙忙地伸出双手贴住蔡明宪的脸颊,将他拉回来。
「是的,我骗你,但,这只是一个我去找你的借口。」黄天厚小心翼翼,对方说他从来没有表达过内心的喜欢,连爱也不确定,就因为不会表达心中所想的所要的,所以才弄得现在这样,就不能再变得更聪明一点吗?
「找我的借口?」
「是,难不成你要我一个男人,毫无借口的带着早餐去找你,告诉你,我对你……我对你……」渐渐地,黄天厚靠了过去,轻轻地,将唇贴在已然呈现呆滞的脸上,同样是嘴唇的地方,男人的嘴唇,也是柔软的不是刚硬的。
一个称不上热情的吻,可能连小孩子扮家家酒都比这吻还来得有模有样,却让蔡明宪整个心霎时又温暖起来。
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人真心爱他。
唇间擦过,蔡明宪紧紧地抱着面摊老板,是啊,面前的只是个摆面摊的人而已,却在拥抱之间几乎快要痛哭出来,鼻子是这般酸,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人是这般累。怀里抱着的,是他爱的人,也是爱自己的人。
这生,也不过是追求这一瞬间的如释重负,知道在未来,将有个人陪伴着他。
眼睛又不听话,只好强硬闭上,这样才不会幸福到流泪连上天都嫉妒。
他蔡明宪,终于得到了一份感情。
(二十八)
「他叫你进入黑帮?」
「……他只是想让我的生活更好,你看文介,这年龄的小孩应该跟同龄的一起打打闹闹玩耍游戏,而不是在这里跟着老爸做生意。」
「这跟进入黑帮一点关系也没有。」
「……」
「你要明白,他坐牢,你也感激了,可是入黑帮,文介以后上学怎么说你,难道要说『我爸爸是做黑的』?」
「明宪……」
「我知道你难做,不用害怕,一切有我。」
「……不,这事,一定要我自己来,否则在未来的每一天,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日每夜就想着他当年在牢里失望看着我的表情。」
从医院里回来,黄天厚就替小孩请了两天病假。
文介病着身体欢呼,星期一不用上课!小孩子,就爱拿放假当快乐,却不知道上学才是最美好的日子,通常会回忆学校时,都是入社会工作的事了。
既然请了两天的病假,黄天厚当然也在面摊前贴了红条子告示,今明两日休息,这才想到,父子俩很久很久没有真正休息过,许多日子都是怕饿肚子怕明天又有什么人来夺走他的房子而努力挣钱。
所以,难得的,他拿着碗和汤匙喂文介喝粥。
「爸爸,什么时候有糖果可以吃?」
就在医院,文介醒来没见到自家老爸,便哇哇大哭,惹得护士们都吓了好大一跳。才知道黄天厚是去医院里附属的便利店买矿泉水,一回来就看见两三个白衣天使在安慰个十岁大的小孩,哭得嘴巴张得极大,让黄天厚忍不住心疼。
抱着抽泣的小孩,还在生病虚弱,用了不少力气在哭,才答应要给他平常时很少买的糖果。
在当天,也就是入急诊室的隔天,带文介回家。
「叔叔呢?」路上,小孩不忘问。
「叔叔也要赚钱,有钱才有饭吃。」
「哦。」小孩懂的,他自小就明白努力做事才不会饿着。以前看同学都有家人带出去游玩,有一次也真的吵着爸爸出去玩,可爸爸就生气了,骂了些他听不懂的话,只知道一直哭。八岁大的小孩逃家一天半,被爸爸找着的时候,见到熟悉的脸立时放声大哭,饿了几顿,再也不敢随便吵闹。
但,也在那天之后,有一天,爸爸带他到公园玩,花了二十块钱买鱼饲料喂鱼。
那时,爸爸就跟他说,他们不是池糖里的鱼,游来游去永远做着同一个动作,就可以很讨喜就可以有东西吃。他们是人,就要工作,才有钱拿,才有饭吃,也永远不能做坏事,做坏事就会有人伤心难过,就会有人为你哭。
「爸爸,我做坏事的话,谁会哭?」
「……当然是你老爸。」说完,就摸摸小孩的头。
于是,从那次至今,黄文介再没有不乖过。
就为了爸爸口中说的,「你做坏事,痛哭出来的当然是你爸」。
「爸爸,什么时候有糖果可以吃?」
放下手中的粥,黄天厚轻笑一声,毕竟是孩子,就算生病了也还是孩子,小孩任何时候总是爱吃甜的,这道理不是跟牛牵到北京还是牛一样?
