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婚礼

      心情日记 2005-5-8 21:16
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微风轻轻地吹在轰隆隆的城市表面。正在加班的牛山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他带着期待说:喂。
对方说,我在南京。语气里不乏哀怨和如释重负,但是牛山没有听出来她是谁,于是笑着问:你谁啊,我没听出来。
玉米啊,你这个白痴,我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然后她笑着,又叹了口气,牛山立刻激动万分,连声问你在哪里,在哪里……好,我马上去,十分钟吧……
为什么牛山这么激动呢,对此必须“插叙”。

第二章
玉米是牛山的师姐,比牛山高一届、大三岁。大学时他们因为办一份学生杂志的缘故得以认识,并且经常一起做事情。牛山第一次见到玉米时,整个过程都使他痛苦,他不敢看着玉米。印象中她是洁白的,很和善,但又显得有气无力,两道浅浅的眉毛使她的脸几乎成了透明的。一天晚上,牛山去玉米的宿舍楼外找玉米有点事情,两个人就站在宿舍楼下的梧桐树边闲聊起来,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从晚上六点说到了晚上十点!而且,不是边走边说,也不是坐下来说,而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女生宿舍门口,在路灯昏暗的光线和梧桐树的阴影里,说了四个小时,无所不谈,似乎在互相交代情况。期间两个人都痛苦得要命,因为腿太酸了,腰快断了,两个人不停地变换体位,但就是没有人说换个地方,换个方式,或者结束。没有。在最后结束时,牛山一转身,腿被麻得一阵刺骨,他几乎倒下来。
自己在那次谈话中说了些什么,牛山全部忘记了。因为类似回忆一生的交谈,经常出现在最近几年的恋爱中,以至于他的过去有了多个不同的版本。但是牛山记得,玉米说到了她的父亲,她说,她父亲是最早玩摩托车的那批人之一,那批人当中出车祸死掉的很多,或者因祸致残,惨不忍睹,而他的父亲却一直平安,现在已经老了,没有机会出车祸了。玉米还说到了高中,她因为成绩优秀而进入了实验班,全班就只有她一个女生,那一年的每天的生活都犹如熊猫的生活,被人观看、揣摩、研究甚至骚扰。还有很多……
一个冬天的周末,牛山鼓足勇气约玉米出来看电影。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在之前已经很多,但是都是以办一份文学杂志的名义。现在牛山企图有所突破,在另外的背景之下与玉米单独相处。玉米一口答应,如约而至。两个人在学校后面的“河海会堂”看电影。当年的电影和当年的谈话,现在已经模糊不清,只会在偶然间出现和清晰。当年的河海会堂日益破旧,现在经常举办超大型考研辅导课。但是当年的感觉,在牛山心目中日益加剧。牛山当时是一个内向的文艺青年,遇到玉米他觉得三生有幸,视她为追求的目标和惟一的目标。玉米是一个风骚性敏感的女子,身边的男生很多。即使这样,她对牛山已经足够好。整整一学期,她都把周末给了牛山,和他一起看电影。第一次看电影时,玉米就坦荡地对牛山说:我命犯桃花,每遇到一个男生都要和他发生一些故事。牛山听了,心惊胆战,看看自己右手之外的玉米,难免伤心,他已经想到了今后和玉米的分开乃至不能见面。每次看电影,玉米都坐在牛山的右边,而且她还喜欢坐在二楼的第一排,这样就能把脚跷在二楼的栏杆上。电影结束之后,他们一般会绕学校走一圈(大约两公里),说说各种话题,比如各自的同学,对他们一起办的杂志的看法,对文学的一些见解,对性的态度,最主要的话题还是各自说着各自的过去。然后牛山送玉米回宿舍,整个过程他犹如一位绅士,克制有礼,简单。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苞米花、瓜子花生等能促进感情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买过可乐、雪碧等饮料。
这其实是让牛山悔恨的事情,整整一学期,在他的安排之下,他们只是看电影,并且只是在破旧河海会堂看良莠不齐的电影,看电影之前、之后步行一段时间,说说话,再无其他。
1999年的某一天,玉米本来已经答应牛山晚上一起看电影,并且来到牛山宿舍楼下。但是她身后跟着一个非常帅的男生,她对牛山说,晚上有事情,不去了。帅男生没有说什么,随后两个人离开。牛山虽然已经做好了事情有变故的思想准备——否则玉米怎么会提前来到他的宿舍耧下,但是目睹了帅男生和玉米一起来一起离开之后,非常悲伤。他觉得这是玉米用一个极残忍的办法曲折地告诉他以后该怎么办。于是那个晚上牛山彻底发泄了一下:和无数的大学生一起游行,抗议美国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巧合,国家的麻烦和牛山个人的痛苦恰巧发生在同一天,非常巧合,令人终生难忘。不过这要归入另外一个关于牛山的故事了。
之后一年,两人仍然经常见面,因为办杂志或者巧遇,但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玉米毕业之前,牛山请她吃饭,但是仍然说不出什么,他甚至不敢看她。一个人即将离去,这和一个人即将过世有什么区别呢,那么,你怎么有勇气去看着一个死人的脸呢?吃到一半的时候,玉米被叫走了,是那个帅男生不放心玉米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太久。既然这样,牛山就决定,你走吧,从此在我身边消失,即使不能完全消失,也一定会消失到空气的地步。
暑假里,牛山蹲在乡间简陋的厕所里看书,忽然父亲叫他接电话。牛山匆匆赶来,对方第一句话是:是我……我在福州……
牛山向玉米道歉,因为他真的在那顿饭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她了,任何隐蔽的委婉的打听都没有,牛山完全不知道玉米在哪里,这相当于完全不知道她的死活。但是玉米没有忘记他,并且还记得他老家的电话号码。两个人畅所欲言,那天正好是当年第九号台风登陆的日子,牛山听得见那边大风的呼啸和雨滴狂乱的敲打声,玉米也感受着牛山的声音和丘陵地带夜晚的安静。
