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向西

      我的日志 2007-10-20 18:5

          

向西

我有个秘密。
我喜欢绿色。
还有,我觉得听听鸟叫,闻闻花香,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溪水洗个澡或是在树荫下睡个午睡也挺不错的。
这么说我应该有很多秘密。
因为我是个矮人。

也许有一天你会在大道上遇见我,这时你会看到向你走来的是一个即使戴着头盔也比你的肩膀矮一截子的壮家伙——当然,首先你得是个大人族或者精灵。老实说我还没见过精灵呢,我也没那想看看他们的心思,因为他们都很坏,而且丑得很。这些都是表兄告诉我的,他常常在外头晃荡,一年才回孤山一两次。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他的大嗓门,但这和他告诉我的事儿没多大关系。听他的准没错,大家都这么说。所有的矮人都不喜欢精灵,表兄尤其讨厌他们,叫他们“活尸”和“老鼠精”,因为他们能活上很久,而且长着一对尖耳朵。有一对老鼠一样的尖耳朵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但能活得久一些似乎并不坏——表兄没准儿有些嫉妒。我知道在西方有一些家伙甚至比我们矮人还矮一截子,我老爹和他们打过交道,靠他们中的一个帮手才杀死了孤山的恶龙,抢回了我们矮人尊贵的阿肯思通宝石。因为梭林伯伯就是在那时死去的,所以父亲从不主动提起那次战斗。每次想到一个比你自己还矮的小家伙竟然能够打败恶龙我就挺不自在,总想什么时候能去瞅瞅他们。听说他们不爱住大山洞,那可不好,矮人都应该住在大山洞里。虽然我觉得睡在睁眼就能看见星星的地方也不错——噢,这也是我的秘密,要知道,山洞里可没有窗户,除了珠宝和金属,矮人也不喜欢其它亮闪闪的东西。噢,还是继续谈谈我自己吧。我可是有一把孤山最浓密的好胡子,如果哪一天忘了扎在腰带里,没准儿会把我绊个跟头。表兄说精灵都不长胡子,即使很老很老的精灵也不长。那真是太可怕了,想到他们到死都不会有一根漂亮的胡子,我就没那么讨厌他们了,他们该多伤心!

又是秋天了。

孤山的秋天很美。我的朋友们谁也没能发现,因为他们总呆在山洞里,较劲儿比赛谁能把回廊上的树叶刻得跟真的一样。结果诺利赢了所有人,他终于能一次把麦芽酒喝个饱——由打赌输了的人付帐。老实说他的树叶刻得可真不赖,你打那儿走过的时候,能感觉到它们在动,好象它们是被你前进时带起的风吹动的一样。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宁愿呆在黑漆漆的山洞里把石头刻得象一片橡树叶也不愿意在太阳底下看看那些真的橡树叶,它们一年到头都那么绿,站在山顶朝下看的时候,它们就象一大团绿云笼罩着孤山。噢,你知道,写诗唱歌什么的可不是矮人的专长。有一次我对表兄说森林就象是一头绿毛的野兽,在黛里躺了很多年,不吵也不闹。那些树啊花啊就是它的绒毛,偶尔在树下躺躺,给它的绒毛挠挠,也是件快活事儿。可表兄说树是树,野兽是野兽,森林怎么会象野兽,树怎么会象毛,还说该拿斧子和凿子把我的脑袋挠挠。

“吉穆利!太可怕了!你讲起话来象个精灵!”表兄说,“只有那些该死的精灵才会讲这种奇怪的蠢话。他们还编成歌儿来唱,唱个没完,别说比老鸦叫还烦,就是连老鸦也给他们烦死了。”

我讲话象精灵?精灵也觉得森林象头绿毛野兽?

我想向表兄问个清楚,但他挖着耳朵眼走开了,说要去找弄点儿水来洗洗。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诺利还没结婚,直到雅莱愿意嫁给他那一年,我才再一次见到表兄。

表兄看起来很兴奋,但不是因为诺利的婚礼,这我能看出来。他几乎就没怎么吃东西,一直在找机会开溜,象是急着去见什么人。他回来的时候背着个很大的包袱,里面一定有些好东西,因为他不让别人碰。终于没能脱身的表兄被灌得大醉,足足睡了好几天。那几天黛里矮人的鼾声大得连黑林子的精灵都能听见,听说他们的耳朵比谁都灵。表兄醒过来以后把所有参加宴会的矮人都骂了个遍,说他们误了他的大事,然后背起那大包袱就跑了。

半个月之后,开始有订单源源不断的送过来,订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例如拧上发条能在天上飞半天不掉下来的竹鸟,打开就能蹦出鬼脸来的匣子什么的。有些图纸没见过,但这也难不到矮人。订单都是由表兄经的手,下单子的就是住在西方那位了不起的霍比特矮人。听说他就快过一百一十一岁生日了,这些东西就是为庆祝他的生日准备的——对霍比特人来说,一百一十一岁大概是个很了不得的岁数,要知道这笔订单的花费可不小。
 
后来表兄托人带信,问我想不想去那个叫霞尔的国家参加毕尔博(比尔博,我终于记住了他叫毕尔博)的生日宴会。我老爹不赞成,他说这年头可不比当年,虽然巨龙已经没了,但半兽人还在,另外——他没接着往下说,但我知道他想到了索隆,莫都的首领,中土的魔王。山洞以外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这我能感觉到。听说索隆正在慢慢恢复他的元气,有时老爹从代因伯伯那里开完会回来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自己倒并不怎么担心。我们能在上一次黛里战役中打败半兽人的军队,这次为什么不能?不过我还是没能去霞尔国,信差急着运货物回霞尔,没等我想明白他就赶着车走了。我懊恼了好一阵子。表兄总说我做事婆婆妈妈,作个决定比什么都难,看样子他也没全说错。

那也是秋天的事儿。孤山进入雨季的时候,一身泥水的表兄回来了。那时所有的矮人都在山洞里生火去潮气,常常整个冬天都没人跨出山洞一步。我很想听他说说毕尔博老爷的生日宴会,我知道令人尊敬的甘道夫老爷也去了,还放了不少奇怪的烟火(是事后才知道的,为此我生了好一阵子闷气,矮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做那种会在天上发光起火的玩意儿)。常常去布雷的伙伴说,霞尔国的人都在谈论毕尔博老爷在宴会上玩的一个小把戏。他们说那个小把戏并不怎么高明,但没人想出来是怎么回事。这个表兄一定知道,没准儿就是他出的主意,他小时候心眼就挺坏,我常常上他的当,可他总说是我自己太笨。老实说我不明白这和笨有什么关系,难道不应该是做坏事的人去反省吗?

这一次表兄在孤山呆了很长时间,事实上到现在他仍然留在山洞里。他说现在世道不太平了,大道上常常有陌生人出没,据说还有人看见了骑黑马披黑斗篷的怪人在四处游荡。但令他高兴的是有越来越多的精灵往西边的灰港去了,去灰港就意味着他们将乘船出海,永远不再回到中土。他说再没有什么事比生活在一个没有精灵的中土更好了,所以每次有人谈到这个话题他就会兴高采烈的给自己叫一大杯麦芽酒。可我不这么想,如果精灵们都走光了,黑林子该多么寂寞啊——我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学来“寂寞”这个词儿的,但我从来不在别的矮人面前说它。矮人只要有一把斧子在手里,就能高高兴兴的做自己的事,他们就是有这快活劲儿。我从来没有在哪个矮人的眼睛里看到过你甚至在一只鹰的眼睛里也能看到的东西——仿佛在深深的挂念着什么,虽然不知道它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想这就是寂寞。

而我是一个寂寞的矮人。

***

很高兴今天又见到欧洛。

和表兄一样,欧洛也喜欢四处闲逛,这一点上他可没表兄那么固执,表兄从来不去常常有精灵出没的地方,而欧洛最喜欢去的地方却是莱克城。没错,就是那座被表兄叫做“堕落之城”的莱克城,因为那里的大人族竟然和精灵做生意!让我想不透的是,他总在诅咒那座建造在湖面上的城市,却并不拒绝从那里贩回的麦芽酒。为了这个,酒洞子的老克朗常常取笑他,表兄说这么好的酒不进他的肚子就得进精灵的肚子,白白便宜精灵的事儿他可是从来没做过一件。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挺大,好象挺在理,我倒有点儿害躁。

我挺羡慕欧洛能和精灵交谈,他的精灵语说得挺好。在他老爹,也就是欧力伯伯,跟着巴林伯伯去莫利亚山洞之后,他就是孤山惟一会讲精灵语的矮人了。欧力伯伯挺爱用精灵语记记事什么的,表兄说他一定有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不然干嘛用那种没人能看明白的“鸟爪印儿”写啊画的。

噢……这么说我也得跟欧洛学学精灵文,因为……我不是也有很多秘密?数数都能塞满一匣子了。而这其中最大的一个——原谅我事先没能向您说明,在谈到精灵的时候矮人总是有些别扭,我想您一定能理解。其实我不想说的,但是既然提到欧洛……好吧,是这样,其实我认识一个精灵。

您还记得我说我从来没见过精灵吧?没错儿,我到现在仍然没见过一个精灵。就象我从不去霞尔一样,我也从不去莱克城,做生意谈价钱我可不在行。听说即使去那儿也不大容易见到精灵,因为大人族知道我们的事儿,总是故意让我们碰不上面。要知道,我们打起来对他们可没一点儿好处。尤其是,精灵都是些坏脾气的家伙,老是觉得自己了不得不说,还喜欢捉弄别人。这也是表兄说的。
 
  
  
  作者: 大师Ireth     2005-1-26 14:13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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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呃,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有一回欧洛从莱克城给我带来一点儿东西,他说是礼物。那是两个奇怪的果子,我以前从没见过那样儿的果子,但我喜欢它的颜色,是金色,又不是金库里那些金币的金色,倒挺象酒洞子克朗最宝贝的那个镀金的银酒壶,那种看起来象银色的金色……噢,您知道,矮人可不擅长“描述”这个“形容”那个。欧洛说那是精灵头发的颜色,因为这是从精灵的果树上摘下来的,它们的名字挺美,但太长,他也记不住。头发是这个颜色?那该多漂亮!我奇怪表兄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一点。想到那些可怜的,长相挺丑,又没有胡子的精灵好歹有一头讨人喜欢的头发,我就没那么替他们操心了。

我挺舍不得吃掉它们,我知道精灵的果子可以存放很长时间,就把它们放在我的床头上,每天都瞅上几眼,想想如果这是一个金色的脑袋该是什么样子。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吃了一个,因为我听说精灵很少吃烤肉,那一定是因为这些果子比烤肉还美味的缘故。我想尝尝比烤肉还美味的果子是什么味儿,就这么简单。

味道很不错。我还能说什么呢?但是,比烤肉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也许是因为我把它们放得太久了?

我把吃剩下的核埋进了孤山的土里,呃,其实我是想说,我种下了它。这让我怀疑自己很不正常,因为我老想着它会不会发芽,它会长成一棵什么样的树,如果整棵树挂满了金色的果子该有多漂亮。我悄悄的把它种到了孤山上一个背风的地方,每天都溜出去看看它。我能做的实在有限,顶多是浇浇水,不然我还能为它做些什么呢?要知道,矮人从来就不会去伺弄什么花啊草的,我们甚至连粮食也不种。

后来它发芽了,我当然很高兴,但也有点儿失望,因为它看起来和别的植物没什么分别,细细的茎,两片小叶就长了两年,以后就再没一点儿变化。而且老是蔫蔫的,叶片耷拉着,好象我老爹叹气时的两道眉。我觉着对它有点儿抱歉,也许它本来就只适合在精灵的土地上生长,而孤山的山洞里老在烧火炼铁,烟啊尘啊一股一股的全从通风口跑到山洞外面来了。我有些恼火,我觉得好象有根绳子,一头系着那棵苗苗,一头系在我的心上,那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这头就不对劲儿。可我吉穆利堂堂一个矮人,怎么能被这么个小东西拴着绊着?一棵苗苗的死活和我有多大干系呢?矮人的人生应该系在斧头和凿子上!于是我故意不让自己往山洞外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没过两天,那双脚就不自觉的朝那片矮林子迈过去了。没想到它竟然冒出了一点儿嫩芽!虽然那两片大一点儿的叶子还是蔫蔫的没有精神,但那冒出的一点嫩尖尖,那还没有我小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却绿得着实迷人,你能想象太阳透过绿宝石发光的样子吗!

想了半天,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欧洛。我必须得告诉什么人,因为我实在是太快活了,如果不分掉一半,它一定会让我不知所措——诺利说我这几天常常无缘无故的发笑(其实他说的是“傻笑”,真没礼貌)。

但欧洛没发笑,也没瞪着眼睛说我疯了。这让我有点儿意外。是因为他和精灵打过交道的关系,所以不会被一个种树的矮人吓一跳?

“真没想到这种果实离开了精灵的土地还能生长,虽然它长得不太好……吉穆利,你真了不起!”

欧洛在夸我?

结果被吓了一跳的人是我。

欧洛第二天就走了,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前一天是他说要帮我种好这棵孤山独一无二的果树(他至今没能想起来它的名字),而且不告诉别人的。可是他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从欧洛家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可真不好受。这是一种如此全面,如此失败的感觉,以至我几乎为它感到羞耻。我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我还熟悉烦恼,遗憾,还稍稍地感受过寂寞……

***

事实上,我很快就再见到了欧洛。

呃……上次我说得有点儿过分了,失败啊羞耻啊什么的。我应该向欧洛道歉,可我并没有说给他知道,只是放在心里折腾自己。忘了它就成,道歉对矮人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一想到要向另一个矮人道歉,我就连斧子也握不住了)。
 
   17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吉穆利,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欧洛跟我卖关子?可他以前从不这么做!

握在他手里的是几页叠起来的纸。不大,薄薄的,不象是图纸的尺寸。

“不知道!”那时我还在生他的气。他知道了我的秘密,却不愿意和我共享。一想到这个的秘密失去了我的庇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欧洛小心翼翼的展开了那些纸,递到我的手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很多“鸟爪印儿”。

每张纸上都分成两半,左边是些“鸟爪印儿”,右边是通用语,通用语是欧洛的笔迹,象是在说明“鸟爪印”的意思。

我读了几行。

这是——

我不得不惊讶的抬头望着欧洛。欧洛脸上的表情显示我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得意的捋着胡子,呵呵笑。

“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的……吉穆利,你怎么谢我?”

我相信欧洛的话。住在中土的人都知道精灵和矮人之间的关系不怎么好,用表兄的话来说是“势同水火”,但我觉着水啊火的实在是太夸张了。就算当初闹过点儿别扭,用得着计较几千年吗?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矮人也这么想,有一次我想让老爹讲讲当年他们和黑林子的精灵打交道的事儿,他呸呸的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中土没什么人喜欢我们矮人,尽管他们的屋子里大概都挂着我们打造的兵器,窗台上都摆着我们雕刻的石像。他们说我们贪婪,自私,自顾着四下里找财宝,从不关心别人的事儿。我觉得他们的话挺在理,象管钱的玛罗克大人一样每天都去金库数金币有什么劲儿,太阳下山的时候,奔流河上的金辉可比他的金币漂亮多了,可惜他连这个也不知道,金币被他摸得都能照出他那张老脸了,我真替他难过。

呃……我只是想说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矮人要认识一个精灵有多么的难,更不用说是……收到一封精灵的信了!

“这个……是……是……谁……哪里……呃……”我结结巴巴的样子一定蠢透了。

“尊敬的矮人阁下,”信的开口这么写着,听听,矮人“阁下”!

“我很荣幸的得知曼迪奈尔树在矮人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对于您为它所做的一切,我仅致以精灵的谢意。但我很遗憾的听说曼迪奈尔的生长状态不是很理想,这个不幸的消息令我的心中充满了忧愁和哀伤。希望我的建议能够帮到那棵可怜的树。曼迪奈尔忠诚的精灵上。”

接下来的几页纸全是种树的法子。我的天,我之前只是为它浇浇水而已!

欧洛耸了耸肩:“一个在莱克城认识的精灵,我们并不太熟。我告诉了他你的事儿,他很想帮帮那棵可怜的树。他只是想帮帮那棵可怜的树。你知道精灵就是离不开这些,他们的魂儿都在那些树啊花啊上面呢。”
我请欧洛喝了一顿麦芽酒,就美味的烤肉。回到自己的山洞里,我把那封信叠好,用剩下的那棵“曼迪奈尔”(老实说,这个名字对矮人可真够拗口的)果压着放在床头。精灵教的法子虽然麻烦了点儿,但是很有效,接下来的一年里,曼迪奈尔足足长了一斧头那么高,都快够到我的腰了。又过了一年,它开花了,紫色的花,花瓣那么薄,把它遮到眼前你还是能看见东西。它们开在那儿,象一对一对的小翅膀,好象来点儿风就能飞起来的样子。我拾了两片掉下来的,把它们装在一个银匣子里,想了很久才把它们交给欧洛。

“给那个精灵的?”欧洛的脑子转得挺快。

我看了看他,似乎没有嘲笑我的样子,就承认了。不然我就说是送给他的。

我又想了很久,才同意了欧洛的建议,给精灵写了一封回信。

写信,这对我可是头一遭。事实上除了书记官,几乎没有矮人想要写写字什么的。这也难怪,比起羽毛笔,斧子和凿子拿起来省劲儿多了。

“尊敬的精灵阁下,”我不能失礼,“谢谢你的建议。这是曼迪奈尔开的花。孤山的矮人上。”后来又是因为欧洛的建议,我又补了几句:“这不是我摘的花,是它自己掉下来,我捡起来的。”

把信交给欧洛的时候,我的脸直发烫。

欧洛再一次回到孤山是在三个月之后。如果您说我对他的归来有什么盼望,我一准不会承认。我的曼迪奈尔(我已经习惯的把它称为“我的”曼迪奈尔)长得挺好,精灵在信上告诉我它的花期很长,“您也许更希望能够早些收获果实,但您不认为每天都能看到那些薄薄的紫霞飘浮在头顶上是一件更美好的事吗”,精灵在信上这么说。我当然这么认为,如果他认为我吉穆利是个种树只为了吃它的大胃王,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那天我跟着老爹他们去采铁矿,回到山洞的时候发现欧洛已经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没脱靴子。他的睡相不好,蹬得到处都是泥。也许他觉得走了这么一趟在我的床上蹭点儿泥也是应该的。我朝四周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欧洛的包包被他压在身下,也许我要找的东西在那里面?我想叫醒他,但他睡得挺香,满洞子都是他的鼾声。矮人也挺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虽然我和欧洛挺熟,没准也会因为翻他的包包让他恼火。我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他。我盯着他,他有时候翻个身,有时候伸伸胳膊,有时候只是咋咋嘴,他稍微有点儿动静我就站起来看他是不是醒了。我琢磨他给我带什么来了,他一定是给我带什么来了,不然也不会特地在这儿等我。也许只是口信呢?也许只是想和我说说外边的新鲜事儿?他还能给我带什么来?或者说,一个精灵给一个矮人还有什么可写的呢?我有点儿坐立不安,我不希望它就这么完了……但“它”是什么,我完全想不明白。矮人的脑袋从来不琢磨这些事情,因此当他们需要琢磨琢磨的时候,一准儿糊涂。

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欧洛可没这么客气,我是被他使劲摇醒的。

“吉穆利你这个笨蛋!我等了你老半天你却在这儿呼呼大睡!”

我拼命的打呵欠,没空合上嘴为自己辩解几句。椅子把我的腰硌得生疼。

“你知道这回我在莱克等了多久?那个精灵竟然不在老地方!这个世道果然是不太平了,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儿半步!我有什么法子?我可是答应了帮你啊吉穆利,只好呆在莱克。总算他没有去个百八十年。你知道百八十年对一个精灵来说不算什么。呶,这是他给你的东西。他说他们那儿发生了点儿事,以后大概会常常出门,不过你也不用操心,我自然有法子和他联络,误不了你的事儿。”

哼,精灵不在你可以先回孤山……留在那里这么久只怕是为了麦芽酒吧……

这话我只在心里嘀咕,没敢同欧洛说。
这次又是一叠信,还有一个硬纸包。

“尊敬的矮人阁下:再没有比得知孤山曼迪奈尔一切无恙的消息更令我欢欣的事了,希望Manwe的微风能让您倾听到整个黑森林为它的绽放而索绕的吟唱。送上一些精灵自制的药剂,希望在万物丰盈的秋天,能够看到曼迪奈尔的累累果实挂在孤山的枝头上。曼迪奈尔忠实的精灵上。”

打开捆扎得很仔细的纸包,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小银匣子。

“他只留下了花瓣,让我把这个还给你。”欧洛很及时的插嘴,“他说精灵也有很好的工匠,用不着矮人的东西。哼!”

我慢慢的打开匣子,里面满满的,盛着一种半透明的东西。用火煮一煮就会化成水,精灵在信上写了。

我又慢慢的合上了它。

有一种感觉以烦恼而又欢喜的滋味在我心头索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叫它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

***

曼迪奈尔的精灵不是我的朋友,没有精灵愿意成为小矮人的朋友。
他只是我的曼迪奈尔的朋友。
他死了。他必须死。他活该!
精灵这种东西的存在是对这个世界巨大的嘲讽。他们具有一切大人族和矮人想要却不能得手的东西:聪明、邪恶、冷漠、毫不在乎、自给自足、来历不明。也许连神也嫉妒他们。
我从不知道那个精灵在哪里,他多大了,他有没有父母兄弟、骨肉爹娘。
他只是教我种曼迪奈尔。而那时索隆的黑骑士还不曾来敲过孤山的大门。

“尊敬的精灵阁下:也许有什么坏事儿要发生了。您有没有一种药剂,能让曼迪奈尔变得象孤山最坚硬的铁杉那样刀枪不入?这样我就不用老为它发愁了。孤山的矮人上。”

欧洛站在旁边看着我写信。因为他怕自己一转身,我就会告诉精灵黑骑士来过的事。我告诉他我不会这么干,我知道这事儿很严重,我不想吓坏精灵。那片黑林子就够他们操心的了,它那么大,该有多少棵曼迪奈尔需要照顾啊。

老实说我是被吓了一跳。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在那个黑骑士发出嘶嘶声的时候,我看见老爹和代因伯伯也在发抖呢。他提到了毕尔博老爷和什么戒指,他说那玩意儿微不足道,但他愿意用我们祖先的三枚戒指来换,还说莫利亚也可以永远让我们管。听上去似乎挺不错,要知道自从没了巴林伯伯的消息之后,代因伯伯和我老爹有多想去莫利亚。但这事儿准没那么简单,您想想就能明白。要是索隆那个大骗子愿意用三枚戒指和一个山洞来换个什么,那东西对他来说,一定比这三枚戒指和一个山洞有用多了。对他有用的东西对我们准有害,这点您得相信一个矮人的直觉。代因伯伯大概也明白,对那个黑家伙挺不客气。黑家伙离开前说他还会再来,我觉得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似乎是在威胁我们。
 
孤山后来的日子就变味儿了。老爹说也许要打仗了,而且我们这边没什么胜算,索隆可没有斯曼戈那么好对付,他说黛里的布兰德国王也许会向索隆投隆,因为他怕得厉害。等他叹完气,我去磨了磨我的斧头。它还是那么锋利,斧刃雪亮雪亮的。我就坐在那儿想象上面沾满半兽人那些臭血的样子,手心出汗了,粘粘滑滑的,好几次我想用力握紧它都没能做到。橡木做的斧头柄总是打滑。然后我想到了我的曼迪纳尔,半兽人的脏爪子会把它撕烂,黑骑士的马蹄会把它踏扁,末日火山的烈焰会把它烧焦,在战场上,谁会留意到一棵好不容易才在矮人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树?我讨厌这感觉,我觉得整个山洞象是灌满了水,而我是一个空酒罐子,原本好好的浮在水面上,后来水一点一点的灌进去,酒罐子慢慢的就沉到底下去了。从前,如果我想寻寻开心,那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去酒洞子喝上一杯,或是去工场挥挥铁锤,我的血便会流得飞快,连石头仿佛都会开口对我说话。但现在,我颤抖得厉害……

我把斧头别在腰里,到山洞外面去。守门的埃博和丁奇有点儿神经过敏,一定是被黑骑士给闹的。他们说他走出大门后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连点儿马蹄声也听不见,仿佛整片黑暗都给是他的同谋,都给他庇护。我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走着。起风了。到达那个熟悉的地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累坏了。我取下斧头,扔到地上,我忽然没来由的厌恶它们,我只想靠着我心爱的曼迪纳尔。没有星星。我听到叶子簌簌的颤动声中夹杂着我的心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和虚弱啊。
我想和谁说说话,我只是想紧紧的抓住谁的声音——那声音能够证明日子依然象从前一样,还有其他的人和我在一起。

曼迪纳尔为什么不会说话?

它的枝叶在黑暗中安静的摇晃着,我忽然觉得那每一片碧绿都象在无情的嘲笑我。我诅咒它每一片叶的生长!

天,我一定是疯了。

我低声的抽泣起来。我抚摸着曼迪奈尔的树干,向它道歉。我并没有真的那么想。我只是不想失去这些平静的日子。每个矮人都知道阿努扎比查战役。我不想那样的事再来一次。我不想去焚烧同伴的尸体……

PS:到这里,借用小莱的话……我再也不能写下去了,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哀伤……吃饭去……

第二天我就写了信。我写了老半天,因为我真想说的话全不能写。你能指望我告诉老爹昨晚我哭了只是因为我很害怕?不,以阿肯思通起誓我不会说。那太难堪了,简直该死。一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儿我就狠狠的砸自己的脑袋,我不能相信那是我,吉穆利,格洛因的儿子,斩起半兽人的脑袋比什么都利落的矮人贵族!如果那是我,为什么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如果那不是我,那又是谁?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满脑袋乱蹿,还没理出个由头,手里的羽毛笔已经写起字来:“尊敬的精灵阁下:我心里挺难受的,不知道精灵是不是也会这样,你们有什么法子对付它吗?”

天,吉穆利,你在写些什么!

我一把扔开那支仿佛着了火的该死的羽毛笔,抓起信纸就扔进了火炉,仿佛多留它一秒就会被空气里的什么东西看穿我的心思。

这时候欧洛来了。于是我的信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就这样?”欧洛收下信的时候问。他对我挺不放心。

就这样?当然不……在我的床下有个玻璃瓶子,里边全是曼迪奈尔落下的花瓣。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长在黑林子里的植物都这样神奇,即使离开枝头这么些年,还是和长在树上时一样,压根儿没有枯萎。我想把它交给精灵,告诉他,尽管他会很伤心,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孤山的曼迪奈尔了……

结果我什么也没做。矮人不该做这样的事。我准是病了。我认识那个精灵八年,反倒慢慢的不认识自己了。

欧洛走的时候背着一个足以把他自己给装进去的大袋子。他这两年喜欢上了搜刮新奇玩意儿,正在考虑换个山洞住,因为他需要更大的地方来摆放他那些破铜烂铁。我浑身那股难受劲儿还没过去,就送了他一程。去莱克城虽然不远,但他就这样走掉了很久很久没有回来。 
 
  五

我赶紧瞧他的头发和耳朵。头发的颜色没错,耳朵也是尖的。但是——他压根儿就不丑!不但不丑,还……还挺好看……至少他的头发挺好看,以至于当阳光照到他头发上的时候,我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这家伙果然没胡子,不过他看上去岁数还挺小的。他的头发挺奇怪,直直的全贴着头皮长,这使他的脑袋看起来更小了。我猜那种颜色的头发如果能象我们矮人的头发一样又蓬松又打卷儿没准儿会更好看。不过就这样也挺不错,这样他的整张脸就全露出来了,光光的,简直就象杂货铺的曼农磨的那些镜子一样,连一丝缝儿都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和嘴,他哪样都不缺,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这些东西就是长得比矮人清楚……呃,这么说吧,每次轮到我守夜,表兄叫醒我的时候,我张开眼睛总是看不清他的脸,面前模模糊糊的,看上去表兄的眼睛是两团,鼻子是一团,嘴是一团,脸也胖了不少,就是说挺丑的。等我把眼睛揉两下再看他,他的眼睛啊鼻子啊嘴啊脸啊又都缩回去了,连眉毛也能数清楚了,这下他可好看多了。呃……我只能这么说,如果您实在不明白,我也没法子再让您明白了,要知道,我只是个孤山的矮人。总之它们都挺精巧的,不象是自个儿长出来的,倒象是被我们矮人打造出来的那些精细玩意儿一样,用小凿子小锤子一点儿一点儿的凿出来的,还打磨过,抛过光,上过漆,镀过金,不,是镀过银——它们的颜色比那头发还浅呢。

这怎么可能是个精灵?如果精灵不是那么丑陋和坏性子,为什么所有的矮人都讨厌他们?

“嗳,唱歌的矮子,你瞧什么呢?没看见过精灵?”那家伙直笑。

我的脸一下子比在工场的火炉子前面抡了半天铁锤还烫。

“谁说我没见过精灵!我当然见过精灵!”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那家伙吼,还说谎,没见到精灵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可我就是不愿意让他小瞧了我。我听到自己的嗓门儿挺大,但我的嘴里却干得难受,象是所有可以抓住的东西都堵在了那儿。胸口空得慌,心跳都传到耳朵眼儿里去了。每一声都挺使劲,象擂鼓那么响,咚咚咚,咚咚咚。

那家伙越发笑得厉害,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呀……您当然见过精灵,您当然见过精灵……您还会唱精灵的歌儿呢……哈哈哈……”

我不爱看他这么取笑我,谁也不爱被人取笑。但除了握紧我的斧头,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而且我觉得对他动斧头也不合适。

不过,我吉穆利以阿肯思通宝石发誓,他笑起来真是挺顺眼!

那家伙一边揉着肚子一连朝树上喊起来:“莱戈拉斯殿下!伊尔伦!你们倒是快下来啊,这个矮子真是太有趣了!”

我们矮人要是说什么人什么事挺有趣儿,那是夸他们好。我可不信这家伙嘴里的“有趣儿”也是这意思。

他嚷完了,我听到身后那棵树上有人在笑。

怎么回事?上面还有别的家伙?

我抬头向上看,刚看到有个绿色的东西一晃,那东西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就落在我面前,吓得我向后退了一大步。该死!

落下来的是两个“那家伙”。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他们站得倒挺稳当,连地上的树叶也没踩响,有些门道。他们的个子都挺高,我要看他们只能仰着脖子,尤其是在离我这么近的时候,我还差两指头才能够到他们的肩膀。奇怪的是我没觉得恼火。

离我近一点的家伙在捂着嘴笑,我瞧他的眉毛都皱一块儿了,中间那个——

中间那个……

噢……

“吉穆利!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和这些该死的精灵在一起!该死的精灵,离我表弟远点儿!”

表兄的大嗓门儿简直就象春天滚过孤山顶上的雷,炸得我一激灵。

我回过头,看见他正握着斧头朝这边跑。原来他还离得那么远。那一段路没遮没拦,他斧头上的反光晃眼极了。

“我们走吧。他们应该也是去埃尔隆德家。”

我听到中间那个“家伙”低声说。

我又是一激灵。刚才唱歌儿的是他?
再回过头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连一点儿声音也没留下。表兄跑到了我面前,气得要命的样子。
 
“吉穆利!你怎么会和那些精灵搅在一起!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些讨厌鬼吗?”

“精灵?”我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们是精灵?”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你瞧见他们那对恶心的尖耳朵吗?”

“可你说精灵都丑得吓人!!!!”

“他们难道不丑吗???瞧他们那头发,拿去铺床都嫌软(咳咳,我想矮人大概比较喜欢睡硬板床或者干脆就是石板床……)!瞧那身皮,白皙皙,软塌塌,简直跟树蚜虫没得两样!还有那光下巴,多寒碜!你这样子多好,奇穆利,尤其是皮肤,简直能磨光一把投掷斧!”