「糖果,等到你病好了,爸爸就买一整罐不二家给你吃。」
「好啊。」小孩暗暗偷笑,做足了害羞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想着生病就有这么好的待遇,爸爸会专门陪在身边照顾,还有糖可吃,往后可多生病几次。
喝完粥,黄天厚将碗拿到小厨房清洗,等回到文介房里,小孩已经睡了。
轻轻拉过绵被为文介盖上,轻叹了声,顺便摸了摸自打完点滴后就不再发烫的额头,现在甚至有些微凉。
看着小孩,黄天厚想起蔡明宪所说的,是啊,他总不能让文介在以后就学的日子里,还要对学校老师同学扯谎。要是真进入了黑道,他的人生也就算了,但文介还是个十岁孩子,未来再没什么大好前程,而是让他给拖累了。
但,一想到脑中老友的脸……是的,就为了报恩,以为什么都要听对方的,这是错的,何况文介是那人的侄儿,再怎么样……也不会……
「文介病了?再哪?!」
坐在椅子上沉思,突然门边乍现一人,黄天厚抬起头。
看见刘财铭一身狼狈的模样,手里还提着一透明塑料袋装起来的苹果,他身后跟来两个人,脸看起来不怎么和善。总听这个人说,帮里的老大特别提拔他,这倒是相信了,还派了两个人给他。
举起指头贴在唇上,黄天厚示意他小声些,轻说:「在睡觉呢。」
明显地松了口气,看得出来眼前的人是刻意赶过来的。
刘财铭转头向身后的人交代几句,黄天厚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只见面色不善的两人立即离开了,刘财铭才提着水果走进来,放在小桌上。
「文介生了什么病?」坐下,刘财铭便严肃起来。
「昨夜突然发起高烧,也许出去玩得太累了,打了点滴,现在人在里头睡,还知道要打呼。」
「文介平常看起来乖乖的呀,到底是小孩,总是懂得什么叫野孩子。还记得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天天把打架闹事当做乐趣。你带他去哪儿玩了?身体这么不强壮,我这舅舅要好好锻炼他!」刘财铭说到这,才哈哈大笑起来,转而想起里头有人病了入睡,才收敛。
「也没去哪儿玩,就在动物园晃了一圈。」
「哈哈……咦,不对,昨日我才跟你说话,他怎么去玩?」
「嗯……是我一个朋友带他去玩的。」
「朋友?」皱起眉头,刘财铭从没听他提起过,能让小孩跟着出去玩,想必是熟的朋友才对。
低下头,黄天厚移开视线,清了清喉咙,才说:「对了,今天找你,还有另外的事……阿铭,有关于进黑帮的事……」闭了闭眼,该来的总会来的,之所以不敢拒绝,是不想再看见十年前他去探监的那次,老友隔着安全玻璃拿起电话砸他,那绝情的震憾力,至今仍忘记不了。
「啊,对,黑帮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黄天厚抬起眼,专心地看着老友,一字一句:「阿铭,我绝不能加入黑帮的,我不要文介有个黑道爸爸。」
仔细地瞧着对方的眼睛,暗了下来。
(二十九)
静默良久,刘财铭没有骂人没有生气,反而笑出来,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什么行业不干,干起坏事来了。」十指交叠,指头上面皆是坐牢时劳动磨出来的厚茧,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十年了,在牢里学了种植、学了车缝,练足了力气,放我们这群人出来,就是要我们做些粗重劳动的工作,应该要好好这样生活下去才对。但,算是我野心大了吧……」
刘财铭抬起头,眼里装的是雄心壮志,其中夹杂着一丝细微的受伤。
不,不是这样的。
黄天厚从来就不是这个意思,他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伤害眼前这个人,他从来没有鄙视对方轻蔑对方,他也知道对方的一生是没有太大的希望了。社会上总说要给坐过牢的人一个机会,但往往说这些话的人,连一丝丝都办不到……所以,哪里来的希望呢,最后也不过是空穴来风。
「阿铭……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不想要文介有个黑道爸爸,难道他就能有个黑道舅舅吗?」
黄天厚略一停顿……
对了……怎么会这么笨,还说自己没有伤害到这个人呢?打从一开始,他就在否认这个为自己挡去一刀的救命恩人、老婆的哥哥、十几年的老友,实在太过丢脸也太不应该。要真是为了文介着想的话,为何不去阻止这个人进入黑帮呢?
