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悬案。
她只记得，上一次见面，他们一起从饭店出来。那时她还是大二，偏远的校区到市里只有一班公交。那是黄昏时分，她陪他站在站台等车。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一句没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更不能什么都说了，所以分外尴尬。看到远远的车来，他忽然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音调是格外的低和温柔，掩盖了他一向轻微的口音。
暮色一下子合拢来。车也开到面前，她一动不动，看着他上车走远。不是不想动，是忽然怎么都动不了了，一片柔软。
而后，竟然是整整两年多的不相往来，断了音讯。他不找她，她也不肯再找他。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他，似乎，只是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有把握的，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在行。她怎么可能懂他，她十九岁，他二十九岁，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了解，也抓不住。她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什么都是场冒险，她以为只要小心，就是不用冒险的。她不信他，深深浅浅的话，她当作没有听见。他不给他电话，她就当没有这个人。于是，就这么两年。
她把他的电话号码扔了，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他。然后没肝没肺的，一头蹦达到生活中去了。先是到处兼职，然后开始谈恋爱。细细碎碎的，跟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男孩子牵过手，跟一个唱歌的长发男孩子躺在草垛上看月亮，后来沉了心，踏踏实实地恋爱了。一谈两年，分分和和，最后还是住在一起，两个人躺着，对着一台电视机。
她不是不记得他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找过她。或许哪天哪个没接到的电话就是他？想来她从来都没认识过他，偶然的相遇，吃过饭，散过步。那么多时候她都做声不得，她离他太远了，她还什么都不懂，一点优势都没有，不似现在，心明如镜的，装做老道。惟一能肯定的，不过是最后，他温柔似水地跟她说，就是想来看看你，一个男人低下声音，举重若轻，想来，不是没有一点情义的。
她到处走了走，有一天忽然想去他那个城市看看，也忽然想到他。或许是时候，该有个了断。她用了两年，不再害怕，什么都不怕。不知道他怎么样，或许已经结婚，至少也该有了女朋友。但是没什么，她只记得他的单位，打长途过去问。下午她站在公用电话旁边，电话老是占线，或者无人接听，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终于通了，他的同事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她。
忽然之间，似乎原本闲杂吵闹和无奈的生活有了起色。他在电话里兴奋不已，哦，是你，你还记得我……后来我手机丢了，丢了你的电话，我也再去过你那里，但是都是寒暑假……她并不信，却也当信了。男朋友在看球赛，她在旁边和他发短消息。那人看看球赛，狐疑地问她在跟谁发消息，她不动声色，说是同学。什么时候开始，互相欺骗的时候都已经没有愧疚之心。
你恐怕都已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她说。他连忙辩解，记得啊，我记得你那时在公司里，午睡时的背影，还记得那次，我们走在街上，汽车开来，我把你拉到一边，你穿的是无袖裙子。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认识他，他原来连这些都记得。一点点的，露出当年的真面目，她都不记得了，那些细微的暧昧。是的，那时她在一家小公司兼职，无非坐着发呆。有一天好奇到楼下的广告公司玩。他是老板的朋友，忽然从里间走出来跟她聊天。她给他泡过一杯速溶咖啡，用一次性的杯子装的，他非说好喝，她并不知道不同的人泡出的速溶咖啡是不是真的有区别。一起吃过小吃，然后不坐车，一直散步回来。好像也就是这些而已。
无袖裙子？那是后来他又来这个城市，喊她去吃饭。她穿了件无袖的黄色针织裙子，以为很美丽，后来才知道土。那条裙子现在是睡裙，偶尔穿了睡午觉。他竟还记得。
然后就是最后一次，他再来，到她学校看她，然后，不相往来。
凌晨的时候，他们还发短消息。男朋友躺在旁边，睡得很熟。她睡不着，拼命地想自己两年前的样子，去抽屉里翻照片，那时侯的她，傻傻的，她不相信他那时竟然会看上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跟他说想去他那个城市玩。他很高兴，说好啊，我来接你。我们这个周末一起喝咖啡，然后一起坐车回来。他那么的热心，她有点措手不及。
她跟她的女同学吃饭，告诉她这件事，女同学很是兴奋，一连问，那他是不是很有钱？好像是有一点吧，广告公司，还有饭店什么的，好像还可以吧。她并不肯定。女同学立刻说，那有什么好犹豫，还不赶快去找他。女同学比她还兴奋，跳上跳下。