从那以后两个人以电话的方式继续1999年被打断的交往,但是这不是恋爱。牛山不认为他在和玉米恋爱,他认为他和玉米的交往是另外一种事情,和“爱”也有所区别。渐渐地他们比原来还要无话不谈,因为是通过电话说话的缘故,他们的谈话几乎突破了一切需要禁忌的事情。牛山告诉玉米:我可能对你有点精神恋爱的意思,我测试过自己,我从来就不敢意淫你,怎么都下不了手。玉米哈哈大笑,作为回报,玉米告诉牛山她毕业后远赴福建的真相:在很多人看来,玉米是为了那个帅男生而来到福建的,因为他在厦门当兵。实际上,本来玉米已经决定和他分手,因为他要去厦门当兵,而她准备留在南京,或者回老家南通。但是玉米的母亲坚持举家搬迁的祖籍福州,玉米不肯一起前往,母亲就跪下来求她,让她去,以死相求。玉米没有办法,就去了。既然去福建,她就顺势决定和那个帅男生在一起了。
牛山感慨不已,他似乎想说:是你母亲把我害得很惨。但是这样的话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和玉米交换过意见:假如玉米毕业后在南京,那么他们两个也不一定在一起,关系很好是无疑的。即使牛山企图和玉米在一起而遭到拒绝,那么假以时日两人的关系还是会很好。但是在一起就不一定,因为他们不知道两个人如果一起生活,会有什么样的矛盾。
在电话里,一些往事得到了重提,还有的得到了澄清,比如玉米向牛山坦白,1998年秋天第一次见面时,她也很紧张,觉得牛山怪怪的,一直在偷看他。又比如1999年那个晚上的事情,玉米说,我哪里是威胁你暗示你啊,是他非要跟我一起去找你。是他想暗示我一下,牛山笑着说。
电话联系保持了很久。每个星期二,玉米的未婚夫王成值勤,出海巡逻缉私。这个时候,牛山就会打电话给玉米,说一夜的话。他这样的电话——说一夜的话,保持了有一年之久,原因其实已经说不清楚了,孤独、怀旧、憧憬,亦或是追求。那段时间牛山躲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打电话,和玉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每当牛山他发情时,玉米就一边笑着享受他的胡言乱语,一边及时劝戒他:你把这些话这些想像力留给身边的女生吧。
同时,玉米和王成的关系越来越恶化,牛山作为倾听者,充满了使命感。一度牛山怂恿玉米离开帅男生回南京来。这几乎得逞,但是因为惯性的巨大和人的惰性,以及对和牛山在一起到底如何的担忧,牛山看着玉米一路糊弄过来了。直到今天,她要结婚了。牛山半点也不悲哀,因为玉米说过,她和他的关系要远远好于她和王成的关系,她还追问牛山:假如我结婚了,你还会和我这样说话吗。她的声调凄凉,犹如在问: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牛山答应了,因为在牛山看来,她也是自己真正爱过的女人。既然这样,那无论她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良家妇女或者妓女,哪怕是女政治家,自己对她的态度、看法都不会有变化,即使事实有了变化,也一定要强迫自己否定那个变化。
其中有一件事情:去年,2002年的国庆节,玉米准备回南京与牛山同居数日,以释放电话交流积累下来的感情。但是她没有成行,打电话给牛山说,我不回去了,有同学来厦门看我。语气轻松,无所谓的样子。牛山愤怒不已,因为他已经为玉米买好了回程的机票。后来牛山冷静下来一想,玉米肯定是出事了,否则她绝对不会这样。在他犹豫揣测之时,玉米又打电话来,说,上次王成在旁边,我不好说什么。我出事了,打胎。
原来她与王成在国庆前一直有争吵,后来玉米被迫与他进行了一次房事。结果就怀孕了。玉米因为过度紧张而提前吃了很厉害的药。据玉米所言,她吃药是为了不去做人流,但是因为选择的药和时机均不对,所以对身体造成的伤害相当于人流,那几天她的身体几乎垮了。玉米还说了一个更惨的事情:王成对玉米的怀孕非常恼怒,他嫌女人真烦,动不动就怀孕。在医院做检查时,王成恶毒地看着玉米,玉米就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
你在想我肚子里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对!王成如是说,因为玉米社交很广,她天生属于那种让男人不安的女人。王成来医院极不情愿,说了这个“对”之后,借口有事走了。玉米说她那些天哭得天昏地暗,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她几乎患上厌食症和自闭症……牛山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人牛山不行,此刻他又不能乘人之危地说你和他分手吧,回南京。他没有这个把握,在他觉得没有这个把握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放弃了对玉米的所有期盼和企图,认定只和她像亲戚一样了此一生了。
其实牛山在1999至2003期间对玉米的感情是有明显变化的,从受挫之后的敬而远之,到玉米主动找他后的亲切;从亲切变成有所企图,从有所企图变成明白两个人确实不可能,或者因为畏惧其中的难度而干脆认定两个人就这样了,但无话不谈、毫无保留。大致如此,更多细节恕不再赘。插叙结束。

第三章
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微风轻轻地吹在轰隆隆的城市表面。正在加班的牛山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他带着期待说:喂。
对方说,我在南京。语气里不乏哀怨和如释重负,但是牛山没有听出来她是谁,于是笑着问:你谁啊,我没听出来。
玉米啊,你这个白痴,我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然后她笑着,又叹了口气,牛山立刻激动万分,连声问你在哪里,在哪里……好,我马上去,十分钟吧……
