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洪王朝五二二年,胜帝崩。
胜帝七子,韶龄十一的太子李显即位,号显帝。
第三日夜,胜帝次子李烽带兵逼宫,皇太后被杀,显帝退位,不知所踪。
数日之间,皇宫三易其主,李烽登基为帝。
十年之后。
※ ※ ※ ※
熊熊的火焰紧紧包围了我,残虐的吞噬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处地方,整个世界沈入了我的恐慌之中。
透过泪水蒙蒙的双眼,我慌乱的跑入一处宫女的住处,努力的将身体挤入一个小小的壁橱中。黑暗,无助,恐惧,那是我所有的世界。
柜子上有个小洞,我压抑着抽泣的声音,将眼睛贴在上面。
一片通红的天空下,无数的士兵在搜查着我。领头的那个男子手中提着尚且滴血的刀,火光映红了他狞笑的脸,腮上几滴尚未拭净的鲜血格外刺目。
那血,属于我的母后。
一个除了我,谁都不爱的女人﹔一个只有我,无法不爱的女人。
剎那间,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继续找,找到那个小子后格杀勿论!」男子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咆哮着。
我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衣服,颤抖却始终无法停止。
呼吸停止了,胸口拥满了窒息般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屋外,是化身为恶鬼向我索命的二皇兄??
※ ※ ※ ※
猛然间,李显翻身坐了起来。
梦醒了,贴身的衣服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重新躺回床上,急促的呼吸和揪心的恐惧却迟迟无法平息。那个夜晚已经整整过去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将它彻底遗忘。可是在重回京城的第一个晚上,那索命恶鬼般的二皇兄又清晰地回到他的梦中。
阳春三月,踏着一地的桃花柳絮,披着一身的春光明媚,李显又回到阔别十年的京城。这里的街道,依然如记忆中繁华嘈杂,川流不息,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不是它,而是他。他不再是身穿龙袍的少年,也不再是这个京城的主人,一个只作了三天的皇帝——显帝李显。
现在的皇帝是长他十二岁的二皇兄。
十年前的一场宫变,挣扎于死亡边缘的他,被一个陌生的蒙面人所救。为躲避二皇兄的追杀,十年间他在那个人的抚养下,躲藏在一处僻静的山中默默长大。
简陋的茅草屋,连绵起伏的山峦,于四季转换中不时变化着色彩的丛林,还有每月定期前来探望的那个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那个人,李显始终只能这样称呼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李显他的姓名,更不许他唤他「师傅」。甚至连他的容貌、年龄、身份,李显都一无所知。
每次相见,一张冰冷的人皮面具遮盖他的容颜。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隐瞒??胜过欺骗。
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李显习武,读书,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武功是否高强,文章是否出世。十年间,除了那个人,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会说话的生物。
本以为今生注定如此悠闲的度过,一个月前,那个人却突然对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去闯闯江湖吧。」
茅草屋被烧掉了,那个人从此不再来。
李显重新回到了世间,可是江湖在哪里?
于是,他回到自己唯一知道的地方——京城。
短短一个月中,李显听说了不少关于烽帝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作个圣明的天子,不过二皇兄作到了。剽悍专断却又英明的君主,确实像是他的作风,一如他当年持刀杀入宫中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凭着一股对自己和母后的深深恨意,他硬是把自己这个皇帝拉下龙椅。
在山林中隐居十年,李显不知自己究竟改变多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已不再为失去的地位耿耿于怀。
唯一放不下的,是杀母的仇恨。
母后,由一个小宫女一路爬上皇后的宝座,这条路上又怎能少得了无辜者的鲜血和尸体?在宫中,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奇怪的是,父皇偏偏喜欢这样的母亲。
许是他自己懦弱的性格吧,总是对这样强势的女子有着一丝憧憬般的爱恋。
母亲当上皇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品,就是二皇兄的生母,前皇后许氏。
若不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夺了自己的帝位,或许李显会一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吧。
不过十年前,李显已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还清母亲从他那里夺来的所有东西。
现在,欠债的人是他了。
那个人常对李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个人一定没有恨过,所以他哪里知道,有时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不过恨归恨,孑然一身的李显从没幻想过行刺仇人。
现在的烽帝,对李显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重回京城,为的不过是给母亲的坟上添一柱香,捧一掬土。真的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忽然又觉得往事好远好远,那一香一土,添了,又能如何?
母亲的坟墓,李显始终没有去过。
仗着往日在宫中的御膳坊曾经学过几个菜,李显化名在一家名为迎客来的酒楼找了份工作,酒家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工作不轻不重。客忙时,站在火边汗流雨下的为陌生人炒菜做饭。闲时,他便带着一身的油污于后院的柳树下发呆,静看时间慢慢流逝。
有时,他竟想就这样过完一生也好。
就这样在迎客来混了一年,李显竟渐渐爱上这份工作,把心思全部投入摸索新式饭菜的配方做法上,巧妙的把民间饭菜的味道与宫廷饭菜的做法融合在一起。他亲手烹制的几道新菜越来越受欢迎,往日的小酒家也一天天兴旺起来。
远离尔虞我诈的欺骗和兄弟阋墙的仇杀,简单的日子如淙淙小溪,缓缓流逝。
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让东家给自己提薪,然后娶个平凡的女子成家。
算来自己也二十二岁了,以常人的标准看,早该成家立业。
花匠的女儿,剃头师傅的女儿,什么出身的女子都可以。找一心爱之人相伴,然后,他要把过去二十二年的自己彻底遗忘。
这天中午,忙过了客多的时间,李显出了厨房,想去找东家商谈加薪的事情。以自己现在迎客来第一招牌大厨的身份,他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刚出厨房,却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吸引。笛声时高时低,婉转处如夜莺低唱,高昂时如百鸟齐鸣,恰应了这一季的湖光春色。情不自禁的,他竟追随这笛声而去。
楼后有一处红色凉亭,四下碧水环绕,杨柳垂岸,风景煞是清幽。正是为那些不胜酒力,中途逃席暂避的客人所设。
此时碧波之上,凉亭之中,正安然坐着一位华衣男子,远远的只见他面水而坐,看不见其容貌。
李显不愿上前打扰,施展了轻功,放轻脚步,悄然靠近。
自回尘世,第一次用这习练十年的轻功,竟是为了偷听他人吹笛,那人若是知道,不知会怪自己暴殄天物否?
忽而,那笛声嘎然而止,吹笛之人猛然转身,恰与李显照面。
此人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与长相平凡的李显相比,容貌甚是英挺,俊美的如同画中之人。一袭显贵华衣,昭显着主人高贵的身份,更映衬着那眉宇间四射的光彩。举手投足中,如是读书人般的儒雅文静,腰间却又别着把宝剑,单看那镶满宝石的剑鞘便知价值不菲。
「好轻功,直到阁下近我三尺之内,我方发现。」那人冷笑一声,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阁下是谁?意欲何为?」
李显知他误会,却也并不惊慌,拱手为礼,答道:「在下是这酒楼的厨师,适才是为公子笛声所吸引,不想打扰公子雅兴,得罪之处还请莫怪。」
「厨师?看不出这酒楼倒是个卧虎藏龙之处,连小小厨师也有如此武功。」他发出轻蔑的一哼,右手长剑出鞘,直指李显,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不敢当,在下姓李。」李显身形不移,缓缓抬起头来。
就在看清李显容貌的一剎那,那人呆住了,连手中的长剑也情不自禁垂落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到一溪缓缓流逝于时间缝隙的冬泉,波澜不兴的温和,出浊世不染的清洌。仔细看时,不由又暗笑自己的失态,那不过是一个长相极为平凡的男子,身着一袭染了几处油污的青衣,除一双秋碧泓水般清澈的眼睛,再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奇怪的是,这个平凡的男子,却偏偏有着吸引他人目光的亲近温和,让自己忍不住一再细细打量。
轩昂却不骄挺的眉梢,烁华却无冷傲的眼睛,淡淡一笑时,如有春风轻然拂过心田。这并不美丽的眉眼唇,却又居然无一不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一人??
正在思索间,却见李显道了句:「告辞。」便要离去。
「等等,我没准你走。」命令般的口吻。
看惯世情冷暖,这等小小的无礼自激不起李显的怒气。他停了脚步,回身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华衣公子一双修长的单凤眼微微瞇起,悠然的笑容中透着几分狡诈的味道,倒像只得意的狐狸。
「既听了曲子,难道不称赞两句便走吗?」他扬起挑战意味的一笑。「这首曲子可还中听?」
知道对方有意考探,李显沈吟道:「公子此曲名为《碧霄天》,乃是上古古曲,当世已少有人知。适才听公子笛声,扬扬洒洒,颇有『直上碧霄九重天』的豪情壮志,正应了原曲的意境,很是传神。不过,在下听公子曲中似乎含了几分难与人道的苦衷,又隐有刀光剑影、阴谋算计的杀戮之意。曲为心声,《碧霄天》所抒发的原是寓天地之精美广阔于一心之意,非胸怀宽广者不能得其真谛,是以公子之曲还欠些火候。」
怒色于华衣公子眉宇间一现即隐,一双细长凤目精光迫人的打量着李显,口中却浑然无事般的道:「原来是行家。既如此,就奏上一曲火候已到的,让我听听。」
长笛递了过来,李显却不接,笑道:「赏曲者未必会奏曲,就如公子这吃菜者未必会炒菜一般。在下不过是个操贱业以糊口之人,岂敢在客人面前班门弄斧?」
「哼,既无此能,何必口出狂言?」
知道自己实言相告挫伤了对方的自尊,李显却无意争辩,只是淡淡的道:「在下厨房里还有事,不能耽搁,失陪了。」
「别急着走。」说着,华衣公子冷不防的伸手过来,抓向李显的右手。这一抓中,隐含了少林虎爪手的招式变化,不是亲近,倒成了考究武功。
哪想李显竟然不躲不闪,任凭右手命脉落入了对方手中,嘴中还悠然的道:「在下火灶上还有菜要炒,耽搁了客人吃饭,只怕要丢了糊口的差事。还请公子别为难小人一介平民了。」
华衣公子听了,不屑的一哼:「既有武功才学,偏偏这副小民样子倒又作的像。」
「在下本就是个小民,何有像与不像?才学武功不能当饭吃,倒不如厨艺来的有用。我不过是个市井俗人,是公子错爱了。在下告辞了。」右手腕轻轻一抖,一招鲤鱼滑,轻轻巧巧甩脱年轻公子的手。
只是,被握处那温热的体温和柔和的触感,又岂是武功所能甩落?
离去时,始终没有回头的李显自然不会知道,身后之人是如何目光灼然的望向他的背影。
李显才回到后院不久,就见东家喘着粗气急急地跑来。他不禁微微奇怪,东家是个有名的慢脾气,来这里一年了,还从没见过他快步走过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不等李显开口询问,他却伸出胖的滚圆右手,一把拉起他就走。
头一次看他慌乱成这个样子,李显倒觉好笑,默默任由他拉着自己一路进了前院酒楼,跟着他上了二楼的雅间。只见里面坐着两个锦衣公子,坐在正座的那个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学着大人样顾作矜持的脸上还明显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中闪着富家公子独有的骄纵蛮横光芒。年纪稍长的那个也是一身的绫罗绸缎,却恭恭敬敬的坐在下首相陪。李显定睛看时,居然却是刚刚于水边吹笛之人。
看两人进来,他们两却仍是头也不回的继续把酒聊天。李显站在东家身后耐心等着,却眼尖的发现,桌上由自己主勺的那几碟主菜已经几乎吃得一乾二净。
『莫不是打赏?』李显暗暗想着。『结账时赏给柜台上就是了,又何必叫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厨师出来。难道竟是想挖自己回府做饭的不成?看这两人打扮神态非富即贵,十之八九和官家脱不了干系。』李显委实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只是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落跑,只能继续等着。
好容易两人酒足饭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一直侍立一旁的两人。
正座的少年目光在李显身上转了几圈,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示意另一人开口。另一位公子冲他微一颔首,转向李显。
目光甫接触到李显,那公子嘴角含笑,炙热诡异的视线却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直到少年奇怪的推推他,他这才对李显道:「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的独子,安王殿下。」
原来是他!
李显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原来竟是那个小侄子,李忻恬。他出生时,李显刚满六岁,第一次抱他时,还不小心失手把他摔了下来,幸好一旁的随从手脚利落,接住了他。至今犹记襁褓中的他挥舞着一双胖胖的小手,蹬着双腿哇哇大哭的样子。
想起往事,一缕笑容竟爬上唇角。
李显急忙收回飘远的思绪,继而又收起了笑容。
耳边,只听对方继续说道:「算你的福气,王爷他看上了你的厨艺,想聘你回府做厨师。你收拾一下,今天就过去吧。」
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好像给了对方天大的恩赐。
若在常人,或许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恩赐。可是对于李显,和宫廷相关的任何地方都是那场噩梦的延续而已。
李显垂着头,尽量装出应有的恭敬:「王爷的恩典,小人感激不尽。可是,小人从没伺候过王爷这样的大人物,乍进了王府,我怕是伺候不来。还请王爷——」拉长的尾音委婉道出了他的拒绝。
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碰了个钉子,安王气愤的冷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公子沈的住气,仍是雍容依然的问道:「这是推托之词。你不愿进王府,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我??」李显一时语塞。理由,我是那个当今皇帝没杀成的三日皇帝,时隔十年,又潜回京城,本想为母上香即走,却因怀念故土留了下来。这样的理由能说吗?
迟疑了片刻,在问话人敏锐逼人的眼神注视下,李显终于嗫嚅着嘴唇,努力装出一脸滑稽可笑的痴呆相,断断续续的说道:「那个??因为??他是男的??」
实话?废话?还是莫名其妙的话?
李显知道自己找了个最糟糕的理由,可是做戏装傻的效果却比想象的好。
李忻恬一愣,露出了与他年纪相称的爽朗笑容,明快的像个大孩子。他指着李显的鼻子,笑骂道:「原来是个白痴,亏你炒的一手好菜。」
另一个年轻公子也笑了,双眼中却没有相称的笑意,怪异得令人有些发毛的眼神在李显身上不时游荡。
适才水边偶遇,李显话说太多,更露了一手武功,和刚刚那骗人的痴呆表情实在矛盾。李显不禁暗自后悔,他这一招对付心无城府的小侄子便罢,看来眼前的这位公子却是个厉害角色。
刚刚自己也是多事,如果没有被那首悠扬的《碧霄天》引去驻足便好了。
只是,是否每一种『如果』都终会归于同一个命运的终点呢?
安王停下笑声,对李显道:「既然你不伺候男的,伺候女的总没问题吧?逸岚,这人手艺不错,索性你带回去给我大皇姐使唤吧。」
那公子闻言收回了在李显身上打转的目光,望向安王的双眼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雅,烁人的光彩尽皆收入了眼底深处,儒雅的像个温温公子,拱手道:「既如此,我代公主多谢王爷了。」
李显恍然大悟,原来他便是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楚逸岚,也是当今圣上的驸马爷!
十年前,二皇兄就是借了江湖第一庄枫叶山庄的力量,又拉拢当时的禁卫军统领,才结束了自己的帝王生涯。
庄主楚啸天在他登上帝位之后却功成身退,婉拒了所有的封赏,至今也没有人知道身为江湖人士的他为何要涉足这场宫廷政变之中。
五年前,烽帝将长女容华公主下嫁给楚逸岚。这位公主便是当今皇后的掌上明珠,也是安王同父同母的胞姐。此后,楚逸岚虽是白衣,却多涉足官场,与安王府关系日益密切。
楚逸岚转向李显,问道:「你的名字?」
李显低着头,亮出用了一年的化名:「二狗。」
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名字,是他现在身披的外衣。
没有再容他拒绝的余地,当天,李显便随楚逸岚来到了枫叶山庄。
枫叶山庄坐落于京城郊外,依山傍水而建,幽静的像个道观。叱咤江湖,卧虎藏龙,显赫声名,全部掩盖在清静幽美之下。
伪装,是最好的欺骗。
李显来到枫叶山庄时,庄主楚啸天已经卧病多时,闭不见客,庄中所有的事物都交给独子楚逸岚掌管。容华公主与他的感情听说不错,深居于山庄深处的梧桐院,从不外出。
山庄中几乎是三步一小岗,五步一大岗,守卫森严。不知是天下山庄尽皆如此,还是独天下第一庄如此。
这里的工作比迎客来轻松,薪金也高出许多。可是除了厨房和自己的住处,其它地方都不允许李显走动,甚至连出府也不准。
于高山丛林间跑惯的他,如何耐得住这样狭小的空间。
白天人多眼杂,李显只好埋头干活。入了夜,他便施展轻功溜进山庄深处的花园。
带上一壶酒,几个小菜,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斟自饮。有月时赏月,无月时盼月,有地为席,天作顶,人生足以。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倒也有几分逍遥。
可惜他忘了一句俗话: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这样安然过了数日,这晚的月亮甚是圆亮,怕是又快到中秋了吧?一片清冷的银白洒向人间,美的令李显眩目。
收拾了些酒菜,他轻轻推开房门,确定了四下无人,迎着明亮的月色,一路向后花园而去。绕过熟悉的假山群,踏着崆峒的山影,眼前出现一片青翠的竹林。
随意捡了处干燥的地面坐下,他放下手中的酒菜,还没来得及享受美味,竹林的那一端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喘息声。
难道是在做那件事情?
李显虽不是圣人,可也没有偷窥别人办事的癖好。
赏月的兴致没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草草收拾酒菜,打算就此回屋。边低着头暗暗叹息,边绕过假山,猛然间眼前一个黑影挡住去路。他抬起头来,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楚逸岚。而他的手中,正拽着一个女子的尸体!
原来刚刚那声喘息并非来自高潮的愉悦,竟是这女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叹。
李显定睛看时,这女子他认得,乃是枫叶山庄的少夫人容华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翠玉。
楚逸岚与公主素来感情甚睦,无论这是否是他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李显都想不出他为何要杀翠玉。正因为他不会轻易杀她,所以李显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并非我寻是非,有时是非寻我。
李显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轻轻道了声:「少庄主。」便肃立于原地。
看似轻松随意,其实他已全身蓄势待发,只要楚逸岚一出手,他立刻施展轻功逃跑。以楚逸岚在江湖上的排名,李显没自信能在他出声唤人之前一招杀人于无形。既如此,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可惜从此再也回不得京城了。
楚逸岚扔下逐渐冰冷的尸体,却没有向李显走过来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瞇起犹如狐狸般的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脸。
李显暗想,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是谁,不要说十年前他没见过自己,就算是二皇兄本人与现在的自己照面,恐怕也难以辨出他来。
从身处狡诈与欺骗中的小孩,到心理年龄在青山绿水中逐渐退化的青年,无论容貌气质,李显都已改变太多。
何况他的容貌既不像妖艳的母亲,也不似俊美的父亲,一张美名之可称清秀,实际只是平凡无奇的脸是他所独有的。李显相信单从容貌上,楚逸岚是辨不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可是那目光却似是能直透人心底,犀利的令人头皮发麻。
「山庄之内处处遍布岗哨和巡逻之人,你是如何从下人的住处到这里来的?」他问。
李显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少庄主,我是走来的。」其实他是用跑的,不过这样的谎话应该无伤大雅吧。
「哼。」
这样从鼻子里憋出来的冷笑实在有伤他翩翩公子的形象,李显暗自想着。
才一个走神,楚逸岚竟已无声无息欺近李显身前。虽然他周身全无杀气,李显还是暗暗运气于右掌之上,不过也没有出招。
楚逸岚的武功李显见过,他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下。从他手下逃跑,对李显来说应该不太困难。确定了自己的安全,李显倒很想和他再多耗上些时间,将事情探个究竟。
有时,好奇心是件很麻烦的东西。
楚逸岚的手在李显胯下轻轻一拂,随即收了回去。
夜色渐浓,刚刚还是碧空明月,此时满天星斗却已被乌云遮去光辉。昏暗之中,李显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不是太监,可是却会作宫廷味道的菜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入耳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中冰面之下的湖水,冰冰冷冷的流过。
李显仍然低着头,专注的盯着他双手的每一个动作。
「二狗。」李显简单的答道。
「你从哪里学的厨艺?」
「养父教的,他生前是御膳坊的太监。」
楚逸岚忽而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可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二狗?太监的干儿子?明明有一身足以躲过庄里好手的轻功,胸中又有万千才智,却偏偏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装低三下四的贱民,怪癖。」
既然知道自己不会说实话,又何必多此一问?不知谁才有怪癖。李显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知不觉便现出了讥讽的笑容。
十年远离人群,过着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生活,后果便是如此。他已不再像在宫中时那样,想哭时能笑,想笑时能哭了。心中所想,不经意间便表露在外。
楚逸岚伸出两只手指,托起李显的下巴,李显就势抬起头来,只见楚逸岚的脸上已没有刚刚阴险的笑容,一双细长的凤目中闪着兴趣盎然的光芒,直直的望向他。
早听说有专喜欢男子的那种变态,可是没听说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有这种嗜好啊。
何况李显自信以他的容貌,也没达到能招来变态苍蝇的程度。
只是,这烁烁的目光又该作何解呢?
「你的笑容带着愤世嫉俗的讥讽,这双眼睛偏偏又清澈的无欲无求。这两样自相矛盾的神情在你的脸上又和谐的那么自然,真是奇怪。倒颇有几分『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的高洁与苦痛混合的味道。」
李显觉得比较奇怪的人是他,这种时候不该是做诗抒情的时机吧?况且——还是《佳人》这种应该在女子身上的诗句。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眉眼之间和你好像。就连神情也有几分的相似,冷漠中带着而潇洒,似是秋夜的冷月。不过,他更像是一轮圆月,温和圆润。而你,像轮新月,还有尚未抹平的棱角。」
「少庄主是想说,你要代天来磨平新月的棱角吗?」李显暗自冷笑,好一个自大的男人。
「月亮,月初而缺,月中而圆,自有天数,何劳我出手?」楚逸岚虽是笑着,口气却越发狂妄起来。李显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变,心底却暗自好笑。似他这般连老天爷都不放在眼底的人,才是该好好磨磨棱角的新月,哪来的资格说自己?
「我不喜欢二狗这种贱名。」
「抱歉,我喜欢就好。」
楚逸岚厚着脸皮一笑,完全罔顾当事人的意愿:「以后我便唤你阿离,记得啊,阿离。」
李显越发胡涂起来,楚少庄主这种态度哪里像在处理来路不明的敌人,简直像是在——泡女人!他若是厉声叱问,或是唤人拿自己,倒也不难应付。偏偏是这种反应?
十一年的太子生涯,三天的皇帝生活,十一岁时的李显早已知道,善意是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东西。
楚逸岚决非会在月圆之夜为暖月所感,滥施温情的疯子。
可是他一时又难以看破对方此举的阴谋,只能冷眼旁观,暗自戒备。
「呵呵,你戒备的神情太明显了。这么可怕的表情,与这明月之夜如何相配?」
「与明月之夜或不相称,与杀人之夜却相配的很。」李显淡然试探着。
楚逸岚终于移开托起李显脸庞的手指,双臂交叉在胸前而立,脸上显出一番玩味的神色来。他注视李显良久,终于问道:「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何杀那个女人吗?」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不杀我。」
「好大的自信,你如何知道我不杀你?」
满天乌云逐渐散去,灿烂的星空从黑色的空隙间洒落点点星光,映起一片皎洁的月色。
楚逸岚此时负手而立,俊若神祇的脸上刻画出一抹逍遥翩翩的微笑,好一副绝美的谪仙图。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这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居然也会取走他人的性命。
李显与那死去的女子并无深交,也并不觉得她如何可怜。可是眼前的楚逸岚却莫名的勾起了他的厌恶。这样虚伪的笑容,让他不由得又想起身处宫廷之中的那种感觉。
就在二皇兄篡位逼宫那日的早朝,他还毕恭毕敬的向自己磕头跪拜,誓言忠君。翻手之间,却又刀剑相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宫廷之中,诚然少不了谎言相欺,虚情假意,可是李显却自小厌恶这些,直觉的想要避开。这或许,也是他注定要败在二皇兄手中的原因。
「至少在你完全罔顾我的意愿,硬是送了个俗气的名字给我的时候,我还想不出你为何要送名字给一个你要杀的人。」
「俗气?你敢说这个名字俗气!」怡然的笑容剎那间冻结了,肃杀之气笼罩了楚逸岚周身,刺骨的寒意从这个男人身上不断散发出来,飘散在十月的寒夜之中。
从今晚见面到现在,这是他首次散发出如此明显的杀意。
李显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右腿迈开微弯,右手微微抬起,全身的劲力全部运于右拳之上。
比起剑法,拳法是李显最得意的功夫。
一个人不可能随时都带着剑,但他却随时都带着拳头。
另一项他学的最用心的功夫则是轻功,没有人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永远不败,所以逃命的功夫是不得不学的。他相信,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胜者。
有了双拳双腿,李显并不怕他。
比起笑得暧昧的楚逸岚,他宁愿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杀意。
杀气与杀气相撞,空气凝结在冰冷之中。
两人相互对视着,却没有人先出手。
终于,楚逸岚先动了!
他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李显则专注地观察着他右臂移动的轨迹,就在李显将要出手的时候,楚逸岚的右手却落在他的唇上!
楚逸岚掩着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离,你拉起架势来怎么像个庄稼汉?好了,收起你那难看的姿势,我不发火了。天凉了,你早点回去睡吧。这段日子我忙得很,怠慢了你。过几日得空了,我们再慢慢的『彻——夜——』畅谈。」拉长的身影中似乎含着某种暧昧情色的暗示。
说完,他竟径直转身离去,再不向李显看上一眼。
月凉如水,银波淼淼。四周归于一片寂静之中。
李显低头看看拉在身后的影子,刚刚与楚逸岚的一番对话此时回想起来竟如同做梦一般。眼光移转,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越发朦胧起来。
他为什么不杀自己呢?
如果换作他是楚逸岚,要他不杀撞破自己秘密之人,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对自己有用之人!可是自己对于他又有何用处呢?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不知晓。或者,他其实早已识破他的来历?也许,但不太可能。又或者,杀死容华公主的身边人,对楚逸岚来说已不再是值得隐瞒的秘密?
每一个深宅大院都藏有自己的秘密,枫叶山庄也不会例外。可这秘密若是牵扯上当朝驸马和公主,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秘密了。
李显不认为一个侍女的死能掀起滔天之波,可是不好的预感却萦绕心底,迟迟不能散去。蓦然间,卧病从不见客的楚庄主和深居庄中从不外出的容华公主,两个从不现身庄中的人跃上他的心头。他们是自愿隐居,又或是被逼软禁呢?众多猜测顿时化作思绪纠缠在一起。
想起初次相遇时的那一首《碧霄天》,更觉楚逸岚此人心机深沈,决非等闲之辈。
在这号称天下第一庄的枫叶山庄中,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呢?
而这一场风暴又将袭向谁的命运呢?
忽而,抬眼望向星空,无数繁星交相辉映,闪烁在广阔的天际。人生的起起浮浮,苦痛兴衰,在这无袤永恒的星空之前,显得何其渺小。荣华富贵,大起大落,他人一生的经历,李显已在十一岁时遍尝。从此以后,他只为自己而活。是枫叶山庄的秘密也罢,是事关国运的变故也好,与自己有又何干?刚刚剎那浮起的好奇心,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思及此处,李显当即决定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作了一年厨师,李显也不知不觉中沾染上小老百姓的习气。要走,却无法如侠客般走的潇潇洒洒,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想到一年工作的积蓄还放在房里,他舍不得立刻就走,转身往住的地方而去。回屋,收拾个小包裹,正要离去之时,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
李显将收到一半的包裹藏于床后,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着来者。前面的女子美目顾盼,身姿娉婷,袅娜中颇带英气。被她挡在身后的女子秋波流转,旖旎生辉,眉蹙忧愁,玲珑绰约。闲静处如姣花照水,行动时威仪自现。一见之下,他已几乎肯定,这必是容华公主无疑。
「喂,臭厨子,你胆敢再盯着我家公主乱瞧,我挖了你的双眼!」走在前面的女子扶着容华公主坐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对李显一声娇叱道。
「灵玉不得无理。」容华公主低声斥责,继而转向李显,问道,「你是安王举荐来此的那个厨子?」
李显点点头,心中已经大致猜到她的来意。
「我有件要紧的信件一定要交给安王,你可能去办此事?」
原来翠玉便是由此被杀。李显摇摇头,道:「管家不许我们下人随便出庄。」
「我知道。」她道,「可是此信事关重要,我一定要送出。而你,只是个与我,与楚家无关之人,或许能出的庄去。你若能办成此事,安王定有重赏。」
一双灿若秋水的星眸定定望着李显,李显不由暗暗惋惜,倘若她不是自己的侄女,倘若自己只是一个名为「二狗」的普通男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为眼前的女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吧?
会来求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小人物,可见他猜测的不错。容华公主定是被楚逸岚软禁了,不论枫叶山庄在进行何种阴谋,都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翠玉传信不成被杀,再也无人可派的容华公主无奈之下竟找上了他这个厨子。
李显确是这庄中唯一能为她送出此信之人,也是这庄中最不愿意搅入这趟混水之人。谁败谁胜,谁权谁贵,谁起谁落,与早已淡出权力之争的他都再无干系。
想到这里,李显眼角的余光扫过灵玉紧按佩剑的柔夷,若是自己摇头拒绝,这剑势必化为索命利器杀人灭口。倘若交起手来,今晚他便难以安安静静的离去了。想到此处,李显点下了头。
容华公主留下信后立即离去了,李显于灯下掂着这封薄薄的纸柬,却不曾打开。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为她送什么信,索性拿起到火上,想要一炬焚之。灯火摇曳,他忽而想起些什么,又收回了信件放入包裹中。这信或许日后还有用处,不急着焚于一时。
屋外天色渐明,趁着最后一缕黑暗尚未散去,李显急忙推开房门,准备离去。
第二章
推开房门,但见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一轮姣月隐于薄雾晨曦之后,正是晨曦交接之时。不知不觉中,今夜竟已将尽。
李显尽情呼吸了几口微凉的新鲜空气,振奋起一夜未眠的精神,借着世人尚未从安眠中醒来的最后寂静,放轻脚步施展轻功,跃过重重房宇屋舍而去。一路上,几次遇到换岗交接的巡逻者,都有惊无险的躲了过去。
待出了枫叶山庄,他才松了半口气。
此刻的天空,将落的月亮,初升的朝阳,渐隐的星辰,各占天空一角,交相争辉,别有一番情致。可惜他虽有心驻足欣赏,却无此机缘。
轻叹了口气,重新迈开脚步,向与京城相反的方向急奔而去。
避过宽敞的大路,李显捡着行人稀少的小路一路前行。一路上,不时回头确定是否有人跟踪。
道路两边,郁色葱葱,零星点缀着朵朵浅白的野花,不时飘来的阵阵清香令他不由回想起居住了十年的山林。
如此行了两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了一处小镇。
连续一夜的奔波忙碌,此时李显已疲惫不堪,再也举足难行。
到了镇上,寻了处小客栈住下,进了客房,扔下包裹,李显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身体明明已经倦怠无力,精神却迟迟难以从刚刚的紧张中松弛下来,反而愈加亢奋,心中像是悬着某件事情未办,却又一时想不起为何。
如此在床上翻滚两个来回,他索性坐了起来,打开包裹,坐在桌边,拿出容华公主的那封信细看。
信有三页,头一页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是持笔之人仓促间写成。说的是一年前庄主楚啸天病危,接着楚逸岚便软禁容华公主,一手持掌枫叶山庄的大权。而后他于内在庄中暗养兵士,于外暗中联络朝中诸多官员,准备宫变。
看到这里李显不由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以楚逸岚如今的身份地位,能让他垂涎心羡的也只有皇帝的宝座了。烽帝治世虽是清明太平盛世,不过以他霸道的作风,恐怕十年来也得罪不少朝中显贵大臣。联络这批人篡位夺权,确实是绝好的机会!
只是楚逸岚毕竟不是李姓皇族,就算宫变成功,他自己也坐不上皇位。恐怕是立个傀儡皇帝,自己暗中操纵。
走了片刻神,李显接着看下去。
果然如他所想,楚逸岚确是寻了个傀儡,而他宫变推翻烽帝政权的理由竟是——扶持十年前被烽帝篡位所废的三日皇帝李显!
看到这里李显险些笑出声来,真是造化弄人,不用说,他寻的傀儡必是个假李显。而他,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否则昨晚又怎肯放过自己这个真李显?
翻到第二页,字迹越发潦草起来。
楚逸岚发难在即,容华公主不但列出兵变的时间安排,更细细陈列参与此事的诸多官员,其中不乏带兵的大将。据李显看,楚逸岚这场宫变安排的远比当年二皇兄推翻自己的那次要缜密细致的多。果如容华公主所写的话,十之八九烽帝难逃此劫。
看到最后一页,却全部是离奇的符号。
李显略通梵文等他国文字,看上去不像是别种语言文字,恐怕是通信人之间的暗号密码,只有当事之人才能读懂。
掩上书信,李显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十年前,二皇兄借枫叶山庄之力篡夺了自己的皇位。十年后,他的儿子又因缘巧合的将自己送入枫叶山庄。接着,想要借自己之名谋反的楚逸岚撞见真李显,容华公主又试图借自己之手通知二皇兄谋反的阴谋。
这般纠缠错综的关系,是否也是一种缘分呢?
至于楚逸岚昨晚放过自己的原因,此时李显心中也略略有了些猜测。既然已经不知不觉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也要给自己准备条可退之路,以备万一才好。
沈吟一下,他翻出纸砚笔墨,模仿着容华公主的笔迹将信件重新抄写一份,只有最后那张鬼画符的东西不曾仿写。而后,李显将假信放入包裹中,真信放入怀中,至于那篇鬼画符,他则在屋角掘起一块石砖,将它压在下面,又小心翼翼将石砖恢复原状。
做好这些,他方才觉得肚子饿。出客栈,在镇中绕了几圈,寻处僻静的街头摊位,囫囵吞枣的吃碗面,这才返回客栈。
客栈外拴了匹枣红色的骏马,李显微微一笑,他果然来了。推开房门,进了客房,果然只见楚逸岚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他刚刚仿写的那两页信,一脸的闲适。
见李显回来,楚逸岚冲他微微一笑:「你总算回来了,害我等了好久。」若是单听他温柔的声调,倒像是与心爱的女子幽会的公子哥。
李显正犹豫着要不要做出副惊讶的表情令他得意一下,楚逸岚已晃着手中的书信,接着说道:「仿的不错,第一次看到容华公主的笔迹就能模仿到这个地步,看来我的阿离很有些特殊才能嘛。」
何时自己竟成了他的阿离?此人的厚颜功倒也非常人能比。
不过李显本来也未以为仓促之间伪造的信件能骗过此人。只是借此令他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认为此信确实只有两页。看来对方果然上当。
「楚少庄主,你昨晚之所以未杀我,为的就是这封信吧?你早就料到走投无路的容华公主会来找我送信,所以才隐忍放我一条生路,等我拿到信后才来截停此信。只是我不懂,你为何放我出庄,等我来到此处后才来取信?我若是跑了,或是真的把信送去了安王府,你岂不功败垂成了?」
「原来你知道。」楚逸岚故意夸张的一呼,道:「我是想知道公主到底知道多少机密,所以一直在等她的信。昨晚我本来已经抓住了翠玉,可惜她临死之前竟把信撕碎吞下肚。如此一来,我只好等公主找下一个送信人,也是最后一个她可能去找的人——你。」
「我是很想直接把信截停在庄中,不过山庄离京城太近,阿离你的武功好像不错,万一在庄中拚杀起来,走露消息,赶明儿个安王问起我来:『楚少庄主,昨晚你庄里打杀些什么?是不是有刺客啊?我皇姐可有事情?要不让她回宫先住两天,这样安全些。』」楚逸岚学着安王说话的口吻和神态,惟妙惟肖。可惜李显这个观众却笑不出来。「——这样我岂不难办?所以只好先放你出庄再说。阿离你没有为公主美色所惑为她卖命,我很是高兴。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信送来给我呢?难道你心中没有我吗?」
李显险些恶心的浪费了刚刚那碗难吃的面条。
「我本来派了人跟踪你,没想到阿离你的轻功实在太好,我派去的人跟你不上。不过你没有马,轻功再好一夜之间能行多远?这京城四周遍布我的眼线,你刚到此客栈,便有人飞鸽传书给我,我便赶来见你了。」
「原来如此,多谢少庄主指教。」
「不谢不谢,阿离你何必对我如此客气呢?反倒生疏了。只是阿离你的疑心倒也很是重,自从来了客栈你连水都不喝一口,吃饭也跑去外面现吃现作的小摊,不觉累吗?」
「为了活命,我也是无可奈何。若不是遇上少庄主这档事,我倒是很想悠悠闲闲的继续当我的厨师。」
楚逸岚蹙起两缕英挺的剑眉,说道:「阿离,你何必总是一口一个少庄主,叫的好不生份。你就唤我逸岚不好吗?」
「不好。」李显一口回绝,「在下不觉得和楚少庄主亲密至此。」
楚逸岚也不觉的尴尬,耸耸肩,继续道:「也罢,我舍不得逼迫你,阿离。说实话,我没想到公主只不过知道这点事情,否则我也不会为了弄到这封信大费周折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阿离你还是把原件交还给我吧。我不想和你动手。」
「你确定自己打得过我?」
「阿离你轻功很好,武功当也不错。我没那么托大,既然来寻你,当然要多带些人手,外面早就布满我的人,好汉难敌众拳,反正那封信于你无用,阿离你还是乖乖的把它交给我吧。不然动起手来伤了你,我可是会心疼的。」
不须动手,单是楚逸岚这副哄女人用的恶心口吻,李显便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了。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原件,拿在手中,道:「信我可以给你,可我凭什么相信你拿了信,不会杀我灭口呢?」
楚逸岚捧着心口,立刻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东施效颦,今天李显算是看到现场真人表演了。
「阿离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呢?你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再说——」忽而,楚逸岚嬉笑的神情消失了,现出一抹阴森森的笑容来,令人毛骨悚然,「阿离你虽然小心防备,难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下不了毒吗?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现在运气试试,行到天璇穴可是内力凝塞,再难前行?你再看看腹下,可是有一块小小的黑斑?」
李显心中一惊,饶是他小心戒备,难道还是不知不觉中着了对方的道?他掀起上衣一看,果然小腹上不知何时已凝聚了一块黑色斑痕,而内力也确如他所说运行不畅。
正暗自沈思之时,突然发现楚逸岚一脸暧昧的笑容,两眼灼灼的盯着自己赤裸的肌肤。李显不由脸上一红,立刻放下衣服,这才镇定下来。
楚逸岚吟吟笑道:「昨晚你我在园中对月尽兴畅谈之时——」
李显深吸了口气,这人脸皮也太厚了吧,昨晚他们那是对月尽兴畅谈吗?
「我已派人换了你房中的蜡烛,此烛中混入了唐门毒药,你回房点蜡之时,便已中毒。加上你一夜行功奔波,自然毒发的更快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刻李显却是恶念丛生。
原本他计划待楚逸岚取走那两页原信后,立刻以轻功逃走。既然想要的东西到手,加之明悉自己无意效忠烽帝,在此关键时刻,楚逸岚当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京城附近穷追不舍的全力追杀自己。
没料到此人如此狡猾,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中了他毒手。此时李显只想着如何取楚逸岚的性命,拉他给自己陪葬。一时间,脑中闪过百十招能在一招之间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数。
李显哼了一声,他虽只当了三天的皇帝,毕竟也是货真价实的洪王朝第十五代帝。
前十四代皇帝哪一个升天之时不是有大批的宫女嫔妃陪葬,而他却只拉了这么个阴险小人同死,说起来还是他比较吃亏。
「呵呵,阿离你现在的表情好生恐怖,让我猜猜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想用什么方法能杀了我赔你一条性命,可对?哎,阿离,你真是不了解我,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楚少庄主,你少说了一个字,应该是你怎么舍得——不——杀我吧?」李显将原信放回怀中,冷冷的道。
楚逸岚嘻嘻一笑,居然站起来向李显走了过来。机不可失,李显左掌凌空一击,趁他闪身躲避之时,右掌平平探出,直指他的心脏。对于楚逸岚以攻为守击向他胸前的凌厉掌风,李显不闪不避。在楚逸岚击中他之前,他必能先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眼见李显势同搏命般的丝毫不加防卫,楚逸岚脸上一愣,掌风微偏,避过了他。同时自己借势左旋,堪堪躲过李显的右掌,却被对手的右手食指划破胸前的衣衫,裂开一个大口子。
一招未成,李显迅速变掌为拳,揉身再上。楚逸岚一手接住了他的拳头,脸上现出不耐的表情,低声道:「住手,再听我说一句话,可好?」
李显一愣之下停住了手,冷笑道:「说吧。」楚逸岚武功不弱,可若是只攻不守,他有自信于数招之间取他性命。
楚逸岚整整衣衫,又捋捋微微蓬乱的头发,已经恢复往日的雍容之色,笑道:「阿离你的武功真好??」
「一句话说完了。」李显抬起拳头便要再上。
「讨厌,你怎么这么性急,我是给你下了毒,可又没说不给你解药。」
楚逸岚此言一出,李显果然停下了动作,站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瞇起眼睛打量着他:「我为什么要信你?」
见李显暂时停止了进攻,楚逸岚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引他走到床边,并肩坐下。
一只手探入李显的怀中,取走了那封原信。他展开信看看,笑着收回自己衣袖中,道:「是公主的笔迹。她还有没有交给你别的东西?」说到后一句话时,语气中已半是试探,半是调笑。
说着,楚逸岚一手环在李显的腰间,另一手再次探入他的怀中,这次却是不安分的四处游走,隔着里衫轻轻抚摸。顿时,李显只觉像是被条蟒蛇缠住周身,被那只手接触的地方传来阵阵恶寒。
正要发怒,楚逸岚却附到他的耳边,吐着热气,柔声道:「阿离,你虽不是绝色,可我喜欢你的容貌和你的笑容。迎客来酒楼一见,我几乎是对你一见钟情。若你肯让我做一次,我便把解药给你,可好?」
闻听此言,李显怒极反笑:「哈哈,楚少庄主,若是你真想杀我,便是我让你做一百次你也不会奉上解药﹔若是你真想救我,我又为什么要白白赔上自己?」
楚逸岚毕竟是楚逸岚,被李显说破心思,他非但没有一丝不豫和愧疚,反而哈哈一笑放开了手,道:「不愧是我的解语花,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很简单,因为我也曾是这种人。』李显心中暗道。
「不过阿离,我确实想要救你。」
「为什么?」
楚逸岚的眼神变的飘离恍惚起来,认真的神情和刚刚判若两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好一会,他终于收回了心神,悠悠的道:「既然你疑心如此之重,一定要知道为什么,那我告诉你。我识得抚养你长大的那个人,那个时时带着人皮面具的男子。」
李显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听他说下去。
「你很意外吧?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可是我却知道。我识得他已有八年了。当我知道他在山中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孤儿,且月月去看他时,我也颇感意外。没想到以他的身份,居然会有这份菩萨心肠。后来你上京来,一到京城我便知道了,只是没去看你,直到那日在迎客来我才第一次见到你,而后就对你一见钟情。」说到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楚逸岚的语调又立刻恶心了起来。
「阿离,看了这封信,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了。我虽识得你养父,可你却不是我的人,我不得不防你。不过看在你养父的面子上,只要你不来妨碍我,我自然也不会杀你。解药,我一定给你,不过——」
楚逸岚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显一眼,继续说道:「解药不在我手中。我给你下的是唐门的『逸花散』,你也应知道,唐门毒药虽有外传于亲朋好友,唐门的解药却从不外流。你的毒虽已发作,但一时不会致命,大概还有三天的时间。我把我的宝马借你,三天之内你定能赶到唐门总堂所在的孟陵。我已和掌门的唐老夫人打好招呼,只要你去了,他们就会把解药给你。你也知晓,三天之内我就要在京城动手,我这样做既可以保证三日之内你不会给我捣乱,也能保住你的性命,岂不是两全其美?阿离你是个聪明人,当不会为了效忠素未谋面的烽帝而不顾自己性命吧?」
李显暗中冷笑,你如何知道我就真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烽帝我不止见过,只是我决不会救他就是了。
「等你毒解之后,我这里也大功告成。到那时,你再回来还我的马。」
李显沈吟片刻,站了起来,带着几分愤恨说道:「我的毒若真的解了,我就卖了你的马,决不再回来。可是,你若是骗我??」
楚逸岚截住他的话,耐心的道:「阿离,你现在身中剧毒,而且外面又布满我的人,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必如此费心的骗你?」看到李显脸上的疑虑渐少,他又笑道:「阿离你真是小气,马你不还就算了,可你真的舍得再不来见我?若是再也见不到你,我却是舍不得呢。阿离??」
一声巨响,李显一掌击在床柱上,木屑四溅,一根结实的实心木柱从中整整齐齐折断。柱顶撑起的床帐压倒下来,楚逸岚慌忙起身躲开,身形中已带几分慌张。
李显再不理会他,拿起自己的包裹,出门牵了那匹骏马,直奔孟陵而去。
李显一路不分昼夜的狂奔,反正胯下骑的是楚逸岚的马,一点也不觉的心疼。
十月的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渐渐吹去心中种种不安。百般无聊之中,他又想起那晚的容华公主。她和那个侍女想必也中了同样的毒吧?没有解药,她二人岂不也是命在旦夕?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她父亲与自己有杀母之仇,他为什么要替仇人担心女儿的生死?何况现在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来的余力为他人担忧?
这样日夜兼程赶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李显已提前到达孟陵。对于楚逸岚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像他那种人的话若是全信,最后只会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李显没有如他所说的去登门表明身份要解药,而是先花了三个时辰的时间在城里四处打听唐门的情况。
银子花了一些,功夫却没有白费。到了中午,李显按照打听来的情报,来到城里的一处酒楼醉花香。
据说,唐老夫人第四个儿子的第三个小妾与前夫所生的儿子程令遐,迷恋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每天中午都要来这里喝酒吃饭,借机纠缠一番。程令遐虽是唐门一员,却是外姓人。
按照唐门的规矩,他是不能得授唐门毒药和暗器。
唐门的武功倒还平平,不足为虑,只是他们防不胜防的用毒功夫和形同鬼魅的暗器手法实在令江湖人士头痛。
程令遐既不会这两门功夫,任他习得多少唐门武功李显也不放在眼里。
正午时刻,程令遐准时来了酒楼,大概是没想到在孟陵城里有人敢对唐门的人下手,身后只带了两个小厮。
他这一顿饭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他恋恋不舍的告别老板娘,李显尾随其后而出。待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巷,李显蒙了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劫走他,放那两个小厮回去报信,要唐门人于今夜之前到城外的一处废庙,以逸花散的解药来换程令遐的性命。
黄昏时分,夕阳西沈,天那一端已被染成一片绯红。破庙四周,是一片寂寥景色,偶尔有孤鸟惊飞,划过长空。
程令遐被点了睡穴,正在一边昏睡。李显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默数着天边飘过的朵朵白云。唐门人一向最重本门弟子,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
李显撩起上衣,只见腹上黑斑已扩散到碗口大小,越发触目惊心。
毒发,恐已在即。
李显放下衣物,重新将目光投入那一片寂寥景色之中,落日埋入天之尽头,刚刚还一片金黄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抬头环顾,四周静的有些孤单。
转头看看身边的程令遐,年轻的嘴角兀自挂着幸福的笑容,可是做了什么美梦吗?
李显浅浅一笑,解开他的昏睡穴,同时食指如电点遍他四肢穴位,令他无法动弹。
穴道虽解,他却依然睡的安适,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身在绑匪之侧,犹能如此安睡,连李显也不禁佩服起此人的胸襟。推推他的肩头,强把他和周公的棋局中唤回。
「醒醒,天色都黑了。」
他扇动着双睫,终于睁开似醒非醒的双眼,不满的道:「就是天都黑了才该睡觉啊,你叫醒我做什么?」
临危之刻还能有这份幽默,李显不由对他又生几分好感,四下寂静无声之处,能有此人对谈,倒也减退几分寂寞。
「你刚刚做梦了?」李显问。
程令遐躺在地上无法活动,只能转过头望着坐于他身侧的李显,说道:「是啊,做了个好梦。我梦到阿香终于答应嫁给我了。对了,阿香是谁你知道吗?」
李显当然知道,那便是程令遐迷恋的那个酒楼老板娘。
可是不等他作答,程令遐已连珠炮似的接着说了下去:「她是我喜欢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了,可是她很坚强,还一个人经营着丈夫的酒楼。我几次向她求亲都被他拒绝了,她说她还忘不了死去的丈夫。不过没关系,我会等的,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重新爱上我。嗯,你有做过些什么美梦吗?」
美梦?李显默默回想着。
十一岁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都不大记得了,逃离皇宫之后,开始的几年中,他一遍遍做着被二皇兄一刀杀死的噩梦,无数次一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屋外,只有夜鸟啼哭于山林的声音。
后来记忆慢慢淡了,噩梦也渐渐少了。
他不再回想,不再害怕,也不再做梦了。没有梦的人生,是否算是场美梦呢?
李显摇摇头:「没有,我很少做梦。」
「咦?你都不做梦吗?那你有没有梦到过自己喜欢的女人?」
「我没有喜欢的女人。」
「那亲人呢?总有关心你,爱护你的亲人值得你去梦吧?」
李显再次摇摇头,唇边现出的凄凉微笑却被蒙面的黑布遮挡了住。
「我活着的亲人当中,已经没什么值得我去梦的了。」
「这样子啊??」程令遐顿了顿,叹道,「那你还真是可怜。你活着不觉得孤单吗?若是我的话,一定早就活不下去了。」
孤单?也许吧。
李显苦笑着,可是一旦习惯之后,感情便会逐渐麻木,痛苦也就渐渐消失。
过去的十年中,只有月末的五天那个人会来看他,察看一月的武功和功课进展,然后留下一个月的口粮匆匆离去。余下的大半个月中,他就靠着练武和读书打发时间,任年华日日飞逝。寂寞时,他听泉水淙淙,看日薄西山,与花木为伴,和鸟兽嬉戏。遣散了孤寂,余下了闲适。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可怜。
程令遐有程令遐被关爱包围的幸福,他也自有自己远离尘世的洒脱。
「我——不会杀你的。」李显缓缓开口,「只要解了我身上的毒,我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从此再不履凡尘寸土。」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程令遐笑道:「否则我神经再粗也不会和绑架我之人如此交谈。我武功不好,唐门的暗器毒药又一窍不通,书也没读过多少,可以说是身无一技之长。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的直觉反而格外的准。哪些人心怀叵测,哪些人心地善良,我总是能感觉出来。譬如说唐老夫人吧,她虽对我和对别的孙辈孩子一般,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觉得我是唐门里无用的米虫??」
「这倒是。」李显点点头,颇为同意的插话道。
「可是我后爹就特别喜欢我,虽然他平常总绷着脸,虽然他的几个亲生儿子都很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心中待我不同。」程令遐一脸幸福的表情,周身洋溢着温和的气息。这样纯白无暇的心灵,对于浮沈于俗尘的人们,无异于温暖和煦的阳光,怎能不吸引渴爱的灵魂的驻足?
