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17

      2008-5-18 1:3
维果.彼特.墨天森因心脏衰竭,安详过世自家,享年五十八岁。

他是个杰出的演员,同时也是个真诚的艺术家,独特的音乐家,颇具品味的画家与浪漫的诗人,他生前总是随时赞美他人,行事却与他的名气相反的低调平实,对任何人都温柔体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论以演员或是朋友身份来说,他给予别人的付出总比他得到的还要多,还要无价。曾经与这位演员共事的人异口同声的说。

维果逝世时,其独子亨利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条路,而他最后见的一个朋友,是英国演员西恩.宾。




维果的葬礼办得极简单,维果生前已经将葬礼事项都处理好了,他在纽西兰买了一块墓地,那里离海很近而且风景优美极了,他在那里拥有一生至爱,他将带着这份没有人知晓的爱情属于那里。

魔戒的剧组齐聚一堂,他们在威灵顿电影院里为维果举行了一个追思会,所有曾经与这位高尚且平易近人的演员合作过的工作人员全都出席,连已经好多年不曾公开露面的伊恩麦克连爵士也列席其中,不只魔戒的剧组人员,几乎跟维果合作过的演员都列席──合作过赤色风暴的丹佐华盛顿,月下漫步的黛安莲恩,超完美谋杀案的葛妮斯帕特若等人,每人手持一支白百合,静静听着台上的人说话。


奥兰多也出席了这场追思会。
不再是当年俊美年轻像会飞翔的精灵,而是冰冷漠然的英国绅士,他的右眼上方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划过他的眉稍,一支用来支撑重量的单手拐就在他右手边。

十二年,他已经十二年未曾见过维果一面,现在他坐在整个追思会场最后排,淡然望着台上说话的人。

整个礼堂里,除了清一色的黑,点缀的彩色是维果的照片与图画,还有他的摄影作品等,照片里的维果笑着,就像大家认识的那个维果。

而那个人却早已不是奥兰多认识的维果。

「奥兰多,醒醒!」那天早上阿堤拿着报纸进他的房间,奥兰多记得那天阿堤的脸色特别苍白,他唤。「我,我想,你应该要知道这个。」
「嗯……是什么?」奥兰多还没睡醒,他伸手接过报纸,全版标题上斗大的字,跳入奥兰多的眼里。

『人皇殒落!!魔戒演员──维果.墨天森病逝于自宅!享年五十八岁。』

只是一瞬间,奥兰多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被什么重器冲击了下,那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像他的耳膜被刺穿似的,他什么都听不见。


周遭没有声音,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是梦,他还在梦里,阿堤气自己不肯去看维果,他作了假新闻来骗自己;
这是梦,自己还在梦里,只是恶梦而已,只是恶梦而已;
这是梦,我还在梦里,我还在梦里,还在梦里……


「奥利!」阿堤在他耳边大喊着,奥兰多只是瞪着双眼捏紧报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奥利!别楞在那里!打电话去问西恩,报纸上写他是最后见到维果的人!」阿堤将电话塞到奥兰多手里,要他醒神过来。

「不,不可能……」奥兰多放不开手拿电话,任话筒滚到地上去。他没有勇气去确认,他不要知道这件事。「这不可能!阿堤!你知道,维果不可能死的,他还年轻,他才壮年而已。」
「奥兰多!」阿堤用力的晃着失神的奥兰多,他早知道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奥兰多终究要面对。「你知道什么是现实吗?维果死了!今天全世界最少有两百种报纸报导了这个消息!你别逃避!维果死了!他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奥兰多任报纸飘到地上,他抱着头,眼神锁不住一个可以凝望的焦距,他不能相信,他不要相信。
「维果还年轻,他才壮年。他不像伊恩老了,他不可能会死的,这是谬传!」奥兰多在笑,这是一个玩笑,只要他笑着就不会被骗,就不必面对,这是谎话,这是流言……