表兄说着,挺羡慕的朝我脸上扫了两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希望我的手指能感觉到(这里缺个“脸庞”,但我不认为吉穆利会说这个词……)那没有毛发掩盖的美丽线条。但它立刻被我的胡子扎得生痛——自打出了孤山,我就再也没梳理过它们了。

表兄没把遇见精灵的事儿告诉老爹。收拾好东西,我们继续出发。老爹带路,我走在最后。

我不想说话。我不知道如果表兄这个时候回头,能不能从我的脸上看到一种秘密的喜悦(报歉,这实在不象是吉穆利说的话……汗)。那一瞬间对我来说,好象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时刻——静悄悄的树林,迷迷糊糊的矮人,从未听到过的美妙歌声,从未看到过的美丽生物——我忽然觉得心里重重的震动了一下,就像一枚胡桃被一下子敲开了外壳,果仁那种好闻的香味立刻就充满了我的心。

我对自己说别干傻事,那样做实在是太傻了,千万别这么干吉穆利。但我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向那些精灵离开的方向——我不记得自己看到过什么精灵,在那个已经看不到了的地方,我仅仅看见了正午时分安都因河上闪亮的流水,看见了开春时节孤山顶上刚刚开始融化的白雪,我还听见了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很多回的曼迪奈尔歌唱的声音……

我觉得有一条皱纹正在我的眼睛下面悄悄出现,它刻下了这十几年来我心里所有的快活与悲伤。

***

天气好极了。

我张开眼睛。从曼迪奈尔的树叶缝儿里漏下来的阳光一点儿也不晃眼。眼皮晒得暖洋洋的。

我朝左边转过头。精灵躺在那里,就在我旁边。

“喂,伊敏。”

我叫他。

似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又似乎不是。我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是伊敏,就是这么自然。

“嗯?吉穆利。”他也转过头来回答我,朝我笑。

“喂,伊敏。”

“嗯?吉穆利。”

“伊敏。”

“吉穆利。”

“伊敏。”

“吉穆利。”

……

似乎我们就这样一直叫着对方的名字,直到我在埃尔隆德之家的床上醒来。

这是第一个梦。然后我就开始做梦了。

我并不是说从前在孤山的时候就不做梦。有时候也会做上那么一两个,梦到老克朗请客喝麦芽酒,要不就是哪天我把表兄狠揍了一顿。可我现在每天都在做梦。没错儿,每天都做。不知道是埃尔隆德之家的床铺太舒服了还是这儿的精灵太多了……总之我每天都梦到该死的精灵——噢不,请原谅我刚才这么说。我想那是伊敏,在梦里的时候,他一出现我就知道那是伊敏。没什么原因,就象太阳就是太阳孤山就是孤山,伊敏就是伊敏。可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没那么确定了。站在睡房的露台上,盯着利文德尔的花花草草发呆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么一个梦。那个时候利文德尔的精灵们恰好就唱起早晨的歌儿来。我突然有点儿想哭一哭。这没什么可笑的。我想谁都有忽然想哭一哭的时候,大概连埃尔隆德老爷,不,连神也不例外。

一张开眼睛,我又回到了曼迪奈尔树下。向左看,精灵也在那儿。

“吉穆利,”这回是他先开口,“你知道吗,当你赤脚走在秋天曼迪奈尔深厚而柔软的落叶上时,一个孤独的孩子也会感到自己象一个国王。”

我有点儿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我从没这么干过。我喜欢我的牛皮靴子踩到地上时那股子韧劲儿。听说在比尔博老爷住的那地儿矮人都光着脚,可惜他们那儿没有曼迪奈尔的落叶可踩。
 
“你想试试吗?”他看着我。他的眼睛象是透明的,虽然有些不太礼貌,我还是使劲儿朝里边看了两眼。看不到头儿。

我坐起身来脱我的宝贝靴子。那是我一百岁生日的时候老爹送我的礼物,是上等货。

一个矮人光着脚丫子的样子大概也没那么可笑,精灵就没发笑。他也站了起来,他本来就没穿鞋。他的脚小极了,还没我的一半儿大,看上去挺象奔流河边的那些鹅卵石,又白又亮。

“来吧。”他看上去象是没有重量,一下子就飘到前头去了,在那里冲我招手。“吉穆利,你看到风的样子,闻到星星的气味了吗?”

星星?

我看看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精灵站在那里,我几乎不能把他和月光辨别开来。

“吉穆利……你瞧,我在这里,而你却不肯靠近。你永远都站在与我相距一颗化石的地方。”

我不愿意听他这么说。我想过去,但是我动不了。我的两只脚忽然变得很沉,仿佛被地里的什么东西抓得牢牢的,我越是想挣开它,它攥得越用劲儿。我不能摆脱,我急坏了,浑身冒汗。

精灵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我。好象又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

然后他转身走开了,我听见他在唱歌儿:

走在秋天深厚而柔软的落叶上
一个单独死去的孩子就像一个单独死去的国王
你看到风的样子闻到星的气味了吗
你看
我们此刻正站在相距一颗化石的地方
拥抱那些闪闪发亮的灰尘
伸出你的手
触摸它们不再平整的面容
为它们流泪
让它们的孤独依附了你的眼睛
就象是在阳光从叶缝间旋转着降临的时候那样
伸出手去
你将看到它们在你手心中的舞蹈
你将看到想念过无数次的笑容
Manwe的微风是捎着眼泪的
曼迪奈尔的花辫在转首中轻轻移动了位置
佳离地的钟楼里没有敲钟人
精灵们喜欢光着脚在浅浅的溪流中奔跑
所以这里永远都会很安静
我们所爱着的一切都会在这里一直期待着我们
河水会在月亮到来的时候变成银白
它说,我们就是那个单独死去的孩子

我看不到他了。

然后我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亮堂堂的,看样子又是个晴天。听说利文德尔的天气总是这么好,因为这儿的精灵有什么戒指的关系。

我躺上床上没动弹。我觉得自己刚从一个最深最深的夜里回来。

仿佛被孤山的毒蛇咬了自己的脚趾,在那个夜里,我痛得如此的荒凉。

***

今天我碰上了精灵。呃,是碰上了那个精灵,因为利文德尔到处都是精灵。不过这儿的精灵头发都是黑色的,我总觉着他们早晨起床的时候把头发忘在梦里头了,所以它才黑得象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晚上一样。黑林子的精灵和他们不一样——我已经知道那天遇上的精灵是从黑林子来的,头发是银色的,老远就能认出来。不过他们的耳朵都挺尖,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你的脚步声,你要是他们不想见的人,他们立刻就溜得没影儿了。
今天晚上利文德尔开宴会。噢,我忘了提我已经见过毕尔博老爷了。没想到他会在这儿。他个子是挺小的,也不够壮实,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当年跟恶龙斯毛戈斗的样子。他年纪挺大了,一百二十多岁,这个年纪对我们矮人来说不算什么,对霍比特人来说可了不得了。他的头发和我老爹一样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比我老爹还多。他们俩一见面就搂啊抱的,要不是有埃尔隆德老爷在旁边,我瞧老爹没准儿就哭了。比尔博老爷的侄子弗鲁多也在利文德尔,他是几天前到这儿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大堆霍比特人,还有个大人族。他们准是遇上了什么坏事儿,因为他们全都吓坏了,弗鲁多还伤得挺重,埃尔隆德老爷一直在想办法治他。今天的宴会就是为了庆祝弗鲁多全好了开的。噢,我不该忘了甘道夫老爷!他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瞧他那把白胡子,啧啧!

今天的宴会挺热闹,这我知道。但我没心思去。表兄也不去,他说一想到要和一群比老鼠还讨厌的精灵坐在一起就恨不得去洗个澡。这么说他是真讨厌精灵了,因为他一年到头儿也难得洗上一回澡。我不知道精灵怎么愿意让他睡他们的床。我记得他自己说过拿精灵的头发来铺床都嫌软,可他睡精灵的床倒睡得挺踏实,隔着门都能听到他的呼噜。

老爹去宴会厅那儿了,精灵差不多都去了。表兄不见了,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也去宴会厅的话,没准儿能在那儿找见他。但我还是没心思去,就四处闲逛。最后我去了桥上。

听老爹说这座石头桥是当年我们矮人给搭起来的。它架在响水河旁边的一个小溪谷上,桥的背面是个矮山坡,一股泉水在山坡上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再从桥下穿过,流进响水河。站在桥上朝峡谷看,响水河只露出窄窄的一小条。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有大道可以通过溪谷,所以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来。我挺喜欢这儿。现在我就坐在桥上,搭拉着两条腿。我觉得自己象是躲在一个匣子里,匣子没全合上,留着一条缝儿。我能藏得好好的,又能朝外看看动静。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精灵。中间的那个。

我记得那天我看到他的时候打了个激灵,那猛的一下子我倒现在还记着呢。不过没准儿是被表兄那一噪子吓的,因为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儿了。我使劲儿想,我记得先掉下来那家伙和后来捂着嘴一个劲儿傻笑的家伙,就是没把他给记住。他也许就是那个吝啬鬼瑟兰迪尔的儿子。一个精灵王子?从前这个词儿对我没什么意义,可是现在。

我就这么瞎想着。我忽然又想唱歌儿了。有一首挺短的歌儿利文德尔的精灵每天早晨都要唱一回,我爱听,就是不明白他们在唱什么。后来我问替我们铺床的精灵他能不能用通用语把词儿写给我,他虽然说没问题,但好象被吓了一跳。“矮人老爷,”他说,“我还以为你们矮人都讨厌这支歌呢,因为您隔壁的那一位常常在我们唱歌的时候朝下面的林子扔石头。他说这是孤山矮人早起活动身体的习惯。”

我还能说什么呢。那是我表兄,中土最讨厌精灵的矮人。没准儿也是中土所有活着的东西里最讨厌精灵的。

我们住的屋子里就有纸和笔,精灵坐下来替我写词儿。我在旁边瞧着他。我忽然想伊敏是不是也做过同样的动作,偏着头,胳膊枕着桃花心木的桌子,头发拂在信纸上。我就这么想着,有点儿走神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精灵很吃惊的瞪着我。

“利文德尔的精灵做了什么让孤山的矮人阁下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为什么客人的眼里会有泪水?”

泪水?

我眨了眨眼,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挣脱了出来,滑进了我的胡子。我有些发慌,不是为着这泪水,也不是因为一个精灵看见了这泪水,而是我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觉着这滴眼泪早在几个月前就该流出来了,它该出现在欧洛告诉我坏消息的时候,该出现在我从孤山出发的时候,可它没有。它偏偏挑了这当儿,这么个无干紧要的场合,这么个无干紧要的时候,在这么个无干紧要的人面前。

我现在就想起了那首歌。

我会唱。我挺不容易才记住那调调。我就小声唱了。没人会听到,这里有瀑布呢。

花园.我美丽的花园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水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这里茂密的清草在向你频颠点头
当苹果滚落在草地上时
你会将你的目光跟踪它
你会用你的脸庞亲昵它

花园,我美丽的花园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水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您总唱精灵的歌,是因为你们矮人没有自己的歌吗?”

我吓得跳了起来。后面那个瀑布太吵了,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人来了。当我看明白是谁的时候,我忽然不能动弹了。我象是又回到了那些古里古怪的梦里头。这是伊敏?这不是伊敏?梦里头的伊敏不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他是伊敏,我遇上他的时候还没做梦呢!如果他不是伊敏,为什么他在梦里头出现的时候我会觉着他是伊敏?为什么我叫他伊敏他会答应?更不对劲儿的是,伊敏不是已经死了?

我的脑子里一团糟。我从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该从哪里想起。我瞪着那张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头出现的脸,我忽然觉得我做的那些梦他全知道!他会觉得我蠢极了,他会告诉所有的精灵,他们都会来笑话我!
 
这个念头好象一个又快又使劲儿的拳头一下子把我给打倒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失败过。我只想撒腿就跑。如果我能把那双该死的脚移动一丁点儿的话。

“我的样子吓到您了吗,矮人阁下?”精灵开口了。

什么话!一个矮人怎么会被一个精灵吓到!

我以为我就这么回答他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我。“您的样子看上去很吓人。您没事吧?”

我啥事儿也没有,你快走吧。

这句话在我心里吼得挺大声,我以为它也从我的嘴里喊出来了。

他站在那儿好象是笑了,又好象没有。

“这是什么……”

他看着我左边的肩膀。

我挺高兴有东西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我也转头看看自己的左肩膀。

那里粘着一片曼迪奈尔的花瓣。

和他一样,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儿。利文德尔虽然也是精灵居住的地方,但这里没有曼迪奈尔。

我想把它拿下来,我的右手刚一动,精灵就喊:“别动。”

我竟然真的就没动。

他走了过来。他伸出了手。那只小手擦过我的胡子,只一停,又收了回去。花瓣已经在他的手上了。

他的动作挺灵巧,他的手指甚至没有碰到我的锁子甲。

“您的手会弄伤它的。”和他这句令人恼火的话刚好相反的是他的表情,他在微笑,不是冲着我。

我的手会碰伤它?它没准儿就是从我种的那棵树上落下来的!我的手会碰伤它!

“您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他问我。听那口气,好象在对小偷啊盗贼啊什么的说话。

“这和您没关系。”我气,“只要有风,曼迪奈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和您没关系。”

他的眼神儿都变了。

“您知道曼迪奈尔?”

“可不是。”

“谁告诉您的?”

“和您有关系吗?”

“既然您知道曼迪奈尔的名字,就该知道这是黑森林的树。它不在黑森林以外的地方生长。”

“哈哈!”

“您笑什么?”

“难不成连笑声也不能在黑森林以外的地方出现?”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有什么人偷偷进入黑森林。那会让我担心失去黑森林的宁静。”

“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也许和您有关系,只要您告诉我,为什么曼迪奈尔的花瓣会出现在您身上。”

“这问题我刚才答过了,您也听见了。”

“可您并没有告诉我您为什么会知道曼迪奈尔。”

“您打算逼我吗?”

他不作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当然,如果您不愿意告诉我,您可以选择拒绝。”

我可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我。他的沉默令我觉得自己伤害到他了。这令我兴奋,又让我厌倦。归根到底让我挺害臊的。因为我觉得有理的是他,不讲理的是我。

可一个矮人干嘛要和一个精灵讲理。

***

黎明时我向窗外了望,
见那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精灵噼噼啪啪的鼓掌。“吉穆利,你唱得好极了!”

伊敏非得让我唱一唱歌儿。他说我的嗓子挺好,特别是什么低音。

这时我们坐在曼迪奈尔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已经长得挺大了,朝下看的时候,它的叶子把地面遮了个严严实实。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树上。一定不是我自己爬上去的。你这辈子也休想见到一个矮人爬树。我们俩,我和伊敏,并排坐着,风起来的时候,他的头发能拂到我脸上。我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好象我一站起来就能把天空给穿个窟窿。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伊敏在教我唱歌儿。

“嗳,吉穆利,棒极了,你学得可真快。”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尽管我觉着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什么歌儿一听就能唱。

“你听……你听到什么了吗?”

他拿右手在他的尖耳朵旁边做了个手势。我也做了个同样的动作,把脖子拧拧朝他听着的方向使劲儿听。

噢……有的,一点点……那是什么声音来的?似乎是河水流淌的声音,又不太象,一下子很响,慢慢的就没了,然后又是一下子。
 
25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看呀……快看呀吉穆利!”精灵的声音快活极了。

我向他的小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远远的,山谷的边缘有一大块蓝色的东西,看上去象是天空,再仔细瞧瞧,它在天空下头,它是动着的。它象是什么人的血管,蓝色的血在那里一下子一下子的涌动着。好象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着它,它朝这边过来了,越来越近。我开始听到轰鸣声。起风了。

“你见过大海吗……吉穆利……你见过大海吗……”

精灵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轻轻的响起来。我转过头,他正看着我。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里又闪又跳。光线从他蓝色的眼睛里一直射到我的眼里。

风越来越急。大地在轰响着,巨大的树在猛烈的阳光里吵闹、晃动,冰凉的水沫已经打到我的脸上了。

这时精灵说了一句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清。

“什么?你说什么?”

我冲着他大声吼。可我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我浑身都湿了,头发胡子都往下滴水,水是咸的。风很大,我努力张开眼睛,看到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蓝色。

“你知道吗,吉穆利……我们的心灵是有翅膀的,会在睡梦中飞翔……”

醒来的时候,我似乎听到这句话在屋子里回响。

吃早饭的时候,我问表兄有没有看见过海。表兄先是把一口茶都喷到我的衣服上,接着就抱怨开了。

“看海?吉穆利?看海?我真没想到会从一个矮人嘴里听到这个该死的词儿!一定是精灵的床把你的脑袋睡糊涂了!那些该死的精灵!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去灰港瞧瞧那些该死的精灵是怎么夹着尾巴灰溜溜的滚出中土的。哼,现在让他们乐吧,中土迟早全得归我们矮人!我得把利文德尔这鬼地方好好改建改建,修几座大山门,凿几个大山洞,挖几条大水渠,把地下城造得美美的,省得你们老是念叨什么莫利亚山洞。这个大门我预备用云石雕花其实花岗岩也不错……”

我不过问了他一句……

后来召集开会的铃声响了。要不然他还会把他的利文德尔改建计划讲个没完没了。

会是在露天开的,这又让表兄抱怨个没完,他说没有大厅大餐桌大吊灯大盘烤肉大壶麦芽酒就不能叫开会。这不能怪他,在孤山,我们要是说开会,那就是准备大吃大喝的开宴会来着。

埃尔隆德老爷坐在我对面。我看不出他有多大,老爹说他早就上年纪了。可他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老爹说精灵的年纪都挺大的,包括从黑林子来的那几个。他说吝啬鬼瑟兰迪尔的儿子足足有两千岁还是三千岁了,这我可不信。他们连一根皱纹也没有,怎么瞧也不超过九十岁,什么两千岁三千岁,准是他们拿出来吓唬人的。我有点儿怕埃尔隆德老爷,其实他挺和气的,总是笑着和我说话。但我觉着他的眼睛里头有什么除了从他那里之外在任何人的眼睛里都看不到的东西。他的眼里总是闪着光,那不是普通人或者普通精灵的眼光,我想大概神的眼神就是这样。第一次碰到他的视线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战栗透过我的脊梁。

格洛芬德尔也在。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和这里所有的精灵都不一样。在利文德尔最管事儿的就是他,所以我老是能见到他在峡谷里头跑来跑去。听说他很厉害,这我能感觉到,瞧他跑来跑去的时候多利索!我顶不想遇见他,每回远远的看到他的金头发我就往回躲,总也躲不掉。刚转过头他就到我面前了。

“喂,小矮人,你怎么老躲着我?瞧你那眉头,再皱下去可就解不开了。和哪个精灵闹别扭了?”

这就是我不想和他照面的原因!他老是这么和我讲话,好象我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孩儿!糟透了的是,在他面前我真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孩儿!

现在他倒是挺严肃的在和旁边的埃雷斯特说话。埃雷斯特旁边有个没见过的银头发精灵,老爹说他从灰港来,是大人物瑟丹的使者。听到灰港的时候我多看了他两眼,我想瞧瞧住在海边的精灵和别的精灵有什么不同。可我刚瞧他两眼他就察觉了,老大不客气的瞪了我一眼。

看来银头发精灵的脾气都挺大。真庆幸不是吝啬鬼瑟兰迪尔要开这个会。我想没准儿就是因为他要讨住宿费和伙食费,大家才绕那么远到利文德尔而不是黑林子开会。
 
弗鲁多和甘道夫老爷坐在最边儿上,在埃尔隆德身边。我是头一回见到弗鲁多。他个儿真矮,大概是因为刚刚养好了伤,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在脸上。他看起来真是又苍白又单薄,尤其是坐在高大的甘道夫老爷身边的时候,我真担心甘道夫老爷跺跺脚就会把他从椅子上震下来。

杜内丹人坐在角落里,先前我见过他了。这家伙神神秘秘的,听老爹说他喜欢四处乱蹿,而且来头不小。他骨头挺粗壮,胡子拉碴的瘦脸是那种游侠才有的苍白色。他总是愁眉苦脸的,让人一瞧就知道他有挺多心事。

另一个大人族我没见过,看起来他好象刚刚才到。他一定赶了不少路,看起来真是脏极了也累极了。不过他膝盖上的那个大号角真是棒极了,开完会一定要过来瞧瞧。

我好象忘了什么人……噢,是黑森林的三个精灵。

他们在我们的右边坐着,我的位置和他们的位置在一条线上,除非转过脑袋,不然我压根儿看不见他们。

埃尔隆德老爷向大伙儿介绍了弗鲁多和那个叫波罗米尔的大人族,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老爹抢着先讲了黑骑士来过的事儿,我知道他是怕听别人讲话时打瞌睡就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讲了,所以得头一个讲。老爹私下里对我说精灵和大人族都挺爱开会,开会的时候讲起来就没个完,他们觉得这样轮着讲话有趣极了。这话说得没错,接下来轮到埃尔隆德老爷自己讲话,他讲的是魔戒在第二纪中被打造出来的事儿,我瞧他差不多也讲了第二纪那么长的时间。只有听到魔多黑门前的达哥拉之战时我来了精神。原来那个了不起的精灵吉尔·加拉德是这么死的。中间那个波罗米尔还不停的插嘴。不过他提到他做了一个梦,就是因为那个梦他才到利文德尔来的。听到他也做奇怪的梦我挺高兴,立刻就觉得他亲近了起来。他差点儿就和杜内丹吵起来了,之前我就听表兄说大人族总是互相看不顺眼,谁也不服气谁。

他们没吵起来是因为那个精灵。原来他真是吝啬鬼瑟兰迪尔的儿子。一个精灵王子,名字对矮人来说太拗口了,叫什么莱戈拉斯。虽然不干他什么事儿,他还是抢着站起来揭穿了杜内丹人的身份。代因伯伯说得没错儿,精灵就是喜欢教训人。

“他是阿拉贡,”他说,“阿拉桑的儿子。”

我不知道阿拉桑的儿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反正波罗米尔被吓得不轻。

“他是……伊西尔多的后裔?”

“也是刚铎的国王。”精灵说,“他高贵的血统应该接受您的尊敬而不是您无知的轻蔑。”

我弄不懂他干嘛一直盯着波罗米尔。他那眼神儿可够冷的。就象他昨天盯着我的时候一样。真够讨厌的。我也弄不懂波罗米尔干嘛不象对杜内丹人那样跟他吵。他嘀咕着什么“刚铎没有国王,刚铎不需要国王”就坐回去了。

接下来弗鲁多把那枚戒指拿出来让大伙儿看看。真是个不错的小玩意儿,虽然没什么装饰,但看得出手工挺不错。刚才埃尔隆德老爷说这枚戒指是索隆自己打的,他倒真有门好手艺。

大伙儿都被这枚戒指吸引住了,老半天没人说话。我瞟了精灵一眼,他也盯着那戒指看,但他的眼神儿和别人不大一样,至少不象波罗米尔和我表兄,波罗米尔那双浑浊的红眼睛都快粘在戒指上了,我表兄也差不多。精灵看着那戒指,就象看着什么不相干的东西。就象他刚才看着波罗米尔。就象他昨天看着我。

我以为看过了戒指就可以吃午饭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朝四周瞧了瞧,看到比尔博老爷也在他的椅子上使劲儿乱动。我想他大概也饿坏了。可他们还有那么多人没讲过话呢。比尔博老爷自己就没讲。我就听着阿拉贡发了顿牢骚,比尔博老爷讲了个他怎么得到戒指的小故事,然后是弗鲁多老爷,他的故事最有趣儿,我整个儿都听下来了,所以接下来甘道夫老爷讲他怎么去抓一个小怪物的时候,我又走神儿了,盘算着午餐能吃上些什么好的。

让我回过神儿来的又是那个精灵的声音。

“糟糕,糟糕,”我听到他说。这次他没站起来,我不敢探头出去看他。“给诸位带来坏消息我十分报歉。我以为这不过是个不太好的消息,但直到刚刚我才知道这有多糟糕。斯美戈尔,也就是诸位口中的古鲁姆,已经逃出了我们的掌握。”
 
“逃出去?”我真高兴阿拉贡冲他吼,“这真是个坏消息!恐怕这都是我们的错。瑟兰迪尔的精灵怎么会辜负他人的托付?”

“这并非因为我们的疏忽。”精灵一点儿也不客气。我还以为他对这个杜内丹人挺不错哩。他刚才不是帮他说话来着?

或者,他根本就谁也不帮。他只是讲他认为应该讲出来的话。他让波罗米尔尊敬阿拉贡,因为阿拉贡是刚铎的国王,那波罗米尔是他的部下,部下当然应该尊敬国王,所以波罗米尔也得尊敬阿拉贡。而他,一个有着自己的领土和臣民的精灵王子,是谈不上对人类的国王有什么尊敬的。

精灵继续说:“让古鲁姆逃脱或许和我们的善良待人有关,而且,我们怀疑它得到了外人的帮助,他们对我们知之甚详。在甘道夫的要求下,我们日夜监视这只生物,即使我们非常疲倦也不敢松懈。甘道夫还特别交代我们,他或许是治得好的,我们又不忍心让他终日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洞中;这可能会让他恢复原先的习惯。”

“你们对我可就没那么好了,”我老爹大声咕哝。他准是想起了当年的事儿。

“别这样!”甘道夫老爷说:“亲爱的格洛因,不要这么耿耿于怀。当年是个天大的误会,你们之间应该早就误会冰释了吧!如果在此又重复当年精灵和矮人的旧怨,那这次会议不如解散好了。”
老爹一直都很听甘道夫老爷的话,他站起来朝精灵的方向鞠了一躬。精灵还了礼,继续说:“在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领著古鲁姆在森林里面散步。有一株离群甚远的大树是他最喜欢攀爬的地方,我们经常会让他爬到树顶,感受那自由吹拂的空气;但我们随时都会在树下安排一名守卫。有一天,他爬了上去,却拒绝再爬下来,而我们的守卫又不想要跟著爬上去。古鲁姆手脚并用的攀爬能力十分惊人,连我们都比不上,因此,守卫继续在树下站岗,等待他下来。就在那无星无月的一天晚上,半兽人悄无声息地攻击了我们,不久之后我们就将他们击退了。虽然他们人数众多、骁勇善战,但森林可是我们的故乡,他们只惯于在山中行动。当战斗结束时,我们发现古鲁姆逃跑了。他的守卫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虏了。就我看来,这场攻击就是为了拯救他而来,而他也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但我们猜不出来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古鲁姆非常狡猾,索隆的爪牙又遍布各地,这之中必定有关联……”

当我明白过来他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奇怪的战栗从我的头顶传到了我的脚尖。我觉得有人朝我泼了一大盆冰水,我的心跳都快被冻住了。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涂染在草叶和树杆上的怕人的血迹和那些残缺的尸体。突然间,火烧似的疼痛涌满了我的眼眶。原来那些都是真的。

我忽然恨起那个精灵来。我为着这战栗而恨他,为着这疼痛而恨他,更为着他的话真正的结束了伊敏的生命而恨他——想到这里我简直坐不下去了。原来我一直当伊敏还活着,我压根儿就没当他死了,不管是在梦里头还是不在梦里头,我当他和我一样快快活活的活着。在我活着的一百多年里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从心里感到一种没法说的厌烦,与其说是厌烦,倒不如说是接近于愤怒。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更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我象讨厌那个精灵那样讨厌我自己,恨不得把自己切成碎片,把碎片再切成碎片丢进末日火山里去。

他的话已经讲完了。后来讲了些什么我全没听到,我朝他坐着的方向瞪了一眼。对我来说他不再是个普通的精灵,这倒不是因为他是黑林子的王子。而是因为就在刚才,他成了我秘密的一部分。那是我最宝贵的秘密,它令我幸福,也同样令我羞耻。

接下来轮到甘道夫老爷讲萨茹曼的叛变,他们从前是一伙儿的,现在不是了。萨茹曼去帮助索隆。这下麻烦大了,大家都这么说。接下来大人物们开始讨论该拿那戒指怎么办,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不成。我对那戒指不大知道,除了来利文德尔也没怎么出过门,他们提到的那些人和那些地名我全不知道。精灵也没开口。大概他也很少出门儿。波罗米尔想拿戒指来对付索隆,在我看来这主意挺好,但埃尔隆德老爷和甘道夫老爷都说不好。我想他们大概是对的,因为这儿没人比他们更聪明了,但是波罗米尔好象不这么看,听到埃尔隆德老爷说要把魔戒送到莫多扔进末日火山的时候他就开始一个劲儿的叨叨,说什么毒气啊沼泽啊索隆的巨眼啊。看样子他去过莫多,一提起那儿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虽然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挺象个胆小鬼,但我没觉得他可笑。想起黑骑士到孤山去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的脸就跟火炉子烤过似的。我想他这个时候就跟我那个时候一样。

但是有个人就是看别人不顺眼。

“埃尔隆德刚才说的话你都没有听见吗?”站起来的是那个刚才一直不开口的精灵王子。他又拿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在波罗米尔身上,“魔戒必须销毁。”他继续说,那种硬梆梆的口气,掉在地上都能砸出个坑来。

“我想你一定以为自己是接受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我猛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一声吼一定吓了我老爹和表兄一跳。

精灵的眼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子就移开了。那么短,我简直不觉得他看见了我。

波罗米尔也吼了起来:“要是失败了怎么办?要是索隆夺回了他的魔戒怎么办?”

精灵又不开口了。象是他要说的已经说完,就算别人听不明白他没心思解释了。没准儿他还在心头骂我们是蠢蛋。

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了,我瞪着眼睛冲他吼:“总之戒指绝对不能交给精灵!”

为什么不能交给精灵呢?我为什么要冲他吼呢?从孤山出发的头一个晚上我以为我已经不再讨厌精灵,就因为他们中的一个让我痛苦过,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场合生一个精灵的气呢?

我没法子完整的想起来那天开会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一直都在琢磨,一定有在我记忆不到的地方发生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并且有我的参与。

但我得承认我是故意吼那一嗓子的,因为我讨厌他那个样子。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以那种冷冰冰的态度来接受。那种冷冰冰比轻蔑更叫人受不了,就好象别人都不存在似的。 

  九

我这一嗓子好象拔掉了一个什么塞子,轰的一声,大伙儿全吵起来了。那两个黑林子的精灵最先跳起来。我瞧他俩原本想跳到我面前冲着我的耳朵嚷,但精灵一伸手就把他俩给拦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得说实话,我得承认从他的表情里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以为他会恨我,至少会讨厌我,就算不冲我骂上两句,也会瞪我两眼。因为我刚才和他作对,冲他大喊大叫。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要是他瞪我,我能瞪得比他还凶,要是他骂我,我的嗓门准比他大,可他只是看了看我,也许只是朝我这个方向看了看,而我刚巧就站在那儿。他这么干比瞪我骂我还招人讨厌,因为他什么都不干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那个两精灵在他身后又跳又闹的,他一直拦着他们,自己什么也不说,也不让别人住嘴。所有的人都吵作一团,我好象也在冲着什么人大叫,但我到底对着谁说了些什么我压根儿也不知道。我只感到表兄的唾沫星子不停的溅到我的脸上,他终于逮着个机会可以当着精灵的面痛痛快快的骂精灵了。没准儿我也骂精灵了。我是骂精灵了,我是故意骂他们的。我讨厌他那副样子,别人的满脸通红,指手划脚,波罗米尔连筋都爆起来了,可他还是一副不关他事的样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那眼神儿简直象堵墙,不管是谁冲他说了些什么,碰上去就乒乒砰砰的全摔地上了。

我看到甘道夫老爷站在角落里叹气,他好象说了句什么,太吵了我听不清,但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悲伤极了。埃尔隆德老爷好象很头痛的样子摸着他的额角,如果他真象老爹说的那样活了几千年,他一定觉得我们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儿。

可怜的弗鲁多一定是吓坏了,他一直缩在他那张大椅子上。这些人个个都有他两倍高,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我觉得黑骑士也没那么可怕了,要知道刚才他们还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看上去都挺高贵挺和气,要是让他们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准抵赖说那不是他们。(吉穆利啊,好象这场骂战是你挑起的哦,而且你也有份吵耶……)

精灵还是什么也没说。他们三个黑林子来的站在一块儿,他在前头拦着另外两个。他们和其他人之间总隔着两斧头那么远,好象别人被他那眼神儿一瞪就都不敢靠过去了,但他又不是要瞪谁,他象是把大伙儿都忘掉了,只是把视线牢牢的留在那个方向而已。我一下子觉得没劲儿透了,所以我的火气更大了。

这时弗鲁多站起来了,他说他愿意把那戒指带到末日火山去,他还说他不知道到那儿该怎么走。我虽然不大明白为什么他说他要带戒指大伙儿就不吵了,要知道他看上去简直就不堪一击,这儿随便一个什么人冲他使劲儿吹口气都会让他站不稳,但他的勇气真是没得说。甘道夫老爷笑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但我就是觉着他笑得挺坏挺得意的。他还冲埃尔隆德老爷使眼色,他们俩一定凑在一块儿计划过什么事儿,因为埃尔隆德老爷也跟着他笑,不过他知道大家都在等他拿主意,不敢使劲儿笑,就把笑从嘴边都挤到眼睛里去了,不知道别人看到了没。

“这个任务本来就该属于你,弗鲁多。”埃尔隆德老爷说,“如果你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就没人会知道了。”

阿拉贡朝弗鲁多走过去,向他行礼。他必须得半跪下来才能跟霍比特人说话。

“如果可以用生命来捍卫你,我在所不辞。”

我看小弗鲁多有点儿手忙脚乱了。如果忽然有人对您说他愿意为你献出生命什么的,您也会吓一跳。

我看到埃尔隆德大人朝精灵的方向看,我也朝那儿看。

精灵果然开口了。他要说了。他说:

“请带上我的弓箭。”

他的口气平平淡淡的,好象弗鲁多只不过是要去树林子里遛个弯儿或者是打个猎要他陪着去。波罗米尔刚才毒气啊沼泽啊讲了半天,好象一点儿也没有吓着他。这也难怪,表兄总说他们住的那个黑林子比莫都更阴森,吝啬鬼瑟兰迪尔比索隆可怕上百倍。我老爹同意他后头那个说法,但他觉得把“可怕”改成“讨厌”更合适,他可不会承认自己怕吝啬鬼瑟兰迪尔。
 
  
  
  作者: 大师Ireth     2005-1-26 14:17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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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有个想法忽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打了个冷战。我觉得数不清的不吉利刺得我的脊梁骨生痛,我的心脏在忽然间砰砰直跳到了我没法子忍受的地步,握着斧子的手哆哆嗦嗦的抖了起来。我想说什么,但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时我看到了表兄,他的眼睛在发光,他向前跨了一步,好象要说什么了。

“还有我的利斧!”