「所以,你别怕,我后爹一定会拿解药来换我的。」
由被绑架之人如此温言软语的安慰,李显险些失声笑出来。
奇异的是,心中种种不安竟在不知不觉中减少许多。蓦然间,对于程令遐又生出几分感激之情。他转过头,直视着程令遐在暮色中逐渐朦胧的年轻脸庞,笑道:「你也别怕,你是个好人,就算唐门的人不拿我要的解药来,我也不会杀你了。」
程令遐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犹豫的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原本你打算如果拿不到解药,就要杀了我?」
「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问。
「在和你交谈之前,你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而我关心的,是我的生死。值此危急关头,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那现在呢?」他不死心的追问道。
李显摇摇头,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将耳朵附于地面之上。远处,隐隐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喜悦之情顿上心头,戒备之色也随之而生。
唐家的人,终于来了。
夜色,像块巨大无比的布幕渐渐拉开,高高的天空中,星星一颗一颗的跳了出来,那么高,那么亮,又那么遥远。
曾经属于李显自己一人的那片山林,此时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笼罩上薄薄的银纱了吧?如果,如果可以回去,他想远望起伏的群山在夜中变得小巧,山与天在乳白色的光环中渐渐融合,他想亲手抚摸那一排排翠绿的树木,驯服的站在那里,在月光下落下斑驳的倩影,他想倾听那几只夜游的小鸟跳动在枝叶间的翕嗦声,偶尔发出清脆的叫声。
回去那里,回去那个属于他的寂静又安全的世界中,只要,他能拿到解药!
远方,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快速靠近。当前的一人正是唐门的掌门唐老夫人,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李显正在猜测他的身份,程令遐却已高兴的叫了出来:「爹爹,你来了!」
李显起身冲二人稽手道:「唐老夫人,唐四爷,幸会幸会。在下深知唐门毒药和暗器的厉害,所以请二位驻足,不要再靠近。」
二人在丈余外定住了身形,唐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拐杖深深插入了土中,挺直身形,朗声道:「阁下胆子不小,胆敢在孟陵城内绑架我唐门的孙辈,要挟解药!」
被长辈如此夸奖,李显只好谦逊道:「唐老夫人过奖,在下的胆子其实没有老夫人所想的那么大,若非贪生怕死,我也不会来求解药了。」
「哼。」她冷哼一声,问道,「阁下要逸花散的解药是自己服食还是为他人所求?若是阁下自己用,我可以解药相换令遐。若是阁下为他人所求,哼哼,唐门祖规,解药盖不外传,我身为唐门掌门,不能坏了祖训!」
「不敢让老夫人为难,这解药我是自己服的。」
「好。」她回头从四子的手中接过一个黑漆漆不起眼的小木匣,抛给李显。
李显打开木匣,顿时香气四溢,匣中端端正正摆着一粒碧绿的丸药,晶莹透明。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令人眼前一亮。
「这就是逸花散的解药,现在服下之后,一天内你所中的毒即可解去。」
李显望着手中的丹丸,在夜色中闪烁着流光异彩,抬头环顾,四周人们的面容已在黑暗中逐渐模糊,朦胧中竟觉得有种非现实感。梦寐以求的解药,真的如此顺利就到手了吗?
唐老夫人一双鹰鸷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显,而唐四爷的视线却始终集中在程令遐身上,盛满关爱和担忧。
李显转头望向程令遐,后者白净的脸上带着会意的微笑回望着他的后爹,似乎在安抚对方莫要为他担心。剎那间,李显羡慕之心油然而生,更又说不出的苦涩荡漾其中。
他的母亲,一个阴险狠毒的女人,却是这世上唯一曾经用这样慈爱的目光注视他的人。
宫廷的争权夺利中,母亲输了高显地位,也输了自己的性命,而自己,失去的却是这世上仅有的一个爱他之人。大千世界,他想找一个角落安稳的度过岁月,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了。
李显抬眼望着那对视的父子,朗声说道:「唐老夫人,唐四爷,这解药我服。令公子我却暂时不能放,待到我确定这解药为真,而我安然无事时,我自会放了他。如何?」
视线穿透霭霭的夜色,借着清凉的月光,李显隐约捕捉到唐四爷眼中的一丝慌乱,可是那慌乱一闪而逝,快到令他怀疑那是否是银白的月光反射下的片刻错觉。
唐老夫人仍旧绷着脸,面无表情的说道:「老身如何知道阁下所中之毒一解,便会依约放回令遐?」
李显笑道:「老夫人说的没错,可是在下又如何知道这解药是真,能解我所中之毒呢?不过在下纵然有所怀疑,还是只能服下此药。一如老夫人纵然担心在下毁约,还是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一般。」
唐老夫人的目光在李显和躺在地上的程令遐之间几番游离,终于咬牙道:「好,老身答应你。」
李显点点头,张口吞下了那颗丸药。然后在唐家二人的注视下像提货物似的提起程令遐,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一夹马鞍,正要绝尘而去,一直默默跟在唐老夫人身后的唐四爷突然开口道:「请等一等,你??究竟何时放回小儿?」
李显生恐事情有变,不想再多和他浪费唇舌,也不答话,一扬马鞭,跨下的宝马一声嘶鸣,奋起四蹄,扬长而去。身后,只留下一道扬起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身影。
第三章
一夜狂奔离了孟陵城,第二天,腹部的黑斑逐渐散去,内力行滞的症状也消解,李显心中垂悬的一颗心逐渐放下。
带着程令遐漫无目的的闲逛几天,确定再无毒发的症状,到了一处无名的小镇上,李显给他些盘缠,放他回去。
哪知程公子却言道,他从未离开过孟陵城,此番既是出来了,定要李显带着他好好游玩一番才肯回去。
「你不赶快回去,岂不惹的你后爹和娘亲空自为你担心牵挂?岂非不孝之举?」李显晓之以义。
「没关系,我已经修书一封,一会儿托人送回孟陵,告诉他们我没事了。要双亲勿要为我挂念,我四处走走便回去。」
「那你的阿香呢?你不想念她吗?」李显再动之以情。
「想啊,离别可以让爱情的味道愈加浓厚,所以我决定再多想念她些日子。」
之后,任凭李显舌若灿花,费尽心机,就是劝不动这位大少爷乖乖打道回府。
李显负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灵光一闪,程少爷要学逍遥游侠纵情江湖,他却没有义务作他的跟班兼结账人。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当以先人哲言为向导,和他分道扬镳便是,何必管他程令遐要去哪里。
「既如此,恕我不能奉陪公子之雅兴了。」李显说完,默默的收拾起行装。
程令遐听了也不拦他,仍是坐在原处,轻叹道:「也罢,你走好了,我一个人去玩。反正我也没打算去太多的地方,逛逛北边的苏杭,溜溜东边的昆仑山,再看看西边的大海,还有南边的蒙古草原,然后我就回去。」
李显看看他一脸的兴奋期待,顿时右手抚上抽痛的太阳穴。苏杭在南边,昆仑山在西边,大海在东边,蒙古草原在北边,居然一个方向也没说对!放他一人的话,李显强烈怀疑他是否能找的到家。不,应该是确信无疑回不了家。
「你走好了,既然你不肯陪我,我也不能强求。否则,不就与你劫持我为质逃脱孟陵的行为一般无二了吗?」哀怨的语调。眼中却闪着调皮的目光。
好像连胃也开始痛了。
「你真的一定不肯回去?」
程令遐一脸夸张的决然:「对,我程令遐今生只立过两次志愿,一愿早日得阿香芳心,娶她为妻。二愿相陪兄台,共游江湖。」
「陪我?你说反了吧?是我陪你才对。」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一双乌黑的星眸闪烁着欣喜,带着笑意望向李显:「对了,相处这么多天,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姓名呢?以后我们结伴而行,我总不能总是『喂,喂』的喊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想要随口说出那个庸俗不堪的化名,双唇却在接触到程令遐期盼的目光时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欺骗别人并不困难,欺骗自己的心却是最难的。程令遐就有着这样一双神奇的眼睛,似乎随时可以触摸到他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欺骗这样的他,如同将自己的污秽暴露在银白广阔的天地之间,令人愧疚的无地自容。
「现在,我的名字叫二狗。」李显犹豫的说道。
程令遐皱起眉头。这样的表情并不陌生,下面他该如每个听到过这个名字的人一样,咧开嘴嘲笑道『好俗气的名字』了吧?
「好——有趣的名字。有新意,比我的名字好玩多了。你自己取的吗?」程令遐笑了,红润的双唇翘起,勾勒出莞尔的一笑,「现在叫二狗,那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一狗吗?」
屏息凝视着他,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不停鼓动。
砰,砰,砰??一声又一声,似乎要冲破郁闷的胸膛而出。
李显依稀记得四岁的时候,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教他写了两个字:犯傻。
李显问他,这可是市井民间的用语?
他说,傻字单人旁,因为每个人都会犯傻,不分富贵或贫穷,显赫或低贱。
后来那个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小太监如何了?是已经死在那场推翻自己的宫变中,或是仍然默默的活在那个宫廷的一角?李显已无从知晓,可是他脱口而出的话语,自己却用了十八年的时光才略略明了。
「我过去的名字是——李显!」脱口而出的禁忌,那是一个尘封十一年的名字,一段落满灰尘的记忆,却带来一种揭开面纱后清爽的心情。
程令遐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显,透亮的瞳仁中清晰的折射出他的身影。沉默的空气凝滞在俩人之间。或许,他还是不应该如此轻率的对别人道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是他不后悔。
终于,程令遐长叹口气,感慨的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要改名换姓了。原来是因为——」他抬起眼帘,直直的望着李显,「因为你过去的名字太无聊了!虽说是父母给的名字,可是,哎,这么没特色的名字,难怪你要改名字呢,我理解你。」
李显像是看到世所稀有的珍贵动物,绕着他前前后后打量了几圈,试探的问道:「我是说,我真正的名字叫李显,十八子的李,显要的显,这个名字你没印象吗?」
程令遐老老实实的点头。
「十一年前的那个『三日皇帝』你不知道吗?」
他再次无比诚恳的点头,虚心求教道:「为什么那个皇帝叫三日啊?李三日,实在是个不可多的好名字,前所未见的新颖,不愧是一国之帝的名字,果然远高明于吾等平民百姓。」接着他又急忙补充一句:「不过你现在的名字也不错。」
李显会心一笑,明白了,程大公子不但没读过多少书,连对名字的审美观也很有些问题。
就这样,李显带着程令遐离开了小镇。
一前一后骑在马上,他放开了缰绳,任由枣红马放开四蹄,奔向它想奔驰的方向。
静听强劲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遍目所及的是金秋十月的秀丽景色。
程令遐目不转睛的东张西望着这完全不同于孟陵城的郊野景致,时而带着欣喜的笑容回过头来对李显一笑,剎那间某种温馨甜蜜的暖流如五月的淙淙小溪流淌过李显的心田,于微凉的风中送来丝丝暖意。那种充满心底的感觉,不是波涛汹涌的激恋,不是甜甜蜜蜜的爱情,包含着某种憧憬般的羡慕,像是朋友却又比朋友多了些亲密。
他喜欢程令遐纯真无暇的灵魂,洁净无忧的笑容。在程令遐的身上,他看到了幸福的样子和纯白的颜色。而那是从前的他不曾有缘体会的。这样毫无理由把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视为最亲近的人,李显知道,他——犯傻了。
他想就这样与朋友结伴,永远一路走下去。隐居青山碧水间固有超脱尘俗之幽静,却安得这般焕发心底的温馨?红尘虽是无尽烦恼,可若是有人相伴,这次他宁愿留下,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讨厌寂寞的人。
李显抓起缰绳,让马匹放缓了前进的脚步,慢慢行去。眼前,一条宽阔的大道延伸向地平线的那一端,极目望去,看不到尽头的风景。清风拂过,带来阵阵郊外独有的清新空气。程令遐深深吸了口气,回首笑道:「这里真美。」
「这句话一天里我已经听了十七遍。你还有没有其它的词汇可以表达喜爱之情?」李显笑着嘲弄他的文学造诣。
东南西北,明川秀水,有友相伴,这样的旅程,他真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
两天后,京城中宫变的消息传来,烽帝被软禁宫中,十一年前的三日皇帝复位登基,功臣楚逸岚受封为丞相,一手把持朝政。容华公主自杀身亡,皇子安王李忻恬脱逃出京,天下通缉。据说,他逃往了南方江浙一带。
李显也正带着程令遐向江浙而去,因为程令遐说,他想看西湖秋色。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及至亲眼见了,才能深深体会到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中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意境。一座座突兀的山峦包围着波光漪涟的西湖,依山傍水的景色可谓美不胜收。
湖畔边沿岸停泊着一艘艘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游船。泛舟西湖,微风轻抚,游船在湖中轻轻摇摆,好似躺在摇晃不定的摇篮之中,周身有柔柔的阳光沐浴,轻轻的湖水滋润,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搅动起圈圈涟漪慢慢扩散开来,这样的旅程,定是难以言喻的惬意。
只是——李显却无福享受。
李显沮丧的坐在岸边,远远眺望着湖面上一艘艘来来往往的游船,漫无目的的找寻着载着程令遐的那一艘,心情已经跌到谷底。
想他李显,虽非一代奇才文豪,可也胸有点墨,略通书画;虽不敢自称武功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也堪能挤身江湖一流好手之中。文武全才的他,居然会——晕船!
甫一上了游船,船才滑出六七尺远,李显已俯身在船沿,吐的一塌糊涂。老船工一面强忍着笑意,一面说道:「客官,这晕船的人我见的多了,像您这个晕法的我滑了一辈子的船,还是头一回见到。」
无可奈何之下,李显只得要他送自己上岸,让程令遐一人去游湖。而他,只能呆坐在岸边,数着天边飘过的白云,任无聊的神经一点点变得近乎痴呆麻木。
忽而,一阵喊杀声由湖上传来,冲进了李显空白一片的脑海中。他急忙坐起身,极目望去,只见一艘游船在艄公的急速划动下迅速向岸边靠近,船尾紧急跟着三艘小船,若干个持刀的大汉立于船头,不时大喊着「快,快点追!」
李显心头顿时一沈,莫不又是程令遐惹了祸?
以他数日与之相处的经验而谈,程大公子远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无害,喜好多管闲事,打抱不平的特殊癖好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每次只要他大喊一声:「喂,住手,你们怎么可以??」,李显无辜可怜的胃部立刻开始阵阵抽痛。然后,只好无奈的抡起双拳,在他恳切的目光中被逼走上了『大侠』的道路。这次,他又要救谁啊??
前面的那艘小船靠岸了,李显已看清冲下船向自己跑来的两个人后,这次不仅是他的胃在痛,连头也痛的要裂开了。那一前一后向他奔来的正是程令遐和——安王李忻恬!
听说了他南下逃亡的消息,却没想到会于斯时斯地与之再会。如果可以选择,李显真想把他当作空气,视而不见。
可是,有了牵着他的手向自己奔来的程令遐,有了喊杀着紧追其后而来的追兵,李显也无可选择。
及至奔近,看到李显,李忻恬一愣,圆圆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问道:「是你?」
「是我。」李显点点头,简洁准确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认识?太好了,李兄,帮帮忙。」程令遐拉着他躲到李显的身后,很没意气的将他推向那一群高举着刀剑扑过来的汉子。
李显心知此时若是出手救下李忻恬,必定后患无穷,再无宁日。可是,人,程令遐已经带回来了,此时要和他撇清关系也是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得振奋起精神,带着双拳冲入敌人之中。
来者共有十一人,武功强弱不均,却看得出师出同门。几番有人想要冲破李显的拳风冲向他身后的两人,都被李显逼退。几次尝试失败后,敌人慢慢靠拢集结,打算先集中力量干掉李显再去捉拿李忻恬。十一个灰衣人影在他身边不断交错,来来往往,一时打成平手。
李显抽眼看看远远躲在树后的程令遐和李忻恬,心下暗暗着急。程令遐的武功不过是三脚猫的把式,难以护身。从刚刚李忻恬奔跑的身法看,他的武功也比程令遐高明不了多少。敌众我寡,万一一个疏忽,有一人脱身攻向他二人,一招之下就足以致两人于死地。
李显看着环绕穿梭的人影,忽而杀机四起。今日若是放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脱身,他和程令遐相救朝廷逃犯之事势必传回京城,想要与他逍逍遥遥共游江湖,便成了南柯一梦。要继续他们的旅程唯有杀人灭口!
不能再拖延下去,一定要速战速决!李显一个虚招恍倒其中武功最弱的一人,抢过他手中的长剑,左手捏个剑诀,长剑乍出,如出水蛟龙般源源不断的袭向敌人。
这套剑法是那个人离去之前最后传他的一套武功——雷霆剑,传授之前他曾殷殷叮嘱,若非性命悠关,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使出此剑。迄今为止,李显还没惹上过厉害到能逼他使出此剑的对手。是以,这还是他首次使出此剑法。
二十招之后,剑招越发熟练起来,内力逐渐凝聚于剑上,雷鸣之声随着出剑之时隐隐响动起来,越来越震耳欲聋。十一个敌人转瞬之间已被李显杀了五人,其余六人终于后退几步,恐惧的看着他,恨然道:「你??你是魔教左护法若离君!」
鲜红的血从剑尖一滴滴滴落尘土中,身边围绕的,是五具刚刚咽气的尸体。第一次杀人,李显却丝毫没有不适的罪恶感。弱肉强食,世界原本如此。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为求自保,杀人又有何错?
回头看看程令遐,透彻的瞳孔中却清晰的映出了他的惊恐和不解。李显差点忘了,纯洁的如同初生之婴的他何曾见过这样的血腥杀戮。生命在于他,从来是不分贵贱的宝贵。李显低头看看染满鲜血的长剑,顿时心头涌上无比的愧疚,似乎心底那一点点自私的念头都已被他彻底看透。
李显抬头望向余下的六人,冷然道:「不错,正是本君。还要再打吗?」虽是首次听说什么若离君,可是以对方对他的恐惧程度来看,若是冒认能吓走敌人,便不必继续在程令遐面前杀人。不能斩草除根固然后患无穷,但总胜于被他唾弃惧怕。
六人互相对视一眼,不舍的看看几乎到手的猎物,又恨然的向李显瞪了几眼,终于抬起同伴的尸身,转身离去。
李显失神的望着尸体拖走后那一片血迹和敌人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长剑越发握的紧了。现在追上去斩尽杀绝还来得及。就在这时程令遐走上来,掰开他的手,取走了他手中的长剑,扔于地上,柔声道:「对不起,李兄,我又多管闲事了。可是我刚刚游湖,看到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少年,而且他的船漏了水,眼看就要沈了,我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见死不救吧?只是我没想到对手那么厉害,还连累你杀人,真是抱歉。」
绷紧的神经在听到他的声音的同时一下子松开了,李显低头望着映在他眼眸深处自己的身影,霎时脑海中一片清明祥和,似乎刚刚的那一场杀戮不过是场恍惚的噩梦。
正要安慰他几句,忽然一旁传来李忻恬蛮横中尚带着点童音的声音:「原来你姓李,喂,李二狗,看在你身手还不错的份上,本王特准你跟随身边。虽然你的武功也不怎么样,不过本王从京城带出来的人一路上都折损光了,本王就勉为其难的暂时让你作我的侍卫吧。」
被这不识相的小侄子打断了温馨的对视,李显一腔的不满立刻化为炮火向他发射出去。
「落魄江湖之人还自称什么本王?倒不知你这般的自高自大,看不清形势是否也是复位的手段之一?省省吧,李忻恬,你要么向我道谢然后赶快消失,要么现在立刻滚蛋,我没心情再救你第二次。」
许是自小从未被人冷嘲热讽过,又或是乍逢家国变故,李忻恬眼圈一红,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程令遐悄悄拽拽李显的衣袖,似是埋怨他不该对一个落难的少年如此冷漠。
李显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说道:「算了,你不用向我道谢,也不用滚蛋。我们走总可以了吧?令遐,我们走。你别跟过来。」
李显牵过系在树上的枣红马,扶程令遐上去,自己接着翻身坐在他身后,一夹马坠,正要扬鞭催马前行。余光不由扫过仍然定定的呆立在原地的李忻恬,他正紧咬着下唇,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犹如被抛弃的小狗般怨恨的望过来,少年脸庞上强装出的自傲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和无助。
程令遐转过头来,一言不发的看看李显,又看看他,再看看李显,再看看他,游离不定的目光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请求。
终于李显翻身下马,牵起缰绳,沉着脸对李忻恬说道:「想跟我走就快点上马,我们先出城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看着李忻恬笑逐颜开笨手笨脚的爬上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一想到此番难免又要和那狐狸转世般奸诈狡猾,癞蛤蟆再生般厚颜无耻的楚逸岚扯上关系,李显的胃又开始痛了。
出了杭州城,于郊外的小树林里寻了处干燥宽敞的地方,此时天色渐暗,一行人便决定露宿于此。
初春时节,南方的夜晚却没有一丝冷寒之感,怡人的晚风不时拂面而过,带来阵阵清凉。李显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野外生活,比起身处繁华的街市,这样四下静寂无声的环境反倒更令他心安惬意。
可是程令遐却是自小生长富贵之家,何曾这般风餐露宿?对于不得不让他夜宿野外,李显心中惴惴难安。
好在程令遐却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安慰道:「这里很好啊,可以边睡觉边看星星。我看比住在客栈好。」
一边睡觉时还能一边看星星吗?倒不知还有人能有此绝技。况且,若是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住进客栈,李显怀疑他是否还会觉得观星的夜晚美丽。
生起火堆,李显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注视着程令遐沉沉睡去,甜美的微笑浮起在唇边。抬首,透过繁茂的树叶间的空隙,仰望着无限苍穹,十年寂寞的生活似乎徨如隔世。虽然纠缠于繁华尘世,可是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人相伴,回想往事,究竟自己是如何熬过那孤寂的十年?又或是,与他的相遇已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改变了自己的潇洒淡漠,唤醒了自己对关爱的渴求?
「喂!」
李显的遐想突然被李忻恬打断,这才想起如今身边又被迫多了一人。生怕他打扰程令遐的安睡,李显略带厌烦的转过头,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
「你的武功??好像还不错嘛??为什么当初甘愿在京城里作个默默无闻的厨师?」
「不关你的事。」李显拨弄着篝火,淡淡答道。
「后来你为什么离开枫叶山庄?装腻厨子了?」
「同上,不关你的事。」李显垂着头,犹如入定的老僧无动于衷。
想问问题是李忻恬的自由,要不要回答是他的自由。
迟疑了片刻,李忻恬又道:「那你??教我武功好不好?以后,我回了宫,会重重赏赐你的。」
「不教。」李显断然拒绝。
过了今日,自己定要想办法甩掉这个大麻烦,谁耐烦日日带着他?
不知是否感到些许寒意,李忻恬缩起身子,抱着双膝出神的望着跳动的火焰。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显面前:「师傅,求求你,请您收我为徒传我武功吧!」
师傅??师傅??叔父??
激动之余口齿不清的发音,竟让李显联想到他们之间切不断的血缘关系。眼前涨红脸蛋的少年渐渐和十一年前的自己重迭。
二皇兄,你可曾想到过,当年你一手造成李显的命运,今日你的儿子又再次被迫品尝?胜者王,败者寇,权力的争斗中没有对与错之分,像我这样的失败者原本没有可怜他人的权力,可是却还是无法做到不顾影自怜??
李显叹了口气,放缓了颜色,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再有两个月我就满十六了。」
「嗯。」李显点头道,「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十一岁起始练武,至今已有十一年,才有今日的成就。你今年已快满十六,武功根基又不好,这个年纪才从头练起,不知要花费多少年月才能有所成就。何况,就算你武功大成,单凭武功也不足以杀楚逸岚报仇。如今他位高权重,要扳倒他救??你父亲,决非单单练好武功就可以。这些你都明白吗?」
李忻恬重重点着头:「我知道,我要学武,就算只能变强一点点,至少我想要保护自己!我??从京城逃出来后,是十几个自小跟随我的侍卫一路保护我到这里,结果,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我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为我牺牲生命的人,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亲近之人为我而死了,所以我一定要变强!师傅,请您收我为徒吧!」
李显定定的望着他的双眼,一个月前初见时,这双眼睛还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王族少年,如今清澈的眼底已层层积淀了沉重而坚定的色彩。
当年肆意玩乐的安王,从此不复存在于世间。他终于缓缓点下了头,说道:「既如此,你磕头吧。」
欣喜若狂的眼神闪过少年的双目,李忻恬慌忙俯身接连磕起头来。
待他磕完三个头,李显扶住他,道:「我的武功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传授给我,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不知道自己的师门传承。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我没什么可叮嘱你的,你如今身份再不比旧日,但愿你好自为之。」
李忻恬答应了,爬起来坐到李显的身边,调皮的问道:「师傅,你的剑法很恢弘,不过名字就不怎么气派了。这个是你的真名吗?」
李显笑了:「名字不过是代表一个人的符号,叫什么又何所谓?楚逸岚这名字倒是潇洒出世,叫这个名字的人还不是醉心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个人但求问心无愧,活出真自我就是了,姓甚名谁代表不了任何涵义的。」
李忻恬皱起眉头思索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李显的脸色,又再次点点头。
「你心里不以为然是吧?」李显问道,「不同意就说出来,我虽是你师傅,并不想事事要你听从。除了练武,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今天追你的人是何来历?你又为何来江南?」
谈到政事,李忻恬的脸色复又沉重起来,向李显婉婉道来宫变后的经历。
洪王朝的地方最高官吏称之为总督,一手把持各省军政大权。显帝复位后,中央官员多已归顺,王族成员中却还有人质疑显帝的真实身份,表面礼敬尊帝,内里还在观望。
地方总督多出自贵族门下,以其为朝中靠山,因而也有不少地方仍持中立观望姿态。出自忠亲王李烈门下的江浙总督李顺原本就是其中之一。
「忠亲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李忻恬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李显点点头,没有答话。就算十一年未见,他的记忆还没衰退到连自己的大哥都不记得。
李忻恬继续叙述着,江浙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中央税银四分之一出自于此。他带着属下逃来此处原本是想拉拢李顺,开始时对方客气接待,忠言凿凿,不想突然翻脸,他才在属下的保护下再次出逃。
刚刚相遇时追杀他的人就是李顺的属下。
「师傅,你说李顺为什么突然翻脸?」
「他不过是忠亲王的一条狗,和你翻脸的不是他,是忠亲王。可能是忠亲王已经承认显帝,归顺楚逸岚,更可能的,是他自己想做皇帝,你就成了多余的累赘。」
嘶嘶作响的火焰在夜色中尽情舞动着,李显拾起身边的树枝,不时扔进火中。
火焰把李忻恬的脸映的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
他呆呆的望着远方,问道:「师傅,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当然是——睡觉。」李显背靠着粗大坚实的树干,阖上了眼睛。
第四章
夜晚的郊外并不如世人所说的那样寂静无声,夜鸟惊飞声,风拂枝叶声,种种声音掺杂在一起,形成一首独特的夜曲。
李显并没有沉沉睡去,静静听着身边两个人沈睡的呼吸声,他知道现在需要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了。初回京城,他本想做个普通人平静度日,奈何时不我予,命运中与帝王之家相关联的那条看不见的线又把他拉回了熟悉的权力争夺中。与程令遐闲适共游的日子固然美好,可他知道,在他手牵着李忻恬出现的那一刻,自己就已为这样与世无争的岁月画上句点。逃走的杀手必定已将消息传回了李顺处,忠亲王很快就会知道,楚逸岚或许也会知道。他单枪匹马,仅靠一人之力带着两个武功低微的公子哥乱闯,危险可想而知。当务之急,是要送程令遐回唐门。然后,他会继续卖力的去追求他的阿香,偶尔在闲极无聊的时候想起曾经有一个有着奇怪名字的朋友。
脚下的旅程原本就有尽头,这样结局从来都是必然,只是提前了数日到来而已。比起人生漫漫百年,无非沧海一粟而已。虽有遗憾,终会遗忘。只有对于过往的美好记忆犹如齿间遗香,荡然心中。如此,他已无求。
「救??救我??」梦语的呢喃传来,李显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姣好的双眉蹙起在李忻恬的额上,几声轻声的呼喊后,一切归于平静,他重又回到了梦乡。
一时无聊的冲动收下他为徒,可是又该如何处置他呢?李显知道,李忻恬真正想要的,是救回他的父皇,夺回属于他的生活。从他坚毅的眼神深处他已知晓,唯有这个愿望是这个徒弟决不会放弃的。他的心境,李显并非不懂,可是以他一个小小孩童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呢?而自己,决不想帮他。
他要回去属于他的世界,结束了这段旅程,一无所有的他也该回去了。山野之间,蓝天之下,碧水之滨,那个是不需要名字的广阔天地,最适合如他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他想带李忻恬同去,可是他不确定他耐得住那样的空幽冷寂。
「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话已出口,他绝不失言。如果李忻恬不肯随他归隐,那么他会在那里耐心等待,直到他想来的时候。
想到生长的山林,李显的心穿越了重重距离,飞回了那个平静无波的地方,似乎明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可以亲手抚摸着熟悉的丛林树木,倾听着林间小鸟的歌唱。
一晚熟睡,直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李显才醒来。脚边的篝火早已燃尽熄灭,程令遐和李忻恬还在沈睡。叫醒他二人之后,李显提出要送程令遐回家,他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下来。
「也好,反正我也玩腻了,不知阿香有没有想我?我好想她啊。」
幸福的程令遐,痴情的程令遐,天真的程令遐,单纯的程令遐或许这就是自己倾羡着他的原因吧?看到如此幸福甜蜜的想念着爱人的程令遐,就连李显心头也荡起了几分旖旎心动,其中却又无法不含了略略苦涩之意。这般天真无忧的幸福,或许是终己一生,也无缘拥有的东西。
三人绕开大路,一路乔装打扮,向孟陵而去。三个人只有一匹马,行进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加上新徒弟急着学武,于是李显便利用余暇的时间开始传授他武功。李忻恬内力不济,记性却是世所少有的极好,传过的武功路数,他只要看一遍便能将招式记得分毫不差。只是没有相称的内力融于招式之中,耍的再精彩也不过如舞蹈般好看而已,无法克敌。内力的修为决非一蹙可就,李显只能将修炼运使的口诀传了他,由他自行体会,慢慢练习。
就如李显之前怀疑的那样,时日一长,程令遐便开始对风餐露宿的日子叫苦不迭,不复当初枕星而眠的心情。带着李忻恬这个钦犯,而李显又不懂易容之术,不这样东躲西藏又能如何?李显只好一边安慰着闹小孩子脾气的程令遐,一边尽力加快脚程赶路。早点送他回家,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半月的行程,距离孟陵城已经越来越近了。过了今晚,大约明天正午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天色渐晚,三人决定当晚就宿在半山间的一处小树林。程令遐和李忻恬去采摘蘑菇作今晚的晚饭,而李显则打了只大山鸡,围坐在篝火旁烤鸡,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忽而,李忻恬驾着他那蹩脚的轻功,从远处飞奔而来。
「你是李显!」
李显从烤山鸡的篝火中抬起头,望着怒容满面的徒弟,乌黑的长发如今有些凌乱的披散下来,贴在微汗的脸颊上。往日娇嫩的肌肤已在逃亡的生活中被阳光烤成了健康的麦芽色,奔跑之后的胸膛强烈的起伏着。
「你不是和令遐去采蘑菇了吗?摘好了吗?晚饭要吃的。小心别摘回来毒蘑菇。」李显看看烤的娇嫩金黄的山鸡,火候正好,从火上取了下来,才淡然答道。
「你少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是不是那个『三日皇帝』的李显!要不是程令遐无意中告诉了我你真正的名字,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着我?」怒火上涌,他的面色一片通红。
现在的徒弟,居然敢这么和师傅说话。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李显一边继续着无用的叹息,一边问道:「是又如何?我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还想和我来个热泪盈眶的叔侄相会,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不成?」
显然有点传染到程令遐的白痴的小徒弟真的认真考虑起李显的提议。为免于自己唯一的一套干净衣衫沾染上不必要的眼泪鼻涕,李显慌忙开口转移他的思绪:「好了,现在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可以告诉你的师父兼叔父今天晚饭的蘑菇可有采好了吗?」
「没有,不过我已经采了好多了,余下的程令遐一个人就能搞定了。」转移话题成功。
「就是说,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了?」李显皱起眉头,责备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路痴,他一个人怎么回的来?快去把他带回来。」
李忻恬撅起了嘴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孩童神情,恨恨的道:「你就知道护着他,宠着他,他又不是你的徒弟,也不是你的亲人,应该是我比较重要吧。」
李显脸奇怪的瞪了他一眼:「你闹什么孩子脾气啊?快点去把程令遐找回来。」
「我不去。」
「丢了他,晚餐的蘑菇也就丢了呀。」
「??我这就去!」
虽然口里这么说着,李忻恬却在原地挨着李显坐了下来,迎着李显询问的目光,他撒娇道:「反正程令遐还要有一会才能采好蘑菇,我一会去接他就好了,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师傅你也太过担心了吧?就一会,我们??聊聊好不好?」
李忻恬的神情认真中带着点莫落,金色的夕阳穿过枝叶间的空隙投射在他的侧脸上,看上去像个寂寞的小孩。李显不忍心的叹了口气,问道:「好吧,你要聊什么?」
「师傅,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不是你跪在我面前求我的吗?别告诉我你有老年健忘痴呆。」
「你??」他生气的瞪了李显一眼,丝毫不示弱的反驳道,「说到年纪,你比我老,要患老年痴呆也是你先。」
李显耸耸肩,没有说话。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稍稍一激就恢复了精神。
李忻恬瞪圆的眼睛渐渐恢复了常态,带着点试探的味道,他轻声问道:「我是说,师傅你不恨我父皇吗?为什么又要收我为徒呢?」
知道他想问这个问题,李显并没有感到意外。变换了个看起来更严肃的坐姿,他诚恳的答道:「我是恨他,不过这是我们兄弟俩人之间的恩怨,和你没有关系。你放心,虽然我是第一次收徒,不过我会做个好师傅的。嗯??」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尽量吧。」
有了李显的承诺,李忻恬似乎安心了许多,一丝浅浅的笑容荡起在他的唇角,露出两个酒窝,映衬着两个若隐若现的虎牙,显得格外可爱。慢慢的,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望着李显,问道:「师傅,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李显脸微微一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一直努力摆出的师傅架势瞬时消失待尽。占到了上风的李忻恬却不依不饶的继续取笑道:「师傅你害什么羞啊?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说说看吧,到底有没有啊?是女人还是男人?你瞪我做什么,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府上原来还养了两个娈童呢。我听说,皇爷爷有个小弟弟就喜欢男人,后来还为了一个男人离宫出走了呢。他要是还活着,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起来,我们李家原本就有喜欢男人的血缘。我还听说??」
「你说够了没有?」李显板起面孔,生生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宫廷密闻传,「赶快去接程令遐。这是师傅的命令。」
「是,是。」他笑着答应了,起身而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显突然有种无力感。身为师傅的尊严居然这么快就被徒弟踩在脚下了,难道他真的没有为人师表的威严吗?
天的越来越昏暗了,夜色逐渐降临。李忻恬离去好久了,却始终没有回来。守在明亮的篝火旁,李显开始担心的四下张望着。迷路了?应该不会。又或者,出事了?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腾的站了起来,打算去寻找他二人。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离,我们好久不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心,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怦怦的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可闻。李显缓缓的转过身去,笑盈盈的立于身后的颀长身影正是楚逸岚,在他手中拎着的是被绑成粽子一般的李忻恬,而擎着火把站于他身侧的却居然是相伴相游月余的程令遐!
无缘无故纠缠在他身边的程令遐,是他从未怀疑过他的纯真还是不想去怀疑?又或者,只因在他身上的这份纯洁是李显深深渴望却从不曾找到的人性最美的一面?因为有他相伴的日子弥补了自己十年的孤独寂寞?
他笑的时候红润的双唇微微翘起,俏皮的像个天真的孩子。骗人的,这些都是骗人的!
早在十一年前被二皇兄篡位之时,他就已接受这世间谎言和欺骗的存在。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再为世情冷暖而心痛,可是眼前的现实依然如一根尖刺深深刺入了他的心中,血淋淋的揭开了隐藏了十一年的旧伤口。
李显阖上双眼,再次睁开时所有的痛心都已掩去。所谓痛楚,他绝不想暴露在一脸得意之色的楚逸岚面前供他取笑。
楚逸岚好整以暇的望向夜空,一轮园月当空,又是一个月明星疏的夜晚。遍地银光撒下,照亮了他的侧脸,薄薄的唇带着刻薄微微挑起。
李显猛地拔剑在手,剑尖直指楚逸岚,心中的疑虑油然而生。以自己的武功,何以楚逸岚居然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只身前来拿他?以楚逸岚的性格也决不会如此托大,他必胜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熟悉的狡诈笑容堆起在楚逸岚的脸上,「你在想,聪明如我何以孤身前来呢?姓楚的家伙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呢?」一双似乎可以穿透人心的黑漆眸子在李显脸上一晃,又抬眼望向圆月当空,缓缓的道:「你看,月亮又圆了??」
清风拂体,月照残影,李显全神戒备着。
「上月此时,也是个月明气爽的幽静夜晚,我们在枫叶山庄的后花园中不期而遇,分外惊喜。」听到这里,李显只想笑,张开嘴,却只发出一声冷笑来。楚逸岚也不在意,继续厚着脸皮说道:「还记得后来你中了逸花散的毒,我为你指路唐门以求解药吗?其实——」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在月光下厚颜无耻的闪着银光,他看向李显的目光中透出阴冷狠鸷的毒辣,话语中却仍是毫不相配的温柔,「其实那根本不是毒药!阿离,我对你一见钟情,怎么舍得对你下毒呢?何况唐门的毒药虽然神奇,也没有神奇到仅靠闻闻味道就能置人于死地的。阿离,你好像对毒药真的一窍不通呢,就和养你长大的那个人一样。」
不是毒药!脑中犹如被人重重一击,李显却仍然不死心的追问道:「那么那些症状呢?内力行走不畅和淤积的黑斑?」
「那个啊,倒确实是那支蜡烛的功效,不过也仅有如此而已。如果你不去服那颗所谓逸花散的解药,三四天后便会自行消失。」他呵呵一笑,一只猫头鹰惊飞过夜空。「阿离你很是小心,蒙了面去要解药,不过亦是无用。你开口要逸花散的解药时,唐门的人就知道是我的心上人到了。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叫做逸花散的毒药!表明身份的暗号,等于是你自己亲口传达的。」
他盯着李显的眼睛闪着泠洌的寒光,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完全相反的表情搭配在一起,形成不和谐中的和谐,加上一身谪仙般的卓然风姿,遍体的银色月光笼罩,观者无不朦胧。
李显打迭起精神,苦笑道:「那我你骗我服下的自然才是毒药了?」
楚逸岚摇着头,一脸的惋惜:「怎么能说是骗呢?多不雅。这种情形应该形容为巧施妙计。何况这『四月丹』炼之不易,说实话我也舍不得浪费。不过呢,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真想日日抱着你说尽天下最动听的誓言。只是前段时间我实是忙了些,分身乏术,又怕把你一个人扔在庄里闷的无聊,而你一无聊呢,又恐以你的武功,会在紧要关头给我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因此上我只好先找人陪你四处玩一玩,散散心,再用点小药丸让你乖乖随我回京。没想到托你的福,还能顺便把安王带回去,阿离你真是帮了我的忙啊。」
李显冷哼一声,明明是世上最动听的爱情告白,从楚逸岚的嘴里说出来,无论怎么听都像是阴谋的前序曲。所谓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说法他当然不信,楚逸岚安插程令遐在自己身边自然是为了监视自己。只是看样子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程令遐没有告诉他吗?他又为什么要替自己隐瞒?带着疑惑李显望向一直默默站在楚逸岚身后的程令遐,他低垂着头,目光盯向地面,始终不敢和李显相接。
「今晚的月色真是好美!」能在此关头发出如此做作无用的叹息的人当然是楚逸岚。
可是据李显所知,对方绝不是会在敌人面前有心风花雪月的雅人。他在??拖延时间?他在等什么吗?援兵?又或者是??自己的毒发之时?
李显猛然间大悟,楚逸岚之所以敢只身前来是因为今晚就是『四月丹』毒发的时刻。刚刚的细细解说也是为了等这一刻。以他的精明小心绝不可能算早了时辰,真正的原因在自己!刚刚服下那所谓的逸花散的解药后的几天,李显因为疑心解药有假,曾经以内力裹住药性,令其缓缓释放。就是这楚逸岚万万没有想到的一点点小心,为他争取了难得的时间!
恐怕那笑意正浓的楚逸岚心中也在惴惴,为何他身上的毒迟迟不发?
李显手中的长剑微微颤抖,蓄势待发。目光缓缓扫过楚逸岚淡笑无波的面孔,最后落在了他微微抬起的右掌上。掌缘距李忻恬的头顶仅有寸远,随时可以将其毙于掌下。
李显抬头一笑,问道:「楚少庄主,不,现在该称呼你楚丞相了。不知楚丞相这次亲自前来见我这个无名小卒,可是有意给我解药呢?」李显问的淡然,楚逸岚答的也淡然。「那要看你了。」
李显面不改色,脑中却在飞快盘算。既然程令遐是楚逸岚的人,那么在杭州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求自己救下李忻恬?如果楚逸岚要杀李忻恬斩草除根,一路之上程令遐也有无数下手的机会。所以楚逸岚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生擒。如此想来当初程令遐要求往江南一游恐怕也是楚逸岚授意,意在借自己的武功救下李忻恬后再把他送到他的手中。可是他又为什么想救烽帝的骨血?倘若异地而处,李显相信自己早在杭州之时,就会借李忠之手杀了李忻恬,斩草除根。
太多的疑问,不想再想了,也没有时间再想了。陡然间,李显身形暴起,一剑直攻楚逸岚的下腹。雷霆剑法,没有虚招,没有守势,剑剑直攻敌人要害。没想到他突然动手,楚逸岚还是于危急片刻闪身躲过了这一剑,悬于李忻恬头顶的右掌也就随主人离开了原位。李显等的,就是这一刻。
从程令遐手中劈手夺过李忻恬,李显提着绑他的绳子,飞快的向山顶急驰而上。
楚逸岚轻功不如李显,追赶不上,只得叫过属下,咬着牙道:「叫山下的人守住下山的路,再叫一部分人上来搜山!要快,他们跑不了,一定要找到他们。」
山势并不陡峭,借着皎洁的月光,李显健步如飞。记忆中,一生的轻功也未如此强过。偶尔回头望去,遍山中早已亮起无数火把,如荒野的鬼火四处游离。还好刚刚一念之差没有贸然冲下山去,不然已经恰好撞在了楚逸岚的伏兵手中。只好待到了山顶之后再作打算。
夜风拂过嶙峋怪石,发出夜枭悲鸣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于接近山顶的地方李显寻了处还算隐秘的山洞,小心布置了些杂草树枝遮住洞口,他这才解开李忻恬身上的绳索,掏出他口中的破布。本以为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谢谢」也应是「多谢」,没想到他竟迫不及待的抱怨自己不该跑上山来,纵能拖延片刻时间,这也是自入绝境。
这个道理李显如何不知?带着挖苦的口吻,李显答道:「多谢你提醒。没办法,你师傅没有通天本领,武功有限,带着你这么个武功低微的徒弟,我可冲不出重围。」
微愣了一下,李忻恬道:「既如此,你何不抛下我自己逃跑?」
「你想听什么回答?师傅舍不得你,师傅不能抛下你。然后声泪俱下肉麻兮兮的痛诉师徒情深?抱歉,你师傅没那么伟大。你刚刚也听到了,我中了『四月丹』的毒,毒发在即,我抛下你跑掉也没用,只好勉为其难作次好人,至少想办法救救你了。敌兵毕竟在移动,不可能没有破绽。只要找到包围圈的薄弱处,我就带你冲出去。咦,你没在听我说话?」猛然间,发现李忻恬口中念念有词的正在发呆。李显推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直直望着我,紧咬着下唇,片刻眼睛便湿润了。
李显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定然是自己中毒的事情了。其实他这么爱惜生命的人又何尝不担心了?只是担心又有何用?拿出师傅的气度,李显安慰他道:「别担心,好在这里离孟陵不远,等我们脱了困,我就闯去唐门找解药。」
李忻恬点点头,擦干眼泪,道:「这个『四月丹』我听说过。」
「噢?」于是李显不耻下问道,「你听说过?毒发??是什么症状?」
李忻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以前听大内侍卫闲聊时说的,这种毒药之所以叫『四月丹』,是因为每到月圆之夜发作,共有四次。第一次毒发在丹田,会??化去中毒者所有的内力。」听到这里,李显点点头。难怪楚逸岚敢不带兵士前来,想必是以为他武功已失。李忻恬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第二个月圆毒性会由丹田顺着经脉融入周身,然后??」
「等一下,你刚刚说第一次毒发在丹田?」李显忽然打断了李忻恬,问道,「可是丹田中先是一悸,继而如无数牛毛细针乱刺,又痛又麻?」
李忻恬钦佩的望着李显:「原来师傅也知道这种毒,比徒弟知之更细。也对,你原来是皇帝,而我是王爷。现在你是师傅,我是徒弟。本来你就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嘛。」
「多谢缪赞,不过我确实没听说过。」李显弯下身去,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部曲线流了下来,滴落尘土,后面的话开始断断续续,「我知道??是因为??有实际??经验??」
李忻恬抢上一步扶住了李显的肩膀,惊乱,恐慌,关切,种种表情在月色下分外清晰。颤抖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他张开双臂,紧紧把李显拥在怀中。他的表情从李显的视线中消失了,眼泪继而滴落在李显的背后,湿润了他的衣衫。
内力开始不受控制的散溢出丹田,散功的痛楚让李显只能紧紧咬住下唇,勉强压抑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身体在痛苦中麻木了,意识却在此时分外清晰起来。抽泣的声音不断侵入耳中,他在为谁而哭?为了毒发的师傅,或是前途未卜的自身?无所谓了,现在的李显只能感觉到,从他相拥的怀中传来的人体的温暖。十一年了,母后死去的十一年中,再也没有人这样拥抱过他了。可笑的是,如今给他这份感动的人,竟是当年杀母仇人的儿子。
突然,李显奋力推开李忻恬,直视着他正哭的难看的面孔,说道:「别哭??我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这十一年的功力白白浪费??现在??我就把??所有的功力??都传给你??」
「师傅??」李忻恬张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晶莹的泪珠兀自挂在眼角。
嘎吱??嘎吱??
木轮碾过地面传来刺耳的尖叫声,吵醒了熟睡的李显。感觉身体在颠簸中移动着,他抬手掀开车窗帘的一角,耀眼的阳光便泻了进来。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窗帘,片刻的光亮消失了,宁静扩散在四周的昏暗之中。
背叛??无奈??别离??痛苦??无力??
昨晚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天已明,梦却迟迟不醒。
毒发功散的时刻,李显痛下决心,将全身功力输入了李忻恬的体内。运使之法早已传过他,自此以后,李显十一年练就的功力便属于另一个主人了。与其两个人同归于尽,活下一人就还有一线希望。
李显轻抬手臂,阵阵酸痛顺着指尖传来,虚弱又疲惫,就如昨晚传功完成之时。那时,他浑身虚脱的躺在地上,看着李忻恬盘膝行功,引导体内的功力归入丹田。好一会,他终于睁开眼睛,昔日顽皮的双眸中已多了份内敛的光华,四射的神采。踏着沈痛的脚步,他走到李显身边,让李显把头枕在他的腿上,默默垂泪,盈眶的眼泪顿时模糊了他眼中的光亮。虽然有些犹豫,李显还是把当初他的姐姐,荣华公主托自己送信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了,片刻的恍惚,却没有只字片言的责怪。李显又把自己藏下最后那页以暗号密码写成的信件的地点细细告诉了他,叮嘱他日后去取,或许对他有所帮助。李忻恬点着头,还是没有说话,一双手扶起李显的身体,让他的上半身靠在他的怀中。李显不喜欢这个姿势,严重有损他身为长辈的尊严。不过又不得不承认,这比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要舒服的多了。
透过洞口,可以清晰的看到不断移动着的万千火把,如点点繁星铺散在黑夜中,蜿蜒连绵。黑夜是最好的掩护,李显催促着李忻恬从火把最少的那一侧速速下山逃走。他迟疑再迟疑,泪水再次涌出,最终还是听从了劝告。他们彼此都没有说「再见」,因为不知道此一别能否再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显的世界再次沈入了孤寂之中。
天色将明的时候,楚逸岚的人寻到了睡的正香的李显。听说,引他们发现此处的正是他的鼾声。
那一刻,李显睁大眼睛期待着楚逸岚气急败坏的表情,落入眼底的却是含着一丝惋惜半分柔情的神态。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又何必装出这样的慈悲来?
「你很??果决??」他轻声说着,「中了『四月丹』的毒的武林高手你不是第一个,可是能毫不犹豫的将一身功力传与他人的你却是第一个。」
李显直视着他的双眼,想从中挖掘出多一点失败和挫折感来满足自己的恶兴趣。结果却失望了。李忻恬最终从楚逸岚手指间逃跑了,为何他的眼中映入的却只有自己的身影?李显漠然道:「柔情感化计我已经领受过一次了,阁下若是足够聪明就不必再白费力气,亲自出马使第二次了。李忻恬逃去哪里了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说。」
刚刚略带悲伤的笑容转瞬而逝,下一刻出现在楚逸岚脸上的是以往熟悉的狡诈笑容,轻柔的嗓音再次被肉麻的嬉笑取代。比起刚才失常温柔的楚逸岚,恢复了原状的他反而令李显安心。
「李忻恬小小孩童,手中无兵无权,跑就跑吧。凭这个是打击不到我的,阿离。」楚逸岚虽然口中说的轻松,可是能让他无功而返,李显的心中随之涌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没有了武功,这下你可从我身边跑不走了。来,阿离,我们回京了。」楚逸岚俯下身,竟然用抱女人的姿势来抱李显。无力反抗的李显只得恼火的任由他抱着自己步出山洞。洞外,刺目的阳光洒落大地,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李显仰望着碧空万里,心底一片茫然。他自问也算是通达人情世故,深悉人心险恶,为何却偏偏看不透楚逸岚的举动为何?
忽而,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拉回了李显的思绪。车门打开,楚逸岚抱着水和食物钻了进来,招呼道:「来吃点东西,待会我们再继续赶路。」李显一言不发的接过食物,他却无意出去,坐在身边笑盈盈的看着李显。真是严重影响胃口。尽管如此想着,肚子却无视主人的反感消化了所有的食物。
吃喝完毕,李显抹抹嘴,继续躺下阖目休息。一直如件大摆设般摆在一旁的楚逸岚突然开口问道:「阿离,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回京吗?」
我当然想知道。不过通常别人提出这种问题,就是在等待着对方会问道「为什么」。可惜李显从心底不喜欢让他如愿,于是干脆清楚的答道:「不想。」
低沈的笑声传来,即便阖着眼睛李显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刚刚吃完饭,实在不想浪费食物让自己作呕,于是李显强行从脑海中驱散了这幅肖像图。才想着碰了这个软钉子的楚逸岚总该乖乖离去或是大发雷霆吧,一只手指却覆上了他的唇,顺着唇线的线条慢慢抚摸着。
「好美的唇。」楚逸岚赞道。
一股恶寒油然而生,李显啪的打落了他的手指,睁开眼睛瞪视着对方,不待他开口大骂,眼前一张英俊的脸孔在不断靠近中迅速扩大,终于温热润湿的双唇吻住了他,灵动的舌撬开了齿间双贝,轻轻舔舐着,热情纠缠着,不断求索着。剎那间,眼前一片眩晕。猛然回神,李显对准他的唇狠狠的咬了下去,血腥的味道顿时弥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你做什么?」如一只警觉的猛兽,李显怒气冲冲的瞪着他。旋即又即后悔,不过是一吻而已,最多是反胃半天,又不会少块肉,何必于此时激怒他?人在屋檐下,活命要紧。想到这里,愤怒减了半分。
楚逸岚擦擦唇边的血迹,挑挑左眉,却没有发怒。瘪瘪嘴,他嘲弄道:「当然是接吻了。别装傻了,我绕了这么个大圈子,费劲心思把你弄到手带回京,不是为了这个还能为何?难道弄你回去当厨师吗?」
李显抚抚自己的脸颊,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容颜如何能吸引到这位楚大公子。对于这样恬不知耻的要求,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楚逸岚一人能说的如此悠然自得,理所当然。流落江湖,他早已断了复位之念,一心只求与世无争,平静度日,不想却竟被霄小暗算于先,无耻锁囚于后,剎那间,心中又恨又怒。想他李显毕竟曾是一国之君,王室之后,岂受他区区阴谋篡位的楚逸岚如此要挟!