「奥兰多你……」阿堤几乎要给他一巴掌,要不是地上的电话及时响起,奥兰多一定躲不开阿堤愤怒的情绪。他松开奥兰多,从他脚边拾起电话。
「喂……我是。是,我们已经看到了。」阿堤听到电话那端的声音似乎放松了些,一会,他将电话递给没有任何反应的奥兰多,他说。「OB,是西恩,他要跟你说话。」

「奥兰多!」奥兰多没伸出手接电话,阿堤把电话放在他的掌心,他却握不住。阿堤抓过奥兰多的两只手捧着电话,不要让他漏听了西恩的任何一句话。

『奥利,你还好吧?』西恩的声音像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偏偏又这么清楚。

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那老家伙不许死,他还不许死!我还没足以幸福到让他嫉妒,让他羡慕的地步,他怎么可以死?


「西恩,这,这不是真的吧?」奥兰多抓着电话好一会,他想了又想,一口气闷在心口,咽不下又咳不出的揪着疼,他终于能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拼凑不齐字母的文字,被寂静的黑洞吞噬掉。

『奥利,维果死了。』西恩似乎早知道他有这么一问,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安慰他。『他死于心脏衰竭,像是睡着一样的死了。』

「你骗人──这不可能不可能!」奥兰多听见自己对着电话嘶吼,维果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他等着看我哭惨的脸,他等着跳出来嘲笑我,他不可能──不可能把我一个人留在世界上,不可能。

『奥利,你听着。维果死了,大家都很难过,我只是打电话来通知你,三天后,PJ要在威灵顿的戏院,为他办一场追思会,如果你有时间,你就参加。PJ不强求,目前最少有两百个工作人员会参加,如果你能来,下午两点开始。』西恩也是今天早上接到PJ的电话,看了新闻才知道这件事。

他不知道维果的时间那么短,他不知道那一面就是永别,他不知道维果怎么能没看到奥兰多就放下一切走了,更不知道奥兰多怎么能错过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会面,西恩明知维果最后的挂念,却来不及为他做什么……


「西恩……葬礼呢?维果的葬礼呢?」奥兰多像是听懂又是没听懂,他傻傻的追问。「我们能够参加吗?」
『奥利,你还没看新闻吗?维果的遗体已经下葬了,参加葬礼的只有墨天森家的家人,亨利遵循维果的遗愿,他下葬后才对外宣布他死亡的消息。』西恩已经不能多说,PJ指定他当联络人,维果生前不许他对奥兰多说那些他该知道的事情,他要花很多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说那些话,才能不对奥兰多怒吼。『你一定要来,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这就是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好像花了很多时间,奥兰多又把魂魄拉回来这个电影院。


他记得这里,这是魔戒三部曲全球首映的电影院,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却记得那三年的首映会,坐在自己旁边的人──然后十几年后,他在这里参加他的追思会,他甚至没有资格参加他的葬礼。

伊恩被人搀扶上台,这老爵士一站在众人面前随即表现出一种得体的尊严来,他说的话很短,奥兰多只听进去了那一句话『维果是如此自然地穿戴着他的美,歪头用一个属于谦虚的侧脸微笑就挡开了谄媚。』,他记得这句话,因为伊恩总是用这句话来形容维果,过了这么多年,伊恩有力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语依然让人无比信服。


奥兰多还不能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他了。


阿堤把他拉到电视前面,随便转开那一台都有鲜明的表示着维果墨天森过世的新闻跑马灯。

奥兰多仔细看了一个报导,从维果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时就已经确定是心脏冠状动脉肿瘤剥离,他们访问了那个主治大夫,他说是维果自己决定不要开刀,而且签下放弃急救与器官捐赠同意书,新闻里还出现宣读维果的遗愿的片段。