牛山挂了电话,火急火燎地冲向玉米所在的饭店,他几乎忘记了王成的在场会使得情况很尴尬。在来到饭店和走进玉米的房间之间,牛山还接到妹妹的一个电话,他非常开心,一路说着就迈进了玉米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里面有四个人,王成、玉米,玉米的同学及其男友。他们都不说话,牛山轻声和玉米以及其他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最靠近门的床上坐了下来,开始和大家一起看电视。牛山背后就是门,假如他觉得有所不堪,那么他可以抬腿就走。
当时是下午四点左右,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似乎已经永恒存在的《正大综艺》,节目把大家带到了新西兰,一群人在那里打猎,一些强壮健美的野生四蹄动物在空旷的荒原上飞奔,在子弹划出的电光中倒下……在节目的间隙,大家讨论晚上吃什么,王成掏出香烟,对牛山说:牛山你抽烟的吧。
直到自己的名字被王成叫出来,牛山才稍微放松和自在了一点。敌意和无聊的氛围被香烟的烟雾驱除了很多。和很多的情况一样,大家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每个吃饭的地方都有一个巨大的毛病:人太多。牛山忽然反客为主地说,我请你们去半坡(酒吧)吧,那里的简餐很好吃,而且这个时候那里一点不吵,人很少。
大家沉默,玉米也沉默,没有支持牛山。是的,她有什么理由支持牛山呢。后来大家继续讨论,但是还是没有结果,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吃饭的地方人更多了。最后大家都饿了,牛山再次提出请大家吃饭,于是就有人表示同意,大家出发,走过几条灯光斑斓的街道,像一群在校学生一样,路过两所大学,来到青岛路的半坡酒吧,一人一份简餐。
因为是各自分开的简餐的关系,这顿饭吃得冷冰冰的。牛山偶尔和玉米说话,但是丈夫在场,玉米能说什么是可以预料的:厦门的土特产,厦门的天气,厦门的生活和物价,厦门和南京之间种种明显的区别,对南京(而不是牛山)的怀念,对母校的怀念,对业已结束的人生的怀念……
还有一些更加无聊的带有时尚气味的对话。饭后,啤酒上来,但是王成明显不感兴趣,似乎想走了,但是不好意思明说。他接到一个电话,在通话过程中主动提出去对方那里。如果他不提出,对方肯定不会有所强迫,因为他难得回来,这次回来又是为结婚做准备,有无上的权力。
王成问清楚对方所在何处之后,抬头看着牛山,既有他所希望流露的抱歉的脸色,又有他控制不住冷漠的脸色。牛山说,你们有其他活动是吧?
对方说是的,并且问了句:牛山你明天上班?
牛山说是的,王成就不说话了。他的意思是如果不上班就可以一起玩,但是白天上班晚上不上啊,他没有问牛山晚上如何。
走了,他们就这样走了,牛山把他们送到酒吧楼下,他们离开,他继续回来和其他的朋友喝酒。在离开的过程中,玉米只是和牛山对视了几眼,在昏暗的光线和时隐时现的音乐里,两个人对视的眼神里都没有任何含义。玉米没有做出任何比冷漠的对视更多的举动。她走了,叫嚣了多次的回来看望牛山,就此草草收场,似乎人生根本不值得期待。

第四章
牛山继续他的日子,而他的日子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气色。他一般六点下班回家,在菜场转转,看看有些什么菜,其实牛山是在看看别人都吃些什么。然后他回到家,不看电视不看书不找朋友玩,直接就睡觉,他希望一觉睡到天亮,但是经常在晚上七八点钟的所谓黄金时间醒过来。于是他就躺在床上,周围一片漆黑,用从梦中带来的目光打量着外面的灯光。此前的梦让牛山在猛然间觉得,时间空间皆不存在,满足与烦恼都不存在,人只是漂在一片漆黑海面上的一片叶子,随着风浪漂流,了此一生。海市蜃楼在一生中起着很大的作用,但是只是在抬头朝上看、朝后看时起作用,朝下看、朝前看,就只有漆黑的水和漂流本身。这是一觉醒来常有的虚无感,况且牛山总是生活沸腾到顶点的黄金时间醒来,周围的喧嚣好像是一天的回光返照,无情地衬托出房间里的安静。牛山总是想着一觉睡到天亮,像中世纪的农民那样,但是从来没有成功,醒来之后的时间,牛山就用于上网,他在网上扮演一个杀手,名字叫“荆轲”。你可能知道ID,很有名的,在围棋圈子、文学圈子、网络技术论坛和色情论坛上都很有名,你有空可以去找他玩。
玉米呢?那天离开半坡,然后随同王成去见另外的老同学。原先一起的那个同学及其男友,在漆黑的青岛路转了个弯,回去同居去了。看着他们合为一体的背影,玉米忽然想结婚了,两个人一起,在特定的情景之下非常好。再说,现在不结婚,不和王成结婚,又能和谁结婚,又能怎么样了此一生呢。强打精神,玉米按部就班,先从南京回到南通,然后等待婚礼和接待客人,一直到婚礼准确地降临到自己头上。
9月30日晚上,老同学们陆续达到南通。王成和玉米接待他们,彼此开着玩笑,但是因为王成和玉米同居已三年,一般的色情的、暗示的玩笑已经没有杀伤力,他们开玩笑的目标重点落在“什么时候生儿子”这个话题上,似乎,对玉米、王成而言,结婚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通常意义上的需要:做爱;而变成了现代人不太急于提起的传宗接代。这是玉米极其反感的。
老同学当中,男生来了七个,女的来了两个。这九个人都不是玉米所认为的最好的朋友,女生中最好的两个:黄洁和薛健有充足的理由而没有到,男生中最好的朋友,一是牛山,王成没有邀请他自然不会来;另外一个是同班同学周鸣,他没有来。玉米忽然伤心起来,在酒桌上看着大家,默不做声。似乎这些人不是来庆贺他们的婚礼的,而只是一次平常的聚会,时间还是停留在大学时代。相反,她的婚礼将成为这次聚会的陪衬,为他们助兴。而他们则在一种欢庆祥和的气氛中打牌下棋唱歌跳舞,无比轻松。
在酒精的作用下,男生们逐渐忘记参加婚礼所需要保持的礼仪,开始胡乱说话,胡乱得最凶的是王成。他扬扬得意,因为他是主人,他娶了班上最好的女生玉米,他长相确实一流,如今他是武警,经常拿起冲锋枪……
王成的电话忽然响了,他一接听,就非常开心,大声与对方说话,然后他向大家宣布:周鸣在来南通的路上,他因为有事情而不能来,但是他还是来了!