一股自私过头的恶心感,黄天厚几乎都要唾弃自己,为什么事情总不能有最完美的解决方式?想要一个人快乐,就真的必需建筑在他人的痛苦身上?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眼睁睁看着老友踏进黑道,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想着为自己辩口,只想着将此人远远踢开。
「阿铭,你跟着我卖面吧?」身体往前倾,黄天厚将手肘撑在大腿上。
刘财铭再度失笑,说:「天厚,你在说什么?这个话题不是在之前就谈过了吗?」
「阿铭,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没有犯什么错。」
「我、我在当年,应该厚着脸皮,即使你把探监房里的玻璃打烂了,我也要去看你,我却……放你一个人在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做……」
握紧拳头,黄天厚低下头,地板上突然落下两三水滴。
刘财铭将手放在黄天厚的肩上,用力一抓,抿紧嘴唇,便站起来。
「我走了。」
黄天厚抬眼,就见那人已经走到门边,那高大的背影,让他感到深深的心酸。
「你要去哪?」
刘财铭没有回头,直直走到外头狭窄的巷子。
黄天厚追了出去,嘴里喊着老友的名字。
「阿铭──」但那被喊的人,怎么也没有转过头。
刘财铭渐行渐远,他就跟在后头,跟得死紧。
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巷子的开端,有个人在那儿,正举步进来。
黄天厚站在原地,看见那穿著一身整齐西装的人提着公文包,上班时间应该要待在公司里他却出现在这里,脸上的英俊跟这个只有微弱阳光照射进来的小巷格格不入,但蔡明宪还是脚步稳健地走进来。
跟刘财铭擦身而过。
黄天厚看着这一幕,他的老友远去了,蔡明宪走到他面前,问:「怎么跑出来了?脸色这么差?奇怪,鼻子怎么红红的?」
透过蔡明宪的肩际,他看着那道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他知道,刘财铭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
因为不放心文介和黄天厚,所以蔡明宪早早结局了公司那边的工作,来到河流旁小巷里的房子,就一直待到了晚上。看着文介醒眼惺忪地喝粥,他真怕小孩将粥喂到鼻孔里去,好在结束晚餐后,文介吃完药就主动回房间里继续睡觉。
看着小电视在上演娱乐节目,画质不是很好,恐怕也是二手电视,但蔡明宪与老板肩并着肩,谁也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着电视。
偶尔穿插两三句,这主持人真是白痴等等无意义的话。
这时,时钟指向八点半,觉得电视有些无聊了,蔡明宪转过头问:「你要不要吃些什……」还没说完,便停留在黄天厚的泪水上。
一发不可收拾。
一具身体撞过来,蔡明宪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板,用着极大的力气抓着。抓到身体都觉得疼,但蔡明宪却是高兴的……自己也有被需要的一天。
将头深深埋在肩处的人,隐隐约约的低泣声就在耳朵里徘徊。
「在哭什么呢?」
蔡明宪抬起手,抚着怀中人颤抖得厉害的背部。
身上被紧紧抱住的力道一松,吻就落下来……
门还开着,任何一个人随时都可能经过小巷,而看见他们在做什么。但黄天厚不去管门的问题,这不知为何哭得伤心的人,正在索求他的安慰,单纯的吻,却撩拨了蔡明宪,一股难以抗拒的燥热就此产生。
那张嘴离开了蔡明宪的唇,来到耳朵旁,轻轻咬了下,引起他一阵哆嗦,缩起脖子的瞬间,几个模糊的字音传进脑里。
「……你说什么?」
黄天厚却没有再说什么,开启这场互相安慰的夜。
**
皱起眉头,蔡明宪抬起手遮住从窗帘缝隙偷跑进来的光线。转个身,扑了个空,身旁原本该有个人躺在这里才对……现在却连被窝里的余温也没有。
「嗯……」揉了揉眼睛,蔡明宪慢慢爬坐起来,一丝清凉袭胸,身上还是光裸的。
他随便套了件裤子,抓着头发开门走出去。他看见铁门被拉到膝盖的位置,客厅却是空无一人,转身走到文介房里,床上的绵被褶叠的很整齐……人呢?