抢着说出来的是我。我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我的耳朵里全是砰砰的心跳。

后腰被人狠狠的打了一下,痛得我真咧嘴。抱歉了表兄,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想我不得不这么做。

“刚铎愿助你一臂之力。”波罗米尔也说了。他不大情愿的朝弗鲁多走过去。

精灵已经站到弗鲁多左边去了,另边站着阿拉贡。停了那么一下子,我朝弗鲁多小跑了过去,抢在波罗米尔的前头,挤到精灵身边。

精灵看着我。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回敬了他一眼。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一点儿笑意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因为他一下子就把脸转开了。

哼,你尽管摆出那张臭脸吧,去末日火山的路还长着呢,看你能自个儿臭多久。

想到这个我就没那么紧张了。

然后从会场的角落里跑出了很多霍比特小伙,还说是秘密会议呢,真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他们全吵着要去莫都,好象那是个顶好玩儿的地方。我忍不住又瞧了瞧波罗米尔。

埃尔隆德老爷和甘道夫老爷同意霍比特小伙跟我们一块儿上路,他们俩原本好象想让格洛芬德尔和埃尔隆德老爷的儿子和我们一块儿去。一想到格洛芬德尔我就打了个冷战,我真想不出除了利文德尔的精灵还有谁能受得了他那性子,所以他最好一辈子呆在利文德尔哪儿也别去。埃尔隆德老爷的两个儿子我没见过,听说他们总是在外头和半兽人打仗来着。说到帮手他们当然比霍比特小伙强多了,可一想到队伍里有三个精灵我就受不了,再说,霍比特小伙都挺逗人,那个叫山姆的做饭也有一手,既然要走那么长的路,干嘛不跟他们走?

***

当埃尔隆德老爷大声宣布我们是护戒使者的时候,我高兴坏了,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吃午饭了。老实说我对莫都不比那些个霍比特小伙知道多少。我们都知道莫都很吓人,但我们可想不出那个吓人到底长什么样。

埃尔隆德老爷派出了他的手下去探听情况,老爹和表兄也跟着他们走了。老爹把他那条银腰带给了我,我知道那腰带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因为那是梭林伯伯留给他的。我想他大概认为再也见不到我了。我没什么好留给老爹的,就写了封信让老爹带给欧洛。我老爹不知道我会写信,“噢,吉穆利,我开始怀疑这些年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他说:“既然你连写信都会,去莫都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让矮人去扔掉一枚戒指总比让他们写信容易。”

我在信里面对欧洛说,如果我回不去,床下的那些东西全都留给他。我让他以后在外头闲逛的时候要想着我的曼迪奈尔,要常常回去看看它。其实他不用这么惦记它,因为它已经长大了,不再象从前那样需要人照管,而且有海心桐陪它,我想就算我回不去,它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

表兄好几天都不理我。我也不理他。我看他压根儿就没他自己说的那样讨厌精灵,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没摊上精灵派给的事儿而生我的气。从小他就比我厉害,要是有一样东西是他想要我也想要,我准抢不过他。但这一回我终于赢了他。嗬嗬,我觉得赢了他这个说法挺可笑的,那个谁说,在这样的年头,能活下来的人就是胜利者。他活着,如果索隆没能抢回戒指,他还能一直快快活活的活下去。而我也许就快死了。即使最后戒指被扔进了末日火山,那个人也不一定就是我。

精灵王子的两个随从也回了黑林子,不过这儿到处都是精灵。有时候我看到他和格洛芬德尔在一起,格洛芬德尔不在的时候,他也和别的精灵在一起。霍比特人也喜欢扎堆儿,几个霍比特小伙每晚都去比尔博老爷那儿听故事唱歌儿,要不就是忙活他们的六顿饭。我看再这么下去他们准得把自己答应过埃尔隆德老爷什么全忘光了。
 
没人和我在一起。

我开始想念表兄了。他走的时候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很用力的抱了我。他走的时候没回头,我想他没准儿还有点舍不得我。

我还是会梦见伊敏,但我醒过来的时候却常常不记得我们做过什么。他在梦里头始终都是那个叫什么莱戈拉斯的精灵的模样。我想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而且在梦里头的时候我从不怀疑伊敏不是伊敏而是别人。这么说吧,在有关伊敏的梦里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莱戈拉斯。那张脸就是伊敏的脸,那个精灵就是伊敏。但每当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利文德尔,站到露台上说不定就能看到那个什么莱戈拉斯,这个问题就开始让我头痛。
我真希望欧洛能够在这儿,我希望在我脑子糊涂的时候,能有个人来告诉我答案。不知道答案也没什么,和我说说话就成。

***

十一

埃尔隆德老爷派出去的探子们都回来了。他们个个都有一大堆消息,但我什么也没记住,也没那个记住的必要。我只要跟着甘道夫老爷或者阿拉贡往前走就行了。他们是头儿。

今天晚上又有宴会。从前我可不知道精灵对吃吃喝喝这事儿这么上瘾。不过想想,要是他们真能活上几千年,不吃吃喝喝来打发日子可真够难熬的。我实在是记不清这到底是到利文德尔以后的第几次宴会,但我想,这准是最后一次,因为我们明天就得出发了。

我还是独个儿坐在一边吃。霍比特小伙山姆过来和我聊了几句,他对烤肉挺有研究,我们刚刚聊到火候他就被弗鲁多叫走了。他们俩感情挺好,让我想起我的老欧洛。不知他换了山洞没有,又在哪儿闲逛呢。上次那封信上忘了告诉他索隆的事儿,这年头还是在山洞里呆着哪儿也别去最安全。不过我想老爹会说的。

今天精灵们都没心思唱歌儿,宴会安静极了。摆上水果和点心的时候才有点儿热闹了,精灵霍比特人聊了起来,毕尔博老爷讲了个什么笑话,惹得大家都笑了。真是奇怪,那么多精灵一起笑的时候,宴会厅里的蜡烛就好象熄灭了一样,但屋子里却更亮堂了。

我没吃多少东西。我得承认我有点儿紧张。我就要一个人上路了。我走出了宴会厅,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一会儿。

利文德尔的夜晚并不黑,穿过那些精巧的回廊和窗户的烛光好象有了很多颜色和形状,真是好看极了。我走着,看着自己的影子一会儿出来,一会儿消失掉,一会儿是完整的一个,一会儿又被什么别的影子弄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没有歌声,只有响水河在哗哗的流着,我觉着心里空荡荡的,象是这些灯啊影子啊树啊水啊都和我生疏了,象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把什么东西给丢了。我停下来,叹了口气。

“格洛因的儿子吉穆利。”

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是埃尔隆德老爷,他站在离河岸很近的一个露台上。他不是一个人。他旁边站着精灵。就是那个叫什么莱戈拉斯的。

“对中土来说,到处都笼罩在索隆的阴影中,利文德尔也不例外,但是这并不足以使我们恐惧和悲哀。”

原来他以为我在害怕。我没生气。他那双和气的灰色眼睛让我没法子生他的气。

我向他行了个礼。

“不,尊贵的精灵王,令我苦恼的并不是您所说的悲哀和恐惧。”

“是吗……”他笑了。他的样子告诉我对我的回答他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

他招手叫我过去。

“你瞧,吉穆利,”他向天空指了指。

我抬头向上看。天空不是黑色的,是深蓝色的。天气很好,猎户之月星座发着明亮的白光。我仰着脸的时候,夜风凉飕飕的从脸上跑过去,那感觉很舒坦,也很熟悉。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感受过。

“吉穆利,”过了好一会儿埃尔隆德老爷才开口。我想他把我叫过来就是想和我说点儿什么。他的灰色眼睛看着我。

“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它那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他说。

寂寞?

这个词儿好象几个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又好象是计划了很久的坏主意一下子被揭穿了,我恨不得转身就跑!不管到哪儿,总之是没有精灵的地方就成!
 我不敢再瞧他,但我好象被施了什么法术,怎么也脱不开他的眼睛。那双灰色的眼睛真是温柔极了。

他的手轻轻的放到我的肩膀上。

“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可是向那里你不能带进来一个人。要好好对待那些令你觉得陌生的人,不要用你的生疏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粗暴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诚挚的谐和,这种谐和,任凭你自己将来怎么转变,都无须更改。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避免去伤害那些他们互相赠予的爱,即使那些爱不了解你,也不为你所了解,但终究是在爱着,温暖着人们。不要向他们问计,也不要计较了解,你要信任在这爱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种幸福,无须脱离这个幸福才能扩大你的世界。”

他向露台外伸出手,仿佛是在向什么看不见的人介绍我。

“如果你无法从周围的人那里找到谐和,你就试着与物接近,它们不会遗弃你。还有夜,还有风,那些吹过树林,掠过田野的风,象现在这一刻的风。在物中间,在自然里,一切都充满了你可以分担的事。”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着。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托了起来,就浮在我周围的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听到了从遥远的大海边传回来的涛声。那片梦里的大海。伊敏带来的大海。

“我想一个矮人不会明白您所说的,尊贵的埃尔隆德。”

又是那该死的精灵!他怎么老是和我过不去!(好象是你一直在和人家过不去耶……)就算我听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很努力的在装作听得明白了?再说了,我明不明白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这并不重要,”埃尔隆德老爷说,“没有比从别人那里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到一个人的成长,莱戈拉斯,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只有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才能回答。所以——”他停了下来,看了看我,“让我们的矮人朋友静静的从他自己的未来中成长起来吧。”

精灵行了个礼。

“尊贵的精灵王,请您原谅我的莽撞与无知。”

埃尔隆德老爷笑了起来:“请代我陪伴我们尊贵的矮人朋友说说话。在我们因为彼此投契而谈笑风声的时候,别忘了我们孤独的矮人朋友也有权分享利文德尔的喜悦与热情。”

精灵向他低头致意。

“我很乐意,尊贵的埃尔隆德。”

***

十二

埃尔隆德老爷一走那精灵就不理我了。他也不走开,也不叫我走,就呆在那儿不说话。他的眼睛看向黑夜里,但我不知道他那么专心到底在看什么。精灵到了晚上都会发光,那是一种挺奇怪的光,只能把他们自个儿照亮。我挺不愿意承认,不过在夜里他们看起来真的就跟一颗一颗的宝石一样。有时候他们会聚在在林子里唱歌,从远处看过去,黑漆漆的林子里一闪一闪的都是精灵,就跟天上的星空一样,好看得让人没法子呼吸。

现在在利文德尔,只有这个精灵的头发是银色的。这个银头发的精灵就站在我旁边,从头到脚都在发着光。周围的东西都被夜色遮挡让人看不清它们的样子,而黑暗独独能显出这个精灵的形体。

大概是因为那光亮朦朦胧胧的关系,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他的脸不再是硬邦邦的了。他眼睛那儿的冰化了,有什么让人看了心里暖和的东西打那儿扩散了开去。

我忽然觉得他不那么讨厌了。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愿意呆在那儿。和他在一起。

“你听……”他忽然开口了。“你听到什么了吗……”他拿右手在耳朵边做了个手势。

我呆了一呆。好象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做过同样的一个动作。我忽然怎么也想不起那是谁。

我听了听,除了水声和一点点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哗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听什么?”我说,“今晚连你们精灵也没心思唱歌儿。”

精灵竖起一根手指。“嘘……”他说。他晃动着他的手指。

“听听这片沉寂。精灵们的歌声,有时候也会被这样迷人的宁静而诱惑啊……”

我真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的蓝眼睛在利文德尔的夜色里闪闪发亮,好象蓝天只不过是他眼睛的反光。 
  
  十三

我们是在晚上出发的。因为埃尔隆德老爷说这样比较安全。这一天的天气真是糟透了。昨天还暖暖的,后半夜就起风了,天亮的时候我看到天上全是灰色的云。风吹得树干呜呜直响,好象冬天在一个晚上就到来了。

在这样的天气出发谁也没法子高兴。埃尔隆德老爷关于黑骑士的提醒更是让人心头沉甸甸。利文德尔的精灵们给我们拿来了过冬的衣服,我真高兴他们知道我穿多大号。毕尔博老爷一个个的帮霍比特小伙穿上衣服,看上去难过极了。轮到小弗鲁多的时候,他搂着他好一会儿都不放手。让我想起了我老爹。

令我挺害臊的是埃尔隆德老爷替我系上了斗篷。那个时候我的样子一定蠢透了,我觉得自己的脑门儿全是汗,站在那儿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他弯下腰替我别领针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我想他的眼睛一定看到过很多我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可它们还是那样和气,但你也永远也别想打扰到那双眼睛的安宁。

“格洛因的儿子吉穆利,”他说,“无论你会经由怎样的途径来度过你的人生,我确信它将穿过你成长的丝纶,在你一切经验、失望与欢悦的线索中成为最重要的一条。”

尽管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是高贵极了。

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比那个时候的埃尔隆德老爷更象王者的国王。

他也替精灵系上了斗篷。但他什么也没对他说。精灵拥抱了他一下,只是很轻的一下。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见,所以他们都在眼睛里笑了。

我们一个接一个的走出了大厅。最前头是甘道夫老爷,然后是阿拉贡和波罗米尔,四个霍比特小伙和马跟在他们后头。精灵走在最后,在我后头。

利文德尔的精灵站在阴影里看着我们。他们低声的说着些什么。我想那都是些祝福的话。

我们走上石桥的时候,听到响水河那头传来了歌声。我还以为他们不会唱歌儿了呢。

我不知道他们唱了些什么。但那曲子真是悲伤极了。我朝前头看,每个人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没人说话。

从我身后忽然传来了精灵的声音。

“请你记住,当惶惑的黎明,迎着阳光打开了它迷人的宫殿……”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大概只有我才能听得到。

他好象是在告诉我,那支歌儿在唱些什么。

我没着声,也没回头看他。他走在我后面,除了他的声音,我连一丁点儿脚步声也听不到。

  请你记住,当沉思的黑夜
  在它银色的纱幕下悄然流逝
  当你的心跳着回答欢乐的召唤
  当阴影请你沉入黄昏的梦幻
  你听,在森林深处
  有一个声音在悄声低语
  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各种命运
  逼得我与你终生永别
  当痛苦、流亡和无穷的岁月
  迫使这颗绝望的心枯萎
  请你想到我悲哀的感情,想到崇高的永诀
  当人们相爱时,分离与时间都不值一提
  只要我的心还跳动
  它永远对你说
  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在冰冷的地下
  我碎了的心永久睡去
  请你记住,当那孤寂的花
  在我的坟墓上缓缓开放。
  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但我不朽的灵魂
  却象一个忠诚的朋友来到你身边
  你听,在深夜里
  有一个声音在呻吟
  请你记住

那美妙的声音就这样伴着我一直走出了利文德尔。

***

十四

如果我没把埃尔隆德老爷和甘道夫老爷的意思弄错的话,我们这趟出远门应该是去毁掉那枚吓人的戒指。他们说没了那枚戒指,索隆就打不了胜仗,我们就能把他给干掉。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戒指没了索隆就会被干掉,就象我不明白索隆为什么非得要回那枚戒指不可,他没戒指那个什么白衣萨努曼不是一样站到他那边儿去了。博罗米尔被他打得够呛不说,满脑子坏水的小气鬼瑟兰迪尔不也吃了个哑巴亏嘛。他干嘛非得要回这枚戒指不可?

谁知道呢,没准儿,他比小气鬼瑟兰迪尔还要小气?

不管怎么样,既然连埃尔隆德老爷和甘道夫老爷都说只有毁掉这戒指才能消灭索隆,那就只有毁掉这戒指才能消灭他。这么说我们是在进行一次不得了的旅行,因为我们是要去拯救中土世界哪。我还从来没拯救过世界,好象我老爹和代因伯伯也没拯救过世界。我知道埃尔隆德老爷拯救过世界。我想如果他真能活上几千岁几万岁,碰上一两次拯救世界的事儿也不怎么稀罕。因为什么年头儿都会有坏人嘛。不过,说实话,我可没想过这事儿会轮上我。
 
这是在我们离开利文德尔三天后我忽然想到的。那个时候我们正走在一条很荒凉的路上。据说这是条没什么人知道的路。它挺平坦的,并不特别难走,但没有陡坡啊树林啊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儿,我可是被那些没遮没拦的大风刮得够呛,它们简直就象是砸在我们身上一样又冷又硬。更气人的是你还没法儿躲,因为它们到处都是。顺风的时候我们象是被什么人使劲儿抽着推着朝前走,这可一点也不省劲儿,你得用尽全身气力朝后头顶着它,要是你一松劲儿,准会一跟头摔到前面那个人身上。更多的时候是逆风,那滋味儿就象推着堵墙在前进。这下可轮到你当心你前面那家伙了,不定什么时候他没站稳,就一头砸在你怀里了。霍比特小伙皮平连着好几回都把他那硬脑袋撞到我的下巴上,要不是他个儿矮,遭殃的就该是我的鼻子了。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总之就是走着走着,我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儿了。我记得是我自己说要和弗鲁多一起去末日火山丢戒指的,为了这个表兄还生了我的气。可我不能肯定我那个时候是不是弄明白了丢戒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使劲儿想,想弄明白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可经过了两次休息,我能记起来的只有那个惹人厌的精灵。这么说我那个时候是在生他的气来着。是他先说他要跟着去的,然后我也说了。难道说我是只是因为和他赌气才抢了这个差事而不是因为什么消灭索隆的理由?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皮平的背影在前头摇晃,穿过他的头顶我能看到埋着头的阿拉贡和博罗米尔,还有走在最前头的甘道夫老爷的那顶尖帽子。他们是为了什么要跟弗鲁多一起走呢?

我知道这事儿是甘道夫老爷和埃尔隆德老爷的主意,所以既然埃尔隆德老爷分不开身,甘道夫老爷就得跟来看着我们别出什么乱子。阿拉贡是个什么王来着,好象连博罗米尔的国家原来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刚吃了索隆的败仗,为了不继续打败仗,他们也得跟上。弗鲁多是一定得去,霍比特小伙不愿意和他分开。精灵……精灵呢?

精灵为什么要去?要是他们真的象老爹说的那样爱活多久就活多久,还能坐船出海去什么只有他们才能去的地方,他们干嘛还要管索隆的事儿?听说他们那地儿连索隆也去不了。再说了,就算他们乐意呆在中土所以才帮手对付索隆,也用不着他这个王子自个儿出马啊。

也许他闷得发慌,想找点儿事做做?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表兄说得没错,精灵就是神神叨叨的。

我本来是想弄明白自己的问题,没想到一下子又多了一个弄不明白的问题。问题是如果我弄不明白精灵为什么要跟着来这个问题,我就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来这个问题。因为我想来想去都觉着是因为精灵要跟着来我才跟着来的,所以弄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跟着来就一定能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跟着来,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着来自然就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着来。难道要我回去告诉欧洛我是因为和精灵赌气才加入护戒使者的?我当然不是因为和精灵赌气才加入的。所以这个问题我一定得弄明白。路还长着呢,我迟早会弄明白。

好歹我还是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正在拯救世界。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什么事儿比拯救世界更大了吧,所以我觉着它应该是挺了不起的事儿,它应该很大,很宽,所有的人都应该觉得它才是重要的。它应该让我想到它就象飞上了天一样,从前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都应该象山谷里的云雾一样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可事实上我没这感觉。我知道在我们走着的这条小路以外的很多地方,人们的日子还是和平常一样。老克朗不会因为我去拯救世界就少卖一瓶酒,霍比特人也不会因为弗鲁多去拯救世界就一天只吃三顿。要是世界被我们拯救了就会和现在一样日子太平,没准儿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世界被我们拯救过了。想到这儿我就更糊涂了。“拯救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呢?如果连被我们拯救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被拯救了,那么是谁觉得世界应该被拯救,是谁决定了要由我们去拯救世界呢?
 
我得承认埃尔隆德老爷为我们送行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一种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感觉。有一瞬间我激动得发抖,我觉得那一刻庄严极了。但是现在,只有当我回想起那天埃尔隆德老爷的眼神时我才能感觉到一阵快活,一阵恐怖的快活。在那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能十分肯定自己这么干到底对不对。

我干嘛要想这些?我是个矮人啊!

***

十五

这该死的鬼天气终于过去了。

我觉着离开孤山有一个纪那么久了。有时候,当我听到从前曾经听到过的声音,或是闻到从前闻过的味儿的时候,立刻就能想起听到那个声音,闻到那股味儿时的情况来。可这种回想是那么的不牢靠,只要我抬头看到周围那些陌生的灌木啊山丘啊,那回想就象被一扇门“砰”的一声关在了外头,什么也不剩给我。

天晴了。空气舒服得好象什么都能融化在里头。我觉着那些关于孤山的事儿就象一块皮子,慢慢的在这日头底下发黄,翻毛,卷边儿。最后谁也认不出它是从前那块皮子了。

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休息。离开精灵的厨房好些天,总算有顿热的可以吃了。霍比特小伙对伙食可是一丁点儿也不马虎,这更加令我觉得当初埃尔隆德老爷同意他们和我们一块儿上路而不是和什么格洛芬德尔是非常英明而伟大的。要知道这些小家伙比十个精灵贵族还管用。撵跑几个黑骑士有什么了不得的,当你把肚子吃得饱饱的,浑身弄得暖暖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连索隆也能收拾掉。

吃过了饭我想四下里转转。甘道夫老爷一准儿不会答应,于是我就偷偷的溜开了一小会儿。大人族可不知道从这个山谷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三座山脉对我们矮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巴拉辛巴,西拉克西吉尔,庞都夏瑟。还有,凯萨督姆。

当狂风停止,云雾散开,迷雾山的雪峰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真奇怪,我反倒啥事儿也没有。记得头一回见到利文德尔的时候,我可是全身都抖个不停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感觉这事儿真是太奇怪了。我象是忽然到了一个别的什么地方,所有的神都住在这里,所有的奇迹都在这里创造出来。我觉着心里安静极了,四周也安静极了。好象整个中土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那些不顺心的事儿一下子全没了,连同关于孤山的记忆也变得模模糊糊,变得没什么可提的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爱这个有着巴拉辛巴、西拉克西吉尔和庞都夏瑟的世界了。在这儿不该有人打打杀杀。我得保护它。

我真想老欧洛或者我表兄也能在这儿。我又不想他们在这儿。当我独个儿在伟大的巴拉辛巴、西拉克西吉尔和庞都夏瑟脚下翻来覆去的琢磨这感觉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完整和幸福啊。

偷偷回到营地的时候,大伙儿都还没睡,他们谁也没发现我离开的事儿(汗,小吉,有眼力耳力超强的精灵GG在这里,你这份自信是从哪里飞来的啊……)。因为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休息,所以大伙儿都在干自己爱干的事儿——抽烟斗。霍比特人的烟草着实不赖,波罗米尔本来不想抽的,也被甘道夫老爷硬塞了一个烟斗在手里。他抽了两口眼神儿就变了,嗬嗬。山姆走过来分给我一些,我一直都把表兄做给我的烟斗带在身上。我填烟草的时候他问我:

“吉穆利,是不是所有的矮人都很讨厌精灵?”

我知道山姆对精灵喜欢得要命,但他忽然问这干嘛?

“呃……就算不是所有的矮人,也差不了多少。”

“你也讨厌他们?”

“呃……”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要是我说不讨厌,他一准会儿会问我十万个为什么,糟糕的是我全不知道答案。要是我说讨厌——
山姆看着我,等我的回答。他那副样子专心得让我觉着我就是造物主,创世神,还真叫人没法子说谎。

问题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到底讨厌不讨厌他们。弄不明白就干脆别想,我原本就是这么做的,可这个傻霍比特小伙偏偏还要提。

我忽然想起了精灵。拿眼朝四周一瞄,他不在。

“我……我当然也讨厌他们。那些该死的精灵,我可不会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我老爹的。”
 
这话我不敢对着山姆的眼睛讲。我把头转了开去,一眼就看见左面不远处的一棵冬青树上有个金色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有烟不抽有觉不睡好端端的跑那么高干嘛……精灵还真是爱现……”我嘀咕。

***

十六

“你刚才出去闲逛的时候甘道夫老爷生气了,本来他想亲自去把你拎回来——对不起吉穆利,可他就是这么说的,但莱戈拉斯说让他看(请读一声)着你就行了。所以他才站那么高。”山姆说,“他对你挺好的不是吗?”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脸上发烫的感觉。我知道山姆不想笑话我。他是个好小伙,我挺喜欢他。但他为什么非得告诉我这些?我有点儿恨上他了。比起刚才的羞愧来,这股子怨气可更让人恼火。

“哼,对我好?他是等着呆会儿笑话我呢!”

这话是我自个儿说的,但它刚一出口我就当它真是那么回事儿了。想到精灵的坏心眼我就气得要命,又不敢吭声,只好使劲儿跺脚。

“你怎么会这么想?莱戈拉斯不是那种人。我们是同伴呢。”可怜的山姆有点儿急了。

“谁跟他是同伴。我吉穆利只是去帮忙弗鲁多,是他硬要跟着来的。谁跟他是同伴来着。”

要是换了甘道夫老爷或者阿拉贡,一定要和我说上一大堆道理,让我没法子争上半句。可山姆就跟我一样对说道理这事儿不擅长。他急得直搓手,就是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好半天他才说:“吉穆利……既然大伙儿一块儿去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就应该团结……团结……就是别吵嘴。你也好,莱戈拉斯也好……我喜欢你们两个。你就……你们就别再斗了好不好?”

他这么说我我可不干。

“我哪有跟他斗?”

“你……你当然有……”山姆结结巴巴的说。我疑心我们的话被甘道夫老爷听见了,他好象在那儿笑。但他的脸没对着我们,对着阿拉贡。也许他只是刚巧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儿。

山姆继续说。

“你说他象个贼,说他是胆小鬼,还说他一定到不了莫多就会开溜。”

“这是我说的?”

“嗯……”

“那谁让他走路连一点声儿都不带?除了贼还有谁平时就这么走路的?你平时走路不带声儿?”

“我们霍比特人走起路来就是挺轻的……”

“可他走完了路连个脚印子也不留!那不是贼是什么?霍比特人走路都不留脚印子?”

“那倒不行……我们可没法子和精灵比,他们——”

“你知道让他走在你后头有多吓人。你得不停的操心他是不是跟丢了,是不是在大伙儿顾着走路的时候掉坑里去了,谁这么大个人了还让别人操心这些!”

“可你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呢?他可是精灵啊,精灵怎么会掉到坑里去?”

“那不就是因为他走路没声儿!没声儿我怎么知道后头还有没有跟着人!他要真丢了小气鬼瑟兰迪尔准得找我讨儿子。从前他为了一顿饭就冲我老爹嚷嚷个没完,宝贝儿子丢了他一准儿会让我们把整个孤山全赔光了。”

“莱戈拉斯会走丢吗……”

“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意跑掉。那天埃尔隆德老爷说的故事你没听到吗,把戒指从索隆手上砍下来的是大人族的国王,精灵压根儿就拿他没法子。谁知道哪天他觉着害怕了,悄悄儿的就从我后面开溜了,而我们呢,要到休息的时候才能发现,啊呀,精灵不见了,他去哪儿了?会不会被半兽人逮住了?我们替他担心,他反倒溜回那黑林子去逍遥快活,你说可恶不可恶!”

“吉穆利,这些都是你说的……”

“不然他干嘛一定要走在最后头!”

“甘道夫老爷说精灵的耳朵和眼睛最灵……”

“呸!我们矮人才有鹰一样的眼光和狐狸一样的耳朵!”

“……”

“再说了,走着走着你忘了后头还有人呢,一回头,突然看到那么张脸,吓也吓你个半死。”

“吉穆利,”山姆挺小心的说,“你真的觉得精灵都长得那么吓人吗?”

“呃……”我又不敢看山姆的眼睛了。我现在好受多了。刚才和山姆说的那些让我觉得自己象个胜利者。我一点儿也不害臊了。全是那个精灵的错儿。

我挺得意的朝精灵的方向看。他还呆在那儿,在树上。

没准儿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在看我。

隔那么远我可看不清他的脸。也许他不是在看我。他只是刚刚好把脸朝向这边而已。

山姆刚才说什么来着,“精灵的耳朵和眼睛最灵”?

我浑身一哆嗦。心里头忽然没了感觉。又好象是有太多的感觉挤在一起,弄不清是什么。

我看到精灵的头发在树顶上闪着光。我忽然想,精灵的头发真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东西,它们竟然会那么美丽的飞扬……

“吉穆利,”山姆非得问个明白,“你真的觉得莱戈拉斯长得那么吓人吗?”

他换了个词儿。

“是的,”我说,“很吓人,他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十七

这真是丢人的一天。我本来不想提的。

其实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因为大伙儿都一样,都被卡拉霍拉斯的暴风雪和精灵折腾得够呛。半夜开始下雪以后发生的事儿可真是一言难尽。从前在孤山的时候老欧洛教我们玩过一个把戏,他削了好些个有把手的木板让我们拿着去打一个绒布球,球掉地上就算输。这还有点儿意思,诺利有一阵子挺爱玩这个。后来欧洛走了,大伙儿就开始吵个不停。有人说球不是怎么打都赢,出了界的不算数,有人说球打过去让对手接不住就成哪有什么出界不出界。还有人专拿球使劲打别人的脑袋,总之让别人接不到球就算赢。大伙儿这才发现从前都是老欧洛在旁边决定谁赢谁输,我们都听他的,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来决定谁赢谁输的。总之是没法子玩儿了。我觉得这天下雪后发生的事儿就有点儿象这个样子,我们像一堆球一样被打来打去,东倒西歪的,拿板子打我们的一个是那个让这些该死的雪下个没完的坏蛋,不管他是谁,一个就是那该死的精灵。那坏蛋一个劲儿的把我们朝悬崖下面打,精灵把我们打回到路上——如果那也叫路的话。甘道夫老爷差点儿被雪块砸个正着,是那精灵把它给扑回来的。每回我们被山顶掉下来的雪埋了个结结实实,把大伙儿攥出来的准是那家伙。攥得我脖子生痛。霍比特小伙的个儿最矮,到后来只能让阿拉贡和波罗米尔抱着他们,不然他们准得让雪给淹死。后来甘道夫老爷替我们生了火,他看上去不大情愿,他说这样会给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我觉得我们早就给人发现了。这雪简直是冲着我们下的。好象雾山顶上的积雪全都给那坏蛋铲了起来,再朝我们头上倒个没完没了。我就知道除了那个躲在山背后的坏蛋,卡拉霍拉斯也不喜欢我们。我是说精灵和矮人。

快天亮的时候我们的柴火烧光了。谢天谢地,雪也停了。但如果有人以为这样就可以继续往上爬那才叫蠢哩。看看天上那些又黑又重的云,它们挤在一块儿就为着等会儿再朝我们头上来这么一下子。大伙儿都给冻得够呛。四个霍比特小伙从昨晚就在斗篷里缩成一团,现在还在那儿缩着呢,只从斗篷缝儿里把脸露出一小块儿,颜色简直比雪还白。阿拉贡和波罗米尔还能站直,但他们看起来就跟刚和三百个半兽人打过一仗,如果能有块干燥的地儿让他们坐他们准不会再站着。甘道夫老爷的头发和胡子乱得一团糟,下回我该建议他跟我们矮人学学给胡子编上辫子。我的铁甲和头盔都结上冰了,要不是我有双好靴子,准得连脚也一块儿冻住了。只有那家伙还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活蹦乱跳。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真不知道精灵这种怪物是怎么回事儿,他连一根头发都没乱,好象精灵的头发都是顺着风长的!