玉米不敢说话,因为是她极力怂恿周鸣来的,当然周鸣也愿意不远千里赶来。
王成接着宣布:周鸣来得很不容易,他是从南京包了一辆出租车来的!
要花一千块钱!其他的同学插嘴。
不要这么多,七八百吧……
七百五!
要一千,肯定要一千。
反正周鸣有钱,说不定他就要给司机一千八!
玉米结婚他花两千都要赶来。
说不定八千也可以。
应该六百就够了,跟司机商量一下没问题。
怎么说话呢,玉米结婚,他周鸣还好意思跟司机还价?
要多少给多少,就当是自己结婚!
王成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时玉米无比哀怨地问他:
要是我和周鸣结婚,你会不会从南京包车过来参加婚礼啊?
王成猛然抬头,双眼冒火,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强忍着,没说什么。冯敏在旁边插嘴说:要是你和周鸣结婚……
什么你和周鸣结婚!你说什么,你和谁结婚!你神经病你!王成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顺手把啤酒杯砸在玉米面前的桌子上。玉米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有病,然后走出饭店,往自己老家的方向走去。老家就在另外一条街上。冯敏和周惠赶紧跟出来,陪玉米走路,安慰玉米,说他们喝多了。
周惠抱怨冯敏说:你是不是想打圆场啊,打圆场也不能说什么“和周鸣结婚”啊,你真是聪明过头了。
冯敏学生时代就是学生干部,精明强干爱出风头、颧骨突出没有女人相,现在她是某高校团委主要负责人之一,怎么能容忍周惠的指责,她回击说:是啊,我是聪明过头了,我一点也不聪明,我怎么能有你聪明,宿舍里的人都知道你最聪明……
玉米厉声说:能不能不要吵了,她几乎要哭了。冯敏立刻说,我不吵了、不吵了,我怎么能吵过北大的研究生,高才生呢!
周惠气得骂了冯敏一句:有病!然后掉头就走,玉米一把拉住她,并且狠狠看了冯敏一眼。冯敏深谙斗争形势,于是说,我回去了,我喝多了,周惠你送玉米回家吧,早点回来!她们同住一个房间。
玉米和周惠在漆黑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原本她们可以说很多话,但是周惠非常不善言辞,加上事情其实是明摆着的:玉米和王成一起是因为没有其他人选,和王成结婚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有什么好说的。再说王成虽不太好,但更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周惠还是走了,等待她的是一场激烈的吵架还是冯敏发起的残酷的冷战,不得而知。玉米到家后一直没有睡觉,父母临时住在姑妈家,这是外婆的家,外婆已经上床,即使没有入睡也需要休息。王成不知道会不会过来。他们两家距离很近,假如算上亲戚,那么两个大家庭之下的住宅分布可以说是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玉米在漆黑破旧的屋子里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周围总是有动静,觉得背后总是有一个人,因此她不敢转身,侧身都不敢了。王成在零点打电话来,笑着说今天是新婚前夜,就不和你睡了,留着明天闹洞房。玉米听着,说了简单的“嗯”、“好的”几个。挂了电话之后她忍不住啜泣起来。这情形正如牛山所说:你不结婚,以后的日子看上去很难熬,结婚也还是一样很恐怖。于是王成眯着眼睛的样子又出现在玉米眼前,带着一些无伤大雅的色情意图;但转眼之间他的脸由笑变成了冷漠,又变成咆哮。玉米不敢想了。
她想知道周鸣的情况,怎么到的南通,怎么找到酒店,怎么进入王成他们的视野,怎么成为其乐融融氛围里的一员的……但是她知道周鸣此刻一定和其他人在一起,说不定还没有睡,在说话或者打牌,就没有打电话给他。
她也没有打电话给牛山,她想让牛山享受和周鸣相同的待遇。
牛山呢?他在南京,结束了一次感觉一般的约会之后,在网上到处攻击别人,他在网上除了叫“荆轲”之外,还有很多名字,包括自己已经忘记的名字。他牢记明天是玉米结婚的日子,既是刻意也是不自觉地保持悲伤和攻击性。一直到凌晨两点,他才冷静下来,此刻玉米已经架不住疲劳,睡着了。牛山冷静之后,觉得没有意思,但是作为生命里不多的纪念的一次,他决定明天枯坐在床上,脑子里构思婚礼的进行过程。凭想像他能把自己和玉米的婚礼安排得比较合理,这样,他非常满足,在最恰当的时间满足了自己很多年的愿望。他发现玉米将要参加两个婚礼,或者说她的婚礼是三个人的婚礼,她和王成完成一半,于现实中进行,有条不紊;另一半则由她和牛山完成,在牛山的脑海中进行,一样的有条不紊,甚至恢弘壮观,排场十足,男女双方浓情蜜意。下午两点婚礼结束,结束之后,更多的事情就真的结束了。

第五章
