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躲进远山背后很久后，天色才慢慢暗下来。从公路往下面水库里看，清澈的水映着覆盖了温带植被的山，墨绿的。
冯跃把背心甩在岸边的石头上，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波，一圈圈地散开去，搅乱水坝倒影，惊起几只水鸟，那鸟叫的声音在水库两边的山间来回飘荡。
惊鸟落定后,冯跃划水的声音又渐渐清晰起来。
平静是短暂的。
从山上的厂门口开出来一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总是慢半拍才传下来。厂里唯一的工程师娘娘腔老沈总是要搭这车在周六回县城看老婆。拖拉机声由弱渐强，又慢慢地弱下去后，沿路一辆摩托车又爬上来，那是厂收发室的小周从县城回来。他风雨无阻，每天都要把厂里的邮件送到县城，再带回报纸和大家的信件。
水库的水面上，一个小黑点，后面拖着白色的水花，划出一条曲线，向水坝方向转了过去。
2
到九月底，冯跃大学毕业分到厂里整整两年了。第一年，冯跃只做两件事：游泳和上班。第二年，他把第二件分成了两件事，那就是上班和考研究生。
冯跃刚到厂里的时候，书记看他是大学生就让他去设计科报到。设计科正科长老岳原是个退伍排长，业务上的事主要依靠副科长，也是唯一的工程师老沈。冯跃一到，岳科长就让他全听老沈的。那时候冯跃的热情很高，没有几天，他就发现老沈十几年前设计并且一直使用的一个控制电路有问题。那样的电路会让反应釜的能耗高百分之二十多。
他去找了老沈。老沈在听完他的设计后，拍拍他肩膀说，年轻人敢想敢干的精神值得鼓励，以后还要继续发扬这样的精神。第二天上班后就分配他去车间实习。
大约过了两个月，厂里的大喇叭在播厂新闻的时候，那个老沈没事就盯着看的娇滴滴的播音员，用风情万种的声音播报了在反对精神污染取得重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厂设计科在厂党委的关心下，厂机关的积极配合下，科长老岳的领导下，副科长老沈带领技术人员，急工厂所急，想工厂所想，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开拓思路，勇于创新，不怕艰苦，等等等等，设计出了控制反应釜的全新的电路。这一重大技术革新，使我厂的能耗降低了百分之五十，厂党委决定给予精神和物质奖励云云。
此后，厂里的人都说，原来老沈若干年没什么成绩，并不是没真本事，而是在刻苦钻研，蓄势待发，为厂解忧呢。这下大家看他的眼光里，崇敬的成分增加了百分之五十，连小播音员也经常往他宿舍跑，大夏天的关着门窗，在里面唧唧咕咕。
3
老沈出尽风头，却有块心病。有一天把冯跃喊到宿舍，拿出一瓶双沟大曲，从几个玻璃瓶里分别倒出来一些毛豆，笋干什么的，请他喝酒。冯跃不太好酒，老沈自己先喝糊涂了，就厚着脸皮说，我最近搞了一些发明和创造，也许有人会嫉妒，不过他不怕，设计图纸最能说明问题。然后又说，年轻人在这山沟里不会有前途，希望小伙子继续努力，如果考上研究生，他去厂里说，绝对不会有阻力不让他走的。最后他保证把冯跃抽回设计科，安排时间让他安心复习。
从那以后，冯跃就消失在了设计科小楼的二层一间小房间里。他的心情已经从开始的愤怒，转到了轻蔑，下决心离开这个工厂。
春天的时候，南京的学校里来的几位老师到厂里出差，待了将近一个月。冯跃主动和他们接近。有位李老师，看他很真诚，长得又精神，就有意无意的拿她女儿的照片给他看，还时不时地夸女儿贤惠和能干。冯跃脑子里理想妻子就是这样的女人。他向李老师表了个决心，一定要考上她的研究生，去南京上学。
李老师回到学校后，给他寄来了一大堆的复习材料，从此厂里就更少看到冯跃的身影了。
4