好半天都没人讲话。我看到甘道夫老爷望了阿拉贡好几眼,阿拉贡也望了甘道夫老爷好几眼,两个人又摇头又点头的,不知道在干嘛。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说,就让我吉穆利来开这个口好了。

“卡拉霍拉斯山并没有原谅我们,”我说:“如果我们继续下去,它恐怕还有很多雪花可以丢到我们头上。”说到这儿我停了停。没人出声打断我。于是我就说了我最想说没准儿也是大伙儿都想说的那句话:

“我们最好赶快回头。”

他们立刻就同意了。

接下来就该为怎么回头犯愁了。雪积得老厚,离我们的火堆不过几尺远的地方积雪就比霍比特小伙还要高,有的地方更高,简直跟座小山丘一样。

“如果甘道夫愿意愿意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搞不好可以融化出一条路给你们走。”

说这话的是精灵。说这话的竟然是精灵。

尽管这话听上去挺象是个玩笑,我还是宁愿相信那家伙脑子里真这么想。我可不信那家伙会开玩笑。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但他分明就是在笑。我看出来了。他站在那儿,身上斑斑点点的,还有没化掉的雪,可他的脸是亮的,是暖和的,就好象有一道阳光在山背后折了个弯儿,一下子照在了他的脸上。

霍比特小伙最先发笑,接下来是阿拉贡,一直阴着脸的波罗米尔的表情也轻松了好些。我在脑子里想了想甘道夫老爷一边念咒一边举着火把在前头开路的样子。是够滑稽的。大概我也笑了。
 
37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甘道夫老爷好象很生气的样子拿手杖跺着地。

“如果精灵可以飞过这座山,那他们或许可以把太阳抓下来救命。”这话听起来气哼哼的,可我明明看见他刚才还在皱眉头呢,这会儿眉毛那儿的疙瘩早不见了。

“这太强人所难了,我得要有一些东西做媒介才行,我没办法只烧雪。”

“好吧,”波罗米尔说:“我们国家的人说:既然脑袋都想不出办法,那身体只好先动了。就由我们之中最强壮的人来开路吧。你看!虽然一切都在大雪覆盖之下,但我们的道路还可以隐隐藉著转角的那块大石来分辨。在大雪开始之前我就注意到那块石头了。如果我们可以走到那边,或许稍后的旅程会变得轻松一点,看起来应该没有多远才对。”

阿拉贡也说要去。他们俩就一块儿去了。

那家伙站在那儿没动。一会儿他笑起来了。

***

十八
接下来的事儿没什么可说的。真的。我可不想老提精灵。但不提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大伙儿全靠了那家伙才找到路下山。不过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让他太得意不是?如果没有甘道夫老爷来生火,咱们早冻死在卡拉霍拉斯上了。精灵会找路,甘道夫老爷会生火,所以说精灵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现在我在莫利亚山洞里头。

很冷。四面都是风。大伙儿都蜷着身子挤在一根石柱下面。这些玛伦(编的矮人语,蛋糕的意思)式的台座足足有甘道夫老爷再加上他那顶尖顶帽子那么高。上头是打磨得滚圆的柱子。象我这么躺着看,原本粗大的柱子远远的就小了下去。小到尽头是路克索(还是编的,酒桶的意思)式的柱头,柱头上还有波浪一样美丽而壮阔的金色穹顶——曾经是金色的穹顶。但是因为黑,它们全都看不见了。

全是黑。整个莫利亚的黑都压在了我们身上。但是我不害怕。我甚至还有点儿不想离开这儿了。

莫利亚,凯萨督姆,我们的故乡之城,地底国度。有多少矮人虔诚地跪拜过这块土地,多少已经过去的事在被人们忘记之前,曾有机会在这里的每一块砖头石块上留下它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这会儿我甚至觉着连那冻死人的风也不那么讨厌了,因为没什么比它们更熟悉莫利亚了。这儿的每个角落,每条石缝儿它们没准儿都到过。它们从前一定不象冰做的刀子那样又冷又利,刮得人脸颊生痛,直打哆嗦。那会儿它们准是亮堂堂的,是暖和的,就象那会儿的大厅一样。它们从麦芽酒和烤肉的香味儿里跑出来,没准儿还伴着矮人的歌儿。一会儿穹顶让它们变成金色,一会儿地砖又让它们变成银色。它们的声音不是呜呜呜的,而是叮叮咚咚的,因为它们总是从水晶吊灯里穿过。每一块反射着火光的水晶都象阿肯斯通那样美丽耀眼。

可是后来这些都没了。光明和美丽都没了。半兽人呼出的毒气让它们变了样,它们现在竟然让我觉着冷。从前它们是多么友好的搅乱你的头发,钻进你的脖子,让你的呼吸无比舒畅啊,就象孤山的风一样。

大伙儿都睡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想睡。我就这么躺着,忽然很想有谁来抱一抱我。谁都行。谁的拥抱不是拥抱呢?不管拥抱的人乐意不乐意,被拥抱的人需要不需要,有了这么一下子就能让拥抱和被拥抱的人觉得暖和。就像替出门的人送行,说些祝福的话什么的。只要有了那种仪式就成,谁管它祝福的话是不是真的管用。大概只要你相信,那就管用。

我想象着头顶那些穹顶美妙的弧线,慢慢的好象真的能看到它们了。我从弧线的这头看到那头,顺着顶着弧线的柱头看下去,又看回到底座。然后我看到一团发光的东西。那是精灵。

周围那么黑,连睡在我旁边的皮平也只是黑乎乎的一团。但精灵这家伙会发光。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你也能把他看个清清楚楚,如果你乐意,你甚至可以替他数数眉毛。我觉着他应该披点儿什么东西在身上挡挡那光(笨哦,人家精灵GG本来就有穿衣服……),可我们的毛毯在和水怪战斗的时候全丢在洞口了。那场战斗可真够吓人的。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西瓦南河水能养出这么大个儿的东西来。
 我不知道精灵是不是睡着了。我想是的。他们精灵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他没和大伙儿挤在一块儿,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坐着睡觉。他坐在那儿,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着,搁在膝盖上。他的呼吸很温暖,温暖而有节奏。气流轻轻的被他呵出来,然后象雾一样腾起来,又轻巧又好看。这原本没有什么稀罕,但在这个时候,却显得象一种奢侈的消遣——能呼气,就说明我们还活着。

如果精灵真的能活很久很久,那我相信,在很多年以后,它们,那些从他的身体里出来的白气,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只是那时侯我已经不在了。大伙儿都不在了。或者还在,不过已经变成泥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了。

我就这么瞧着他瞎想一气。忽然,有什么事儿不对劲。我肯定刚才精灵的眼睛不是朝我这边瞧的,但现在他是了!

“您不知道像您这样注视别人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噢不……我在心头呻吟了一声,他没睡着!

我真感谢这片刚刚还被我诅咒过的黑暗,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把那张热得发烫的脸藏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我只好咳嗽了起来。但不说点儿什么又不成,他眼神儿好,一定看到我根本就没睡着,装睡这招准行不通。

“听说精灵都害怕山洞,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句话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但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它又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了。

“如果您害怕得不敢睡觉,可以到这边来挨着甘道夫老爷嘛。”

说完了我不敢瞧他。等走出了莫利亚,我一定掌掌我这张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为什么你们矮人喜欢呆在地底建造这些冰冷的东西?您睡不着是因为您在怀念它们曾经的华丽吗?”

“这才不是什么冰冷的东西!”我分明是在找他的碴儿,他不理已经够让人窝火的了,现在还讲这种话!真是没见识的精灵!

“您没看见它们被打磨得多么光滑,当您站在它们面前的时候,好象连您的影子也会从上头滑落下来。那些雕刻是多么的精美,你们精灵用针线在绸缎上绣出来的线也未必有我们矮人用斧子凿出来的精细!看到做出这样的杰作的同伴却没能好好珍惜,让它们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您怎么能不觉着痛苦?”

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一个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笑容,模模糊糊的,倒象是谁的笑容在他脸上的投影。

“你这个矮人……”他轻轻的说,“您从山洞里学来的这一切简单直接的东西,这些充满了您那颗年轻的心的叹息,还有那些让人怜悯的痛苦,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您说的珍惜到底是什么呢?在人类的居住地,我常常听到他们说要珍惜时间。但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珍惜。是小心翼翼地过吗?珍惜它就会长一点吗?我觉得珍惜这个词实在很虚幻。什么叫珍惜?是在时间里努力赚钱吗?还是努力去爱一个人?我想,无论我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珍惜也好,挥霍也罢,日子都不会变快,也不会变慢。变的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

“你知道吗,矮人,”他的声音一下子好象被水汽浸透了,“我们的时间是不在自己手里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有时我真想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这时他把手伸向黑暗,象是想捉住空气里的什么东西。但他只是慢慢的合拢了他的手指。我想,大概一朵花就是这样枯萎的。

***

十九

我们不再说话了。我翻了个身,背对着精灵的方向。我想闭上眼睛,但在这儿闭不闭都一样,都那么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精灵在小声的叫弗鲁多,原来是该他接替弗鲁多当值了。听上去弗鲁多在当值的时候睡着了,不过精灵没叫醒他。我听到弗鲁多躺下的声音,然后就静下来了。

精灵在干嘛?

我忍不住想翻身看看。但我没敢动。我在想他刚才看着我说那些古怪的话的时候是什么眼神,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朝他的眼睛看。我刚见着他那会儿可不是这样的。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象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更让我弄不明白的是,一个人在讲那些悲伤的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怎么会是那样的平淡又天真,跟个小孩儿一样。我甚至觉着他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是在和什么神说话。大伙儿就挤在我旁边,但他一开口,我就孤独得要死。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想没准儿就是这个让我觉着害怕。我怕会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陌生的东西来,而这些个陌生的东西,也许我一辈子都没法子去熟悉。
 
   可是……可是我想去熟悉。

我把身子蜷得紧紧的,膝盖都快顶到下巴了。这并不全是因为冷。就在刚才那一瞬,我好象把自己心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给掘了出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这个时候哪怕是动一下都会让我心惊肉跳。从前我觉着再没什么比石头和凿石头更好的了,现在我到了莫利亚,却发现好象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说莫利亚不好,我想即使再过上几百年,莫利亚的伟大也不会少掉一分一毫。而是我忽然间发现了一些东西。糟糕的是我没法子告诉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感觉。它好象挺简单,有的人,象埃尔隆德老爷和甘道夫老爷,几个字儿就能讲明白。它又挺难,还变来变去的,象我这样的人就怎么也捉摸不透。但我知道它比地下王国更大,更奇妙。在它那儿藏着所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儿,也藏着我所有的念头和所有我弄不明白的东西。

好象从欧洛带给我曼迪奈尔的时候起它就出现了,然而那时候我从来没去想过它。我干嘛要去干这种费脑子的事儿呢?是那个精灵总让我去想。他只是坐在那儿我就好象被什么人逼着一样想到我自己,想到矮人和精灵,想到那些模模糊糊的没有答案的问题。他总让我紧张,总让我觉着别扭和难受。

我决定不再瞎想了。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这要是一个梦该有多好。这样当我明天早晨睁开眼的时候,我就会看到黎明的阳光透过通风口打在我的床头上。如果有风,我没准儿还能闻到顺着风飘过来的曼迪奈尔的花香。

你在想这是一个长梦该有多好。
你希望自己的灵魂长梦不醒,一直到那永恒之光送来黎明的曙光。
不错,那长梦中也有忧伤和绝望,可对你来说也胜过清醒的生活。因为你想,只要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
可是吉穆利,清醒生活里的坏事也会有过去的时候。当沉重而残酷的厄运被你远远的抛在身后,你不是也会对自己说,啊,那真象个噩梦。
所以,不要忧愁,吉穆利。因为一切已不可能再坏,只能向好的方向转化了。

我不知道这话是谁对我说的,是伊敏还是那精灵。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在梦里听到的。我觉着自己整晚都想在远远的离开这里,却怎么也带不走我的身体。当我在莫利亚微弱的晨光里醒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好象是看到整座孤山的叶子都落了下来。

***

二十

甘道夫老爷死了。我在想,我们去末日火山这事儿是不是做对了。

我们是不是真的有本事把那戒指扔到末日火山里去?老实说我找不到一点儿说服自己的理由。在利文德尔的时候我听人讲了不少从前的事,我知道索隆从前的主子叫马尔寇,他干了不少坏事儿,最后被那些主神们给关起来了。我觉着我不该有这念头……但我得承认那坏家伙听上去真是厉害极了。这么厉害的家伙最后也得失败,就因为它是个坏蛋。这些事儿是不是总是这样?好人最后准能赢,坏蛋最后都得失败?让我犯糊涂的是既然好人一定会得到胜利,为什么胜利就不能来得容易些?为什么它就不能早一点儿来?为什么一定得发生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死掉那么多人之后才来?如果说要获得胜利就必须得这样折腾,就好象要去酒洞子喝麦芽酒就必须得去干活儿挣钱一样是个规律,那么是谁创造了这条规律?他又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规律?要是他有本事决定让谁获胜,为什么他就不能不让那些争斗发生?

我不明白。我越是不明白我就越难受。在我的脑子里找不到一个能把这件事讲清楚的词儿。但我觉着日子不该是这样过的,不该象那些用来哄小孩儿睡觉的故事一样。那些故事里头的人总能有个好结果,不管他们在等来那结果之前吃了多少苦头,他们都挺快活,好象只要有了个好结果,他们从前吃的那些苦头就得到了补偿。我就是弄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就拿现在来说,甘道夫老爷死了,在我们到达末日火山之前(天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走到那儿)没准儿还得死更多的人。在我们朝末日火山前进的时候,索隆也许会去进攻刚铎或是黑林子和孤山,那样波罗米尔的亲人和精灵的朋友说不定会被杀死,我老爹、代因伯伯、欧洛、老克朗说不定都得死。我的曼迪奈尔,和黑林子所有的曼迪奈尔也会死。要真是那样,就算最后我们中的谁把戒指扔进了火山,索隆被打败了,又能怎么样呢?没错儿,中土从此就和平了,可和平是什么样儿?不就是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吗?可日子怎么会在和从前一样呢?因为那些和你一起过日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要是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要是压根儿就没什么人来决定谁能获胜,我们只能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什么要紧的时候就一准儿会出现的神迹或者是让半兽人见了就跑的神器,那我可真不明白埃尔隆德老爷和甘道夫老爷怎么就觉着我们能打败索隆。谁知道呢,他们可都是些顶顶聪明的人……

从甘道夫老爷和巴洛格一起掉下深渊那会儿开始,我的脑子里就不停的冒出这些怪念头。我真不知道它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今天之前我可从来没操心过这些事儿。我只要跟着甘道夫老爷,甘道夫老爷叫干啥就干啥就好。可现在甘道夫老爷不在了。连中土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也死了,我,一个矮人又能干得了什么?

我一面瞎想一面不停的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能战胜半兽人和索隆,因为阿拉贡也挺聪明,他和波罗米尔的身手都挺不错,精灵的箭法更是没得说,就连霍比特小伙也很机灵。但是我越是想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我就越是觉着它不可信。没什么比这样的念头更让人恼火和全身没劲儿的了。

我只知道我心头很不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实在很折腾人。我只觉着自己好象挂在半空,看不到脚下也看不到身后。只知道从明天开始我们的旅行就会有很大的变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可怕,就象死亡。

我不知道甘道夫老爷到底有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在见到他之前,他的事儿我都是从老爹和代因伯伯那儿听来的。听他们说起来好象甘道夫老爷成天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忙着想法子对付索隆或者别的什么坏蛋。难道真的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拯救世界?看上去好象就是这样。我想拯救世界当然并不是件坏事,因为拯救世界能让大伙儿都喜欢你,尊敬你,感谢你。你也会觉着自己挺棒。但如果说谁来做这事儿都会觉着快活我可不承认。至少在我看来,把一块石头刻成一片叶子也比甘道夫老爷做的事儿有趣。甘道夫老爷没什么随从,老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种孤孤单单的生活,但我想大伙儿没准儿都和我想得一样,觉得那样的事儿真是让人厌烦透了,所以甘道夫老爷才总找不到伴儿。大概要做拯救世界这样了不起的事就得这样。甘道夫老爷什么地方都去,霞尔国,黑林子,罗翰国,还有别的更远的地方。他也到过莫利亚好几趟。他和所有的国王都碰过面,教他们怎么去对付索隆。不是所有的国王都象代因伯伯那样喜欢甘道夫老爷,罗翰那个国王就不喜欢他,所以甘道夫老爷就骑走了他最喜欢的马……

又该上路了。头真痛。胸口也痛。

我们明明已经走出了莫利亚山洞,来到了镜影湖旁。但我并不觉着这儿比莫利亚里头明亮。镜影湖的风也不能让我们的心情舒畅。

我让弗鲁多和山姆弯下腰仔细瞧瞧蓝色的湖水,当那些星辰从幽深的湖水里浮出来的时候,我真希望甘道夫老爷也能来看看。

我知道他从前看过。可他没和我们一起看过。

阿拉贡又在催我们上路。现在他是头儿了。

“我希望这一切从不曾发生过……”

没留神说这话的人是谁。没准儿就是我自己。因为我抬头的时候发现阿拉贡在看着我。他把我们挨个儿看了一遍,然后把手按在了重铸的断剑上。他按得真用劲儿,我能看见他手背上一根一根凸起来的青筋。

“我从不祈求事事顺心,无病无灾,”他说,“我只希望有多大的灾难来袭,就能有多大的气力支撑过去。”

老实讲,他讲这话的时候真象个国王。

没有人搭话,但刚刚哭过的霍比特小伙都跟在他后面动身了。波罗米尔跟在他们旁边,拍着皮平和梅利的肩膀。

我们临终前的那个词
也许是一个充满苦难的词藻
但面对母亲般的良知
最后那个词将倾述美好

因为我们必将奉上
满足某一愿望的所有努力
没有哪种辛酸的滋味
能够将它们纳入怀抱

我听到精灵的歌声轻轻的传过来。回头看到他站在那儿,头发闪着光,好象是在和落日比赛着谁的金色更寂寞。 
 
十一

竟然要我睡在树上!我,一个矮人贵族,竟然要象精灵一样睡在树上!

这个世界果真是快要毁灭了……

我以为我今晚是睡不着了,因为那个神气活现的叫什么哈尔迪尔的精灵非得要我们睡到树上,一想到刚才他听说队伍里有个矮人那种脸色,我额头上的筋就一跳一跳的。我气鼓鼓的把精灵拿来的斗篷掀到一边去。卡拉霍拉斯山和莫利亚城我都睡过来了,洛林这点儿夜风还能把我吹倒不成。

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好象在很多地方呆过又离开了,我说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因为哪儿都一样,都有望不到边的田野,有花儿,有绿色的和金色的树林,有清凉的河水和象天空那么蓝的湖。还有伊敏在我身边。

“这样多好……”我说,“哪儿都太太平平的,没有萨茹曼也没有索隆这些坏家伙,我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要是没有那些烦心事儿,那该有多快活!”

“吉穆利,”伊敏嘻嘻的发笑,“你就没有想过,也许生活根本就是绝对自由的,你想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但我们自己却给自己加了无数的枷锁,因为我们以为这样能快乐。又或者我们以为去掉某种枷锁能快乐,但那实际上是另外一个枷锁。问题是,对于到底怎样才能快乐,是否存在着真的快乐。我们往往茫然无所知。就象你,你知道什么是快乐吗?”

要说快乐嘛,这我倒是知道,不就是舒舒服服的坐在酒洞子的椅子上喝上一打麦芽酒吗?但既然伊敏什么枷锁什么加上去掉的说了半天,答案一定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不大情愿的摇了摇头。

伊敏又笑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快乐,它实际上就是个幻觉啊。”

啥米?幻觉?

“其实快乐与现实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它只存在于我们的虚构中,象一面被我们越举越高的旗帜,象用来诱惑我们向生之末端迈进的海妖的歌声一样……”他的声音低低的,我想,如果真有他说的那些能引诱人的“海妖的歌声”,那一定就是他这样的。

“我们只是在现实中沉沦着,在幻想中快乐着,而现实的痛苦才是真实的。也许呆在简单的生活里会显得比较乐观,但是悲观的肉体会显得更加无法抗拒,它拒绝了我们天性的引导,长久的沉溺于对未知事物的迷恋。这种迷恋令我们在生活里苦痛非常,但往往又能在虚空中咀嚼到快乐……”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对你而言,我就是那让你永远无法知晓的事物……”

“那么……”我说。

“嗯?什么?”

“你是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你说呢?”

“我觉着……从前我想见见你,可我知道我没法子见到你,但现在你就在我面前,还和我说话儿。虽然你讲的我都不大明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在这儿就很好了。就是因为这个好,才我觉得这不大象是真事儿。”我知道我这话听上去挺傻,不过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说法。

他看着我。“你知道吗,吉穆利,”他笑着说,“如果有什么东西美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么它就一定不是真的。”

我不明白。但这时候天黑下来了,风也凉了,我的铁甲都开始结露水了。 我慢慢的看不清他了。他一点一点的在我面前消失。先是身体,然后是头发,脸,最后剩下眼睛,朝我看了最后一眼。四面全黑了。我只能听到水流的声音,一小股一小股淅淅沥沥的。并没有下雨,我想是露水太重了,弄得我的脸都湿了。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看到头顶上有个弯月亮。这真是件怪事儿,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怎么被挡住了那么大一块它还是那么亮堂堂的?

伊敏就坐在我前头。原来刚才不是天太黑了,也不是他不见了,而是我把眼睛闭上了。他还在那儿。

想到这个我就觉着有一阵快活的东西轰隆隆的从我的胸膛这头跑到那头,一下子就从喉咙里冲了出来。

“伊敏……”我叫他。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就那么一下子,好象所有的月光都落到了他的额头上,再从那儿顺着他的头发滑下来。因为所有发亮的东西都留在了他的身上,所以当它们落到地上的时候,就变成了最深的黑影。

“伊敏……”我想起来他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什么意思?你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刚才说什么真的假的来着。”

他看着我不说话。要是让我用什么词儿来向您说说他那双眼睛里的表情,我会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双眼睛里有那么多的东西,它们全搅合在一起,所以你一样也没法子看清。

我想他是把刚才的事儿完全忘记了。这也没什么,这是梦嘛。在梦里头,我们总是这么跳来跳去的,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

“可我还是觉着这些都是真的。”我说,“我觉着咱们活着总得相信些什么,就象鸟儿总得相信它们有翅膀,不然它们就飞不上天,就象你们精灵总得相信你们的什么佳离地,不然你们就不知道该去哪儿。在我这儿,我相信曼迪奈尔是真的,你这个精灵也是真的,不然我就没法子弄明白打我心眼儿里冒出来的那些念头。因为我只要想想从前的事儿,我就象回到了那时候一样。要是我想着曼迪奈尔结果的那一天,哪怕是走在莫利亚山洞里我也能快活起来,要是我想着在利文德尔碰到黑林子的精灵那一天,就算埃尔隆德老爷站在我面前我也能一下子笑出来声儿来。这些事儿虽然都过去了,但我明明全都记着,怎么就不是真的呢?怎么就成了‘幻觉’呢”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能一下子讲出那么多话来。不过我才不管呢,反正这不过是个梦。

“为什么结果的曼迪奈尔会让您快活?为什么黑森林的精灵会让您发笑?”

“为什么?因为那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种下的曼迪奈尔!至于黑森林的精灵……嗬嗬,我一直当所有的精灵都是丑八怪哩,因为表兄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可不知道原来精灵长得还怪好看的。”

他笑了起来。

“你——”他刚说了头一个字,我忽然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这矮子不睡觉,在那儿唠叨什么呢?”

接着,从伊敏的肩膀后头冒出了一个脑袋,银色的头发,尖耳朵。另一个精灵!

这是谁?我的梦里头什么时候有过别的精灵?

等等……他的样子怪眼熟的,我好象看过那双讨厌的眼睛和那个神气的下巴颏儿……对,没错儿,我就在不久之前才见到过。

不久之前?!

噢!不!天!

好象春天滚过孤山山头的炸雷在我的头顶上炸响,我猛的站了起来。月光晃着我的眼睛,黑暗好象呼啦一声全都退了开去,一下子就露出了看不到边的蔓蓉树林,我甚至能看到旁边的守望台里霍比特人呼呼大睡的样子!我的眼睛因为用力的盯着眼前的这些东西而痛得厉害,汗一阵一阵的出。出了就干,干了又出来。我觉着我在那儿站着没动了很长时间,我觉着我还能一直这么站下去,一直站到世界末日。但是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当我一想到它我就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我得躲开这些个精灵,我得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马上转过身,拨腿就跑,刚跨出去一步我就踩了个空,等我明白过来我是在树上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往下掉了。我感觉到风从我的耳边呼呼的朝上跑,我什么也看不清。我象是被一块黑色的毯子裹了起来,而那毯子里还裹着些刺,一个劲儿的扎在我身上。头顶上有声音,有个什么东西抓了我好几下,但没能抓住。这树有多高,当我掉到底儿的时候会不会跌死,这些事儿我全没想,因为我想着一件事——这不是梦。

摔到地上的时候真是痛极了,全身的骨头连同牙齿都在噼啪直响。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我又开始朝下滚。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儿,我的脑袋象是变成了老克朗酿酒用的搅拌器,什么方向啊声音啊树林啊全在里头搅成了一团糟,我觉着连我的身体也给搅了进去,要不是我用力蜷成一团儿它们早就散开变成一块一块的碎肉和烂骨头了。

就在这当儿,我停了下来。停得那么快,就象前头忽然起了一道墙把我给挡住了。

我的脸紧贴在地面上,耳朵里象被人塞了个蜂窝嗡嗡嗡的响成一片。心脏使劲儿跳着,我觉着下一刻它就会从喉咙里头冲出来了。疼痛就象一大群老鼠一样从身体里面呼的一下子冲了出来,那么使劲儿,我想它们连我的铁甲也给冲破了,我甚至已经闻到了一鼻子土腥味儿和血腥味儿。疼痛把我钉在了地上。我动不了。我觉着浑身都湿了。血快流光了。到头儿了,我想。
 
  
   就在我觉着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句话。

“这个矮子是不是昏过去了?”

没错儿,是有人在讲话,虽然它听起来又闷又远,象是那人捂着床棉被在说话。

接着我又听到了第二句。

“你没事吧?”

这声音是从我脚下头来的,但马上有个声音从我的头顶上传过来。

“我没事。你呢?”

脚下头的声音回答它。

“这矮子怎么那么重!”

我动了动脚。是软的。

“愿所有的矮子都跳进高斯莫戈的烈焰里!你这个该死的矮人!”

我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又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脑子里那些原本用来想事儿的东西全被搅乱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嘴里那个“该死的矮人”是不是就是我。

我勉强把眼睛张开,这让我觉着自己象是在一个瓶子里被人使劲儿摇晃,好不容易我才看到在我脚下有个东西,那东西还会发光,在我眼前晃出一道又一道的白道儿。我又想朝上看,但我刚一仰脖子就是一阵恶心,差点儿吐出来。这让我发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头发,因为别的地方都没那么痛了,我才觉出头皮上这阵痛来。

“我瞧他摔得不轻呢……你能站起来吗,哈尔迪尔?”

“我要是站起来你一个人可拉不住这头驴。喂,矮子,你那双‘狐狸一样的耳朵’要是还能听见精灵优雅而高贵的声音,你就快些站起来!”

我又闭了会儿眼睛,再张开就好多了。我看到有个精灵在我的脚下面,大概还有一个在我的上头。在上头那个使劲儿攥着我的头发,我的脚蹬在下面那个身上。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这是个大斜坡,下头那个精灵整个人都横着挡在我前头,左手抓着一条树根。攥着我头发的有两只手,我想上头那个大概是用脚勾着什么东西才没跟着我滑下来。
我动了动手,好象骨头没事儿。我慢慢的把身子转过来,拿手撑着地。等我抓牢了,我就叫头上那个精灵放手。

“嗬,脾气还挺大呢!真不知道你这股气是打哪儿来的,该发火的应该是我们才对,你这头只会打洞的老鼠!”

脚下一下子空了,攥着头发的手也松了。还没等我坐起来,两个精灵就站到了一块儿。看起来这斜坡对他们来说就跟平地没两样,他们什么也不抓着,站得可牢靠呢。

这两个精灵我都认识,一个是那个神气活现的哈尔迪尔,一个是莱戈拉斯。他们俩现在的样子可够狼狈的(天啊,小吉,你还有没有心肝啊,人家刚刚救了你耶),衣服破了,头发上沾着泥土啊叶子啊什么的,脸上有些黑黑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弄脏了还是血。精灵正拉着哈尔迪尔的右手不知道在做什么,忽然我听到那只手噼啪的响了一声,然后精灵就放开了它。哈尔迪尔把那只手甩了两下,又冲我挥了几下。

“你们这些矮子,个头儿不高却比整个安罗斯山丘还要沉!在我们自己的蔓蓉树上,即使是一头灰熊我们也不会让它掉下去,可今天竟然拉不住你!要是给卢米尔和欧洛芬知道在半兽人的烈焰和箭雨中出入如无人之境的哈尔迪尔竟然被一个矮子把胳膊弄脱了臼,他们的笑声准能把整个洛林的蔓蓉树叶都震下来!”

他好象是在骂我,但我不大明白他在骂些什么。事实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从树上掉下来又怎么会和精灵一块儿滚到这里来,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呢。

大概是因为我没着声,哈尔迪尔看了我两眼,对精灵说:“喂,你瞧他是不是摔傻——”

他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他飞快的转过头,朝另一个方向看过去。他好象听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变了。他朝那个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

“快走!”他冲精灵喊,“我知道你认识回守望台的路,快带着这个矮子走!”

精灵也听到了,“是半兽人。”他说,“有上百个。”

“真该死,要不是这个该沉到安都因河底去啃淤泥的矮子,我们早就应该注意到了!”

“你打算怎么办?”精灵已经抽出了弓箭,“他们离我们已经很近了。”

“不……”哈尔迪尔低呼了一声,“你带这个矮子走。他们的目的不是进攻洛林,半兽人还没这个胆量。他们一定是在越过宁若戴尔河去下游时听到了我们刚才发出的声响。卢米尔和欧洛芬一定也发现了这些半兽人,他们会赶来和我会合的,我们会把他们引进森林,让我们的同胞来收拾他们,那些玷污了宁若戴尔河水的肮脏家伙一个也逃不掉!所以现在——你们快走!”

精灵没动。“夜晚出没的半兽人非常危险,虽然你是哈尔迪尔,但你只得一个人。”

哈尔迪尔笑了起来。

“我们的北方兄弟,你忘记了这是在洛林,我对这里的每一颗树都象对我的每一次呼吸一样熟悉。再说——”他停下来冲我一指,“要不是这个矮子不认识路,我才不会让你这个好帮手在光荣的战斗开始之前就离开战场。”

这回精灵把弓箭收了起来。他转过头问我:“你还能跑吗?”

真是废话。他难道不知道我们矮人个个都壮实得象孤山的石头?

这个时候,连我也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闷闷的脚步声和箭头刺破空气的嗖嗖声了,哈尔迪尔连连摆手:“快走快走,你们顺着这道斜坡再滑下去一点儿就有一条小径,朝右拐能绕过这道坡回到守望台。真是的……要让矮子爬坡可比让灰熊上树难多了。”

精灵说了一声“你先别动”,一下子就不见了。等我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斜坡下头冲我招手了。

“慢慢滑下来。用手撑着点儿地就行了。”

呸呸呸,真是多嘴。

“用不着你指手划脚……”我没好气的说。

哈尔迪尔在后头发笑。

“哈哈!要不是人家指手划脚,你啊,老早就滚到半兽人脚下去变成踏脚泥了!”

我没再回嘴。倒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我要把全付心思都放到朝下滑这件事儿上。我看到精灵站着的小径只是斜坡上很窄的一条平地,我可不想从那儿再滚下去一次。

好不容易下去了,精灵看了我一眼,说:“你要是觉得自己快掉下去了,就拉住我背上的弓。”

要是老天能让那该死的精灵压根儿就没讲过这句话,我宁愿自己根本就没有出生过!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下意识的朝四周瞧了又瞧,直到确定这真的是在洛林,不是在梦里头之后才松了口气。

昨天晚上好象发生了什么事,又好象什么也没发生。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那也不象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它们象是全都发生在很多年前,象是从别人嘴里讲出来的故事,那些故事全都和我们没关系,所以我们只零零碎碎的记着一点儿,就象是有雾的天气,隐隐约约能看到白气对面有些东西,但都是些模模糊糊的棱角,不知道凑在一块儿是什么,只是因为大概在晴天里见过,所以有那么点儿感觉。

在蔓蓉树下我见到了哈尔迪尔,还有他的一个兄弟卢米尔。一看到哈尔迪尔,我就觉得好象有什么事儿我必须得记起来。霍比特小伙做早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使劲儿想,慢慢的我想起来了什么,然后我就开始出汗了。那汗一阵一阵的,被早晨的冷风一吹,弄得我的背心一片冰凉,然而我的脸分明是滚热的!我听到阿拉贡在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使劲儿把头缩起来,不敢朝四周看,想着也许会撞上谁的眼光我就难受得要命。

吉穆利啊吉穆利,你都干了些什么……

“吉穆利!”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陌生的声音。是哈尔迪尔。

噢不……他准是要说出来了!他们要开始取笑我了!真该死!

“吉穆利!你们这儿谁叫吉穆利?”

耶?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小子要耍什么花样来捉弄我不成?

“一定是你,你一定就是吉穆利吧?”

我忍不住抬起了头。奇怪的是哈尔迪尔并不是在对着我说话,他的脸冲着的人是……精灵。

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都来瞧我,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和他们脸上的差不多,又都去瞧哈尔迪尔。

“我的名字是莱戈拉斯,绿叶莱戈拉斯。”精灵说。他也拿眼角看我。也许是我看错了,我觉着他好象在拼命忍住让自己不笑出声儿来。

“啊,”哈尔迪尔说,“我就说呢,北方的精灵怎么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古怪的名字。”他朝我们转过头来,瞧了瞧我们,望着博罗皮尔。“也不会是你,这个名字对高贵的人类王族而言实在是过于卑贱了。”

博罗米尔朝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过头去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我的名字和“卑贱”这个词连在一起的关系。

“那么就只剩下霍比特人了,你们谁叫吉穆利?”
  
45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霍比特小伙连连摇头。被他这么古怪啊卑贱啊什么的一说,我瞧就算他们真叫吉穆利也不敢承认了。

“那么——”哈尔迪尔再次瞧了瞧大伙,终于,把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刚刚还害臊得不敢瞧他呢,这会儿可不是了。我有点儿气了,冲他瞪着眼睛。

“哎呀!”他叫了起来,“难道你这个矮子就是吉穆利?”