10月1日上午,玉米起床,非常疲累。但是经过化妆,她就成为新娘了,油亮光洁、满脸通红,裸露的皮肤分外诱人。王成自然更加引人注目,春风得意。按理说他已经没有什么新奇感了,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地高兴,毕竟这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是一次绝对世俗又绝对成功的人生大事。忽然间,大家觉得奇怪,刚刚还闪亮登场的玉米不见了。等了好久,玉米还是没有出现,这样,大家急了,纷纷寻找。玉米的电话打不通,这似乎正是出事的一个表示。王成联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失态和对玉米的冷落,不由得非常紧张。在确定了玉米不在外婆家以及周围之后,他第一个想找的人不是玉米,而是周鸣。假如周鸣也不见了,王成一定会非常愤怒,但是也会很放心。但是周鸣就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着急。
王成真的急了,不是因为遇到了棘手的事情,而是因为事情的棘手来路不明。他到处找,家里家外,所有亲戚朋友的家,所有以前和玉米去过的地方,所有的酒店、游乐场所……但是他没有想到把寻找的范围扩大一点。事实上,即使他想到了到别处去找玉米,也是找不到的,空间和时间只在一点交汇,这一点非常难以把握,几乎不存在。
玉米在去南京的路上,上车时是中午11点,她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南京。让她庆幸也让她无路可退的是,从她躲进房间脱下婚纱,到穿着普通衣服走出家门走上阳光明媚的街头,一直没有熟悉的人看到她,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她,就会想起来她结婚,由此就会有诧异,她的出行就会受到阻碍。但是没有,老家的熟人很多,但是全部集中在王成的家里,等待婚礼的开始。走在突然变得陌生的街头,玉米自然更加坚定了去南京的决心。她打了车,说好价钱为1000元。她打算用和周鸣类似的花费来完成和周鸣类似的心愿。
一路上玉米双目无神,不安且短促的睡眠使得她精神恍惚,几乎进入幻想,过去和将来在眼前漂浮不定。一路上会遇到好多个收费站,这使得玉米清醒一下,掏钱给司机,让他付钱,然后顺利通过。这样的停顿使玉米悲伤,不要忘记了,虽然她已经和王成过了三年的同居的、家庭主妇似的日子,但是其骨子里是一个敏感的风骚型女子,被触动是经常的事情。她感慨于一生的本来面目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显露,非常的无趣和苍白,甚至丑陋不堪。而更让人感慨的不是这本来面目的差劲,而是和自己当年的憧憬之间的强烈对比。而当年的憧憬,又只是一些对幸福的小小要求而已。
在王成那边几乎崩溃的时候,车子进入南京,玉米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尚有半个小时才到牛山家附近——打牛山的电话,让他做好准备。她忍住了没有打,她想知道牛山此刻正在做什么,无聊的事情还是不堪的事情,此想法带着一定的偷窥成分,这是因为此刻牛山对玉米忽然重要起来,达到了其一生的顶点。另外玉米又害怕给牛山以逃避的时间。牛山曾经和她说得很清楚,其实他是不想结婚的,不要说结婚,就是连和异性确定关系都是他所拒绝的。
下午两点半,玉米来到牛山所在的大方巷的附近,她掏出手机打牛山的电话。她甚至决定,如果王成在她掏出手机开机之后、拨打牛山电话之前这短暂的几秒钟里打她的电话,那她一定会马上掉头就走,但是会告诉牛山一声:她来过南京了,并且克服了极大的障碍,我对你牛山是绝对的重视,并且有巨大的付出;只是你不走运,王成在这样的一个空隙打了我电话,这是缘分或者是他巨大的努力,我只能回到他身边。犹如当年你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只能随父母离开南京。
但是,现实没有让玉米的神经病样的想法得到实现。王成只是武警,不是特工,不可能在那样一个极其短暂的时间段里打电话给玉米。最先和玉米说话的,是牛山。

第六章
我打算这样写这一节:
玉米下午回南京和牛山完婚,随后的几天她度日如年。
牛山在自己家里,阳光使得他不敢出门,因为害怕自己过于苍白和突兀。他在电脑、书本和家务事之间徘徊,没有办法安心,连把自己安静地放倒在床上也没有办法做到。细微的忧虑困扰着他,但不是因为玉米今天结婚。玉米及其婚姻,在牛山看来类似于遥远地区的明星的故事。即使有所惆怅,也因为自己未曾抱得美人归。在安静的房间里,电话铃声显得那么清脆,像一种鸟叫。
拿起电话,牛山的惊讶程度远比上一次接到玉米电话来得强烈,他几乎失声尖叫。为掩饰自己一时间产生的不良猜测,牛山说:你们在南京结婚?结束了?
玉米说,我来南京和你结婚,你笨啊。出来接我。
对此牛山能说什么,他奔向玉米所说的某个标志性建筑,这一次他真的是奔跑,他知道玉米肯定出事了,所以他跑得那么责任重大,甚至主动放弃了对自己私利的想像。两人见面,真的像三年不见的恋人一样,激动难以言表。牛山几乎有生理反应,又几乎泪流满面。相比之下,上次见面完全不算。
他们在短暂的激动之后恢复为成年人,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他们遭到周末的人群和车辆的正常的阻拦、排挤和碰撞。牛山说: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结婚了?