她的好友，只是逛街，并不听她倾诉。她问她意见，自言自语，他是成熟，让人欢喜，但是好像她也并不真的了解他，她的男朋友，倒也没什么过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抛下他。恍然醒悟，哎呀，原来竟也水性扬花。
又跟师姐说，被臭骂一顿，你真的知道他是什么人？被骗了才好，又是在外地，我们都帮不上你……啊呀呀，随你去。
她隐约觉得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怎么说的，你来了多好，比如今天下午，你可以陪我去谈生意，谈完了，我们去海边散步，然后去吃海鲜。不是这样的，不是尔虞我诈的事，而是那么温情脉脉的。但她终究还是狐疑起来。是的，她真的是不了解他。
周末的时候他并没有来。他说生意上有些事情，恐怕周末是来不了了，或许下个周三可以来。最后他跟她说，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安排好。
她不言语，忽然又像两年前的时候，她不信他，她抖抖索索的，变成两年前不懂世事的女孩子，对着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有着本能的退缩。似乎一切都是圈套。他那么大了，他怎么会纯洁，每个人都是猎人而已。两年，原来算不得什么的，她还是一只鹿，或者一只斑鸠，他还是猎人，她恨恨地想，不能原谅自己。
傍晚的时候，男朋友拉着她的手回家，已经是秋天，天气冷了下来。有个人在身边，总是安全而且温暖的啊。两人炖了排骨汤，又放进许多萝卜，饱饱吃了一顿。到了半夜，她起床倒一杯水，忽然有人打电话来。
一个女人，在电话那头，声音嘶哑，含着恨，与不甘，以及委曲求全。那女人说，希望她不要再跟他联系。她企求她看在都是女人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她的公司刚起步，一切都靠他，资金、业务……又说自己刚刚为他流过产，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只有他。
她拿着一杯水，静静地听，什么也不肯说。掐了电话之后，她把水喝完。他的城市到她的城市那时要八小时的路程。有时候她想，自己是个多么有距离感的人啊。他曾经写过信来，两个人惟一的一封信，在学校的邮箱里待了大半月，才被人交到她手上。他在信上说，有一天忽然觉得应该改变生活态度，于是就打扫了房子，又养了绿色的新鲜植物，希望她哪天能去看看。她那时刚跟男孩子出去拍照回来，一身兴奋的汗，拿着那信，她想那么远……于是终于没有去。自己是那么一个懒惰又冷漠的人，又或者是个胆小而悲观的人。那么远的距离，如何去相信一个人，相信他养的绿色植物，不是一盆仙人掌而是一棵吊兰？果然，他以事实告诉她，他遥远的生活是那么色彩斑斓，一个为她流产的女人。而他则惦记远方一个仅见过几面的女人。男人是如何的自私又愚蠢呢。她心里骂，又觉得伤心。然后便把他的手机号码删了。
咦，两年了，还是悬案。她还是不信他，似乎，只是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有把握的，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在行。她怎么可能懂他，她二十一岁，他三十一岁，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了解，也抓不住。她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什么都是场冒险，她以为只要小心，就是不用冒险的。她不信他，深深浅浅的话，她当作没有听见。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所以两个月后他打电话告诉她，他来了她的城市，想见她一面的时候，她愣了许久，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这两个月，她刚从男朋友那里搬出来。一个女人白天给她电话，说是跟她男朋友郎情妾意之类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喜欢给她打电话，仿佛两个女人用手机谈感情前赴后继的问题是个很时髦的事情。她见过那个女孩子，笑得没心没肺，像一屡极度蠢笨的阳光。但终究是阳光啊。于是，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分了手，她搬到离他不远的另一条街。一点都不恨，有点惆怅，男朋友帮她搬家，尽心尽力，两人又去吃顿饭，仿佛是亲人似的。吃饭时，她忽然觉得很好笑，最终还是哭了。
所以他来约她，她开始并不想去，一个人躺在床上正在发呆，外面刚洗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阳台上的吊兰已经快被她养死了……最终穿了件灰蒙蒙的大衣，登着一双皱皱的靴子，就去了。
她约他在一家商店门口，结果他找错了。于是两个人边通电话边会合，她正走得急，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她，然后就开始笑。真的是他，过了三十的男人，高高地站在她面前。他拎拎她的大衣，说，衣服不错啊。她也笑。两个人穿过长长的车流，去喝了杯咖啡，他一直欲言又止，于是泛泛地谈。她正在找工作，他说，那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啊。那里最近的人才招聘很多。她看看他的眼睛，并不觉得有很多期望，于是就笑着说，再说吧。