强压着临近爆发的怒气,李显低沉着嗓子,道:「我既落在你手中,你要杀便杀,可是休想如此羞辱于我。」
「羞辱?我没有啊。」楚逸岚一脸的状似无辜,「我楚逸岚容貌出众,手握天下,如此英雄少年你就不动心吗?你当然会爱上我啦??」他看看李显一脸的不屑,改口道:「好吧,如果你爱上我,我们这就是两情相悦,怎么能说是羞辱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目不识宝,不肯爱上我,那也应形容我为一往情深啊,羞辱一词从何说起?」
「就从你刚刚那番恶心之极的话说起。」李显冷冷的道。
楚逸岚倏忽收起了嬉皮笑脸的嘴脸,双目如两点寒星居高临下的望着李显,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坚决:「羞辱?没错,就算我羞辱你,你又能如何?你武功已废,身中剧毒,落在我手里,就只能任我处置。何况以我的地位容貌,能看上你算你的福分。否则,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有性命在吗?」才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又嘻嘻一笑,柔声说道,「阿离,你刚刚又怒又恨的眼神真是让人着迷,我这么喜欢你,你却看我不上,真是让我伤心欲绝啊。」
「好啊。」李显接话道,「那就请阁下立刻自绝吧,我乐观于旁。」
「好一个无情之人哪,不过就连你对我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我也喜欢。」
变态,自虐狂,神经病。李显在心底暗暗骂着。
「看你这个样子,我倒不忍心强迫于你了。不过你身上剧毒未解呢,一月之后便又要发作了。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可是不会给你解毒的。」
「阁下这种行为似乎就称之为强迫。」
「你也可以不顾性命的拒绝我啊。」楚逸岚笑的甚是得意,似乎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可是第一,楚逸岚并没有只字词组明确说过,只要李显答应了他,他便会将解药奉上。第二,就算他说了,李显也绝不相信。综上所述,这桩很可能赔了自己又折命的买卖李显是不会和他作的。直直的望着他的脸,李显拉长声音说道:「那好,我——不答应。」
楚逸岚的俊颜阴了一下,再阴了一下,忽然转为晴空万里,绽放出阳光灿烂的笑容:「好,太好了。阿离你拒绝人的样子真是太帅了,不愧是我看上之人。我此生所遇之人,除一个人之外,阿离你是第二个能拒绝我楚逸岚之人。倘若你乖乖就范,说不定我吃干抹净也便没了兴趣,如此傲然,才不枉我这一番大废周折。」
「怎么,尊贵如楚丞相也对猫捉老鼠的游戏感兴趣?」李显挑衅的看着他。
「由得你随便说吧,你莫担心,我素来不喜用强,自然也不会用恃强以武力迫你,离下次毒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且耐心等你的答复。」终于,楚逸岚退出了狭小的车厢,留下一室的静寂。只听的车外一声清脆的「出发」声传来,身下的空间又开始了晃动中的前进。李显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车顶中央,不知不觉中唇边露出了恨然的笑容。等我的答复?好,楚逸岚,你耐心的等吧。我李显的性命自己会保全,何需靠出卖自尊活命。
不知不觉,李显唇边浮起冷冷一笑。以血还血,无极不用,这些幼时太傅们所教的话语又浮上心头。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李显没了武功,却决不会乖乖任人摆布折辱。
忽而,眼前浮现出楚逸岚对自己说着「一见钟情」的柔情模样。虽然明明知道那假装出来的情话中难有真心的成分,却是许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着「喜欢」,不由得还是片刻失神。淡淡伤感,终究归于苍凉一声叹。
世事无常,人情狡诈,不过如此。除了被杀的母后,他还能从何处期翼获取一份真诚无欺的爱呢?
贪图尽快赶路,结果当晚一行人错过了宿头,只得露宿野外。马车不止一辆,楚逸岚却偏偏要挤在李显那辆车中睡。车厢虽然宽敞,可也只能刚刚容下两个成年男子并排仰卧。李显实在不想和这「脸皮功」深厚的楚逸岚挨身同睡,只得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歇息。那抢了他睡觉地方的人,却毫不在乎,睡的甚是悠然,直恨的李显咬牙。
刚刚朦胧睡去,却忽然听到楚逸岚一声梦呓。侧耳倾听,叫的却是「阿离」。
「阿离??」
他在叫的是自己?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当初我比不上那个男人??如今我已权倾天下??」
李显伸手推醒他,问道:「阿离究竟是谁?」
楚逸岚似醒非醒:「自然是你了,阿离你问这个作什么?」
李显冷笑道:「你当我是傻瓜吗?我可不记得和你有什么『当初』的往事?也不知道你比不上的那个男人是谁?」
楚逸岚一呆,随即醒悟:「我说梦话了?」他叹口气,忽然又不正经的笑道,「听我梦里叫别的男人的名字,阿离你是不是吃醋了?好生可爱。」
李显又气又怒,暗悔不该招惹这只狐狸。他索性不答,漠然闭上双眼,隔绝了所有的影像。耳边,只有楚逸岚的声音持续传来。
「静坐无聊,倒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谁在静坐?我是在睡觉!」
楚逸岚故意忽略了李显的回答,执意作着打扰别人入睡的乌鸦。
「从前有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他少年英雄,又是武林世家出身,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
「你就直说是你好了,何必作此惺惺之举。」李显打断他讥讽道。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那年我十七岁,约了几个朋友去洛阳游玩,恰逢洛阳花会,便一起去了赏花。花会上的年轻姑娘很多,花枝招展的,同去的几个朋友顾不得赏真花,左顾右盼的只顾赏人。似我这般风流人物,胭脂俗粉焉能入得我的眼?于是走开了一个人赏花。在人群中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了视线。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娇艳无比的牡丹花旁,那个清雅脱俗的人亭亭玉立,如同一朵秀丽典雅的白芍药,分外的醒目。我一时竟看的呆了,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痴痴的望着。」
李显原以为楚逸岚又是说些无耻下流的玩笑,没想到他竟讲起了初恋故事,心中想着,不知是位什么样的女子,竟引得楚逸岚这种色狼动了爱恋之心。他突然有了兴趣,便耐心听了下去。
「看了好一会,我才突然醒悟,美人当前,此时不去亲近,更待何时?我才要走上前去,却来了一个膀阔腰圆的大汉,将手环在了美人的腰间,美人回首,轻轻柔柔报以莞尔一笑。我才知道,美人已是名花有主。」
「可是我却不肯就此死心,花会散后一路跟踪他们,想要查出美人的来历。没想到他二人都是轻功卓绝的习武之人,发现有人跟踪之后,居然毫不费力的就摆脱了我。咦,你冷笑什么?是想笑我轻功不好,还是想说我活该?」
李显答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那看来是没什么错了。」
沈浸在初恋感伤中的楚逸岚似乎没有和他逗嘴的兴致,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我对那超凡脱俗的美人却是一见钟情,不能死心。而后我动用枫叶山庄所有的势力,到处寻找美人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了消息。来回报的人说,在苍岚山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而且,他在山里收养了一个小男孩,每月中都有几天会到这里来。」
听到这里,李显猛地张开了眼睛,深沈的眸子中火光一闪而现。原来楚逸岚在说的人并非什么女子,而竟是他的养父,那个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容貌的神秘男子!
楚逸岚的唇角绽出狡猾的笑容,冲淡了美丽的初恋故事中的感伤之情。
「于是我一边守在苍岚山下的小镇中,一边派人调查那个男孩的来历,期望从他身上知道些关于美人身份的线索。没想到我刚刚开始调查,第二天美人便主动来找我,出现在了我所住的客栈之中。他说,要我停止追查那个男孩的事情,作为回报,他愿告知我他的姓名身份。」
李显的心提了起来,多年来关于养父的疑问始终萦绕心中,如今答案终于呼之欲出了。
可是楚逸岚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蹭到李显身边,把身体紧挨着他,骄柔出一副温柔到恶心的嗓音:「阿离,你冷不冷?不如坐到我怀里来,我抱着你,这样会比较暖和。然后我再慢慢给你讲。」
李显冷然一笑,说道:「你不用吊人胃口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人必是个当时的你惹不起也弄不到手的人物,而且你答应了他绝不泄露他的身份给任何人,对不对?」
阴谋破产,楚逸岚反而施展出『我是无赖我怕谁』厚颜功来,笑道:「不愧是吾之解语花,真是深知我心。知晓了那人的来历后,我着实懊恼颓丧了一阵子,慢慢的也就只能无奈丢开,却又不能完全死心,只能四处收集些与那人面貌相似之人,聊慰相思罢了。」
「一年前,我得到消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进京来了。初开始我也并没在意,直到『迎客来』酒楼一会,我才猛然发现你的眉眼俨然和他竟是如此的相似。」
李显讥笑道:「他是我养我长大之人,又不是我生身父亲,如何会相似?更何况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这种谎话说的有什么意思?」
楚逸岚注视着李显,缓缓摇摇头:「要说容貌自然是不如他娇媚多姿,不过眉眼间确实很是相像。我听说,宠物都会像主人,难道是这个原因?」李显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捉摸着那人的来历,问道:「阿离是不是那个人的名字?」
楚逸岚痞痞的一笑,却不答话。看他的神情,李显心中已经肯定了七八分。阿离??离??猛然间想起一事,脑中灵光一闪而过,难道那人就是??
可是李显并没有把心中猜想的答案说出来,既然从楚逸岚这里得不到验证,也就没必要告知他自己的猜测。楚逸岚却并未发觉他的心思,只是继续叙述着:「初次一见,我不过为你二人容貌之相似所震。及至你来了枫叶山庄,我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追逐着你的身影,你和他自然有许多不同,不似他那般楚楚动人,却又有种不羁尘俗的独特。我内院之中自是不乏美丽姬妾,单说那容华公主何尝不是个绝色?待到与你相比,才发现这些昔日收藏竟是空洞得乏味,再没一人能有你这般宁静如流水,淡泊似浮云般的气质。似这样一颗散发温润光华的夜明珠,我又怎舍得放手?只是阿离你武功太好,难以强留。何况那段日子又正值鱼死网破的生死关头,我也顾不上这些,更出不得乱子。只好想办法先骗你离开,再用些手段把你弄回来。」说着,他抓起李显的右手,笑嘻嘻的放在自己胸前,「喜欢你这件事我却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绝无虚言。不信,你便来摸摸我这急速的心跳。」
「你就不能正经些。」李显挥开那只色狼之爪,冷然道,「阁下故事编够了,我也累了。我要休息,不要再来吵我。」
「难得我这般对你坦诚相待,剖心挖腹,情意绵绵??」一口气罗列了几十个成语,楚逸岚又夸张的一叹,做出一副怨妇般的模样,才继续道,「你却还是不肯信我。」
李显侧目冷笑:「你要是和我异地而处,这么一番『深情的情话』,你信吗?」
楚逸岚却毫不在意,嘻嘻一笑:「说来说去,你还在怪我给你下毒的事。若是为讨你欢心,我本该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不过今晚我既已破例和你说了这许多心里话,不妨再多说一句。怪只怪你武功太好,我放在身边怎能安心?那日『迎客来』一见,我就已知道,你不是个慕恋繁华富贵之人,对我又似是没什么好感,我这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未必能吸引得你自愿留在身边。」修长凤目闪过一丝狠绝狡诈之色,「偏偏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看上眼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留着你的武功,日后也是麻烦。以后你跟着我,自然吃穿不愁,无人敢欺,又要武功来作什么?」
继而,楚逸岚迅速又换上了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花花公子式嬉笑面孔:「我正正经经的和你说了这许多实话,你还不信么?太也让我伤心欲碎了。看在我一片痴情份上,宝贝儿,你就从了我吧。」
初开始李显还在琢磨着他破天荒的一通感情自白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番话中,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听到最后这几句,见了他一副无赖面孔,却又忍不住勃然大怒。自己定是疯了才去听他的胡言乱语,说到底,他也不过因自己与初恋之人面貌有几分相似,图着一时新鲜,便使出下流手段弄回去玩弄些时日罢了。想及自己堂堂皇室之后,却被人当作男宠般侮辱,更觉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显本是性情平和冲淡之人,极少发怒。只是不知为何,却每每被这楚逸岚轻易的便挑拨得怒火冲天。
第五章
一路马不停蹄,一日后便赶回了京城。路上楚逸岚自然少不了借机骚扰,李显却只是冷冷的应对,暗自筹划如何脱身。
对于楚逸岚如此急于回京,李显猜想他在朝中的地位定然仍不稳固。回京之后,他便安排李显在枫叶山庄住了下来。吃穿住用,一任最佳,加上一连数日楚逸岚都未出现,李显也乐得趁机好好享受一番。
如此过了七八日,身体已经完全复原,虽没了内力,被人家好吃好喝的养着,人反而白胖滋润了些。只是楚逸岚迟迟不曾露面,令李显不免焦躁起来。任凭他有千条万条计策,如此被人当成头猪似的圈养在屋子里,也终是无从施展。仆从们得了严令不得与李显交谈,每每李显打听起朝中形势,他们只是摇头。要他们叫楚逸岚来,又众口一词的推托说丞相事忙,要公子耐心多等几日。说着,脸上堆满暧昧笑容,倒好像李显是被冷落的小妻子一般。
这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屋外的小花园鸟语花香,可是楚逸岚不准李显出屋,他只得隔了窗子远望,想象着置身其间的光景。正在遐思中,远远的一个身影躲躲藏藏的走近。靠近些,才发现那竟是程令遐。
行到离窗几尺的距离,他藏身在树后,四下看看,确定了园内无人,方才急步来到窗外。
「李兄??」一个「兄」字吐了一半便没了声音,他微抬着头,紧咬着下唇,目光下垂,落在了窗棂上。
「怎么,有话要和我说?还是有话要和窗棂说?」
听到李显略带讥讽的口吻,他迟疑了片刻,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倘在往日,李显早已想方设法的温言安慰,此时却定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共处的日子就似难以散去的云雾依然笼罩心底。他的纯真,曾经是李显最美好的幻想,这一切,都已被事实残酷撕破。李显对他又是憎恨,又是伤心。想要冷言相向,见了他的面,却又居然都说不出口来。
「我??有话要和你说。」程令遐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想??道歉的。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这些都是唐老奶奶逼我做的??不,我不是说自己没有错,我知道??总之,我很抱歉??」
「你没有回家吗?」李显打断了他,冷冷问道。
「家?有回去,爹很高兴看到我毫发无伤的回去,还有娘。」说道家人,程令遐有些兴高采烈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收敛了笑容,低着头继续说道,「可是我很担心你,所以我和唐老奶奶说要跟着楚丞相学做些事,她听了挺高兴,就放我来这里了。还好你没有被杀??」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只有双唇还在不停的一张一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此刻落在李显眼底的他,似乎仍是当初深爱的那个人儿。对于楚逸岚的欺骗,李显可以毫不迟疑的深恶痛绝,对于他,李显却终是难以凝聚起那样的痛恨来。蓦然间,刚硬的心肠稍稍软了下来,李显放缓了口气,问道:「你又来做什么?楚逸岚叫你来打听李忻恬的行踪?」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突然,程令遐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急切的说道,「这次没有人让我来向你打听些什么,真的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告诉楚丞相你的真实身份,一点点都没有告诉过他。」
李显微微点头,这他相信,否则如今他焉有性命在?
「我向后爹要『四月丹』的解药,可是他说他没有,解药在唐老奶奶手里,我想找她去要,可是后爹不准我去。我又担心你,不知你有没有事情,就只好先来了。」
「李某竟有这般荣幸吗?那你的阿香呢?可以放下她不管吗?」李显冷笑道,带了几分试探。
「她??」片刻失神,程令遐喃喃说道,「她嫁人了??我离开孟陵的那段时间,她嫁人了??唐老奶奶原本不同意我们的事情,可是她说,只要我按她的吩咐办好你的事情,回去后她就给我去提亲??可是阿香却已经嫁与他人了,嫁到其它地方去了??我不该骗你的,真的是??报应??」
「她是自愿嫁人的吗?」
「什么?」程令遐一愣。
「我是说你离开孟陵不到一月,偏偏她就在这段时间嫁人了,你不觉的时间太凑巧了吗?」忆及那位固执刚硬的唐门掌门人,李显说道,「依我看,以唐老夫人性情,她既然认为你的阿香不配嫁入唐门,就不会改变初衷。阿香于此时远嫁他乡,十之八九于她有关。」
程令遐低头默然,一时无言。许久,他抬头勉强一笑,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还能如何?总是我们俩人没有缘分。如果当初我没有昧着良心答应唐老奶奶去骗你,或许我们还不会分开。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报应来的好快啊??先说你的事吧,我想先帮你逃出去,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会??」
「逃?」李显截断了他的话,双手扶在窗边,抬首望着远方天空,「楚逸岚三番两次侮辱我,更下毒废了我一身武功,我岂能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跑?何况四月丹之毒不解,逃出去又能如何?我不会就这么轻轻易易的一走了之。」话至此处,一时胸中豪气勃发。转眼望去,只见程令遐神色迟疑,似有话要说,便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那??我就说了。」他顿了一下,笑道,「从前你说自己做过皇帝,可我总觉得不像,我虽没见过皇帝,可总想皇帝应该是很威严的那种人,你却凡事随遇而安,随便的很。刚刚听你那几句话,倒真隐约有些皇帝的味道。可是你真的不打算离开枫叶山庄吗?」
「要走,但不是逃走,我要楚逸岚亲自送我离开这里!」
程令遐疑惑的望着李显,神色半信半疑。李显莞尔一笑,程令遐毕竟与楚逸岚不同,看来这次他是真心想帮自己。他的目光越过对面之人的身影落在了花园深处。不知自己一生是否真的与皇位有缘呢?
程令遐离去后,傍晚时分,庄中四下忙碌起来,原来是楚逸岚回来了。黄昏时候,晚饭摆了上来,比往日还要丰盛些,碗筷也多了一付。李显正想着楚逸岚要来,便只见他一身纯白烫金边的束腰长袍,跨着轻快的步伐由门外走了进来。才要开口说些什么,被李显一摆手拦住了话题:「阿离,真是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如果是这一类无聊的调笑,楚丞相还是免开尊口,留着力气吃饭吧。」他讥讽道。
楚逸岚哈哈一笑,拉过把椅子,紧挨着他在饭桌旁坐了下来:「阿离你越发懂我的心了。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没点,你便通了,你说我们这该叫什么呢?」
「我叫通达,你叫无聊。」李显拿起碗筷,开始闷头吃饭。
今晚的菜色不错,再和他说下去,白白糟踏了自己的胃口。
可惜楚逸岚的想法明显和李显相左,一边用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魔音入耳,没练过「闭耳功」的李显想不听也难。听了一会,倒觉得此人也有些真才实学,本以为他一介江湖武人出身,最多识的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罢了,没想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肚子中颇有几滴墨水。
当年养李显长大的那个人学问虽好,可一月间不过匆匆聚上几天,哪有时间闲聊这些?与程令遐同行时,一路上大多是李显说他听,诗文歌赋对方都没有兴趣,只能随便聊些家常。好久没和人海阔天空的随意畅谈,李显没想到自己竟被楚逸岚勾起了聊天的兴趣。也罢,趁此机会展展毒舌也好。
「古来诗词虽多,大约也就分为两种,或婉约,或豪放。这说来也自然,美的范畴可以分为阴柔与阳刚两种,天孕众生也是分为阴阳男女,就连武功内力也是分为纯阳和纯阴两种。诗词婉约者,偏重阴柔之美,大多一昧的催人泪下。以我看,还是豪放者意境更高。譬如这首《黑漆弩》:『金鳌头满咽三杯,吸尽江山浓绿。蛟龙虑恐下燃犀,风气浪翻如屋。』何等的气势磅礴,壮怀激荡。」
「这话可就不通了。」李显哼了一声,驳道,「男女是分阴阳,诗词美学单走纯阳或是纯阴却落了下流。真正高明的武功在于阴阳相济,诗词意境也是如此。《黑漆弩》虽有快意之美,却无婉约相称,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词句。有一首《调笑令》不知你没读过吗?『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苍凉冷峻,兼以淡淡凄迷,豪中带婉,婉中透豪,这才是上佳的好词。不过像你这般武林出身的武人,原也不能强求你懂这些。」
「你是笑我不懂文人雅致了?好,一会我们斗茶如何?且看看谁输谁赢,你再笑不迟。」
「哼。」李显冷笑一声,「何必要斗,单凭你这一句话就知你落了下品。斗茶实为品茶,意在品评茶质优劣,修身凝神养性。像你这样比武似的拿来决胜负,不是凡夫俗子附庸风雅又是什么?」
楚逸岚嘴角牵动几下,勉强笑道:「阿离,你今晚好像是剑拔弩张,专以嘲弄我为乐啊。」
「这话又错了。世间万事自有黑白公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平日里你耀武扬威,以权势压人,无人敢对你有半句反对之言。难得有我这一正直人士点醒于你,纵没有古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也该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亦不为过,反倒说什么嘲弄,这不是黑白不分吗?」
「巧舌如簧,你这是在借机发泄怒气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我这里自讨没趣?」虽然大事尚未得解,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武功被废后的不甘倒也驱散了几分。
窗外,天色渐暗,一轮明月跃出云端,洒落一片银白光芒。侍女们点起了蜡烛,烛光落满一室。
透过半开的窗子,李显把目光移向窗外的小花园,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繁花锦簇。
循着他的目光,楚逸岚看看窗外美景,继而笑道:「在屋子里待了这许多天,你也闷坏了吧?可想出去走走?」
正中我意!李显虽然心底暗暗高兴,面上却仍淡淡的一幅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说道:「随便吧。」旁边一个伶俐的侍女早递上两件披风,楚逸岚接过,亲手为他披上一件,便拉着他出屋而去。
金秋季节,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进了花园,周身立刻已满菊花的芬香,一丛丛一簇簇的各色菊花好似女娲练石的五彩岩浆,又如蓬莱仙阁的七彩霞光,于月色下流光溢彩,剎是美丽。
楚逸岚眼角含笑,微有得意之色,借机握了李显的手,引他踏着花间小径一路行去。
李显几次想甩掉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都未能如愿。又不想于此时惹恼他,只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平白又被这只狐狸占去了许多便宜。
微凉夜色如水,由掌心传来的人体温度,竟是意外的温暖。
只一会,花径到了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木制红色凉亭,凉亭四周栽满了簇簇淡白的花朵。李显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楚逸岚答道:「是园丁从大内引进的品种,听说是显帝年幼时最喜欢的花。名字我倒不记得了,不过此花娇不若海棠,艳不及牡丹,香不比菊花,看上去毫不出众,真不知名贵在何处?」
「是吗?」李显装作无意的走到一簇花旁,俯身仔细看看,然后看似随手的折下了一枝。楚逸岚在一旁晃着脑袋,啧啧有声的说道:「草木本有性,何求美人折?」
「阁下这句诗不对景,我可不是什么美人。何况有花堪折直序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既喜欢,我这便叫人多采些,索性连根拔了,种在盆里,送去你屋里,可好?」
「人生在世,不可过贪。不当取者不可取,这道理君不知么?此花生自天然,离了这生养大地之土,滋润万物之风,必不可活。我岂能为了娱己私念,坏它根本呢?」
楚逸岚嘴角抽搐一下:「话语双关,你是在说这花呢?还是说你自己呢?」
「万物之理本相通,随你怎么想吧。」拎着这枝花,李显转身回屋而去。今晚,不知能否顺利出得此庄?
身后,楚逸岚却兀自立于花丛边,默默的仰望冷寂星空,不知是否真的在沈思李显之语。
夜深人静之时,李显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屋内一角的案桌上,摆放着今晚他所折的那枝花。轻抚着那洁白剔透的花瓣,他自言自语的说着:「莫笑言,莫笑言,此花的名字,还是我当年所取的。一晃十余载了,没想到今天又要靠你了。」摘下一朵白花,他把它放入杯中,一饮而下。
「不好了,离公子得了急症,快去请大夫来,快去。」
「丞相,丞相知道了吗?谁去知会一声啊?」
「水,水,拿水来!」
「混账,打洗脸水来做什么,拿喝的水来!」
李显半闭着眼睛,卖力的做出痛苦万分的表情。眼前灯火通明中,无数丫鬟仆从的人影晃来晃去,慌乱一片。仆人们对于李显和楚逸岚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只道新来的离公子是少庄主的新欢,亲眼目睹了两人今晚的『恩爱一餐』之后,如何能不为李显此时的『急病』而惊慌。
只一会功夫,楚逸岚便带着庄里的大夫赶了过来,程令遐也跟在后面。一向注重外形的楚逸岚此时蓬乱披散的头发尚且未曾来得及梳理,半披的衣衫说明了他来的何其匆忙,焦急的神色流露在那张通常不会有正经表情的脸上,莫名的,竟让李显有了一丝的感动。
虽说楚逸岚废他武功,可是相识以来,他却也放过了若干次杀自己的机会,几次相处,也是对他百般体贴,终究也不算慢怠于己。纵是作戏,可是自母后去世后,自己一生之中,又有几人这般对他柔情细语的关心过?
大夫把过脉后,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楚逸岚慌忙问道:「大夫,究竟是什么病?可有大碍?」
大夫恭身答道:「离公子的脉相时强时弱,时有时无,看病人的样子又很是痛苦,此病甚是罕见,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从未诊治过,实不知该如何用药。」
「听说过?在哪里听说过?都听说过些什么?可有性命之忧。」楚逸岚连珠箭似的问道。
既然担心我有性命之忧,就该给我解毒。李显暗暗想着,又故意大声哼了两声。
大夫答道:「回丞相,我听说显帝年幼作太子之时曾经患有此病,至于其它的,小人就不知了。当时为显帝诊治的太医姓胡,是宫中首席的太医正,如今还在宫里,恐怕只有他能医治此病。」
「既如此,赶快去太医院传胡太医过来!」楚逸岚喊道。李显赶忙又连哼了三声,一直默默站在人群中的程令遐突然开口道:「丞相,一往一返的叫太医过来只怕耽误了病情,何不直接送离公子去宫里就诊?」说完这两句话,他调皮的眨眨眼。楚逸岚背对着他,一双眼睛一直关注的看着李显,不曾看见他这个小动作。他一脸的得意之色却完全落入了李显的眼底。哎,只不过是按照我给的暗号,说了两句我教他的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点事情若再办不好,岂不也太笨了吗?
楚逸岚听了此言,二话不说,拿起件厚斗风把李显裹起来,双手抱起他就往门外走去。上了马,楚逸岚一夹马鞍,跨下的骏马一声长嘶,直冲而去。一路上风声呼啸过耳边,隐约中似乎还有他的喃喃自语:「阿离,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进了皇宫,胡太医很快受召而来。十余年未见,一直居于宫中的他除了略见苍老外,并无大的改变,倒是他却未能认出李显来。把过脉之时,趁着他挡在身前遮住了楚逸岚的视线之时,李显把早已备好的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手中。常处于宫中之人皆知当说者说,不当说者不说和谨言慎行的道理,胡太医微微一惊,又仔细端详了李显一眼,立刻恢复了平静,收起纸条,回身对楚逸岚说道:「这位公子的病情确实与显帝当年的病一般无二。」
「那你还不赶快开方用药!」
「是,是。」他开了张药方,拿给了楚逸岚。楚逸岚看过之后,不放心的问道:「就这些?都是些安神补养的药物,这有用吗?」突然他想到一事,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他已病入膏肓,根本无药可治了吗?」
「不,不。」胡太医看了卧床的李显一眼,忖度着答道,「此病??一两个时辰发病期过,自然就好了??原本无需用药??这药,不服也可。」
「可是他现在这么痛苦就没有办法了吗?」楚逸岚坐在床边,轻抚着李显散落在枕间的长发。胡太医偷瞄了李显一眼,摇了摇头。
屏退了胡太医,楚逸岚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依然静默的坐在床边注视着李显。
算算胡太医的那一两个时辰的发病期也快到了,李显渐渐降低假哼的音量和频率,最后终于假寐起来。
楚逸岚抬起李显的手腕,像是怕吵醒病人似的轻轻把把脉,脉象已经恢复正常,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着:「还好,还好??」
还好?只怕明天你就不会再说这句『还好』了。莫笑言,此番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李显带着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回忆起往事。
莫笑言,原名笑颜,是西方一附属小国欣国进贡的花卉。据说关于此花在当地有一段缠绵悱恻的传说,因而被奉为欣国国花。
不过此花看似无奇,貌不惊人,香不宜人,李显的父皇命人将它栽种在御花园后,便无人再关注于它了,不想此花的生命力却极为顽强,始终不败,渐渐成为野花一样的存在。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显把它放在茶水中饮下,才发现此花的特异之处。它可令饮用者的脉搏在短时间内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却对人体无害。
发现这个秘密后,李显不禁对这小花另眼相看,给它起名莫笑言。宫中人只道李显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无深意。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胡太医!
身为太子时,每天五更起身,又是晨读又是功课,整整一天不得清闲。更倒霉的是,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忙碌不堪。有时厌倦了读书,李显便饮下此花,串通了胡太医装病歇上两天。因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李显和胡太医知道此奇症的病因。而刚刚李显塞给他的纸条上所写的就是三个字『莫笑言』。
确定李显无事,楚逸岚却还迟迟不走,借着灯光怔忡的望着他,复杂的眼神中似是纠结了某种混乱的情感,无从发泄,却又难以言喻。渐渐的,那神情转为一片温柔之色,于摇曳灯影中越发柔和起来。他呆呆的望着李显,双唇三番几次嗫嚅,最终却只淡淡的说道:「还好你没事,阿离。」
这声音全不同于他昔日的轻浮狡诈,竟是不尽的温柔。
李显心中有事,也是难以入眠。听了楚逸岚这句话,心中居然猛然一震。他本对楚逸岚既憎且恨,此刻却不由得生了几分惆怅之情。
『喜欢』这两个字他也不知听楚逸岚对他说了几百遍,从没放在过心上。今晚见他为自己焦急担心的样子,反倒隐隐有些高兴。思及自己这些年的孤苦伶仃,万千思绪再难平静。
猛然心头又是大震:不可,这当口我怎可为他一句心血来潮的话就心软下来。似他这般心思玲珑狡诈的公子哥随口一言,也信得吗?此时若是放弃计划,难道真要沦为他人男宠不成?
两人各怀心思,再也无人开口。天色就在这样的沉重中逐渐明亮,过了好一会,门外一个侍从清亮的声音说道:「丞相,是上朝的时辰了。」
「噢。」楚逸岚似是突然回过了神,答应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的站了起来。临行前,又屏退了屋内的所有人,叮嘱要李显好好休息,不得打搅。
又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了,晨晖中,一个人走了进来。李显张开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胡太医,我们有十一年不见了。你那迎风流泪的老毛病可曾治好?」
胡太医全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低声哭着:「皇上,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呜??」
李显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可是老臣思念皇上啊,十一年啊,老臣足足有十一年未睹圣颜了。」从小看着他胡闹长大的老太医泣不成声。
李显笑道:「是我刚刚说错了,哪里有十一年啊,昨晚我们不是才见过的吗?」
胡太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抹干了眼泪,问道:「皇上,您怎么会和楚丞相在一起?他怎么又叫您离公子?」
「说来话长了,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李显此时无心细说,又问道,「胡太医,如今朝中情势如何?」
「这个??」胡太医沈吟了一下,说道,「对于现在的显帝的真实身份,朝中李姓亲贵颇多怀疑,连老臣也觉得他行为之间破绽很多。不过朝中的其它大臣大多站在楚丞相这边,京中兵力大都掌握在他手中,大家敢怒不敢言。还好他掌政之后力求稳定大局,不曾有所杀戮,朝中形势虽然不稳,倒还无大碍。」
「原来如此。」李显点点头,吩咐道,「胡太医,你想办法支开外面的人,我要出去。」
胡太医依言出去,只听他急声道:「离公子又病发了,你,快去拿着方子抓药。你,去太医院取我的医箱。还有你,愣在那里作什么,去敬事房多打些热水来,还有干净的毛巾,要备上二三十条。」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胡太医转还回来,说道:「外面已经没有人了,皇上要去哪里啊?」
「去上朝。」
「上朝?」他吃了一惊,「您要去三圣殿?去做什么?」
「当然是——」李显冲他顽皮的眨眨眼,拉长声音说道,「当然是——去取回我的皇位了。」
依然是那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依然是那些低声敛眉的臣子,依然是那张几易其主的龙椅??
换上太监服色的李显一路感慨着。明知此时决非伤怀感叹的好时机,再次重回童年的故里,历尽沧桑物事人非的情感却不由自主的一股脑涌了上来。
「做什么的?」在三圣殿的后入口处,几个持戢的兵士拦住他。
李显晃晃手中蒙着黄布的托盘,逼细了嗓子答道:「奉皇上圣喻,咱家是去取奏折的。一会殿上议事要用的。」兵士听了不敢再多耽搁,收起了手中的长戟慌忙放行。
李显学着太监的样子道了声多谢,便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行去。走过后殿时除了几个小宫女外没遇到什么人,他心中暗暗一喜,再穿过前面的长走廊便是正殿的议事厅了。想到自己那张仅坐了三天的龙椅,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齐大人,此议不可,『永不加赋』乃我朝开国圣祖皇帝的祖训,岂可随意更改?」
「可是朝廷支出日益增加,历位先皇在位时,田赋虽从未增加,其它名目的赋税却日益增多,且无统一制定的税率,混乱不堪。与其如此,不如免除各项杂税,将其统一摊入田赋。既便于管理,又可使有田有业者多摊些税收,减轻生活贫困的百姓的负担,岂不两全其美?」
李显甫进得大殿,便只见一长一少两位大臣正争得面红耳赤。
楚逸岚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定定的望着地面,一副神游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两位大臣的奏议听进去。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昨晚彻夜未眠?果是如此,那真是——活该了。李显放轻了脚步,一步步的向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走去。
低着头神游太虚的楚逸岚却是在担心阿离的病情,时而皱起眉头想着如何延请大夫,根治他这怪病,时而担心着那胡太医别是个庸医,这病若是有碍性命怎办?好容易弄回来的宝贝,自己可还连碰都没碰呢。
时而,又对耳边不断的争论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龙椅上穿着龙袍的家伙眉眼清秀,白白净净,只是神色木然,没有半分的英气逼人。对于两位大臣的各持己见,不时向楚逸岚投去求救的眼神,在没有任何响应的情况下又很快恢复了近似木头摆设的状态。
「砰」的一声,李显已把手中的托盘重重的放在了龙案上,满殿的争吵霎时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齐的望向他,连楚逸岚也从沈思中抬起头来,刚刚攒起的双眉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舒展开来,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几乎要张开呼唤他的名字的双唇在片刻的停顿后又闭了起来,疑惑和不解闪现在亮华双眸中。
阿离?他来这里作什么?
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最终与楚逸岚对视了,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火光迸射,李显笑了,笑的很冷,楚逸岚也笑了,却笑的温柔,温柔的让他反胃。
没有片刻犹豫,李显猛然掀开覆盖在托盘上的黄布,剎那间惹来殿内一阵惊呼。
布下覆盖的,是上古传承昭示无上皇权的玉玺!
在二皇子烽发动宫变的那天,显帝和这方玉玺一起失踪,音讯全无。烽帝登基之后只得重新雕刻了一方玉玺,使用至今。
「各位大人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李显问。
没有回答,每个人的目光都定定的落在玉玺之上,只有楚逸岚仍然将目光锁落在李显身上,嘴角的笑容多了份了然的神态。
玉玺!姓李!难道阿离竟是那李显?可是那人又如何会收养一个被逼退位的皇帝?难道他和皇室也有什么关联不成?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身着四蟒五爪亲王服色的老者步出了人群,操着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确实是中原相传数千年的玉玺,你从何得来?」
李显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寒暄道:「三皇叔,十一年不见,你依然矍铄如昔。我小的时候,你还总是抱着我出宫游猎,如今可还去吗?」老者身体一颤,瞇起双眼默默的注视着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青年,似在努力回想着昔日怀中那个顽皮孩童的容貌。
李显继续说着:「当年二皇兄宫变,我被迫逃离皇宫,临行之前我便将玉玺藏于宫中一处隐秘之处,以期有朝一日它能为李显证明身份。十一年,我这一走,整整走了十一年。可笑这十一年间二皇兄为找出这方玉玺派人寻遍天下,却不知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要找的东西就一直静静的沈睡在他的眼皮底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更有几个楚逸岚的心腹武将握了长剑,面目狰狞的便欲冲过来,一副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却被楚逸岚一个手势阻止了下来。
李显心中暗暗发笑,好沈不住气的武人,这般举动无异于默认了他的身份。
好久,殿内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三皇叔捋着一把白胡须,又问道:「不错,这玉玺当年确是和显帝一同失踪,不过请问阁下如何能证明你是玉玺的主人,而非从旁人处得来的。」
他虽未承认李显的身份,语气中却不由自主客气许多,李显知道,他已信了五分。而他,是现在的李氏族长。
「这个容易,那晚我骤遇大变,先母于我眼前被杀,当时身上的龙袍染了鲜血,后为顺利逃离宫中,我将龙袍脱下,也藏在了宫中某处。」
三皇叔叫了几个太监和侍卫,让他们按照李显所说的地点寻去,过了片刻功夫,几个人一路小跑,便捧着李显当年的龙袍回转来。三皇叔仔细审视着这衣衫,继而抬起头来,又吩咐道:「去传御造坊管事的太监来,有话问他。」
不一会,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太监行了进来。他品位低微,从未进过这三圣殿,此刻骤然被叫了来,一时不明就里,又见殿内气氛凝重,更加慌张起来。正要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乍然间看到三皇叔手中所捧的龙袍,即刻僵在了原地。
此时无人有心挑剔他的君前失仪,更何况此时连哪个是君都未曾弄清,又该向谁行礼?三皇叔沈声问道:「你就是御造坊的管事太监?你即刻去查查纪录,看看十一年前显帝失踪时所穿的龙袍是何人所织?即刻来回。」
「不必查了。」老太监说道,「回王爷,当年的那件龙袍就是奴才所织。」
「你肯定?」
「是。那时奴才刚刚选进御造坊,显帝失踪的那天御造坊将奴才第一件织得的龙袍进上,显帝穿了之后,还夸奴才手艺好,重赏了奴才。」
三皇叔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过来看看,可是这件龙袍?」
老太监恭恭敬敬的接了来,仔细翻检了半天,回道:「回王爷,确是这件无疑。」
「滋事体大,容不得半天差错,你能确定?」
「奴才以性命担保。奴才自己的作品,怎能认不出来?何况又是奴才的第一件作品,分外的花费心血,天下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
李显冷笑一声,如炬的目光如一柄冷剑射向占据了他的龙椅的冒牌假货。对方畏惧的缩起了肩膀,终于抵受不住这目光的逼视,连滚带爬的让出了龙椅,瘫软在地上。好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的确是最适当的傀儡,但也是最容易坏事的傀儡。李显大大方方的坐回了他的龙椅。
迟疑了片刻,三皇叔还是恭身问道:「请问??陛下,您的额头上可是有一块伤疤?」
抬手拨开鬓角的一缕青丝,露出额角的一处伤疤,昔日狰狞的伤痕在岁月的洗涤下已蜕变为浅到难以察觉的痕迹,李显从未像此时这般庆幸过它的存在,以及背后的这段故事。
「我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趁着支开身边太监的时候去学爬树,结果却被你碰见了。三皇叔你在树下一叫,我心里一慌,便从树上摔了下来,额角鲜血直流,我不敢让父皇知道,不肯宣太医,还是你悄悄的给我敷好了伤口。你一边包扎,我一边哭着求你千万别告诉旁人。三皇叔,这件事你从没和别人说起过吧?」
当年树下的那个中年,有着和蔼的容貌,魁梧的身材。阳光下,他伸开双臂,一脸焦急的抬头仰望着枝叶间淘气的孩子。岁月,夺走了李显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带走了那个叔叔的健硕。都说人生有情,岁月无情,只有历经了离别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再也没有了最后的怀疑,三皇叔率先三呼着万岁跪了下去,以李姓皇族为首的殿中大臣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有的涕泪横流,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心有不甘,更有的幸灾乐祸的望着楚逸岚,最终偌大的殿中只余下了楚逸岚和十几个武将依然挺立在原地。武将们紧紧握着腰间佩剑,目不转睛的望着楚逸岚。
李显知道,即便夺回了正位,他还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帝。以楚逸岚此刻在宫中朝中的势力,倘若他骤起发难,加上潜伏京旁的枫叶山庄,即便有李姓皇族的支援,只怕也未必胜得了他,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夺位,是着险棋,也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走的棋。
李显与楚逸岚的目光再次相遇,穿过空间的距离,纠结在彼此之间。奇怪的是,从他的眼中李显找不到鱼死网破誓死一搏的决心,找不到棋差一着为他所骗的懊悔,那双微微瞇起单凤眼清亮的如一泓深泉,看不到深处的边岸。终于楚逸岚缓缓的抬起了手,一时间李显摒住了呼吸
然后楚逸岚——摘下了坠着闪亮的珍珠乌冠,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你赢了。」他沉沉的笑着,带着一分宠腻般的笑容,却没有失败者应有的沮丧。
没错,我赢了,不,是朕赢了!抚摸着身下明黄的龙椅,剎那间,李显的心猛地一痛。
这痛,从何而来?
——还好你没事,阿离。
昨晚的轻言曼语还言犹在耳,那一刻心中荡开的柔情还不及彻底散开。
李显默默俯视着殿下黑压压的人群,透过殿门仰望一角狭窄的天空,忽而醒觉自己虽是逃脱了楚逸岚的魔掌,可归隐山林的梦想终于还是远去了。冰冷的龙椅后的重重责任,复又压在身上。自由,似乎再次可望不可及。
第六章
楚逸岚的主要势力在军队,接下来李显迅速囚禁了他和他的属下,出乎意料的是,在解除他的部下的武装时居然丝毫没有遇到抵抗。过于顺利的过程,让李显莫名的产生了种种不安和猜测,夺回皇位的喜悦丝毫不能冲淡心头密布的阴霾。
京城内外及邻近地方驻扎的军队是守卫京城的重要兵力,这部分军队早已落入楚逸岚的掌握。清除了护卫他的军官,军队的上层职位便空缺了出来。如果要坐稳皇位,李显理应派出自己的心腹填补空位,将京城的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此时除了白发苍苍只会开药方的胡太医,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思虑之下,李显把这部分兵力暂时分散交给了三个王叔,令其互相牵制。但是如此一来,这三人便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原本投靠楚逸岚的文官们纷纷见风使舵,投避于三位王爷门下。
结党营私本是朝廷大忌,偏偏此刻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待到明春的文武科举结束之后,从中再选些青年俊才收入自己麾下,慢慢收回王权。
忙乱的一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刻接近尾声,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踏着一地的银白,李显向着楚逸岚的囚禁处行去。枫叶山庄那晚相遇,孟陵城附近重逢,都是在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命运逆转的今晚,居然又恰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脚步,微笑着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错般的纠缠,似有冥冥的巧合,这样的缘分,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呢?
孽缘?猛然间,李显从这不恰当的比喻中惊醒,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感伤。四月丹,这纠缠在他骨血间的剧毒还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岚的上泗院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琴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树影婆娑,夜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夜鸟啁啾合鸣。好一曲《九转绿意曲》,李显不由叹道,难中之人还能有弹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广,心机之深,实非寻常江湖草莽,阴险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预料,小看不得。
推开屋门的瞬间,楚逸岚右手一划,一首《九转绿意曲》堪堪结束。抬眼望见李显进来,一丝浅笑划过唇角,精亮的光华闪过双瞳深处。继而熟悉的狡诈乍现笑中,带着三分轻佻的调笑,他问道:「阿离,你来看我了,我便知道,你舍不得我,定是会来的。」
「你知道朕来做什么,拿四月丹的解药来,朕饶你性命。」骤然换了自称,反而有些不习惯。
「解药?我——不给!」
「不给?」李显寻了张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朕就无法可想了吗?告诉你,朕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派人去孟陵唐门。没用的,你夺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抢先传了过去,他们现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轻轻划过琴弦,拨弄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种无言的嘲弄,「这样挺好,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日死,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吗?好生令人感动。千年之后,楚逸岚和他心爱的阿离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亚于梁祝奇缘的千古绝唱。」
他没一分正经的嘻嘻笑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显。
而被注视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张面皮!
打点起全部的耐心,李显尽量平静了语气道:「你虽然废了朕的武功,可也多亏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从中取巧夺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胜负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个同归于尽?」
他了然的一笑,道:「阿离,我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了解你们这些宫廷中长大的皇家人处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决不会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你解毒?」有一句话,他却并没说出口,你又怎知胜负已定?
不错,斩尽杀绝是生活在阴谋与陷阱密布的宫廷的第一准则,所以李显决不会饶他活命。关于这一点,他倒觉得把失去武功的敌人当宠物养着玩,明明阴谋篡位却又留着前皇族不杀的楚逸岚与傻瓜无异。
被他说中了心思,李显也不觉尴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哪。离下次毒发也只剩下几天了吧。」
李显细细辨认着他的语气,除了那惯有的调笑和几分的漫不经心外,什么也找不出来。是什么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无畏?还是留有后手的万全?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李显站起身想要离去时,却突然为楚逸岚的问话停下了脚步。
「烽帝??你要杀了他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李显回身一笑,杀气顿现,「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儿子,那个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为徒,还救过他一命吗?」
李显挑挑右眉,奇道:「你这不会是在为烽帝求情吧?」
楚逸岚难得的露出了丝苦笑,盈盈双瞳中透着苦涩的味道。几缕月光自半掩的窗叶间照落,微风吹入处,映着屋内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双往日极尽讥诮嘲弄能事的饱满的唇此刻却散着淡淡的惆怅。看尽了他嬉笑怒骂的种种表情,此刻却犹如万年冰山骤然浮出水面,让李显看到了隐藏之后的另一种感情。
「也是,你们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亲情。你要杀他就杀吧,我又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
本已想要离去安息的李显又坐回刚刚的座位,兴趣盎然的打量着眼前的阶下囚。
「其实,朕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问题吧?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如何?」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对视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楚逸岚并没有很不给他面子的把实情挑破,还是挑起了意义分明的讥讽的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义,李显掰着指头说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却没有杀他,他的子女中荣华公主是自杀,安王又得以逃走。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对方要杀他,可是你非但没有借刀杀人,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江南,借朕之手一路护送他回来。这原本只是朕的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从程令遐那里得到证实。第三,刚刚朕试探着说要杀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你既要篡夺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血脉?」
「很好,你接着问。」
「还有,那日朕于朝上揭穿假显帝的面目,你大可不必坐以待毙,倘若你誓死一搏,纵然不能取胜,也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何况李氏一族的实力已大大减弱,京城附近又是你的势力范围,未必便一定落败。朕此举不过行险,你这么配合倒让朕惴惴难安。」
楚逸岚沈吟了一下,收敛起笑容,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显轻轻点点头。
「你确定想知道?」
李显不耐烦的点点头。
「那好,我——」楚逸岚拉长了声音,「——不告诉你。」
跌倒!就知道和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和他浪费着许多唇舌?李显气愤的站了起来,拉开门离去的瞬间,楚逸岚却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等一下,李显!」
被他用那甜甜腻腻的声音叫惯了「阿离」,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叫着自己的本名,李显反而觉得好不自在,充满了疏远感。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曾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目光之中,关切之意拳拳。
「这个朕知道。」李显回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恼怒,至于突然冲动起来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激动起来也没有发现,「李忻恬现在流落在外,消息全无,没有人证物证,朕平白无故的如何动他?」
被人家用这样的口吻对待,楚逸岚反倒瞇起了双眼,笑吟吟的望着对方:「怎么突然不高兴起来?」
突然醒觉到自己的失控,李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觉可笑。回过头,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直视着楚逸岚,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完全不相符的话语:「你把四月丹的解药交出来,朕自然会高兴起来。朕已经派人盘问过枫叶山庄的下人了,原来楚老庄主早在一年前就过世了,你却秘而不宣,很是奇怪。不过这倒也不关朕的事情。既然没办法用你父亲来做要挟,朕只好随便抓了几个你的亲信属下,还有姑表亲戚。你一天不交出解药来,朕就只好一天杀一个,给阎王殿多送些人口去。」
楚逸岚无奈的一笑:「聪明如你,也用上烂杀无辜的招数?昏君烂杀,可是亡国之音哪。」
「你带兵作乱,朕本就该定你诛连九族之罪。何况朕手中还有程令遐,不信引不来唐家的人!」
「既然你要诛我九族,那我更不能给你解药,至少还能拉你陪我共游黄泉美景。」楚逸岚展开畅快明朗的笑容,似乎一对情侣正在计划明天的郊游远足。
李显忍不住问道:「那晚我假装发病时你尚且真心焦急,如今难道真的要看我死?」
楚逸岚却淡淡回道:「既然你知我为你真心焦急,为何又要骗我害我?」
他顿了顿,敛了淡漠,复又笑道:「今日殿上见了阿离你的风采,真让我倾倒。若是早些见了你这般光华照人,说不定我倾慕你的才干,便不会再动其它情欲妄念。可惜如今却晚了。我这一生,从未这般屈辱的输过!」手指划过琴弦,发出几声刺耳的声音。内力到处,五弦俱断。
可是楚逸岚脸上,却嬉笑依旧:「兵法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阿离你倒给我好好上了一课,总算见识到了何谓谋攻。我对你又是用毒又是相迫,如今想来倒是落了下品,难怪不能降服你这条真龙。」
「这可是认输的意思吗?」
「输了便是输了,何需认与不认?我只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便好。」他瞇起眼睛笑着,「还记得吗?我说过,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看上眼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且越是难弄到手的便越是有兴趣。阿离,我对你倒愈发是爱不释手了。」
李显鄙夷道:「你对他人便只有玩弄吗?就没动过真情吗?」
「世事如游戏,玩弄与真情,又有什么区别?没想到,阿离你还这般单纯。」他歪着头,露出风情万种的灿烂一笑,「真个让我越发喜欢你了。你说,这算是真情还是玩弄呢?我倒觉得,这是真情。」
「无耻!」
「承蒙夸奖。」楚逸岚笑道,「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就赌是我先改变你的淡漠,还是你先改变我的无耻。赌注嘛,就用那解药。」
李显哼了一声:「无聊,朕和你这阶下囚有何可赌?」
「那就再赌大些也无妨,便用一生为注如何?」
李显淡然道:「既然你执意不给解药,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朕不会坐以待毙的,只好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望着李显离去的背影,楚逸岚轻抚着那断了弦的凤尾瑶琴,露出了阴狠无比的神情。忽而云开雾散,又挑起兴致昂然的一笑。
原以为那只是一颗有着幽明光华的夜明珠,清清冷冷,淡淡漠漠,可以安静的收藏在内院深处,陈列于美丽的姬妾之间。及到李显用计骗得自己送他入宫,又于今日朝堂上不费一兵一足,轻轻巧巧的便取走了自己精心筹划方得来的地位。见识了他过人才智,才赫然发觉此人竟还内敛了万丈光芒,蕴藏在平凡之下。一昔放射,眩比朝阳,灿若彩霞。那一刻落入楚逸岚眼底的李显,宛若浮云中一条金色游龙,骄然的身姿划过天际,深深震慑了他的灵魂。原来自己无意中看上的,竟是一个绝世珍宝,独一无二。
除了他楚逸岚,又有谁有资格和能力降服如此珍禽?