玉米:今天是办喜事的日子,但是我不想结婚了。
那你想做什么?你刚才说和我结婚,不要吓我,这么重大的事情,我还没有同意?
玉米:你不要我?
怎么可能!但是我不敢说我要你,然后就什么都好了,你也没有把握。
我不知道以后拿什么和你在一起。牛山补充说。
玉米:所以我来和你结婚,然后过两天就走,还是和王成过。
他会把你杀了的。
玉米:不管他杀不杀我,对你都是一样的,反正这次我走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是,你不是问过我:我结婚以后还会和我这样说话吗?要是你不来,我会和你一样说话的。你来了,王成肯定疯了,那我以后怎么和你打电话说话。
玉米不说话了,她发现事情的严重。事情确实严重,谁都可以看出来,但是经牛山一说,玉米真的觉得自己和牛山此后算完了。只要离开,就很难再像以前一样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关乎生死。因此它可以被搁置,稍后再解决甚至不去解决它。相对于这个巨大的问题,另外的小问题更容易解决,更容易从解决过程中获得愉悦。小问题就是他们下面做什么。
玉米和牛山回家,说话,亲热,到了晚上吃饭。没有任何过度,两个人就过起了非常正常的日子。这是因为两个人太熟悉了,玉米又太熟悉家庭生活,牛山虽然单身,但生活也非常之简单、程式化。他们的正常的婚后生活从牛山打开门,轻轻按着玉米的肩膀让她进来开始的。然后是说话,打量,牛山甚至没有玉米所预料的那样激情澎湃,对此玉米也非常适应。晚上,牛山做饭,玉米当帮手,两个人不断地相视一笑,牛山甚至说,这就是过日子吧。玉米充分肯定。虽然这个日子的期限极其短暂,一天、两天或三天。为了充分表示这乃是过日子,牛山在做饭的时候围上了围裙,这使得他看上去异常滑稽。围裙是牛山的母亲塞给牛山的,当时母亲还说:你戴上它做饭,女朋友一看就会很放心你。玉米的到来使牛山想到了围裙、母亲、女朋友及其他……做饭的中途牛山接到一个电话,玉米只听到牛山反复说不行不行。她笑着对牛山说。要是有其他人找,你就去吧。
牛山很不开心,反问玉米:那你呢?他本是好意,但是玉米一下子被吓到了,她心想,这么快他就显得很凶了。但是玉米还是说:我在家啊!此言一出,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对牛山极其适应,包括对他的不好的地方。犹如相处了很多年了,没有办法离开了一样。而牛山又让玉米失望了,他听了玉米的话之后毫无反应,估计连心理活动都没有。
到了深夜,玉米忽然觉得她的冒险出行,只是证明了又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是又一次证明两个人幸福地相处是不可能的。牛山在另外的房间里迅速地敲打着键盘,释放着自己的欲望。玉米忍不住躺在床上喊了牛山一声:牛山,你还不睡觉?
牛山走过来,反应很激烈的样子。他告诉玉米,他不睡了,上网上一夜。
为什么?
只有一张床啊,牛山说。
笨,一张床睡两个人很正常啊。
牛山笑着说,我忘记了,你是来和我结婚的。
就是这样,很难说玉米对牛山有没有性的需求,但是她不拒绝牛山对她做出其丈夫该做的一些事情。只有在做爱时,牛山才是最认真最卖力也最温柔的,玉米不禁为此难过,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样的事情。以前牛山断断续续地告诉过玉米,他越来越不是好人了,只想和女性保持朋友关系,或者性伙伴。两者原则上是不能重复的,但是如果遇到不在意的女生,她愿意,也可以。绝对不会和某女性保持恋人爱人的关系,那是一种强迫,或者叫做自相残杀。做爱过程中,牛山也这样说了些,在凌晨的漆黑里,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不知道说什么好。牛山得到了他一直想得到的生活,但是必须放弃另外一些同样有吸引力的东西,比如,一个比玉米更加新鲜的女性,或者一个干净、简单的假期。
夜里玉米一直在失眠,疲惫加上失眠,使玉米非常痛苦,牛山的鼻息在她听来是那么响。后来她稍微平静一点,又觉得牛山的鼻息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自然界的某种声音,非常客观,和自己毫无关系。而牛山的梦话又让玉米很害怕,可以看出他内心非常紧张,连说梦话都是很急促很痛苦的样子,像一个被告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下起了雨,来路不明的雷电在天空中显现。牛山和玉米蜗居在家里,生活的气味、人的体味让他们非常压抑。玉米忍不住想要打电话回家,告诉家里人尤其是王成自己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像是在一场旅游的疲惫的途中。她没有这样做,事后解释一下就可以了,可以对王成说自己忽然很畏惧,不能忍受婚礼真的来临。
牛山整天泡在网上,他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电脑前,犹如他需要做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服刑一样。如果他把大量的时间都放在玉米身上,玉米会觉得自己在服刑的,于是牛山就选择了另外一个极端的方式。玉米开始觉得度日如年。终于,在十月三号,她说她要走了,让牛山和她一起去买车票。

第七章
这么说,玉米先是结束了正常的生活而叛逃,然后又结束了叛逃,准备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牛山突然觉得玉米珍贵起来,后悔之前两天,除了做爱自己做的都不够。他突然难过起来,不知道在下面的时间里,他要做什么。
一个学电影的朋友为我提供了如下的细节。