我在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想玩什么花样你就玩吧,我堂堂一个矮人还怕你不成!
我听到阿拉贡在告诉哈尔迪尔我是谁,那两个傻精灵一边听一边朝我指指点点。我觉着博罗米尔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洛林果然是个鬼地方!

我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就是格洛因的儿子吉穆利!你们这些洛林的妖精到底想干嘛?”

哈尔迪尔和卢米尔对视了一眼。

“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哈尔迪尔停了一停,一脸杀了他都不信的表情。

“我们这儿,有你的信。”

***

二十二

没人搭腔,不知道为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阿拉贡的声音。

“一封信?”

“对。”

“给吉穆利的?”

“对。”

“谁寄来的?”

“抱歉,在这位吉穆利没有准许之前,我不能把有关这封私人信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个哈尔迪尔还真神气,我还从来没听人回绝过阿拉贡哩。阿拉贡也没生气,还跟他说对不起。

“那么,孤山的吉穆利,”哈尔迪尔西朝我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这信前几天就到了,我本该昨天把它拿出来,不过那时你们都累坏了——”

卢米尔在后面咳了两声。

哈尔迪尔耸了耸肩膀:“好吧好吧,是我忘记了。不过事情再紧急也不多这一个晚上,再说我可不记得有谁提醒过我信的事。”

我早在脑子里琢磨写信给我的是谁,我认识的矮人里除了书记官就只有欧洛会写点儿便条什么的,没准儿就是他。说起来我也有段日子没想起欧洛了,这会儿他的名字一下子冒出来,倒象是他这个人一下子站到我面前一样,吓了我一跳。可欧洛写的信怎么会给送到萝丝洛林来呢?这地方连精灵都没来过,欧洛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哈尔迪尔把那小包递给我,它包着一层灰色的布,看上去就和哈尔迪尔身上穿的一样。解开那层布,里头有一个纸包,纸包上有两行看不明白的字,象鸟爪印儿。

我觉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全身象是忽然着了火,连鼻子尖儿都冒出汗来了。

但我一下子就认出来这不是。从前那些字儿看上去挺轻巧,好象一口气就能把它们给从纸上吹跑的样子,这纸包上的字儿一个个看上去都挺沉,象被刀子刻上去似的。

另一个精灵?

可我不认识别的精灵,就连伊敏,我现在想想,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他。

我把那两行字看了好几遍,一点儿也认不出写的什么。我想拆开纸包看看里头是什么,但想想反正也是看不懂,就把它在手里捏来捏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要我去找精灵帮忙啊!

“要帮忙吗,矮人阁下?”

说话的是哈尔迪尔。听到他竟然叫我“矮人阁下”而不是“矮子”、“该死的矮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没安好心。我忽然觉着这件事整个儿就是他编出来捉弄我的,因为我害他的胳膊脱了臼,还得一个人对付上百个臭哄哄的半兽人。

想到这儿我就明白过来了。哼,想让我吉穆利上当,可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是精灵语?”我大声说,“我可没听说过精灵会给矮人写信。”

“事实上我们也没听说过。”哈尔迪尔说,“在三千多年的岁月里,我曾经听到素琴鸟因为失去了伴侣而发出狼嚎般的哀鸣,曾经看到伊莱纳因为被仇恨浸润而绽放出血红的花朵,但我从来也没见过一个精灵给一个矮人写信——除了复仇的战书。”

哼,总算把大实话说出来了。

我抽出斧头,把它和纸包一起丢在地上。

“昨天晚上是你救了我,现在你要是想‘复仇’就尽管来吧,我要是躲一下就不是格洛因的儿子吉穆利!”

哈尔迪尔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谁能告诉我这个矮子在说些什么?”
   真是个滑头的精灵,他一定是想让我自个儿把昨晚的事讲出来。我可不会笨到一头栽进他挖的陷阱里头去。我打定了主意,他不说我也不说。

大伙儿都站在一旁不作声,除了阿拉贡。

“吉穆利,”他说,“请相信哈尔迪尔并没有恶意。在这种时候仍然对朋友有所猜疑除了让敌人高兴没有任何意义。”

他走过来从地上拣起我的斧头和那纸包,递到我手里。“如果你不认识精灵文,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是头儿。

我把斧头插回去,说:“那就给我念念吧。”

“就在这里?”

“在这种时候对仍然对朋友有所猜疑除了让敌人高兴没有任何意义。我吉穆利可不象精灵,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说。不就是想捉弄我吗,让大伙儿听听也好,这样等会儿我找他们算帐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跟我说什么“猜疑朋友”之类的傻话了。

“哈哈,”哈尔迪尔笑了起来,“看样子这个矮子是想留在洛林替咱们的蔓蓉施肥啰。”

“赶快念吧,阿拉贡。”说话的是博罗米尔。“矮人和精灵已经彼此争吵了几千年,他们并不在乎再多吵上一天半天,而时间并不允许我们作无意义的等待。”

阿拉贡点头:“读完这封信,我们立刻出发。”

他低头看那纸包。
“这里写着给格洛因的儿子吉穆利,签名是……埃尔隆德。”

他飞快的抬起头来:“这是怎么回事?”

大伙儿都吓了一跳,除了洛林的两个精灵。我自己当然也不在话下。

“没错,信是格威赫带来的,它从利文德尔来。”哈尔迪尔说,“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收件人会是一个矮人,而不是女皇陛下。”说完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还撇了撇嘴。

“是怎么回事,看过就知道了。”博罗米尔说。他看上去相当的不耐烦。事实上他自打进了林子就这样了,他说这地方进来就出不去,就算出去也得留下半条命。

阿拉贡打开纸包,取出一封信。

“吉穆利,”他说,“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

他稍微看了一下,就开始念了。

“吉穆利,人们总相信快乐是青春与健康的衍生物,由此才有一切。才有欲望。在他们眼里,青春以惊人的美丽焕发着动人的光彩,生命在渴求永恒的过程中维持着平衡。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生命是因为拥有衰老与终结才更加美丽,没有什么比那种生生不息的循环更让人感动的了,他们可以以一种美妙的姿态面对着蓝色的天空清澈的河水喧闹的城镇和自己有限的旅程。许许多多美妙的幻想,玩笑与天真,无邪的微笑,迷人的忧郁,成长与交流,迷茫和困惑,都在时间一维的轨道里一点点开放、凋零。当所有的经历到最后积淀成一种深邃,深邃也就真的成了唯一的答案。夏天结束就是秋天,秋天来了就会有树叶要掉下来,秋天结束就是冬天,总有老树度不过这个冬天,也总有种子会在下一个春天发芽。而永恒,永恒却根本不需要四季。”

“写这信的人不是埃尔隆德。”精灵忽然打断了他,“埃尔隆德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拉贡念到什么幻想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不只是霍比特小伙和博罗米尔,连洛林的精灵都在皱眉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明白埃尔隆德老爷在说些什么,我可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也不是一点儿也不明白,春夏秋冬那句还是明白的。

“莱戈拉斯说得没错,”阿拉贡说,“这的确不是埃尔隆德的笔迹。”

***

二十三

“管它是谁的笔迹呢!我们可没有奢侈到可以用大把的时间来讨论一封给矮人的信。刚铎的人民还在等着我……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波罗米尔生气了。这下那个哈尔迪尔该高兴了。

阿拉贡把那叠纸翻了翻,说:“这不是一封信,而是很多封信放在了一起。看上去都是一个人写的,但决不会是埃尔隆德。”他抬头看着哈尔迪尔,“我想您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告诉我们这位矮人朋友。”

“没错,”那小子懒洋洋的说,“格威赫虽然从利文德尔来,但它并不是从那儿出发的。”

他讲到这儿又停了下来。我看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我们大伙儿着急。他看着阿拉贡的眼神明明就是在说“嘿嘿,看你猜到猜不到”或者“哼哼,我就知道你弄不明白”。

这回精灵抢在波罗米尔之前说话了:“信是从孤山送来的。”

“哟……”哈尔迪尔一阵大笑。“还是我们的北方兄弟脑子好使。”
他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雨点儿打在曼迪奈尔叶子上的声音。他都停下来好久了我还觉着那些声音在林子的上空盘旋,你撞我我撞你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我怎么会这么想?那家伙明明那么可恶!

“你怎么知道的?”提问的是皮平。我真高兴有人替我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矮人去利文德尔参加会议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精灵回答,他转向我,“也许是您那位懂得精灵文的朋友写来的,我在黑森林的时候听说过他。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您不认识的语言给您写信,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说服了鹰王,但我以为我们现在最好不要再停留在这里讨论此事,让萝林的女皇陛下长久的等待是很不礼貌的。”

他一提到萝林的女皇,哈尔迪尔就收起了那一脸坏笑。

“十分抱歉,”他行了个礼,“我们这就去安罗斯。”

“可信封上不是有埃尔隆德老爷的签名吗?”

所以说我就是喜欢霍比特小伙!他们总是在你最想知道答案的时候替你问你最想问又最不乐意问的问题。

“那是因为送信给吉穆利的矮人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利文德尔。格威赫到达利文德尔以后,埃尔隆德自然会告诉它吉穆利会去洛林,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托洛林的精灵转交是为了向洛林的精灵保证送出这封信的是自己人。如果不是我们选择了穿越莫利亚山洞,也许我们在卡拉霍拉斯山上就会遇上格威赫了。”阿拉贡说,“不过莱戈拉斯提出的两个问题我也不明白,吉穆利,你的朋友可真够神通广大的。”

“哎哎,”哈尔迪尔又笑了,“全让你们给说中了。事实上这信的确是从孤山来的,格威赫告诉我们,请他帮忙的是一个叫褐袍瑞达加斯特的人,还有个矮子,叫……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我哼了一声:“真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的矮人老爷,”哈尔迪尔说,“我们精灵和你们矮人可不一样。我们必须学会遗忘,否则记忆就会象马尔寇的黑狱一样把我们牢牢困住。在你出生之前的千万年我已经开始了与记忆的争斗,在你死后的千万年里这争斗仍将继续。在这样漫长的遗忘里一个矮人的名字不过是一粒微尘,它甚至来不及停留就已经被吹散了开去。又有谁会去在意一粒微尘的去向呢?”(汗……小哈你真是踩人没商量……你够狠!)

我还想说什么,但波罗米尔恶狠狠的瞪着我,我想我要是再开口没准儿那些“刚铎的人民”就会冲出来宰了我,我就闭上了嘴,接过阿拉贡递还给我的信。

我就看了一眼。

我想我一定是做了个什么大动作,但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大伙儿都瞧着我。我知道他们都瞧着我,但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他们明明和我站得那么近,我能看到他们的脸,但我却象是和他们隔着老远,远得连他们的表情也看不清楚。过了好一会我才觉着手指头有点儿痛,低头一瞧,原来是我把信攥得太用劲儿,十个指头都发白了。但是我没法子松手,我觉着现在没什么力量能让我的手松开。我想看看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我的目光压根儿就停不住,它想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看进去,结果是什么也没看见,老在纸上打滑,从那些熟悉的字迹上擦过去,只留下一道一道的墨水印儿。

我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很耳熟可我不知道那是谁。然后我觉着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一张脸,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阿拉贡,才想起来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一封情书……吉穆利收到了一封,噢不,是一本情书!”皮平在叽叽咕咕的笑着。

“可那信是用精灵文写的!”山姆说。

“说不定他的情人就是个精灵……吉穆利,快和我们说说她的事儿……嗬嗬嘿……”梅利和皮平笑成了一团。

“够了!”阿拉贡挥了挥手,“把你的信收起来,吉穆利。这事虽然有些奇怪,但既然是格威赫送来的就绝对不会有问题。至于霍比特人,希望在夫人责罚过我们的迟缓之后你们仍然有心情去满足你们那该死的好奇心。”
 
我们沿着银光河西岸向前走,从绳桥上过了河,和哈尔迪尔吵了几句,大家都蒙上眼睛朝前走。我本来不愿意哈尔迪尔蒙上我的眼睛,但现在倒觉着这样挺好。蒙上眼睛就不用再看到那个惹人心烦的精灵,有哈尔迪尔带路就不用再管脚下,就可以专心想想我自己的事儿。不,不是信的事,我不能立刻就想那信是怎么回事,我得把它留起来,留在最后头,等到把别的不那么重要的事儿都想明白了之后,再慢慢的去琢磨它。它在那儿,我只要一想到它,就会感到快活,就会激动得一阵一阵的发抖。我希望它一直都在那儿。我喜欢这感觉,我觉着要是一下子把它给弄明白了,这感觉也就没了。

我在想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是伊敏,怎么会变成了精灵。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因为我打一开始就没弄明白为什么我梦到的伊敏总是精灵的样子。如果说我只是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碰巧看到精灵坐在我面前,那为什么我叫他伊敏他会答应?(人家不是在套你话嘛……矮人就是笨^^)难不成……难不成他就是……不不,这不可能,伊敏已经死了,而精灵还活着,再说他也不叫伊敏,他叫莱戈拉斯(矮人的逻辑真是……汗)。

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在我脑子里有好些个声音在吵个不停,就象有好多个我在那儿自言自语,但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却听不太分明。脚踩在草地上悉悉索索直响,还有偶尔踏到了树枝的脆响。林子里很静,当树叶从我身旁落下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划破空气的哧哧声。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好象已经到了一个远得不得了的地方。

代因伯伯从前说过要再没法子解决的问题都能用一个法子解决,那就是别去想它。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哪。

今晚我们能睡在地上,这真是太好了。躺在蔓蓉树的落叶上并不感到寒冷,夜风都从我们的身体上面跑了过去,只有脸上是凉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睛被蒙上的关系,我忽然觉着自己能闻出很多味道。我知道霍比特小伙都睡在我左边,并不是因为刚才我听到他们说话来着,而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那么一股子浓浓的烟草和熏肉的味道。那个满是铁锈味、泥土味和汗味的家伙一定是阿拉贡。剩下的两种味道挺奇怪,但我想那发出奇怪的熏香味道的准是博罗米尔,因为欧洛告诉过我大人族的贵族都喜欢把衣服熏过再穿,不过因为他老长时间没换过衣服的关系,那味道混着汗味儿变得怪怪的。最后那种味道我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不香也不臭,不是食物,也不是什么花花草草的味儿,这么说吧,就象是被子和枕头的味道,还是刚刚晒过的那种。闻上去挺舒服,一下子让我把我那张孤山山洞里的木床想念得要命。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味道。其实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想承认。

“喂,矮子,”在我躺下的时候哈尔迪尔在叫我,“睡在地上你挺高兴吧?因为你可以放心的做梦不怕从树上摔下来了……哈哈……你们矮人做起梦来都这么霹雳吗?”

“怎么回事?什么梦?谁从树上掉下来了?吉穆利,是你吗?”还没等我开口,梅利已经先嚷嚷开了。阿拉贡说得一点儿也没错,霍比特人这该死的好奇心!

我没搭腔。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那些霍比特小伙都会问个没完,留给阿拉贡去收拾他们好了。果然,阿拉贡很快就说话了。

“如果吉穆利愿意说他自己会告诉你们的。快睡吧,难道对举世无双的萝林女王的期待还不能抑制住你们的好奇心吗?”

霍比特小伙可没那么容易死心,我听到他们在叽叽咕咕的和哈尔迪尔嚼舌头。我想要是哈尔迪尔真把昨晚的事儿讲出来回头我一定让他尝尝我的斧头,不管这是不是他们的地头,也不管他们的女王有多厉害。但他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忽然之间我很想知道精灵现在在干嘛,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的方向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好象又做了梦。在萝林的夜风里,我一下子醒过来,一下子又进入梦里,痛苦和幸福也随着这交替不停的变幻着,就象这令人不安的夜晚一样。

***

二十四 
 
   
 
如果说利文德尔就好象星星那么美丽,那么萝丝洛林的美准能让所有的星星都从天上掉下来。而盖拉德丽尔夫人,她就是洛林的太阳,因为有了她,洛林才有了光亮,一切美丽的东西才可以生长。

我想我就是把萝林和盖拉德丽尔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一句话是在瞎说。如果我告诉你好象世界上所有的神啊仙灵啊都藏在萝林那些金箔一样的树叶后面闪闪发光,那也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胡思乱想。我没法子用语言来向你描述那有多美,我想别人也不能。或许只有画匠才能把它再现,而即使再高明的画匠也没法子将萝林的灿烂描绘出十分之一。

还有那座叫卡拉斯加拉顿的城市,我想阿拉贡、博罗米尔他们一定也在别的地方见到过同样精美的东西,但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有一下子见到过这么多。卡拉斯加拉顿的屋顶上、栏杆上、大门上都是些雕刻出来的花纹,其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配得上孤山最好的工匠的手艺。那些扶手、浮雕、把手、飞檐、滴水嘴、小雕像,都像是我们矮人最得意的手艺品上最精致最完美的雕琢,而它们仅仅是精灵们造的房子,成天搁在那儿风吹日晒。我想这些东西已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长得它们再也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和那些精灵一样,萝林的光阴并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它们还是那么嵌新,那么光滑而明亮,但它们就象是全都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对五百年一千年的差异一点儿也不在意了。

我不能想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阴影能威胁到萝林这样的地方,但我知道事情并不总是象我想的那样。对我们,不管是精灵还是矮人来说,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让我们爱惜,但对于象索隆那样的坏蛋来说,“美丽”不过是一种挑战而已。然而萝林是那么美丽,那些象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的落叶和那些绿宝石一样的新芽都在告诉我,即使真的有什么大灾难会在这儿发生,灾难过去之后,这儿仍然会变得和现在一样的平静和美丽。也许在我到达这儿之前的几千几万个年头里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了,但萝林和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美让那些阴影变得仅仅象个传说,只是在这个传说的国度里的又一个传说而已。萝林和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美是不会埋没在这些传说里的,感受它,为它着迷是每个来到这儿的人不由自主就得去干的事。我不知道她们在这儿美了多少年,有多少人为她们着迷又离开,我只知道在过去了这么多年,路过了那么多人以后,这美丽再一次的迷住了我这样一个矮人。

“卡雷德-萨姆之水幽黑,奇比利-那拉之水冰寒,在古王驾崩之前,凯萨督姆的众柱之厅美丽无匹……”她这样的用她那地上最美妙的声音说着我们的国度。当她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目光好象把四周的一切都远远的推了开去,除了寂静和空旷,什么别的也没留下。然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那就是我自己,又不象是我自己,因为我从来也不会在我自己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又悲伤又绝望,就好象我们从莫利亚山洞里跑出来的那会儿,我在弗鲁多脸上看到的那样。那表情就象刀子一样的割着我的心,疼痛象撞木一样从身体里一下一下的撞击着我的心口。我不知所措,因为我从没这样痛过。

“吉穆利……”她说,她的声音又低沉又美妙,我觉着她说话的时候,我就象是慢慢的陷到了一个深潭里面,身体变得很轻,好象随时都能够浮起来。

“你所希望的,并没有逝去……”她接着说,“鸟儿只是离开了森林,它的翅膀将带领它去向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它并不想占有一朵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朵小小的花儿……不管它普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我都希望它能够忘记,因为我不希望看到鲜血溅上它的双翼……去帮助它吧,吉穆利,还是你将选择继续前行?”

说真的,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伊敏忽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那么突然,那么快,那么清晰。我不知道伊敏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但我忽然间觉着脑子里所有和伊敏有关的感觉一下子都灵敏了起来,或者你可以叫它们等待、想念、寂寞,还有悲伤什么的,它们象是被放大了很多倍,猛的一下全冲了出来。

“伊敏……”我叫着他的名字。也许只是在心里。

“他还活着……让我去找他……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是站在这儿的这个我,还是那个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我,还是根本就是她的声音。那个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回响,我想阿拉贡他们一定也听到了。但那些事我都管不了……我想转过身,想朝黑林子的方向去,我必须得使劲儿跑一跑,也许风能够把这个声音甩掉……但是我动不了,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手和脚。只有眼泪没有阻拦的从眼眶里掉了出来,顺着我的胡子滑到我的胸口,让那儿一片冰凉。

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脚尖,我又能动了。我伸手摸了摸脸,是干的,没有泪水。抬头看看四周,没人注意我,好些人都低着头,大伙儿脸上的表情都怪怪的。大概我也是这样。

我忽然间觉得累极了。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目光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

精灵们在喷泉旁边搭了帐篷,我们终于又能睡在地上了。可我还不想睡。夜晚的萝林并不黑暗,在蔓蓉的枝枒间,有许多各种各样、绿色、金色和银色的灯光闪耀著。我想是时候该看看我的信了。

我坐在帐篷门,把信掏出来,慢慢的看着。刚开始有些吃力,因为那些灯都太高了,而我的眼神可不如精灵。后来就能看清楚了。信上都是些熟悉却看不懂的文字,但我还是看了很多遍,每一张都是。

终于我决定要睡了,当我把信收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帐蓬口挂了一盏灯,就在我的头上。我打赌刚才它并不在那儿,一定是什么人趁我看信的时候拿过来的。

我把灯吹熄,把它取下来。灯罩是薄薄的水晶,灯座子是银的,底下刻着一棵很小的树。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明天天亮之后我该把它还给谁?这儿的精灵会不会以为是我偷拿的?但我不想再为这事儿多费脑子,把它搁在身边就睡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不在了。

是谁来过拿走了它?我不知道。

这是一个暖和的早晨,穿过树林的风温和宜人。萝林的精灵三三两两的在我们附近,空气里到处是他们那奇特而优美的精灵语发音。也许在他们眼里,这景象再普通不过,然而我却象是被什么东西给打动了,站在那儿不愿意挪挪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在那个美丽的清晨,在那顶喷泉边的帐篷前度过的一小会儿大概是我从萝林带走的最为长久的记忆。 
  
       二十五

在去吃早饭的路上,梅利和皮平盯着我瞧个不停,还一个劲的发笑。我有点儿不高兴,但也犯不着冲小鬼发火,毕竟就算是十个霍比特人也比不上一个精灵讨厌,尤其是神奇活现的那种。

说麻烦,麻烦就到。

“呀,矮子,你那是……哈哈哈……你昨晚……嘿嘿……”

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句话被他讲得一截一截的,本来词儿就不多还吞了不少进肚子里……就算你笑起来象几十个铃铛在响,也犯不着没事儿尽傻笑吧!

“我们老早就想问了!”梅利和皮平互相使着眼色。

“问什么?问谁?”山姆和我一样不明白。

“呶……头发……看到没……是精灵的头发耶……嘿嘿,嘿嘿嘿……”

头发?什么头发?

我低下头,立刻就看到了皮平说的头发。

它就夹在我的胡子里,长长的一根。本来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它是银色的。

我盯着那根头发看,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应该把它弄下来扔掉,还是应该先说点儿什么。周围好象着了火,我浑身都热得冒汗。

“吉穆利,这是你那个精灵情人给你的吗……哈哈……”霍比特人还在笑个没完。不过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没准儿那头发真是从信里掉出来的,但我昨晚却没发现……真该死!

这么说……那是伊敏的……

“那是我的头发。”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因为说这话的是精灵!

我不由自主的抬头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他那眼神儿就象刚刚出窑的陶器,象初生小鸟的绒毛,象奔流河溅起来的一朵水花(矮人的想象力^^),象日出时照在蔓迪奈尔上的第一束阳光……我差点儿就信了那头发就是他的。

“精灵和矮人……我们才不信呢!”皮平和梅利叽叽呱呱的笑得简直就跟那个哈尔迪尔一模一样。

“我无法很快入睡,萝林那丝绸一般的夜风和夜莺动听的歌喉让我几乎爱上了这片静谧的幽暗……萝丝洛林的夜晚是如此美丽,真遗憾你们让睡眠占据了自己的眼睛。”

他停下,用很轻的声音念道:

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群星;
  但这儿却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
 葱绿的幽暗,和苔藓的曲径。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暗里,我只能猜想
  谁令这森林一片芬芳

他又抬起头来。“我想去蔓蓉树上看看月光下的萝林,走出帐篷的时候,孤山的矮人朋友恰好翻了个身,所以我摔倒了。幸运的是我的莽撞没有打扰到你们的睡眠,因为旅途的劳累已将它们包裹得深沉而甜蜜。”

“什么嘛……竟然是这样……”梅利和皮平显然对精灵的回答很不满意,但精灵没再解释,只是冲着他们微笑,然后他们俩的脸就红了,还把头转了开去。

大伙儿又继续朝前走。我故意走到最后,趁没人注意把那根头发攥了下来。精灵在小声的和哈尔迪尔说话,老实讲我不知道他刚才干嘛要那么做。一想到他和伊敏的关系我就头痛。我告诉自己在吃完早饭之前绝不想这事儿。但他们俩走得慢吞吞的,别人都到前面去了,就我们三个落在后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不敢甩开步子从精灵身边超过去,我一想到要进入他的视线脚就发软。

没准儿他什么都知道。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这念头让我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这时精灵回过头来。

“你不用花心思去想该怎么感谢我,”他说,“我只是不愿意让无意义的争吵打扰我们倾听露水从蔓蓉树叶上滴下的声音罢了。”

然后我就听到了哈尔迪尔的大笑。

那笑声简直能把“蔓蓉树叶上的露水”都震下来摔成八瓣!

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希望表兄能在这儿——这些该死的精灵!

***

二十六

但是当萝林很凉的风扑上我的背脊,心里窝着的火就散了。

于是吃过早饭我就去看了会儿萝林的云。我这样做简直象精灵多过矮人,矮人原本是不干这些蠢事儿的。但就好像我常常认为动不动就写诗唱歌的人有毛病,可是我自己却不断的想写那么一首出来,想唱那么几支曲儿。 
 


我看了天空很久,直到把影子都烙在云彩里,才回到帐篷去。

第二天哈尔迪尔说盖拉德丽尔夫人让他带我们去逛逛卡拉斯加拉顿,找人的时候发现阿拉贡不见了。霍比特小伙想去找找他,但哈尔迪尔说不用,看他的样子好象知道些什么,因为他又在那儿不停的傻笑。霍比特人又开始交头接耳,我知道这回该轮到谁倒霉了。

我们越过了安罗斯之丘,开始四处转悠,那遍地绿草的景象让我觉着自己象是回到了孤山,我甚至相信,只要我顺着这条路爬上去,再绕过一片橡树林,就会看到我的蔓迪奈尔和海心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它们总是来得很快,转个念头就没了,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

霍比特人还在为阿拉贡的去向罗嗦个不停,该死的梅利又把我给扯了进去,说什么阿拉贡说不定是嫉妒我所以偷偷的去找精灵情人了,我真想拿斧头柄敲开他那颗卷毛脑袋。过了一会儿博罗米尔说他要回去了,因为他早把这些花花草草给看腻了。哈尔迪尔也没留他,只是冲他的背影耸了耸肩膀,说:“萝林永远只向期待的眼睛展示自己的美丽。”

“原谅他对萝林的不敬,”精灵说,“也许是人民的厄运蒙住了他的眼睛。”

哈尔迪尔笑了一声。不过这一声笑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人民的厄运?”他说,“遗憾的是人类行善的动机很少像你们自己想像的那么纯洁。”

不明白他在讲什么。还好霍比特人也不明白。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人民而已……难道索隆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吗?”弗鲁多说。一路上他都很少开口,要是魔戒能消灭霍比特人的好奇心,我倒真有点儿舍不得把它扔进火山口里去。

“不错,”哈尔迪尔回答得很快,“你们这么看,但在那个大人族心里,最黑暗的却不是索隆的阴影。”

“不是索隆?那是什么?”梅利和皮平抢着问。

“比起对索隆的恐惧,他更担心失去一些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不错,索隆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所以我们对他有共同的责任,即使人类退却了,我们精灵仍然不会吝于用自己的光芒去照亮中土的大地——但却不会有人帮助他留住他所渴望的,他很清楚这一点,因而他甘愿被自己的欲望逐渐吞食了正直的秉性与高尚的灵魂。”

“说来说去,博罗米尔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啊?”皮平抓了抓头,“我就知道他想要那戒指,难道中土还有什么东西比魔戒更宝贝的吗?”

“对权力的热爱是危险的,因为它是如此的善于伪装——它常常从人们自己做的,自以为对别人有益的事情中滋生萌芽,在他们自以为已经达到的无私与某种形式的自我欺骗结合起来以后,他们将再也无法看到潜藏在圣洁外衣下烈强的占有欲望。而被他们渴望着继续占有的往往并不属于他们。”

“可你还是没告诉我们博罗米尔到底想要什么。”

哈尔迪尔愣了一下,望向精灵。

“霍比特人还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种族呢……”他说。

精灵笑了笑。

“你觉得博罗米尔是坏人吗?”皮平问。

“坏人?”哈尔迪尔哈哈的笑了,“不管他是坏人还是好人,归根结底,他都不过是个愚蠢的人。”

真不知道精灵是天生就这么刻薄还是这个哈尔迪尔比较特别。

皮平有点儿不服气。“我觉得他挺聪明,又很厉害。”他说,“还教我们剑术,我们耍赖他也不生气。我觉得他是好人,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蠢。”

哈尔迪尔忽然问:“在你们的故乡霞尔,夏天有萤火虫吗?”

“有,不过——”

“萤火虫能活多久?”

“嗯……几个月吧,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年。”

“你有没有看到过两只萤火虫打架?”

“这个……没有。”

“要是你看到了呢?”

“萤火虫怎么会打架嘛。”

“例如它们都想在你们家的花丛里落脚,但又不愿意共享花朵的芬芳。它们坚持认为花丛是属于自己的,于是就打起来了。”

“霞尔国可没有这样的事。”

“如果有呢?”

“那……挺傻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它们本来就只能活那么一小会儿……再说那花丛也不是它们的呀。”
  
哈尔迪尔笑了。“看来霞比特人并不愚蠢。”

皮平好象不太明白,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就涨得通红。

“不……这不一样……”他结结巴巴的说。

“哪里不一样?”

“大人族能活很长时间……再说……再说……”

他瞧了瞧哈尔迪尔,没再接着往下说,他显然是想起了精灵的年纪。

“这不公平……”梅利在一旁嘟囔,“我们可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寿命。要是可以选择,谁不愿意做精灵。”

哈尔迪尔耸了耸肩,“Life is unfair,kill yourself or get over it.”(没办法,不会精灵文……)他讲精灵语。讲完他就朝前走了,显然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莫明其妙的话题。

“他说了什么?”梅利问精灵。

精灵沉默了一会儿,好象在想要不要告诉我们。当然最后他还是说了。

“生命是就是不公平的,自杀或克服它,随便你。”

霍比特小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我不知道他们弄明白哈尔迪尔的话了没有。我不太明白,但我觉着自己被什么东西给触动了。尽管那些话是那样的让人感到压抑,即使在最清新的空气中也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但我觉着在那些话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正是我渴望了解的……

***

二十七

第二天博罗米尔不见了,这下霍比特人可不会嫌闷了,因为他们总有新话题。阿拉贡说他昨天去见几个萝林的老朋友,我可不信博罗米尔在这儿也会有什么朋友。山姆说他没准儿昨天夜里偷偷溜掉了,因为他不愿老在这儿耽搁,可我们都知道没有精灵带路谁也走不出萝林。说实话,对这事儿我也挺好奇,虽然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和我一样觉着那个哈尔迪尔顶讨厌,所以偷偷躲起来了。但那个哈尔迪尔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据说是回他在北边的岗位了。

说实话,要是有可能,我倒真想介绍这个哈尔迪尔和那个格罗芬德尔认识认识,就怕他们自个儿不乐意,因为我老爹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叫什么一山不容二虎,大概说的就是他们这种。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回事,走到哪儿都能碰到精灵——萝林到处都是精灵,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我老是记不得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抬头,或者一回过神来就准能看到精灵。这真讨厌,萝林那么大,我怎么就偏偏躲不开这么一个精灵!

当我在一处泉水旁边再一次碰到他时,他朝我走了过来。

“您需要帮助吗?”

我想告诉他没有。明明就没有。但我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两个字给丢了,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讲。

“如果您需要,我很愿意帮助您。”他说,“我想,也许您想学一些精灵文?”

我想说不,但我忽然间想起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跟着他。没错,是我在跟着他。

阳光好象一下子猛烈了起来,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我觉着刚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我只是一个劲儿的朝前走,但我的双腿却好象很清楚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一样。

“别跟别人提。”

这就是我在那儿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一句话。不,不止一句,说完之后我马上就补了一句:

“尤其是霍比特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可真奇怪。我明明不想把信掏出来,我明明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使劲儿叫唤着不吉穆利别这么干,却完全没法子拦住自己的手,不让它把信给掏出来。然后我的脚也跟着精灵乖乖的走到蔓蓉树下面去,我的身体跟着他坐下,我的嘴就象给什么人上了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但我的手却象是忽然多出来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把它们搁哪儿。

“您需要我一下子——”精灵翻了翻手里的信,抬头对我说。他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话没说完就笑了起来。

“您不用紧张。您忘记了昨天哈尔迪尔说过,我们精灵总是在不停的遗忘吗?所以信里的内容,我一个字也不会记得。”

我好象哦了一声,又好象没吱声,耳朵里全是砰砰砰的心跳声。我把头埋了起来。我想不出要是再朝他看一眼我会不会真的跳起来冲出萝林从此躲所有的精灵远远的。

“您需要我一下子全部念完吗?” 
 