「一生?这赌注似乎不错呢。奇货可居,倒也值得。李显,我非随口笑言,你也千万勿要忘了今日之赌。日后我可还等着与你分个胜负呢。」他自言自语的笑道,「除了谋攻,兵法里还有用间一计,下一轮的智斗将始,有你这般对手相陪,倒也不致无聊。」
他习惯性的去拨弄琴弦,这才想起五弦已被他亲手所断,不由叹道:「有趣的东西果然不该轻易损坏,也该珍惜一二才是。」
可惜他的个性,从来不知珍惜为何?对于想要的东西,只有不择手段的夺取。
李显步出上泗院的时候,恰巧程令遐正等在外面。蓦然间被他全不同于布衣时的威慑神情所震,程令遐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身为帝王,自然不能搀扶一个跌倒的臣子。李显伸手想扶,顾及周遭人的目光,终于还是没有伸手,只好装作没有看到,迈步便走。
行了几丈远,心下迟疑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又回转过来,扶起了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程令遐。可是程令遐却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眨着不解的双眼,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刻,李显只觉得阵阵寒意顺着愣在半空中的右手直传到心底。
孤家寡人,那是他幼时习字时,最先学会的四个字。从前只觉为帝者自然不同于常人,高高在上的孤独内心,无所不用的残忍手腕,都是治事者所必需的。一番尘世游,却突然发现这是个何等悲哀无奈的位置。
初秋的夜晚,冷月当空,刺骨的寂寞。
独自回到寝宫时已近三更,李显并没有立刻安置,屏退了屋内的两个小太监,他坐回了书案前。略显凌乱的书案上摆放着两迭奏折,较高的一迭是他已经批完的,另一迭还没有批覆。书案中间摊开着两个黄色封皮的奏章,正是他离去前所看的。一个是刑部和大理寺会审后所上的折子,奏请诛杀楚逸岚全族。李显粗略估计了一下,倘若照准此折,被牵连诛杀的人只怕有五六百人。他方才重新登基,此时正是应该安定民心,重整朝政的时候,实在不宜大肆杀戮。可是想到了他体内未解的四月丹,他又不由想到,倘若利用这些人能从和楚逸岚交换解药岂不是一举两得?正是有了这个念头,今晚他才去上泗院的。一天杀一人的要挟其实只不过是个试探,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他岂能不知非刑杀人的害处?可是哪想到楚逸岚竟是丝毫不把全族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便秉公处置吧!李显一边想着,一边提起朱笔在奏折的最下面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杀」字。红色的墨汁犹如淌过的鲜血狰狞着自己的存在,李显稍一迟疑,人是要杀,但何必株连如此之广?他提起笔来,又在后面加上了「只诛直系及首恶,秋后问斩,余者罪名由刑部定夺再报」的朱批。
另一个奏折是御史李非凡所上,内容却是进言不可杀烽帝。所陈的理由不外是兄弟同根,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其实最令李显挂心的却是那句「楚逸岚一乱臣贼子尚且保全先烽帝性命,不伤其骨血,今帝乃先烽帝之弟,岂可妄开杀戮?」
这也是今晚李显前往上泗院的另一个原因。从楚逸岚那片刻流露的不忍中,李显隐约悟到些什么,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可是层层迷雾却毫不留情的笼罩在他面前,他伸出双手,却始终抓不到最后的谜底。层层相扣的情节像是少了关键的一环,始终连接不起来。凭着直觉,李显知道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是他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缺少了它,他就无法解释楚逸岚不合情理的举动。
李显握着朱笔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笔尖上的墨汁溅落在奏章上,开出一朵血般艳丽的花形图案。弑母之仇,岂能不报?何况为了日后朝居稳定,又怎能留下这般后患?
思及那下落不明的徒弟,李显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很快,脑海中闪过二皇兄持刀杀母的那一幕,积蓄了十一年的弑母之仇此刻全部涌上心来,蓦然他的心肠又狠硬了起来。
清明的月光轻柔的落在身上,烛光中,灯芯不时发出哔哔的爆裂声。李显睁开眼睛,才发现夜色愈加深重了,快四更天了吧?他提起笔,在御史李非凡的奏折上飞快的批覆着。烽帝封为落王,改幽禁于郊外行宫中。
至于日后,一杯毒酒,无声无息的送他上路便是。
解决了这两份奏章,李显唤进来宫女为他更衣准备安睡。纤纤玉手熟练的解着他的衣扣,又脱去了他的外衫。一股处女独有的幽香悠悠飘来,令他一阵心猿意马。
二十三岁的男人会有性欲是理所应当的,李显也不是圣人。都说帝王后宫三千佳丽,而他的后宫却还徒有虚名,空空如也。在早婚的王室,二十二岁的帝王,本应连儿女都有一打了,可笑的是,他在性事方面居然还是个完全的生手。
在迎客来做厨师的时候,他也几次有过去妓院勾栏之所解决冲动的念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用钱买来完全没有感情存在的性事是他所不齿的。说起来,被楚逸岚强吻的那一回,竟然还是他的初吻!
想到那唇齿缠绕的温热感觉,李显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怦怦跳了起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困惑的想着,生理的冲动居然让自己如此失常,看来也该立几个后妃充实一下后宫了。他低头看看正在为自己擦手抹脸的绿衣宫女,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双长长的睫毛正在不停的眨动着。算不上绝色,但也是个标致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李显柔声问道。
女孩急忙惶恐的跪了下来,低着头结结巴巴的答道:「我??不,是奴才,奴才名叫翠微,李翠微。」
不算大度得体,不过也还朴实。李显点点头,继续说道:「朕封你为贵人,今晚你就留下侍寝吧。」
从宫女一跃成了嫔妃,面对意外的封赏翠微非但没有立刻欣喜若狂的磕头谢恩,反而从刚刚的张惶中突然镇定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坚定的决心直直的望向李显,清澈的瞳仁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奴才不能奉旨。」虽然声音不停颤抖,翠微还是继续说着,「请皇上恕罪,奴才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我们......早定下婚约了。」瘦小的身体在话音停止后仍然不住的抖着,李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她所抱持的,是必死的决心。
屋内一片宁静,翠微所预期的天庭震怒迟迟没有到来。年轻皇帝的双眼无声的望着她,可是其中却没有她的身影。帝王的思绪,已经穿过了眼前的女孩,飘向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
爱情,那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能让一个弱小的女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还是一生中最甘美的甜蜜?
蓦然间,眼前浮过昨夜自己装病时,楚逸岚一声声的唤着自己阿离的样子,还有那双轩昂凤目中满载的依恋和柔情的眼神。
李显迷惑了。奸诈狡猾的楚逸岚,虚情假意的楚逸岚,偶尔多情的楚逸岚,众多的面孔一一划过他的眼前,闯入了他的脑海中。几番交手,各有胜负,虽是敌人对手,李显也赞赏他的足智多谋,现在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他似乎并不真的完全了解。
耳边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皇上——」,李显这才想起脚边所跪的少女。他低下头,温和的一笑,说道:「你不必怕,下去吧。」
翠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直到李显再次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她才如获重释的磕头谢恩离去。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唯有摇曳的灯火将李显孤寂的身影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曾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
蓦然间,唯一能回忆起的楚逸岚的诚恳的语调浮现耳边。李显皱起了眉头,他踏着大步重新回到桌边奋笔疾书。直到一封给少林方丈灵慧大师的信件写好,他才微微松了口气,放下笔快步出门,唤来侍卫命人悄悄送往少林寺。
第二天,显帝颁下圣旨,封少林方丈为护国法师,拨银修葺少林寺。
为稳定人心,中毒之事李显不能声张,只能派人暗中捉拿唐门之人。数日后,三名唐门徒弟自动归降,表示愿弃暗投明,帮助缉捕唐门掌门唐老夫人。解药虽没到手,可是胡太医在他三人的辅助之下,于第二次毒法之前及时配出了抑制四月丹毒性的药丸。剧毒一时无碍,李显逐渐心安,开始杀异己,收大权,全心处理朝廷政务。朝廷内外,逐渐恢复秩序,万事很快重上轨道。显帝的才智,得到了众臣的认可。
不久,邻国忽儿敕之王普番遣使臣来表上书,希望将长女萧萧公主嫁与显帝为妻,共修两国之好。两国通婚,洪王朝史有前例,加之李显有意借此婚事壮大自己的势力,于是下昭应允。一月之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护送萧萧公主入京,京城内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宫内,忙碌不堪,准备着显帝迎娶新后的大典。
洪王朝第一代皇帝曾经在《礼注》中写过:「帝之大婚,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同尊卑而亲之,成男女之别,立夫妇之义,而后父子君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遵循祖宗遗训,洪王朝的皇帝大婚典礼是历朝历代中礼仪最为繁浩的。
李显大婚的这天,刚过五更天,贴身太监就来请起了。他揉揉朦胧的双眼,看看太监们高高举起请他更衣的礼服,心中突然一片茫然。
真的要结婚了吗?今天,他就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女子共结连里,修永世之好了吗?
他会爱上她吗?她又是否能真心爱他?
昨夜他睡的很晚,困惑着同样的问题的他辗转难以入眠,内心为责任所困的迷茫软弱却又无人可以倾吐商议。孤枕难眠中,他披衣起身,漫无目的的在宫中散步。跟随的太监侍卫们见他心绪不佳,无人胆敢靠近。他只能在冷月下独自漫步,盼着这无由来的感伤早早散去,还回一个坚强的帝王来。
停下脚步抬头看时,却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来到了囚禁楚逸岚的地方。那一刻,竟忍不住有种想进去的冲动,抓着他聊上几句,听他弹弹曲,吹吹笛,或是谈诗论词斗嘴。便是听他说些无聊调笑也好,至少可以驱散心中寂寞。
他在上泗院外站了很久,露湿重衣,终究还是没有进去。离去时,只是苦笑自己何其无聊。
迷茫和感伤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很快李显便从昨夜的回忆中完全清醒过来,用完全不带感情的语调命令道:「洗面,更衣。」
大婚的礼仪很复杂,从临轩命使,纳彩,问名,祭礼,纳吉,纳征,告期一直到正式的册后仪式,每道工序都有一套郑重繁缛的仪式。等到皇后身披霞披凤冠,乘着舆车进入皇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按照祖制,由尚官在皇帝的寝宫陪伴新皇后,等待皇帝的驾临,而皇帝则要在正殿赐宴众臣。
殿庭之中雅乐齐奏,百官朝集,仪仗就位。高高的龙椅上,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的李显还是振奋起所有的精神,尽力把自己装扮成精神矍铄的样子,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座下的大臣们也赶忙随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到唇边,李显却只是做个样子,滴酒未喝。他体内的「四月丹」之毒未解,虽然胡太医已经用药强行压制下毒性,却反复叮嘱他解毒之前最好不要沾酒。
放下酒杯,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却没有发现程令遐的身影,自从那日他从囚禁楚逸岚的地方出来时遇到他后,李显发现程令遐开始躲避自己。就像程令遐曾经说过的,一无长处的他却对善与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而忙于政务的自己又哪里分的出时间和心思去哄他高兴,自然也就只能顺水推舟的冷落着对方。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知不觉中爬上了李显的唇角,寡人,寡人,难道身为皇帝就命中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从很小的时候,李显就已经知道了。
悠扬的雅乐还在高声演奏着,李显看看殿中的众臣,突然有种晃如隔世的陌生感。一种深深的被困感油然而生,小小皇宫如是金玉囚室,封锁了通往自由的路。
很快李显又把这番脱轨的心情强压下去。他知道,一个帝王是不被允许软弱和放纵的。
李显嘱咐太监总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后,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开的了大殿。带了几个随从,沿着被灯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寝宫。他的脚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够安寝之前,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洞房仪式规矩,想到这些李显便觉得麻烦,他只想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好好清静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要进寝宫前,他突然发现宫门外的阴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程令遐。李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十一月的夜晚冷风刻骨,程令遐的脸颊冻的通红。他牵动几乎冻僵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是想去来着,可是后来我听说开宴之前皇帝要先赐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没去。本来想来这里闹洞房的,可是守卫的卫兵又不让我进去,我正犹豫怎么办时,你就来了。」
李显不禁莞尔一笑。平常百姓家成亲是有亲朋好友闹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没听说过允许做臣子的随便来洞房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脑袋是怎么构造的,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闹洞房就算了吧,天气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显安慰了两句,起身便走,走出了两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回头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时辰还早,不如进来坐坐吧,朕叫人准备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跟了上来。
李显不忙着回洞房,带着程令遐来了寝宫的偏厅。太监送了几盘点心瓜果上来后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李显笑道:「朕本来刚用过膳,看你这种吃法,倒觉得自己也饿了。」
本是说笑,程令遐却真的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李显,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吃??一起吃吧??」
李显只得接过了点心,轻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问道:「这阵子没看到你,都在做些什么?」程令遐皱着双眉,努力的回想着:「吃饭??睡觉??逛皇宫??」他搔搔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只得补充了一句,「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吧,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显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后那句谎话,只是道:「朕这段日子太忙,也没顾得上你。你这样子每日闲散也不觉浪费时光?不如朕给你封个官职,出来做事吧。」
程令遐听了缩缩肩,连连摇头。
李显奇道:「难道你不愿意做官?」
程令遐点头道:「嗯,我不想做官。这一个来月有好多官员被杀被关,我看着觉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担心身家性命。」
李显的脸色一沈,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怪朕杀人太多。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烽帝夺未登基后也一样大开杀戒,杀光了朝中所有反对他的人。朕远离朝堂十数载,虽然后来取巧侥幸夺回了皇位,可是朝中举目皆是楚逸岚的人,朕不杀光了这批人,如何坐的稳皇位?」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非是我残忍好杀,而是居上位者必须如此,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为之啊。」
「那你为什么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虽然没解,可是现在也不必担心它发作,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个皇位不放?」
李显一愣,一时语塞。
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笑道:「傻话,皇帝岂是说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皇权更迭,岂能儿戏?」
「可是??」程令遐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几句话,说给以前的朋友二狗听,所以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每次你说『朕』这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陪我游山玩水的你了。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觉得,这种生活真的不适合你。我知道你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你当初为求自保要夺回权力也无可厚非,可是杀了这许多人,身边再无一个可信朋友,这样的生活你快乐吗?你不作皇帝不成吗?你不作,总还有人能作,想作吧?」程令遐顿了顿,迟疑的道:「李兄,你就没想过退??位??吗?」
区区两字,如霍然霹雳划过黑暗天幕,照亮了前路。
总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该作个好皇帝,却没想过,母仇已报,传位,让贤,又有何不可?习惯了海阔天空生活的自己早已不再适合帝王生涯了。于向往自由的自己,此位既是负担,何不一笑放下?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是程令遐这白痴几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剎那间,李显顿悟,眼前豁然开朗,不由朗声一笑,终于释开了心中所惑。再开口时,连称呼也已换了。
「令遐,今晚李某承教了。只是现下还非时机,待朝局彻底稳定下来后,我便??」
话还没说完,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李显刚要发怒,仔细一看,闯进来的却是太监总管胡敝,他心头不由一沈,不好的预感立刻如阴云般密布脑海。他还来不及询问,胡敝已经用惊惶之极的声音尖声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点说,说清楚了,谁死了?」李显问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刚刚在正殿里用宴的大臣们??都死了!」
第七章
「都??死了?」李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大臣中,有这一个多月来他亲手拔擢上来的能臣干将,还有李氏亲贵,皇族显要,甚至还有掌握京城防务兵力的三位皇叔,这些人??全部??死了??
酒??是那杯酒!
电光火石般,李显的脑海中闪过自己未曾沾唇的婚酒。天子赐酒,无人不饮,一定是有人在那酒中下毒,而自己也是侥幸才逃过一劫,否则当胡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尸体了!
逼宫,又是逼宫!可是这次觊觎这个皇位的人又是谁呢?
「去传御林军统领贺之平,朕??」李显的话还没有说完,轰天的骚乱已经四起,遮掩住了他的声音。他瞿然开目,快速步出房门,立在丹柱旁极目望去,远处冲天的大火映红了无月的夜晚。
继而,城北响起了爆炸声,将在冬夜中静静沈睡的京城撼地一震,接着西边又是一团火球,炸雷般的响声不断。李显不及细想,京城东南边的方向也起了火,这次的火光更亮,浓烟冲天而起,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
接着,便听到宫外四处响起奇怪的号角声,一长一短的声音此起彼伏,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宫外御街坚硬的石板道,还夹杂着妇女惊恐的尖叫声,孩子害怕的哭声。
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和不安的混乱中。
敌人算计好毒发的时间,已经在四城中同时动手!
宫门炸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深宫大内在喊杀声中骚乱一片,满宫到处人影幢幢,鬼哭神嚎。太监宫女没头没脑的大声叫嚷着,四处逃窜﹔灯烛在混乱中被碰翻了不少,刚刚还灯火通明的皇宫沈入了黑暗中。
「妈呀——」胡敝尖着公鸭嗓子惊叫一声,已经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程令遐惨白着脸,几步奔到李显身边,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嗫嚅着双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张大眼睛望着李显,却惊奇的发现李显唇边浮起一丝了然的浅笑,似乎眼前一切都和他无关般超脱。那笑容中,三分苦涩,二分自嘲,却又有五分的解脱。
「令遐,刚刚你不是还说朕不适合做皇帝吗?看来有人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四十五天,这次朕的皇帝生涯比上次还长了不少嘛。」
结束了,四十五天的第二次皇帝生涯,看来就在今晚幕终。心底,却没半分遗憾,反是一片轻松。
他猛地拉起程令遐的手,说道:「走,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皇宫被破,不能再留了。」
「可是??你的新皇后??不管她了吗?」
「那不是真的皇后。」李显一边说,一边快速除下衣衫,换上了便装。
作乱的兵士还没有攻到寝宫附近,远处是喊杀声震天,这里却是诡异的安静。李显拉着程令遐,穿过条条曲转的回廊和宫间小路,在黑暗中快速前行着。
「你说她不是真的?」程令遐边走边问。李显点点头,答道:「你听到刚刚奇怪的号角声了吧?那是忽儿敕国的军角。所以在寝殿中等我的也绝不可能是忽儿敕的萧萧公主了。」
「忽儿敕?你是说在作乱的是忽儿敕兵?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程令遐惊异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格外刺耳。相比之下,李显的声音却镇静的很:「是我大意了,楚逸岚提醒过我小心大皇兄,我派人查过,忠亲王的兵力主要在南边江浙一带,京城附近并无他的势力,加上他人又在京中,所以我就一时放下心,集中防范他在南边的异动。我没有想到,他会勾结忽儿敕国逼宫作乱。」
程令遐急道:「你还是没说这些忽儿敕兵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李显转过头,双目在黑暗中灼灼放光:「大婚!这次远道而来驻扎在京郊的送亲队伍足有五千余人,而京城的守军不过三千,加上御林军也才四千而已,如果这些马夫,仆从,使臣全部都是忽儿敕精兵假扮的话,就足以在混乱中拿下京城!」
李显长叹了口气,脚下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忽儿敕国与我国世代交好,我的祖母就是从忽儿敕国嫁来的公主,我的体内也是有忽儿敕血统的。若没有一定的好处,普番王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担心??」
「啊!」程令遐一声尖叫打断了李显的话,他凝目看去,灯火晃动中,一队忽儿敕兵出现在了不远处,看到他们两人,已经提着刀子围了上来,那刀上鲜血淋淋,不知已砍杀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是汉人,杀了!」领头的军人一声厉喝,一个的兵士立刻举起刀砍了过来。
李显一手推开了程令遐,同时自己侧身闪避,刀锋擦面而过,两缕头发随风飘落。那兵士见李显堪堪避过了这一刀,自觉在上司面前失了面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再次揉身扑了上来,一把沉重的大刀舞的密不透风,虎虎生威。
眼前的忽儿敕兵武功虽然不弱,可在李显看来除了臂力惊人外也不过平平。他内力虽无,可武功招数尚在,一侧身,避过第一刀的同时已从地上捡起了根树枝,尖端穿过刀式的空隙,一戳便点中敌兵胸前的要穴檀海穴。倘若树枝上带了内力,这一下便可要对手的性命。纵然毫无内力,李显这重重一戳也令对手身体一软,一阵闭气,缓缓倒了下去。
周围几个敌兵见生此变,大吼一声也纷纷举刀围了上来。
李显没了轻功,无从闪避纵跃,索性以逸待劳,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右手树枝不断晃动,速度虽然不快,却招招直指对手刀法中的破绽之处。
围攻者只觉一根树枝在周身大穴来回晃动,如影随形,始终摆脱不开,只能一边用忽儿敕语高声怒骂着,一边绕着李显来回奔跑,却无法近身。这样来回奔上几圈,加上大刀分量沉重,体力大减,喝骂声渐低,刀法也随之逐渐呆涩起来,破绽越来越多。
李显知道时机已到,暴喝一声,长枝代剑,伸展猿臂,几招之间便将围攻的敌兵一一点倒。
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忽儿敕兵,李显长长舒了口气,好险,还好没有遇上真正的高手。该死的楚逸岚,若不是他废了自己的武功,区区几个夷蛮士兵,何需对付的如此艰难,险象环生!
他扔下树枝,正要招呼程令遐继续赶路,身后却突然传来鼓掌声。
枝影摇曳,月黑风高,四下喊杀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此时传来的鼓掌声是何其的诡异!
李显缓缓转过身。
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出现在他身后的,正是他刚刚在心底痛骂的对象。
黑暗之中,楚逸岚一身素白,冷风掀起衣衫的一角轻轻飘扬,一袭素装衬得他愈发飘逸闲适,俨然一位误入尘俗的绝世贵公子。他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不知装了些什么。白玉雕成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中盛满幸灾乐祸的神色。
「好功夫,好招式!精彩,精彩!」
被废掉自己武功的罪魁祸首称赞好功夫,李显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询问楚逸岚是怎么逃出上泗院的,转念一想,宫中大乱,忽儿敕兵全力追捕的人自然是自己,哪会顾及自己的阶下囚。以楚逸岚的武功机智,要想逃出来未必困难。
只是他又来找自己作什么?赶尽杀绝,以报前耻?看样子又不像。李显心里疑念重重,面子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说道:「花拳绣腿,哪里入得了楚大公子的眼。」
「怎么会呢?阿离你那双白玉凝脂般光滑的玉手,两条健硕修长的双腿,还有两腿上浑圆的双丘,丘间??啧啧??都是我的最爱,每每令我魂牵梦萦,怎会入不了我的眼呢?阿离你真是多虑了,你以为我变心了是不是?」又是一副调戏妇女的无赖口吻。
李显冷笑两声,问道:「楚公子,你于此危困险境之中来寻李某,究竟意欲何为?你要是想落井下石,趁机取我的性命,那就动手吧。楚公子这样的高手,难道还把我这样一个身无内力之人的武功招式放在眼里吗?」
楚逸岚做出一脸哀怨神色:「阿离,我们好久不见,都说小别胜新婚,可你非但不像从前那样拉着我说些体己话,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死啊杀啊的,这岂不是故意伤我的心吗?」
一旁程令遐怀疑地看看李显,似乎在犹豫着楚逸岚那番话中有几分可信度。李显一个暴栗立刻敲在他的头上。
「既然楚公子不是来取我性命的,那便就此告辞。」李显转身就走,程令遐赶忙急步跟上,怯怯的轻声问道:「李兄,他怎么说你们小别胜新婚啊?难道你们真的???」
李显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楚逸岚的暧昧笑声,几根青筋暴跳出来。
楚逸岚几个起落抢在李显前面,拦住了去路,笑道:「阿离,你走错路了,这条路是往大内深处去的,出宫的路是反方向才对。」
李显冷冷的道:「我认得路,不劳你费心。」说着企图绕过楚逸岚继续前行。几次转换方向,都被楚逸岚嘻笑着拦了下来。
楚逸岚略一思索,抬头笑道:「我明白了,宫内定是有条通往宫外的暗道,说不定十一年前你逃出宫就是用这条秘道呢。难怪满皇宫的忽儿敕兵在拿你,你却毫不着急。难为我怕你出事,还这么急匆匆的赶来保护你。你倒好,如此见外,都不和我说。」
李显于沉默中注视着楚逸岚,忽而正色道:「你猜的没错,我是有出宫的办法,不劳楚公子费心保护。借此机会,我也有两句话想和楚公子说清楚,以前你给我下过毒,还废了我的武功,不过我复位后也杀了你不少部下。你族里的人都被囚在天牢,我还一个没动,值此混乱之夜正好可以救出他们。咱们的帐也就算是两清了,彼此互不亏欠。从此以后,我还隐姓埋名去过我的山野生活,楚公子你也请自便吧,就是不要再跟着我。」
本以为楚逸岚又不知会说些什么疯言疯语,没想到他居然痛痛快快的答道:「好,我答应你。」接着便闪身让开了路。李显奇怪的打量了他几眼,也不再说话,抬腿便走,心中却在暗暗纳闷,不知对方又在玩弄什么花招。
果不其然,才走出几步,便听的楚逸岚在身后放开声音大声嚷道:「喂,我还有句话要说,李——显——」
这个混蛋,分明是想把忽儿敕兵引过来!李显回过头,只见一队在不远处巡逻的忽儿敕兵已经闻声包抄过来,杂乱的脚步声砸在青石板地面上格外清晰。
敌兵约莫二十多人,李显自忖此刻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对付,恨恨地看看楚逸岚,他却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笑,一副『你可以求我帮忙』的狡猾神情。
李显叹了口气,说道:「楚逸岚,你不觉得这么做太卑鄙了吗?」
楚逸岚耸耸肩:「可是有效啊,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忙?」
遇上这种无赖,李显也只得无奈的点点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好,记着你说的话。」
楚逸岚一声清啸,提腿踢翻了一个忽儿敕兵,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大刀,施展出五合六行刀法,一柄大刀在他手中犹如有生命一般,幻化出万千刀影,形成一个个美丽的银色光圈。
李显知道他是有意在自己面前卖弄,也不由得为他精湛的刀法暗叹了一声。
区区忽儿敕兵如何抵挡的了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高明刀法,刀锋所到之处,立刻鲜血飞溅,二十几个强悍的士兵顷刻间尸横遍地。
楚逸岚把染满鲜血的大刀扔在地上,笑道:「现在我可以收回你欠的人情债了吧?」
「楚公子有什么吩咐?」
楚逸岚突然欺近李显身前,一手暧昧地揽在他的腰间,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间。李显与他对目而视,却惊奇的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完全收起嬉笑不正经的面孔,乌黑的双眸中光华毕露,灼热的望着自己。
那一刻李显以为他灼热的吻会落下。可是楚逸岚却只是一字一句的说道:
「让我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宫内这条秘道极为隐秘,长达数里,直通城外,就连李显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个皇帝挖掘的。十一年前,那个人救他出皇宫时,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这条秘道的存在。
三个人出秘道时,天色已经泛白,一夜劳顿奔波,程令遐已经困顿不堪,一边瞌睡一边跌跌撞撞的走路。
李显也自觉疲惫,看看天色将亮,对楚逸岚说道:「那边有个废弃的茅舍,我们先躲上一天,等到天色黑了再赶路。」楚逸岚点头应了。
进了茅屋,程令遐立刻蜷缩在屋角沉沉睡去。李显靠坐在墙边,闭目休息,却不敢睡熟。朦胧间听到楚逸岚的脚步走出屋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一只手轻轻的推醒他。
「来,喝点水吧。」
李显看着他手中的陶罐,却不伸手去接。
「怎么?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怕我又下毒啊?」楚逸岚挑挑眉。
「没错。」李显冷笑一声,推开了他的手,「楚逸岚,你死缠烂打得跟着我究竟意欲何为?」「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阿离。」
楚逸岚一副无辜的神情,「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也有错吗?」
又是这一套!从这个男人嘴里就永远吐不出一句正经话来吗?李显愤怒的轻哼一声,又阖上个双眼,索性眼不见为净。
一阵衣料悉嗦的声音,楚逸岚挨着李显坐了下来。看看对方一副老僧入定,打定主意不理睬自己的神情,他扬起性感的双唇,牵出一个狡诈的笑容,突然按住李显的肩膀,头一低,强压在李显的双唇上,毫不客气地掠夺着他的吻。
滚烫的气息喷薄在脸颊上,灵活的舌头继而侵入口内,执着的纠缠着他的唇,他的舌。刚刚还在小心防备楚逸岚的李显,剎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继而难以隐忍的怒火从心底慢慢升起。
没有挣扎,李显知道以自己此时的武功无力对付楚逸岚,任何无用的挣扎,只会换来更多羞辱。看准时机,他冲着楚逸岚的舌头猛地咬了下去。早有防备的楚逸岚机敏地缩回侵略的舌,李显的牙齿便落在他的唇上,咬出一个清晰的齿印形伤口。
楚逸岚也不生气,指着自己的伤口,调笑道:「等会那小子醒了,我就把这个伤口给他看。你说那个蠢货能不能猜到这是谁干的?」
李显反唇相讥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吾宁与愚者为伍。」
「你啊——可知道自己为何丢了皇位吗?」
没想到楚逸岚突然换了严肃的话题,李显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等着他自问自答。
「你这个人呢,实是太过善良正直了,也不知是天生,还是远离庙堂时养成的。有和别人勾心斗角的本领,却没有和别人勾心斗角的心思。要是你从心底抗拒这些人与人纠缠的事情,怎能防备得了别人的冷箭?要对付你,机智勇猛皆不需要,只需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便成。如你这般人物,若生在政局稳定之时,还能做个贤明的守成之君,生在现在,哼!两次被逼退位的皇帝,倒是可以加载史册,引为后世之戒了。」
话虽刻薄,却是李显第一次听他长篇大论说了这许多的正经话。细思之间,也不得不承认此言一针见血,正说到他的痛处。
若是大皇兄堂堂正正打起旗号,起兵造反,自己未必会输给他。可是对方却选了卑劣的手段,一夜之间夺走皇位。回想起来,自己几次栽在楚逸岚手上,又何尝不是输在些下毒之类的小手段上?他一向自恃武功机智均不输人,每每摆开阵势想和敌人正面交锋,敌人却绕开他的锋锐,跑到他背后捣乱。
正在沈思间,耳边突然又传来了楚逸岚的声音:「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连手,我帮你把皇位再夺回来?」
李显没有立刻回答,他默默的注视着对方,在楚逸岚的双眼中,同时闪烁着戏谑和诚挚。他一时搞不清楚,究竟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论楚逸岚是哪一种态度,他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要。」李显的声音透着无比的坚定。
当得知忠亲王逼宫篡位时,李显的心中便有一种奇妙的解脱感和庆幸。
不能解脱的权位责任紧紧缠绕着他,迫使他用冷硬包裹起自己。洒脱逍遥不能不收起,心痛的时候却还要高举屠刀。第二次被逼退位,没有第一次时的不甘愤恨,这是否也是一种成长和收获?
经历这许多,这一趟尘世游不算白走。连皇位亦能放开,终是修得了份真洒脱。他又怎会再次步入泥潭?更何况,在楚逸岚故作闲适的神情背后,他捕捉到对于权力贪婪而热烈的渴望。
顿了顿,李显轻声问道:「是我一直瞒了你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害你丢了丞相之位,你不恨我吗?为何又要来救我?」
李显诚心相问,楚逸岚却只是调笑道:「我这么爱你,怎会舍得恨你?」说着,又死皮赖脸的凑上来,轻吻着他脸颊。
李显推开他,轻轻一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天黑之后,三人继续上路。一路上沿途都有缉拿李显的榜文,也遇上过几次官兵,均是楚逸岚出手,毫不费力的打发了。行了数日之后,终于在楚逸岚护送下到达了目的地——少林寺。
李显的父皇生前与方丈灵慧大师曾是方外之交,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一个避难的去处,李显早有信件交与灵慧大师,请他在万一之时收留自己。
弄清楚李显不是看破世事要剃度出家,楚逸岚这才停止了百般阻挠,送他进寺。
在少林寺盘桓了数日后,他却突然不告而别,只留了张『日后再见』的便柬。便柬末了,自然忘不了附些「我爱你」,「等我回来,不准变心」之类的风言风语。
李显看了,哂然一笑,到底是个看不破红尘,抵制不住诱惑的人,想必还是对权势难以死心,这一去,太半又是投身是非争夺中去了。
灵慧大师派出弟子,始终打探不到唐门的任何消息。
程令遐知道后爹暗器使毒的功夫均是一流,母亲跟着他,自己除了思念之外倒也不需担心,反正一时无法可想,他便也在少林寺悠悠哉哉的住了下来,终日无所事事。
李显体内剧毒始终未解,虽未发作,却无法再次起始练武。除了和灵慧大师盘桓佛经,钻研围棋外,便是在厨房里学了几个斋菜炒法,又琢磨出几个新菜制法,时不时便在厨房里掌厨帮忙。灵慧大师是个不拘尘俗的人,前显帝端了亲手炒的饭菜上来,他也安然食之。
日子虽然平淡,倒也惬意。
偶尔静坐无聊,再无可想之事时,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昔日与楚逸岚纠缠斗智时的幕幕情景,其间恩恩怨怨,原也难以分清。往事种种,付之一笑罢了。
念及宫变后他一路搭救相送之情,又暗生感激,想起未曾只言词组向他道谢,不觉有些内疚。有时,甚至忍不住猜测他对自己是否真的曾生过几分相惜之情,方才会不弃前嫌,相助于危急之时?
想了一会,突然又自嘲起自己无聊,又不是第一次和楚逸岚打交道,被他骗过那许多次,自己又坑害过他一遭,他能不痛恨自己便是万幸,居然还去猜测他对自己是否真心真意,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般狡诈之人说的『喜欢』,又怎能当真?
难道是自己太久没被人爱过,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等躲过了这阵风头,也该下山娶门亲,安安稳稳的成个家了。
比起山中无忧无虑的生活,山外的花花世界却不太平。
新的烈帝登基后,作为酬谢忽儿敕国的谢礼,竟将北部两省双手奉送。
经此一变,忽儿敕国国力渐强,而连遭数次政变,政局不稳的洪王朝实力不断衰弱。半年后,忽儿敕国大兵犯境,洪王朝军队一路溃败,烈帝随之迁都南方。北部近半边疆土沦落异族之手。
这一日,李显正与灵慧大师下棋,执事僧突然来报,众多江湖人物群集少林,说是接到了方丈大师的帖子,来庆少林建寺三百年大典。灵慧大师听了一愣,建寺百年是有的,不过少林僧人素来俭朴,并没有弄什么大典,又何曾发过什么大宴群豪的帖子?
第八章
李显与灵慧大师对看一眼,均觉事有蹊跷。灵慧大师吩咐执事僧先行招待客人,自己也罢了棋局,要去看个究竟。才要出禅房,便听的屋外一声洪亮如钟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灵慧老兄,久违了!」
灵慧大师面色一喜,立即起身相迎:「马老弟,你也来了。」
话音刚落,便从屋外走进来一个六十上下的老者,短衣打扮,獐头鼠目,身材甚是矮小。单是听他的声音,李显还以为是个身形魁梧,威严震慑的武林前辈,一见了面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副尊容。
他虽不识得此人,却知道能与灵慧大师称兄道弟之人必是江湖上响铛铛的人物。不过李显生于帝王之家,两度黄袍加身,对于这些武林中出名的人物也不放在眼里。他拿了本棋谱,自顾自的摆起棋局。
因他身份隐秘,灵慧大师正在犹豫如何为二人介绍。
眼见李显无意结交,他也顺水推舟拉起马振华,笑道:「走,马老弟,我们别处谈去。」
没想到马振华却不肯就此便走,大着嗓门冲李显说道:「国家将亡,匹夫有责。怎么却有人有这种闲情逸致,只顾摆什么破棋局!」
灵慧大师一惊,这马振华虽然为人豪爽,却并不鲁莽。为何今日竟对一个初见面之人如此莽撞?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李显的身份?
偷眼看去,只见马振华昂首阔步,一脸的豪迈,一时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李显缓缓放下棋谱,犀利的目光转向马振华,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光华这才内敛起来,淡淡的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马振华,江西人士,双龙门掌门人。」
李显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继续钻研棋局。
事到如今灵慧大师也想弄明白究竟,索性微笑着坐在一旁,不再说话。这样一来,便把马振华晾在原地。
受此冷遇,马振华却并不恼火,反而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原地,继续道:「若争于棋局中一子得失,为何又不把天下得失放在眼里?国家兴亡,难道还不及这黑白两子的争斗来得重要?」
当啷一声,一颗白子落盘,发出金石般清脆的撞击声。李显目视劫劫相套的棋局,手里捏起又一颗黑子,继续摆着棋局:「这些话,叫楚逸岚自己来对我说。」
马振华身体一震,继而发出爽朗的笑声:「楚少侠料的不错,只这几句话你定然就能猜出老夫背后之人。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这也简单。」李显于棋局中抬起头来,「以马掌门的声望,能让您受了冷遇还毕恭毕敬的人,放眼江湖恐也寥寥无几。况且听马掌门言下之意,十之八九已经知晓李某的身份。而少林寺外,知道我藏身于此的,不过楚逸岚一人而已。故而我料定你是受楚逸岚之托而来。怎样,要不要我继续猜下去?」
马振华一愣:「请。」
与此同时,门外却清清楚楚的响起一声:「且慢!」
屋内三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禅房之外,一位白衣公子卓然而立,风神秀异,落然卓绝。犹如冠玉般的面容上兀自带着几分邪邪的微笑,何等熟悉。
李显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楚逸岚,几番斗智斗勇,又曾共患难,同沦落,昔日情爱告白至今音犹在耳。一别半载,音讯全无,如今的他,还是一身的潇洒贵气,纵然眉宇间多了几分历经江湖的沧桑之色,也仍是难以遮掩丰神俊朗的风姿。
就在李显胡乱思量间,楚逸岚已经飘然走进室内,冲着灵慧大师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也不待他人谦让招呼,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紧挨在李显身边坐了下来。
「好了,阿离,现在贵宾入席,你可以接着说了。」一边说着,楚逸岚居然一边抓起李显持子的右手,放在手掌中慢慢抚摸着。
马振华和灵慧大师四只眼睛同时投向他二人,神色中皆是惊奇。
李显刚刚心中那一分半点的离别感伤立时消弭的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头怒火,右手一用力,把手从楚逸岚掌中抽了回来,这才说道:
「如今天下混乱,正是各路群豪各显神通的好时机。其实半年前烈帝借忽儿敕兵之力,自我手中夺取皇位之时,便已注定天下有此一乱。楚少侠当日离开少林寺,想必就已料到忽儿敕进犯中原之图谋,你要重夺往日风光权柄,这可是个不可多得好机会。不过以你楚逸岚之名,未必能使群雄俯首,民心共向,是以你要借李显的名义联络江湖群豪,约齐假借少林建寺之典,聚于少林寺内,共襄抗异敌之策。只是我不明白,你苦心孤臆劝我复出江湖,难道就不怕我事成之后藏良弓,烹走狗吗?」
楚逸岚笑骂道:「好啊,你拐着弯骂我是狗,莫不是怪我当初抛下你一人,一去太久了?」
李显本是正正经经的问话,被楚逸岚这一打岔,倒好像他真的另有暧昧他意。旁边两个老头听了,又夸大了几分诧异,更可恶的是,那马振华竟低着头若有所思起来。
所谓越描越黑,李显无从解释,只能心底大骂楚逸岚无赖。面上却还要勉强维持着风度,问道:「楚少侠,李某的话你还没答呢。」
楚逸岚拍手笑道:「好一番推理,分毫不差。不过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帮你夺回王位。」
「记得,不过你可记得,我也曾经明确拒绝过你。」李显昂首道,「你苦苦相逼,一再纠缠,究竟为何?」
「原因嘛——」楚逸岚俯过身子,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声音喷薄在李显的耳边,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对你的情意,又不止一次说过,到如今难道你还不信?莫不是要我在一个老和尚,一个老头子面前再剖白一番真情不成?」
深情的话语用楚逸岚特有的声调说来,却怎么听都缺乏诚意。李显重重哼了一声,不豫之色渐浓。情知不能过分捉弄,楚逸岚一笑坐回原位:「天下大义,民族兴亡,要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能举出很多,说上一天一夜也不成问题。怎样,要不要我细细数来?」一口热气似有意似无意的喷过李显的颈间,加重的语气透着暧昧情色的成分,「我就在你身边整日整——夜的说,直到你不耐烦点头为止。」
「你??」李显狠狠瞪视着他。
楚逸岚就是楚逸岚,这种惹人生气的本领永远独一无二。明明是驱逐蛮夷的大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逼良为娼一般。
眼见二人越说越僵,马振华蹭到灵慧大师身边,拽拽宽大的僧袍,投去求救的眼神。
灵慧大师略一沈吟,说道:「皇上且莫发怒,请听老纳一言。少林僧人素来不入尘俗,不理凡务。今无数黎民百姓身处蛮夷铁骑蹂躏之下,难得楚少侠高瞻远瞩,不辞辛劳,约齐天下群豪共救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老纳愿率领少林所有武僧,投身军旅,为国效力,也不辜负显帝昔日所赐那『护国方丈』之称。」
半年之间,灵慧大师始终称呼李显为『李公子』,如今听他改了称呼,李显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在他心中又何尝忍心见昔日江山惨遭异族蹂躏?
也罢,总是他与楚逸岚孽缘难断,果然他二人连手,不知天下谁敌?
想到这里,李显心中顿时豪气万丈,四方棋局,不在杀帅擒王,在乎争城夺地,他所作的也是如此。今日天下之乱于他并非全无干系,不论今后帝位谁属,但要百姓不至沦落受他族之奴役,又何必计较其它许多?任他楚逸岚心有千般算计,我自有满腹计谋相挡,又何必怕与他共事?
他缓缓站了起来,傲然的视线扫过室内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漂浮着悠然的云朵,白云本无形,随风遇则安。晴空万里之日,云自悠闲,居高临下,笑看红尘万里;若遇狂风暴雨,它亦无惧无悔!
平静清冷的声音从李显口中一字一句吐了出来:「出去吧,我们去会会天下群豪。」
朗朗乾坤,白日当空。少林寺宏伟的寺门缓缓打开,两队持棒的武僧踏着整齐的步伐,列队于山门两侧。门外数千石阶依山势陡峭直下,一望无尽。石阶上挤满了武林群雄,从寺门向下望去,黑鸦鸦的人头攅动,不知聚集了几千几万。
人群翘首望去,所有的视线齐刷刷望向寺门之内。忽而,骚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寂静而拥挤的空间中,只有天空中偶尔传来的飞鸟鸣叫。
寺门的内侧,出现了四个人的身影。最先出现的是双龙门掌门马振华,矮小的身形踏着气若泰山般沈稳的步伐走了出来。走在他身旁的是一袭宽大的僧袍翩然,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捋着花白的胡须,和马振华分站在大门两侧。
视线豁然开朗,一个白衣公子面露满意的笑容,向着群雄颔首示意。当他身后的人出现时,山野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少室山。
「显帝万岁——」
「还我国土——」
「赶走蛮夷——」
此起彼伏的雷动声回荡在碧空之下,久久不歇??
李显知道,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楚逸岚为他筹划而来,真正为他所有的,不过是『显帝』这个旧名号而已。群豪所拥护的,并不一定要是显帝,而是可以赶走外敌的任何一个皇帝。
所以,任何军事上的失利,都可能导致这难得集聚的人心再次低落、涣散。
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而抓着他的手,引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就是他还无法完全理解和信任的楚逸岚。
月色清冷,残月如勾。
李显手握一本棋谱,心却已经飞出尺寸天地之争。忽然门上响起了两声叩门声,在他回答之前,楚逸岚已经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送你的礼物。」
他把包裹放在李显面前的桌子上打开。跳动的烛光下,摊开的布帛中间,碧绿透明的千年玉玺溢光流彩,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精雕细琢的印玺上,边角之处,几道不显眼的细小裂痕昭显着它曾历经过的数个王朝兴衰。
「出宫那日带出来的,我想日后你也许会用得到。」
李显若有所思的沈吟着:「出宫那日?原来你早在那时就开始筹划今日之事??」
楚逸岚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嬉皮笑脸的问道:「阿离,你刚刚一个人在做什么呢?可是在偷偷想我呢?」
「没错,我确实是在想你的事。」李显安然的点点头,「我心中确有一个疑虑,你处心积虑把我搬出来,打着显帝的招牌打天下,就不怕日后我一旦登基,名正言顺的除掉你吗?」
「原来你在想这个。」阴狠之色在楚逸岚眼中一闪而逝,灿若星辰的乌黑瞳目中现出夸张的委屈之色,「阿离,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不肯相信我,这岂不是太令我伤心欲碎了。」
屋外,夜色如幕,万点繁星争辉,半轮新月如水。
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洒落一地银白,笼罩李显周身。他凝视着楚逸岚,沈声说道:「我开诚布公的说吧,我不信任你,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
清冷的声音一字字掉落,敲击出犹如珍珠落玉盘的清脆。楚逸岚瞇起双眼注视着月光中的李显,脸色逐渐阴沈下来,不自觉抿起的嘴角刻画出刻薄的线条。突然,面部的表情松弛了下来,性感的双唇间流溢出爽朗的笑声来。
「哈哈哈,不愧是我楚逸岚看上的人,果然干脆。只是,阿离,不论现在你对我信与不信,不论日后我们会不会自相残杀,此时此刻,我们都已经同在一条船,注定了要共生死同患难。两人合璧势在必行,但愿日后合作愉快。」
李显微微笑了。他知道,只有最后这一番话,楚逸岚是发自肺腑的。尽管他们彼此猜疑防备,却又不能不互相钦佩相惜,为对方的才智而折服。这样的感情,李显觉得分外新奇,甚至觉得充满了诱惑力。平生第一次,他对另一个人充满了期待般的兴趣。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继而,很难得的,楚逸岚那张永远吐不出象牙的口中居然冒出正正经经的一叹,正色道:「阿离,从前的事情过去便算了,想来我们也都暗算过对方,说不上谁多吃谁的亏。如今大业当前,当该同舟共济,我们重新开始不好吗?你??还恨我么?」
李显摇摇头,不语。不知是指重新开始不好,还是指已不再恨他。
「闲话少说,还是商量一下正事吧。」李显一摆手,示意楚逸岚坐在他对面的位置。果不其然,楚逸岚权作没有看到一般,又厚着脸皮挤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李显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虽然齐集了江湖群豪,可是我们要起兵以抗外敌,还有三个重大的难处。第三个难处嘛,现在还可不作考虑。其余两个则不然,第一个难处,我心中有了应对之策,只是没有适当的解决人选。第二个难处倒是个大问题,一时间还难以解决。」
「噢?你说来听听。」楚逸岚诈笑着。
李显悠然地靠坐在椅背上,端起一杯龙井茶,微微抿了一口,笑道:「都要我说,还要你这个合伙人作什么?你且猜猜是哪三个难处?」
「在考我?我若说对了,可有什么奖赏?」
「没有。」李显放下茶杯,干脆地说,「能在我面前展示一下才智,证明你有资格做我的合作者,这还不够吗?」
「倒也有理。」楚逸岚笑着点点头,「这第一个难处,是南方的烈帝。一旦他知道你起兵的消息,很可能联络忽儿敕国,南北夹攻。到时我们便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不错。不过这也容易解决,烈帝膝下有三子,如今均已成年,各有亲信势力,势均力敌,烈帝却尚未册立太子。一旦烈帝猝死,朝中势必为争储之事混乱不堪,难以分身顾及我们。所以,只要我们能暗杀烈帝,就能解决这第一个难题。难就难在,该派谁去?单以武功论,当然以灵慧大师最高,只是这暗杀之事,他作不来。一定要找一个武功既高,下手又狠辣的人才可。」
「这你倒可放心,我早已请了最适合的人去了。」
「是谁?」
楚逸岚神秘一笑:「等日后他提着烈帝的人头回来时你便知道。」
料想楚逸岚是故意卖关子不肯说,李显索性不问,扳着第二根手指继续说道:「这第二个难题是兵力。虽然江湖群豪武功不弱,但是这批乌合之众毕竟不是正规军队,战场之上作不得主力,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军队才行。好在这批江湖人物颇有些家财,军饷不愁无处可筹,加上民心所向,要招募军队不成问题。只是军队的组建,训练都颇费时日,只怕于战局不利。」
抬头一看,楚逸岚一脸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正盯着他大放火花,李显摇头无奈道:「正谈正事呢,你又在想什么龌龊事情?」
「谁说是龌龊事,我不过在想你刚刚说的话而已。你说『我们』,我们!你总算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无聊。」
然而被骂的人却是一脸陶醉:「好久没被你骂了,真是令人怀念啊。俗话说,打是情,骂是爱,我们的感情终是升华到热恋了??」
听不下去了!
明明是在谈驱逐外敌的大业,什么时候却被他把话题扯到爱情上?那种东西,何时存在过他们之间?
李显抱着开始隐隐作痛的头,和这种人简直没办法谈正事。
「军队的事我倒是有办法。」总算楚逸岚稍有自觉,自动把话题转回正事,「十万人的大军,训练精良,外加领兵将领一打。双手奉送,怎么样?算是解决了你头疼的事情吧?」
虽然让李显头疼的并不是这件事情,不过这支大军的存在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怎么会有这支军队?」
楚逸岚专属的狐狸式笑容绽开:「你还记得吗?你问过我,当日你在朝堂之上揭穿假显帝的身份时,我为何不放手一搏,反而束手就擒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时我已知晓李烈企图谋反的消息,不过却不知他的具体计划。他的势力主要在江南一带,为了防备他起兵谋反,我就把自己控制下的军队秘密调往南方。虽然因此在你手里栽了个跟斗,不过却也因此阴错阳差的保存下实力。」
「原来如此。」
难怪楚逸岚丝毫不担心事成之后,自己斩草除根,原来他已把军队牢牢控制在手。
傀儡??这就是他想要留给自己的位置吗?
楚逸岚毕竟是楚逸岚,虽然讨厌他的狡猾,李显却又不能不钦佩他的才智。想要把昔日的敌人控制在手中,因时而变,因事而变,这样的决定大胆聪明。
忽然,又情不自禁想起宫变那晚,楚逸岚不念旧恶前来保护的举动。想着该向他道声谢的,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低头沈思的李显没能捕捉到楚逸岚眼中闪过那份冷酷的得意。
——那个赌注,你可还记得?
李显自然不知道,经过当年自己一手导演的那场夺位,和这半年的奔波漂流,楚逸岚的心境早有了偌大的变化。
超然如李显者尚且会为程令遐的相欺心痛,世俗如楚逸岚者又如何能忍受他的利用陷害?