第一个细节是,他们并肩走在去鼓楼的路上。牛山的家离鼓楼不远,那里有售票点。细雨在两个人的眼前,像烟雾突然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生成,成为顽固永恒的白内障似的。牛山忽然看不见远处的任何东西,只能看见身边的玉米。玉米也一样。他们像多年的夫妻一样,互相搀扶着,各自拿出一只胳膊以供对方缠绕。一段不长的巷子,两个人走了很久,因为不愿意把它走完,出了那个豁然开朗的巷口,就需要直接面对充满了速度的街道。他们不愿意让他们的日子就此淹没在都市生活的洪流之中。牛山尤其如此,玉米在牛山的身体语言的提示之下,也非常明了此刻牛山的心情和他们的状态。
第二个细节是,一片树叶落下来,在牛山的脸上稍做停顿,然后落在玉米的肩膀上,纹丝不动。他们看着这片落叶被雨水渐渐侵蚀。这是牛山想起来他一次在电话里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是同一场雨,落在一棵树的两边。
这句话是牛山编书里的一句,牛山觉得好,就以诗歌的形式说给玉米听了,然后说,我们是一场雨吧。
玉米当时先是不承认,后来承认了。她说,就算是的吧。不过我要做右边的雨。牛山听了哈哈大笑,他说,一棵树在那里,哪有什么左边右边的区别。
不管,我就是要做右边的雨。
好吧,我答应你,牛山郑重地说。
当时玉米还说,你啊,已经完蛋了,正式的事情不答应人家,尽答应人家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即使你喜欢这样,也应该对身边的小姑娘这样说啊,对我这样说有什么用……
那片树叶渐渐沉重,甚至开始腐烂,似乎即将成为玉米衣服的一部分,进而成为玉米身体及灵魂的一部分。玉米扭头看着牛山,然后轻轻地把树叶抹走,她笑眯眯地说,我们是同一片树叶,落在两个人之间惟一的缝隙里。她说完这句话,树叶还没有落在地上,而像纸飞机一样,盘旋,偶尔上升。他们往前走,因为他们不能不做具体的事情;树叶落在地上,因为它跟不上他们的步伐。脱离了两座山峰之间的旋风,树叶像钉子一样插向下方。
玉米又说了一遍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我们是同一片树叶,落在你我之间惟一的缝隙里。
你修改过了,牛山笑着说。他知道玉米说这话,是谐戏。但是他忽然怨恨起来。恨什么?他怨恨其实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可以视自己同时也被自己视为爱人。玉米她自然不是,只是在强迫的前提之下玉米才是。只有在电话的背景之下她才是。要严格分析起来,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为对方做出任何有效的牺牲和真正的等待。
牛山对玉米说,你自己去吧,买最近一班的车票。我不送你了。
玉米停下来,仰脸看着牛山。她的脸像一个接纳雨水的容器,光洁、易碎,被无情的力量摆放在那里。
牛山伸出手,像保持平衡那样微微颤抖,又像一幢建筑所裸露的钢筋一样非常强硬。玉米稍做犹豫,也伸出手。他们握手告别,轻轻地握手。但是他们的手没有碰在一起,在两个人的指尖即将相撞的时候,玉米停住了,她的全部精力都用于观看两只在雨中暴露但是没有握在一起的手。她觉得,这样的亲近(伸向一起)和这样的距离(接触之前停住)是完美的,非常善良。牛山平时就是这样说的,不能有更亲密的接触,假如接触了,一只手会对两只手造成伤害,也就是有四种伤害。对,就是这样。
牛山看着玉米的眼睑,但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和她的迟疑。两只手微微感触了一下对方,就分开了,朝着越来越远的地方分开了。

第八章
十月中旬,牛山忽然想到了玉米,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她。之前的十多天,牛山的生活一如既往,极其有规律,此规律甚至有些苛刻,使得牛山几乎成为年轻人中的异类,深居简出。他打过几次电话给玉米,但是玉米的手机似乎停机了,号码似乎被注销。牛山畏惧其中的难度,没有接续追寻。他甚至想就此结束和玉米多年的交往。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打了玉米家里的电话,让他打电话的动机是,他居然能非常清楚地记得玉米家的号码。此号码就是牛山在很多个星期二的晚上拨打的号码,那样的电话几乎使他成为第三者,他一时难以忘记。
电话那头的玉米非常平静,犹如正在着手处理一件司空见惯的业务。她告诉牛山,王成不在家,母亲在家。牛山不便直接提及她的婚礼的事情,她在结婚前、结婚后的感受和具体行为。而只能以厦门的天气作为谈话的开始。后来他还是忍不住问玉米:结婚感觉怎么样啊?
没什么,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就可以了,像做数学题一样。
牛山觉得玉米的回答过头了,“像做数学题那样”的表述应该由他来说,然后玉米纠正或者补充,这样谈话才算严丝合缝,才便于继续。玉米一步到位,这样使牛山觉得很累,玉米本人就是用很疲惫的口吻说的,有问必答。这比故弄玄虚还让人乏味。
牛山说,这是你结婚后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你。
玉米说,是啊,自从在半坡分手之后一个月都要过去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牛山笑了,这样的回答是最恰当的回答。
我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啊,玉米自我解嘲地说。
但是你一点也不激动。牛山抱怨地说,随即问她:你的手机号码换了?
换了啊,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到南京就用那个号码打你电话。
就是发消息的那个号码?牛山问。
是啊。
我以为那是你临时用的一个号码,我还以为那是王成的号码呢,就没有存起来。
是我的!玉米撒娇地说,那个号码打全国的手机都不要钱我为什么不用啊。
哦,牛山说,但是他接下来就没有话可说了。
玉米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牛山说,我不说了,行不行?