我在脑子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才明白它在说什么。然后我的脑袋动了动,但我弄不清它是在点还是在摇。

“那么……好吧……嗯,这一封阿拉贡已经读过了一些,需要我从头读起吗?”

我大概是说了好,因为精灵开始念了。

“吉穆利,人们总相信快乐是青春与健康的衍生物,由此才有一切。才有欲望。在他们眼里,青春以惊人的美丽焕发着动人的光彩,生命在渴求永恒的过程中维持着平衡。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生命是因为拥有衰老与终结才更加美丽,没有什么比那种生生不息的循环更让人感动的了,他们可以以一种美妙的姿态面对着蓝色的天空清澈的河水喧闹的城镇和自己有限的旅程。许许多多美妙的幻想,玩笑与天真,无邪的微笑,迷人的忧郁,成长与交流,迷茫和困惑,都在时间一维的轨道里一点点开放、凋零。当所有的经历到最后积淀成一种深邃,深邃也就真的成了唯一的答案。夏天结束就是秋天,秋天来了就会有树叶要掉下来,秋天结束就是冬天,总有老树度不过这个冬天,也总有种子会在下一个春天发芽。而永恒,永恒却根本不需要四季。”

他停了一下。我想他是想提醒我接下来是没念过的。可他刚才还说信的内容他一个字也不会记得。骗人。

“对于那些永恒的生命,在他们貌似随意地放纵生命的同时,自己不正在被生命肆意地玩弄吗?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远离了太久的人群令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这是他们自己给自己营造的悬崖。”

他又停了下来。“结束了。现在是第二封信。”

我看到地上精灵的影子动了,然后是翻动信纸发生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吉穆利,如果你确实认为这世界有一种极致的快乐,而你又真的从未品尝过它,当诱因实实在在出现并且让你无法抵抗的时候,你就会变成一个绝对服从欲望的俘虏,任其摆布,唯命是从。而这种越来越深的陷入的结果却有两个:陷入颓废的深渊不可自拔或者放纵至死。这里有某种殉身的意味,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充斥着不顾一切的牺牲,罪恶感的未泯灭,良知的不断涣发,不可抵挡的欲望,波涛汹涌的快乐。只有当我们有机会跳出原来的思维,当我们用迷茫的眼光打量危机四伏的宇宙,当我们用恐惧的心情品味来自各个角落的冲击,我才发现,原来以快乐为目的的欲望才是我灵魂的主宰,他使我对自己感到陌生,他让我厌恶自己的丑陋,他让我从此不可自拔。我终于发现那些能毁灭自己的力量才真正能带来快乐。因为太快乐了,所以才会毁灭自己。而真正的快乐是困难的。或许是男女之情,或许是口腹之欲,或许,就是死亡。”

***

二十八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我的身上,被光照到的地方是暖和的,被树荫遮着的地方是凉的。但慢慢的凉的也暖和了起来,暖暖的,不热,就象是冬天刚钻进被窝那会儿。我忽然觉着在萝林连阳光都是软和的。

在孤山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在吃过午饭后打一小会儿盹。矮人都喜欢这样。有时候我想,要是晚上的那一觉象一锅正餐前的肉汤,那中午的盹儿就象是淋在牛肉上的浆汁,总是熬得又浓又香,就是一眨眼就没了。有时候我又觉着打个盹儿就象是出了趟远门,好象背着大包袱走了很多路,到过很远的地方,虽然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了,但那种长途跋涉后的疲倦还留在身上,让人好半天都懒得挪挪窝。有时我又觉着一个盹打了很长时候,足足有一辈子那么长,好象有很多问题要我回答,有很多事儿让我选择,所以盹儿总也打不踏实,老是半梦半醒的。要从这样的盹儿里出来真是难受得要命,我总觉着我象是整个人都进到了盹儿里,在那儿过上了安稳日子,有什么人却硬要把我从那儿给攥出来,我想反抗但却使不上什么劲儿,想嚷嚷又发不出声音,我明明闭着眼睛,却好象能亲眼看到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的攥了出来,那种被分裂的感觉很久之后我都还记得,而且不定什么时候它又会重来一回。醒过来以后,我会有好一会儿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会觉得世界变了个样儿,我甚至不大弄得清自己是谁。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慢慢的我就又都想起来了。

我想没准儿精灵也有打盹儿的习惯,至少这儿的精灵有。因为午后萝林的阳光就跟被子一样,要是你在树林里走走,你会发现连蔓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也从“哗啦啦”变成“沙沙沙”了。这个时候的萝林静极了,但又不是不出声儿那么简单。它的安静里有一种威严,有时候我会觉得空气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在一刻不停的说着什么,似乎是一些曾经非常强大,非常辉煌,但早就已经消失掉了的东西,就象凯萨督姆一样。

我觉着这就象是一个梦。到处都是些不可思议的东西,精灵的声音象是一根柔韧的绳子,把它们串在了一起,和着萝林的微风轻轻的晃荡。或者只是我自个儿的心思在那儿晃荡。我并不明白信里都说了些什么,但那些又长又古怪的词儿却并不让人讨厌,当精灵念出它们的时候,我好象看到它们发出珍珠般的光亮。

我忽然间不再觉着别扭。我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我面前的这个精灵。我想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精灵,和黑林子所有的精灵一样,长着银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不管是在快要被阴影笼罩的中土,还是在这座黄金般的洛丝萝林,他看上去都是一样的单薄。但是他就象宁若戴尔河水一样清白见底(人家那几千年道行……),没埃尔隆德老爷和盖拉德丽尔夫人聪明,也没格罗芬德尔和哈尔迪尔那么神气,他刚刚好。他在这儿不急不慢的念着信,就好象我们是在这儿坐着乘凉闲聊似的。我想这只是很简单的事,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这样简单的事。我想只有那些有耐心的精灵才乐意这样去帮助一个矮人。我不是在夸谁,但这一刻,我觉得他是中土最好的精灵。

我不想再去莫多了。我想对阿拉贡说我要呆在这儿。

事实上我只是想想。我只是想好好的回味回味在这个不吉利的冬天好不容易才捉到的一线生机 
  
二十九

“今天有人向我询问关于快乐的问题,我本想这样回答,然而我却选择了沉默,因为我想,其实太大的问题往往没有答案,而它们本身,也许根本就不是问题。”

我看到精灵的目光移到最后一行字上面,我知道这封信念完了。

“自己给自己造悬崖是什么意思?”我问。其实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或者这么说,我希望有谁能把那些长句子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给我解释解释,因为他念完之后,我能记得的就这么多。

“如果可以选择,你想成为精灵吗?”他不但没回答我,反倒提起问题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伊敏说的那种没有答案的“太大的问题”。可我觉着问题都该有答案,只不过我们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想了一会儿。做精灵也挺好。他们长得好看,本事又大,不会老也不会死,虽然脾气不大好,但也没什么人能在和他们斗气的时候占上风。但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思,这就好象人人都对钻石着迷,可没什么人愿意变成一颗钻石一样。我就是这么觉着的,好是挺好,但和我可没什么关系。不会老也不会死听上去虽然挺不赖,不过我想老和死应该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候我看到戴因伯伯在山洞外头抽烟斗,坐在他那把摇椅上,抽着抽着就睡着了,还打呼,呼声大得连鸟儿都不敢落窝。他那白胡子被他吹得卷起来又落下去,卷起来又落下去,摇椅和着他的呼声吱吱嘎嘎直响——他不让上油,说要的就是那几声响。太阳暖烘烘的,风里头有橡树子的香味,那样子舒服得让我恨不得立刻就老个一百岁。要是一直都不老,那不就得象埃尔隆德老爷一样老是为这样那样的事儿操心个不停,我想他大概连打个这样的盹的时间都没有,那该多累啊。

于是我就摇了摇头。精灵好象有点儿吃惊。“可以告诉我理由吗?”他问。我就把刚才想到的都说给他听。我知道他会笑话我,但我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听到他笑了。那笑声就象是有只什么小动物忽然从林子里跑了出来,跑过满是落叶的空地时发出的一串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人们总说我们精灵是神的宠儿,”他说,“我倒觉得,你们这些家伙才是神最眷顾的,因为你们对世界仅仅有着本能的反应和判断,因此你们总能以一种最单纯但却是最有效的方式活着。你们从不愿意多费力气,也从不想去别的地方寻找另一种形式的快乐,你们心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信念——有变必有失,用你们矮人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没事不惹事,出事不怕事。”

我一下子没弄明白他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我就没作声。精灵也没再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信纸看。过了好一会,他忽然我有没有去过莱克城。

我说没有。我有点儿紧张,我想他是不是从信上认出什么来了,于是我就问他干嘛这么问。“没什么,”他说,“因为这些信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

“是精灵?”

“嗯……算是吧。”

算是吧?那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决心问到底。

“你的朋友常去莱克城?”

“不,她住在那里。”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她”。哦哦,一个女精灵。

“精灵不都住在黑林子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事实上……她只是半精灵。”

“埃尔隆德老爷也是半精灵,可他和别的精灵一样都住在利文德尔。”

精灵飞快的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她的父亲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就是精灵嘛,这我还能不知道。”

“不,她的母亲是精灵。”

这下我可不明白了。

“父母都是精灵,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是半精灵?”

精灵哈哈的笑了起来。从我认识他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大声的笑。我以为他是因为高兴才笑,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一点儿笑意也没有,而且他忽然就不笑了,象被什么人狠狠切了一刀似的,后面的笑声一下子就断了。

“正是因为你不会明白,所以才告诉你……”他说。然后他站了起来,把信递回到我手里。“很抱歉,我们能否明天再继续?”
  
我看到他站在那儿,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干的,我却觉着他象刚刚被大雨淋了个透湿一样。我想他现在真的需要一个热乎乎的被窝,明天就明天吧。

才一眨眼精灵就不见了。他突然这样让我觉着奇怪,或者我还有点儿生气。这大概都是因为他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朋友,那个女精灵的关系。难不成他才真的有个精灵情人?

想到这儿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伊敏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他是男是女!

***

三十

就好象有人扔了一只猫到我的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被它给搅得一团糟。我想把它从脑子里赶出去,可我发现这事儿我没法子控制,伊敏会不会是女人的念头就象一根香肠,让那头该死的猫发了疯一样的又扑又咬。

好在没过多久那股混乱劲儿过去了。我想伊敏不会是女人,如果他是女人,欧洛不会不告诉我,而且他在提到伊敏时,从来就是用的“他”这个字。可要是欧洛认错了呢?精灵都是长头发,有些精灵简直比大人族的女人还好看,欧洛认错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就这么琢磨着。我觉得自己象是努力在说服自己相信其实伊敏就是个女人,这真奇怪。我怎样也不会说自己希望伊敏是个女人。不管有没有这回事。

第二天早晨我走出帐篷的时候,看到精灵就坐在喷泉的围栏上。围栏又细又高,他却在那上头象个钟摆似的晃来晃去。

“喂。”我叫他。

他低头看见我,

“自萝林的梦中醒来,蔓蓉的嫩枝在我的舌下歌唱,它飘浮的香味蔓延过我清明的心……”他说,“早上好,我在等您呢。”

“您从那上头下来行不行?看着怪吓人的。”

他哈哈的笑。“哈哈,您在担心一个精灵会不会从高处跌下来吗?”

“你们精灵都瘦得跟冬天的枯树枝似的,当心被风给刮跑了。”

“哈……”他大笑起来,“矮人阁下,您不认为,被借道萝林的微风带走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您很吵耶……博罗米尔还在睡觉,不知道他昨天到底去了哪儿,看他的样子累得够呛。”

“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就没有合唱;如果没有歌曲,就没有这芬芳的树林。”

刚一眨眼精灵就下来了。他已经没事了,这我能看出来。

“我瞧博罗米尔都快急死了,您倒挺自在。”

“不管曾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我都忘记了,我的身体并没察觉到疼痛,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

噢,天,天,精灵,精灵……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精灵这种怪东西?昨天还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今天就象中了头彩,不说人话尽念诗。瞧吧,没准等会儿他还要唱上两句呢。

我们没走出多远就遇上了另一个精灵,我觉着他挺眼熟,好象前两天都碰到过他。他的样子挺奇怪的,走路的时候总偏着头,好象在听什么声音,就好象他身旁有一个看不见的同伴在同他讲话似的。

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向我们点头致意,大概只是出于礼貌,因为他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

“吉穆利,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的灵魂在最后的审判中奉献的是艾尔维那样的圣洁和善举,还是虚度的岁月和可悲的幻想?

“今天我在Carac没见到艾尔维——”精灵念到这儿停了下来,说:“如果您不知道Carac是什么,我可以解释给您听。”

我的确不知道,听上去不象是通用语。

“这是昆雅语,意思是毒牙,在莱克城,它是一家小酒馆的名字。”

什么酒馆会取这样的名字?那个什么艾尔维又是谁?

“——她平时总在那儿,在又长又宽的柜台后面。可今天她却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酒馆的门被人推开了,我转过头去,进来的却不是她,是玛萝莉。她好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却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刚才我和艾尔维去花店的楼顶取欧石蓝’。欧石蓝是我最喜欢的植物,每次我来Carac,我常坐的那个座位上总放着那么一小盆。

“‘她看到一只小猫差点掉下去’玛萝莉又说了一句话。我继续看着她,希望她讲下去,可她偏偏又停了下来。我为艾尔维有这样迟钝的朋友感到悲哀。玛萝莉在我面前不停的喘气,莫明其妙的直视我,至今我也无法相信自己当时竟然那样的冷静。
  
“‘艾尔维以为后面还有路,结果她竟然一下子消失了。’

“直到五分钟后我才明白艾尔维已经在十五分钟前死了。

“据说在她的记事簿上写着:‘当我长大的时候,我不再认为孤身一人是坏事。没人管没人问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把我滋润得乐而忘忧。我希望我一辈子都能过这种无聊的生活开有趣的小酒馆。’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随时随刻都会发生你预料之外的事情,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平静的心态。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会离开莱克城,离开Carac,我会深深的感到悲凉。

“我想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她的美丽,可爱,可笑,善良和爱心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去莱克城就认识了一个那样特别的女孩。而对于她一不小心死掉了的事实我早已淡忘。”

精灵放下了信,把两只手握在胸前。我很想问他要做什么,但我想这个时候打扰他不太好。我听到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念着什么,好象是诗,又好象是在唱歌。

永别了
也许今生今世
  再也不会见到你
  曼多斯神走过,他把我遗忘,却向你招手
  我不哭泣,也不抱怨
  我知道尊敬未来
  如果新娘的头纱把你带走
  我将微笑着看它飘开
  你离去时满怀希望
  你回来时
  那些因你的离去而痛苦的人
  你却不再认得他们
也许有一天你会感到
  我们感受你的心所得到的快乐
  以及我们失去它而感到的痛苦
  永别了
你将去向美丽的梦境
  在你的路途上升起的那颗星
  是我的生命为你而闪耀的光亮
它永不熄灭
 
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这个时候的我却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

艾尔维很美丽。这也是精灵后来告诉我的。他说自己有时也会去莱克城,也去过Carac。我想他没准儿遇到过伊敏,可我立刻就想到他们本来就住在一个林子里,在他们共同度过的几千几百年里,怎样也该碰过面吧。

“她的美丽异乎寻常,似乎她对自己的命运早已知晓,所以要在短短的几年里用尽一生的美丽。”

“就像这座萝林一样,美好得不像真的?”

后来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聊起了天,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没心思把那么悲伤的信再接着念下去了。

听到我这么问精灵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有个朋友曾经告诉我,如果什么东西美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么它就一定不是真的。”

我觉着这句话很耳熟,等我想起来是从哪儿听到的时候,差一点儿就跳了起来。

“这话是谁说的?你的半精灵朋友。”

“对。”

“她长什么样?美不美?”

“她很特别,”精灵想了想才说,“她的头发很美,又长又密,每一根发丝的光泽都能让最昂贵的黑珍珠黯然失色,就好象是Vaire在最慷慨的时候亲手织成的一样。”

“那是因为你们精灵的珍珠不够好……为什么是黑珍珠?她的头发不是银色的吗?”

“是黑色。”

“因为她是半精灵的缘故吗?”

“可以这么说。”

“她叫什么?”

我本来以为精灵一定会说出那个我熟悉的名字。等他说出来之后,我就可以问他他的事情。要是精灵乐意,他会告诉我他有五百岁还是一千岁,他为什么住在莱克城,他在莱克城都干些什么。他会告诉我他所有的事情,这样我们就能象朋友一样说说笑笑了。

但是他的朋友叫索尔。这是个奇怪的名字,在通用语里,它是荆棘的意思。谁会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呢?精灵说她并不叫Thorn,而是Sule,是昆雅语,就是精灵的意思。“当然,也有人当作‘妖怪’来解释。”他补充说。

他告诉了我这些之后,我还是觉得他说出来的应该是“伊敏”这个名字。因为刚才,我对他会说出这个名字来是多么的确信无疑啊……

***

三十一

快开饭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帐篷,奇怪的是我连一个霍比特小伙也没看见。在食物端上桌的时候见不到霍比特人已经很不寻常了,更奇怪的是阿拉贡和波罗米尔竟然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波罗米尔的脸色真是坏透了,我看这时候没人敢和他说话。说起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昨天一整天到底去了哪儿。
 
我朝四周张望,想让阿拉贡看到我,然后告诉我霍比特人的事儿。我知道他看见了,但他装作没看到,埋着头喝盘子里的菜汤。最后还是精灵开了口。
“今天吃饭的人真少,”他说,“而且食物也刚刚好是四人份。”

波罗米尔忽然很用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搁,发出“砰”的一声响。我以为他要干些什么,要不就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儿直喘气。然后我看到阿拉贡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他的肩膀在发抖,我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在发笑。发笑?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呢?

我觉得在和我一块儿吃饭的这些人中间有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这东西让我感到不自在,因为我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而且我知道不明白的就我一个人。

我偷偷的瞧了精灵一眼,他连头也没抬,在慢慢的用小勺子喝汤——他的脸上没有阴影。这让我放心,因为起码我也知道了一点——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并不是什么坏事。

吃饭的时候有几次我看到波罗米尔在瞪着一旁萝林的精灵,我觉得他是在用一种愤怒或者说是仇恨的眼光看着他们。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霍比特人好像回来得挺晚,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好象一直在那儿叽叽咕咕的聊天。那些声音就像是一道一道的绳网,每当我要睡熟或者是做梦的时候就被它给拦了回来。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晃荡在睡眠和清醒之间。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觉得累极了,好像一整晚都在翻山越岭,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停下来,但前头除了山路之外什么也没有。

霍比特小伙还在睡。出帐篷的时候精灵没在外面,吃早饭的时候才见到他,我想他大概是起晚了。但是刚吃完早饭他就不见了。也许他有别的什么事儿,我对自己说。但我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

在回帐篷的路上,一个精灵拦住了我,就是昨天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个。

“尊贵的矮人阁下,”他说,“萝林之王非常希望您能接受他的邀请。”

邀请?萝林之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凯利博恩老爷想见我,就见我一个。这倒是挺奇怪,一个精灵王和一个矮人有什么好说的?

我还是跟着那个精灵走了,“您可以叫我伊西尔。”他说。他说话的时候要么就盯着你的眉毛看,要么压根儿就不看你,奇怪的是我竟然并不觉着恼火。

我发现不管我是甩开大步还是故意慢慢走,他始终都走在我旁边稍微靠前一点儿的位置。这个精灵和别的精灵有什么不一样。我觉得。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一样。讲话的时候从来不看着别人?可那个哈尔迪尔的眼睛顶得比他还高哩。要不就是他走路的姿势比较奇怪,这个我昨天就发现了。可又不全是这样。

他足足比我高一个肩膀,风吹过来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像银色的鸟群一样飞到我的头顶上。风一刻不停,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就一刻不停地在我的头顶上编织着耀眼而神奇的图案,就像是瓦拉们在借助它们描画着什么,而那些图案的意义就好像音乐的语言一样让人无法理解。

萝林的早晨总是有风。那些风在蔓蓉树干间来来去去,又清凉又软和,就像是有人搅动了一口盛满温水的大锅。我觉着它们不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吹过来的,也不会跑出萝林去,它们从蔓蓉金色的叶片之间跑出来,只为萝林的精灵送上清凉和芳香。它们会轻轻的托起精灵的头发,在空气里划出很多金色的弧线,但它们永远都是温和的,每一根头发落下的时候,总在它原来的地方,一根也不会乱掉。我忽然想要是从天上看下去,风吹着那么多精灵的头发,一定象宁若戴尔河波浪,不,一定比宁若戴尔河的波浪还要美丽。

空气里没有任何污浊的味道,天空也没有一丝阴影,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是一声不响的赶路也是一件非常迷人的事。

跨过一座小小的石桥,我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木屋。奇怪的是它并不是树屋,它直接就建在森林的空地上。木屋四周开满了我见过的最美的伊莱纳和宁弗蕾迪尔,一眼看过去,那木屋就象是蛋糕上的巧克力点心一样。

伊西尔停了下来,告诉我凯利博恩老爷就在木屋里等着我,然后他就离开了。我沿着花丛里的小径慢腾腾的走到门前。说实话我挺紧张的。 
 

 
萝林真是安静极了。我觉着它好象跟人一样是有脾气的。如果说孤山就象个和气的小老头儿,黑林子就象个坏脾气的强盗,利文德尔象个上了年纪但一样很聪明的国王,而这儿,萝林,就象是个贵族,有点儿脾气,又不是什么坏脾气,有点儿高傲,但你又能和他说上话,他不乐意别人去打扰他,但就连他的拒绝也让人觉着他就该这样。在萝林,所有的事物都有一种魅力,一种颜色,一种优雅,甚至连寂寞和无聊也有,连我面前的这道门也有。站在这道又优雅又高贵的门前,我觉着连去叩一下门都好象是做坏事一样的不安。一个矮人哪儿来的那份荣幸呢。

***

三十二

我刚一敲门门就开了。然后我听到里面传来凯利博恩老爷的声音。“吉穆利,请下来。”他说。

奇怪,他说“下来”?

我朝前头走了几步,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这让我怎么说好呢……我这么告诉您吧,要是让我这个矮人长得像卡拉霍拉斯那么高,再把整个中土世界像一幅画儿那样卷起来,把我裹在里头,您想想那时候我能看到些什么?

也许我说的这些真的发生了。就在我跨进这道门的时候。中土就在我周围,上下左右全都是。我看到了利文德尔,它就在我对面大概有十斧头那么远的地方。不过它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大一样,如果正中那所房子就是埃尔隆德老爷的最后之家,那它们可比现在小多了。在利文德尔旁边的是大人族的城堡,因为那儿有数不清的骑士,他们就跟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我知道他们要去干嘛,因为在旁边他们就和半兽人打开了,又是烟又是火又是尸体和血,连城墙都快塌了。跟着我又看到了利文德尔,现在它下雪了,到处都是白的。我看到响水河上结了冰,一个精灵张开两只胳膊好像在冰面上滑行,头发和斗篷向后飞得很高,像是他的翅膀,隔这么远看过去,他就像是在飞行一样。大人族的城堡也变白了,尸体都给盖了起来,只露出一些长予啊战车什么的。战旗都给冻住了,缩成一团好像晒干的牛皮。一只手从半截木桩子旁边伸出来,又好像是半兽人的爪子。然后它们都慢慢地不见了,我看到白森森的骨头,生锈的铁甲,草从那儿长出来,花儿也开了。大概很久没人来过,连路都没了。城堡就快塌了,城垛上全是鸟。隔着城墙,我似乎还能看到蛀虫在慢慢的蛀空城堡里的木梁,老鼠在所有的房间里打洞做窝,角落的地方全是蜘蛛网,一张一张的挂在那儿就好像从前那些华丽的幕帷一样。我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就去看利文德尔的精灵盖房子。他们夜里也不休息,也不点灯,响水河上有月亮的倒影,它被水流给冲碎了,不过模模糊糊的,还是能拼出个圆形来。精灵到处都是,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能看到他们在发光,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就好像夏天晚上的萤火虫。在左下角我看到一个精灵,他独个儿呆在树林里,一束月光从他头顶上落下来,他伸着一只手,手掌摊开着,好像想接住那光线。月光落在地上散开成了一个树冠一样的光斑,他手臂的影子就像是树干。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月光经过他的手心时腾起一小团雾气,再打那儿穿过掉到地上,变得像棵树,也许跟着就都到他的身上去了,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亮呢?我觉着这个精灵就是刚才滑冰那一个,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转过身,门还开着。我看到门外的蔓蓉树干和伊莱纳,我知道自己并没在做梦,也不是一脚跨到了一个别的什么世界,但当我再把身子转回来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利文德尔和大人族的城堡,旁边,旁边的旁边,上边,下边,到处都是中土。

“格洛因的儿子吉穆利,我们尊贵的客人,”我听到凯利博恩老爷的声音,“是什么使你的脚步变得迟缓?”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但我却看不到他在哪儿。

“楼梯就在你眼前,朝下走的时候请握住扶手。”

楼梯?我果然看见了楼梯。但它刚才在那儿吗?

我朝前走了两步。那道窄窄的楼梯是朝下的。说它是楼梯,又不大像是楼梯,它就像是那些缠在树干上的藤,不知道怎样就贴着树干长成了楼梯的形状。更妙的是它是双层的,它有着两排台阶,这样上上下下就不会被别人挡住路了。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盘旋轴支撑着一个平台伸到楼梯外面去,从上往下看它们就像是一根藤条上的许多大叶片。我看到凯利博恩老爷就站在其中的一片叶子上。我抬头,看到了蓝色的天空,还有云朵,原来这木屋没有屋顶,只有一个采光亭,一些树藤缠绕在它的底部,就好像巨大的木莲花座子一样。我忽然明白自己这是在哪儿了,这是一个山洞,不,该说是一口井。
 
比起凯萨督姆来,这井的确是不算什么。但它挺奇怪的,一点儿也不像人工开凿的,反倒像是一棵大树被虫子蛀空之后留下来的空树壳。不过,哪有那么大的树呢。

我沿着楼梯朝“井”下走。我看到了很多从没见过的东西。有一片树林,树底下全是水,就像它们全是从水里长出来的一样。水面上辅着长长的栈道,一直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树干上有盘旋的楼梯,楼梯的转角处盖着小房子,每一棵树之间也有窄窄的栈道把它们从半空中连在一起,这样它们没船也能够互相窜门儿了。有一条很大的河,大得看不到对岸。河岸上有一个奇怪的建筑,像是一座白色的尖塔,漆着红栏杆。不过它孤伶伶的立在那儿做什么呢?那周围除了水和石头什么也没有。雾里面有座古怪的城堡,塔楼上开着两扇小窗户一扇大窗户,看上去就跟一个被吓坏了的人在张嘴大叫一样。有一种奇怪的动物,身子长得像蛇,却能像人一样立起来,透过它的身体还能看到对面的东西。牙齿很尖,头上长着透明的羽翼,好像被什么人激怒了一样盘在岩石上张大了嘴号叫。我还看到一个拖鼻涕的大人族小孩儿慢慢长大,做工结婚生孩子,最后变成棺材出门,还有一幢漂亮的房子被建起来,不同的人搬进来又搬出去,在那些曾经发生过别人的故事的地方开始他们自个儿的故事。有一个年轻的妈妈死在客厅的躺椅上,但那个地方却被接下来的一家人用来摆饭桌,还常常把饭桌拉开来跳舞;阁楼的地板有一块是松动的,下面藏着一个小男孩的宝贝匣子,但搬家的时候他却忘记带走了,直到房子变得破旧,除了老鼠再也没人去住,也没人发现过它。后来房子变成了一堆石块和碎木头,那匣子一定给埋在里头了。不知道那个男孩儿后来有没有想起过它。一个老头儿坐在一截破破烂烂的城墙下面晒太阳,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就是城里热闹的集市。站在城墙上就能看到前方平原那望不到边的景象,但那老头儿的只能呆在下头,因为他只得一条腿。没准儿那是他小时候玩过的地方,他出了趟远门,去参加了什么著名的战役,打半兽人或是别的敌人,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条腿了。没人知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做过了不起的事。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样子让人看了怪难受的。

我忽然觉得恐慌起来。我觉得我一定是到了什么不该到的地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我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我不再和它有任何关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和结束。我不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历史,历史就在我的眼前发生。也许我沿着这段台阶走下去我就会看到自己的死。也许那还很远,还得走好一阵子。在那之前我必须得看着更多的时间流逝,更多的生老病死。我真害怕当我踏出这个屋子的时候,会发现外头的一切全变了,盖拉德丽尔夫人去西方很久了,萝林已经成为过去,我老爹的坟上早就长满了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坟了。

我抬起头,头顶上仍然是蓝蓝的天空,白色的云在慢慢的移动。这让我安心。因为我害怕我会在那儿看到白天和夜晚不停的更替,看到星座在天空快速的变幻自己的位置。那样我就回不去了。

“欢迎来到Tiris Amoni,”凯勒博恩老爷说,“你们的语言称它为——时光之井。”  
   

  三十三

我没回答他。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不过我忽然看到了博罗米尔!真的!我发誓那是博罗米尔!他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儿,两只手搁在膝盖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在听什么大人物的讲话。也许那大人物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所以他满脸都是怨气。然后我看到了阿拉贡和霍比特人,阿拉贡的手扶在栏杆上,抬头看着什么,霍比特人一个挨着一个在打瞌睡,皮平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水果。他们全在那儿,在凯利博恩老爷旁边的……木架子上。

那是些画儿。

我抬头朝四周看。全是画儿,我又朝下看,看不到底,但能看到的地方井壁上都是画儿。

我觉得有点儿头晕,而且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能理解我所看到的东西,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明白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一样。

“你喜欢吗?”凯利博恩老爷问。

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震撼多一些,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凯利博恩老爷笑了。“希望你能允许我替你画一幅肖像,作为报酬,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挑选。”

我又朝四周看了看。除了画儿我没看见别的东西。

但我忽然看到了什么,就在凯利博恩老爷身后,被他挡住了大部分,只露出右边的一个小角。但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
凯利博恩老爷发现我在看他背后的东西,笑着叹了口气。“除了这一幅。”他说。

他让开了。忽然出现的这幅画让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盖拉德丽尔夫人。

但愿我能告诉你这张画像有多美。但我不能。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一束阳光照在穿着金色长袍的盖拉德丽尔夫人身上,在她身后是一面天空一样蔚蓝的墙。她的双手靠在胸前,握着一个水晶瓶子,即使是在白天,那瓶子里的东西仍然发出耀眼的光芒。但这光芒不能及得上盖拉德丽尔夫人那金色头发的万分之一。您要是能知道我在那瀑布般的金发中看到的、感觉到的和聆听到的一切那该有多好!那举世无双的光芒里有着全部的梦。

“我开始画这幅画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凯利博恩老爷说,“要好几千年之后,尊贵的思雷恩国王才会带领你们迁往孤山。”

我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凯利博恩老爷说的时候,还没算个明白就发现答案怪吓人的,我就不算了。

“为什么您不把它挂起来呢?”我问,“挂在卡拉斯加拉顿的王宫里该多漂亮。”

凯利博恩老爷摊了摊手。“我还没完成呢。”他说。

我又在脑子里算了算时间。越算越糊涂。我想不出花上几千年的时间去画一幅画儿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个像凯利博恩老爷那样的精灵脑子里想的东西总该和我们有些不一样吧。

“那……什么时候能完成呢?”我壮着胆子问。老实说这幅画儿已经够漂亮了,可凯利博恩老爷还是说它没完成。那它完成了之后该有多漂亮呢?我是真的想看看。

凯利博恩老爷又笑了。“我不知道……也许……”他停了下来,冲那幅画像微微的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事儿。然后他叹了口气。但我听不出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希望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他说。

一生?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啊……没准儿他愿意活多久就能活多久。看样子我是没办法看到这画儿完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我挺纳闷的,凯利博恩老爷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盖拉德丽尔夫人,干什么还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画张像。

“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意让我替你画像?”

***

三十四

我说愿意。不然我还能怎么回答呢?

凯利博恩老爷看上去很高兴,他搓了搓手,说:“太好了,我真担心你不愿意……要知道自从巨龙斯毛戈袭击埃雷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为矮人画像的机会了。”

“你从前替矮人画过像?”

“是啊,”凯利博恩老爷开始挪动画架子,“你坐着也行,站着也行,要是觉得累,干脆睡一觉也行。饿了这里有食物和水,请自便。”

我看到平台上有椅子和床,铺了很多垫子那种,看上去软软的象鸟窝。我总算是明白博罗米尔为什么那么生气了,一想到他正经八百的坐在这儿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发笑。

我在一个鸟窝里坐下来,就跟坐进了面团似的。那种软乎乎的感觉就象有人抽掉了你全身的骨头,或是有人忽然拨掉了你身上的一个塞子,你浑身的力气忽的一下就漏了个精光,只想陷在那里头不出来。

凯利博恩老爷开始打量我。这怪让人难为情的。我觉着还是说说话自在一点。

“这些画儿……都是您画的?”