两个人又去吃鱼，她热爱吃鱼，正吃得欢，他忽然说，我知道她打过电话给你。她想了想，才想起那天深夜的电话。他说，不好意思。她也说，没关系。确实没关系。他想了想说，我跟她分开了，给了她一笔款子。她又虚伪地说，人家一个女孩子，你好好照顾她。她又低下头去吃鱼，结果卡住了嗓子。吃醋也不管用。
于是两个人只好匆匆付了帐，去医院拔鱼刺。短短的一根，从喉咙深处拔出来，他就站在旁边看，她觉得尴尬，这样难堪地张着嘴……拔出之后，喉咙仍是痛。从医院出来站在一棵棵梧桐下面，她忍不住想问他，为什么迟到了这么久才来。又觉得矫情，没有问。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含在眼睛里，或许是一切一切的不如意，一切一切的迟疑。她忽然说，下午还有事，想先走了。他说，他只能在这里待一天，晚上就必须赶回去。她极快地说，那不好意思，不能送你了。我们再联系。
于是就没有联系。她很快地找了工作，又换了手机号码。随后一年多过去，一切都步入冗长的正轨。她跟一个男同事恋爱过，但他很快结了婚，新娘并不是她。她跟女朋友吃吃饭，喝喝茶，恋爱都懒得谈，只想找个人结婚。一转眼，她快24岁了。本命年眼看就来，她并不害怕，从来没有如意过，因此不恐惧还会有什么不幸到来。有天她跟朋友在茶馆，忽然想到这个男人，于是便说了起来。朋友们都笑她迟钝，又说她太冷漠。她忽然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是又急着想赶末班车回家，省下一笔出租车费。朋友催促她快打，她一时兴起，从通讯录上找出他的号码。竟然通了，那边问是谁，她报了名字。那边显得意外，又欣喜，说是后来联系她，但是一直联系不上，打她的手机号码被告知停机……他又说，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然后他缓缓地告诉她，他在她的城市，找了个女朋友。她差点脱口而出道声恭喜。原来距离在别人那里并不是问题。他一直在说，说如何试图联系她，又说他一直在他女朋友面前提起她……而她则想尽快结束对话，她的末班车快到了，并不想因此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
坐在末班车上的时候，她想，或许他真的是喜欢过她的，只是，她并不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或许，也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玩笑，谁知道呢，或许要再过许多年，等她到了三十岁，才会真正明白。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悬案。
她只记得，上一次见面，他们一起从饭店出来。那时她还是大二，偏远的校区到市里只有一班公交。那是黄昏时分，她陪他站在站台等车。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一句没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更不能什么都说了，所以分外尴尬。看到远远的车来，他忽然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音调是格外的低和温柔，掩盖了他一向轻微的口音。
暮色一下子合拢来。车也开到面前，她一动不动，看着他上车走远。不是不想动，是忽然怎么都动不了了，一片柔软。
而后，竟然是整整两年多的不相往来，断了音讯。他不找她，她也不肯再找他。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他，似乎，只是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有把握的，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在行。她怎么可能懂他，她十九岁，他二十九岁，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了解，也抓不住。她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什么都是场冒险，她以为只要小心，就是不用冒险的。她不信他，深深浅浅的话，她当作没有听见。他不给他电话，她就当没有这个人。于是，就这么两年。
她把他的电话号码扔了，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他。然后没肝没肺的，一头蹦达到生活中去了。先是到处兼职，然后开始谈恋爱。细细碎碎的，跟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男孩子牵过手，跟一个唱歌的长发男孩子躺在草垛上看月亮，后来沉了心，踏踏实实地恋爱了。一谈两年，分分和和，最后还是住在一起，两个人躺着，对着一台电视机。
她不是不记得他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找过她。或许哪天哪个没接到的电话就是他？想来她从来都没认识过他，偶然的相遇，吃过饭，散过步。那么多时候她都做声不得，她离他太远了，她还什么都不懂，一点优势都没有，不似现在，心明如镜的，装做老道。惟一能肯定的，不过是最后，他温柔似水地跟她说，就是想来看看你，一个男人低下声音，举重若轻，想来，不是没有一点情义的。