我能说不行吗?玉米在那边憨厚地笑起来。
你可以说啊,说吧,说不行不行。
不要,这样说我吃亏,玉米笑着说,然后和牛山一起哈哈大笑。两个人的笑声像是一道佛法无边的光芒,使所有的空间时间在一瞬间溶为一体,两个人似乎可以看见对方。随后光芒消失,现实的喧嚣重新出现在两个人的耳边,似乎是为了确定两人的具体地理位置(南京之于厦门)而存在。
牛山客气地挂了电话,带着细微的甜蜜,犹如喝茶时枯涩之后在牙缝里隐约闪现的甜味。玉米的笑声犹如巨大的声响,还萦绕在牛山耳边,仿佛一种自然界的声音极其客观地存在于某个时空。
他想起来,都说了不知道玉米的手机号码了,但还是忘记问她要了。或许玉米在挂了电话之后能想起来把她的号码发过来。牛山静静等待,但是玉米没有任何消息,她在自己的主妇生涯中静静地忙碌。牛山十分失望。

第九章
上一章说到这样的话:“这是你结婚后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你、自从在半坡分手之后一个月都要过去了。”
既然如此,那么事实就是,那天牛山把他们送到酒吧楼下,玉米一行离开。牛山继续回来和其他的朋友喝酒。在离开的过程中,玉米只是和牛山对视了几眼,在昏暗的光线里,两个人对视的眼神里都没有任何含义。玉米没有做出任何比冷漠的对视更多的举动。她走了,叫嚣了多次的回来看望牛山,就此草草收场,似乎人生根本不值得期待。
玉米根本没有再回南京。她有可能在那天逃跑吗,完全没有,除了应该得到的一切,剩下的就不是她能得到的。
在一次电话里,牛山忽然问玉米:你的理想是什么?
玉米笑死了,反问说,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有没有理想了。
牛山说,我觉得你一定有。你是人精。
那我为什么不是人妖?
不是,你是人精,人中精灵。
好吧,玉米小声对牛山说:我的理想是不结婚。
当时牛山虽然表现得很开心,但是他事后的郁闷逐渐加重。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就这样被顽强的婚姻拉到对面,成为其对手,并且被击倒,又成为其奴隶。这实在很残酷。
那天玉米离开半坡,然后随同其丈夫去见另外的老同学。原先一起的那个同学及其男友,在漆黑的青岛路转了个弯,回去了。看着他们合为一体的身影,玉米忽然想结婚了,两个人一起,在特定的情景之下非常好。再说,现在不结婚,不和王成结婚,又能和谁结婚,又能怎么样了此一生呢。强打精神,玉米按部就班,先从南京回到南通,然后等待婚礼和接待客人,一直到婚礼准确地降临到自己头上。
9月30日晚上,老同学们陆续达到南通。王成和玉米接待他们,彼此开着玩笑,但是因为王成和玉米同居已三年,一般的色情的、暗示的玩笑已经没有杀伤力,他们开玩笑的目标重点落在“什么时候生儿子”这个话题上,似乎,对玉米王成而言,结婚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通常意义上的需要:做爱;而变成了现代人不太急于提起的传宗接代。这是玉米极其反感的。
老同学当中,男生来了七个,女的来了两个。这九个人都不是玉米所认为的最好的朋友,女生中最好的两个:黄洁和薛健有充足的理由而没有到,男生中最好的朋友,一是牛山,他自然不会来;另外一个是同班同学周鸣,他没有来。玉米忽然伤心起来,在酒桌上看着大家,默不做声。似乎这些人不是来庆贺他们的婚礼的,而只是一次平常的聚会,时间还是停留在大学时代。相反,她的婚礼将成为这次聚会的陪衬,为他们助兴。
在酒精的作用下,男生们逐渐忘记参加婚礼所需要保持的礼仪,开始胡乱说话,胡乱得最凶的是王成。他扬扬得意,因为他是主人,他娶了班上最好的女生玉米,他长相确实一流,如今他是武警,经常拿起冲锋枪……
那天晚上玉米不让王成和她一起睡,她非常风骚地对王成说,留着明天再睡吧。然后她一个人去外婆家。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不会想很多而只会觉得困。但是失眠很快就出现,张牙舞爪。玉米很难过,就发了个消息给牛山:
那天真不好意思,没陪你,时间太仓促了。下次回来好好找你。
牛山看了,觉得不是时间仓促,而是玉米确实没有办法。对此玉米本人应该负有一定责任。他回答说: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王成会一起回来吧。
玉米:我才不要他管。
牛山:他蛮好的。
玉米:他人还不错,不过他限制我交往,非常大男子主义。
牛山:基本上都这样。
玉米:恩。
牛山不想说什么了。原本就磕磕绊绊的对话,忽然就结束了,犹如两个陌生的人相遇,毫无激情,然后分开。
10月1日上午,玉米起床,非常疲累。但是经过化妆,她就成为新娘了,油亮光洁、满脸通红,裸露的皮肤分外诱人。王成自然更加引人注目,春风得意。按理说他已经没有什么新奇感了,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地高兴,毕竟这是明媒正娶,是一次准确无误的终生大事。
那么周鸣是谁呢?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或者说,周鸣是玉米在婚礼期间最期待出现的一个人物,她在婚礼即将开始的最后关头迅速完成对周鸣的虚构,呼唤他的出现。而他没有出现,他怎么会出现呢,凭什么为了玉米而出现?
不劳而获是不可能。
对此玉米有什么办法呢,她知道自己的结局。
2005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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