回到客厅,他坐到椅子上,看着墙壁上的老钟,九点二十。
这才想起今天公司那边有重要的事,穿戴整齐后便出门,因为没有钥匙,所以他只将铁门拉到最底……
到公司后,蔡明宪边想着要打一把钥匙带在身上边工作。
下班后,跟往常一样,他不想回到自己家里去……那会提醒着自己是个已经结婚的人,直接走到那条小巷里,几乎每天都来的地方,铁门却紧紧地关着。
奇怪?
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蔡明宪一只手就将铁门拉开。
客厅没有开灯,黑压压的一片,他将灯打开,还以为会上演电视里的剧情,这时就会跑出很多人来给他个惊喜,即使急速的心跳声告诉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却还是期待灯亮的时候那一大一小的人影会扑向他……
但事实却是灯一亮,屋里的摆设跟早上所见的一模一样,像是没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蔡明宪往内走,打开文介的房间,绵被仍是那样整齐,一如早上的状态。接着,他进到另一间房里,一股永久的霉味瞬间扑鼻,他今天早上才在那张床上醒来,带着期盼了二十几年才盼来的一丝幸福,如今那张床上原本的体温已经散去,剩下的是一抹被丢弃的感觉……
突然,一转身,蔡明宪冲出门外,冲出小巷外,发狂地奔着。
手上的公文包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就在大马路上狂奔起来。路人怎么看他,他都不管。天空是下雨了吗?就像文介有一次跟他说:「叔叔,天空下的雨就是老天爷的口水。」
「明宪,你别听他乱说,小孩子呀……」老板这样笑着,带着一丝疲累。
是啊,雨怎么会是老天爷的口水?那么现在在脸上流的,是老天爷的口水吗?明明没有在下雨的。
蔡明宪不知道要往哪儿去,绕了一大圈,还是跑回那条似乎深不见尽头的小巷,而那栋明明要充满着温情的小屋依旧空荡荡。
终于不再认为脸上的泪水是老天爷的口水,蔡明宪慢慢地哭出声音,慢慢地走进黄天厚的房里,倒在床上,抱着绵被痛哭。
窗外细微的河流声,此刻被阻挡在外……
(三十)
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蔡明宪将头摆向门边。门外没有蓝天白云,而是隔着一条小路,机车骑进来说不定就弯不出去的小路,对面就立着一道墙,是一整面的河堤墙。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显示出有五十六通未的接电话。他不接听,只是将手机放在身边,总觉得会安心一点,即使已经了解到那个人根本不可能打来的,因为黄天厚从来没问过他的手机号码,就如同他也没问过对方的,说不定对方连个手机也没有……
果然,还是被丢在这里吗?
天厚,你不是说……你不是说……
这才想起,对方从头到尾没有给过他一句保证的话。就连爱,也没有提起过……难道真的要将对方绑着锁着,才能将他留在身边吗?这样的话,才不是爱……
门外,由远至近的说话声,让蔡明宪站了起来,全身的神经不自觉紧绷着,那声音、那声音……一阵酸涌上鼻间,就在这时,那个小孩出现在门边。
「叔叔!叔叔你来啦!叔叔你的下巴黑黑的……」小孩拿着一个恐龙玩具走进来,小手指着他脸上好几天没刮的胡子。还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脸还是丑丑的,如同过去一样。
而那个人,他等待的那个人,随后而至。
「明宪?」黄天厚一副惊讶的样子。
就在这一刻,蔡明宪在很久以后都认为在这一刻他会就此杀了这个人,可是当时却没有冲进厨房拿菜刀,而是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黄天厚,他还是回来了……他没有丢下蔡明宪,从来没有。
蔡明宪提起笑容,现在这模样或许不英俊也不动人了,有的只是狼狈,他说:「你回来了……」而原先打算听完对方的解释,却也没有做到,他感觉整个身体正在向下倒,那个人喊他的名字,他却笑着迎接眼前的一片黑暗……
**
一股浓浓的药味进入鼻腔里,蔡明宪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白色病床上。天花板上的灯亮得足以烧灼人的眼睛,他皱起眉头,移开视线,进入眼帘的是黄天厚。
「明宪,你这个笨蛋……」不知为何,黄天厚所说出来的话,夹杂撒娇的意味。「你知道自己几天没吃东西了吗?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因为太饿而昏迷,不过医生给你打了葡萄醣……你还好吗?」
明明就是责备的语气,可蔡明宪却听得高兴,那个卖面的粗俗的男人……真的在他面前,好象教训小孩子那样皱着眉,扳着脸孔。