她到处走了走，有一天忽然想去他那个城市看看，也忽然想到他。或许是时候，该有个了断。她用了两年，不再害怕，什么都不怕。不知道他怎么样，或许已经结婚，至少也该有了女朋友。但是没什么，她只记得他的单位，打长途过去问。下午她站在公用电话旁边，电话老是占线，或者无人接听，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终于通了，他的同事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她。
忽然之间，似乎原本闲杂吵闹和无奈的生活有了起色。他在电话里兴奋不已，哦，是你，你还记得我……后来我手机丢了，丢了你的电话，我也再去过你那里，但是都是寒暑假……她并不信，却也当信了。男朋友在看球赛，她在旁边和他发短消息。那人看看球赛，狐疑地问她在跟谁发消息，她不动声色，说是同学。什么时候开始，互相欺骗的时候都已经没有愧疚之心。
你恐怕都已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她说。他连忙辩解，记得啊，我记得你那时在公司里，午睡时的背影，还记得那次，我们走在街上，汽车开来，我把你拉到一边，你穿的是无袖裙子。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认识他，他原来连这些都记得。一点点的，露出当年的真面目，她都不记得了，那些细微的暧昧。是的，那时她在一家小公司兼职，无非坐着发呆。有一天好奇到楼下的广告公司玩。他是老板的朋友，忽然从里间走出来跟她聊天。她给他泡过一杯速溶咖啡，用一次性的杯子装的，他非说好喝，她并不知道不同的人泡出的速溶咖啡是不是真的有区别。一起吃过小吃，然后不坐车，一直散步回来。好像也就是这些而已。
无袖裙子？那是后来他又来这个城市，喊她去吃饭。她穿了件无袖的黄色针织裙子，以为很美丽，后来才知道土。那条裙子现在是睡裙，偶尔穿了睡午觉。他竟还记得。
然后就是最后一次，他再来，到她学校看她，然后，不相往来。
凌晨的时候，他们还发短消息。男朋友躺在旁边，睡得很熟。她睡不着，拼命地想自己两年前的样子，去抽屉里翻照片，那时侯的她，傻傻的，她不相信他那时竟然会看上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跟他说想去他那个城市玩。他很高兴，说好啊，我来接你。我们这个周末一起喝咖啡，然后一起坐车回来。他那么的热心，她有点措手不及。
她跟她的女同学吃饭，告诉她这件事，女同学很是兴奋，一连问，那他是不是很有钱？好像是有一点吧，广告公司，还有饭店什么的，好像还可以吧。她并不肯定。女同学立刻说，那有什么好犹豫，还不赶快去找他。女同学比她还兴奋，跳上跳下。
她的好友，只是逛街，并不听她倾诉。她问她意见，自言自语，他是成熟，让人欢喜，但是好像她也并不真的了解他，她的男朋友，倒也没什么过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抛下他。恍然醒悟，哎呀，原来竟也水性扬花。
又跟师姐说，被臭骂一顿，你真的知道他是什么人？被骗了才好，又是在外地，我们都帮不上你……啊呀呀，随你去。
她隐约觉得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怎么说的，你来了多好，比如今天下午，你可以陪我去谈生意，谈完了，我们去海边散步，然后去吃海鲜。不是这样的，不是尔虞我诈的事，而是那么温情脉脉的。但她终究还是狐疑起来。是的，她真的是不了解他。
周末的时候他并没有来。他说生意上有些事情，恐怕周末是来不了了，或许下个周三可以来。最后他跟她说，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安排好。
她不言语，忽然又像两年前的时候，她不信他，她抖抖索索的，变成两年前不懂世事的女孩子，对着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有着本能的退缩。似乎一切都是圈套。他那么大了，他怎么会纯洁，每个人都是猎人而已。两年，原来算不得什么的，她还是一只鹿，或者一只斑鸠，他还是猎人，她恨恨地想，不能原谅自己。
傍晚的时候，男朋友拉着她的手回家，已经是秋天，天气冷了下来。有个人在身边，总是安全而且温暖的啊。两人炖了排骨汤，又放进许多萝卜，饱饱吃了一顿。到了半夜，她起床倒一杯水，忽然有人打电话来。
一个女人，在电话那头，声音嘶哑，含着恨，与不甘，以及委曲求全。那女人说，希望她不要再跟他联系。她企求她看在都是女人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她的公司刚起步，一切都靠他，资金、业务……又说自己刚刚为他流过产，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只有他。
她拿着一杯水，静静地听，什么也不肯说。掐了电话之后，她把水喝完。他的城市到她的城市那时要八小时的路程。有时候她想，自己是个多么有距离感的人啊。他曾经写过信来，两个人惟一的一封信，在学校的邮箱里待了大半月，才被人交到她手上。他在信上说，有一天忽然觉得应该改变生活态度，于是就打扫了房子，又养了绿色的新鲜植物，希望她哪天能去看看。她那时刚跟男孩子出去拍照回来，一身兴奋的汗，拿着那信，她想那么远……于是终于没有去。自己是那么一个懒惰又冷漠的人，又或者是个胆小而悲观的人。那么远的距离，如何去相信一个人，相信他养的绿色植物，不是一盆仙人掌而是一棵吊兰？果然，他以事实告诉她，他遥远的生活是那么色彩斑斓，一个为她流产的女人。而他则惦记远方一个仅见过几面的女人。男人是如何的自私又愚蠢呢。她心里骂，又觉得伤心。然后便把他的手机号码删了。