李显装病那晚,楚逸岚确实莫名其妙突发了几许柔情。之后,先是被李显暗算囚禁,继而半年漂泊江湖,这些早已彻底熄灭了他昔日那一番淡淡情谊。潇洒华贵如他,从来只有高高在上,何曾这般重重栽倒?沦落的经历让他彻底领悟,只有自己的强大才是不变的真理,于是对风光权柄的眷恋和渴望也愈发迫切起来。
奇怪的是,对于李显,他却没有太多彻骨的恨意。许是怜惜那人惊才绝傲的智慧和清冷淡漠的性格吧。也正因此,他越发想把那人的骄傲踩在脚下蹂躏,期待看到那张脸上为他露出受伤和无奈的表情。那是犹如野兽般征服占有的念头,在李显手中经历过人生第一次的失败之后,更加的疯狂蔓延起来。
再痛痛快快斗上一回吧,我的宝贝,这一次,天下与你,我都会握在掌心。
宫变时相救李显,故是担心这难得的对手丧命,更多的还是为他日后东山再起作下必要准备。只可怜那一方李显却为此而误会,竟开始对楚逸岚慢慢生几分好感。
一夜长谈,难得的二人竟无口角,自相识以来,这还是头一次。细谈筹划之余,李显也不由佩服楚逸岚此人确有真才实学,对他更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想起昔日二人为敌之时,又怎能料到今日他们也能这般平起而坐,共筹大事?
第二天,李显等人与大军会合于江明城下,江明地处军事要塞,乃兵家必争之地。忽儿敕国于数月前攻占此城。黎明之时,由轻功卓绝的江湖人士编为的先锋队率先翻跃高墙,进入城内,打开城门,大军随即攻入城中,与忽儿敕军展开激战。毫无防备的忽儿敕军很快即被溃败,死尸遍布城内大街小巷。江明城俨然成为一座屠杀后的坟墓。
傍晚时分,战斗基本结束,虽然忽儿敕军偶有零星抵抗,但显帝的军队基本已经控制了城市。夜幕初降之时,汉军开始清理忽儿敕残军,此一役,忽儿敕军死伤无数,更有五千余人被俘。而李显更顺利夺取了第一个战果。
晚风夹带着血腥的味道抚过,城内一片灯火通明,胜利的喜悦充斥着整个城市。
营地中,祝酒声随着烤肉的香气飘来,围坐在篝火旁的人们兴奋的谈论着初次的胜利。李显独自躲开这片喧嚣,回到营帐中。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不断晃动着的烛火带来某种非现实的恍惚。
半年间每晚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宁静中聆听着寺钟洪亮的响起,悠远的钟声久久回荡在山野之中。僧人的晚课已经结束,星空下的少林寺早已沈睡,只有满天的星斗静静注视着众生之梦。静寂中,他孤独的享受着心灵的平静祥和,静静听着时间淙淙流过。
怎能想到,数日之间,他又回到了这你争我夺的浊世,一手导演着血腥的杀戮。
欢歌笑语声不断侵入帐中,打扰着唯一的安静。李显明白他们的喜悦何来,可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融不入他们的心情。
他想起步入城市时,那弥漫在大街小巷中浓浓的血腥味道,想起第一眼看到的横尸街头的忽儿敕兵,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还有清晰挂在眼角最后的眼泪。
从被杀被奴役者转换为杀人者奴役者,这之间的区别只是被杀的人是谁而已。自卫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可是要他为杀人而欢庆,这他实在无法做到。
许是在少林寺住的太久了,连我也开始接受众生平等的思想。
李显嘴角绽开类似自嘲般的苦笑。
所谓战争,只有上位者才是最后的获利者,而付出鲜血和眼泪的,却永远都是无辜的平民。为了保护自己的百姓而去屠杀他族的百姓,这种做法究竟对或不对呢?
「在想什么呢?」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无声无息的伸来,紧紧环住他,「如此寒冷还穿的这般单薄,一个人发呆,瞧,整个人都冰透了。如今你没有内力,不比往日。大业在身,你要仔细自个儿的身体。」
出乎意料的,怀里的人居然没有挣扎。身体接触的地方传来了温暖的体温,即便知道温情的施予者是个不可信任的对象,李显还是从这怀抱中汲取到沁入心底的温意。
当一个人不安时,对温情的渴望居然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令他震惊。
「也不知是谁害我如此的?」
「瞧,说好了以后要同舟共济,怎么开口便又提旧怨。后来你不是也摆我一道,还嫌不够?得了,我再真心诚意郑郑重重的给你陪个不是,还不成?小人有罪,对不起了,李公子,李大人,李祖宗。」
「油嘴滑舌。」李显骂道。刚刚心底的郁郁却被楚逸岚一番插科打诨打消不少。忽而察觉两人还维持着那过于亲密的姿势,他推开楚逸岚,继续道,「我在想自己作皇帝的那段日子,我曾经以为只要按照从小太傅们教诲的就能作个好皇帝,而所谓好与坏,善与恶的标准是不能应用于帝王的。为此,任何的牺牲都是必要的,包括杀人。」
「那现在呢?你觉得杀人是不必要的吗?」
「必要,但却令人心痛。有些事情,我能够去做,也应该去做,但并不代表喜欢去做。感情,有时真的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怎会?我喜欢你,便从不觉得麻烦;你喜欢我,我更觉高兴。」
「你啊——」李显轻轻叹了口气,「除去这厚脸皮,不正经的地方,倒也算得上是个枭雄。」
「加上之后呢?」楚逸岚嬉笑着,「想来定然是你所爱之人了。」
李显缓缓转过身,带着点迷茫的眼神默默注视着楚逸岚。他想从那俊朗的双目中找寻情感的波动,却再次失望了。那盈满笑意的眼睛像情人般热情的注视着他,却又似乎隐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流转的波光中,有温热的情感,又隐隐透着贪婪和冰冷。
楚逸岚,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莫名的,李显打了个寒战。楚逸岚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摸透了他的个性,他的思想,他的一切,一步步闯进他的生活。而对于自己,他却还是一个充满了未知的谜题。
最后的答案,又会是什么呢?
当楚逸岚带着些试探性的轻轻亲吻着他的唇时,他没有拒绝。
和从前任何两次的接吻都不同,没有霸道的执着,没有激烈的掠夺,缓缓的,暖暖的,却更加深入心底,渐渐融化了他所有的抵触。灵巧的舌没有探入他口腔的深处,只有温热性感的唇不断婆娑着他的唇,继而轻柔的吻落满了他的脸颊,他的额头,他的眼角。
「你不必勉强自己作太傅教诲的那种好皇帝,做你自己便好,李显便该是潇洒不羁的,这些坏事,就交由我这个坏人来做。」
温声细语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响起在李显耳边,诱惑他的,究竟是那低沈温柔的嗓音,还是话语中的理解和安慰?
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前者意味着一个人的生活,后者却是生活中缺少可以沟通交流的心灵。李显过去十年的生活,不幸兼具了两者。他并不害怕孤独,却时而在深夜里凝望满天星斗的璀璨,冰冷的星光照耀着他的寂寞。
剎那间,他在楚逸岚面前解下了心防,暴露了自己的脆弱,放纵自己恍惚在别人的爱与关怀之中。
即便,那是片刻美丽的虚幻,也足以让他回味许久不曾降临过的温情。
楚逸岚步出李显的营帐时,发现属下陈平正带着几个兵士在附近张望。看到他出来,陈平长长舒了口气,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这才放了下来。当楚逸岚询问他在做什么时,他恭身答道:「属下见主上进去许久不曾出来,所以有点担心。」
「担心?」楚逸岚哑然失笑,「他一个武功全失的人,能把我怎样?」
「话虽如此,可显帝为人心狠手辣,此人又颇有才智,不可不防。」
陈平低下头去,年轻的脸上布满了痛苦,暗暗咬起的下唇和圆睁的双目清楚的透露了他的心事。
楚逸岚知道,许多他的属下都很敌视李显。在李显在位期间,楚逸岚滞留京城中的部属和许多依附他的臣子都毫不留情的被他处斩。楚逸岚也曾经惊异于那个会在月光下自斟自饮,安然度日的人也藏有另一种当权者果决的性格,对此他甚至是羡慕的。但是他并无意制止属下对李显的仇视。只要不影响到整体战局,这是必要的。
「陈平,你养过宠物吗?」
虽然对楚逸岚毫不相关的问题感到吃惊,陈平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我啊,曾经非常想要过一个人,费尽心思才把他弄到身边,后来慢慢的,还真心喜欢上了他几分。只是没想到这只流浪狗却是有着高贵血统的稀有品种,疏忽的结果是被他狠狠反咬一口。我可以毁了不听话的玩物,但是最好的报复却是完全驯服牠,把牠的骄傲踩在脚下。」
陈平惊讶的望着他,双唇嗫嚅几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这也简单,他的弱点那么明显地暴露在我眼前,我倒不懂自己从前为何没发现。」
楚逸岚侧着头,脸上挂着冷冷的微笑。晚风吹动他乌黑的长发,几缕青丝拂过脸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的笑容,彰显着那笑容中的寒意森然。
「我们之间还有个关乎一生的赌约呢,这一次总要他彻底输于我之前,方能甘心得偿呢。」他淡淡笑着。
突然,陈平打了个寒战。
所有的坏事,便交由我这个坏人来作。
就如楚逸岚自己所说的那样,第二天,未经征求李显的同意,他下令将五千余战俘全部处死。
消息传来时,程令遐拽着他的衣袖说,他讨厌楚逸岚。而李显——只有苦笑。
如果作决定的人是他,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下达同样的命令。然后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为满手的血腥沉默。
他不是洁白无暇的程令遐,也就没有了那种肆意责备楚逸岚所为的资格。
忽儿敕军世居草原,擅长骑射进攻,却不擅长守城。李显大军一路挥师北下,连续顺利攻下了若干座城市,将忽儿敕军的主力逼退至黄河以北的华梁城中,据守城中。华梁城城池坚固,兵力充足,更兼城市依山而建,借地势之险峻,易守难攻。显军暂时休战,于城外十里处修整,以待攻城。
冬季将至,正午的阳光发射出微弱的热度,拂面的空气已经冰冷的没有温度。
李显遥望着远处的华梁城,默默想着刚刚的那场军事会议。大多数将领都赞成仍由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于正面率先攻入城内,然后打开城门引领大军进入。
楚逸岚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李显是唯一一个提出异议的人,先不说华梁城城高势危,即便是轻功卓绝之人也未必能穿越层层守军顺利打开城门,就算是能顺利开城,与忽儿敕军于城内正面冲突也必将死伤甚众。况且此战法又曾在之前的战斗中多次使用,难免忽儿敕军有所防备,已有应对之法。
回答他的却是露骨的敌视,没有人响应他的顾虑。
望着远方重山迭迭起伏,李显长长叹了口气。早想到自己在军中只不过是个被架空的皇帝,却没想到被楚逸岚的属下敌视至此。让他烦恼的倒不是自身的种种失意,他本就无心荣华富贵,此番被楚逸岚拖入这场俗世争斗,所为的不过是打退忽儿敕军,保我国土。可是寒冬将至,设若此役能胜利,便可在华梁城度过冬天,明春继续北下。但假如失败,就只能退回南方,明春再来攻城。那时且不说忽儿敕军援军必然已经到来,就是我军士气也必定极为低落,后果堪忧啊!
「为何一个人叹气?」不知何时,楚逸岚已经无声无息的站在他身后,「可是怪我适才没有袒护于你吗?」
李显转过身:「我没那么小家子气。公议如此,你要站在自己部下一边也无可非议。我真正担心的这一战。你平心而论,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有道理。不过我们也不能不作进攻,困守于此。」
「但也不能因此就鲁莽进攻,难道输了也无所谓吗?」
「自然不是,依你之见这一战我们怎样才能取胜呢?」
「当然是想方设法引忽儿敕军出城一战??」灵光一闪,李显睁大眼睛,「难道你想诈败?」
楚逸岚微笑着点头:「不错。先不谈这个,有客人来了,我们先去见见。」
什么客人值得他二人亲自去见?李显低头沈思片刻,一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是你派去刺杀烈帝的人完成任务,顺利回来了。」
楚逸岚拉起李显已经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嘴边,一边呵着热气,一边上下搓弄着。这些日子李显被他纠缠多了,慢慢习惯起来,渐渐失了戒心,此时竟忘了该把手抽回来。
温暖的明明是手,李显的面颊却不由得热了起来,道:「你在干什么呢?被人看到算什么?」
「那我们就大大方方的告知天下,李显和楚逸岚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不日便要成亲。」
「胡闹,古往今来哪有两个男人成亲的。」
「既有两个男子两情相许,真心相爱的,为何不能有两个男人成亲?我偏要和你成亲,倒要看看谁敢多嘴说些什么?」楚逸岚的嘴角挂着灿烂的微笑和些许的调侃。
「不要脸,谁和你两情相许了?」埋怨的口吻,可是双手却始终没有抽回。
那温暖,在这寒冷的天气中竟是如此让人恋恋不舍。抬头望去,连那在白茫茫的薄雾之后微红的太阳都在剎那间眩目起来。
「烈帝好歹是你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死了你就真的丝毫不难过吗?」楚逸岚问道。
李显轻叹口气,抽回双手:「天家兄弟,出生之时就注定是敌人,哪来的骨肉之情?设若婚礼那天我喝下那杯毒酒,现在连埋尸何处尚且不知。大皇兄也好,十年前的二皇兄也好,他们两个逼宫杀我时,谁又曾顾及分毫兄弟之情?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不如此,如何能够自保?咦,你作什么??」
话音未落,右手被猛地一拉,身体已经顺势落入楚逸岚的怀抱中。人体的温暖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何苦说这落寞悲凉之语?无论过去如何,如今你身边有我。」
附在耳边的双唇轻柔的说着不容拒绝的誓言。
「以后莫再冷月下一人自斟自饮,固然潇洒,却是寂寞。有我为你燃起火热炭火,温起夜光美酒,陪你赏月。也莫要再轻言远离人群,独自隐居。我对你的心,总有一日要你知晓。」
——我对你的心,总有一日要你知晓。
——我对你的心,总有一日要你知晓。
曼言软语一遍遍响在心底,楚逸岚,你对我真的有心有情吗?
好霸道的人啊,连我那颗逍遥的心你也要拿走吗?
李显的唇边慢慢绽开幸福的笑容,连那平凡的面容也耀眼起来。
可以相信吗?真的可以相信吗?如此令我心动的誓言?
即便说出它的人是如此狡猾的你?即便我明明知道,脱下坚硬的外壳便失去保护自己的盾牌,即便我明明知道,那也许只是交织在虚伪的尘世陷阱中,又一个美丽的谎言?
可是啊,这样温暖的感触竟让我莫名感动起来??
「你们在作什么呢?」
身后突然冒出的熟悉声音唤回李显的思绪,他略带慌张的推开楚逸岚,转身看去,笑容在下一刻像一朵怒放的菊花般在他脸上绽开。
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许久没有音信的李忻恬!
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记忆中的孩童成熟许多,从前刚到自己肩部的孩子,如今已经能和他平目而视,稚气尚未脱尽的脸孔上添了几分历经磨难的沧桑,只有那高高撅起的嘴巴依然带出往日撒娇的模样。
「太过分了吧,我可是为你出生入死,跑去刺杀烈帝,如今不远万里的回来了,居然让我在帐篷里空等,你倒在这里和别人搂搂抱抱。」
本以为李忻恬与楚逸岚仇人相见,势必分外眼红,结果他只是用目光很快扫过对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快步走到李显身边,报复似地亲密的勾起他的手臂。
「你怎么和那个家伙那么亲近?」
「这般称呼长辈未免太过无礼。」楚逸岚耸耸肩,笑道,「怎么说我也是你亲叔父。」
叔父?李显几近惊异的望着他二人,楚逸岚依然是那副狐式笑容,而李忻恬却低垂下头,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进帐里去吧,还有两个人在等你呢,离奇的事情还不只这一件呢。」
大帐中坐着两个男子,一身雪白衣衫的男子带着甜美的微笑依靠在宽阔的胸膛中,脚步声从帐外传来时,他恋恋不舍的抬起头,露出令人窒息的惊艳容颜。
一个妩媚多姿,更兼芙蓉般清丽脱俗,一个平凡无奇,眉宇间挂着傲然不羁,明明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可是眉宇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楚逸岚曾经说过的那样。
「你是那个人?」李显问。
美丽的男子微笑着点下了头,流动的眼波却始终没有离开身边的男人。他的眼中,只盛得下身旁的恋人。
「也是魔教的左护法若离君。」李显说道,「旁边这位想必是魔教教主了?」
一直旁若无人怀抱恋人的高大男子终于抬起头,刚刚那温柔的眼神在望向李显时瞬息变得犀利无比。片刻惊鸿,王者之风于霸气十足中顿现。
「你认得我?」他沈声问道。
李显摇摇头:「不曾有幸相识。只是能有刺杀烈帝的绝世武功,又得魔教左护法慧眼垂青之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我也是猜测而已,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他从不关心江湖之事,虽然猜到男子的身份,却连鼎鼎大名的魔教教主的名字也不知道。
男子哼了一声,简洁的道:「百无忌。」
百无忌,二十五岁之前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百无禁忌。二十五岁之后却坠入情网,从此不问江湖,携爱侣快意逍遥度日,而魔教亦随之销声匿迹。这些,不久以后李显便从楚逸岚口中得知,至于百无忌和若离君的爱情故事,他却从来无从知晓。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呢?楚公子告诉你的吗?」若离君莞尔一笑,「这可不好,他曾答应过我不告知他人的。」
「不是他告诉我的。」李显摆手道,「从前我在使你所传我的雷霆剑时,曾被人误认为魔教左护法若离君,后来我又得知你的名字中有一个『离』字,两件巧合串联起来,便猜到了一二。」李显一撩长袍便跪了下去,「昔日救命之恩,十年教养之恩,李显他日必当回报。」
「不要这样,显儿,快快起来。」
若离君几步抢上来想要扶起,却被李显一偏身躲开来。他抬着头仰视着眼前的丽人,看似不过二十出头的容颜背后却有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双眸,温润的光华深敛其内,一时难以判断出他的年龄,不过李显暗暗盘算,以他抚养自己的年月算来,至少也是三十开外了。
数年来盘绕在他心头的疑问越加强烈了起来,为什么他要冒险救出素不相识的自己,又为什么抚育了他十年?还有??那肖似的五官??
他默默的注视着对方,用眼睛无声的询问着。
若离君无奈的叹了口气:「也罢,你起来吧,我告诉你便是。你的父皇就是我的兄长。」他微微一笑,「当年的恩恩怨怨不提也罢,离开皇室之后,我早已抛弃李姓,再世为人,若不是因你,我本不想再和李家有任何瓜葛的。」
百无忌走过来,默默的抱住他,温柔的体贴在无声中蔓延开来。
若离君拉起李显:「能看你平安长大我也就放心了,总算了却我一桩心事。我??去了。以后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想再见李家人。」
百无忌与他两手相牵,彼此交换会心一笑,相爱的幸福荡漾其中。一声清啸,两道身影如风般出营帐而去,眨眼间已经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
萍踪侠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李显注视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视线。故事,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福,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找到??
送走百无忌二人,营帐中陷入许久的沉默。最终,李显结束了这不自然的无声。
「你们两个怎会是叔侄?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自然是小辈代劳了,我是长辈嘛。」楚逸岚递了碗热茶至李显手中,自己也悠闲的捧起一杯唏嘘着。
李忻恬低头,开始慢慢讲述:「那天与师傅分别之后,我按你的吩咐去了那家客栈,找到大皇姐的那页信,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第九章
故事的开始很简单:一个英俊的男子与一个漂亮的女子偶然相遇,激烈的相爱,短暂的相守,永远的分别,然后女子发现自己怀了男人的孩子。
与那些尘世中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不同的是,那男子是天下第一庄枫叶山庄的庄主——楚啸天,而那个女子却是当时尚为太子的胜帝李霁胜的太子妃??
回家省亲时,她带着欢喜和雀跃;回到太子府时,她永远丢了一颗心,却带回来一个没有皇室血统的孩子。
毫不知情的李霁胜为孩子赐名李烽,为他的第二个皇子。这时,离李显的出生还有十二年,离李显的母妃害死皇后,自己登上后位还有十一年。
漫长的等待,然后,那个长大的二皇子终于在生父楚啸天的帮助下,篡夺了幼弟的皇位,坐上至高无上的龙椅。
往日杀母的痛恨逐渐被冲淡,留下的是对皇权在手的恋恋不舍。烽帝开始害怕自己出生的秘密被泄漏,他甚至想过杀害生父楚啸天来永远保持这个秘密,可是慑于楚啸天的势力,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时刻注意着枫叶山庄的一举一动。
许是发觉到儿子的顾虑,楚啸天谢绝了朝廷一切封赏,在属于他的山庄中静静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他的青春,他的爱情,都已在岁月的洗涤下无情的逝去了。荣华富贵,功名伟业,经历过了才知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眼即逝。他开始守着对往日最美好的记忆静静度日,还有另一个女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他所生的儿子——楚逸岚。
岁月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慢慢流逝,牙牙学语的婴儿转眼长成了顽皮的少年,然后摇身一变为英俊潇洒的青年。
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天天长大,烽帝也开始担心他是否也已知晓自己的秘密,又是否会用它来要挟身为兄长的自己。他在朝堂上试探性的提出将长女荣华公主下嫁楚逸岚,而后者居然没有丝毫的推辞便欢天喜地的领旨谢恩,这终于暂时打消了烽帝杀害他的念头。
大逆乱伦!违背纲常!
那时的楚逸岚早已知道父亲年少时的浪漫故事,也知道一旦抗旨,等待自己的将会是立至的杀身之祸。为了活命,他娶回那个本应叫自己「叔父」的女孩。
一个美丽的女子柔情似水的爱着你,楚逸岚并不觉得与她上床有何困难,即便那个人是他的侄女。但是无法承受打击的楚啸天却病倒了,那是他种下的因,尝下苦果的却是无辜的后代子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荣华公主还是知道了那个她最不能承受的故事。回宫的她欲言又止,愁容满面的样子再次引发烽帝的疑心。楚啸天的病危更加促使他下定决心,永远埋藏自己身世的秘密。
阴谋在彼此猜疑中迅速酝酿,阴云密布在京城的上空。
察觉到形势不对的楚逸岚隐瞒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在烽帝动手之前结束了他的皇帝生涯。
那并不是谁的错,只是结局无人能够改变??
「后来,我在江苏听到你复位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赶回京城,就发生了那场宫变。听说你下落不明,我在江湖上四处寻找你,其间巧遇百无忌二人,而后楚逸岚找到我们,告诉我你的下落,要我们相助显军抗敌,刺杀烈帝,我就和百无忌他们转而南下,直到今日方才再见。」
结束了这长长的故事,李忻恬终于抬起头,乌黑的双眸已经蒙上一层水雾,泪水明明已经盈满,却始终不曾夺眶而出。
「忻恬,你父亲??」
「我知道??」李忻恬涩然垂眼,「父亲他病逝了。那不是师傅你的错,是他的命不好??师傅你在位时没有杀他,我已经很感激了??」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李烽便是被他派人毒杀的。李显望着屋外发了一会愣,默然无语。深邃宁静的视线在阳光中流转着复杂的色彩。
「师傅,从今以后,我只跟着你一个人。」
在少年的眼睛中没有深刻的仇恨,没有晦涩的往事,只有李显的身影,深深刻印在其中,坚定,热忱,清澈。
楚逸岚的故事带给李显的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震动。
本以为楚逸岚篡位夺权为的无非是富贵权柄,怎知道一夜的宫变之后,竟是一个横亘两代的故事。除了推翻烽帝,他没有第二种办法可以保命。李显甚至开始同情楚逸岚,那种兄弟相残的无奈,他也同样明白。但是楚逸岚不是他,他没有杀自己的异母兄弟,甚至想要保全家族的血脉。而对于自小生长深宫的李显,在他的潜意识中,同样血缘的兄弟就是最大的敌人,对于兄弟,他所能想到的只有戒备和疏远,然后便是斩草除根。
整整一天中,李显脑中反复想着的,居然都是楚逸岚的故事。
轻柔的月光浸染大地,世界彷佛沈浸在银色的光海中。
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
大军已经安睡,军营中安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的轻啸着破空而去。
婉转的琴音从李显的营帐中淙淙流出,宛若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清冷缥缈。
帐外守卫的两个兵士不禁摒住呼吸,凝神侧耳倾听,就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
兵士的声音打断李显的琴声,接着便见楚逸岚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进来。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昔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凌乱,为谁偏照醽律?」他微笑着按住了琴弦,「曲子虽好,只是太过清冷了些。」
李显呵呵一笑,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弹奏,激昂的琴声如山间瀑布飞流直下,又似长风破浪奔涌不息,琴声穿透了寂静夜色,乘长风呼啸而去,远远传来回音淼淼,如飞扬长笑,琴止而音不息。
「好曲,好意境!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真有白浪茫茫之深远,平沙浩浩之广阔。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过奖了。阁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李显收了琴,起身问道。
「才夸奖你几句,连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楚逸岚冷不防从背后环住李显腰间,感觉怀中的身体微微一颤,便不再挣扎。
「没事便不能来看看你吗?我若是未来,你岂不是要一人弹那悲凉曲子?意随曲转,弹此种曲子,心情也会随之低落不郁的。」
温热的气息随着楚逸岚的言谈喷吐在李显颈间,引来阵阵呵痒。他忍不住一侧头,愠道:「别闹了,放开我。」
「我好好的和你说话,几时胡闹了?要说胡闹,至少也该如此。」
猛地用力一拽,李显已被他翻身压倒在床榻上。
「寒露清瘦,可知相思入骨?」殷红性感的薄唇在近距离的上方轻轻开阖着。
李显静静凝视着他,片刻,平静的答道:「痴心易留,奈何真情难守。」
「对我,你就如此不信吗?」
「红尘滚滚,缘起缘灭,本就难寻天长地久。刻骨蚀心,我怕最后痛的人是自己。」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信我,阿显,从此以后,我只唤你的真名实姓,阿显。」
沉默在彼此交汇的眼波中流转,许久,李显终于缓缓阖上双眼。继而,轻柔的吻落遍他的唇,他的脸,他的发,千般温柔,万种怜惜。
所有的爱与狂热,他只敢用身体去感受,却始终没有勇气张开双眼。
「睁开眼睛,看着我。」和那温柔的动作完全相反,楚逸岚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和坚持,「这一刻的我,我要你永远记住,深深放在心里。」
迟疑的,紧闭的眼张开了,星眸中落进了楚逸岚的微笑。真诚的不再像他。
楚逸岚低下头,一个温和的吻像奖励般落在李显的眼角,浅浅地如风过的感觉。
一切都那么美丽,美丽的像一场梦。午夜风过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李显只觉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迷迷蒙蒙,如雾罩,如云笼,虚幻的像是随时会消失。
他伸出手去,触到楚逸岚的脸,人体温润的触感清晰了他的意识。
东风微过,搅乱了一潭春水无痕。与你缘起,得你所爱,为你心动。
佛说,无情无欲,一切皆空。我想做寂寞的北风自由自在的呼啸在山林之间,却耐不住尘世春暖花开温暖的诱惑。不需缘定三生,不必海誓山盟,我只愿,这一次恋着的是真情,从此不再孤独。
混混浊世,权作春梦一场??
楚逸岚伸手拔下李显束发的玉冠,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他掬起一捧,青丝在指间飘然穿过,轻轻柔柔。
你是我的了,李显,再高贵聪明的宠物,也终要在主人面前低头。只要抓住那脆弱的一点,你的坚强才智便都不堪一击。
你在同情我吧,同情那个被骨肉之亲的兄长视为眼中钉的我,同情与你同病相怜的我?可是我与你不同,权倾天下高高在上的风光你不懂得享受。
心底回荡着冰冷的笑声,唇角扬起的却是灿烂的笑容,和煦的像三月的春风,明媚的如六月的阳光。
独一无二的天下与独一无二的你,我都会牢牢地抓在手中。这一场「一生」为注的豪赌,究竟鹿死谁手?
灵巧的手指和灵动的舌渐渐在李显体内点起一把火焰,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上方的身体更加炙热的燃烧起来。
不知何时,衣衫已被褪尽,身体与身体紧密的重迭,肌肤与肌肤火热的相触。楚逸岚充满魅惑的声音低沈的在耳边响起:「我——爱——你。」
剎那间什么都模糊了,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那温暖的怀抱,火热的吮吻,还有那一声「爱你」??
不知何时,月光泄了进来。
透过窗棂射进来若隐若现的光芒笼罩了李显,白皙的身躯似乎吸取了月的精华,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波光。
几乎是贪婪的,楚逸岚的唇落遍了身下的身体,品尝着对方生涩的甜美。一路上行,然后紧紧攫住了李显的双唇,汲取着他口中的蜜液。足以令人窒息的长吻,放开,然后又再次啃食般的吮吸着柔软的唇瓣,像是永远都无法餍足般的。
初次性事的李显不是他抱过最美丽的床伴,更没有火热的回应,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得到疏解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欲望,就连心灵也像被洗涤过的空灵美好。
本应是丑陋的欲望,此时似乎也变得神圣起来。
征服的野心在这一刻竟被遗忘了,此时楚逸岚的脑海中只容得下这甜蜜的冲击感。
手指抚过被他蹂躏到鲜红的双唇,接着一根手指伸入了李显口中,拨动着他温润的舌,情色的水痕从李显的唇边溢了出来。
手指伸出时牵起暧昧的银丝,没有片刻迟疑,那指便滑入了李显的密穴。
身体在剎那间僵硬了,从小浸淫宫廷中的李显,对于性事早就耳濡目染,并不陌生,但是真正的经验,他却从来没有。异物入侵下,身体不由自主的收紧,夹住了侵入的手指,想要停止这令人心慌的感觉。
楚逸岚皱眉:「别怕,放松身体,我不会弄痛你的。」
温暖的气息喷发在李显的耳边,带来酥麻的感觉。李显深吸口气,密穴慢慢的绽开了,楚逸岚的手指顺势滑了进去,缓缓的转动着,曲起关节,轻轻搔弄着柔软火热的内部。
随着楚逸岚的动作,李显的气息乱了,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理性的双眸涣散了,笼罩上一层温润的雾气。
这是他的决定,对与错,幸与不幸,都已不能回头!
又一根手指顺利的放入,两根手指在李显体内缓慢抽动起来,时而挤压着带来冲击般快感的那一点,喘息声渐渐加重了,细微的呻吟流出李显的口中,他侧转过头,不敢与楚逸岚四目相接,淡淡的绯红浮起双颊。
「看着我。」 楚逸岚一手强制的转过他的头,又一个温柔的吻落了下去。
楚逸岚肿胀滚烫的欲望摩擦在密穴的入口处,李显望向楚逸岚,目光对视的瞬息,他缓缓点下了头。
沈沦在尘世,沈沦在爱情,这一次的他又距离幸福有多远?
双腿被大大分开,当楚逸岚进入他的体内时,除了片刻的疼痛外,余下的只有充实的欲望。那种感觉,如同满饮了浓浓的桂花酿,微醺而甜蜜。
这就是爱吗?这就是爱吗?
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已升到高空,清冷皎洁的光芒洒落交缠的人影,如梦如幻??
显军数次挑衅于华梁城下,忽儿敕军均坚守城池不出。数日后,按照楚逸岚提出的计划,进攻正式展开。数十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趁夜潜入城中,准备打开城门。结果果如李显所料,对此战法已有所准备的忽儿敕军在城门附近伏下重兵和紧急调来的忽儿敕武功高手,本想如不得手便立即撤出的显军高手损失惨重,只有数人得以脱逃回归。
即便如此,楚逸岚的计划依然顺利展开,显军诈作无计可施而退军。大军一路向南行去十余里,忽儿敕军却依然坚守,不予追击。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再掉头回去重新组织进攻吗?
众将紧锁的眉头泄露了他们心中的不安,就连楚逸岚也鲜少的露出正经沈思的模样,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神。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们只是诱敌未遂,还算不上是败了。」李显策马靠近,安慰的拍拍他的左肩。
楚逸岚略带厌烦的甩开他的手:「我不是输不起,只是此一役太过重要,若是能胜,天下便已在握,若是败了,几月的辛苦拚杀便告无果。忽儿敕军龟缩在城里不出,如此一来,我们难道只能强攻了吗?」
李显幽幽道:「带兵打天下不比宫变,后者若能审时度势,一夜可成。前者则需智谋与坚忍兼备,胜不骄,而败不馁。一时的不利也算不上什么。」
楚逸岚初时听的心不在焉,听着听着脸上便绽开狡诈的笑容,蹭到李显身边讨好道:「小显显既出此言,定然是有了诱敌的好办法,快说来听听。」
「好办法这几字评语由你楚少侠口中说出来可不敢当,曹操谋智殊绝于人,尚曾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尔,何况是我?欲定于危时,不过是谋事在人罢了。」李显淡然一笑,双脚一夹马鞍,「先提快行军速度吧,再这种速度走下去,哪里还像撤军,分明是郊游了。」
当夜,按照李显的计划,显军驻扎于一片草地之前。军队扎营,一忌驻于水前,一旦兵败便断了自己的退路,其二,便忌讳驻于草前,一旦敌人夜袭火攻,全军覆没。楚逸岚撇撇嘴,不以为然的道:「这么明显的诱敌之计,忽儿敕军能来吗?」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忽儿敕军统领风濂将军是个多疑之人,想到此点必定派人前来探听虚实,看看我军又在耍什么花招。」
「那你打算耍什么花招呢?」
李显会心一笑。
当夜,一小队忽儿敕兵果然潜来侦察敌情,却意外的发现军帐早已空无一人,显军不知所踪。风濂将军接到报告后,大笑道:「我料定敌军不会轻易撤退,定然是以空帐为掩护,实则令觅他路攻城,继续派人侦察,找寻敌军踪迹。」
不多时,兵士来报,有显军踪迹攀越山路,想从高山之后入城,另有显军乘船穿越城后十里芦苇塘,而此水路又与城内供水水道相连。立时有下属建议,何不从背后偷袭敌军?风濂将军深以为计,遂派出三分之一的兵力追击走山路的显军,三分之一的兵力追击走水路的显军,余下三分之一的兵力守城。
而这,正是李显想要的结果!
于山路追击的忽儿敕兵攀越至半山时,突然从头顶落下无数大山石,原来这一路显军均是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组成,早已在山顶备下大石,专等忽儿敕兵的到来。山路羊肠,无从闪避,许多忽儿敕兵尚未与敌人短兵相接,便被砸死。
显军中的漕帮帮众则借着芦苇掩护悄然潜水接近于水路追击的忽儿敕兵,砸漏他们的坐船,忽儿敕人世居北方草原,不谙水性,又有无数兵士被淹死,尸体浮满芦塘。
然而显军并未全歼敌军,而是故意放走少部分败军,让他们逃回城中。城门大开接引败走而回的军队时,早已埋伏在城门附近的显军主力立刻趁机攻入,来势凶猛,势不可挡。驻守城中的忽儿敕兵仅有原数的三分之一,被分散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攻入城中的显军,很快溃败。
一夜血战,天明之时,看似固若金汤牢不可破的华梁城已经更换了主人,忽儿敕军死伤无数,连同风濂将军也被俘!
红日东升,喷薄而出,映红了半边的天空。李显与楚逸岚一前一后登上城门,整齐的列队于城墙下的显军立刻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久久不能止息。
柔和的阳光洒落在李显的周身,似是为他披上一件金黄的外衣,凝视着城下人头攒动的人群,他展开了平和的笑容。忽儿敕军主力大军得歼,余下的残余军队只能北撤,已无力卷土重来,他料定不日之间忽儿敕国必定遣使前来求和。
北夷入侵一退,他与楚逸岚的联盟也就就此完结,一座龙椅又势必横亘在他俩之间。平心而论,他不认为楚逸岚想杀他,但是他也不想再留下来做个傀儡皇帝。他与他那短暂的爱情也就随之到了尽头吗?
猛然间心中一痛,可是他脸上笑容却依然。
忽而掌心一热,李显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楚逸岚已来到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阿显,你猜你前世是什么?」
李显望着他的笑容,笑道:「我的前世是什么倒不知道,不过你的前世是什么却是确定无疑。」
「噢,愿闻其详。」
「自然是狐狸。」李显轻轻一挣,楚逸岚便松开手,他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咦,你要走?大军欢呼未止,你这一走岂不让他们失望?」
李显回首一笑:「相信我,他们真正想欢呼的对象绝对是你,而不是我。」
望着李显独自远去的背影,楚逸岚招招手,一直紧紧跟随在身后的陈平伏身靠近:「陈平,你说他前世是什么呢?」
憨厚的年轻人搔搔头:「这个属下可就不知了。」
「是狼,一头有着漂亮的银白色皮毛的纯种狼,一头孤独而行的狼。」楚逸岚俊朗的笑容魅惑而邪狞,充满了得意,「能够得到如此珍贵之宠物,普天之下,只我楚逸岚一人而已。」
陈平双唇动动,却没有出声。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让桀傲不逊的野狼成为宠物,即便它,真的很孤独??
李显刚回到屋中,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扑,重重压在背上。他苦笑道:「李忻恬,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高和体重?不要再玩小孩子的那套撒娇了,我可承受不起。」
「小气,让我抱一下又什么关系?」李忻恬撅起嘴巴,面部线条日益成熟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娇憨神情,「我是替你高兴嘛,南方朝廷正窝里反,自相残杀的元气大伤,混乱不堪。忽儿敕这一兵败,眼见你就又能重新称帝了,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李显摇摇头:「没什么可高兴的,这个皇帝,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作。」
「咦?」李忻恬的脸上现出了困惑的神情,「那你为什么要出少林寺,带军北上?」
「楚逸岚虽有军队,然威望不足,我若不出面,单以他一人之力,难以集聚民心。国难当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如今天下将定,我自然也该功成身退,还留下来做什么?」
李忻恬一手支头,露出两个虎牙来:「师傅你真的抛得下这个皇位?」
李显自嘲道:「我已经作了两次的皇帝,难道还没过够帝王瘾吗?」
一直静静站在门口的程令遐突然开了口:「那么其它的呢?你也抛得下吗?」
「其它?什么其它?师傅连皇位都不在乎,还有什么抛不下的?」李忻恬一脸的不解。
李显知道,对于他与楚逸岚的关系,亲近如李忻恬者尚且懵懂未知,而程令遐却已经凭着他超乎常人的直觉感觉到了。
李显躲避开程令遐探寻的视线,深邃的目光投射向窗外天边尽头。天空是那么的蔚蓝,云朵是那么的洁白,世界是那么的透彻,一瞬间,他竟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或许楚逸岚真的是爱他的,或许他甚至能抛下这世间的荣华富贵,随他远走天涯?
答案他无从得知,即使有了肉体的亲密接触,他还是无法了解那个时而挂着狡猾的笑容,时而又温柔体贴得像个情人的楚逸岚。皇位与他,他不知道楚逸岚会如何选择。
关于那些美好的设想,他只能冠上「或许」。
李显取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交到李忻恬手中,说道:「趁着现在城中初定,尚且混乱,你今天就离开此城,出城后到第一封信中所写的地方等我。三天之内,我也会设法脱身,去这里找你。倘若第四天我仍然未到,你就拆开第二封信,按信上所说的去做。」
李忻恬双手接过,脸色凝重的点点头。李显又转向程令遐,问道:「还没有你爹爹妈妈的消息?」
程令遐点头答道:「是啊,我几次询问楚逸岚,他都推说还是没有收到唐家的消息,我看他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他为什么还迟迟不召回唐家的人?」
李显冷笑道:「他是不想让我和唐家的人见面。我看你还是先随李忻恬出城吧,你跟在他身边会比较安全些。留下来,日后势必成为楚逸岚牵制我的人质。唐门人迟早会浮出水面,到楚逸岚身边来按功领赏,到时你自然能找到双亲。」
程令遐迟疑道:「要走,我们三个一起走,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下,楚逸岚那个人??哎,总之,我讨厌他。」
李显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我跟着目标太大,只怕我们三人一个都走不了。你们先行一步,倘若我有难,也好有人援助。」看着程令遐不舍的点下头,他又望向李忻恬稚气未脱的脸,猛然想起死在自己手中的他的父兄,他拉起李忻恬的手,语声涩然:「忻恬,师傅??对不起你,但愿日后能有机会补偿你吧。」
毫不知情的李忻恬一脸的天真,反握住了李显的手,诚恳的道:「师傅何出此言?你两次救了我的性命,又把一身的功力传给我,我对你感激不尽,还有??」他低了头,突然两颊飞上两朵红晕,声音也在羞涩中低沈下来,「先不说这些了,反正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李显淡淡一笑,笑中满是内疚。突然他想起一事,问道:「以前你都称呼我『您』的,什么时候变成『你』了?」李忻恬从鼻中哼出不屑的一哼,似是埋怨李显的挑剔,又似是嘲弄他的不解风情。
李显只得暗暗苦笑,这孩子,越发不把他当作师傅尊敬了。
李忻恬转身离去,才走到门口,突然回身,疾步扑进李显的怀里。李显推了几下纹丝不动,只能任他双手紧紧环在自己腰间,半压半抱的搂住自己。
「你都几岁了?怎么还像头一回离开娘亲的娃娃啊?」李显戏谑道,「又不是第一次分手,用不着这么依依不舍吧?」
李忻恬把头靠在李显胸前,来回蹭着:「就是不是第一次我才舍不得,上次分别,你先是落在楚逸岚手里,接着又大半年消息全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我??我??」说着说着,竟然语声哽咽,连眼圈也红了起来。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活不下去了?」李显笑道,「得了,这些话你留着以后用来骗女人吧,用在你师傅身上可是浪费了。这么大的人,还像个孩子似的,别让令遐笑话了。想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李显想来想去,自己这个年纪时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炫耀的功勋伟绩,一时语塞,只得尴尬的改口道:「总之,你们两个快点出发吧。」
李忻恬再次从鼻子里一哼。
李显突然发现,这次重逢,几个月相处下来,自己在李忻恬心目中的光辉形象似乎干瘪了许多,这小子对自己越发没有对长辈的尊重。按说不应该啊,最近带兵打战自己分明显示了不少才干智谋,没有崇拜也该敬仰吧?
李忻恬二人拿了李显给的通行符,当天便顺利混出城。
李显没有和他们同行,一来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他也不忍就此绝决而走。在他心中,总是存着一点点幻想,想要探探楚逸岚的心思。
当晚庆功宴,楚逸岚暂住的府第中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宾客分桌而座,大厅中央十数个绝色舞姬轻歌曼舞,长袖翩翩。
李显进入大厅时,酒宴早已开始,五六个军中将领陪楚逸岚坐在首席,每人怀中都抱了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李显淡淡扫了一眼娇笑着坐在楚逸岚怀中的女子,不动声色的坐在一旁留给他的首位上。
楚逸岚却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只是顾着和怀里的女子调笑。
才刚落座,又一个美人便捧着酒杯,娇滴滴的走了过来:「皇上怎么这会儿才来?该罚酒一杯才是。」这妓女没进过宫,自然不懂伺候皇上的规矩,知道李显的身份,只是加倍的讨好,身子一偏,便像软泥一般瘫倒在他怀里。
李显微微一笑,既不伸臂搂抱,也不推却闪躲。才要从她手中接过酒来喝,美女突然身子一歪,竟被一边的楚逸岚粗暴的拽了开来。
「滚开,不准碰他。」楚逸岚很没风度的冲着美人吼道,接着狠狠的向李显瞪了一眼,「在我面前你也敢和女人搂搂抱抱,回去再和你说。」
李显耸耸肩,无奈一笑,一人自斟自饮起来。原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近半年行军未近女色,今晚楚逸岚本是想好好放纵一下。可是见了自己在李显面前和别的女人喝酒作乐,他却浑若没看到一般,神色淡淡的竟似毫不在意。原本和美人调笑之心顿时沈了下去,无名之火窜起。
在他身上花了这许多心思,本以为李显对自己早已全然俯首,不想今晚他却还能这般冲淡平和的面对一切,难道自己终还是抓不住这朵天际悠然白云的身影吗?
结果嫉妒的人不是李显,反倒成了自己。这样的心情,竟好像自己已为他心动沈沦??
此念初动,楚逸岚又慌忙安慰自己,自己不过是不想输了那一场「一生」为注的打赌,何曾会为一个「宠物」动了真心?
可是看着李显独酌的悠姿,楚逸岚却又愈发焦躁愤恨起来,一伸手又赌气拉过刚刚凑向李显的美女,左拥右抱的大声调弄起来。
李显捧着酒杯失了会神,猛将烈酒一饮而下,便即离席。他这正正经经喝酒的人一走,大厅里立刻热闹了起来,淫笑之声不断。
当晚楚逸岚没来,睡到半夜,突然身上一沈,一个温热的身体喷着酒气压了上来。李显惊醒过来,借着如水的月光望去,楚逸岚邪笑着的脸近在咫尺。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客随主便,我不是为了随你们的意吗?」李显挥挥手,道,「好大的酒气脂粉气,闹了大半夜还不够,又来吵我。」
楚逸岚两手支着身体坐了起来,瞇着眼睛,居高临下端详着李显的神情:「怎么?吃醋了?别生气,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哄她们玩罢了。那种女人,也只配做我楚逸岚一晚的玩物罢了。」
那么我又可以做你多久的玩物?
今晚的楚逸岚邪恶而奸诈,和几月来温柔体贴,多情诚恳的恋人全然不同,陌生的好像另一个人,却又偏偏无比的熟悉,一如当年初见时的他。此刻落入李显眼中的人分外清晰起来,数月记忆中的楚逸岚反而模糊朦胧了,好像一场长长的美梦,充满了不真实的虚幻。
李显默然注视着他,片刻的恍惚后,淡淡的道:「我没生气,你可以走了。我累了,想睡了。」
楚逸岚咬咬牙,心情又莫名的烦躁起来。
楚逸岚自然不肯就此便走,反而挨着李显,和衣躺了下来,一只手不规矩的探了进来,四处游走着乱摸。
「这么好的夜色,别辜负了它,来吧,宝贝。」
「别闹了,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别这么冷淡嘛,听话。」完全罔顾李显的意愿,楚逸岚一翻身,便强硬的压了上来。炙热的欲望隔着衣物硬梆梆的顶在李显腰间,胡乱吻上来的唇还沾染着不知属于哪个女人的胭脂,活着扑鼻的酒气味涌了上来,顿时让李显一阵作呕。
如此恶劣的男人,真的就是让自己陷入爱恋的那个人吗?
抗拒不了楚逸岚强硬的求欢,猛然间,李显一张口,向着他的唇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楚逸岚吃痛,一声低呼放开了李显。
刺目的血顺着他白皙的下巴流了下来,双目中立刻闪出凶残暴乱的目光。他跨坐在李显身上,高高扬起了手,可是李显却只是用他一贯的淡然却无畏的眼神默默回望着他。时间在此刻停住脚步,空气凝滞了片刻,这一掌终于狠狠的落了下来。
「这段时间我真是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你以为自己是谁?真当自己是皇帝了吗?不要忘了,不计前嫌,扶你为王的人是我。」楚逸岚的冷哼中带着无比的轻蔑,凶残的目光射了出来,「听我几句甜言蜜语便昏了头,你道我真心爱你不成?没有,告诉你我才没有!一个傀儡,一个在我身下辗转呻吟的宠物,一无所有的你也想反抗我吗?」
一无所有吗?至少我曾经相信真的拥有了你所给的爱情。
从脸颊传来麻木般的疼痛,真正在流血的却是那颗心。
人情冷暖,世事多变,他却以为在这个狡诈的男人身上可以找到梦寐以求的爱情,何其的愚蠢,又何其的可笑!
牵动唇角,溢出的却是自嘲的苦笑。
春梦一场,如梦如幻,恍惚的美丽背后,云遮雾掩的才是现实,残酷,却无比的真实。
两番皇位得失,宦海沉沉浮浮,还在梦想着纯白的幸福的自己是否真的太傻?
明明知道失去内力的双臂推不开压制着自己的恶劣男人,李显却无法静静等待着他的蹂躏。奋力的挣扎中,黑发散乱了,愤怒的潮红涌上双颊。
只是,他却始终没有呼救。叫了,又有谁能够救他吗?
愚蠢的是自己,收获的即便是苦果,也只有无言的咽下。
单薄的衣物在楚逸岚大力的撕扯下很快化为碎片,狂乱的气息喷薄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凑了上来,响在耳边得意的笑声如同可怕的梦魇,紧紧压在心头。
李显的无力,让他更加得意。也只有此刻,才能确信自己真的抓住了这想要悠然飘浮长空,自由辗转四海的骄然身姿。
「李显,自你用计从我手中夺去丞相之位囚禁我的那日起,我便一直在等着报复的今天。还记得我们的那个打赌吗?是我先改变了你的淡漠,还是你先改变了我的无耻呢?这一回,你总算输的心服口服了吧?你欠下我——一生!」性感的双唇尖刻的说着如刀似剑的伤人话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挥散心底那逐渐脱轨的心情和不受控制的爱意。
是的,他不该是真心爱上李显的,绝不该是的!
奇怪的是,此时的李显只想放声大笑。人人都以为李显是个珍贵的存在,就连聪明如楚逸岚者,居然也以打败这样的自己为荣吗?其实又有什么,就如楚逸岚所言,一无所有的自己也不过是个脆弱的普通人罢了。
失去了那颗无波无绪的心,这一次,还剩下什么真正归他所有?
趁着楚逸岚疯狂的啃咬着他的身体的时候,李显曲起手肘,猛地撞向他的檀中气海穴。楚逸岚微微冷笑,一掌挡下:「还好当初废了你的武功,如今的你还想和我争吗?」
残忍的光芒闪过他的双眼,一拳猛地落在李显腹部,疼痛还不及散开,身体就被楚逸岚翻转了过来,滚烫坚硬的欲望在下一秒强行冲破了毫无准备的秘所,豪不怜惜的驰骋在狭窄的甬道中。
酒精的驱动下,这时的楚逸岚只是在狂暴的律动中追寻着自己的快感。
征服??征服??再征服??
李显紧紧咬住了苍白的下唇,一颗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了下来。
没有人能为他擦去眼泪,于是咸涩的味道便只能自己品尝。
所谓的爱情,究竟又是什么呢?
那个想要试探楚逸岚真心的自己,李显突然觉得可笑的像个傻瓜。
揪心般的痛后,换来的却是心灵的空明。没有了最后的牵挂,从此,心不再为他的虚情假意所羁绊,这一次,终于可以放下尘世,放自己自由了。
像是存心报复一般,接下来的几天,楚逸岚再也没有来。李显几次经过他的住处,房门紧闭,远远的传来男女的淫笑喘息声。守卫在门口的陈平看到他,略带尴尬的低下头。李显却抱以轻松的一笑,这样也好,至少在他远去的时候,不会再为曾经爱过的他而心痛。
痴心易留,奈何真情难守。
那是他们第一晚欢好前,李显所说的话。如今却已成真。究竟是费劲心思哄骗他的楚逸岚太过聪明,还是对爱情的渴望让不甘寂寞的他变成了白痴?
李显只知道,这一回交手,他输得很惨。
付出了真心的人,注定不可能在谎言陷阱林立的战场上胜利。
也罢,算是再不亏欠彼此,这断孽缘也总可切断了吧?