小周回到厂里，先去冲了一个澡，然后去食堂打饭。他端着饭盒，拎着热水瓶回到传达室的时候，看坝的老梁和厂里的一个老光棍司机已经摆开了棋盘，周围的几个人在看棋，另外几个人在传达室门外聊天。这几天天气已经凉快下来了，傍晚的风轻轻地吹过来，小周身上破了两个洞的背心随风而动，那背心胸前印着“生产标兵”几个字，背后的字是“314厂”。他进到传达室后，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饭盒盖，米饭和扣肉的香味飘了出来。然后小周一面往嘴里送饭，一面把报纸塞进各车间和机关的信箱，又把信件从挎包里取出，摊在桌上，准备吃完饭再把它们分拣利索。
小周的眼光落到了一封给冯跃的信，底下的落款是“南京工学院研究生招生领导小组”。
“嘿！冯跃的信，是不是要上研究生啦？”周围的几个人围了上来。小周知道私拆别人的信不好，就把信拿起来，对着灯，眯着眼睛研究起来了。
“怎么样，看见什么啦？”
“别急别急，这里面好像写着工业企业电气化，还有什么化专业这几个字。”
“咳！那就是录取了呗。”
“冯跃下去到水库游泳去啦。”
“那就先告诉丽丽呐。”
5
靳丽丽是厂里的工人，是个心地善良的安静女孩。冯跃下车间的时候丽丽当他的师傅。在车间的朝夕相处，她知道冯跃心情非常不好，就想方设法让他高兴。她会经常带点可口的饭菜给他，还把他的脏工作服拿回家去洗，一来二去，车间里爱开玩笑的小姐妹就把冯跃叫姐夫。丽丽特别害怕人家这样喊，弄得她经常脸红。丽丽开始的时候，确实没有想那么多。等到叫姐夫的人多起来了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也许真的喜欢冯跃。于是，丽丽就真的像在谈恋爱一样，事事关心起冯跃来。
有一次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庐山恋”，回来的路上一只毛虫掉进了冯跃的脖子，丽丽赶紧解开冯跃的领子，看脖子上红的一片，看见冯跃疼得直咂嘴，丽丽也顾不上许多，就用嘴在他脖子上嘬了起来。冯跃任凭她嘬，慢慢脖子就不那么火辣辣地疼。这时靳丽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止了动作。冯跃这时候也感觉不自在了。想想丽丽对他这么好，心里一激动，又反过去嘬丽丽的脖子...。
可是自从冯跃春天和李老师谈过以后，靳丽丽感觉到了冯跃的感情慢慢冷了下来。丽丽决心找机会和风越好好谈谈...。
6
太阳出来了，照到厂门口的石头墙上。那墙上看得出隐隐约约的字“抓革命，促生产”，如果再仔细一点还可以看到“停产闹革命”的标语。墙头上几朵喇叭花，粉的、蓝的、紫的，都朝着太阳的方向。
厂子里的大喇叭也开始播音。
手扶拖拉机从山下突突地又开上来，老沈在上面眯着眼睛养神，昨天晚上和老婆狠狠地闹了一晚上，闹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是小广播员，周日找个借口说工作忙就又上山来了。在他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有一瓶笋干、一瓶菜豆，还多了一瓶老婆做的盐煎肉,他计划要送给小播音员。
岳科长照例在靠马路的一个洗手池边洗冷水澡，他光着膀子露出腱子肉，用凉毛巾噼噼啪啪地把浑身抽得通红。几个小媳妇儿在旁边洗衣服，跟他一起嘻嘻哈哈地大声说着话。
丽丽起来得早，洗漱完毕，拎着饭盒向食堂走去，心里一边在琢磨：昨天去找冯跃，等到九点多还不见他的踪影，这人难道不要录取通知书就跑了吗？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是采石场的爆破声，厂里人都司空见惯的。
炮声刚落定，看坝的老梁慌慌张张地沿着路跑上来，一进厂门就对正在稀里哗啦刷牙的小周喊：“快喊几个人来，坝下面有个人!”
大家一起跑出来，向水坝方向望过去......。
7
整整三年以后的那一天，靳丽丽走到水库边上，在一个小坟旁边烧掉了一张录取通知书。然后回到路边，坐到一个穿着蓝裤子和白衬衣的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腰，向厂里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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