在此我遵循我父亲的遗愿,于他下葬后宣布他死亡的消息,他已经安眠在一个平静且美丽的地方,他感激历年来曾经与他相处与他共事的所有人,感激他们让他的人生变的更美好,他无以回报。』念着稿子的是个高大英挺的金发男姓,奥兰多在电视前看了很久,他才认出来那是自己十多年未见的亨利.B.墨天森。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连奥兰多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阿堤说的对,他真的讶异着自己的愚蠢,要不是他这样的愚蠢,他不会失去见到维果的最后一次机会。



「奥利。」噙着泪水的人潮起身散去时,奥兰多被喊住。他回过头,是一身黑色西装笔挺的西恩.宾。「西恩。」
「谢谢你来了。」西恩伸手与奥兰多相握,他说。「你自己一个人?」

「嗯……」奥兰多点点头,参加的人太多,他还没看到伊利亚他们。
「维果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西恩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给奥兰多,压低声音说。「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交代了。」

「这是……?」奥兰多接过那个信封,他想问。抬起脸迎上西恩那样的眼神,让他开不了口。
「我已经完成维果的交代,总算没有辜负他对我的期望──奥兰多,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什么。」西恩望着他,想开口又没说出来的勇气,他好几次深呼吸,毕竟没把维果生前的期望告诉奥兰多,他转身离开,只要看着那张脸再多一分钟,西恩没把握自己是不是能够闭上嘴。

西恩走开了,奥兰多依然看着手上的信封。他在椅子上坐下,放开那支手拐撕开那个信封,把信封里东西倒在手里,滚出来的是一个戒指。


奥兰多认得那个银色的戒指,那是维果亲手挑选送给自己的,后来奥兰多又在离开前把戒指还给维果,维果又把那戒指归还给自己──物归原主吗?

奥兰多曾经看过维果许多采访的照片,从来不曾见他戴过这个戒指,奥兰多把戒指拿起来照耀了下,又套回自己的手指头上,尺寸刚刚好,就像维果从来没有戴过一样。


『这属于你。』小小的便条纸是维果的笔迹,跟着戒指一起放在信封里,奥兰多看着那张纸,他闭上眼睛。

奥兰多坐在那里坐了一阵子,他知道人潮已经散得差不多,他没遇到伊利亚他们,就算遇到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许是这个追思会上,唯一没在维果病后见过他的人,却是对他有最多思念的人。


「奥利?」
然后,他听见一个神似维果的声音呼唤他,奥兰多闭着眼睛,他想,这是错觉。维果死了,已经死了。

「奥利!」声音高亢带着些哽咽,奥兰多立刻睁开双眼,这不是错觉,奥兰多立刻站起身,忘记还没痊愈的脚受不了重量,他一失平衡又跌回椅子上,及时伸手扶助他的,正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亨利.墨天森。

他长大了,当然,都过了十几年,眼前的青年有一张俊秀的脸,五官一点都不像维果,只有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透出维果的影子,奥兰多看着那双眼睛,几乎看呆了。


「奥利,你还好吧?我坐在前面,找了好几次都没有看见你。」亨利体贴的拿起奥兰多的拐杖给他,他扶着奥兰多站起来,像透维果的那双眼睛平视着奥兰多,平稳的声音就像维果一样低沈。

「亨利,听你说话的声音,我会以为维果还活着。」奥兰多站稳身体,他望着亨利好一会,才淡然开口。「抱歉,我出了车祸,没办法及时来探望维果。」

「别说抱歉,爸爸他不爱听的。」亨利歉然一笑,他几乎与奥兰多同高,黑色西装穿在他身上俊挺极了,简直不输维果的飘逸风范。「你还好吧?我在报纸上看见你女朋友结婚的事情,我……

「我没事。」奥兰多扬着笑拍拍亨利的肩膀,他解释说。「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新闻的消息有八成是假的,凯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的婚礼我还去当伴郎,我是她肚子里宝宝未来的教父──我们一直都是朋友的。」奥兰多看着青年,他用最温柔的声音问。「你还好吧?你还住在加州那里吗?」