值得庆幸的是,在最后的时候,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第三天的傍晚,在李显即将离去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来到楚逸岚的门前伫立凝望。在他的眼中没有刻骨铭心的伤痛,却还是掩饰不住那淡淡的忧伤。离别的伤感在时间的催化下不断的浓缩,他把这化不开的感伤全部付诸在最后的一瞥中,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他并不想责怪楚逸岚的狡猾和无情,是自己心灵懦弱的一面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至少,他曾经给过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即便,那只是一场游戏,一次欺骗。
挣脱了情感的迷惑,重回无欲无求的他,这难得的经历只会让他更加的坚强。
第五次了,陈平暗暗数着,三天以来,这是李显第五次伫立在那个地方。
第一次金殿夺权的那次相见,陈平印象中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家,在笑谈中即可取人性命。之后李显除异己,收大权,帝王的冷酷与才干赫赫昭显。
与李显连手时,他是反对最坚决的那个。
几月行军,却渐渐发现,脱去龙袍的李显并不是个无情的人。平和的微笑下,是与世无争的性格。当楚逸岚冷笑着说,他要把他纳为最珍贵的宠物时,他甚至对李显有了一点点的同情。
叱诧沙场,兵危之时,他再次见识到李显过人的才智胸襟。
这样的人中龙凤,或许真的能成为千古一帝。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却又从被主上欺骗的他身上,发现了最人性的脆弱。
脆弱,坚强,平和,冷酷,孤独,才高。
看到了种种不同面目的李显,才知道人无完人,而他就是最矛盾的混合体。
身后是主上和女子的调笑声,眼前是李显在深邃哀伤中的凝视,突然一股冲动涌上来,在李显准备转身离去时,陈平疾步走了过来。
「皇上可是有什么要事?属下可进去通报主上。」生气是难免,反正主上总不会砍了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的脑袋。
李显摇摇头:「我没什么要事,你也不用进去打扰。」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吩咐道,「不必告诉楚逸岚我来过。」
李显渐渐远去,望着他融入黄昏中的背影,陈平似乎感受到那个人的孤独。
求主上去陪陪他吧,或许这能让他快乐一点。他乐观的想着。
此时陈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一时的好心,却给李显闯下大祸。
出了华梁城,李显策马狂奔了大半夜,寂静的旷野中,只有满天的星斗洒下冰冷的光辉,默默注视着他。月上高空,李显停下来让马儿歇息片刻,继续赶路。才刚上马,便听的背后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远方尘土飞扬,竟然是楚逸岚亲自率着大批人马追来。他不敢怠慢,扬鞭策马,跨下的「千里追风」展开四蹄,如流星般直冲而去。
这几日来楚逸岚心情始终不明的焦躁不已,纵有美女相陪,也是心不在焉,只是不停猜测着此时不知李显如何?那晚的粗暴,可是伤了他没有?想要去看看,却又放不下身段。心想李显如此桀骜不驯,不趁现在不彻底降伏了他,更待何时?待到听了陈平的叙述,初时还不在意,只道李显是在赌气。喝退了陈平后,他却越想越是不安,连和美人调笑的心情也没有了。推开怀里的美女,便去找李显,这才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楚逸岚心中慌乱起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皇位唾手可得的时候,李显真的能走的如此潇洒?他急忙吩咐属下四处寻找,终于南城门的守兵来报,皇上刚刚出了此门南去。
那时莫名的心悸,在楚逸岚半夜的追赶中一直无法散去。
骏马疾驰,风声在耳边高声呼啸着,四周的景色在奔跑中朦胧起来,突然他想起童年的那个雪人。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为他亲手堆起雪人的爹爹的容貌在记忆中早已模糊,记得的,只有那个一片洁白的大地上向他微笑的雪人,一身的无垢。
可是他却没有好好珍惜那个雪人,那是属于他的玩具,明天,后天,大后天,他以为它会永远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二天,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高挂的太阳早已溶化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昨天的雪人已经无踪。
现在他的心情,一如当年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那是独行于天地之间的银狼,隐身天际云海之中的骄龙,是属于他一人独有的东西,是他费劲心思才弄到手的宝物!
宝物?
是的,宝物!
得尝了报复的心愿,快意之余,自己对李显,却早已生了些别样的情愫。这一番懵懂,直至如今将要失去他,才于朦胧中略略醒觉。
怜惜他的才智无双,喜欢他的淡泊傲骨,纠缠中斗智斗法,不知不觉,他竟已成为他心目中一个重要的宝物。
这——便是世人口中所谓的「真情」吗?
那一颗爱意的种子,究竟又是于何时悄无声息的萌芽?在那个初遇的春日午后?在他假作发病的那个夜晚?在他昂然立于庙堂之上,三言两语巧夺皇位之时?一路行军看他尽显军事才华,却又在皇位将得洒脱而去时?在为不能彻底掌控他的心他的人而焦躁不安之时?又或是因这一场假戏真做而动了情?
楚逸岚不知道,他甚至不能确定心底这种陌生的感觉是否就是「爱情」,只有不想失去的焦急在这一刻无限扩大了开来,重重的压在心头。
情深处始知不自觉,未到离别最难解。
焦躁之中,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人一马,熟悉的背影,正是无数次被他拥入怀中爱抚的身体。
「阿显,停下来!」明知高喊无用,他还是唤出了那个名字。
前面的人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扬鞭策马,越奔越快。楚逸岚虽然骑术精湛,却始终追赶不上。眼睁睁的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心中焦虑渐盛,今日李显若去,只恐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慌乱中他的右手无意摸到了腰间的长剑,不待多想,竟然抽了出来,运起十分内力,瞄准李显直扔了出去。
「主上,不可啊!」陈平一声惊呼,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长剑破空而出,飒踏直飞而去,转眼间便追上了李显。
听到身后长剑破空的声音,李显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危急中只得微微侧身,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低头看去,长剑竟然当胸穿透!他一张口,声音还没有发出,鲜血便涌了出来,身体在空中呆滞了片刻,抓着缰绳的右手一松,人已猛然落马坠地。
第十章
「阿显!」长剑出手,楚逸岚才猛然醒悟自己作了什么,眼见李显受伤落马,他慌忙策马,扑到李显身边。只见李显脸色苍白,伤口处血流如涌,他想伸手去拔剑,又怕此剑一拔,李显便会当场丧命,可若耽搁久了,恐怕更是无治。楚逸岚为人一向果决,此刻却伸手又缩手,一时间彷徨无策,犹豫不决。心中就如被深深刺了一刀,痛至难以呼吸。脸上一片冰冷,就连自己落下泪来都不知晓。
李显的世界已经陷入了一片血红色中,逐渐涣散的目光从那轮如血的月亮慢慢移向楚逸岚,那从来都狡诈的笑着的脸庞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两行眼泪,在遍染了暗红的视线中,只有这泪是清澈的纯白。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
这清冽的水是在生与死交界的地方一潭幻觉的清泉,还是你在为我而掬的清泪?
一颗眼泪滴落在李显脸上,带着温热的刺痛。
想要抚摸他的悲哀,手却颤抖着无法伸出。掌心间传来一阵温暖,才发现楚逸岚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
「别走,阿显,别离开我,这个天下,还等着我们一起共享。我承认,前段日子是我存心不良的骗了你,可是我已经开始慢慢的爱上了你。一路追来,我想了很多,不知于何时,我真情已动,却还懵懂不自知。这一次,我实是真心实意。我不想失去你,阿显,给我时间,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深爱上你的。」
楚逸岚在哭,李显却在笑。
我已经走出了爱情的泥沼,而想要把我拖进泥潭的你却陷了进去吗?
真是作茧自缚啊,想要困住我的心,结果却缠绕了你的心。
你不够绝情啊,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已知道,没有杀异母哥哥烽帝的你,利用我去救李忻恬的你,还有想要留下我的你。
真正绝情的人是我啊,要永远丢下第一次流泪的你的我。
「放我走??」
「不!」
「何苦呢,我喜欢你,所以不想恨你。」
「我要带你回去,带你回去疗伤,你不会死的。」
北风起,夜风携带着细细的尘沙,低泣着寒冷和不舍。两个声音缠绕在一起,化作一缕千年的丝,永远结在冬季的旷野中。
如果不是那一场相遇,或许我还只是万千人海中的一个厨师,度过庸庸碌碌的一生。躲不开的凡尘和躲不开的你,冥冥之中,似乎注定要和你一起品尝一段短暂却精彩的人生,然后,无缘。失去了平凡,心,困惑了又自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喧哗的「迎客来」酒楼,草绿莺飞的春日午后,悠扬嘹亮的笛声,遇见你,恍如昨天。现在只要阖上双眼,你的身影就将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而你,又会为我悲伤多久?
李显对着冷寂的夜空悠然一笑??
掠过耳际的风,低沈的像在哭泣,越过荒野,攀过群山,涉过小溪,绕过丛林,将显帝的死讯告知天下苍生。
洪王朝五三四年冬,帝师全歼忽儿敕大军,进驻华梁城。后显帝不幸坠马身亡。
楚逸岚呆呆望着窗外那棵松柏,在这个缺少色彩的季节中,这是仅有的一抹深绿,昂然挺立着它的身躯。风拂过的地方轻轻摇动,隐隐有暗香扑鼻,空落落的心中,慢慢浮现出了那个人的笑容,如常的温和清澈。
一股无奈的郁闷在体内四处冲撞激荡,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只有记忆,潺潺的流过心在的地方。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然后有人走了进来。原来是少林方丈灵慧大师前来辞行。
「老衲今日将率少林武僧回寺。」
「大师何不多留一天,明天??是他下葬的日子??」鼻子一酸,雾水竟然朦胧了视线。
「显帝十二年前退位隐世时其实便已得脱尘俗,此番原是误坠尘世,如今能够潇洒而去,原是可喜可贺。元神已走,一具臭皮囊,葬与不葬,又有什么区别?」灵慧大师双掌合十,深深一躬。
楚逸岚背转了身,骄傲一生,绝不愿让任何人看到他潸然泪下的悲伤。
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生离死别近在咫尺,才知道阴阳相隔的距离,他也一样无能为力。人生一世,爱恋情仇,阴谋算计,不过须臾之间,转瞬即逝。
握起右手,抓在掌心却只有空气,这才想起,他与阿显,连一个定情的信物都不曾交换过。除了空荡荡的失落,留下的还有什么?
乌黑的眼眸第一次凝结了深邃的沧桑,回首中,望见了桌上熠熠闪光的那块千年古玉。那是他留下的,结着天下苍生幸福兴衰的玉玺。
冬天走远的时候,忽儿敕国遣使前来求和,从此向中原称臣。继而,楚逸岚挥师南下,歼灭南方李氏遗族建立的三个小朝廷,登基称帝,开始了奕王朝纪年,始称襄皇。
楚逸岚望着御案上摊开的奏折,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屋外不断传来的蝉鸣声让夏日午夜原本燥热的心情更加烦闷了起来。
御史张京上书弹劾新任地方官员鱼肉乡民,欺压地方。而这些官员,其中很多恰恰是曾经跟随楚逸岚打天下的将领们。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少林誓师的那晚,李显曾经对他说过起兵的三个难处,而当时他没有明说的第三个难处,如今想来便是这个了。地方官员素来从科举选拔,这些没读过书的行伍之人怎能堪当?如何处置这些功臣们,确实是桩左右为难的事情。
半年的时间过去,当李显的名字滑过心中时,当初痛彻心扉的感觉已经不复,可是记忆却犹如剪不断的丝絮,串联起一个个关于那个身影的画面,一幅接一幅的闪过脑海。
梨花如雪,漫天飞舞,温和的风一如他的笑容,在那个蜂飞蝶舞姹紫嫣红的季节,第一次见到了春风般的他。
幽暗的殿中,橙黄的灯下,楚逸岚呆呆坐着,雪白的墙壁上投射下他长长的影子。度过了寒冬,阿显的坟上也该是碧草青青,绿意浓浓了吧?他亲手种下的莫笑言是否开出洁白淡泊的花朵,在静夜的风中轻轻摇动,飘开清浅的暗香?
「阿显,阿显??」轻柔的嗓音,彷佛他所呼唤的人就在对面,而身后却只落下一个寂寞的影子。
身居九五之位,坐拥后宫美女无数,男人能够梦想的一切都已实现,可是不知为何,楚逸岚的心中却总是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角,从此不再完整。
昔日得不到若离君的时候,他曾四处收集有着相似面孔之人,借此冲散自己的缺憾。
这一次,他却只是任痛楚化作一片阴影,蒙在心的一角。因为他知道,他的阿显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世上再找不出另一个相似的存在。
那是名为「感情」的存在,迟钝的自己曾经亲手砍断,于是任何能工巧匠都再不能将它织补填平,只能让岁月的侵蚀不断冲刷着思念。
白日里狡猾冰冷的眼眸,这时难得的现出了温柔缱绻,在跳动的灯光中逐渐恍惚。
「别叫他的名字,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还敢叫出他的名字!」
苍茫的夜色中,殿角青衣一闪,轻飘飘的落下一个人,接着寒光乍现,内力凝结的剑尖,电光霍霍,雷鸣轰然。
那是李显的雷霆剑,除了归隐无踪的若离君,在这世上便只剩下李忻恬一个传人。
昔日总是缠在李显身后的少年长发飞扬,双瞳血红,整个人充满骇人的杀气。手中一柄雪亮的长剑幻化出无数剑影,招招直取楚逸岚的要害。
半年前,在客店中苦苦等待了三个昼夜的李忻恬,等来的却是一个无法相信的噩耗。悲伤,愤怒,还有冷彻心扉的绝望。
「你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我??我??」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活不下去了?得了,这些话你留着以后用来骗女人吧,用在你师傅身上可是浪费了。」
李忻恬抽出长剑,就在程令遐以为他要向自己刺下去,慌忙想要阻拦他的时候,剑锋一转,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已被他居中砍为两截。
然后他留在这个曾经等待过李显的小镇上,苦练剑法,这一次他等的,就是为师傅报仇的这一刻。
楚逸岚展开身法,慌忙闪避。奈何李忻恬剑法已是大进,身形被椅子绊住一滞的瞬间,长剑已至胸口!
剑尖触及人体的那一刻却被某个东西阻住了,再也刺不下去。
护身软甲!李忻恬脸色一变:「你早知道我今天要来行刺?」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楚逸岚两指已经紧紧夹住剑身,运力一喝,长剑从中生生折断。
他冷冷一笑:「小鬼,凭你也想杀朕?要不是看在你是阿显的徒弟的份上,朕早就叫内廷侍卫进来拿你了。」他左手轻轻一挥,「你出来吧。」
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挡在两人之间。
李忻恬冲着他龇牙咧嘴:「程令遐,又是你!你居然给他通风报信!」
「没错。」程令遐有些胆怯的缩缩头,却依然固执的没有移动脚步,「你忘了李兄留下的那封信了吗?他说,如果你听到他的死讯,不要向楚逸岚寻仇。这是他最后的嘱托,难道你也要违背?」
李忻恬咬紧下唇,看得出,在师傅的遗命和报仇的怒火中,他已经徘徊好久。为什么不让我为你报仇?为什么不让我杀掉这个胆敢伤害你的卑劣小人?
只有壮起所有胆子站在那里的程令遐知道,即便早就预料到自己无法安然离开华梁城,李显也不想让人伤害楚逸岚。寻觅了一生,渴求了一生,这是直到最后,李显才看到的幸福和爱情。那个惊世绝才的人,有时却也善良痴心的可笑。圆了你的心愿,活在黄泉彼岸的你,这样便满足了吗?
手握着半截残剑,李忻恬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抽了两下鼻子,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重重哼了一声,甩手扔到了楚逸岚怀里。
「他留给你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楚逸岚快速拆开,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字付楚兄:
君见此信之时,显当已不在尘世。相识一场,望君念在往日情分,代为照料忻恬。嘱其从此勿以显为念,读书立志,早成大才。李显绝笔。」
楚逸岚低垂着头,一双墨瞳掩映于长长的幽睫下,烛灯投下阴影的地方,看不到神情。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问道:「这信,你看过了吗?」
李忻恬轻轻点头,脸色有些苍白。
在少年澄清的眼眸中,楚逸岚看到火热至诚的深刻情感。他不由想起李显最后的悠然一笑,乌黑的眼眸清冽如雪,波光不兴。
放开了尘世间的种种,在他的眼中,自然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若是还有这般刻骨蚀心的爱恋,也许他就不会这样决然的抛下自己远走。
明明知道李显已亡却还是执意把他放在心中的少年,亲手斩断情缘然后又苦苦思念对方的自己,李忻恬也好,自己也好,都没有李显绝尘而去的超脱和挥慧剑断情丝的狠绝。
血缘真是种可怕的东西,他与李忻恬竟何其相似。即使时间悄悄流去,他与李忻恬却都还是无法抛开想的,盼的,念的,望的那个人,而李显,已在策马离开华梁城的那一天决然将所爱赶出了心扉,敲碎了关于他的记忆。
「也许,只是也许,阿显还没有死。」
「什么?」剎那间,李忻恬的身体剧烈的颤动起来,「那他的坟??」
「下葬的前一天,灵慧大师曾向朕辞行,少林僧人走后,阿显的遗体便不翼而飞。那坟中,葬的只是他的衣冠。可是他明明是死在朕怀中,人死又怎能复生?也许他只是不想葬在朕为他准备的地方,才在生前托灵慧大师,若他有什么万一,便带走他的尸身。可是不知为什么,朕总是觉得,他还活在世间。纵然是最不可能的事情,朕相信他却能实现。」
李忻恬扔下半截残剑,转身便走。离他站的最近程令遐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你要去哪里?」
「还用问,我要去找师傅。」
楚逸岚苦笑:「朕早已派各地官兵暗中查访多时,音讯全无,你单枪匹马一个人,天下如此之大能去哪里找?」
「走遍天涯海角,我总会找到他的。」李忻恬的声音带着无悔的坚定,在少年青涩渐退的脸庞上,闪烁的黑眸中无畏的直视着远方。
一向有着最敏感直觉的程令遐忽然想到,李忻恬对师傅的倾慕之情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蜕变为依恋般的爱慕。这样的转变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程令遐当然无从得知,可是在李忻恬的眼中,他看到了真诚和不悔。
「我陪你去。」
「你去干什么?路痴加白痴。」
「除非知道李兄究竟是生是死,否则我永远无法安心。」程令遐转过头望着楚逸岚,「你呢?留在这里接着做你的皇帝吗?」
楚逸岚的脸色阴沈下来,继而痛楚浮了上来。
「舍不下吗?还是不能舍下?」
「两者兼而有之吧。」楚逸岚拿出一个紫丝缎包裹的小木匣,交到程令遐手中,「如果你们真的能找到他,如果他真的还活着,把这个交给他。」
「这是??」
「四月丹的解药。阿显虽然服了压制毒性的药物,不过那也是有时限的。可是朕始终没有把这个给他,原本,朕曾是打算有朝一日他作了皇帝,还可以此节制他,哪知他??」楚逸岚语声减低,终于没了声息。
荣华富贵,权势风光,那些被世人追求一生的东西,在阿显的眼中,原来从来不值一钱。你的一生,是否只曾为我虚假的柔情所困过?当你的心湖重回平静无波的时候,却让这世上最狡猾的我为你越陷越深。
当李忻恬和程令遐的身影渐渐融入茫茫夜色中,只有漫天的星斗冷冷注视着他的孤独。空阔的大殿中,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无声的压了过来。
流云似缕,岁月如水。
清晨,李显坐在沙滩上,静静聆听大海的低吟。海天相连的天际,一轮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阳光染红云霞,映红了大海。风轻轻抚过绸缎般的海面,雪白的浪花亲吻着金色的沙滩,拍打着礁石,飞溅起无数水珠,在阳光的辉映下,犹如颗颗金珠闪着璀璨的光芒。
三年中,他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淌过奔腾不息的大江,看过美丽迷人的清湖,涉过活泼欢快的小溪,最后浩瀚无边的大海攫住了他的视线,留住漫无目的四处漂泊的他。
他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店,然后在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一个人漫步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海岸的欢歌,看着白浪彼此的追逐嬉戏。
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唤引得李显回过头,在沙滩的彼端,他看到向他疾步飞奔而来的李忻恬,远远拖在他身后的,是气喘吁吁的程令遐。
他意外的张大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李忻恬已经像一只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大狗般扑了上来,被他高大了许多的身躯加上起跳的冲力一压,李显身体一晃,便被压倒在海岸上。不断冲击着海岸的浪花浸湿了他的长发,温热的眼泪从上方滴落下来。
「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李显伸出右手擦去他的泪水,接着更多的眼泪涌出那盈湿的眼眶。即便经过这么久的岁月,眼前的李忻恬依然是那个依恋着他的孩子。
「好了,快让我起来,一大早的,我还不想泡在海水里洗澡。」
李忻恬撅起嘴巴:「分别了这么三年,一见面,你就只想起来说这个吗?」
就在这个时候,程令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上来,一边弯下腰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是啊,李兄,你这样也太无情了吧,这几年为了找你,我们可是吃尽苦头。」
「吃尽苦头的人是我,你只是碍事的累赘罢了。丝毫贡献没有,还死皮赖脸的硬要跟来。」李忻恬迅速纠正,却丝毫没有放开李显的打算。
李显无奈的一笑:「何苦寻我。」
离开皇宫后,李忻恬和程令遐星夜赶往少林寺,在寺门外苦坐三天三夜,才终于见到灵慧大师。人是见到了,可是老和尚只是双掌合十,僧眉低垂:「显帝早已得脱尘世苦海,二位施主何必再找?」
气愤的李忻恬还来不及拔剑威吓,便被少林武僧客客气气扔出寺门。
无计可施的时候,程令遐却突然一拍手:「对了,那个叫若离君的应该可以帮忙吧?」
漫漫江湖,凭他二人之力要找到隐居的若离君谈何容易?
李忻恬剑眉一挑,雷霆剑连挑江湖四大门派,都是假冒若离君之名。魔教左护法复出,一时轰动江湖。大败华山派之后不久,真正的若离君便自己找上他。
「我说过,我不想再见李家的人。」
李忻恬撇撇嘴:「我又没有李家的血液,不算是李家的人。喂,帮我个忙吧。」
「凭什么?」
「不凭什么。」李忻恬一脸的理所应当。
魔教教主和左护法亲临少林寺,加上先前被赶走的两个少年,四块牛皮糖黏在大雄宝殿中不走。哭笑不得的灵慧大师最后终于说出实情,原来李显在离开华梁城前曾经找过他,说是自己若是身亡,请灵慧大师将他尸身悄悄带回少林,找间厢房,安置七日。
「七日之后呢?」李忻恬问。
灵慧大师摇着头:「显帝的尸身再次失踪了,究竟是他死而复生,还是他早已另外托人带走安葬,老衲也无从得知。」
忙了许久,结果还是不知道李显是否尚在人间。
接下来的三年,是失望和希望不断交替的三年。怀着紧存的一线信念,李忻恬走遍大江南北,继续着他的寻找。遍布天下的魔教教众也不断传来各种消息,每一天他都在企盼和害怕中度过,企盼找到活着的李显,害怕寻到李显的坟墓。
花开花谢,三个寒暑转眼逝去。在李显坐在海边听潮起潮落的时候,李忻恬的足迹踏过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在若离君传来的信柬的指引下,来到这个海边的小镇。
待李忻恬带着哭腔诉说完三载的故事,程令遐问道:「李兄,你究竟是如何逃过这许多的人的眼睛,乍死脱身的?」
「莫笑言。」
「那是什么?」
「一种花。」好容易李忻恬良心发现,从快被压的喘不上气的李显身上移开,李显一翻身,立刻站了起来。领着二人一路向家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若是将其花朵沏水服下,可令人脉搏在几个时辰内时强时弱。但若是将其叶吞咽下去,七天之内都会呈现假死状态。离开华梁城前我已料到难以平安离开。楚逸岚或者会杀了我自己登基为帝,或者会囚禁我,让我当个傀儡皇帝,而这两者,我都不想选择。所以出城逃亡前我随身带了莫笑言的花叶,在楚逸岚带追兵赶了上来的时候,我便暗中服了下去。也多亏如此,中了楚逸岚那一剑的我才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七天之后,我在少林寺醒过来,便悄悄离开了。」
「可是你居然连我都骗,太过分了。」李忻恬紧紧拉着他的手,似乎只要稍稍放开,眼前的人便又将消失不见。
「楚逸岚毕竟是你的叔父,看在我的份上,他会好好照顾你的。如今他又做了皇帝,从此你便可成就功名,前途大好,又何必来找我一个落魄江湖之人?」
「那些东西,你不在乎,我也一样不在乎。在我心里,无论什么富贵功名,都比不上你来的重要。」 李忻恬认真的说道。
李显吃惊的望着他的脸,待了一刻,接着突然放声笑了出来:「哈哈,忻恬,你今年满二十了吧?怎么还分不清什么话该用来哄师傅,什么话该留着哄喜欢的女人?小鬼,大江南北你都快走遍了,还没有找到喜欢的人啊?」
「谁说没有,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我为什么要跑遍中原?」
「是吗?原来你漂泊了三年不是为了师傅,何不早说?害我刚刚还内疚了一下。」李显耸耸肩。
李忻恬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跟在后面的程令遐传来吃吃的偷笑声。被李忻恬回头怨恨的一瞪,他这才压抑着不断抽搐的嘴角,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烦恼,反正你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李忻恬歪着头想想,突然放开愁眉,得意的展颜一笑,一脸的势在必得。
这样的小鬼,应该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和快乐吧?而我,也能安心的回家了。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程令遐高兴的想着。
刚刚走进李显的住处,一个小小的黑影便扑进他的怀里。李忻恬和程令遐吓了一跳,却见李显开心的抱起那个小东西。
「别怕,是我养的宠物,瞧,可爱吧?」
剎那间,两人同时目瞪口呆。依赖在李显怀中的,是一只瞇着眼睛,狡猾笑着的小狐狸。
程令遐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行囊,包裹中放着一封家书,厚厚的信纸写满了母亲对自己的思念,末了母亲却一再叮嘱,如果找到了李显的下落,一定要速速告知后爹。他知道,那当然不是母亲或是后爹的意思,真正想知道李显去向的人自然是如今身穿黄袍的楚逸岚。信,他没有回。即便是亲人的嘱托,他也不想再次背叛朋友。
可是当他看到一脸幸福的笑容抱起那只小狐狸的李显时,他第一次犹豫了。
红尘万千,前缘种种,你又真的放下了吗?
第十一章
小住了几天,程令遐便要起身回家了。临行前的晚上,李显亲自做了桌丰盛的饭菜为他送行。李忻恬兴高采烈的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即便每天吃还是觉得好吃。」
「那就赶快娶个会做饭的老婆。」李显笑道,「这样你就可以享一辈子的口福了。」
「不要,我只要吃师傅你做的饭,而且要吃一辈子。什么女人也比不上你的。」
李显愣了一愣,继而莞尔一笑:「这倒也是,寻常女子哪里会作这种宫廷风味的饭菜。没关系,等你娶了老婆,我一样样都教给她。」
自己明明已经经常表白爱意了,为什么师傅还是听不懂呢?李忻恬烦恼的皱起了眉,连夹菜的手也停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那只小狐狸一跃爬上李显的双膝,趴在他的腿上。李显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它的皮毛,狐狸立刻现出了一脸的惬意。
这种情景让李忻恬莫名的恼怒起来,只有一次,他跪在椅旁,学着狐狸的样子把头枕在李显腿上,却被李显毫不犹豫的推开来:「好重,你都多大了,别学着小孩子撒娇了。」
连狐狸都可以作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却不行!
那之后,每次看到蜷缩在李显腿上的狐狸,李忻恬都觉得心底在暗暗冒火。姓程的笨蛋认识师傅在先,师傅对他好一点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连一只宠物狐狸的地位都比他高?
李忻恬突然抓住狐狸的尾巴,把他倒提着从李显腿上拽了起来,一甩手扔到一边:「吃饭的时候不要抱着狐狸,赶快吃你的饭。」
「好好的,发什么脾气啊?」
「我就是讨厌这只臭狐狸!」
李显无奈的耸耸肩,夹了些菜放到李忻恬碗中:「好,好,先吃饭。」
被扔到一边的狐狸无辜的哀号着,想要蹭回主人腿上,被李忻恬用「你想被做成红烧狐狸啊」的凶狠眼神一瞪,又畏缩的退回墙角。
程令遐的视线一一划过李显和李忻恬,最后落在了那只小狐狸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饭后依照惯例由李忻恬收视碗筷,李显则和程令遐坐在庭院中的葡滕架下闲聊着。身下的石凳刚刚坐上去时有些冰冷,抬起头来,透过头顶葡滕的缝隙,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暗色的天边。
「令遐,我想劝忻恬和你一起回京城。」
寂静被打破了,程令遐望着李显,缓缓摇摇头:「你明知道他是不会离开你的。聪明如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希望他离开。」李显顿了顿,「早在华梁城时,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我之所以诈死,既是为了避开楚逸岚,也是想避开他。我真希望你们从来不曾找过我,更不希望你们找到我。」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会怎么样?就像天边的月亮一般,度过潇洒却寂寞的一生吗?」
月光的笼罩下,李显的眼神有些朦胧,「我在京城做厨师时,曾经想要随便娶个普通的女子,和她度过平凡人的一生。遇到楚逸岚后,我人生的安排被他完全打乱了,经历了很多,感受了很多,可是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也许吧。可是你真能忘掉他吗?」
小狐狸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屋中踱了出来,再次跳上李显的双腿。抚着牠的皮毛,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过来,柔软的毛皮在他的指间一根根划过。
「我现在生活的很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大概吧,可是那不是幸福。」程令遐的神情有着往日没有的坚定,「我不会让你的小徒弟和我回京的,你啊,总是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你明明想要人陪在身边的。」
程令遐的声音通常带着稚嫩的声腺,从没有这样的沉重过。
「李兄,我知道有些话大概你不会想听,可是就算是会被你讨厌,我还是要说。那只狐狸,牠不是楚逸岚!你明明就是还忘不了他,为什么要用一只狐狸来自欺欺人。」
本以为李显会发怒,可是他却笑了,那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却多了些程令遐所不熟悉的宽容广博,如果要用一种有形的事物来比喻,那么应该就是无边的大海吧。
「古人云:食衣住医药,人间大事不过此四者。此四者不能求得,是为贫;四者不缺,即为富。更求四者之外,即为骄。以此四者俭约为生,谁曰不足?」
程令遐眨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读书,偏偏还拽些我听不懂的古文。」他撅起了嘴巴,「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你却东拉西扯的不肯说实话。」
「实话?」璀璨如星辰般的眸子里藏着一潭幽深的沈渊,隐隐透着沧桑后的透彻,「需要我说出来吗?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没错,我喜欢过楚逸岚,即使明明知道这是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幸福的时光纵然短暂,记忆却是一生一世的,我记得他,除此之外,现在我对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爱情,拥有过就是幸福,强求一生一世的永远,只会让自己痛苦。」
「不是的,在京城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是如何思念你,想念你。过去我以为你一定在恨他,恨他曾经欺骗过你,可是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为什么李兄你又一定要离开所爱,靠着回忆度日呢?」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放弃所爱的女人呢?」
陈年旧事重提,程令遐微微一愣:「你是说阿香,她已经再嫁了,我怎么还能再去找她。」
「这就是现实,即便是所谓的爱情也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么你与楚逸岚的现实又是什么?』程令遐很想这么问,却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即便问了,李显也必是笑而不答,或是说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来敷衍。
在李显与楚逸岚之间,牵涉了太多的皇权利益,这些,他不可能明白。可是他更加不明白的是,那两个人明明都是才智冠绝天下之人,又为什么连常人去爱的觉悟都没有?简简单单的爱与不爱,在他们之间,似乎凭空复杂了许多,多到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直觉都弄不清楚。
望着逗引狐狸的李显那心满意足的神情,程令遐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璀璨的星空。信,他已托人带了回去,再过几日想必楚逸岚就会赶来这里了。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能带给李显幸福,可是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现在的李显是不幸福的,即便他自以为这无波安宁的心绪便是幸福。
如果楚逸岚真的来了,李忻恬又该怎么办呢?程令遐发愁的想着。所谓的爱情,从来都是个无解的难题。
「李兄你啊,明明是个很坚强的人,有时候却又胆小的让人看不下去。王位会改变你,你抛开了;楚逸岚会让你痛苦,你逃开了。如果害怕被伤害就要推开对方,你这一生又怎么可能真的得到幸福?究竟你还要这样潇洒的寂寞多久呢?」
对于这自言自语般的问题,回答他的,是无言的繁星闪烁。
沉默之间,李忻恬已经收视好碗筷,擦干双手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李显又在抱着那只狐狸,二话不说,依照惯例倒提着尾巴扔到了一边。小狐狸冲他龇牙咧嘴,最终被李忻恬一脚踢开。
狐狸哀鸣两声,不甘心的离开了。
李显苦笑:「都是满二十岁的人了,还一天到晚和狐狸胡闹。」
「怪你自己不好,养什么动物不好,偏要养只狐狸,怎么看都像某个讨厌的人。」
像以往一样,李忻恬紧挨在李显身边坐了下来。头刚往李显怀里蹭去,就被一把推了开。暗暗磨磨牙,突然又展眉一笑,展开双臂居然运起内力将李显紧紧抱住。李显挣脱不开,无奈摇头。初遇时只及自己肩高的少年何时也有了如此宽厚的胸膛?当年传给他的一身内力,如今却被用回自己身上,如此用法,真是暴殄天物啊。
程令遐小坐了一会,便回屋收拾行囊去了。
李显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忻恬不满的摇着他的身体:「你在发什么呆啊?刚才还和程傻瓜有说有笑的,怎么我一来了你就没话说了?」
「我在想你的事情。」
「我的?你是说你在想我?」姣好的双眉挑起,一双大眼睛像月牙般弯了起来。
「不是想你,是在想关于你的事情。」一桶冷水毫不犹豫的向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少年泼了下去。看着小徒弟塌下双肩,李显收起戏谑的神情,语重心长的问道:「忻恬,你真的不和令遐一起回京城?」
「不去,不去,一百个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李忻恬像撒娇耍赖的小孩般胡乱挥舞着双臂。
「以后你真的决定要跟着我?」
两眼闪着星光,磕头如捣蒜。
「你自己的未来你自己决定,要放弃进身仕途的大好前程也由得你,可是,忻恬,你要跟着我可以,有句话我要先和你说明白。」李显神情严肃,李忻恬停下那可笑的点头方式,有些茫然的望着他。
「忻恬,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即便这样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
坚定的语气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李忻恬一时呆住了。蓦然间突然领悟,原来自己那幼稚的求爱师傅并非不懂,而是在装傻。在李显心中,他是徒弟,是晚辈,是可以用性命去保护去关爱的对象,但绝对不是爱恋的对象。
话,李显已经说的如此直白,没有丝毫圜转的可能。李忻恬瞪大眼睛,水雾慢慢浮了上来,很快模糊了双眼。鼻子酸酸的,吸口气,眨眨眼,一颗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双颊滚了下来。
李显没有为他擦泪,更没有任何的安慰,如炬的目光锁在李忻恬脸上。撒娇,哭泣,这些手段确实能让他心软,可是,现在不行!杀了李忻恬的父亲,除了远在京城的楚逸岚,自己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愿意倾尽所有给他,但是只有这颗心,他无法相送。三年前,那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人卑劣的骗走它,却又把它随意践踏。好不容易拾回了一颗心,他早就决心要放它自由飞翔。
眼泪滴啊滴,李显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缓和。
知道这次即便装可怜也没有用处,正在想着要是使出类似「我要糖果,我也要玩具」的耍赖的手段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时,却见李显摆着手道:「停,只有这件事,你撒娇耍赖也不行,童叟无欺,决不讨价还价。」
「哼,我知道了。」 李忻恬恨恨的踢着地。什么童叟无欺,分明是还把他当小孩子看。只要他紧紧跟着师傅,总有一天师傅会发现自己是个多么优秀的男人的。到那个时候,嘿嘿??
李显望着李忻恬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不由得又是一叹。刚刚那番话李忻恬显是没有听进去,小徒弟长大了,想要的东西,不会再轻易放手。
原本他是想让李忻恬收拾行囊,明早送走程令遐后也跟着起程。程令遐一回家,楚逸岚也就知道自己尚在人世了,必定追赶而来。不想再和他起冲突,有瓜葛,索性还是躲开的好。如今看来,真的应该带着李忻恬同行吗?
犹豫再三,还是吩咐李忻恬悄悄打点行装。
可是李显也只是个凡人,总有许多事情是他预料不倒的。
第二天程令遐上路,两个人一只狐一直送到镇外,骏马展开四蹄远去,扬起一片飞尘,直到程令遐的身影消失在笔直道路的那端,李显这才返回。走进院落的时候,发现院门敞开着,没有多加留意,跨进屋门的那一刻,他却呆住了。
脚边的小狐狸鸣叫着拽着他的裤脚,身后传来李忻恬磨牙的声音。
那悠悠然端坐在屋子正中央的人,赫然便是楚逸岚。俊郎的面容上带着熟悉的狡诈笑容,一身的明皇龙袍愈发衬托出他逼人的光华。
「总算回来了,朕等好久了。」他端起趁着主人不在不告而取的茶杯,浅饮了一口,「一进小院,葡藤满架,茶是今春新摘的绿茶,阿显你过得很惬意嘛。」
抱起狐狸,李显快步向里屋走去,经过楚逸岚身边的时候,一言未发。
这种忧喜参半,苦涩俱全的心情,又能说些什么?三年前的我,放下你,等于放过了自己;三年后的你,还是不懂得对我放手才能放过你自己的道理吗?
寻来,只能让彼此烦恼,又何必呢?
程令遐追求酒楼老板娘的时候,曾经每日正午必去酒楼用饭,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和他的智商有着显著差别的楚逸岚,如今用的,却也是同样的笨法子。
既然是笨法子,自然不会有效。
市井中的一个女子尚且不为这无聊的牛皮糖战术所动,何况是抛开尘世,与海洋为伴的李显?
躲在柜台后面的李显暗暗想着,程令遐的热情追求持续了三年两个月又七天,楚逸岚的耐心又能持续多久呢?
并不是期待,他对自己说,只是好奇而已。
除了第一天之外,之后的日子里楚逸岚都是便装前来,门外不见一名随从。不过李显知道,数百御林军早就紧紧包围他的住处和这间与住所相连的小酒店,昼夜监视,防他脱逃。
真的不肯放了自己吗?李显冷笑,纵然没有武功,只要他想走,就无人能拦,即便是坐拥天下的楚逸岚。
扳着手指数着,楚逸岚那嬉皮笑脸的耐心仅仅维持了七天。
第七天的晚上,隐藏的侍卫现身,一排排堵在门外,换回了龙袍的楚逸岚走进屋内,一脸的威严。他说:「阿显,朕没有时间等下去了,今晚朕一定要带你回京,即便是使用武力。道歉的话,以后的日子朕再慢慢对你说吧。」
李忻恬捋起袖子,咬牙切齿:「你敢!师傅,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显伸出一臂拦住了他。单以武功而论,现在的李忻恬未必输给楚逸岚,可是计算上屋外的御林军的话,李忻恬的话便不再可信。何况,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徒弟保护。
「楚逸岚,王位我已经给你,如今你已是九五之尊,天下第一人,又何必苦苦相逼?」
「阿显,朕知道自己以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气要恨,朕都明白。事到如今,朕再巧舌如簧的说什么甜言蜜语想必你也不会再轻信。和朕走吧,这一次,朕是真心实意的。」
「我不是怀疑你的真心,也没有气你恨你。」李显洒然一笑,「和你走?然后呢?你能向宫中其它人说,从前的那个显帝其实没死吗?无非是你继续坐拥你算尽机关得来的天下,而我呢?藏身皇宫的一角,作一个没有自由的秘密情人吗?然后在你需要的时候再像颗棋子一般任你摆布?」
「你就在担心这个?朕在宫外给你建一处寓所。」
「那没什么区别。不要太贪心,占有了天下,你该知足了。」
李忻恬瞪大眼睛看看李显,又看看楚逸岚,不可置信的张大嘴。
什么爱情?什么真心?原来师傅竟和楚逸岚??
如果不是听到李显正坚决地拒绝对方,他一定会抓狂地叫起来。可是眼前的凝重感却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李显偏转头,躲避着楚逸岚眼中闪烁的不舍。自己变得无情了,而他却变得多情;自己用三年的时间去忘记爱情,他却用三年慢慢爱上伤害过的人。再看下去,他怕自己又会落入温柔的陷阱,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
「朕绝不再放你离开,阿显你是个惊才绝傲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朕一人才能与你匹配!」
「可是我想作的,却只是个普通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成白骨,是非成败转头即是空,不错,你楚逸岚的聪明才智确实不在我之下,如今更是傲视天下的天子,但是某一部分,我们太像,你把权势看的太高,我又偏偏把自由当作最重,爱情于我俩,都只能摆在次席。没有人肯让步,就因为这样,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你的一片心意我只能敬谢不敏。走吧,楚逸岚,别逼我翻脸。」
楚逸岚闻言失笑:「翻脸?阿显你现在还有可以和我对抗的力量吗?乖乖和朕走吧,真的动起手来,朕怕伤了你的宝贝徒弟。」
李显冷笑:「三年前离开你后,我去了江南,在那里无意间得到一封信,从中发现一件天大的秘密。」
楚逸岚收起嬉皮笑脸,脸色凝重起来。
「信是你写给我大皇兄李烈,你教他借助忽儿敕国的力量篡位,帮他制定详尽的计划,还愿意提供唐门毒药。后来在我的婚宴上,无数大臣因而被毒死,而后忽儿敕国更因此强大了势力,侵入中原,揭起一场战祸。而你,既是这场战乱的幕后导演者,更是唯一的受益者。原本已被我极力打压沦为阶下囚的你,趁此机会不但翻身成为了民族英雄,日后更踏上这个帝位,对也不对?」
阴鸷的眼神笔直射向李显:「你在威胁朕?」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是吧。这几年天下初定,人心思安,只要你能兢兢业业作个好皇帝,原本我是想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只是,你不该逼我,这是你自找的。」
「信呢?」
「当然不在我身边,只要你放我走,从今以后自然不会再有人看到这封信。」
楚逸岚紧紧的盯着他,似乎要用眼神在他身上穿出个洞来。时间在对视中凝滞,过了好一会,楚逸岚终于咬咬牙,道:「好,朕放你走。」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李显的心却莫名的一沈。楚逸岚对他,真的爱了,却爱的还不够深。在他的心中,至高无上的仍然是那张龙椅。
回头看看一脸喜色的李忻恬,又对楚逸岚一抱拳:「多谢了,李显尚有一事相托。」
「说吧,反正朕现在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请你带忻恬回京,妥为照料。」
「不要!」话音刚落,李忻恬已经伸展铁箍般的双臂,紧紧搂住李显。圆圆的大眼睛中闪着哀求的神色,「为什么要抛下我?」
「因为你要向我要我给不了的东西,放手吧,忻恬,跟着楚逸岚走,对你对为师都是最好的。」
「我不放!」双臂反而收得更紧。
楚逸岚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诡笑。
李显一叹,果然还是要说出来,才能让他死心吗?
「好吧,听完我下面的话,要是你还能不放手,我便带你走。」
李忻恬不解,呆呆的望着他。
「你的父亲,也是我的二皇兄,其实都是我在位之时,派人毒杀的。」
像是被凭空而降的闪电劈到一般,李忻恬的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登登后退几步,木然望着他。
「骗我的?师傅你是想甩下我,所以采用这种谎话来骗我死心,对不对?」
李显摇头:「你想想看,你父亲与我有杀母之仇,他落在我手中,我焉能放过他?」
少年的脸在一瞬间扭曲了,仇恨的目光射了出来,右拳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刺进肉中,鲜血淌了下来,一滴滴的滴落。
知道李忻恬武功了得,楚逸岚一个箭步挡在李显之前。
可是李忻恬却丝毫没有移动脚步,紧咬着苍白的下唇,似乎在用尽全身力量对抗着内心的矛盾痛苦。
「最后两个要求,帮我照顾我养的那只狐狸,然后,借我匹马吧。」李显对楚逸岚说。
提着行囊踏出房门的时候,李显没有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道再见。马鞭带着钝响落在马身上,枣红马嘶鸣着展开四蹄,尘土飞扬在身后。当四周的景物快速向后倒退的时候,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李忻恬撕心裂肺的叫喊。
「师傅——」
肯叫他声师傅,那么便是原谅了吧?
在之后的两年中,这声音时常萦绕在李显脑海中。
这一次,真的是孤身上路了??
细细分辨,才发现在李忻恬的叫喊中,竟然掺杂着楚逸岚爽朗的笑声。
阿显还是阿显,依然走的那么潇洒,那么绝情,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霞。
回京后楚逸岚承认李忻恬的皇侄身份,重封为安亲王,位列众官之首。其时,程令遐的继父已入朝为官,举家迁入京城,程令遐本人却没有担任任何职位,继续他的米虫生涯。
虽然公务繁忙,每月总有几天李忻恬却都要出京,漫无目的的寻找李显的下落。他没有再次请求若离君的相助,这一次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师傅。
其实纵然寻到又能如何?诸如这类的问题,李忻恬从来没有想过。
楚逸岚自然知道李忻恬在找些什么,却既不阻拦,亦不相帮。在一如既往处理着政务的表面下,遮掩了那矛盾不堪的心情。时时想起那日一时不舍皇位放走李显的情景,心便在痛苦中重重的拧了起来。
皇权和阿显,究竟哪一个他爱得多些?若是皇权,心愿已偿,为何还会这般心痛悔恨?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静静的流过,如涓涓溪流远走,不留半点痕迹。
第十二章
楚逸岚即位后的第六个年头,一支新的宗教在南方悄然崛起。
拜日教原本只是江南小镇上流行的一支新兴宗教,教主据传乃日照大仙转生,有无上法力。创立之初,信奉者不过江流镇上数百愚民,朝廷并未加以关注。
仅仅三年时间,拜日教竟逐渐席卷江南,信徒与日俱增,力量不断壮大。至此朝廷再也不能坐视不理,遂派出安王李忻恬带领大军,前往剿灭拜日教。
此时的江流镇已经不再是昔日的江南小镇,整个镇子都已建成拜日教的总部,远远望去,城墙高耸,俨然一座防守森然的军镇,方圆共达数百里。
大军到来后即可开始攻城,出乎李忻恬的预料,先锋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入城镇,然后却在镇中迷路,最后遭到敌人伏击,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
据逃回来的几个兵士说,镇中高墙遍布,犹如迷宫,其间布有几处密林,进入后便如同在原地打转,再也走不出来。敌人兵力似乎并不如何之强,只是不识得镇中道路,加上敌人又不知藏于何处,实在无法对付。
李忻恬听了一惊,本以为拜日教不过江湖乌合之众,如何能与朝廷精兵相比?大军到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踏平拜日教。没想到第一场仗便即惨败,损兵折将众多。
李忻恬不敢再贸然进军,只能让大军于城外叫阵。大军包围江流镇七天,敌人却始终不出城应战。十万大军每天消耗粮草无数,却未建尺寸之功,朝廷中屡有言官弹劾安王无能,李忻恬陷入腹背受敌,进退不得的困境中。
第八天,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转机到来。
这晚李忻恬正和众将于大帐中商议对策,突然一个兵士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将一卷画卷呈了上来。
「禀将军,刚刚军外来了个男人,要属下将此图交给将军。」
接过画卷,打开的剎那,李忻恬呆住了。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江流镇的地图!
「是谁送来此物?」
「一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多岁,京城口音。开始属下不肯帮他私传物品,他说,他是将军的师傅,属下才??」
不待士兵说完,李忻恬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出大帐。
李显来到江流镇是在一年半以前,那时拜日教仅是初具规模,江流镇的改建也刚刚开始。这里只不过是李显流浪途中的一站,会留下来纯属巧合。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盘缠用完了,于是李显在这里寻了份厨师的工作便暂时留了下来。本想存些钱财便走,但是他却从拜日教诡秘的行事中嗅出了谋反的味道。
古来借宗教为名聚财联络继而谋反者不计其数,李显相信拜日教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闲事,真是不想管,却又不能不管。
有时也觉得自己好笑,王朝异主,天下早已不是他的了,为什么还要操这份无谓的心?
李显便以厨师的身份留了下来,潜伏教中,悄悄画下这副地图,不仅详细画出城中迷宫路径,各处陷阱,就连兵力部署也一一标出。
改建后的江流镇是拜日教的王牌,有了此图,朝廷必胜。
空荡荡的军帐中,李显无聊的数着时间。
来送图的时候,他已想到李忻恬多半会追来,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囚禁自己。
他也曾经想过,见到自己的那一刻,李忻恬是会欣喜的扑上来,还是会痛斥这个绝情的师傅?结果他却只是静静的站在距自己一步之远的地方,用复杂的目光无声凝视着他。
五年前的小徒弟还是个蹦蹦跳跳全无心机的孩子,两年前的徒弟好像即将成熟的果实,透着青涩的光泽,今天的李忻恬却已经懂得用眼神挥发无声的沉重感。
年幼的孩子终有长大的一天,再次重逢,李忻恬不再眉飞色舞的说话,不再动不动就像只大狗一样扑到他身上,在李忻恬那双开始积淀浓重色彩的瞳孔中,他清晰感觉到属于成年人的危险气息。
说是囚禁,只不过是派人守住军帐,不准他外出,衣食并无半点怠慢。
送饭的兵士不与他交谈,李忻恬也始终没有出现,他只能隔着厚厚的军帐聆听着外面的每一个动静。
平静之后,战鼓在某天擂了起来,震天的喊杀声响起又远去,一天之后,他听到欢庆的锣鼓。
这么快就大获全胜了?
两年的磨练,那个小徒弟已经长成能征善战的将军了。
李显固然为之欣喜,却也无法不为自己打算。
改变太多的李忻恬,李显已经不知道如今他的心的颜色了。
人心,从来都是最难看透最易改变的东西。
只是再多的改变,也总有难以脱去的旧日形状吧?
门帘掀动,耀眼的阳光从外面泄了进来,打破这个封闭的空间。
李忻恬那又高大许多的身躯,好似一堵墙立在面前,落下的阴影笼罩李显。
时间在沉默的对视中流走,李忻恬眼中不耐渐盛,李显却愈发悠然。
装得再深沈,骨子里毕竟还是个沈不住气的孩子。
结果先开口的人果然还是李忻恬。
「拜日教已除,此番多谢你相助。」
「那就拿出点感谢的诚意来。」
「显??」
「不叫我师傅了?」
李忻恬自动漠视他的打岔:「从拜日教总坛缴获大量金银珠宝,加上我手中有十万大军,粮饷充足,我要挥师北上,直逼京城。」
李显一惊,随即讥讽道:「皇位而已,连你也抵制不了它的诱惑?」
李忻恬带着怒意一哼:「若不夺下这个皇位,我能从楚逸岚手里留下你吗?两年前他说过,普天之下唯有他能与你匹配,我要让你看看,我李忻恬也绝不输于他!」
李显望他一会,怅然一叹,当初还是不该让他去跟着楚逸岚。普天之下四海之内,那么多缠绵悱恻的爱情他不学,朴实镌永的情感他不学,偏偏要去学楚逸岚那狂妄傲骨的爱情,一旦看对了眼,不死缠滥打无极不用的算计到手就誓不罢休。
哎,自己这么一个逍遥自在,无欲无求的现成好榜样,怎么这个傻徒弟就是不学?
李显苦笑:「我可以说不想看吗?」
话一出口,果然引来李忻恬不屑的一哼:「不可以。」
两年前这个徒弟就已经不怎么把他当师傅尊敬,现在看来,两人几乎要对调位置了。
「爱上杀父仇人,你就不怕你父于九泉之下不能安息吗?」
话一出口,李显便笑吟吟的打量着李忻恬的神态变化。白了一会,又红了一会,最后悄无声息的归于常色。
昔日的小鸟也羽翼渐丰,即将长成展翅雄鹰,这般刺人心的话也能安然受下。这一次,自己这只垂垂老鸟,又要煞费心机对付自己徒弟了吗?