“对……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您给我那么一两幅画儿我说不定会告诉您我喜欢还是不喜欢它们,但在这儿……我觉着他们不是画儿那么简单,所以我也不能象评价一幅画儿那样说喜欢还是不喜欢。老实讲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画儿,你能看到有好多幅画儿里都是同一个人,但他的样子却从小孩儿卖成了老头儿;你还能看到一朵花儿是怎样发芽、开花,最后枯萎,从它枯萎的地方又开始更多的花儿来,你甚至还能看到同一片天空在出太阳、下雨、落雪、闪电、乌云密布……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在我头上有一片草原,它有时是蓝色,有时是绿色,有时是黑色,有时甚至是看上去挺吓人的红色,不管是什么颜色,它都那么漂亮,无论是草丛里深红色的罂粟花,是紫色的繁蒌花,还是鹦鹉的红色羽毛。有时候它头顶的蓝色天空上有白色和灰色云团,有时候起雾,那些花啊草的轮廓就变得柔和朦胧,或者除了一片白朦朦全都不见了。这个时候它就象一个陀螺的平顶,因为转得太快而变成灰色,尽管它上面包含着所有的颜色。(注:该句引用自波德莱尔)在我的左面有一个路口,每一幅画上都有不同的人打那儿经过,有男有女,有老头有小孩,有贵族骑士也有贫民和快要死掉的病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同一块石头上歇过脚。他们坐在那儿休息的时候脸上有不同的表情,有的高兴有的不高兴,有的掉眼泪有的在呻吟。我想他们虽然都经过了同一个地方,但他们并不是去往同一个方向,不知道他们将来还会不会在什么地方碰面,他们各自都有怎样的命运呢……

于是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画的都是些真东西,但看上去却比那些东西还要像真的。画得非常美丽,又好像比美丽还要美丽……我也说不好,总之就是非常非常的奇特……”

我不敢再接着往下说了,因为我看到凯利博恩老爷在那儿微微发笑。“吉穆利,”他说,“原来矮人的眼睛并非仅仅在见到珠宝的时候才会显现出它们的聪明和敏锐。”

我以为凯利博恩老爷是在笑话我,但我转头看到他的眼睛,只看了一眼我就把头低了下去。我忽然想起在利尔德尔的最后一个晚上,埃尔隆德老爷也是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感到难为情,我不习惯这样温和的目光。

“可您为什么要呆在这儿画画儿呢……”,我说,“像您这样的……您这样的……您这样的大人物不是应该有很多事做吗?”

“噢?比如呢?”

我想了想,说:“您是国王,国王不是应该好好的去管理一个国家吗?”

“我们的矮人朋友开始怀疑盖拉德丽尔的能力了?”

我吓了一跳,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对怀疑盖拉德丽尔夫人?!

“当然不是这样!”我急着说,“夫人的智慧就如同卡雷德-萨雷姆之水那样深邃,可是——”我搔了搔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可是她只是我的妻子,是个女人——你是想说这个吗?”

我只好点头。

凯利博恩老爷呵呵的笑了起来,笑了好半天才说:“吉穆利,告诉我,我们做一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听明白,就请他再说一次,凯利博恩说:“这么说吧,吉穆利,如果有一件事等着大家去完成,你希望最后的结果是怎样的?是完成就行,做得很好,还是比很好还要好,也就是做得最好?”

“当然是做到最好。”

“可不是吗,”凯利博恩老爷有点儿懒洋洋的微笑,“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最好,又何必在乎做的人是谁。”

***

三十五

我没搭腔,因为我以为他还会说点儿什么。我觉着我问的问题挺难的,没道理一句话就能给回答了。但我等了好一会儿凯利博恩老爷也没接着往下说,看样子他刚才说的就是答案的全部了。我开始回想那句话。我不得不承受我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可是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然,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有那么多人不明白呢?

我忽然想到了小气鬼瑟兰迪尔。除了玛罗克大人,所有的孤山矮人都讨厌他。用表兄的话来讲就是见过该死的精灵,没见过这么该死的精灵,做起生意来竟然比杂货铺的曼农老爹还精!这么说来我们讨厌瑟兰迪尔是因为他喜欢和别人斤斤计较,实在不象个精灵。那精灵该是什么样儿呢?在孤山的时候大家都说精灵自私狡猾脾气古怪,却没有一个人说起精灵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他们过得快活吗,这些我以前全不知道,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说自己知道些什么。我见过的精灵都挺奇怪的,至少跟我听来的完全不同。我觉得伊敏不快活,莱戈拉斯也是,又不完全是,他有时候不爱搭理人,老是臭着一张脸,有时候又象个小孩儿,好象很想跟你拉拉手的样子。格罗芬德尔没个正劲样儿,哈尔迪尔一副臭脾气……想来想去,只有埃尔隆德老爷和盖拉德丽尔夫人比较像精灵,可精灵要是这样的,怎么会惹人讨厌呢?

我觉得自己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精灵,不只是我,所有的孤山矮人压根儿就不知道精灵是什么样。就拿小气鬼瑟兰迪尔和凯利博恩老爷来说,同样是精灵王,怎么他们就和埃尔隆德老爷、盖拉德丽尔夫人那么不一样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一门心思的赚钱和躲在井里画画儿哪件更像一个精灵王应该做的事情。

“你觉得呢?”凯利博恩老爷忽然问,“你觉得我和瑟兰迪尔谁比较好?”

我摇头说不知道,但紧接着我发现我并没有把刚才想到的事情说出来,凯利博恩老爷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凯利博恩老爷一眼,他正看着我笑。我从前听说精灵能看穿虽人的心思,难不成这是真的?

“不,那不是真的。”凯利博恩老爷接着说。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谁说那不是真的??

凯利博恩老爷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坐下,笑着说:“别害怕,我们的矮人朋友,精灵并不具有传闻中‘读心术’那样神奇的本领,透露你心思的,只是你自己的表情而已。”

表情?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我当然也能从别人的表情里看出这个人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可要说能看出别人在想什么,这叫我怎么能相信。

凯利博恩老爷说:“我曾经到过莱克城,也与孤山的矮人有过交谈……想想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了,说:“还真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倒是很清楚的记得我向他们打听瑟兰迪尔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他看了我一眼,“就和你刚才的一模一样。”

说完他哈哈的笑了起来。“怎么样,很失望吧?”

我窘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吃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和凯利博恩老爷说话,他可真奇怪。

于是我只好朝四周看了看,说:“您为什么一定要呆在一口井里面画画儿呢?这活儿要是让我们矮人来干,一定不会只是凿口井那么简单。要是您愿意,我们会替您建一座让别的精灵王嫉妒您的地下宫殿。”

“想不到地下建筑的行家也有看失了眼的时候,”凯利博恩老爷说,“仔细看看,吉穆利,我们虽然称它为‘时光之井’,但言词的修辞仅仅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想象而非描绘事物的本质。”

不是井?那会是什么?

我留神朝四周看了一圈,没错,我是觉得它挺象树壳的,可谁都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树壳啊。于是我就摇了摇头。

“嗯……我们的矮人朋友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即使他的确看到了事实,但事实却不符合他遵循的规律,他便固执的不去相信……是这样吗?吉穆利?”

我的脸有些发烫,结结巴巴的说:“可是……可是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大的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实说我也没见过,”凯利博恩老爷说,“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曾经的茁壮早已倾颓,仅留下残躯供我们凭吊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你认为呢?”凯利博恩问。

我压根儿就想不出中土还会有那么大的树,当然也想不出这种树会是怎么个死法。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记得凯利博恩老爷那个时候对我说的话。 

 
“我想它是太寂寞了,”他说,“所以把春天该发芽长叶子这些事都忘记了……时间仅仅在它的躯体里留下年轮作印迹,而在这躯体之外,时间却如同浪潮一般,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的将它身边的事物冲刷殆尽,它已经长到足够巨大,多一枝树枝或者多几丛树叶对它而言不再有任何意义,它年复一年的看着它熟悉的花朵繁茂又枯萎,看着飞鸟南来北往,就连它扎根的这片土地也渐渐的变得荒芜……”

他停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旁边的护栏。

“它的心就这样慢慢的空了。”

就在那一瞬间,空气里好象跑出了很多细小的声音,用一样的节奏和声调和他一起说出了这句话。它们象是穿透了树壁,穿透了土层,甚至穿透了时间,忽然出现在这里。而我也在这里。我听到了。

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这棵树一样,长成了,活够了,也就死了。不知道所有的人,矮人,大人族,精灵,还有甘道夫老爷那样的术士是不是都是这样。那到底是谁在决定着这些呢?是谁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看着这棵树,看着我们从出生到死亡呢?是谁见过了最初荒无人烟的中土,又是谁在那儿象粮食一样收割着我们呢?

我不知道。

***

三十六

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我觉得心口那儿空荡荡的。从前满满的塞在那儿的东西不见了。我想它大概就这么给丢在洛丝萝林了。

我坐在那儿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凯利博恩老爷已经开始画画儿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画布,手不停的在动。我忽然觉得自己坐着的姿势别扭极了,手搁得不是地方,脚也是,整个脸都是僵硬的,想摆个平静一点儿的表情都做不到,就像给人在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胶水。刚才坐着还挺舒服的姿势,一会儿就让我累得不行,觉得支撑着身体的地方又酸又麻,想换个姿势,又不敢随便动。背心热烘烘的,有个冰凉的东西沿着脊梁往下滑,痒痒的怪难受,我也不敢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凯利博恩老爷终于放下了笔,拍了拍手说:“你累了吧?我们休息一下,喝杯茶怎么样?”

真是求之不得。

看到凯利博恩老爷转身去取茶具,我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哗”的一声又开始流动了,那些酸啊痛啊一下子全没了,我动了动嘴,嗯,脸还不大灵活。

凯利博恩老爷把茶具放到桌子上,都是些形状简单的壶啊杯子啊还有碟子,可上面的图案有趣极了,有一条长长的路穿过所有的杯子到达茶壶,茶壶上有个月亮,还有个人,那人的影子一直拖到最后一个茶杯上。碟子上也有一条路,一个月亮和一个人,不过它们都是倒着的,还有点儿模糊,仔细一看,原来是水里的倒影来着。水面上还浮着叶子呢。

我看了看茶杯,又看了看我的手,觉得那茶杯对我来说真是小了一点儿,也薄了点儿,我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它给捻碎,要是拿它喝茶,没准儿一口还没喝下去就被门牙给碰碎了。凯利博恩老爷象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转身,变戏法儿一样又拿出了两个茶杯。看上去倒是和先前的一模一样,就是大了三四号。

凯利博恩老爷端茶给我的时候,我可真窘坏了。但他只是微笑着说:“吉穆利,就让从品茶中获得乐趣的人尽管去品茶,让从畅饮中享受愉悦的人尽管去畅饮吧——要知道我这里从来就不缺茶叶。”

我讷讷的接过来,正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道谢,忽然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味。

没错儿,就是这种味道,在孤山的时候,每到冬天,晚饭后我老爹都会煮上一壶浓浓的茶,在火炉前一边打瞌睡一边把它喝完。那茶叫vialin,这个词儿就是“冬天被窝里的热气”的意思,我也不知道用通用语该怎么说。茶的香味儿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总是让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舒服极了,那个时候我总是希望火永远都别熄,天永远都别亮,冬天永远都别过去。

我看看手里的茶,那种泥土一样的颜色,那些足足有山椿树叶那么大的茶叶,可不就是vialin?

不知怎么搞的,那香味儿一下子就冲进了我的鼻子,直达脑门儿,弄得我从鼻子到眼睛都酸得要命,差点没掉两滴眼睛在茶杯里。

凯利博恩老爷微笑着冲我举举杯子:“我留着自己喝的……希望你喜欢。”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头顶上的房门响了。没听到脚步声,但应该是有人进来了,因为凯利博恩老爷立刻抬起头喊道:“欢迎你,黑森林的王子。”

黑森林的王子?那不就是莱戈拉斯?

我打了个激灵,忍不住也朝上看。可不就是他,跟我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呆在那儿傻乎乎的看个没完。

好半天他才走下来,径直走到凯利博恩老爷面前,朝他行了个礼,说:“愿所有有着美妙歌喉的生物都来赞美伟大的银树凯利博恩,愿他的笔如同Laurelin与Telperion的光芒一般辉煌不朽。”

凯利博恩老爷大笑起来,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没想到一个精灵王会笑得这么大声。就拿埃尔隆德老爷来说,在他最开心的时候你也别想看到他笑得露出牙来。

“我只能用一杯茶来回应你的赞誉之辞……”凯利博恩老爷微微侧过身子,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在我看来真是优雅极了。

精灵又行了个礼,走到小桌旁,刚端起茶杯就咦了一声。我有点儿紧张,因为我想他茶杯里的也是vialin,哪知道他忽然笑了起来,说:“萝林果然是奇迹眷顾之地……没想到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还能品尝到lanthir的香醇。”

“lanthir……黑森林的同胞找到了一个多么美丽的词,”凯利博恩老爷说,“当第一滴茶水滴落舌尖,茶香可不就像涟漪一样,在口中悠然回荡。”

他再次举起茶杯,对精灵微笑:“我留着自己喝的……希望你也喜欢。” 
     三十七

说实话,我实在听不出那个发音古怪的词儿有什么好,不像vialin,又干脆又好记,最重要的是喝起来能从喉咙口一直热乎到肚子,就好像在心头生起个火炉似的,别提多舒坦了。那个什么lanthir能有这么好?

我这么想着,忍不住多瞅了精灵的杯子几眼,他竟然就端着茶杯走了过来。

“啊……这就是孤山的‘冬之骄阳’吗?”他扬起了眉毛,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就跟个小孩儿一样。“都说矮人烘焙的茶叶是度过严冬最好的宝物,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我可以尝一尝吗?”他把自己的茶杯递了过来,“要是您愿意,我衷心希望您也能尝尝我们黑森林的珍宝(嗯……其实就是特产)。”

我看了看他的茶杯。真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茶。茶水是绿色的,成色活像最最上等的翡翠,明明是那么浅的茶杯,看上去却像下面还很深,怎么也看不到底。所有的茶叶都聚拢在茶杯中间,向中心弯曲着,像是在朝着什么东西行礼一样。最怪的是像我这样隔着点儿距离看,整杯茶活象一只猫的眼睛,稍微变一点点方向看过去,竟然发现那“眼神”也跟着起了变化!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凯利博恩老爷也走了过来。“发现妙处了吧……”他笑着说,“在通用语里,lanthir又叫做‘猫眼’,就是这个原因。真正的lanthir无论怎掺水,茶叶始终都会维持猫眼的形状,假的就做不到。”

说得也忒神了点儿……我不大服气,但看了看精灵手里的什么“猫眼”,再看看我自个儿手里的vialin,还真是吭不了声。

我脑子里还在想着到底要不要喝他那杯茶,手已经伸了出去。不敢大口喝,就抿了那么一下下。啧,香,香,还真是香,不像是喝了一口茶,倒像是所有的香味都变成了一颗糖,含在嘴里头慢慢化掉,结果是越来越香。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精灵双手捧着我那个大大的茶杯,坐在一旁软乎乎的椅子上看着我发笑。茶水的热气一股一股的冒起来,他的笑容就好像老爹燃起的炉火那么暖和……

“不错吧,”他说,“这么好的东西,我也很少能喝到呢。”

“为什么?”我不明白,“这不是你们那儿出的茶叶吗?”

“是啊,是我们那儿最好的茶叶。”

“那不是什么时候想喝都成?”

他笑了,“不是这样……我父亲的信条是,最好的东西应该用来出售,而不是享受。”他低下头,盯着手里的茶杯,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笑容挂在他的嘴角那儿直晃悠。

“他把lanthir收藏得很严密,我甚至连那开锁的钥匙什么样都没见过。有时候他遇到高兴的事,才会一时兴起取出一点烹茶,事后又总是后悔不已。不过这样的事也仅仅出现过三次,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是他用很低廉的价格买下了一批珠宝,一次是卡鲁瓦没花本钱就弄到了一大批药材,还有一次——”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象是在自言自语,“还有一次,是我母亲终于重返黑森林……”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是盯着杯子出神。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转头去瞧墙上的画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他问我:“您也喜欢这些画吗?”

“啊……”我结巴了起来,“是……”

“我险些忘记了,你们矮人也曾经创造过许多优美的壁画与雕刻……”

他站了起来,走到平台靠近树壁的一边。

“瞧这些……瞧这些绽放的色调……树林、岩石和巨型花岗岩圆石凝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把自己的外貌投射在水面上,每一个物体都在吸收光线和色彩。太阳的位置改变,各种色调也跟着改变,它们彼此渗透,和谐共处。看这里,阴影在缓缓移动,而在阴影到来之前,各种色彩或者迅速变化,或者消失殆尽,有些颜色会彼此把自己的色调反射到对方那里,并且依靠借自其他颜色的透明闪光,改变自己的色调。这些颜色互相混合,进行着组合与重组,这个过程无尽无休,如同音乐旋律一样,而能够使各种颜色更容易互相调和。还有这一幅……太阳沉落到海水里,向四面八方放射出耀眼的红色巨波。地平线上燃烧起血红色的和谐色调,而碧绿的大海瞬间就变成了浓重的绛红色。广阔的蓝色阴影,开始有节奏地迅速覆盖它前面的大块橘黄色和玫瑰色,那些颜色就仿佛日光朦胧幽远的回声……而这首复合而成的赞美歌,便被称为色彩……”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把魂儿给勾走了,也不理别人听明白了没,自顾自的继续说,还伸出手去抚摸其中一幅画着花儿的画。

“在我看来,”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做梦,“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一种单一的光线创造出来的,而它们的结合,必定会造成一种惊人的和谐一致。最明显的就是这个……这红棕色的金盏花会对我的全身产生魔法般的影响。它使我陷入深深的梦想……在其中,我仿佛听见了远方传来的竖琴那庄严而深沉的曲调……”(注:论画的部分引用自波德莱尔,有改动)

我知道他准是在发白日梦,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叫醒他。

他又发了好一阵子呆,才转过头来冲我笑。

“茶很不错……您觉得呢?”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和我说话呢。

“啊……”我搜肠刮肚的想拣几个好听的词儿说,可那些词儿就跟陌生人一样,刚和我打个照面就躲得远远的。

“很不错。”最后我还是只能说这个。

***

三十八

精灵好像并不怎么在乎我的评价,他说:“我实在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令矮人的茶具有酒一样的特质呢?”

他请我给他讲讲vialin是怎么烘焙出来的。老实讲我也不大清楚vialin有什么特别,我也从来没去茶场看过他们怎么做茶。我只知道茶叶到我手里的时候是像石砖那样一大块一大块的,榨得可密实了,沏茶的时候得拿小刀子撬才成。这些茶砖可以放很长时间都不会发霉,也不会变味,而且放得越久煮起来就越香。

精灵显得很惊讶,他说他不明白这样的茶怎么会有这样香浓的味道。他还说他们精灵从来都不会把茶叶这么揉成一团,就拿lanthir来说,采摘茶叶的时间是有严格规定的,只能在早晨露水还没退的时候摘,摘下来以后立即送去加工。那些加工的法子光听听就让人头昏,所以我一条也没记住,只记得他说这样制作出来的才是“七泡有余香”的极品。真不知道费那么大劲弄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好。他还说他们平常喝的茶不只能喝,还能做点心。拿茶水做点心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就是不知道谁对着绿色的点心还会有胃口……

“我们的茶还能泡饭呢,”我说,“‘好吃不过茶泡饭’,这话你们精灵一定没听说过。”

精灵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接着说:“拿喝剩的茶往小麦饭里一泡,就上咸菜,啧啧,不知道多香,什么点心也比不上。”

“咸菜?”

“是啊,您不知道?”

精灵摇摇头。

“唉,唉,”我边摇头边叹气,“真是遗憾,即使你们精灵能比我们多活上几千几万年,我还是觉得做矮人比较幸福……没有咸菜的日子可怎么过。”

精灵很好奇,“这个‘咸菜’是什么样,该怎样耕种,您能告诉我吗?”

虽然取笑精灵的机会实在难得,但我还是不好意思笑他。我告诉他咸菜不是什么菜的名字,就是把新鲜蔬菜还有萝卜什么的用盐码在坛子里,过一段时间打开坛子拿出来吃就是。他似乎不相信这么简单的法子能弄出那么好吃的东西来,而且他们“从来都只吃新鲜的蔬菜和瓜果”,难对他们都瘦得跟柴火棒似的。

后来不知怎么我们又聊到了空心球。那是我在孤山的时候常和他们玩儿的。我们在一块空地的两头竖两根柱子,在柱子顶上钉上一个铁环,玩的人分两头朝铁环里面投山狸皮缝的球。玩的人两个三个四个甚至十来个都成,只要能平均分成两队,一队拿着球去投的时候另一队就拦住他们,看谁投进铁环的数目多。

当我说完的时候,精灵好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就在那儿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空心球?”他轻轻的说,“有意思。”

他的口气听上去真让人不舒服,我没好气的问:“那你们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嘛……”他想了想说,“我们常常玩拼图。”

“拼图?那是什么?”

“我们会先挑选一副精美的画,把它分成一百片、三百片、五百片甚至两千片,再把它拼回原来的图案。”

“您的意思是……你们把一副画儿弄散了就是为了把它装回去?”

“可以这么说。”

这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只好学着精灵刚才的口气,说:“拼图?有意思。”

精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哈哈的笑了起来。然后我也笑了。我们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我肚子都痛了。也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

后来好象我们又聊了很多,但具体聊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被叫做“时光之井”的地方,我们好象忽然之间就变得亲近了起来,我们不再是陌生人,而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对方说。

我们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凯利博恩老爷,这真是太让我害臊了,我们只顾着自己聊天,压根儿就把他给忘了。

凯利博恩老爷看上去不但不生气,还挺高兴,他说:“你们别停,请继续吧。”

可我们没法子再继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再看着精灵的时候,忽然就找不到刚才那种亲近的感觉了。他重又变回那个陌生的精灵,刚才的事好像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儿,或是做了个梦。我不知道精灵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我看了他一眼,他只是微笑着。

这时凯利博恩老爷拍了拍手,说:“我很久都未曾画过这样出色的作品了……莱戈拉斯,吉姆利,能第一时间欣赏到这副杰作你们可真是幸运。”

他打手势示意我和精灵过去。我看到他的画架上有一幅刚刚画完的画儿,画上的人是好像是我和精灵,又不大像是我和精灵。他们的长相和我们一模一样,但脸上的表情却陌生得很。我从来就没想过自己看着精灵的时候还会笑,也不知道自己会和一个精灵靠得那么近的说话。画上的精灵也一样,他低头朝向我,看上去是在很用心的听我说。他的脸和平日完全不同,像是有什么一直在沉睡的东西在那儿复活了,又像是从前的他总是戴着个面具,现在面具给揭掉了,或者是一直绷在他脸上的那根绳子被剪断了,他笑得那么轻松自在,就像他还是个小孩儿一样。

***

三十九

这真是太让人难为情了……我偷眼看了下精灵,他看上去不但不吃惊,还在偷笑呢。

我看了一眼画儿。又多看了两眼。我得承认,这张画儿上的精灵着实好看。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他看上去全身没一个地方不顺眼。天知道精灵这种东西是怎么把头发长得象银线,把脸长得象月亮,把眼睛长得象宝石,把自个儿长得跟画儿似的。还不止这些呢,您要是真长得和他们一样,也不一定就能和他们一样。他们走路的样子象一种奇妙的舞蹈,就连静静的站在那儿不动的时候也跟别人不同,就象是音乐忽然停了下来,或是一句诗忽然被吟游诗人念了出来一样。你还得有他们讲精灵语时那些咬苹果一样的发音,还得有他们的眼神跟笑容,还得有那样讨厌的神气在眉头。

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但常常都能看到别人笑。但我忽然觉得我们从前那就不叫笑,我们压根儿就不会笑,如果我们那也叫做笑,那画儿上精灵那表情又该叫做什么?如果那也是笑,怎么就和我们的笑那么不一样呢?我看欧洛笑的时候,笑就是笑,没别的,但那个精灵的眉毛是舒展的,弧线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拿手指顺着抹一抹,眼睛是眯着的,鼻子有一点儿皱皱的,象是一块刚蒸好的点心被个小孩儿的手指头不小心捏了一下,嘴角向上翘,露出一点点牙,所有这些合起来才是一个笑容,但分开也一样好看。不管你挡住哪儿,哪怕只露出眉毛或者鼻子,你也能知道他在笑——当然,您知道我这是在夸凯利博恩老爷画儿画得好,跟别的什么人可没关系。

当他看到盖拉德丽尔夫人肖像的时候可不能不吃惊了。他足足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说:“如果美丽真能改变命运,那么萝林女王的容颜能使皇冠落地。”

凯利博恩老爷哈哈大笑。

“这画儿还没画完呢,”我忍不住说。我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猜猜这画儿已经画了多久了?”

“我猜它一定年长过您。”

“可不是,您也一样。”

精灵很惊讶,“这是真的吗?”他看着凯利博恩老爷,“难道这举世无双的画像也和画中人一样,见证过Doriath的风雨与哀痛吗?” 
 
 
凯利博恩老爷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精灵也不着声。他们好象同时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的表情都严肃得很。

可是有个问题我实在很想知道答案。

“您为什么不像画别的东西一样,为盖拉德丽尔夫人也画那么多幅画儿呢?你要是一直在一幅画儿上改来改去,我们怎么能知道盖拉德丽尔夫人从前什么样呢?”

“不是这样,吉穆利,”凯利博恩老爷说,“盖拉德丽尔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改变的,是我的眼睛和心啊。”

他说这话时的神气很庄重,不像是在和我开玩笑,可我真是不大明白。眼睛和心怎么改变呢?人上了年纪会长皱纹,背会驼腿会弯,但小到眼睛和心,不是生下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吗?

凯利博恩老爷说:“不明白吗?”我点点头。他微笑着说:“没关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

真奇怪,他这句话明明是对我说的,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精灵。

我不甘心,问:“有一天是哪一天?”

“也许就是明天……但也许是在你已垂垂老矣的时候,”凯利博恩老爷露出一脸神秘的表情,“但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不会花费象我那么多的时间。”

他说得那么神神秘秘的,我还想再问点儿什么,可他已经把头转了过去。“好了,”他说,“我该把这幅画送给你们中的哪一位?嗯……让我想想……”

我吓了一大跳。说实话我可不敢想象被人看见我把这种画儿挂在孤山的山洞里会怎样,与那种事相比,去莫都和索隆决斗反倒好受得多。但要说我不想要这画儿那是骗人。还从来没人给我画过像呢,更不用说是凯利博恩老爷,一个真正的精灵王画的了。或者……带回去以后把精灵那一边剪掉?

“这幅画应该属于您,”精灵说,“能成为洛丝萝林的藏品是它的荣幸。”
我就知道他准是不想要。他压根儿就不想和我一起被画到一张纸上。哼。

“既然你这么说……”凯利博恩老爷一边眯起眼睛打量那幅画一边说,“老实讲我对这幅作品真是非常满意……”他笑,“这样吧,让我替你们保管到你们重返萝林为止,那时候再决定这幅画归谁所有——使命完成之后,你们一定会回来吧,嗯?”

“黑森林的莱戈拉斯随时听从萝林之王的召唤……”精灵躬身行了个礼,“为何神不赐给那邪恶的莫多之主一双银树凯利博恩一样智慧而仁慈的眼睛?这样他便会懂得领略众生之美,便不会让战壕毁坏了田野,让铁蹄蹂躏了花草,让和平的羽翼变得残缺,让孩子的鲜血涂染了父母的嘴唇。”

凯利博恩老爷笑了起来:“我倒觉得,索隆并不一定是个不懂得领略众生之美的家伙呢。他只是一面欣赏着美好的事物,一面却又无法理解其他人为何也要活着享受它们而已。”

***

四十

吃午饭的时候,有人推开头上的门进来。我抬头看到一个精灵站在上面朝下看,个子小小的,好象是个小孩儿。

“噢……是小伊塞米奥,”凯利博恩老爷招招手,“来来来,今天有新朋友可以认识哦。”

小家伙从上面慢腾腾的走下来,脸圆圆的,跟满月似的,但显然这时候飘过来了一片乌云--他板着个脸盯着我们瞧个不停,好象不是在凯利博恩老爷的地方看到我们,而是在战场上或是地牢里看到我们似的。

“怎么啦……”等小家伙走到身边,凯利博恩老爷摸了摸他的头,“这样盯着客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你也不是头一回看到别的精灵和矮人……难道说我画得还不够像吗?”

小家伙不吭气。他现在不看精灵了,就盯着我一个人看。即使对方是个小孩儿,被他这么个看法也怪难受的。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可不会哄小孩儿,吓唬他两下倒成。

“能让他跟我玩吗?”小家伙忽然开口了。嘿,你听见过开春河面上的冰块裂开的声音没有?那小家伙的声音就有那么脆。

“谁?你想和谁一起玩?”

小家伙又不吭声了,把手指头朝……我一指!

我想也许是我跟精灵站得太近了,所以他指着精灵的时候看起来又象指着我。可精灵隔我足足有两斧头那么远,更糟的是,我看到凯利博恩老爷已经在点头了。 
 
 
“哦,矮人叔叔啊……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玩?我们不可以强迫客人做任何事哦。”

然后他就和那小家伙一块儿看着我。这样的情形,我真是有通天的能耐也白搭。

“不反对就是同意了……”凯利博恩老爷笑着对小家伙说,“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不答应我是不会放矮人叔叔走的。”

“什么条件?”小家伙立刻问。

“莱戈拉斯必须和你们在一起……那一位就是莱戈拉斯,他可是黑森林的王子殿下呢。”

听到“王子”两个字小家伙撇了撇嘴。“我不愿意。”他凶巴巴的说,“为什么他一定得跟着?”

“因为这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我一定得听你的?”这小家伙说话可真不客气。

凯利博恩老爷就回答了一句:“因为我是国王嘛。”

直到我们走出了那“时光之井”,精灵都没出声。可是人家都说不愿意他跟来了,他还这么跟着多丢人啊。

小家伙在前头闷声不响的走,不知道要带我们去哪儿。我想这小子没准儿只是想捉弄捉弄我,把我带到个没人的地方然后自己跑掉什么的,我象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爱干这事……这么说凯利博恩老爷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让精灵跟来。

我们走啊走,走了半天,从一条小径爬上一个山坡,又绕到山坡后面。这儿的蔓蓉多极了,我头一回发现金色可不只是一种颜色,而是很多种颜色。有的深些,象炸得透透的栗子饼,最深的已经泛红了,我想那些也许是头一年的叶子,因为太阳在落山之前就会变成那种颜色。有的浅些,一大片就好象烟一样,我担心一起风就会把它们给刮跑了。要是玛罗克大人来到这儿准会发疯的,那些圆圆的叶片挂在树上可不都跟大串大串的金币一样?

在一大丛灌木前小家伙停了下来。他转头看着精灵,说:“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们?”

我们?他对精灵说“你”,倒对我说“我们”?这小家伙可真逗。

“不行。”精灵回答得很干脆。

小家伙气得直跺脚。“在这里国王又看不见……你干嘛非得跟着我们?”

“因为你年纪还小,”精灵说,“在这种时候,萝林的精灵即使睡觉也枕着弓,一个小孩子离开家太远并不安全。”

小家伙不服气的撇嘴,“我是小孩……那他呢?”他指着我,“他可不是小孩,有他和我在一起总行了吧?”

精灵看了看我,光笑不说话。

我可真恼火。我知道我的年纪跟他没法比,没准儿面前这小家伙都比我早几十年见到中土的阳光,可他犯得着这样笑话我吗?

看他站着不动,小家伙也没辄了。他好象想告诉我什么事,因为精灵的关系又不敢说,在那儿又咬嘴唇又跺脚的转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问我:“他是个好人吗?”

这个问题可把我给问住了。我想看看精灵有什么表情,谁知道他把头转到一边去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呃……嗯……”我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人……以你们精灵的标准……算是吧……呃……”

“这么说他和别的精灵都一样?”

“这个……”我把头皮挠了又挠,“呃……我可说不清楚……好象……好象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这可真让人恼火。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又干嘛非得站在这儿回答这些见鬼的问题!

“你都看到他跟我在一块儿了,还不知道他和别的精灵有什么不一样?你不知道你们精灵都很讨厌……不,我们矮人都很讨厌精灵的吗?”我没好气的说。就因为他是个小孩儿我都已经忍他半天了。

奇怪的是小家伙好象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不再没完没了的问问题,板着脸说:“你们得答应我,不能伤害--”

精灵忽然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出声,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挡在了小家伙前面,弓上了弦,朝灌木丛里瞄准。

然后我就听见了小家伙的尖叫,“别射他……别射他……他不是坏人……把弓放下……不许你伤害他……”他一边尖叫一边使劲儿攥精灵的手臂,简直整个人都吊到了精灵的胳膊上。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挺可爱,但叫起来就太吓人了。整个林子里都是他尖利得像刀子一样的声音,弄得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所以我才没听到灌木丛里发出的声音,所以那个东西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朝后面退了一大步,两只手都按在斧头柄上,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拔出来。精灵就站在我面前,他的手里攥着一个东西,一下子我还真没看出来那是什么。我不知怎么只是看着他。我的腿肚子有点儿发软。我使劲儿咽了几口唾沫。

我从来没在精灵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就算是在看到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画像时他也没这么惊讶。

我重又打量他手里攥着的东西。就看了一眼,一股凉气就从我的脚根直串上我的脑门--我发现自己刚才并不是没看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其实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只是不敢相信!