「嗯……那里离我公司近,奥利,你知道我在那里长大,我并不想离开那栋房子的。」一说到那里亨利又红了眼眶。「看着那些家具就有许多回忆,其实一个人住在那里,真的很孤单……
「亨利,如果不会打扰你,我伤势好一点之后,可以去你哪里住几天吗?你知道,我赶不及见到维果最后一面,我想陪陪你,跟你说些话,不知道方便吗?」奥兰多突兀的提出这个要求,他知道自己太愚蠢,他错过太多太多,如果有什么能够补偿的,他只能这样作。

「奥利,别这么说。」亨利揉揉眼睛,他打起精神笑说。「我很欢迎你来,你能够来跟我作伴,我很高兴,住几天都没问题──我挺想念你的蔬菜馅饼,别忘了让我回味一下。」
「没问题,我去之前会先给你电话的──你家电话没改吧?」奥兰多跟亨利说了些话,直到亨利被人找去,奥兰多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没告诉他,又喊住他。

「亨利!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他们离不太远,奥兰多用大一点的声音喊。
「什么?」亨利从旁人话语里抬起头,他问。

你是你老爸最骄傲的儿子!」奥兰多不知道维果死前有没有这样告诉亨利,但是奥兰多觉得自己非得告诉他这件事不可。「永远都是!」

亨利远远的一愣,奥兰多看他展出一个笑,脸上有些亮亮的光线滑过,他听见亨利一说。「我知道我是。」


他们在那个笑容里道别,直到两个礼拜后奥兰多再次造访那个房子。
 
 
 
 
 
 
 
 
「奥利!」

亨利打开门望见门外那张脸,他们笑着给彼此一个拥抱。「你的拐杖呢?你没事了吗?」亨利望着奥兰多一身轻便,手上没用任何支撑物,有些担心的问。

「你忘了我给你的信上写什么?」奥兰多像年轻时捏捏小亨利的脸,亨利真的长大了,以前那张小肉脸早已看不出一点踪影了。「我还活着,那点伤比不上我拍魔戒时受的伤。只是年纪大了,恢复的比较慢而已。」

「别站在门口说话,请进,快请进!」亨利笑开脸,他拉开门邀请客人。「你好久好久不曾来过了,家里没什么大改变,只是二楼全被我占领了──我现在在威塔视觉工作室当美术执行,以前的客房都成了我的书房,我虽然想整理──」亨利带着奥兰多往二楼走,只是他打开房间门,奥兰多只看到满满的书,悬挂在天空的火龙跟飞机,还有让人无立足之地,摆满模型的地板。「我想,这个家里只剩一张床是能够睡人的,不知道你介不介意……睡在爸爸的房间?」

「没问题。」奥兰多随和一笑,又跟着亨利下楼,他闭着眼睛都知道的房间,维果最终的歇息处,亨利为他打开门,房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摆设,布置就像维果在世的时候一样,奥兰多几乎闻到维果刮胡水的味道──这个房间里只缺一个主人而已。

像是感觉奥兰多愣住的原因,亨利对奥兰多笑一笑,他说。「我跟爸爸用一样的刮胡水,那种味道总能提醒我,要活得像他那样子的人,诚实善良,沈稳平淡,乐于夸奖别人,随时随地反省自己,就像是爸爸还在一样。」亨利顿了下,他有些感伤却不想流露出来。

「其实我满二十岁之后他就不曾对我说些什么,他十分自持,以他的言行当我的范本,我遇到挫折的时候常想──如果是爸爸他会怎么作,而这个道理则是他走了之后,我才感受到他身体力行的范本。」把自己从回忆里抽回,亨利望着奥兰多,接过他少少的行李。

「你就睡在这里吧!爸爸死后,我总不敢进这个房间,我怕伤感……如果有你在,奥利,我想最少我会想起这房间曾给我的快乐,而不是爸爸在这里最后的时光,离晚餐还有一些时间,好好休息!」亨利带上门,让奥兰多休息。