还是应该乖乖去流浪江湖,快意人生,不该来淌拜日教这溏混水。
「你没别的话要对我说了?」
「要我说什么?祝你进军顺利,早登大宝?」
「那就把你手上的那封信给我。」
信?李显一愣,随继会意,李忻恬指得是当年用来威胁楚逸岚的那封信,若将之公布天下,楚逸岚这个以民族英雄起家的现任皇帝自然也就坐不稳皇位。
「没有。」
李忻恬怒道:「你还要帮他?」
李显耸耸肩,一摊手:「没有就是没有,当年那番话是我用来骗他的。烈帝身亡,经年战乱,我到哪里去找那封信?何况我从来就没找过。」
「胡说,那你怎么知道楚逸岚唆使烈帝勾结外敌的事?」
「猜的!当年我囚禁楚逸岚的时候,他毫不惊慌,还有闲情逸致对月弹琴,自然是有了日后翻身的对策。毒死我满朝臣子的毒药毒性非同一般,除了听命于他的唐门外,旁人也拿不出来。再加上最后的受益者只有他,前后串联起来想,便是如此了。」
李忻恬听了,谓然一叹:「楚逸岚说你惊才绝傲,天下唯他能与你匹敌,以我看来,就连他也不能啊。可是——」语风一转,「到头来你还是输给自己的心。你不忍看天下动乱,所以回来帮我,若非是你心软,又怎么会落得被自己徒弟囚禁?」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傅?」突然想起,似乎很久以前楚逸岚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你救我性命,传我武艺,可是又亲手杀我父王。恩怨相抵,你我两不相欠。从知道真相的那天起,我就决定从此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恩怨相抵,两不相欠?那你父亲当年杀我母后夺我皇位的仇恨又怎么计算?忻恬,这世上的恩怨人情,是无法像欠债还钱那般计算清楚的。」
李显自认已是语重心长,奈何对牛弹琴,听者毫无感触,到头来还是只能讪讪作罢。
感情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甚了了,又拿什么去教这个不怎么想认他的徒弟?
李忻恬愣了片刻,硬梆梆的扔下几句话:「明日起兵,我要你一路看着我。」说罢,转身出帐。
看着你?看着你赢还是看着你输?又或者,就这样跟在身后看着你的背影?
李显知道,他已没有办法劝李忻恬回头了。
结果纵然身材高大许多,外表成熟许多,心机深沈许多,内心深处的他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执拗抓着水中的月亮,殊不知这世上有些东西,只有放手才能得到。
但愿自己不是那被抓碎的月影吧。
还好临来之前为了以防万一,送了封书信给那个人。
第二天大军随便打了个清君侧的名号便即誓师开拔,李显被移入主帐中居住,李忻恬除了偶尔和他闲聊几句被他劝导几句再被他讥讽几句最后被气的索性不开口外,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偶尔李显闷坐无聊,回过头来,常常发现身后有双眸子痴痴缠上,痛愁的眼影深处,掩去日间强作的成熟锐魄,现出一片茫茫。
直到此时,李显才怀念起从前会率性扑上来像八脚章鱼一样缠住自己的小徒弟,虽然,他一向喊着好烦。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北上,十万精兵皆是李忻恬这两年亲自操练出来的,麾下将士也都是他一手提拔,可谓忠心不二。李显暗中观察几天,知道想要在他军中策反,内部瓦解怕是难行,如此一来,自己也没什么能作的了,只能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另一方面,楚逸岚迅速调集军队,与李忻恬的大军隔江对峙,大战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形势紧张,这几天李忻恬都是通宵达旦和属下将领研究战策,常常深夜方归。没有了那双时时跟在身后的视线,李显越发清闲起来,弹弹琴,喝喝酒,赏赏月,再不然就是在营地中四处闲逛,悠哉的像在度假。服侍他的兵士看的恨到牙痒,他却伸手又要五十年的女儿红,百年的精酿老窖。
等到李忻恬回来,通常累的也只有力气幽幽说一句:「你倒一点没变,什么时候都能悠闲。」
「这叫姜还是老的辣,劝你也不要再白忙了。受苦受累,没人心疼。」
拐弯抹角的劝说李忻恬早就听腻了,赌气说一句:「笑到最后才笑的最好。」然后倒头便睡。
看着他的背影,李显也只能无奈一笑。
水晶一般澄澈的双眸,看似清浅,却藏着沧桑幽深。
忻恬啊忻恬,何时你的心才能长大,不再要天边的星星,水里的月亮?
喝干壶中最后一口美酒,回到自己床上,刚刚朦胧睡去,却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李显睁开眼,却见李忻恬正站在床前,灼灼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这么早就起床了?」李显笑的无害,「你要起床我没意见,不过最好别站在影响我睡眠的地方。」
李忻恬没有答话,更没有移动脚步,依然出神的望着他。幽黑的双眸深处闪烁悲伤的色彩,令李显一阵心悸。
他不知道,李忻恬并不是第一次在深更半夜这样站在他床前,默默的望着他睡去的容颜。
许久,李忻恬终于微微一笑:「我睡不着,总觉得要是沈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你一定已经又从我身边逃走了。」
「不要离开我身边,好不好,师傅?」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唤李显师傅,明亮的双眼中闪着哀求的神色。
李显翻身坐了起来:「所以你就默默的站在哪里?」唇边挑起讥讽的笑容,「想要的东西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为什么不伸出手去抓?以你此时的武功,若真用起强来,我又如何是对手?」
李忻恬偏转过头,痛楚的神色清晰可见:「你以为我是那么卑鄙的人吗?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这种事情来。」
「你不会,所以你是傻瓜。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杀你父吗?」
「替你母后报仇?」
「不全是,更重要的是因他将来可能于我有害。任何可能威胁自己的事物都要在它萌芽之前彻底铲除,聪明的敌人是不能放在身边当宠物养的。」
「我没有把你当宠物,你也不是我的敌人。」
「现在不是,你怎么知道将来也不是?就连楚逸岚当年也因此在我手上栽过跟斗,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翻手把你打入地狱?」
李忻恬咬着下唇:「你不会,因为你是我师傅,因为你会心软。」
李显冷笑一声:「没错,我是有心软的时候,所以有时也会跌跤,不过我不会永远心软,否则怎能安然活到今天。看在你还叫我一声师傅的份上,我就教你最后一课。我若是你,现在就用武力夺取自己想要的人,占了我的身体之后把我从心中永远抹去,然后充分利用我来要挟牵制楚逸岚,最后在登上皇位时秘密除掉。如果你真想打败楚逸岚做上皇帝就要有这样冷酷的心肠,而不是深更半夜像个幽灵一样默默站在我床前。」
「你明明知道我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李忻恬急道。
「那么你是在痴心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人心,凭你有十万大军百万大军都抢不到。战争所能做到的,只有流血和破坏。」
李忻恬张张嘴巴,却没有说话,转身回到自己床上。
夜色浓重,阴云密布天空,今晚无月。
李显拨弄着手中的瑶琴,偶尔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如点点玉珠砸落黑夜。
李忻恬还没有回帐,空荡荡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投在地上。忽然听得帐外一声熟悉的清咳,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李显微一颔首。
那俊魅的脸上立刻扯出甜腻到恶心的笑容,彻底破坏了英姿勃发的形象。
「小显显,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送信给朕重叙旧情,真是令朕喜不胜收啊。春宵苦短,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你比较喜欢哪种作爱方式啊?」
明明知道自己是找他来商量正事,值此危急关头还能厚着一张面皮开这种低俗的玩笑,果然是楚逸岚本色啊!
「我写信要你救我,可没要你亲自来,你何必以万金之躯冒此奇险?」李显正色道,「你带我离开这里,我助你打退李忻恬的大军。」
「噢?」楚逸岚一扬眉,「愿闻其详。」
「很简单,论兵力,你多于他;论后援,你身后有整个神州;论智谋,你更强于他。我若是相助于他,你二人便能斗个旗鼓相当,最后流血的还是天下百姓。我若是相助于你,便能尽快打退他的军队,消弥这场战祸。这段日子我已摸清这军中的各项部署,上上下下的情况知之甚详,对你,会是最关键的帮助。」
「你真的忍心背叛他?」
李显失笑:「我是他的师傅,要说背叛,也只有说徒弟背叛师傅的,哪有反过来说的?」
「你知道,朕说的,是他的心。」
「心?不退这十万大军,天下必乱,难道为了他一个人的心,就要我作全天下的罪人吗?」
「那我们胜了之后呢?你帮朕杀了你的傻徒弟,然后你再内疚记挂他一辈子?而朕只能继续远远看着你?」
楚逸岚伸手将李显几缕散乱的发丝拨至耳后,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李显这才发现那一向温暖的手,此时指尖却泛着冰冷。
此处戒备森严,不知他究竟在营外候了多久,才终于找到机会潜进来。
「你在这里再等一日,朕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解决此事,既不让双方兵士流一滴无辜的血,更重要的是,也不会让你伤心。」
那总是含笑的细长双眼,此刻更满载无限爱怜的宠腻。
这般温柔的表情,即便是在楚逸岚用尽甜言蜜语哄骗他的时候,李显也不曾看过。
「有人说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其实会这么说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什么。人的一辈子,总会有过许多想要的东西,有些得到了才知道自己并不真的需要,有些失去了才明白生活根本不能缺少。」
会在这两军对垒的危机时刻,发出这般无用伤感叹息的人,当然是楚逸岚。李显默默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幸楚逸岚根本无意追寻他的答案,只用一个轻柔的吻当作分别的留言。
那唇,带着暖暖的柔和,藏着深刻的炙热。狭长的双眼像狐狸一样瞇了起来,露出李显记忆中最熟悉的表情,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决断的神情。
五年啊,回首看去,真的是段很长的时间,楚逸岚变了,傻徒弟变了,依然留在原地的人,似乎就只有自己了。
楚逸岚说到做到,第二天便有了行动。
一大早,便有兵士跑进来禀报,朝廷来人议和。
「不见,不议。不管楚逸岚派了谁来,立刻赶他走!」李忻恬坚决道。
「可是??皇上没有派人来??」
「你刚刚不是说朝廷来了人吗?」
「是朝廷来人不假,不过不是皇上派人来,是??他自己亲自来了。」
李忻恬拾起佩剑,快步向外走去。
李显一呆,也赶忙疾步跟了上去。
军营门外,一片空地,江风正疾。
一群持械的兵士早已将来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包围,人圈中央,疾风吹起明黄色的龙袍一角,跟在楚逸岚身后的,只有一个太监几个文官。
他究竟要做什么?单枪匹马跑来敌方阵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显情不自禁握起了右手,一阵风吹来,才发现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即便是自己身处险境,他也从没有这般担心过。
黑缎一般如秀青丝在风中轻飘,楚逸岚捋捋头发,轻笑道:「阿显,我依约来了。」
事已至此,李显反而镇静了下来,以楚逸岚的老谋深算,没有十足把握哪会轻易冒险?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自己都无法劝得李忻恬退兵,他那条三寸不烂的舌头就能拉回这个执拗的徒弟?
也罢,纵然楚逸岚果真遭遇不测,所幸他二人总是在一起的,陪他同去便是了。生不能同日,死却同时,这样也好。这一生唯一一次却又苦苦不能得偿的爱恋,也算是完满谢幕了。
「忻恬,朕问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得到这个皇位吗?」
「没错。」
「如愿当了皇帝你就会退兵?」
「废话,当了皇帝我还起什么兵?反自己啊?」
「好。」楚逸岚冲着身后的老太监一点头,「高无庸,宣旨。」
老太监尖着嗓子答声「是」,接着便展开了怀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侄安王李忻恬人品贵重,深得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朕即日退位,着传位于安王李忻恬——钦此!」
空地上寂无人声,风声呼啸着奔向远方。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袭得人人木然,就连李显也一时懵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权势看得最重的他为何竟会主动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
迷惑的眼神向楚逸岚望去,后者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再开口,称呼已经改了。
「两年前为了皇位放走你,我一直都甚是后悔。每个夜晚独坐在没有温度的宫殿之中,心中反复想的都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抓住的是王位而不是你的手?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磨练忻恬,为的便是有一天可以把皇位放心交给他,然后海角天涯去抓住你的手。现在我放了皇位,你也该放下一个人的逍遥了吧?」
那一剎那,李显有种想哭的感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也只尝过这一次鼻子酸酸的感觉。
「这一次,不再是骗我吧?」他的声音鲜少的带着些微的颤抖。
涤去了惯常的狡诈,唯一的一次,楚逸岚的笑容只有真诚。
「我有一生的时间向你证明。」
幸福的笑容在下一刻荡起在李显唇边:「如果你再骗我,这一次我不会在逃开,一定会狠狠的报复你。」缓缓的,他的手向着楚逸岚伸了过去。
何必再作迟疑?梦想的幸福终于就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伸出手,彼此两手相握,十指交缠的那一刻,暖暖的感觉传遍全身,即便是寒冷的江风也不能刺透分毫。
昔日楚逸岚戏言般的一个打赌,却不想日后两人终是都变了。是他们同时输了赌注,抑或是同时赢了赌注呢?无论如何,他们彼此都已欠下了——一生。
而李忻恬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一切。
阳光直射下,浓密长睫在眼窝下遮成淡淡的影子,让他的面容多了一些稚气。老太监传旨的声音在脑中一遍遍嗡嗡作响,恍惚的感觉逐渐加重,三呼万岁的人群犹如模糊虚晃的影子来回飘动,异常清晰的,只有楚逸岚与李显深情相握的双手。
这一刻只觉得心头堵着重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枉作坏人的自己好像一个小丑,最后却撮合了自己喜欢的人与旧情人破镜重圆。真的像师傅所言,结果还是竹篮打水白忙一场。
大概是想哭的表情太明显,连李显也同情起他来。伸手抚过他乌黑的长发,柔声说道:「失去和挫折能够让人成熟,以后你要当个好皇帝,而我,还是你的师傅。」
虽然是最无效的安慰,现在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一生的选择,他已经作出,从此不再回头。
不再逃,不再躲了,孤独的潇洒至此终结,从今后身边将有人形影相伴。
真的能够一生一世吗?答案无法知道。只是,不论明天如何,今天他都已紧紧抓住了幸福。
当李忻恬抬起头来时,泪水已经爬满年轻的脸。
这一刻,他真想抓住李显的手,一遍遍的问着:「我爱你,我爱你,难道这也是错?」
可是他已没有这样的资格。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爱上天边的那轮明月,银芒四射,美丽耀眼,却永远不可能抓到手。
飞上夜空的人,只有楚逸岚一人而已。
留在地面上的他会每晚仰望月空,脚踩坚实的大地,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等待自己心完全长大的那一天,再为自己安上一双可以飞上高空的翅膀。
尾声
今天枫叶山庄的庄主依然很繁忙,因为新皇帝又要驾临。
不是忙着布置接驾,而是忙着筹划如何早点把他赶走。
楚逸岚不把这个毛头皇帝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枫叶山庄里住了两个当过皇帝的男人。算上李显两次登基的话,就是三个。
楚逸岚会急着把他赶走,更是情非得以。因为这个不死心的侄子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性福」生活。
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李忻恬都会抱着厚厚一迭奏折,便装跑来枫叶山庄。美其名是要向李显请教政务,真正的目的无非是继续当他的八脚章鱼,吸住李显不放。
忍无可忍的时候,楚逸岚也曾经一个暴栗敲过去,恶狠狠的命令他立刻走人。
结果,反给了李忻恬光明正大抱住李显的借口,那高大的身躯装腔作势的颤抖着,嗲声嗲气的说着:「师傅,我好怕。」那情景,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更令他生气的是,李显反倒站在李忻恬一边。
「他还是个孩子,怎么懂这些政事上的事?我是他师傅,自然要好好教他。随便把天下扔给他的你怎么就没有点负责任的自觉?」
最后被骂的,反而是他楚逸岚。
李显教的那些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帝王经,李忻恬立刻活学活用到了他身上。
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小鬼赶走。
楚逸岚回身对着下人一吼:「他怎么还没来?」
门外立刻响起匆忙的声音:「来了,我已经拿来了。」
程令遐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把一个小纸包递到他手中。
「我爹亲自配的,不过??真的要把这个下到新皇上茶里,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他该感谢我心胸宽广,用的是迷药不是毒药。」一整包的药粉都被楚逸岚毫不客气的倒进茶中,快活的搅拌着。
「可是??要是被李兄知道了的话??」
「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但是??」
「喂,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啰嗦啊!但是什么啊?」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楚逸岚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李显已经满面怒容的站在门口,李忻恬高兴的握着他的手,向自己幸灾乐祸作着鬼脸。
楚逸岚怒火朝天的冲上去,一记劈空掌迅速分开二人。
「你这小鬼怎么死缠烂打的,就是不肯死心?」
「我觉得,某些方面来说,你们两个人很像。」程令遐怯生生的道,「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叔侄。」
从来只会唱反调的两个人这次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用最高音量向他吼道:「胡说八道,谁和他相像了!」
看着这对活宝似的叔侄,李显不禁莞尔一笑。
秋日的傍晚,枫叶正红,其乐融融。
(完)
番外 《长相守》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
不得长相守。
十四岁的小李显认真的写下这两行毛笔字,转过头去问身后的男子:「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三年前于宫变中救他出宫的这个男子,每月只有月初的这几日会来探他,授他武功,教他读书。
他不知男子的真名实姓,甚至不被允许唤他师傅。一如遮挡了容颜的冰冷面具,男子对他亦是淡漠冷然,甚至带了些许强抑的憎厌疏离。
可是此刻,那颀长的身躯竟然剧烈颤抖起来,宛如不胜千钧重负一般垂下高傲的头,把泣血的心暴露在一个小小孩童的面前。
「你怎知道这两句诗?」他颤声问道。
李显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常念这两句诗,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记得了。」
「他??常念???」
李显点头:「是啊,宫里人都知道,父皇一念这两句诗就会黯然垂泪,伤心不已,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会??伤心??垂泪么?」男子喃喃自语,忽而宛如猛然醒悟一般冲了过来,劈手抓起李显的字,撕至粉碎,扬手撒落满地,却还不解气的拼命用脚去踩踏,「你胡说,胡说!他怎可能会伤心?会落泪?他定是得意不止,笑我这个傻瓜任他利用,凭他欺骗!我恨你,李霁胜,我恨你!」
看到男子狂态,小李显默默缩至角落,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
李霁胜??那是父皇的名字??
不得长相守??那是令父皇每每落泪的诗句??
还有眼前这口口声声说着恨他却又救了自己养育自己的神秘男子??
声声恨你终于化作长串凄厉狂笑,面具后露出的那双秋水黑眸,却落下两行晶莹美丽的泪珠。转瞬跌落尘土,玉碎无踪。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男子反复念着这两句诗,狂笑渐止,最终湮没于如孩童般委屈的啜泣之中。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烙印在胸口的伤痕至今宛然,早已痊愈的伤口此刻竟又隐隐痛了起来。纤白柔夷重重按在十五年前的伤口,皓洁上齿咬破了红润下唇,蜿蜒出一行艳到极致的鲜血。
满心满眼,飘过的都是那个披着一身灿烂阳光向他伸出双手的少年身影,清晰一如既往??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少年向他张开双臂,并不宽广的胸膛却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男子双手掩面,终于痛哭不已??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吾名,李若离,胜帝最疼爱之幼弟。
(1)初逢
洪王朝五00年,武帝在位。朝中官员偶尔私下谈起太子李霁胜,无不摇头:「太子人虽聪颖,只是性格太过懦弱。诗词歌赋,不能治国啊。」末了,又会无一例外的补充上一句,「不过皇后倒是女中诸葛,强势得很啊。太子能稳坐此位至今,全是仰仗这位母后撑腰。」
武帝好女色,后宫佳丽无数,儿女更是成群。皇后红颜已老,仍能在激烈的后宫争斗中坐稳后位,靠的自然是超人的政治手腕。而太子李霁胜反而全然不似其母,个性怯懦,每被父皇大声呵斥责备,兄弟明枪暗箭算计,只会眨弄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低着头咬着唇,默默承受。若非其母全力周旋支持,恐是早已被废。
群臣皆知,太子只好琴棋诗画,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寂寥身影格格不入。
而此时年仅七岁的李若离尚且不为人所知。
李若离生于冷宫,生母因触犯武帝被贬于此,生下他不久便即发疯谢世。李若离这个冷宫疯女所诞的皇子被遗忘在繁华皇宫最冷败的一角,无人过问。直至这一年,太子李霁胜偶尔翻查后宫起居记志,才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
冷宫,是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无人修剪的古树遮天蔽日,层层迭迭的枝叶密密遮去所有阳光。腐败残破的宫舍宛如废墟,死一般的沈寂中,偶尔传来女人凄厉哭喊,令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李霁胜浑身一颤。
无法想象,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是如何生活在这般恐怖之地的。
强抑着心底的胆怯,他反而加快脚步,向着幽深的院落深处行去。
「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喝问惊的李霁胜一抖,低头望去,落入视线的却是个娇美如花轻灵似风的孩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带着倔强的神情直直望向自己,双手叉腰,满怀稚气的高抬着头。
这就是若离?起居记志上,他是这里唯一的孩童住客。
弯下腰,微笑望着他,问:「若离?你就是李若离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孩童挑挑眉,一脸的不耐烦。
这个从小无人疼爱教育的弟弟,竟是连自己所著的太子服色也不识。真不知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活的?李霁胜心中一阵酸楚,向着孩童张开自己的双臂:「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一缕阳光坚持的穿过浓密树冠,落在了李霁胜脚旁。孩童痴痴望着他温和的笑容。
在他所生长的地方,有无助的哭声,有凄惨的叫喊,却唯独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带我离开?」孩童迟疑的向对方迈出一步,已被李霁胜揽入怀中,抱了起来。
那胸膛,明明在因害怕这里的黑暗而微微颤抖,却依然向他传来清晰的温暖。
从此后,吾名李若离,武帝第二十七皇子。
那一天,他离开了冷宫,在一个令人依恋的怀抱中。
李若离被带至太子府中抚养,李霁胜奏报此事时,武帝也只是不耐的点头示意知晓,丝毫不放在心上。
满朝文武,亦无人注意到这小小的二十七皇子,没有娘家势力支持的他注定不可能登上帝位。而此刻,几个势强皇子早已对这不讨父皇喜爱的长兄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明争暗斗,如火如荼。
八年后。
今晚的太子府颇为忙碌,仆从往来穿梭。
今天是李若离的生日,依洪王朝惯例,男子满十五而立,可娶妻生子。
宫里只送来了象征性的贺仪,李霁胜却为他准备了精心的庆贺仪宴。
仪宴之后,是皇子成年的初房仪式。
李霁胜亲自挑选了名聪灵宫女,作弟弟的初房之伴。今夜之后,此女将为李若离的第一房妾室。
「主子,时辰晚了,您早点安歇吧。莫误了初房吉时。」仆从小心翼翼的禀报。
屋中的少年转过身来,满面的怒容,厉声喝道:「啰嗦死了,滚,都给我滚!」
仆从们素知这位小主子性格乖扈强势,不比太子那般好性情,赶忙乖乖退了出去。
沈寂的室内,只有少年粗重的呼吸声,愤怒的潮红在娇艳的容颜上快速涌开。
他不想要什么庆贺仪宴,不想要什么初房女人,只希望大哥能像小的时候那样温柔抱他在怀,说上几句软言细语,他就已心满意足。
可是整个仪宴之中,大哥都不曾接近他,宴会之后,更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若离知道,和这两年中一样,大哥在存心躲避着自己。
李霁胜很宠爱童年的李若离,甚至是溺爱。他喜欢孩子,更喜欢和孩子玩耍。他自己也有孩子,可是却苦于不能亲近。他是太子,他所宠爱的孩子日后便可能会被封皇太孙,承继大统。无论自己亲近哪个孩子多些,派系不同的妻妾会立刻将消息传回娘家,莫名的政治漩涡都会暗然潜伏。
因而,李霁胜的爱心全部倾注于这个容貌娇嫩的幼弟身上。只有和这个无干政治的弟弟在一起时,他才能忘记那些烦人的纷争,可怕的构陷。
他不是个强壮有力的兄长,却是个慈爱耐心的哥哥。而初到太子府性格乖僻暴躁的弟弟,也奇迹似的只肯亲近李霁胜,宛如将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认作母亲的小鸟。
虽然不为父皇所喜,李霁胜毕竟是太子,除了自己的关爱,他亦给了幼弟最好的生活和教育。
这般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却也只持续到两年前。
幼时可爱的孩童一天天长大,渐渐褪去稚嫩的容颜妖冶冷艳,美到极致,令人难以直视。
有机会念书习武的李若离很快才华显露无遗,光耀照人,文武出众。
甚至有仆人在暗地里说,比起充其量只能称作俊美的懦弱太子,聪颖美艳的二十七皇子反而比较像当今皇后。
李霁胜的躲避疏离是在那之后不久。
并不是没听说过仆从的窃窃私语,他却并不介意。若离是他最宠爱的弟弟,弟弟的成就只会令他骄傲。
真正的原因,是他开始害怕狠倔强势的弟弟。
随着年龄和能力的增长,能干的弟弟渐渐瞧不起无用的大哥,甚至开始当面斥责他的无能怯懦。
——不要一天到晚弹琴作画,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处?
——你就这样任由三哥当年讥讽你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不会骂回去啊?
——你就不能拿出点太子的威仪来吗?你这样子迟早会丢了太子位的!
??
诸如此类曾经被母后和舅舅反复严厉斥骂的话语,被弟弟用另一种嘲讽的口吻说出来,同样刺耳。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人的能力,总有极限。而他,更只是个凡人。却偏偏负了担不起的重担。
凡人的无奈,年幼的神童弟弟并不能理解。
只是和能干的母后一样,不停的斥责着他做不到的事情。结果,只是令他更加自卑和无奈。
还有时时追随自己身影的眼中日益浓郁的莫名情愫,让他愈加慌乱无措。
即使一如既往的爱着弟弟,不自觉地,又采取了逃避的方式,躲开弟弟的责骂。
长大的孩子已不再需要懦弱的哥哥保护,他的心情好似送成年孩子远行的父亲,欣慰中带着不舍和怀念。
过去的时光多好啊,奶声叫着哥哥日日黏着自己的幼弟,可惜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只能坐看物是人非,流年暗偷换。
(2)强暴
李若离一腔怒气无从发泄,一脚狠狠踢在紫木椅上,惊的蜷缩在屋角睡觉的裹裹跳了起来。
裹裹是只老狗,是李霁胜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对下人毫不留情的李若离,却对垂垂老矣的裹裹疼爱无比。
安抚的摸着裹裹的头,李若离自言自语的问着:「裹裹,你说大哥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他不喜欢我了吗?是因为我长大了吗?因为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吗?我知道的,他喜欢小孩子。他总是疼爱的抱着管家的娃娃,以前他陪我玩时也是那么兴高采烈的。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喜欢他,他却因为我长大了就可以不再喜欢我了么?我不要这样,这不公平!」
此刻神情,宛似被抛弃的寂寞孩子,却又带了几分不服输的狠绝。
突然跳起来,出门往李霁胜的住处而去。
通传之后,却被李霁胜以「已经睡下了」为由拒之门外时,李若离素来娇惯成性,哪里管得这些?他粗暴的推开阻拦的仆人,直接闯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屋中,那个男人非但没有睡下,反而在逗弄管家的娃娃玩耍。小小的孩童撒娇的依赖在他怀中,奶声说着:「太子再抱,再抱。」
那个怀抱,明明该是属于自己一人独占的。
压抑已久的怒火就是在那一刻的嫉妒中迸发出来的。
小小谎言被拆穿的男人尴尬笑着,还没来得及辩解,怀中的娃娃已经被弟弟粗暴的提出门外,然后重重甩上了大门。
李若离气粗如牛,两眼冒火。
李霁胜轻叹一声,卸去了强堆的笑:「别这样,离离,今天起,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正中痛脚!
「我长大了又怎样?你就可以讨厌我了?那我便偏不要长大,偏不要!」
可惜仆人都已被远远支开,没能欣赏到二十七皇子撒娇耍赖只差满地打滚的模样。
有幸欣赏的人却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抚。想来想去,只得一旁静坐,等待抓狂的弟弟自己静下来。
无人理睬,没人安慰,李若离越想越是委屈,眸中雾气渐浓,凝成泪花闪烁,最后嘴巴一瘪,索性放声大哭。
「过分,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冷漠。以前你都不会这么对我的??」
声泪俱下,血泪控诉。
李霁胜心底一软,将弟弟揽入怀中,轻抚其背:「别哭,别哭,这么大的人,连成人礼都行了??」
果然还是用软的比较有效。奸计得逞,李若离把头埋在兄长胸前蹭来蹭去,遮掩了一脸小小的得意。鼻间传来,那人久违的淡然清香如兰。
「大哥,你不要不睬我,也不要宠别人,以后,你都只喜欢我,好么?我只有你。」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李霁胜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出了冷宫殿,入了太子府,离了寂寞凄冷,却逃不出人情冷暖。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小孩。自己,又何尝不是?
黑夜沉沉无声,晃动的烛光在身后拉下长长的阴影。
所幸此时,自己尚有能力为他安排个去路,可是谁又能带自己离开这里?太子太子,是是非非,于己何异枷锁?
抚着李若离乌黑长发,轻然道着:「离离,我不瞒你,这几年母后身体越发的不好了。离了她,我这太子怕也就作到头了。你跟着我,只会受牵连。好在过了今晚,你便能为官封王了,趁着我还在此位,给你谋块封地,索性离了京城吧。」
「我不要!不要!不要!」李若离猛然抬头,死死抓住李霁胜双臂。纤白的双手微运内力,李霁胜已痛得蹙眉。
「放手,离离??」
「不放,我偏不放!」透着狠决的口吻,抬起脸来,直直望着李霁胜,「我不要离开京城,给我个官职,我帮你守着太子位,你的东西,我决不让别人抢走。总有一天,让你当上皇帝。」
李霁胜呆呆望着对方,那已不复再是幼弱的孩子,而是信誓旦旦要保护所爱之人的男人神情。花样容颜,却散发着强绝气势。莫名的,竟是有些害怕胆怯。他侧转了头,企图挣脱抓牢自己的双手,冷不防唇上一阵温热,竟是被李若离突然吻住。
探入口中的细腻舌尖流转着郁郁桂酒浓香,生涩的索求着自己。
李霁胜脑中轰然作响,慌乱已极,却又挣脱不开。蓦然间,忽觉天旋地转,回神时,竟已被抱至床上。
李若离双颊绯红,眉眼带涩,星眸含情,身上散发着的,却是清晰的侵略气息。李霁胜猛然想起,今晚是若离的初房,宴席上他所饮的玉桂香淳,本就有催淫之效。
「别??离离,住手??你喝醉了,回你的房间去,你的女人在等着你呢。」试图去推弟弟的双手却被反压在头顶,然后被腰带牢牢捆住系在床头,他惊呼一声,「离离,你做什么?」
这,已经超出了玩笑的程度。
代替回答的,是无数落在颈间胸前的轻吻。
「我喜欢你,大哥,除了你,什么女人我都不要。」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透着坚定的决心和霸道的任性。
身体被强行压住,衣襟在反复挣扎中被扯开,少年白皙的手轻柔游走在敏感部位。李霁胜几番欲要呼救唤人,却又耻于被仆人看到自己这般悲惨模样。他压低了哭泣默默挣扎,扭动的身姿看在弟弟眼中,反而愈发添了几分挑逗的意味。
慌张,羞耻,悲惨,百种滋味涌在心头,他紧咬着下唇,几乎滴下血来。
为什么每一次,都怯懦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烛滴泪,迷香缭绕,细影低语,颈项缠绕。
少年青涩的动作只能以粗暴形容,他咬紧牙,于抽泣中忍耐。盼着这番颠龙倒凤,能仅是噩梦一场。
几次想要抛开羞耻唤人,却又在少年中性魅惑的耳语中僵直。
今生今世,也仅有他曾这般温柔真挚的对己说着——我爱你!
一遍复一遍,吐不尽的爱意缠绵,道不完痴情款款。
那一夜,天地倒转。
何时在疲惫和疼痛中坠入黑暗,他已不记得。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衣服已然换过,身上也已擦洗干净。朦胧中,记起似是弟弟亲手为他擦拭,脸上不由泛上几分羞红。
「太子起身了?」侍女小翠听到动静,捧着水盆进来,拧了块毛巾,恭敬递上,「小爷说您昨晚没睡好,吩咐我们别打搅,奴婢这才没敢唤您。这会太子可歇好了?」
李霁胜点点头,犹豫一下,方问:「离离呢?」
「一大早就被皇后派人传进宫了。」小翠想了想,又担心的补充道,「奴婢偷眼瞅着,来的公公神色不善,又不说是为了什么,只是催着小爷快走。奴婢原说着要来禀您,小爷却不准搅了您休息,满不在乎的就去了。」
李霁胜一惊,母后从不过问若离之事,此刻怎的忽然匆忙相招?思及母后平日行事,他越想越是不安,顾不得股间疼痛未消,跃下床来,急道:「快,小翠,伺候我更衣,我要进宫。」
青烟缭绕,药香满室,翠帘低卷。床上半卧的女子素衣白衫,眉尖微蹙,风露云清,娇弱不胜,风流自然。只是眼角几道淡淡纹路,韶华已老。
女子服下侍女送上的浓药,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却闪着犀利目光,直直落在床边所跪少年身上。
李若离行礼道:「儿臣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早就想过来问安的。只是不知娘娘今日突然相招,所为何事?」
言下之意,臭婆娘,生了病不自己一边养着去,还不忘找小爷我的麻烦。
徐皇后面色不变,淡淡的道:「昨晚,你宿在胜儿那里?」
李若离早知此事瞒不过皇后耳目,也不惧怕,昂首道:「不错,我喜欢大哥,从今以后,我会守着他,帮着他,欺负他的人,我统统会除掉。请皇后娘娘给我个官职吧。」
徐皇后险些被他逗得轻笑出声:「你辱了胜儿,本宫还没寻你问罪,你倒先问我要起官职来。」随即,又轻叹一声,「胜儿若有你一半胆大,我也不必如此担心了。」
「大哥有我,以后不需他人为他担心。」独占口吻。
徐皇后一双锐利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道:「好,记得你今日所说之话。胜儿便??托付你了。」
李若离满心记挂着李霁胜,无心与他人寒暄,应付几句,便即离去。
屏风后,闪出一个中年人,望着李若离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妹妹这么简单便放过这小子了?」
徐皇后静默片刻,道:「不然还能怎样?我本也没想此刻惩治他。我若不在了,总要有个人护着胜儿。那些肮脏事,是要有个人去做,罪名,要有个人去背。哥哥你是明面上的人,以后徐家都要靠你。他原才是最好的人选。」咳了几声,又叹道,「我若是再有一个儿子便好了,断不会勉强胜儿做这个太子。他做不来,也不快活,我知道,却也没法子。若是容得别的皇子继了位,我们徐家便完了。」
「可是那小子是??」
「是什么也无所谓,胜儿登上皇位前,总是用得到他。」女子面露倦容,挥手示意兄长退下。轻风透窗帷而入,明黄描凤床帷轻轻晃动,她默默望向虚空,眼前慢慢浮现李若离信誓旦旦的面孔。恍然回首,这一生中,好色的丈夫,懦弱的儿子,惮尽思虑,用尽手腕,皆是为何?少女时代的自己,是否也曾这般无怨无悔的爱过?
李若离出了凤仪宫,远远的便看到李霁胜在焦急万分的张望,立时笑逐颜开,一蹦一跳的便跑了过去,扑入兄长怀中,娇笑道:「大哥,你在等我么?」
「母后寻你做什么?可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她还亲口许了我官职,要我以后替她守着你呢。」
李霁胜遂放了心,猛然想起自己尚与弟弟相抱,昨晚之事蓦上心头,脸色一阵苍白,便推开了李若离。
李若离嘴巴一瘪,弯眉一皱,低着头,委委屈屈的抽泣着:「大哥你讨厌我了?好过分,我这般喜欢你,你竟讨厌我??」
李霁胜见他这般颠倒黑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素来嘴笨,也不知该如何说教。偏偏李若离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哭得分外可怜,他心中疼惜,加之过往宫人都远远投来好奇之色,他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起昨晚丑事,也便放软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先回去吧。」
李若离听到我们二字,立时破泣为笑,亲亲热热的握了李霁胜的手,高高兴兴同行。任凭李霁胜如何暗中挣扎,也始终不肯放开。
少年的手掌,白皙滑腻,传来火热的温度。
(3)事变
我有一张琴。随坐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轻灵悠扬的琴声于悠悠静夜中飘扬,散于繁星夜空之中。李霁胜端坐琴案前,十指轻拨琴弦,婉转词句和着琴声轻轻吟诵。
「怎又在摆弄这些东西?若有这种闲情,倒不如来帮帮我,军机营这些琐事,简直烦死人了。」
门被粗暴推开,李霁胜带着些心虚神情,望向门前身材颀长的少年。
十七岁的李若离已逐渐褪去孩童的青涩,眼波潋滟,黛眉轻蹙,千种风情,万般婉转,难以言喻的魅惑,却又从骨子里透出凛然的傲。
如今的李若离已今非昔比,一手掌控京畿附近所有军力,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一年前,徐皇后病逝后,全靠他的支援,李霁胜这个太子方才安稳作至今日。
最近数月,常年沈迷酒色的武帝病已沈屙,欲谋大位的兄弟们皆蠢蠢欲动,李若离亦调动齐集兵力,一场政变俨然将始。
屋内的太监侍女见李若离进来,都识趣的悄然退了出去。皇后逝世后,李若离早已将太子府上上下下都换成自己的心腹。
被紧紧包围的李霁胜,渐渐觉得愈加负重,几将窒息。
看李霁胜沉默不语,李若离红唇微翘,挑起惊艳一笑,走过来,轻搂在他腰间,撒娇般的把头埋在他怀中轻蹭,道:「怎么?生气了?别恼,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心情不好,才拿你撒气。连这个你也要计较不成?」
李霁胜黯然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是贪权之人,都是我累了你。」
「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为了大哥你,我是什么都肯做的。」李若离笑着将唇凑至李霁胜耳边,媚声调笑道,「不过,大哥你也要让我做才公平噢。」
李霁胜一张白净面孔顿时红透,深低着头,嗫嚅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和弟弟的那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两年。
最初是被弟弟武力强迫不能反抗,又不敢向冷淡的父皇和高傲的母后诉说,即使他们愿意听取,自己又如何忍心告知?年幼的离离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他无法想象。也曾想过若是将弟弟调于外省,却在母后近乎固执的坚持下只得作罢。最终,还是在羞耻和慌乱之下,默默忍受了弟弟的求索。
渐渐的,却沈迷于弟弟火热真挚的爱意中,他想自己也是极喜欢若离的,虽然他不确定那便是爱情。在这人情冷漠的宫廷中,离离的怀抱已是自己唯一可以投向的地方。可是??
他轻叹口气,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离离并不能懂。那份过于独占的爱情,宛如一张大网,将他紧紧缠绕至无奈。
爱他的纯真,爱他的热情,爱他的美丽,爱他的傲然??可是,这样的生活,很累。
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他试探着问:「离离,下午五弟来了趟太子府。」
李若离不快的皱起眉:「怎么?急着想搬过来了?哼,让他省省吧,有我在,还轮不到别人觊觎你的位子。」他展眉一笑,「大哥放心,等那老头子咽了气,我定能保你登基。那些个碍眼的家伙,个个要他们好看。」
「别这样说,离离,他们到底是你兄长。」李霁胜叹道,「你的心,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我自己也清楚。五弟宅心仁厚,年轻有才,原是最好的人选。他说,你若是能相助于他,日后登位,他决不会亏待于你的。」
李若离闻言,一把推开李霁胜,气恼的尖声道:「你怎么这么愚蠢,先不论他怎么待我,前朝历代新皇登基,哪个能容得前废太子活命?我这么努力的帮你,你倒好,反说这种伪君子什么宅心仁厚。」
「离离,别这样,五弟为人着实不错??」
「你要是觉得他那么好,索性去和他上床好了!」
话一脱口,已微微后悔。眼见着李霁胜白皙的面容在震惊中变得苍白,心隐隐痛着。想要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夸奖别的男人?即便不道歉也无所谓吧?反正不论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脾气的大哥总是会笑着包容。
这样想着的李若离微微偏转了头,低声嘀咕着:「与其让我去帮他,我还不如自己夺位作皇帝呢。」
「那样也好。」
不可置信的看着兄长竟然淡淡点头附和,李若离只觉无名火顿起。长久以来自己为他所作的一切,于他是否都如清风拂面,可有可无?
「你不想作皇帝?为什么?」
瞪视向李霁胜的目光,燃烧似烈焰。
李霁胜心虚的低着头:「我不行,做不来的。」
「有我帮你,没什么不行!」斩钉截铁。
「可是,我真的不想做。」
「为什么不想?所有事情,自有我为你打点妥帖,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许久,李霁胜终于鼓足勇气,轻轻道出长久深藏的愿望:「离离,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离开京城,隐居山水之间?」
那么期待离离笑着牵他的手,共走他乡,结果等来的却是鄙夷的嘲笑。剎那,心凉透。
「大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此刻放手,你道新皇会放过你我,放过徐家吗?我是不在乎徐家如何,却不想莫名其妙的任人宰割,无辜送命。想要找死,你一人走好了。」
红润的唇角翘起,无尽的嘲弄。李霁胜羞得抬不起头。
绮丽美好的梦想,说出口,于事实之前,只是痴人的愚蠢罢了。
他低了头,默默拨弄琴弦。单调的音符滑出指尖,李若离一旁呆站片刻,等不来他只字软语曼言,气恼的一跺脚,摔门而去。
又是一室的清月冷寂,寂寞层层萦绕,压得人透不过气。
一地残花,满腹心事。
李若离出得房间,迎面只见贴身侍卫吴忌正守候在门外,冷哼一声:「过来,陪我练剑。」
月华如水,剑气纵横,人影翻飞。
吴忌的刀,凝重如铁,冷硬似冰。
李若离的剑,雷霆万钧,狠辣无情。
刀剑相触,火光迸射,势均力敌。
不同的是,李若离是发泄的人,招招取攻,剑势翻飞,人翩如蝶。而吴忌则单取守势,并不进攻,身如盘石,见招拆招。虽是平手,但二人武功高下已是一目了然。
数招过后,李若离突然扔了剑:「不打了,你这根本是在应付我,有什么意思。」赌气坐在庭院中央石桌旁,抬头呆呆望着一轮冷月。
吴忌拾起剑,默默立于他身后,一言不发。
忽而,李若离轻轻一叹:「大哥总是半夜一个人看月亮,一看就是好久,我怎么也不懂,这大饼似的东西有什么好看?我问他,他反说我小孩子,不懂雅致。雅致?雅致又有什么用处?能保命吗?我知道他不喜欢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情,我都替他做了,他怎么还是不开心呢?他在想什么,为何我总也不能懂?」
吴忌跟随李若离将近两年,武功高强,是他心腹之人。这些李若离平日绝不会说出的烦恼,不知何时起便只在他面前倾诉。
吴忌淡淡答道:「太子与殿下并非同一种人。」
「是啊,我是喜欢他的人,他是被我喜欢的人,爱与被爱,原是两种人。」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艳丽的容貌上拉下两湾浓重的阴影,显得疲惫萧索。他露出无奈的一笑,忽然道,「吴忌,别再喜欢我了,单恋一人,是很痛苦的。」
隐藏已久的心事忽被道破,吴忌却并不慌张,面色不改,反问道:「那殿下可会放弃太子?」
「不会。」
「吴忌亦不会放弃殿下。昔日吴忌初见殿下,便已坠情网。即令殿下心中无我,我亦愿终生追随殿下,除此再无所求。」
「再无所求?呵呵,你倒是清心寡欲,我却不能。我想大哥喜欢我,就如我喜欢他那般。可是他却从来也未对我说过『爱我』,说的那个人,总是我。」他甩甩头,抛开所有烦恼,正色道,「不谈这些,我且问你,我吩咐你准备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人手可找齐?一切妥当否?」
吴忌答道:「殿下放心。」
李若离点点头:「父皇大限将至,等他一咽气,我们就动手。」
二人又商谈了好一会正事,待到李若离安寝,吴忌方才回房,路过李霁胜房外时,悠扬中略带忧郁的琴声和冲平中满怀心事的吟唱还在绕梁,他立在原地听了好一会,迥然双目中现出一丝悲悯。怯弱善良的太子,雨珠有泪,激昂能干的殿下,皓月当空,纵然相爱,却无法彼此传达自己的心意。即使近在咫尺,也触摸不到对方。
——即令殿下心中无我,我亦愿终生追随殿下,除此再无所求。
他自嘲的笑了,多么动听的谎言,所爱之人当前,又怎能别无所求?
十日之后深夜,武帝晏驾。
十一日晨,众皇子受招至宫内,遗诏下,传位太子李霁胜。二十七皇子李若离兴兵作乱,杀二皇子等三十五位成年皇子,太子侥幸得救。国舅徐迟带兵镇压祸乱,杀二十七皇子,扶太子登基,是为胜帝。
这些,皆是史书所载。
那一日的真实,已淹没于历史,唯有少数当事者记于脑海。
那日正合殿上,太监总管宣读武帝遗诏,废太子,传位五皇子。国舅徐迟指斥此遗诏为五皇子所撰之伪昭,另拿出一份武帝遗诏,宣昭传位太子。两份遗诏,孰真孰伪,无从判断。哗然之时,李若离猝然带兵包围正合殿,血腥屠杀。凡成年皇子,无一得脱。
斩草除根!
李霁胜人已全呆,木然无措。后拽着李若离苦苦求情,却被决然甩开,狠狠骂道:「我全是为了你!」
他捂着面孔,皓洁泪珠滴出指缝。没有,没有!他没有要他们为他杀了人,脏了手,从来没有!为什么总要以他为借口,无情的去伤害无辜?
端立殿上的李若离,秀身桀立,剑尖滴血,满殿血腥哀号,趁着他端丽容颜。继而,泪水逐渐模糊了一切。
他微弱的声音,传不进醉心红尘权欲的人耳中。
李若离不耐李霁胜哀求不断,又知他心软,看不惯这般血腥,着人送了他回后殿。
此番事变,他早与徐迟计划多时,又有吴忌全力相帮,可谓算无遗策,百无一失。
待到前殿事了,李若离更去染血衣装,复又恢复了往日笑吟吟的小皇子状,兴冲冲的往后殿去寻李霁胜。一入房间,只见李霁胜一人垂首独坐,他笑着迎上去:「大哥,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我都帮你料理好了,还不去前殿接受叩拜?你??」
话声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李霁胜手中匕首。
匕首的另一端,笔直的插入了他的胸口。
鲜艳的花朵在胸前怒放蔓延,开尽一生的美丽,蚕食全部的爱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心在悲鸣,爱在流血,残酷的声音却还是在传来。
「多谢你了,离离,替我做了这两年的恶人,背了残杀手足的恶名。如今我将登基,也不枉我养你多年。」
不会的!不会的!八年养育,两载相恋,难道一切都只是场算计骗局?
黑暗逐渐鲸食一切,头发被人揪起,抬头望着李霁胜唇角那抹陌生无比的狠毒,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子,为了今天,我已强忍了你两年,你的死期到了!」
李霁胜右手微一用力,匕首被更深的插入体内,鲜血奔涌出李若离双唇,活着两行清泪。
为什么?为什么?曾经用尽全心爱你的我,究竟算是什么?
意识在撕心裂腹的悲恸中渐渐远离,死亡,一步之遥!
朦胧中,似乎身体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强力鼓动的心跳清晰可闻。
不是大哥,他的胸膛,总是那么清清冷冷,莫名的含着淡淡悲哀,他的心,我永远抓不到??
李霁胜焦急的在后殿等待着,几次想要去前殿,都被侍卫强拦回屋内。最后,他终于绝望的坐倒。晚了,此刻前殿想必早已是血流成河,屠杀殆尽。
时间无情流过,终于门开了,他抬头望去,出现的却是舅舅徐迟。
「离离呢?」他问。
徐迟冷笑道:「没有什么离离,只有谋反被诛的二十七皇子。站起来,您该去接受百官跪拜,继承大位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发疯般死死拽住徐迟,状若疯狂,大声喝问:「你说离离怎样了?怎样了?他在哪里?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让我见他!」
「迟了。」徐迟冷笑道,「你母后生前便已安排下今日之棋,她料到自己若去,武帝必不肯传位于你,是以要我借李若离之手发动今日之变,杀尽与你夺位的兄弟。她又收买了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郑爽,要他事成之后扮作你的模样,趁李若离不备之时杀了他,把这弑兄作乱的罪名,全部嫁祸给他,你便能干干净净的作皇帝了。」
「你说??离离??死了?」他艰涩的问。
徐迟皱眉道:「还不知道,郑爽本以得手,不想李若离的一个属下忽然闯了进来,救了李若离走。郑爽也受了他一掌,当场毙命。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武功好生厉害,怀里抱了个将死之人,一众大内侍卫居然拦他不下,竟被他轻松逃脱。不过李若离胸口中了一剑,想来也是死多生少。我已派人戒严全城,四下搜寻,总能找他出来。」
李霁胜似是懵懂,全然无法理解徐迟之语一般,只是茫然自语着:「离离??离离??」
声声呼唤,缠绵悱恻,痛心疾首。
恨自己,为何羞怯的不曾早些对他说句「爱你」;恨自己,为何不能给他多些幸福无尽;恨自己,为何笨拙的不知该如何原本传达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令他时时不安;恨自己,懦弱得无法护他周全,竟然累他为己送命。
徐迟却全然无动于衷,冷冷道:「什么离离?两年前,你母后便已对他起了疑心,派我去查这小子的来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小子??」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通传,请徐迟速去前殿。徐迟不及再说,出门而去。行前,生怕这感情用事的侄子一时冲动,作出什么傻事,吩咐下人好生看守。
门内,忽而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如泣血,痛入心扉:「离离。」
(4)离别
深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潜入皇宫。往来侍卫虽多,戒备森严,却全然难不倒他。几个起落,飞檐走壁,已至胜帝寝宫。
他,便是曾经化名「吴忌」的魔教教主百无忌。
那日李若离受伤,幸得他出手相救。徐迟戒严封城,却难不倒神通广大的魔教教主。他将李若离安置好后,又请来天下第一神医徐继茂,总算将李若离自生死一线的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是苏醒后的李若离却犹如神死,整日木然无语。即使是他向其表明身份之时,对方也无一丝的表情变化。
他的心,已被所爱之人的一剑刺死,即便是天下神医,也无法救活。
今日,李若离终于开口对他说话了,第一句,却是要百无忌带李霁胜来见他。百无忌虽然应下,心中却好生为难。
那日他见李霁胜要杀李若离,当即出掌,立毙对方于掌下。之后,宫内全面封锁,徐迟掌政,传闻新帝身体不适,连登基大典也一拖再拖,至今未举行。
百无忌猜测徐迟必是为了稳定朝局,是而对李霁胜之死密不发丧,暗中不知在计划些什么阴谋。
这些朝廷之事,他本不屑一顾,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李若离请求。惦记着李若离身体未复,又不敢实言相告,生怕再刺激他。
胜帝寝殿将近,百无忌心知,那里所有的,至多只是李霁胜的棺木。
忽而,他矫捷如猎豹的身姿僵硬了,流畅的动作停在那一刻。
静寂的夜中,清晰的传来李霁胜熟悉的琴声和吟唱。
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为了李若离几近疯狂的李霁胜被徐迟软禁在寝宫中,已然多日。
愤怒,悲伤,哀号,发泄之后,思维与情感全然冻结了。他不分昼夜不知疲惫的麻木弹着琴,指尖磨破,血溅琴案,他却浑然不知,只是继续的弹着。
如非如此,他怕自己早已疯掉,为了他的离离。
就在这时,眼前一花,一个黑衣人来至面前。他恍惚认出,那是从前离离身边的一个侍卫。黑衣人问了些什么,他麻木的答了些什么,接着,身上一麻,已被对方点中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已在一处陌生的房间中,穴道未解,依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向胆小的他此刻竟然全然无惧。
离离不在了,是他的懦弱害死了离离,早该去陪伴离离的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忽然剧烈颤抖了起来。在他面前,出现了面色苍白的李若离。
离离——离离
他急切的想伸手去触摸,确定眼前并非幻想,却偏偏不能够。
李若离蹲下身来,冰凉滑腻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孱弱的声音全没了往日的飞扬神采:「大哥,为什么你要杀我?为什么你要算计我?我一直以为,你是最疼我,最爱我的人。」
没有,我没有,离离。那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啊!