「我找不到你……」微微开口,蔡明宪才知道自己光是说话就耗了许多力气,也印证了医生所说的,过度饥饿而昏迷。
「什么?」
「……你不见了,我找不到你……」
黄天厚明显地愣了下,才说:「我不是有留纸条给你,说我去找阿铭了吗?」
是啊,去找刘财铭,即使那个人不见他,也会见见他的侄子吧?果真刘财铭见到文介就将他抱在怀里,赶紧检查生病的小孩有没有好了点,还骂黄天厚真是不细心,怎么将生病的孩子带到外面,硬是留下父子俩在他那边住了两天。
而这两天,黄天厚默默的歉意就在这时表达出来,即使是瞎子,都能够感受到黄天厚满里的歉意与忧心。
最后,那个说将来有一天要成为黑帮老大的人说:「天厚,你要好好经营面摊,有空我会过去的。」
知道那个高大的男人正在软化,黄天厚知道,他总算拉了这个人一把,没有像十年前那样,放那个男人在牢里烂了死了也不去在意。
「嗯?」听到黄天厚的回答,蔡明宪立时顿住,是彼此误会了什么吗?「你写了纸条?」
「嗯,我把纸条放在冰箱上,文介之前买了几个便利店的磁铁,就用它来将纸条贴住,我怕它飞了,用的时候我还想着这真是方便……可是……」
蔡明宪用手捂住额头,顺便将脸给遮住,脸颊瞬间又热又烫。
这实在是丢脸……
自己根本没有被抛弃,这么多天以来的难过和伤心,皆是一场空!
「你怎么不叫醒我?当面跟我说就好,我从来不知道找人就是要先找冰箱,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人住,也从来没在冰箱上留言过。」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台阶下,蔡明宪却仍不肯将手从脸上放下。
「可是,看你睡得很香……我舍不得吵醒你,对不起……」
就见那一直不肯面对他的人突然抬起头,黄天厚忍不住笑出来,那张英俊的脸上有两团红晕,两眼水亮地看着他,让黄天厚想伸出手摸摸这个人。
蔡明宪呆愣,听着老板口中的舍不得,看着老板的笑容,第一次脱离了疲惫成了一副真正且毫无杂念的笑容,很想抓住对方此刻的表情,收进口袋里好好保存着,也很想问他:天厚,你觉得幸福了吗?
(三十一)
蔡明宪在出院后,便回到自己的家。
毕竟手机里的五十六通未接电话,提醒着他,他还有许多事情还没做完。
一打开大门,就见他的老婆坐在沙发上,而沙发旁摆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
「你找我?」
许纯玉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法律上的丈夫慢慢走过来,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许纯玉什么也没说,将原本就摆在桌上的纸张推给他。
「签名。」
「这是什么?」
「离婚协议书。」
停顿了会儿,蔡明宪终于正眼看他的妻子,那发红的眼眶像是说明了什么。提起笔,在多张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当初,这桩婚姻就不是他自愿的,对方也心知肚明才是……但爱这个字,永远没有什么道理可寻。
签完,他将许纯玉的那份递出去,她很快地接过来胡乱塞进小包包里。
「我曾经在街上看到一只长得很漂亮的小狗,如果它身上的皮肤病不见的话,也不这么瘦的话,我想那一定是一只更漂亮的小狗。」低着头,温柔好听的声音传进蔡明宪的耳里。「于是,我拿了点食物给那只小狗吃,小狗几乎是狼吞虎咽,不到两秒就将食物给吞进去。我很想将小狗抱回家养,我开着车门,小狗却怎么也不肯进车,拿食物诱惑也没有用。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想要对谁付出,还要看那个人愿不愿意接受。」
「或许,那只小狗以为你是骗子,它被骗得害怕了吧……」蔡明宪轻笑一声,说:「纯玉,你将我看成小狗吗?」
蔡明宪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她站起来,拉起行李箱的拉把。
「你是小狗就好了,我肯定用狗笼将你关起来。」自信一笑,许纯玉走向门边,将门打开,在跨出门外前,她回过头。「我通知了爸,我觉得,离婚还是要让他知道比较好,也许他待会儿就会来找你了吧。」
蔡明宪没有起身送她,依旧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仅是点点头。
「再见。」关门声只有轻轻地一声「扣」。
要将他用狗笼关起来吗?要是她真的下得了狠心,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这栋建筑物,又剩下他一个人了……不,或许能有更多人住在这里……不,屋里的空间太大反而显现出寂寞的可怕,还是……搬去那个人的小巷里住吧?