咦，两年了，还是悬案。她还是不信他，似乎，只是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有把握的，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在行。她怎么可能懂他，她二十一岁，他三十一岁，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了解，也抓不住。她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什么都是场冒险，她以为只要小心，就是不用冒险的。她不信他，深深浅浅的话，她当作没有听见。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所以两个月后他打电话告诉她，他来了她的城市，想见她一面的时候，她愣了许久，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这两个月，她刚从男朋友那里搬出来。一个女人白天给她电话，说是跟她男朋友郎情妾意之类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喜欢给她打电话，仿佛两个女人用手机谈感情前赴后继的问题是个很时髦的事情。她见过那个女孩子，笑得没心没肺，像一屡极度蠢笨的阳光。但终究是阳光啊。于是，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分了手，她搬到离他不远的另一条街。一点都不恨，有点惆怅，男朋友帮她搬家，尽心尽力，两人又去吃顿饭，仿佛是亲人似的。吃饭时，她忽然觉得很好笑，最终还是哭了。
所以他来约她，她开始并不想去，一个人躺在床上正在发呆，外面刚洗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阳台上的吊兰已经快被她养死了……最终穿了件灰蒙蒙的大衣，登着一双皱皱的靴子，就去了。
她约他在一家商店门口，结果他找错了。于是两个人边通电话边会合，她正走得急，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她，然后就开始笑。真的是他，过了三十的男人，高高地站在她面前。他拎拎她的大衣，说，衣服不错啊。她也笑。两个人穿过长长的车流，去喝了杯咖啡，他一直欲言又止，于是泛泛地谈。她正在找工作，他说，那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啊。那里最近的人才招聘很多。她看看他的眼睛，并不觉得有很多期望，于是就笑着说，再说吧。
两个人又去吃鱼，她热爱吃鱼，正吃得欢，他忽然说，我知道她打过电话给你。她想了想，才想起那天深夜的电话。他说，不好意思。她也说，没关系。确实没关系。他想了想说，我跟她分开了，给了她一笔款子。她又虚伪地说，人家一个女孩子，你好好照顾她。她又低下头去吃鱼，结果卡住了嗓子。吃醋也不管用。
于是两个人只好匆匆付了帐，去医院拔鱼刺。短短的一根，从喉咙深处拔出来，他就站在旁边看，她觉得尴尬，这样难堪地张着嘴……拔出之后，喉咙仍是痛。从医院出来站在一棵棵梧桐下面，她忍不住想问他，为什么迟到了这么久才来。又觉得矫情，没有问。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含在眼睛里，或许是一切一切的不如意，一切一切的迟疑。她忽然说，下午还有事，想先走了。他说，他只能在这里待一天，晚上就必须赶回去。她极快地说，那不好意思，不能送你了。我们再联系。
于是就没有联系。她很快地找了工作，又换了手机号码。随后一年多过去，一切都步入冗长的正轨。她跟一个男同事恋爱过，但他很快结了婚，新娘并不是她。她跟女朋友吃吃饭，喝喝茶，恋爱都懒得谈，只想找个人结婚。一转眼，她快24岁了。本命年眼看就来，她并不害怕，从来没有如意过，因此不恐惧还会有什么不幸到来。有天她跟朋友在茶馆，忽然想到这个男人，于是便说了起来。朋友们都笑她迟钝，又说她太冷漠。她忽然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是又急着想赶末班车回家，省下一笔出租车费。朋友催促她快打，她一时兴起，从通讯录上找出他的号码。竟然通了，那边问是谁，她报了名字。那边显得意外，又欣喜，说是后来联系她，但是一直联系不上，打她的手机号码被告知停机……他又说，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然后他缓缓地告诉她，他在她的城市，找了个女朋友。她差点脱口而出道声恭喜。原来距离在别人那里并不是问题。他一直在说，说如何试图联系她，又说他一直在他女朋友面前提起她……而她则想尽快结束对话，她的末班车快到了，并不想因此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
坐在末班车上的时候，她想，或许他真的是喜欢过她的，只是，她并不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或许，也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玩笑，谁知道呢，或许要再过许多年，等她到了三十岁，才会真正明白。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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