奥兰多环顾四周,他走到窗户旁拉开窗,一阵清风迎面扑来,奥兰多望着房里的一切,他彷佛看到维果坐在床沿旁,淡然无畏的模样。


奥兰多知道那是自己的想象,因为那个维果还是四十来岁的维果,不是已届中年的模样──他并不知道五十二岁的维果留什么发型,五十五岁的维果吃什么东西,更别提五十八岁的维果长什么模样──他过世前已经罕有公开露面,他在五十五那年生日后就不再办画展,新闻上已经不再有维果墨天森的消息,奥兰多知道他不是被遗忘,维果是自己从这股潮流中引退。

如果自己真的来了,维果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好久──不见吗?』
奥兰多轻轻笑了,也许这就是答案。



吃晚餐的时候,奥兰多在客厅里看见了十分眼熟的机器。

银灰色的笔记型计算机,奥兰多一下就认出那台机器来,那是他送给维果的,已经过了十二年,如果只看那保养如新的机壳,谁都看不出这机器的岁月,奥兰多讶异着机器依然存在这件事,更没想到他会看起来简直像新的。

「你还认得啊!这台机器差点成了我们家仅存的科技产品了。」亨利笑着把菜摆上桌,自从他去大学念书之后,那已经练就一身喂饱任何人的厨艺。
「爸爸总是用这台机器看你的照片跟网页,有一段日子他看得很勤劳,我还想打电话向你抗议,我受够这台屏幕整天都是你的照片跟消息,当然!奥利,我并不是讨厌看到你,要是送他计算机的是麦克杰克森,难道我们家整天只能看那些东西吗?」

「看我?」奥兰多望着亨利,他听不懂亨利说些什么。维果看谁?维果对着屏幕又哭又笑的,是因为他在看谁?「维果用这台计算机看我?」
「是啊!结果爸爸之前因为不小心把计算机摔到了──其实那时候计算机也用了两三年了,笔记型计算机本来寿命就不特别长,那次摔到之后就故障了──曾经送修过,但是也修不好了,爸爸也因此不开心了很久。」亨利装盘完成,他将锅具放回厨房里,招呼奥兰多入座。「来吧!吃饭吧!」


奥兰多躺在维果的床上,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记得上一次在这张床上对维果作了什么事,也记得他差点在这张床上杀了维果,然后,在维果死后,他竟然又会躺在这张床上,想念着他还来不及告别的恋人。

维果看的是自己。
他对着计算机屏幕又哭又笑的人,是网络上自己的图片。

然后自己在世界的另一端,计算机的那一面前,为了他露出那样的表情而痛苦着,他甚至没有勇气亲手关掉计算机,他一台又一台毁掉那些无辜的机器。

可是维果看的人却是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痛苦了那么久。

从头到尾,他嫉妒让维果露出那样表情的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他自己──奥兰多布鲁。

他从来不对自己说些什么,抽不出时间与自己约会,不主动打电话给自己──
那又代表什么呢?
又能够代表什么呢?

原来愚蠢没有边界也看不到岸,有太多事情被自己错过,维果的死,维果的细心,维果的谨慎……奥兰多似乎瞥见维果从来都不说的──他的爱情,他深藏的爱情。

躲了又躲,逃了又逃,绕了一圈路,奥兰多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被自己的愚蠢给迎面痛击,他错过了最后与他长谈的机会,他错过最后解开这把锁的机会──错过最后对他说『爱他』的机会。如果他一直没有发现,他会幸福的活在自己编织的骗局里,但是那不是幸福,不是奥兰多痛苦十二年该得到的幸福。