天厚的小鬼也会渐渐长大,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家老爸跟他之间的关系,这就得花脑筋好好教育……想到此,门又开了,那个名为父亲的人来得真快。
「爸。」
周荣贵走到儿子面前,身上应该永远都整齐干净的西装头一遭凌乱。
「你还知道要叫我爸!」问也不问,直接一个巴掌打下去。
这一掌,不知道可惜的是蔡明宪没了老婆,还是惋惜失去了许家势力的依靠。
脸颊一阵热辣,蔡明宪回过头。
「爸,我不爱她。」
「不爱她还不是娶了她!娶了就要好好维持……」周荣贵气愤地将领带扯下来,丢在沙发上。「真是没用,别人说虎父无犬子,你就一点也没遗传到我,女人多难骗?当年婷如还不听我的话。」
听到母亲的名字,蔡明宪站起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动听的故事,老掉牙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千金,遇到个老实上进的才子,女人只要对她好点,就什么都听你……」周荣贵见自己的儿子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轻笑一声,纯粹商场上的笑容,看了就恶心欲吐。
「有什么好惊讶的?明宪,你还太嫩了,来,爸多教你一些东西,许氏企业算什么?这个世界上身家好的还有许多。」周荣贵走过来,搭上儿子的肩膀,四周飘着相亲相爱的味道,刚刚的那一巴掌好象从不存在。
蔡明宪脑子响起嗡嗡嗡的声音,用力推开父亲的身体。
「别碰我!」
老人家曾经告诉他,他的父母当初爱得多么轰轰烈烈,父亲是个充满上进心的小伙子,而母亲是大家庭保护下的温室花朵,两人的相遇,是个搬到大屏幕上随便演都能变成卖座电影的剧情。
悬殊社会地位的两人,经历过私奔、逃离、又再度回到母亲的家里,获得了爷爷,也就是母亲的爸爸的同意。
父亲爱着母亲,所以努力工作想取得爷爷的信任,这一切都是为了母亲、为了爱、和为了母亲肚子里的他……这一切都是……谎言……
「我再也不会做你的傀儡了,爸爸!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会老而我会成长,成长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还以为自己可以很残忍,但后面的话蔡明宪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何况,说再狠的话又有什么用?不会关心别人的人永远也不会关心别人,再说下去也只是伤害自己……
受伤的,永远不会是周荣贵。
**
因为请了好多天的假,即使一直吵要跟着去医院陪叔叔,文介还是被赶去学校上课。
「不行,你已经有很多天没去上课了,如果你不去,爸爸会生气。」
小孩都害怕被讨厌,所以文介还是乖乖上学去了。
而黄天厚在蔡明宪出院后,就闲着没事,就到面摊,准备开店的工作。
谁知,气象局怎么也料不准的天气,下起雨来了。
新闻昨天预报的梅雨季节,提早了几天。
黄天厚站在棚架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什么呀……」下雨天总是没什么生意的,同时也想起,幸好养成文介随时带着伞的习惯,这样一来,就不会淋到雨而生病。
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倾向,在远处,黄天厚看见有个人急奔而来。
来人的五官逐渐明显,黄天厚低骂一声「他在搞什么?」就转身进到店里拿雨伞。
「你在干嘛?不怕生病吗?」撑着伞,黄天厚扯开喉咙大喊,而那个人直奔而来,扑在他身上,撞掉手中的伞。
蔡明宪整个身体都是冰的。
「你没开车过来吗?你怎么了?快到店里,免得待会儿感冒就不好了……」
感觉到怀里的人边说边移动,蔡明宪就死抱着不放,处在原地。
不用几秒,对方身上的衣服原本是干的,现在却湿得滴出水来。
他闻着老板颈间不香的气味,却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而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得到从以前就渴望从父亲身上得到的关爱。
淋着雨,连脸上的泪水也冲刷得一乾二净。
突然想到了第一次跟黄天厚见面的情景,他看见一大一小的人抱在一起,这两个人应该是父子吧……同样都是那副乡下来的丑样子,但他却宁愿一直留在那老旧的面摊里看着这对父子。
直到黄天厚上前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明明他脸上就没有好脸色,明明他就是一副请勿靠近的不屑样子,黄天厚却还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他。那时,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叫了一碗阳春面,现在终于知道,在黄天厚开口的那一瞬,这个人就已经注入他的心里。
只不过,那时他还毫无所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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