他拼命挣扎着,却全然无用。最终,泪水夺眶而出,潺然而下。
李若离抬起衣袖,温柔的为他拭去眼泪:「大哥,你别怕。我不会伤你,更不会杀你。我承认,让百无忌劫你来时,我确是想亲手杀了你的。可是真的见了你,我却根本下不了手。我会让他安然送你回去的,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大哥,我很爱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离离,我也是一般爱你的。只是,我太笨了,竟总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
「我好爱你,大哥,可也好恨你。有多爱你,便有多恨你。爱到想与你生生世世相守,恨到想一刀一刀的杀了你,可是,我却哪样都做不到。」
李若离终于哭了,豆大的眼泪无声落下,滴在李霁胜脸上,灼热无比。
李霁胜双肩不断颤动,更是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心中焦急万分,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久,李若离终于拭了眼泪,漠然说道:「大哥,让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大哥』吧。你骗了我,其实我也一般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二十七皇子李若离,我的母亲,只是冷宫中一个发疯的宫女,受了不知哪个侍卫强暴,生下了我,无名无姓,无人知晓,没人过问,在冷宫中自生自灭。真正的李若离,早在你来接他之前就已死去多年了。那个时候,你说要接我离开,笑着向我敞开双臂,我想投入你的怀抱,我想和你走,所以我骗了你,说我自己便是李若离。你宠过我,我爱过你,你想杀我,而我骗了你。以后,我们的账两清了,我不再姓李,不再见你,也不再见任何一个李家人。我们只当,从没见过彼此吧。」
他决然背转过身,对百无忌道:「送他回去吧。」
不要走,离离,不要抛弃我一人。让他解开我的穴道,我要告诉你真相,告诉你我有多么的爱你!无论你是谁,都只是我最爱的离离!
心底这样惶急的喊着,却无法把这心声传达给分毫给所爱之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无忌扛起自己,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李若离宛如低泣般的声音:「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李霁胜心头剧痛,一张口,一口鲜血直喷而出。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若离。
第二年,他在宫女中偶见一人,非但相貌酷似李若离,那般绝然狠辣却又不失赤子本色的性格更是像极离离。当日,此女被立为妃,次年生子李显。
洪王朝五二二年,年仅三十七岁的胜帝忧郁成疾,病逝驾崩。太子李显继位三日后,二皇子李烽发动宫变,杀李显生母,李显不知所踪。
对于这个一时心软救下的李显,李若离既爱且恨。爱之深,恨之切,所为的却都非这小小孩童,而是那个曾经占据了他生命全部情感的男子。
他把这小孩子丢在深山中,只有每月几日相探,传他些武功,教他读书。
时光荏苒,十年岁月一晃而过,昔日孩童,已长大成人,一双清澈双眸,如沧海明珠,波澜不惊,温润似玉,清比冬泉,暖如春日。
李若离与百无忌早成爱侣,退隐江湖,可是在他心底深处,却始终有一处无法痊愈的伤口。他知道,终自己一生,都是不能忘记那人的。
直到一日,他偶然听下人谈起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郑爽,其毙命之日正是宫中政变那日,而郑爽也是不明不白死于京城。再打听时,原来郑爽竟早投入李霁胜之母先徐皇后门下。他本就是精明之人,疑心顿起,质问百无忌。百无忌却也并不相瞒,全盘相告。
原来,那日他受李若离所托,入宫劫持李霁胜时,见李霁胜非但未死,连内伤也没有。以他掌力之浑厚,全无武功的李霁胜怎可能受他一掌却浑然无事?当下已然明白,那日害李若离的,必然另有他人。他逼问李霁胜,李霁胜好似失魂般的,机械道出了一切真相。
而这真相,百无忌隐下了。
他故意将李若离点了穴道带回李若离面前,使其不能为己分辨。而李若离心神俱伤之下,也全然不曾怀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李若离问。
百无忌苦笑:「我爱你,想得到你,这还不够么?要我把你拱手送人,我做不到。」
那晚,李若离恸哭不止。他不知该怪谁,也不想怪谁,他只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大哥。他让至爱之人,一人孤单死去。而直到他死,自己都还在恨他。
第二天,他去了李显处,烧了禁锢那个孩子的茅草屋,放他下山。
许多年后,他和百无忌去看望过一次李显。那时,李显已与退位的楚逸岚隐居枫叶山庄。二人一弄箫,一弹琴,看着琴瑟相携的二人,他终于隐隐明白了昔日大哥的郁郁缘何,他所真正想要的,又是些什么。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挽着百无忌的手臂,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心底却止不住的在痛。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真的悔吗?
不,他无悔。他曾经那么火热的爱过,倾尽了所有。
阳光灼痛了他的眼睛,抬头望着院中火红的枫叶,视线中逐渐清晰了那个向他张开双臂的文秀少年身影。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只是??不得长相守!
(完)
后记:
终于写完了!
写作上,我是个极疏懒的人,很多作品都是写到一半就激情不复,不了了之。之前我另一部完结出版的小说,则是原名《恶霸》的《仙女哥哥咬一口》。字数不过本书的一半,完成时已是大喊辛苦,因此能够写完《莫》如此之长的一部小说,于我可谓破天荒了。
比起此文正文,我个人更加偏爱番外。大概是因为比起幸福的喜剧来,悲剧往往更令人印象深刻吧。有朋友看了之后泪斥我狠心,竟然拆散两个相爱之人。冤枉啊,非是小女子心狠手辣,而是李若离和李霁胜两个人本就不适合相守。在感情方面他们都是很笨拙很脆弱的人,虽然相恋,却不能彼此了解,不能守护爱情。而李若离和百无忌在一起,是被守护的,也是幸福的,只是难免有遗憾存在。
生活,总是有遗憾的,很难十全十美。
番外《长相守》是在正文成文一年后才动笔写的,一直想写若离君的故事,最终能够写出来很是高兴^-^
不过,我个人并不是悲剧爱好者,也不喜欢赚人眼泪。我对耽美的理解,是一种爱情童话。既是童话,总是要皆大欢喜王子公主快快乐乐才好,让看官得到快乐和满足。如李楚般历经重重考验与挫折的长相守,才是爱情的最完美童话。
最后,感谢你能耐心读完这个故事,希望你能够喜欢啰^-^
作者简介:
树梢,倒过来便是「少数」,沈迷耽美的小女子,大概原本就是少数吧。
因为这个笔名,我还曾经被读者误会是男生。其实人家是个很传统很温柔很纯清很纯洁的女孩子啦~~(谁拿臭鸡蛋扔我啊,我怒!)
嗯,其实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喜欢男生的女生啦。生于双鱼座,有着双鱼座女孩子喜欢幻想和完美主义的典型倾向。偶尔兴之所至,也会把幻想付诸文字,纯属一已的情绪喜好,犹如我眼中的一花一叶一世界。
番外----《海边的重逢:小狐狸爪记和大狐狸手记》
小狐狸爪记
X年X月X日
我,有着狐族最黄亮的皮毛和最狡猾的笑容的绝世美狐,现在和主人生活在一起。主人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我光滑柔软的皮毛。每当我向他展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笑容时,他先是微笑,然后又沉思,最后又微笑。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哎,人类的心思真是难懂。
我喜欢人类的铜镜,可以照见我美丽的身影。
X年X月X日
危机,大危机!!!
讨厌的人突然来访,虽然和主人一样同属人族,不过感觉却像我最讨厌的狗族。不然他为什么像狗一样整天缠着主人不放?连我专用的主人怀抱也被他强行占走了。555,我讨厌他,为什么我打不过他!
听说狐族有一秘传诅咒术,我要赶快打听来试试看。对了,那只大狗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嗯,想起来了,叫李忻恬。
X年X月X日
取消前言,这次才是真正的大危机!
我绝世美狐的地位受到威胁了!
今天有客突然来访,他穿着明黄的衣服,比我的皮毛还要柔软光滑!他一笑起来,比我的笑容还要狡诈百倍!555,我不甘心,居然输给他了,555……
还是主人体谅我的沮丧和苦恼,立刻把他赶了出去。
X年X月X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被主人赶走的黄衣男居然又回来了,这是第几次了?第一百零二还是一百零三?
算了,不数了,他的脸皮果然比我还要厚,又输给他一项。
X年X月X日
可恶!可恶!可恶!他怎么还不走,而主人,居然~~~~~~~~也不再赶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咬!
555,我不过小小的在他腿上咬了他一口,他居然在主人嘴上咬了两口!
我磨牙,我磨牙,我再磨牙。
咦,背后怎么也有磨牙的声音?回过我美丽的狐头一看,原来是大狗。
大狐狸手记
X年X月X日
姓程的小子传来消息,原来阿显躲在海边。立刻安排天子东南巡,朕要去找心爱的阿显了。
噢呵呵呵呵呵呵~~~~~~~~~~~
X年X月X日
龙辇离阿显越来越近了,坐在车里,朕眼前飞过的全都是阿显的身影。而且,全都是裸体的。饿了三年的人终于能享用大餐了。
X年X月X日
被赶出来两三百次算什么,俗话说的好,只要脸皮厚,铁杵磨成针。
今天,朕还要继续以勾践前辈卧薪尝胆的精神自勉,再接再厉,自强不息。
对了,阿显养的那是什么宠物啊,一点都不可爱,居然还敢瞪朕。
X年X月X日
阿显的宠物真是太可爱了,朕要封它为“国狐”!多亏了它,阿显终于对朕说话了,这可是重逢之后他对朕说的第一句话啊。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让朕陶醉不已。朕要赶快把这句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回京后让人做成牌匾悬挂,太有纪念意义了。朕敢肯定,他一定是原谅朕了。
罗嗦了半天,还没把阿显的话记下来,至今他温柔的声音还在朕耳边缭绕。他说:“被狐狸咬了?活该!”
还有他当时充满讽刺的笑容,好像六月的阳光,真是太灿烂了。朕决定作图一副,题目就叫《人狐互咬图》,把今天狐狸咬朕,朕咬阿显的情景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要不要把一旁的李忻恬也画进去呢?还是算了吧,他磨牙的样子真让人扫兴。
朕有预感,带阿显回京的日子一定不远了。
《长相守》(《莫笑言》番外)BY 树梢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
不得长相守。
十四岁的小李显认真的写下这两行毛笔字,转过头去问身后的男子:“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三年前于宫变中救他出宫的这个男子,每月只有月初的这几日会来探他,授他武功,教他读书。
他不知男子的真名实姓,甚至不被允许唤他师傅。一如遮挡了容颜的冰冷面具,男子对他亦是淡漠冷然,
甚至带了些许强抑的憎厌疏离。
可是此刻,那欣长的身躯竟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宛如不胜千钧重负一般垂下了高傲的头,把泣血的心暴
露在了一个小小孩童的面前。
“你怎知道这两句诗?”他颤声问道。
李显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常念这两句诗,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记得了。”
“他……常念……?”
李显点头:“是啊,宫里人都知道,父皇一念这两句诗就会黯然垂泪,伤心不已,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会……伤心……垂泪么?”男子喃喃自语,忽而宛如猛然醒悟一般冲了过来,劈手抓起李显的字,撕
至粉碎,扬手撒落满地,却还不解气的拼命用脚去踩踏,“你胡说,胡说!他怎可能会伤心?会落泪?他
定是得意不止,笑我这个傻瓜任他利用,凭他欺骗!我恨你,李霁胜,我恨你!”
看到男子狂态,小李显默默的缩至角落,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
李霁胜……那是父皇的名字……
不得长相守……那是令父皇每每落泪的诗句……
还有眼前这口口声声说着恨他却又救了自己养育了自己的神秘男子……
声声“恨你”终于化作长串凄厉狂笑,面具后露出的那双秋水黑眸,却落下两行晶莹美丽的泪珠。转瞬跌
落尘土,玉碎无踪。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男子反复念着这两句诗,狂笑渐止,最终湮没于如孩童般委屈的啜泣之中。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烙印在胸口的伤痕至今宛然,早已痊愈的伤口此刻竟又隐隐痛了起来。纤白柔夷重重按在十五年前的伤口
,皓洁上齿咬破了红润下唇,蜿蜒出一行艳到极致的鲜血。
满心满眼,飘过的都是那个披着一身灿烂阳光向他伸出双手的少年身影,清晰一如既往……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少年向他张开双臂,并不宽广的胸膛却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男子双手掩面,终于痛哭不已……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吾名,李若离,胜帝最疼爱之幼弟。
(1)初逢
洪王朝五零零年,武帝在位。朝中官员偶尔私下谈起太子李霁胜,无不摇头:“太子人虽聪颖,只是性格
太过懦弱了些。诗词歌赋,不能治国啊。”末了,又会无一例外的补充上一句,“不过皇后倒是女中诸葛
,强势得很啊。太子能稳坐此位至今,全是仰仗这位母后撑腰。”
武帝好女色,后宫佳丽无数,儿女更是成群。皇后红颜已老,仍能在激烈的后宫争斗中坐稳后位,靠的自
然是超人的政治手腕。而太子李霁胜反而全然不似其母,个性怯懦,每被父皇大声呵斥责备,兄弟明枪暗
箭算计,只会眨弄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低着头咬着唇,默默承受。若非其母全力周旋支持,恐是早已被
废。
群臣皆知,太子只好琴棋诗画,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这个十五岁少年寂寥的身影格格不入。
而此时年仅七岁的李若离尚且不为人所知。
李若离生于冷宫,生母因触犯武帝被贬于此,生下他后不久便即发疯谢世。李若离这个冷宫疯女所诞的皇
子被遗忘在繁华皇宫最冷败的一角,无人过问。直至这一年,太子李霁胜偶尔翻查后宫起居记志,才知道
了这个弟弟的存在。
冷宫,是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无人修剪的古树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枝叶密密遮去所有阳光。腐败残
破的宫舍宛如废墟,死一般的沉寂中,偶尔传来的女人凄厉哭喊,令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李霁胜浑身一颤。
无法想象,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是如何生活在这般恐怖之地的。
强抑着心底的胆怯,他反而加快了脚步,向着幽深的院落深处行去。
“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喝问惊的李霁胜一抖,低头望去,落入视线的却是个娇美如花轻灵似风的孩童,一双漆黑的大
眼睛带着倔强的神情直直望向自己,双手叉腰,满怀稚气的高抬着头。
这就是若离?起居记志上,他是这里唯一的孩童住客。
弯下腰,微笑望着他,问:“若离?你就是李若离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孩童挑挑眉,一脸的不耐烦。
这个从小无人疼爱教育的弟弟,竟是连自己所着的太子服色也是不识。真不知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活的?李
霁胜心中一阵酸楚,向着孩童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
里的。”
一缕阳光坚持的穿过浓密树冠,落在了李霁胜脚旁。孩童痴痴望着他温和的笑容。
在他所生长的地方,有无助的哭声,有凄惨的叫喊,却唯独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带我离开?”孩童迟疑的向对方迈出一步,已被李霁胜揽入怀中,抱了起来。
那胸膛,明明在因害怕这里的黑暗而微微颤抖,却依然向他传来了清晰的温暖。
从此后,吾名李若离,武帝第二十七皇子。
那一天,他离开了冷宫,在一个令人依恋的怀抱中。
李若离被带至了太子府中抚养,李霁胜奏报此事时,武帝也只是不耐的点头示意知晓,丝毫不放在心上。
满朝文武,亦无人注意到这小小的二十七皇子,没有娘家势力支持的他注定不可能登上帝位。而此刻,几
个势强皇子早已对这不讨父皇喜爱的长兄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明争暗斗,如火如荼。
八年后。
今晚的太子府颇为忙碌,仆从往来穿梭。
今天是李若离的生日,依洪王朝惯例,男子满十五而立,可娶妻生子。
宫里只送来了象征性的贺仪,李霁胜却为他准备了精心的庆贺仪宴。
仪宴之后,是皇子成年的初房仪式。
李霁胜亲自挑选了名聪灵宫女,作弟弟的初房之伴。今夜之后,此女将为李若离的第一房妾室。
“主子,时辰晚了,您早点安歇吧。莫误了初房吉时。”仆从小心翼翼的禀报。
屋中的少年转过身来,满面的怒容,厉声喝道:“啰嗦死了,滚,都给我滚!”
仆从们素知这位小主子性格乖扈强势,不比太子那般好性情,赶忙乖乖退了出去。
沉寂的室内,只有少年粗重的呼吸声,愤怒的潮红在娇艳的容颜上快速涌开。
他不想要什么庆贺仪宴,不想要什么初房女人,只希望大哥能像小的时候那样温柔抱他在怀,说上几句软
言细语,他就已心满意足。
可是整个仪宴之中,大哥都不曾接近他,宴会之后,更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若离知道,和这两年中一样,大哥在存心躲避着自己。
李霁胜很宠爱童年的李若离,甚至是溺爱。他喜欢孩子,更喜欢和孩子玩耍。他自己也有孩子,可是却苦
于不能亲近。他是太子,他所宠爱的孩子日后便可能会被封皇太孙,承继大统。无论自己亲近哪个孩子多
些,派系不同的妻妾会立刻将消息传回娘家,莫名的政治漩涡都会暗然潜伏。
因而,李霁胜的爱心全部倾注于了这个容貌娇嫩的幼弟身上。只有和这个无干政治的弟弟在一起时,他才
能忘记那些烦人的纷争,可怕的构陷。
他不是个强壮有力的兄长,却是个慈爱耐心的哥哥。而初到太子府性格乖僻暴躁的弟弟,也奇迹似的只肯
亲近李霁胜,宛如将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认作母亲的小鸟。
虽然不为父皇所喜,李霁胜毕竟是太子,除了自己的关爱,他亦给了幼弟最好的生活和教育。
这般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却也只持续到两年前。
幼时可爱的孩童一天天长大,渐渐褪去稚嫩的容颜妖冶冷艳,美到极致,令人难以直视。
有机会念书习武的李若离很快才华显露无遗,光耀照人,文武出众。
甚至有仆人在暗地里说,比起充其量只能称作“俊美”的懦弱太子,聪颖美艳的二十七皇子反而比较像当
今皇后。
李霁胜的躲避疏离是在那之后不久。
并不是没听说过仆从的窃窃私语,他却并不介意。若离是他最宠爱的弟弟,弟弟的成就只会令他骄傲。
真正的原因,是他开始害怕狠倔强势的弟弟。
随着年龄和能力的增长,能干的弟弟渐渐瞧不起无用的大哥,甚至开始当面斥责他的无能怯懦。
--不要一天到晚弹琴作画,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处?
--你就这样任由三哥当年讥讽你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不会骂回去啊?
--你就不能拿出点太子的威仪来吗?你这样子迟早会丢了太子位的!
……
诸如此类曾经被母后和舅舅反复严厉斥骂的话语,被弟弟用另一种嘲讽的口吻说出来,同样刺耳。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人的能力,总有极限。而他,更只是个凡人。却偏偏负了担不起的重担。
凡人的无奈,年幼的神童弟弟并不能理解。
只是和能干的母后一样,不停的斥责着他做不到的事情。结果,只是令他更加自卑和无奈。
还有时时追随自己身影的眼中日益浓郁的莫名情愫,让他愈加慌乱无措。
即使一如既往的爱着弟弟,不自觉地,又采取了逃避的方式,躲开弟弟的责骂。
长大的孩子已不再需要懦弱的哥哥的保护,他的心情好似送成年孩子远行的父亲,欣慰中带着不舍和怀念
。
过去的时光多好啊,奶声叫着“哥哥”日日粘着自己的幼弟,可惜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只能坐看物是人非
,流年暗偷换。
(2)强暴
李若离一腔怒气无从发泄,一脚狠狠踢在紫木椅上,惊的蜷缩在屋角睡觉的裹裹跳了起来。
裹裹是只老狗,是李霁胜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对下人毫不留情的李若离,却对垂垂老矣的裹裹疼爱无比
。
安抚的摸着裹裹的头,李若离自言自语的问着:“裹裹,你说大哥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他不喜欢我了吗?
是因为我长大了吗?因为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吗?我知道的,他喜欢小孩子。他总是疼爱的抱着管家的娃娃
,以前他陪我玩时也是那么兴高采烈的。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喜欢他,他却因为我长大了就可以不再喜欢
我了么?我不要这样,这不公平!”
此刻神情,宛似被抛弃的寂寞孩子,却又带了几分不服输的狠绝。
突然跳起来,出门往李霁胜的住处而去。
通传之后,却被李霁胜以“已经睡下了”为由拒之门外时,李若离素来娇惯成性,哪里管得这些?他粗暴
的推开阻拦的仆人,直接闯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屋中,那个男人非但没有睡下,反而在逗弄管家的娃娃玩耍。小小的孩童撒娇的依赖在他怀中
,奶声说着:“太子再抱,再抱。”
那个怀抱,明明该是属于自己一人独占的。
压抑已久的怒火就是在那一刻的嫉妒中迸发出来的。
小小谎言被拆穿的男人尴尬笑着,还没来得及辩解,怀中的娃娃已经被弟弟粗暴的提出门外,然后重重甩
上了大门。
李若离气粗如牛,两眼冒火。
李霁胜轻叹一声,卸去了强堆的笑:“别这样,离离,今天起,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正中痛脚!
“我长大了又怎样?你就可以讨厌我了?那我便偏不要长大,偏不要!”
可惜仆人都已被远远支开,没能欣赏到二十七皇子撒娇耍赖只差满地打滚的模样。
有幸欣赏的人却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抚。想来想去,只得一旁静坐,等待抓狂的弟弟自己静下来。
无人理睬,没人安慰,李若离越想越是委屈,眸中雾气渐浓,凝成泪花闪烁,最后嘴巴一瘪,索性放声大
哭。
“过分,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冷漠。以前你都不会这么对我的……”
声泪俱下,血泪控诉。
李霁胜心底一软,将弟弟揽入怀中,轻抚其背:“别哭,别哭,这么大的人,连成人礼都行了……”
果然还是用软的比较有效。奸计得逞,李若离把头埋在兄长胸前蹭来蹭去,遮掩了一脸小小的得意。鼻间
传来,那人久违的淡然清香如兰。
“大哥,你不要不睬我,也不要宠别人,以后,你都只喜欢我,好么?我只有你。”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李霁胜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出了冷宫殿,入了太子府,离了寂寞凄冷,却逃不出
人情冷暖。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小孩。自己,又何尝不是?
黑夜沉沉无声,晃动的烛光在身后拉下长长的阴影。
所幸此时,自己尚有能力为他安排个去路,可是谁又能带自己离开这里?太子太子,是是非非,于己何异
枷锁?
抚着李若离乌黑长发,轻然道着:“离离,我不瞒你,这几年母后身体越发的不好了。离了她,我这太子
怕也就作到头了。你跟着我,只会受牵连。好在过了今晚,你便能为官封王了,趁着我还在此位,给你谋
块封地,索性离了京城吧。”
“我不要!不要!不要!”李若离猛然抬头,死死抓住李霁胜双臂。纤白的双手微运内力,李霁胜已痛得
蹙眉。
“放手,离离……”
“不放,我偏不放!”透着狠决的口吻,抬起脸来,直直望着李霁胜,“我不要离开京城,给我个官职,
我帮你守着太子位,你的东西,我决不让别人抢走。总有一天,让你当上皇帝。”
李霁胜呆呆望着对方,那已不复再是幼弱的孩子,而是信誓旦旦要保护所爱之人的男人神情。花样容颜,
却散发着强绝气势。莫名的,竟是有些害怕胆怯。他侧转了头,企图挣脱抓牢自己的双手,冷不防唇上一
阵温热,竟是被李若离突然吻住。
探入口中的细腻舌尖流转着郁郁桂酒浓香,生涩的索求着自己。
李霁胜脑中轰然作响,慌乱已极,却又挣脱不开。蓦然间,忽觉天旋地转,回神时,竟已被抱至床上。
李若离双颊绯红,眉眼带涩,星眸含情,身上散发着的,却是清晰的侵略气息。李霁胜猛然想起,今晚是
若离的初房,宴席上他所饮的玉桂香淳,本就有催淫之效。
“别……离离,住手……你喝醉了,回你的房间去,你的女人在等着你呢。”试图去推弟弟的双手却被反
压在头顶,然后被腰带牢牢捆住系在床头,他惊呼一声,“离离,你做什么?”
这,已经超出了玩笑的程度。
代替回答的,是无数落在颈间胸前的轻吻。
“我喜欢你,大哥,除了你,什么女人我都不要。”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透着坚定的决心和霸道的任性
。
身体被强行压住,衣襟在反复挣扎中被扯开,少年白皙的手轻柔游走在敏感部位。李霁胜几番欲要呼救唤
人,却又耻于被仆人看到自己这般悲惨模样。他压低了哭泣默默挣扎,扭动的身姿看在弟弟眼中,反而愈
发添了几分挑逗的意味。
慌张,羞耻,悲惨,百种滋味涌在心头,他紧咬着下唇,几乎滴下血来。
为什么每一次,都怯懦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烛滴泪,迷香缭绕,细影低语,颈项缠绕。
少年青涩的动作只能以粗暴形容,他咬紧牙,于抽泣中忍耐。盼着这番颠龙倒凤,能仅是噩梦一场。
几次想要抛开羞耻唤人,却又在少年中性魅惑的耳语中僵直。
今生今世,也仅有他曾这般温柔真挚的对己说着—我爱你!
一遍复一遍,吐不尽的爱意缠绵,道不完痴情款款。
那一夜,天地倒转。
何时在疲惫和疼痛中坠入黑暗,他已不记得。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衣服已然换过,身上也已擦洗干净。
朦胧中,记起似是弟弟亲手为他擦拭,脸上不由泛上几分羞红。
“太子起身了?”侍女小翠听到动静,捧着水盆进来,拧了块毛巾,恭敬递上,“小爷说您昨晚没睡好,
吩咐我们别打搅,奴婢这才没敢唤您。这会太子可歇好了?”
李霁胜点点头,犹豫一下,方问:“离离呢?”
“一大早就被皇后派人传进宫了。”小翠想了想,又担心的补充道,“奴婢偷眼瞅着,来的公公神色不善
,又不说是为了什么,只是催着小爷快走。奴婢原说着要来禀您,小爷却不准搅了您休息,满不在乎的就
去了。”
李霁胜一惊,母后从不过问若离之事,此刻怎的忽然匆忙相招?思及母后平日行事,他越想越是不安,顾
不得股间疼痛未消,跃下床来,急道:“快,小翠,伺候我更衣,我要进宫。”
青烟缭绕,药香满室,翠帘低卷。床上半卧的女子素衣白衫,眉尖微蹙,风露云清,娇弱不胜,风流自然
。只是眼角几道淡淡纹路,韶华已老。
女子服下侍女送上的浓药,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却闪着犀利目光,直直落在床边所跪少年身上。
李若离行礼道:“儿臣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早就想过来问安的。只是不知娘娘今日突然相招,所为何
事?”
言下之意,臭婆娘,生了病不自己一边养着去,还不忘了找小爷我的麻烦。
徐皇后面色不变,淡淡的道:“昨晚,你宿在胜儿那里?”
李若离早知此事瞒不过皇后耳目,也不惧怕,昂首道:“不错,我喜欢大哥,从今以后,我会守着他,帮
着他,欺负他的人,我统统会除掉。请皇后娘娘给我个官职吧。”
徐皇后险些被他逗得轻笑出声:“你辱了胜儿,本宫还没寻你问罪,你倒先问我要起官职来。”随即,又
轻叹一声,“胜儿若有你一半胆大,我也不必如此担心了。”
“大哥有我,以后不需他人为他担心。”独占口吻。
徐皇后一双锐利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道:“好,记得你今日所说之话。胜儿便……托付
你了。”
李若离满心记挂着李霁胜,无心与他人寒暄,应付几句,便即离去。
屏风后,闪出一个中年人,望着李若离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妹妹这么简单便放过这小子了?”
徐皇后静默片刻,道:“不然还能怎样?我本也没想此刻惩治他。我若不在了,总要有个人护着胜儿。那
些肮脏事,是要有个人去做,罪名,要有个人去背。哥哥你是明面上的人,以后徐家都要靠你。他原才是
最好的人选。”咳了几声,又叹道,“我若是再有一个儿子便好了,断不会勉强胜儿做这个太子。他做不
来,也不快活,我知道,却也没法子。若是容得别的皇子继了位,我们徐家便完了。”
“可是那小子是……”
“是什么也无所谓,胜儿登上皇位前,总是用得到他。”女子面露倦容,挥手示意兄长退下。轻风透窗帷
而入,明黄描凤床帷轻轻晃动,她默默望向虚空,眼前慢慢浮现李若离信誓旦旦的面孔。恍然回首,这一
生中,好色的丈夫,懦弱的儿子,惮尽思虑,用尽手腕,皆是为何?少女时代的自己,是否也曾这般无怨
无悔的爱过?
李若离出了凤仪宫,远远的便看到李霁胜在焦急万分的张望,立时笑逐颜开,一蹦一跳的便跑了过去,扑
入兄长怀中,娇笑道:“大哥,你在等我么?”
“母后寻你做什么?可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她还亲口许了我官职,要我以后替她守着你呢。”
李霁胜遂放了心,猛然想起自己尚与弟弟相抱,昨晚之事蓦上心头,脸色一阵苍白,便推开了李若离。
李若离嘴巴一瘪,弯眉一皱,低着头,委委屈屈的抽泣着:“大哥你讨厌我了?好过分,我这般喜欢你,
你竟讨厌我……”
李霁胜见他这般颠倒黑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素来嘴笨,也不知该如何说教。偏偏李若离上气不接
下气的又哭得分外可怜,他心中疼惜,加之过往宫人都远远投来好奇之色,他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起昨
晚丑事,也便放软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先回去吧。”
李若离听到“我们”二字,立时破泣为笑,亲亲热热的握了李霁胜的手,高高兴兴同行。任凭李霁胜如何
暗中挣扎,也始终不肯放开。
少年的手掌,白皙滑腻,传来火热的温度。
(3)事变
我有一张琴。随坐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轻灵悠扬的琴声于悠悠静夜中飘扬,散于繁星夜空之中。李霁胜端坐琴案前,十指轻拨琴弦,婉转词句和
着琴声轻轻吟诵。
“怎又在摆弄这些东西?若有这种闲情,倒不如来帮帮我,军机营这些琐事,简直烦死人了。”
门被粗暴推开,李霁胜带着些心虚神情,望向门前身材欣长的少年。
十七岁的李若离已逐渐褪去孩童的青涩,眼波潋滟,黛眉轻蹙,千种风情,万般婉转,难以言喻的魅惑,
却又从骨子里透出凛然的傲。
如今的李若离已今非昔比,一手掌控京畿附近所有军力,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一年前,徐皇后病逝
后,全靠他的支持,李霁胜这个太子方才安稳作至今日。最近数月,常年沉迷酒色的武帝病已沉疴,欲谋
大位的兄弟们皆蠢蠢欲动,李若离亦调动齐集兵力,一场政变俨然将始。
屋内的太监侍女见李若离进来,都识趣的悄然退了出去。皇后逝世后,李若离早已将太子府上上下下都换
成了自己的心腹。
被紧紧包围的李霁胜,渐渐觉得愈加负重,几将窒息。
看李霁胜沉默不语,李若离红唇微翘,挑起惊艳一笑,走过来,轻搂在他腰间,撒娇般的把头埋在他怀中
轻蹭,道:“怎么?生气了?别恼了,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心情不好,才拿你撒气。连这个你也要计较不
成?”
李霁胜黯然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是贪权之人,都是我累了你。”
“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为了大哥你,我是什么都肯做的。”李若离笑着将唇凑至李霁胜耳边,媚声调笑
道,“不过,大哥你也要让我做才公平噢。”
李霁胜一张白净面孔顿时红透,深低着头,嗫嚅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和弟弟的那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两年。
最初是被弟弟武力强迫不能反抗,又不敢向冷淡的父皇和高傲的母后诉说,即使他们愿意听取,自己又如
何忍心告知?年幼的离离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他无法想象。也曾想过若是将弟弟调于外省,却在母后近乎
固执的坚持下只得作罢。最终,还是在羞耻和慌乱之下,默默忍受了弟弟的求索。
渐渐的,却沉迷于弟弟火热真挚的爱意中,他想自己也是极喜欢若离的,虽然他不确定那便是爱情。在这
人情冷漠的宫廷中,离离的怀抱已是自己唯一可以投向的地方。可是……
他轻叹口气,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离离并不能懂。那份过于独占的爱情,宛如一张大网,将他紧紧缠绕至
无奈。
爱他的纯真,爱他的热情,爱他的美丽,爱他的傲然……可是,这样的生活,很累。
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他试探着问:“离离,下午五弟来了趟太子府。”
李若离不快的皱起眉:“怎么?急着想搬过来了?哼,让他省省吧,有我在,还轮不到别人觊觎你的位子
。”他展眉一笑,“大哥放心,等那老头子咽了气,我定能保你登基。那些个碍眼的家伙,个个要他们好
看。”
“别这样说,离离,他们到底是你兄长。”李霁胜叹道,“你的心,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我自己也清楚。五弟宅心仁厚,年轻有才,原是最好的人选。他说,你若是能相助于他,日后登位,他
决不会亏待于你的。”
李若离闻言,一把推开李霁胜,气恼的尖声道:“你怎么这么愚蠢,先不论他怎么待我,前朝历代新皇登
基,哪个能容得前废太子活命?我这么努力的帮你,你倒好,反说这种伪君子什么宅心仁厚。”
“离离,别这样,五弟为人着实不错……”
“你要是觉得他那么好,索性去和他上床好了!”
话一脱口,已微微后悔。眼见着李霁胜白皙的面容在震惊中变得苍白,心隐隐痛着。想要道歉,却又拉不
下面子。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夸奖别的男人?即便不道歉也无所谓吧?反正不论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脾气的大
哥总是会笑着包容。
这样想着的李若离微微偏转了头,低声嘀咕着:“与其让我去帮他,我还不如自己夺位作皇帝呢。”
“那样也好。”
不可置信的看着兄长竟然淡淡点头附和,李若离只觉无名火顿起。长久以来自己为他所作的一切,于他是
否都如清风拂面,可有可无?
“你不想作皇帝?为什么?”
瞪视向李霁胜的目光,燃烧似烈焰。
李霁胜心虚的低着头:“我不行,做不来的。”
“有我帮你,没什么不行!”斩钉截铁。
“可是,我真的不想做。”
“为什么不想?所有事情,自有我为你打点妥帖,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许久,李霁胜终于鼓足勇气,轻轻道出长久深藏的愿望:“离离,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离开京城,隐居
山水之间?”
那么期待离离笑着牵他的手,共走他乡,结果等来的却是鄙夷的嘲笑。刹那,心凉透。
“大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此刻放手,你道新皇会放过你我,放过徐家吗?我是不在
乎徐家如何的,却不想莫名其妙的任人宰割,无辜送命。想要找死,你一人走好了。”
红润的唇角翘起,无尽的嘲弄。李霁胜羞得抬不起头。
绮丽美好的梦想,说出口,于事实之前,只是痴人的愚蠢罢了。
他低了头,默默拨弄琴弦。单调的音符滑出指尖,李若离一旁呆站片刻,等不来他只字软语曼言,气恼的
一跺脚,摔门而去。
又是一室的清月冷寂,寂寞层层萦绕,压得人透不过气。
一地残花,满腹心事。
李若离出得房间,迎面只见贴身侍卫吴忌正守候在门外,冷哼一声:“过来,陪我练剑。”
月华如水,剑气纵横,人影翻飞。
吴忌的刀,凝重如铁,冷硬似冰。
李若离的剑,雷霆万钧,狠辣无情。
刀剑相触,火光迸射,势均力敌。
不同的是,李若离是发泄的人,招招取攻,剑势翻飞,人翩如蝶。而吴忌则单取守势,并不进攻,身如磐
石,见招拆招。虽是平手,但二人武功高下已是一目了然。
数招过后,李若离突然扔了剑:“不打了,你这根本是在应付我,有什么意思。”赌气坐在庭院中央石桌
旁,抬头呆呆望着一轮冷月。
吴忌拾起剑,默默立于他身后,一言不发。
忽而,李若离轻轻一叹:“大哥总是半夜一个人看月亮,一看就是好久,我怎么也不懂,这大饼似的东西
有什么好看?我问他,他反说我小孩子,不懂雅致。雅致?雅致又有什么用处?能保命吗?我知道他不喜
欢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情,我都替他做了,他怎么还是不开心呢?他在想什么,为何我总也不能懂?”
吴忌跟随李若离将近两年,武功高强,是他心腹之人。这些李若离平日绝不会说出的烦恼,不知何时起便
只在他面前倾诉。
吴忌淡淡答道:“太子与殿下并非同一种人。”
“是啊,我是喜欢他的人,他是被我喜欢的人,爱与被爱,原是两种人。”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艳丽的容
貌上拉下两湾浓重的阴影,显得疲惫萧索。他露出无奈的一笑,忽然道,“吴忌,别再喜欢我了,单恋一
人,是很痛苦的。”
隐藏已久的心事忽被道破,吴忌却并不慌张,面色不改,反问道:“那殿下可会放弃太子?”
“不会。”
“吴忌亦不会放弃殿下。昔日吴忌初见殿下,便已坠情网。即令殿下心中无我,我亦愿终生追随殿下,除
此再无所求。”
“再无所求?呵呵,你倒是清心寡欲,我却不能。我想大哥喜欢我,就如我喜欢他那般。可是他却从来也
未对我说过‘爱我’,说的那个人,总是我。”他甩甩头,抛开所有烦恼,正色道,“不谈这些,我且问
你,我吩咐你准备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人手可找齐?一切妥当否?”
吴忌答道:“殿下放心。”
李若离点点头:“父皇大限将至,等他一咽气,我们就动手。”
二人又商谈了好一会正事,待到李若离安寝,吴忌方才回房,路过李霁胜房外时,悠扬中略带忧郁的琴声
和冲平中满怀心事的吟唱还在绕梁,他立在原地听了好一会,迥然双目中现出一丝悲悯。怯弱善良的太子
,雨珠有泪,激昂能干的殿下,皓月当空,纵然相爱,却无法彼此传达自己的心意。即使近在咫尺,也触
摸不到对方。
--即令殿下心中无我,我亦愿终生追随殿下,除此再无所求。
他自嘲的笑了,多么动听的谎言,所爱之人当前,又怎能别无所求?
十日之后深夜,武帝晏驾。
十一日晨,众皇子受招至宫内,遗诏下,传位太子李霁胜。二十七皇子李若离兴兵作乱,杀二皇子等三十
五位成年皇子,太子侥幸得救。国舅徐迟带兵镇压祸乱,杀二十七皇子,扶太子登基,是为胜帝。
这些,皆是史书所载。
那一日的真实,已淹没于历史,唯有少数当事者记于脑海。
那日正合殿上,太监总管宣读武帝遗诏,废太子,传位五皇子。国舅徐迟指斥此遗诏为五皇子所撰之伪昭
,另拿出一份武帝遗诏,宣昭传位太子。两份遗诏,孰真孰伪,无从判断。哗然之时,李若离猝然带兵包
围正合殿,血腥屠杀。凡成年皇子,无一得脱。
斩草除根!
李霁胜人已全呆,木然无措。后拽着李若离苦苦求情,却被决然甩开,狠狠骂道:“我全是为了你!”
他捂着面孔,皓洁泪珠滴出指缝。没有,没有!他没有要他们为他杀了人,脏了手,从来没有!为什么总
要以他为借口,无情的去伤害无辜?
端立殿上的李若离,秀身桀立,剑尖滴血,满殿血腥哀号,趁着他端丽容颜。继而,泪水逐渐模糊了一切
。
他微弱的声音,传不进醉心红尘权欲的人耳中。
李若离不耐李霁胜哀求不断,又知他心软,看不惯这般血腥,着人送了他回后殿。
此番事变,他早与徐迟计划多时,又有吴忌全力相帮,可谓算无遗策,百无一失。
待到前殿事了,李若离更去染血衣装,复又恢复了往日笑吟吟的小皇子状,兴冲冲的往后殿去寻李霁胜。
一入房间,只见李霁胜一人垂首独坐,他笑着迎上去:“大哥,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我都帮你料理好了
,还不去前殿接受叩拜?你……”
话声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李霁胜手中匕首。
匕首的另一端,笔直的插入了他的胸口。
鲜艳的花朵在胸前怒放蔓延,开尽一生的美丽,蚕食全部的爱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心在悲鸣,爱在流血,残酷的声音却还是在传来。
“多谢你了,离离,替我做了这两年的恶人,背了残杀手足的恶名。如今我将登基,也不枉我养你多年。
”
不会的!不会的!八年养育,两载相恋,难道一切都只是场算计骗局?
黑暗逐渐鲸食一切,头发被人揪起,抬头望着李霁胜唇角那抹陌生无比的狠毒,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子,为了今天,我已强忍了你两年,你的死期到了!”
李霁胜右手微一用力,匕首被更深的插入体内,鲜血奔涌出李若离双唇,活着两行清泪。
为什么?为什么?曾经用尽全心爱你的我,究竟算是什么?
意识在撕心裂腹的悲恸中渐渐远离,死亡,一步之遥!
朦胧中,似乎身体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强力鼓动的心跳清晰可闻。
不是大哥,他的胸膛,总是那么清清冷冷,莫名的含着淡淡悲哀,他的心,我永远抓不到……
李霁胜焦急的在后殿等待着,几次想要去前殿,都被侍卫强拦回屋内。最后,他终于绝望的坐倒。晚了,
此刻前殿想必早已是血流成河,屠杀殆尽。
时间无情流过,终于门开了,他抬头望去,出现的却是舅舅徐迟。
“离离呢?”他问。
徐迟冷笑道:“没有什么离离,只有谋反被诛的二十七皇子。站起来,您该去接受百官跪拜,继承大位了
。”
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发疯般死死拽住徐迟,状若疯狂,大声喝问:“你说离离怎样了?怎样了?他在哪里?
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让我见他!”
“迟了。”徐迟冷笑道,“你母后生前便已安排下今日之棋,她料到自己若去,武帝必不肯传位于你,是
以要我借李若离之手发动今日之变,杀尽与你夺位的兄弟。她又收买了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郑爽,要他事成
之后扮作你的模样,趁李若离不备之时杀了他,把这弑兄作乱的罪名,全部嫁祸给他,你便能干干净净的
作皇帝了。”
“你说……离离……死了?”他艰涩的问。
徐迟皱眉道:“还不知道,郑爽本以得手,不想李若离的一个属下忽然闯了进来,救了李若离走。郑爽也
受了他一掌,当场毙命。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武功好生厉害,怀里抱了个将死之人,一众大内侍卫居
然拦他不下,竟被他轻松逃脱。不过李若离胸口中了一剑,想来也是死多生少。我已派人戒严全城,四下
搜寻,总能找他出来。”
李霁胜似是懵懂,全然无法理解徐迟之语一般,只是茫然自语着:“离离……离离……”
声声呼唤,缠绵悱恻,痛心疾首。
恨自己,为何羞怯的不曾早些对他说句“爱你”;恨自己,为何不能给他多些幸福无尽;恨自己,为何笨
拙的不知该如何原本传达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令他时时不安;恨自己,懦弱得无法护他周全,竟然累他
为己送命。
徐迟却全然无动于衷,冷冷道:“什么离离?两年前,你母后便已对他起了疑心,派我去查这小子的来历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小子……”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通传,请徐迟速去前殿。徐迟不及再说,出门而去。行前,生怕这感情用事的侄子一
时冲动,作出什么傻事,吩咐下人好生看守。
门内,忽而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如泣血,痛入心扉:离离—
(4)离别
深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潜入皇宫。往来侍卫虽多,戒备森严,却全然难不倒他。几个起落,飞檐走
壁,已至胜帝寝宫。
他,便是曾经化名“吴忌”的魔教教主百无忌。
那日李若离受伤,幸得他出手相救。徐迟戒严封城,却难不倒神通广大的魔教教主。他将李若离安置好后
,又请来天下第一神医徐继茂,总算将李若离自生死一线的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是苏醒后的李若离却犹如神死,整日木然无语。即使是他向其表明身份之时,对方也无一丝的表情变化
。
他的心,已被所爱之人的一剑刺死,即便是天下神医,也无法救活。
今日,李若离终于开口对他说话了,第一句,却是要百无忌带李霁胜来见他。百无忌虽然应下,心中却好
生为难。
那日他见李霁胜要杀李若离,当即出掌,立毙对方于掌下。之后,宫内全面封锁,徐迟掌政,传闻新帝身
体不适,连登基大典也一拖再拖,至今未举行。
百无忌猜测徐迟必是为了稳定朝局,是而对李霁胜之死密不发丧,暗中不知在计划些什么阴谋。
这些朝廷之事,他本不屑一顾,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李若离请求。惦记着李若离身体未复,又不敢实言相
告,生怕再刺激了他。
胜帝寝殿将近,百无忌心知,那里所有的,至多只是李霁胜的棺木。
忽而,他矫捷如猎豹的身姿僵硬了,流畅的动作停在那一刻。
静寂的夜中,清晰的传来李霁胜熟悉的琴声和吟唱。
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为了李若离几近疯狂的李霁胜被徐迟软禁在寝宫中,已然多日。
愤怒,悲伤,哀号,发泄之后,思维与情感全然冻结了。他不分昼夜不知疲惫的麻木弹着琴,指尖磨破,
血溅琴案,他却浑然不知,只是继续的弹着。
如非如此,他怕自己早已疯掉,为了他的离离。
就在这时,眼前一花,一个黑衣人来至面前。他恍惚认出,那是从前离离身边的一个侍卫。黑衣人问了些
什么,他麻木的答了些什么,接着,身上一麻,已被对方点中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已在一处陌生的房间中,穴道未解,依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向胆
小的他此刻竟然全然无惧。
离离不在了,是他的懦弱害死了离离,早该去陪伴离离的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忽然剧烈颤抖了起来。在他面前,出现了面色苍白的李若离。
离离—离离—
他急切的想伸手去触摸,确定眼前并非幻想,却偏偏不能够。
李若离蹲下身来,冰凉滑腻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孱弱的声音全没了往日的飞扬神采:“大哥,为什
么你要杀我?为什么你要算计我?我一直以为,你是最疼我,最爱我的人。”
没有,我没有,离离。那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啊!
他拼命挣扎着,却全然无用。最终,泪水夺眶而出,潺然而下。
李若离抬起衣袖,温柔的为他拭去眼泪:“大哥,你别怕。我不会伤你,更不会杀你。我承认,让百无忌
劫你来时,我确是想亲手杀了你的。可是真的见了你,我却根本下不了手。我会让他安然送你回去的,我
只是想再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大哥,我很爱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离离,我也是一般爱你的。只是,我太笨了,竟总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
“我好爱你,大哥,可也好恨你。有多爱你,便有多恨你。爱到想与你生生世世相守,恨到想一刀一刀的
杀了你,可是,我却哪样都做不到。”
李若离终于哭了,豆大的眼泪无声落下,滴在李霁胜脸上,灼热无比。
李霁胜双肩不断颤动,更是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心中焦急万分,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久,李若离终于拭了眼泪,漠然说道:“大哥,让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大哥’吧。你骗了我,其实我也
一般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二十七皇子李若离,我的母亲,只是冷宫中一个发疯的宫女,受了不知哪个
侍卫强暴,生下了我,无名无姓,无人知晓,没人过问,在冷宫中自生自灭。真正的李若离,早在你来接
他之前就已死去多年了。那个时候,你说要接我离开,笑着向我敞开双臂,我想投入你的怀抱,我想和你
走,所以我骗了你,说我自己便是李若离。你宠过我,我爱过你,你想杀我,而我骗了你。以后,我们的
账两清了,我不再姓李,不再见你,也不再见任何一个李家人。我们只当,从没见过彼此吧。”
他决然背转过身,对百无忌道:“送他回去吧。”
不要走,离离,不要抛弃我一人。让他解开我的穴道,我要告诉你真相,告诉你我有多么的爱你!无论你
是谁,都只是我最爱的离离!
心底这样惶急的喊着,却无法把这心声传达给分毫给所爱之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无忌扛起自己,向外
走去。
身后,传来李若离宛如低泣般的声音:“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李霁胜心头剧痛,一张口,一口鲜血直喷而出。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若离。
第二年,他在宫女中偶见一人,非但相貌酷似李若离,那般绝然狠辣却又不失赤子本色的性格更是像极离
离。当日,此女被立为妃,次年生子李显。
洪王朝五二二年,年仅三十七岁的胜帝忧郁成疾,病逝驾崩。太子李显继位三日后,二皇子李烽发动宫变
,杀李显生母,李显不知所踪。
对于这个一时心软救下的李显,李若离既爱且恨。爱之深,恨之切,所为的却都非这小小孩童,而是那个
曾经占据了他生命全部情感的男子。
他把这小孩子丢在深山中,只有每月几日相探,传他些武功,教他读书。
时光荏苒,十年岁月一晃而过,昔日孩童,已长大成人,一双清澈双眸,如沧海明珠,波澜不惊,温润似
玉,清比冬泉,暖如春日。
李若离与百无忌早成爱侣,退隐江湖,可是在他心底深处,却始终有一处无法痊愈的伤口。他知道,终自
己一生,都是不能忘记那人的。
直到一日,他偶然听下人谈起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郑爽,其毙命之日正是宫中政变那日,而郑爽也是不明不
白死于京城。再打听时,原来郑爽竟早投入李霁胜之母先徐皇后门下。他本就是精明之人,疑心顿起,质
问百无忌。百无忌却也并不相瞒,全盘相告。
原来,那日他受李若离所托,入宫劫持李霁胜时,见李霁胜非但未死,连内伤也没有。以他掌力之浑厚,
全无武功的李霁胜怎可能受他一掌却浑然无事?当下已然明白,那日害李若离的,必然另有他人。他逼问
李霁胜,李霁胜好似失魂般的,机械道出了一切真相。
而这真相,百无忌隐下了。
他故意将李若离点了穴道带回李若离面前,使其不能为己分辨。而李若离心神俱伤之下,也全然不曾怀疑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李若离问。
百无忌苦笑:“我爱你,想得到你,这还不够么?要我把你拱手送人,我做不到。”
那晚,李若离恸哭不止。他不知该怪谁,也不想怪谁,他只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大哥。他让至爱之人,一
人孤单死去。而直到他死,自己都还在恨他。
第二天,他去了李显处,烧了禁锢那个孩子的茅草屋,放他下山。
许多年后,他和百无忌去看望过一次李显。那时,李显已与退位的楚逸岚隐居枫叶山庄。二人一弄箫,一
弹琴,看着琴瑟相携的二人,他终于隐隐明白了昔日大哥的郁郁缘何,他所真正想要的,又是些什么。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挽着百无忌的手臂,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心底却止不住的在痛。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真的悔吗?
不,他无悔。他曾经那么火热的爱过,倾尽了所有。
阳光灼痛了他的眼睛,抬头望着院中火红的枫叶,视线中逐渐清晰了那个向他张开双臂的文秀少年身影。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只是……不得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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