奥兰多坐在客厅把玩那台笔记型计算机,液晶屏幕上横过大大的裂痕,无法开机,奥兰多知道自己跟计算机白痴差不多,他盖上计算机,叹气。

「奥利,别这样。」亨利下班回来外带了晚餐,他还记得奥兰多吃素,两个人坐在桌边解决了晚餐,忍不住劝他。「计算机坏这么久了,你想修也修不好的。」
「维果这几年还作些什么?」奥兰多靠在沙发上,他想多知道一些维果的事情,他嘲笑自己,原来自己过去知道的太少,他觉得是负担的那些东西,只让他来不及去留住更多回忆。「他还是画画吗?摄影呢?写诗呢?」

「不,爸爸不写诗了。」亨利开始收拾桌面,奥兰多跟他一起动手。「他想作一件事情跟想停止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有自己的理由,不知道哪一年开始,他就不写了。之前只要他有拍戏也还会带着相机去拍照,只是最近几年他的作品也少了。」
……他身体状况有那么差吗?」奥兰多顿了顿,还是开口问。

「倒还好,我常听他提起胸痛,只是那时还不知道病的那么严重就是了。」亨利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他说。
「爸爸还是把最多时间花在画画上,当爸爸决定不开刀的时候,他给了所有人画,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个人都有一副──西恩也拿到一副了。」亨利走出厨房,讶异的想起他没有经手过任何奥兰多的东西。「奥利,我记得没有寄画给你,爸爸有托人交给你什么吗?」
「没有。」奥兰多耸耸肩膀,如果西恩给的不算──奥兰多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称不上开心。每个人都有……想必远征队那些人一定都拿到了,看来自己的名字并不是不小心被遗忘的,奥兰多想,一个原本就属于我的银戒指,一张小纸条,维果,你什么都没欠我,你把什么都还清了──真像你的个性。

「你在找什么?亨利?」奥兰多看着亨利走进书房,突然端出个箱子,
「画室的钥匙,也许是我曾经寄出去而我忘记了,或者那时候为了爸爸的葬礼忘了这件事,东西应该都还在画室里,我帮你找找吧?」亨利在一堆钥匙里,把银色小钥匙找出来,奥兰多挺佩服他可以在一整箱的钥匙里找出那把不起眼的钥匙。
「爸爸在西恩来的前一天冒病把那里都打点好了,交代着如果没有要找东西,就不要打开了──他走后,我也从来没开过,会有一些灰尘吧?」

边说话,亨利已经开了门,满室灰尘让他咳了好一会。「空气有些不好,你别介意。」亨利走进去打开画室里的窗户,对站在门口的奥兰多说。

月下的宽敞画室里都是松香水跟油性颜料的味道,浓厚的几乎就像那个画家刚刚都还在作画一样,房间里东西并不多,木头画架孤单的立在房间里,上面没有任何画布。

画架旁放着一张木桌子跟椅子,一个圆桶装着各种画笔跟用过的调色盘躺在桌子上,椅背上披着一件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工作围裙,但是沾染太多颜色,奥兰多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奥兰多站在在门外,心头一震,他几乎可以看见维果坐在这里画图的样子──
虽然他从没有踏进这个房间过。他有种莫名的错觉以为维果并没死,他把什么留在这里──他突然这样以为。

「奥利?」亨利唤他,同时打开了电灯。


灯光乍亮的时候,奥兰多讶异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蓝,整个房间的蓝。

卷天铺地的蓝像从天际那端展开似的,朝自己席卷而来。

像一片清爽的天空吹拂来的风,像浪涛无尽席卷的海洋,像远古世界深层的神秘地带,像规律着包容一切的节律拍动着,缓慢又规律,沉重又宽阔的,述说千万年不变的生命流转──

奥兰多在画里听见了声音,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在维果纽西兰的房子里听见的那些──听见了吗?』维果的声音像是从画里传来一样相融,他说。『你是一个精灵,这就是你的世界,万物都有属于他们的声音,只要倾听就足够了。

奥兰多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个房子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维果什么都没有留给他,没有爱情,没有挽留,只有伤害跟冷漠,疼痛跟逃避。

奥兰多在这里痛苦过,他要自己不许再踏入这个房子一步,过去那些伤害刺穿他的心,造就无法修补的大窟篓,奥兰多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去爱任何人,那个洞太大,所有的爱情都会流逝掉──他除了空虚的回忆什么也留不住。

多年以后,奥兰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看着这一片似乎没有边际的蓝,他甚至不懂这个颜色是从哪里蔓延出来的,不懂心头那些空洞为何发狂似的疼痛,尘封十几年的伤口像是昨天才受创似的溢着鲜血,作疼放肆着。


「这些就是爸爸留下的作品吧?全一色都是蓝。」亨利点点画室里剩下的画,墙壁上挂了七八副,剩下的已经不多,一共二十来副而已。
病后,维果还能画画的时候总是画蓝,亨利看他销毁过好多副不满意的作品,他画的是蓝,销毁的也是蓝,最后留下的还是这些颜色。他回头看着奥兰多呆滞的表情,他唤。「奥利?」

「维果只画这个颜色?」奥兰多犹疑了好久,终于还是踏进画室里。墙壁上挂了好几幅大型的创作盖住整片墙壁,他看到的只有蓝色而已。
「他已经画这个颜色画好多年了。」亨利耸耸肩膀,他查看每一副画背面,看看父亲是否有写些什么。

「好多年?」奥兰多走到最大幅的那张蓝色油布面前,他伸手想摸上面的蓝,那个颜色离他好近又离他好远,很饱满很纯净的颜色,奥兰多不会画画,他不懂怎么把一个颜色涂满一张画布,不懂怎么让画布像是买来的时候就已经有那种蓝。

「太多年了,奥利。」亨利放下他手上的画,维果什么都没写。「十几年有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十几天,一回来救发现爸爸他一个人病得七荤八素的,那场病在他身上留下很多后遗症,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感冒了,一直拖着没去看医生,等医生发现的时候差点就成了肺炎──那之后,大概是生死一线间吧!我不再看他画其它颜色,有时候也是有啦,他变得只画蓝色,问他,他只说──蓝色很美,美的很灿烂。」亨利说着,竟然有些哽咽起来。
「奥利,不知道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记得年轻时候许多事,有时候我不愿意去触碰很多东西,就是因为总让我想起太多事情……」亨利抬起头,难为情的擦擦眼眶,他说。「你自己看看,好吗?」亨利拍拍奥兰多的肩膀,走出这个让他充满回忆的房间。

奥兰多回头看着眼前那副蓝色的画,这画是房里最高也是最占墙面的一副,几乎占了晒得到太阳的整面墙,就像维果真的想把这副画送给某个人,要搬出去也要花费一些时间吧?
奥兰多侧着头,只是看着。

在画布上有许多油画刀刮过的痕迹,奥兰多几乎可以想象维果调云颜料,然后匀在画布上的样子,然后有个不是刮刀的痕迹,像是手指,不,应该是手掌滑过的模样,奥兰多让自己的指尖顺着那痕迹滑过,绕成个圈。

圈?

奥兰多突然站远了脚步,他远远看着那副画,又走近画。

『O
奥兰多顺着维果的掌痕写出这个字,他突然懂了什么,他在自己眼高之处寻找另外一道指痕。

『R
奥兰多写出第二个字母,其实他不用找出全部的字也知道,这是什么字──这是谁的名字。

『L
胸腔内的心脏擂动狂跳,奥兰多整个人贴上那副画,他找到下一个字。

『I
奥兰多让手指顺着画布上一道特别深的掌痕滑动,已经干的油墨上奥兰多写出了这几个字。

O.R.L.I

『奥利』。



奥利,奥利,我的奥利。
他听见了维果在自己耳朵旁边低喃的声音。

奥兰多站在那里,他楞着不能动,突然又想起什么,他冲到另外一副画旁边,寻找相同的指迹。

O.R.L.I
这副画也是。
奥兰多抓起另外一副画,在一片寂静的蓝里,他顺着维果的指痕找到同样的名字。

这副画也是。

奥兰多拿出那些没有挂起来的画,全都是蓝,深浅浓密各不同的蓝,靓蓝,深蓝,紫蓝,黑蓝,水蓝,还有奥兰多不能形容的蓝,他都在那些画上面找到一样的流动,用刮刀还有颜料厚厚掩饰着,若不是顺着特有的指痕几乎看不出来的四个字──

O.R.L.I


奥利。
奥利。
我的奥利。


『奥利,我的奥利。』
奥兰多站在那里,那个已经十几年没听过的声音从回忆里的某个地方醒过来,好鲜明,好清楚。

眼睛好干。
可是心底那潭不再结冻的湖水不知道为什么凝结起来,奥兰多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再悲伤,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放开了……

奥兰多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九岁了,他已经是那个哭不出来的年龄了,他觉得好久好久以前好几次他以为维果看着自己就要哭了,他看着维果那双蓝绿色的眼睛流转着许多许多情绪,几乎要融化出来,可是维果总可以收敛那种情绪──原来维果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来──

哭?为何要哭?有什么好哭?
奥兰多问自己这个问题时,嘴唇又强自勾起个笑。
没什么好哭的,没什么──

你把爱情想的太简单,对我来说能给的却太少也太困难,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你看不到我给你什么,你要的──我给不起。
你什么都没留给我,你甚至只是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这段爱情真不值得,你如此无情,连点滴都不给我?
是啊,我看不到你给我什么,却不是你没有给,而是我……我看不到。
我怨怼你根本不愿意对我付出,根本不愿意──可是现在我眼前的是什么?

『我们总有一天会结束,在我能够为你付出更多更多之前或是你成长到足以了解我给予的爱情时,这段爱情维持不下去。』

当我了解你的爱情时,你就会爱我了吗?
你就会爱我了吗?我就能够被你所爱了吗?
维果,维果,维果,我的维果──
你什么都不愿意留给我,你甚至没把这一切告诉我,没给我机会让我知道──你的爱情总是那么温柔,总是那么体贴,那么疼痛……

『你不该来,也不该在这里,你可以过的很好。』
维果,你这个老家伙,我过得很好,我一直过得很好,我为了在你面前逞强作了很多很多蠢事,我想要幸福给你看,我要得到连你都会嫉妒的幸福。

结果到头来,我不但失败了,而且你根本不会为我嫉妒──你到死为止,只要我幸福而已──只想要我幸福而已。

可是你才是我的幸福,我从没对你说──只有你才是我的幸福。
而你,是我再也得不到的幸福。


嘴角的笑意还凝在那里,泪滴却滑下脸。

奥兰多,别哭,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呢?有什么值得哭的呢?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维果,维果,维果。
你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是我,是我错过了,阿堤说的对,原来我比我所知道的还要愚蠢,我到底放手让什么走开了?
我根本不该逼你,我根本不该放开你,我根本不该让你失控到推开我──爱情是个温柔的东西,莎士比亚这么说不是吗?
你怎么能够用这么温柔的爱情来祝福我?
我又怎么拿用爱情当武器,来伤害你?

奥利跪倒在满地的画上,他搂着那些画,满天的蓝,满地的蓝,每一副画里都有那个人的心,那个人的爱情,他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提,甚至什么都没留下来……如果自己没有踏进这间屋子里,没有走进这间画室里,没有看见这些话──这十二年,自己还会恨他多久,还会怨他多久──

所以奥兰多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眼泪滴在那些蓝上,晕不开色泽,却也流不散。

维果爱他,用他曾经不断斤斤计较的时间爱他,用他们分手后的时间爱他,用他的人生爱他。

奥兰多不懂,他也爱着维果,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作,他以为自己是最受伤的那个人,他一心只想逞强,再怎么疼痛都甘愿,他以为这才是对维果最好的选择,维果却是笑着,期待自己的幸福。


维果维果维果,你带着我的幸福死去,没有你,我要怎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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