没错儿,那是个半兽人。一个小半兽人。它只得一丁点儿大,被精灵攥在手里就跟我平时抓只野山猫似的。他当然一点也不比野山猫好对付,后颈被抓住了还使劲儿挣扎想拿爪子抓精灵,一边挣扎一边还嘶嘶叫,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小家伙就冲了过来,挡在我和精灵之间大叫:“不许你伤害他!你们都是坏蛋……骗子!不许伤害他!”

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斧头拨了出来--看到半兽人当然就该一斧头给劈了。这小家伙老在这儿叫“不许伤害他”,他到底不许我们伤害谁啊他,在这儿除了我们又没别人。

小家伙可真爱捣蛋,转过身又去抢精灵手里的小半兽人。他的动作快我的动作也不慢,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给拖了回来。他还想跑呢,我就把他的肩膀给摁住,谁知道他竟然照准我的手背就是一口,好在我们矮人老是打铁凿石头手结实得就跟磨盘似的,也不怎么觉得痛。只是他一个劲儿的又叫又闹可太让人受不了啦。这小家伙大概从来没见过半兽人,还以为挺好玩儿的呢。

“别吵。”精灵就说了两个字。然后他就安静的看着小家伙,直到他闹够了自个儿停下来。

“这就是你要让我们的矮人朋友看的东西?”精灵说,“他是你养的?”

这精灵是不是疯了?有这么唬小孩儿的嘛?

“你管不着。”小家伙凶巴巴的说。

“是吗,”精灵淡淡的说,“我管不着,总有人管得着。”

我看不见那小家伙的表情,但他的肩膀抖得厉害,大概是给气的。

“你们和他们一样……全都是一样……”小家伙的声音变得哆哆嗦嗦的,看样子快哭了。

“一样是什么样?”精灵问。

“都一样……你们都一样……你们都讨厌半兽人,说他们是低等生物,又脏又坏,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光……”

“这有什么错儿,”我忍不住说,“半兽人全都是些坏家伙,看着就该杀。”

小家伙转过头来恨恨的瞪着我,“早知道你这么想就不带你来了!哼……”

“那你为什么带他来?”精灵问。

小家伙又瞪了我一眼,说:“我看他和努鲁长得像,以为他会喜欢努鲁……”

我正在想他说的努鲁是谁,忽然发现精灵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就象有人在使劲挠他的痒痒而他又不敢笑出来一样。难不成他认识那个什么努鲁?

“努鲁是谁?”我问,“一个精灵?”

小家伙摇头,朝前一指,说:“努鲁是我给他取的名字。”

要是这不是在萝林,要是他不是个小孩儿,要是旁边没别人,我可真想扇这小混蛋几个耳刮子--我这辈子还从来没人,不管是什么人,说过我长得像半兽人!

回去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生气。我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笑话过呢,哪怕笑话我的只是个小孩儿。我走了好半天才发现精灵落在我后头了。他平常都是走在我前头的,这回落在后头,准是在那儿偷偷笑话我。想到这里我更是气得要命,有那么一下下我可真想一把火烧了萝林,但我立刻就想到了盖拉德丽尔夫人,赶紧打了自己几个嘴巴。

等到我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走在来时的那条路上。这儿根本没路,四周全是蔓蓉,从树干和树干之间的缝隙望出去也全都是蔓蓉。我一下子慌神了,我倒不怕陷在这林子里头出不去,和这个比起来,在这儿大喊大叫向精灵求救或者是被一群精灵找着给带回去要可怕多了。 
 
   

 
一想到精灵我忽然想起了莱戈拉斯,他在哪儿呢?我是不是把他给丢了?我猛的转过身,我立刻就看到了他。他就在我身后,离我不远。

我得承认那一当儿我真是快活极了,但我立刻就恼火了起来,因为我想我刚才那样子一定给他看了去,呆会儿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气消了吗?”精灵说,“跟我回去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象是在给别人盖被子一样,声音又轻又软。它进了我的耳朵,又打那儿钻到我的心口,象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让我从心口到鼻子都酸得要命。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跟在他后面往回走了。

我们没有回帐篷那里去,而是又回到了时光之井。精灵说他必须得和凯利博恩老爷谈谈,他叫我先回去。回去?我才不回去呢。我知道他想说半兽人的事,不想让我知道他们谈些什么我就偏要去听听看。

一进去就听到凯利博恩老爷的声音:“莱戈拉斯,吉穆利,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欢迎你们回来。”

他还在那儿画画呢。他把画儿转过来给我们看,原来还是那一张,不过看上去比之前更象真的了,简直就象是另一个我站在对面一样,让我都不好意思看。

精灵站在旁边一声不吭,过了好半天他才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您知道……您早就知道。”

凯利博恩老爷不搭腔,光笑。

精灵问:“为什么您要这样做?”

“你自己呢,”凯利博恩老爷看着他说,“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怨恨不能擦亮他的眼睛,愤怒只会蒙蔽他的心灵。”

凯利博恩老爷摊了摊手,一脸“可不就是这样”的表情。
“可是--”精灵说,“可是您与我肩上的责任并不相同,萝林的安危不会降临到一个旅人的肩上。”

“莱戈拉斯,如果我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么站在你面前的就仅仅是银树智者,而不是萝林之王。”

“等一等!”我可憋不住了,“难不成你们精灵讲话都是这么一截子一截子的?”

凯利博恩老爷笑了,“噢……怠慢了客人真是我的疏忽……”

他让我们坐下。他好象一转眼就把刚才和精灵谈话的事儿全给忘了,光顾着给我们倒茶。

我忍不住要提醒他:“您不生莱戈拉斯的气?”

“生气?”凯利博恩老爷一脸诧异,“不是莱戈拉斯在生我的气吗?”

“可他把半兽人给放--”我停了下来。我忽然想凯利博恩老爷没准儿还不知道这事,我就这么说出来了是不是不大合适?我偷眼看了下精灵,他没瞪我。

“哦……”

“它很危险,”精灵说,“您没看见伊塞米奥手背上的爪痕吗?”

“你认为呢,黑森林的王子?你认为一个精灵王会让他的臣民在自己的领地上受到你想象的那种伤害吗?”

“我不明白。”

“不明白……”凯利博恩老爷微笑了起来,“伊塞米奥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口气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精灵和别的种族总是要同半兽人作战,他说外型丑陋不能成为憎恨的理由,当别人告诉他半兽人的种种恶行,告诉他它们生来如此时,他固执的认为他们是因为在一个丑恶的环境里生存,所以才会变得丑恶。当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不被理解的精灵。他来到我这里,很不快乐……我在他的眼光里和前额上发现了某种东西,这东西让他早熟,也给他带来创伤。”

凯利博恩老爷的话让我很吃惊,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些个问题,什么半兽人是好是坏,他们为什么那么坏,我觉得压根儿就不该有这种问题。坏就是坏,与其去想他们怎么那么坏,倒不如把斧子磨利点,给弓紧紧弦,等着下回多宰他们几个实在。

“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可没回答任何问题……”凯利博恩老爷说,“并不是我不知道答案,只是……那并不是他需要,也不是我想给他的答案。”

“您的意思是……”精灵迟疑了一下,“那个小半兽人是您--”

“哈……我的确有这么想过--”凯利博恩老爷大笑,大概是看到了我和精灵脸上的表情,他立刻就停了下来。“只是个玩笑……”他喃喃的说。 
 
 
“大约半年前,一群半兽人途经萝林,遭到了我们的伏击,努鲁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伊塞米奥在精灵们收拾战场的时候发现了它,并把它带走,开始偷偷的照顾它。”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这些?”我吃惊的问,“那您为什么还让小精灵和半兽人呆在一起?它们的爪子和牙齿可尖着哪!”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凯利博恩老爷说,“耳朵听不进的道理,眼睛会让他相信。也许最终的答案会令他痛苦,但世上有很多事情原本就由不得他去选择,也许,他原本就只有承受的份……这或者需要很长的时间,不过与被解不开的疑问纠缠一生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精灵说,“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

“你也这么说……看来我派给林格的这个工作真的很危险……既要看着伊塞米奥和半兽人,又不能让伊塞米奥发现,是不是难了一点?”
精灵站了起来,冲凯利博恩老爷行了个礼。“请您再次原谅我的莽撞,”他说,“如果我的眼睛会说话,如果您的耳朵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您将会听到最真诚的致敬。”

凯利博恩老爷忽然打了个呵欠,“我累了……”他说,“做个画家也并不比做国王容易……他们笔下一样有千山万水,有百万雄兵在等着调谴呢。”

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精灵打呵欠……而且还是个精灵王。

“我还以为疲乏从不会侵犯精灵,尤其像您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人的。”我说。

“但它的确侵犯到了我的身上,虽然承认这一件事会损害你心目中我的尊严。”凯利博恩老爷说,“要是我现在想喝一点儿黑麦啤酒,算不算有失身分?”

我以为我听错了。黑麦啤酒?那种常在老克朗的酒洞子里摆着出售的大人族酿的……下等酒?虽然我们那儿的矮人私底下都挺爱喝那个,但从来不会把它摆上宴会桌。

精灵没什么诧异的表情,看样子他不知道黑麦啤酒是什么。我知道也许这样很不礼貌,但我实在是憋不住。

“请您原谅,凯利博恩老爷,我真不明白,一个精灵的国王怎么会喜欢那种下等的东西呢?”

“那多半是因为我有一副下等的口味,”凯利博恩老爷哈哈大笑,“以良知的Nienna起誓,我现在的确是想起了这下等的黑麦啤酒。”

再次离开时光之井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回帐篷的路是亮的,因为道路两旁的蔓蓉上都挂着提灯。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现在它们全给点亮了,烛光反射到蔓蓉树叶上,我们就好象忽然上了天,走在全是星星的银河里一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精灵说点儿什么,例如谈论谈论小精灵和半兽人--老实讲凯利博恩老爷刚才说的话我没怎么听明白,但我知道精灵一定是明白了。他脸上的表情挺轻松的,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不知道回去的时候那些霍比特人会不会问这问那……今天发生的事儿可不少,但我琢磨了琢磨,好象哪件都不能说。

我就这么盯着那些提灯走了一阵,忽然发现自己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是今天从精灵那儿听来的话,什么茶啦什么画儿啦还有什么拼图啦,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东西。在孤山的时候,大家提到精灵总是说他们又坏又讨厌,但到底怎么个坏法怎么个讨厌法,现在想想好象又没什么人说起过。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过精灵也得象我们这样过日子,也得做饭也得吃饭也得工作也得玩,高兴的时候也会笑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发火,也会遇到不好的事,也会难过,难过的时候,也会掉眼泪。好象他们就是靠着那股坏劲儿活着,活着就是为了使坏,别的什么都不做。大家都这么觉着,我也是。至少,在认识伊敏之前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就跟凯利博恩老爷画画儿一样--刚开始的时候画个轮廓,接下来把眼睛鼻子嘴衣服胳膊腿什么的给勾出来,别人就知道他要画谁,再让眼珠子亮一亮,眉毛扬一扬或是皱一皱,嘴角翘一翘或者撇一撇,手搁到膝盖上还是捏成拳头,别人就知道那人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是在休息还是准备打架。我就是这样,我看到的,听到的,琢磨出来的东西全都象凯利博恩老爷的画笔,自个儿给精灵画了张像。我不知道精灵是不是就是这模样,但至少他看上去和从前在孤山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

夜晚的萝林很静,静得好象整个中土就只剩下我踩着落叶的那么点儿沙沙声,我能看到一条亮堂堂的路一直通向前方。但我觉着自己同时还在走着另一条路,这条路没人看得见,也不知道会把我带到哪儿,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走下去,还是立刻就回头。

我忽然觉得一直盯着的提灯很眼熟,仔细看看,每个提灯座上都刻着一棵小小的树。

“您刚才叫凯利博恩老爷什么树来着?”我忍不住问精灵。

“银树。智者银树。”

“是这些灯上刻的树吗?”

精灵停下来瞧了瞧,说:“萝林的朋友告诉我,凯利博恩国王有入夜之后独自巡视萝林的习惯,也许就是提着这样的灯罢。”

我大概是呆住了。精灵盯着我看了半天,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不,不,当然没事……我赶紧朝前走。我必须得这么不停的走,什么也别想,谁也不搭理,就这么一直走回帐篷,钻进被窝把头埋进去。不然我的眼睛就会泄露我的秘密,不用我开口,他们就会从我的表情里看到在那个晚上,凯利博恩老爷是怎样来到了一个矮人的帐篷前,把一盏灯挂在了他的头上,而他竟然因为只顾着看自己的信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甚至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谁来把灯取了回去……  
  
四十一

我又见到了伊敏。

我看见他走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旁边都是高墙。墙上有门,有窗户,还有马灯。可是门和窗户都紧紧的关着,马灯也不亮。地上辅着石板,好象刚下过雨,湿乎乎的反射着白光。

他独个儿走着。一会儿不见了,是巷子拐了个弯。一会儿又不见了,是下石梯呢。他就这么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模模糊糊的只有背影在前头晃动,就象在风里点亮的蜡烛,让人提心吊胆,老是担心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下子没了。

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别的地方。是一条路,沿路种着两排树。树又高又大,几乎把天空都给遮住了。树的后面看不见是什么,因为全是白色的雾气。路很直,也很宽敞,他一个人走在上面,看上去孤单极了。远处都是雾气。路就这么伸进雾气里去。他就这么朝雾去里走过去。

他一直不停的走。有时候在一大片荒野上,有时候在林子里,有时候在山上,有时候在城里。奇怪的是那些地方全都没人,城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林子里连只鸟儿也没有。好象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他要去哪儿呢……他这么不停的走,不停的走,一刻都不停,到底是要去哪儿呢?他为什么不停下来做做别的事,例如歇歇脚,抽抽烟斗,或者找个伴一块儿上路什么的?没有动物,没有人,没有声音,他怎么就不觉得孤单呢?

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不能肯定那走个不停的精灵到底是不是伊敏,因为直到我早晨睁开眼睛,他都没有回过头来。

走出帐篷的时候我没看到莱戈拉斯,只看到一个萝林的精灵坐在树下。我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要是不来找我就得我去找他,那多尴尬。

我磨磨蹭蹭的朝摆早饭的地方走,那些个萝林的精灵也跟在我后头。走了好一会儿他还跟在后头。这真奇怪,他不吭声当然不是找我有事儿,可他干嘛老跟着我?不管他干嘛老跟着我,后面慢腾腾的跟着个精灵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我在路旁停了下来。

“还是您先——”

噢,瞧瞧这是谁?

这个套着萝林的精灵长袍的家伙竟然长着一张莱戈拉斯的脸!

那家伙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抖了抖袖子,说:“卢米尔给的。”

我忽然想起欧洛从前告诉我说精灵都喜欢把自己弄得很干净,没事就洗个澡擦擦地什么的,弄得他们的房子跟他们一样亮闪闪的。不过这一路上我可没见过精灵洗澡——老实说他一点儿也不脏,到达莫多之前他都没必要洗,我看倒是该让阿拉贡去洗洗。

不知道他昨天是不是洗过澡了,所以顺便找卢米尔讨了身衣裳。不过他穿这身衣裳也挺象那么回事儿的……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总之萝林那种精灵袍子又白又轻又软和,袖子又宽又大,谁要是穿上了,稍微有点儿风就象飞起来了一样。不过拖拖沓沓,也够累赘的——我真奇怪怎么从来就没看到一个精灵踩到自己的袍子或是袖子摔一交呢?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换了身衣裳还真是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如果说从前他象个水晶瓶子,那现在就象在水晶瓶子里点了根蜡烛……真奇怪,我还以为精灵只有晚上才会发光呢。

吃过饭精灵说四处转转,我也没什么意见。我们在林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上坡一会儿绕过小溪。即使是在铺满落叶的地方也听不到精灵的脚步声,虽然从前也是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我有点儿紧张,老是拿眼角瞟瞟他,担心一个不留神他就跟朵雪花儿似的化在空气里不见了。风吹着他的袍子,它们飘起来的时候就象是开了一朵花儿。风一阵一阵的吹,花儿就一朵接一朵的开。真好看。

忽然间我们走出了树林。这真是太奇妙了……刚才我们就像是一直呆在一个房间里散步,忽然门开了,我们走出了屋子。阳光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刚开始我以为它们砸疼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阳光照在身上的暖和。所有的蔓蓉一下子都退到老远的地方,围成好大一个圈儿,露出一大块天空来。天上有云,都薄得象是被谁拿画笔给抹上去似的,颜料里还掺多了水。不过那天可真蓝,从这儿到那儿都蓝,分不出哪儿更蓝些,就象一块白布浸饱了蓝色颜料,再多浸一滴就会滴出来——也许它早就已经滴出来了,要不然下面怎么会也有那么大一块蓝色? 

 
“是湖……”精灵说。他立刻就朝前面跑过去,我还以为他会就这么跳进水里呢,谁知道他刚跑两步又停了下来。

“是湖……”他转过头对我说,一脸大惊小怪的笑容。真不知道他那么手舞足蹈的干嘛,不就是个大点儿的水坑吗。

“下去吧,”他朝右边指了指,“那儿有道阶梯。”

我们正站在湖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右边不远处的阶梯好象是惟一可以下去的路——当然这是对我来说。

真不知道精灵们是不是都那么闲……连道阶梯都布置得那么漂亮。每一级都摆着花盆,花盆里都是些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儿。就是在萝林,除了这儿,在别的地方我也没见过。阶梯下到底有一道小栅栏,说它小是因为它刚到我的腰,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颜色倒是挺漂亮,就跟天空一样蓝。

越过栅栏,踩到了湖边的地,我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原来我们刚才站着看湖水的地方是个屋顶!屋子象是嵌在山坡里似的,那道窄得要命的阶梯就紧贴着它的墙壁,因为屋顶上长满了草,所以从上面看起来和旁边的山坡没什么差别。这屋子有扇巨大的落地窗户和一个很宽的窗台,窗户全开着,窗台上躺着一个……精灵!

我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吃惊,在萝林见到个把个精灵有什么奇怪的。不过这个精灵实在有些不一样……他好象什么也没穿,就套着件白袍子躺在那儿,一只手搁在额头上,头发散在脑袋后面,象是打翻了一盆银粉。还光着脚。不不,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是的,是的……他闭着眼睛!

他要不是个精灵,我准以为他是躺在那儿睡觉呢。可精灵睡觉都是睁着眼睛的,要是他们闭上眼睛……那会是在做什么呢?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就想也想不出答案。阳光下我连那个精灵的眼睫毛都能看很清楚,原来它们不只是头发长得长。

这时候我才觉着这个精灵很眼熟,好象在哪儿见过,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问莱戈拉斯,他却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其实我打心眼儿里不想打搅这个精灵,因为我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再好不过了。有蔓蓉,有湖水,有阳光,还挺安静,一个精灵在睡觉。他的白袍子给风吹得飘起来,就好象波浪一样。他躺在这儿,象是个什么传说里的东西,是从天空和湖水的深处钻出来的,在中土出现,甚至在众神降生的时候他就诞生了。

我想和莱戈拉斯走开,别吵到他,但他忽然动了。他额头上的手放了下来,他朝我们微笑。

“是孤山的矮人朋友……这位是……”

他偏着头想了想,说:“是……黑森林的王子殿下吗?您的身上全是萝林的味道……”

一听见声音我就认出他是谁了——是伊西尔,昨天给我们带路的精灵。他披散了头发,又换了件衣裳——他不是也没认出换了衣服的莱戈拉斯吗?

“希望我们没有打搅到你,”精灵说,“对一副习惯了旅途征尘的身体来说,萝林精灵轻柔的长袍与他们的慷慨无疑是最好的抚慰。”

伊西尔笑了。他把两只手垫到脑袋后面,说:“我本应起身向您行礼,但我想您也许能因为我的邀请而原谅我的无礼……屋子里有枕头,要晒晒太阳吗?”

***

四十二

他笑眯眯的躺在那儿,真象一滩打翻的牛奶(汗,其实吉穆利是想赞美皮肤白又穿着白衣服的精灵GG……)。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精灵……你实在没法子拒绝这个邀请。我也没空去想两个精灵和一个矮人躺在一块儿晒太阳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我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象连骨头也快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听到精灵和伊西尔在聊天。他们在谈论屋子里的花,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我真不知道精灵也会有老欧洛一样的嗜好,喜欢收集破铜烂铁,我也不知道木板铁罐半截蜡烛这些东西在这儿有什么用,还有那些搁在板子上的、吊在天花板上的、放在书架上的……花花草草。

味道……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味道,好象是每样东西都有自个儿的味道,那块木板是个旅店老板送的,伊西尔说那是他一生中住过的最舒服的旅店,因为贝壳杉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象是回到了森林,所以害他们每天起床都很迟;有一回他们喝了很多酒都没醉,和他们一块儿喝酒的人一定要他们再带上满满一大壶才放他走,那个锡酒壶就是这么来的,伊西尔说到现在那壶里还有很浓的酒味道,还说布里切斯特(编的地名)的樱桃酒真是名不虚传;那块手帕是个小姑娘的,她用它包着种子送给他,手帕上甜甜的味道总是让他想起她弯月琴一样好听的声音;半截蜡烛是在听故事的时候给点掉的,那个晚上他们被大雪困在酒馆里,听了整整一晚上的故事,他说自己能从蜡烛燃烧的味道里分辨出那晚讲故事的所有人来:有马列卡酒味的是埃迪齐,他差不多喝了一打马列卡,因为他在讲自己怎么被一个姑娘甩掉,要是不喝酒他就会伤心得说不下去了;有芥末味的是克罗格,他吃了不少抹芥末的煎肠,他说了个大力士打败大巨人的故事,并且不停的暗示大伙儿那个大力士就是他自己;女招待莉莉擦了很多香粉,她说自己故事太多不知道讲哪个好就一首接一首的唱歌,但大伙儿都觉着她还是说故事比较好;及及草味道是属于阿什利的,他是个牧人,讲了个自己找羊的时候看到尖耳朵妖精的故事——伊西尔讲到这儿的时候好象笑了。还有那些花花草草,它们全都有很特别的味道,舟兰很清淡,就象它生长的曼斯平原的微风一样,千鸟草象薄荷糖,因为奎林河的流水是那么的甘甜,锦葵的味道象唱歌,雪割草的味道象刀刃……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词儿。 
  
  听他唠叨了半天,我忽然觉着他身上也有一种味道……象什么呢……就象是刚刚出炉,还没涂黄油和果酱的点心,那种又香又热乎的味道,闻着一点儿也不腻,还清甜清甜的。

可他为什么老是味道味道的说个不停,一点儿也不提他看到了什么呢?

忽然我打了个大哈欠……其实我想忍住的,可惜捂嘴的时候迟了一点儿。

“如果没有人欣赏,乌鸦的歌声也就和云雀一样……看来我们该停止这些让我们的矮人朋友感到无聊的谈话,去湖边散散步了。”

说着伊西尔就站了起来。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觉着他说的事儿都挺有趣,真的。而且,我真不情愿把我那些睡得舒舒服服的老骨头一根一根拾掇起来……自打迈出孤山的门槛,它们就没这么舒坦过了。

刚走了两步我就发现了一样眼熟得要命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出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东西问。

“什么?”伊西尔转过头来。

“这儿怎么会有这个?”

我明明指着那东西,但伊西尔却没朝那儿看。

“抱歉。”他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么一句。

精灵抢在我前头说:“矮人朋友想知道,搁在窗户旁边架子上的是什么……是工具吗?”

伊西尔笑了,“是啊。工具的主人把它们交给我的时候,一定要我相信这些工具用上几千年也不会生锈,那个时候以为他吹牛,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那个矮……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把他的工具交给您?”

“嗯……因为我们打了个赌,他认为我不能为他雕刻一座胸像。”伊西尔象是想起了什么很快活的事儿,笑了起来,“后来他把工具塞给我之后立刻就跑掉了,甚至连胸像都没拿……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和这些工具躺在一起,就在木架的最低一层……也许你们想看看这个可爱主人的模样?”

我当然得看!

那儿真的有个平放着的胸像,是用石头刻的。尽管手艺不怎么地道,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个矮人。

他准是在骗人。一个矮人怎么会和精灵打这么荒唐的赌,还把自己的宝贝工具给输掉了,那简直比索隆自个儿跳进末日火山还蠢。谁不知道精灵虽然远远比不上我们矮人,但好歹也有点儿手艺,那家伙干嘛不和他打赌盖一座地下城,要不穿山洞也成啊,雕个胸像这种小打小闹的把戏怎么会难倒精灵?除非他一开始就打算送给他。

“这里的一切都是用这套工具建起来的呢……它们真是好用极了,除了稍微有点儿沉。”伊西尔说。

我瞅了瞅他的细胳膊。我们在孤山打铁的中号铁锤都比那胳膊粗上一圈。

“你们是怎么打上赌的?”

“这个……”伊西尔想了想,“抱歉,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险些中止了赌约,因为我发现他个子很矮,还有一把壮观的大胡子,我不能肯定他是个矮人还是个外貌特别的人类。在他脸上摸索的时候他的脸热得烫手,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的回答却是‘你真该死’……这是我头一回挨骂呢。”

“精灵竟然分辨不出矮人和人类,这我可是头一回听说……难道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儿吗?”

伊西尔笑了,“是啊……要是我能看见,也许这个赌约就不存在了。”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伊西尔的话是什么意思。难怪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看着你,难怪他总是味道味道的说个不停,难怪他差点儿认不出莱戈拉斯了,难怪那个矮人认为他雕不了胸像——

“可是……”我结结巴巴的说,“可是……可是您……您为什么……”

我一个劲儿的琢磨该怎么问才比较好,伊西尔好象知道我想问什么,伸手在自己的鼻尖上点了一下,说:“我这儿很灵呢。所以,很抱歉,您将看不到我摔跤的样子啦。”

我还想问点儿什么。我觉得有上千个问题我都想知道答案。但它们全在脑子里挤作一团,我既不知道该问哪个好,也不知道该怎么问。这时伊西尔和莱戈拉斯就朝湖边走过去了。

我跟在他们身后,沿着湖边走。我听见莱戈拉斯在问伊西尔都跟谁一块儿出门,因为他先前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说“我们”。
伊西尔的回答又让我足足的吃了一惊,我敢说精灵也一样。“凯利博恩国王陛下,”他说,“陛下是个很好的向导。”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很会玩儿。”然后他就哈哈的笑了起来。

“他是个国王,怎么能随便出门儿?”我问。

“国王有很多种……”

“包括带着臣民偷跑出去遛达这种?”

“哈……”伊西尔又笑了。我发现他的确和凯利博恩老爷挺象,无缘无故老是笑。

“并不像您听上去那么简单呢,”伊西尔轻轻的说。

“曾经,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永恒的黑暗,命运在光明与我之间竖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失去了光明的照耀,从前如影随形的快乐便真如无星之夜的影子,没入无边的黑暗不见踪影。而现在,仅仅是独自待在这里,我也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是的,真正的沉思,真正的忘却,似乎是一种深沉的梦幻状态,使我失去了时间的感觉。我躺在湖边的草坪上,愿意躺多久就躺多久,静静的听着湖水轻涌。一小时,一天,一年……就像一分钟那样过去,我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另一种流动中——时光缓缓流逝,黑暗却再也无法附身其中给我带来任何伤害,在我心中,充满了为自己创造的平静与幸福……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那个时候,陛下曾经对我说:‘伊西尔,和我一起来吗?’”

他停了下来。朝远处看,像是看到了大森林后面远远的地平线。

他怎么能是个瞎子呢?

“正如夏日的阳光虽然灿烂,也有不期而至的阵雨,战争的阴云在过去的岁月里也曾数次笼罩在精灵的土地上。然而暴雨过后仍是晴空万里,凋谢的花朵会再次结出新蕾,战争却让阴云继续荫蔽着我们的心灵——很多在战场上遭遇无法愈合的创伤的精灵都选择了西去,与半兽人锋利的短弯刀相比,在漫长的时光中独自面对自己的创痛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气。而我是如此热烈的爱着萝林,夜间仰望萝林的星空曾经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我以为是这样的爱为我展开勇气的羽翼,使我在战场上无所畏惧,我以为那双羽翼仍能抖擞起来,带我穿越恐惧的沼泽。然而一夕之间,这爱便仿佛冰雪般脆弱,似乎只需痛苦轻轻的吹上一口热气,就能把它溶化得无影无踪。

“我难以抉择,这时我遇到了陛下。陛下说,伊西尔,如果你仅仅是想重获快乐,你便西去罢。我不明白,因为我知道终西地并不能使我的眼睛复明。那有什么关系呢,陛下说,杜内丹人从不认为他们的猪油卷饼难以下咽,把它当作佳肴,而我们却闻见它的气味就要退避三舍。主宰你喜怒哀乐的并不是事物的变幻,而是你自己的心境。心情愉快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明亮清晰,平日面目可憎的人也有三分可亲,彼时视之如虎的困难也不值一提;觉得恼火的时候,即使行走在最灿烂的阳光下也看不到天空的蓝色,没有一张脸不像是在故意挑衅。所以,他们虽然不能使你的眼睛复明,却能使失明不再成为你的和痛苦与恐惧——他们会象细心的母亲为婴儿驱赶蚊蝇一样带走你心里所有的不幸,你的心会象冬天熊熊燃烧的炉火,只供给你温暖与喜悦。

“可我仍然做不了决定。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快乐——尽管陛下说悲伤各有不同,但快乐就是快乐。也许神可以用一把魔粉,一句咒语便驱散一切阴翳,但我却希望自己能象个寻宝人,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挖掘那些或许还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快乐。我起伏不定的情绪与颠三倒四的言语似乎并没能表明我真正的欲望,却又正是我真正的欲望——我是如此迷惘、混乱与困惑,事实上,我并不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的一生太漫长,对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它就好似生命基石上的建筑,随时也可以推倒重来。但事实上,我并不能将生活挥洒自如,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也无力游刃有余。即使是磷蛇蜕皮也会感到痛楚,我的每一次选择同样背负着生命所有的沉重,我希望即使有所改变也是因为我对新生的渴望,而不是痛苦与失败后无奈的抉择。

“陛下并没有打断我的胡言乱语,说完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失礼,但是陛下说我做得没错,因为不安的情绪就好比爱情,你越把它遏制,它越燃烧得厉害。他说,你知道汩汩的轻流如果遭遇障碍就会激成怒湍;可是它的路程倘使顺流无阻,它就会在光润的石子上弹奏柔和的音乐,轻轻地吻着每一根在它巡礼途中的芦苇。他说自己正好要出行,说人们不应该待在家里——因为只有总待在家里他们才会产生种种古怪的念头和荒谬的情绪。他还开了个玩笑,说如果我最终选择了西去,就可以把这次出行叫作‘中土告别之旅’。他说一种愉悦的心情经过许多曲折的路程,会象一道宁静的轻流,忘却长途跋涉的辛苦,一步步到达辽阔的海洋。然后我便可以得到休息,就像一个有福的灵魂,在经历无数的折磨之后,永息在幸福的天堂一样(注:改用了莎士比亚的话。而且凯利博恩这里的天堂当然并不是指基督教的天堂,而是代指极乐之地)。然后我听到陛下的声音,象朝阳初升,晨雾散尽般的温暖与清晰……他说,伊西尔,和我一起来吗?”
讲完这句之后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站在那儿,白袍子闪闪发亮,头发也闪闪发亮,在阳光下,他站在那儿,好象又不在那儿,他自个儿发呆,好象我们都不在旁边一样。

“眼与耳如果不用发现美,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是上路后的一天夜里,陛下对我说的话。那天夜里的空气十分潮湿,从荒凉的地方吹来阵阵寒风。我一直担心陛下一躺下就会马上睡着,而我就只能独自一人面对茫茫黑夜。有多少个夜晚我就是这样,遥望着银河的方向,期待着什么时候那儿会作出中止时间永恒、补偿生命创痛的决定。当我不再寄予希望的时候,我才能迷迷糊糊的睡着……这时候,我听到陛下说,伊西尔,我醒着。我在看山脚下的原野和河流。在那儿,在河水流去的更遥远的远方,风在回荡,云在升起,幸或不幸的人们沉睡不醒,连蚊蚋也在繁衍生息,似乎惟有我们待在这寂寞空旷的地方……

“即使眼前是一片污秽的沼泽,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看见——我这样回答陛下。你知道吗,陛下说,如果我看到和感觉到的仅仅是土地和青草,那么生活中并不存在希望。但在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公开的秘密,这些神圣的秘密对所有的人公开,它们存在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事物之中,从神树纪到此时此刻,从我们头顶的星空到脚下的大地,它们的确存在,但却几乎没人看得到。在某些人耳里,夜莺的婉转不如群鹅的聒噪来得动听,而在另一些人眼里,苍翠的树林不如林立的脚架来得美丽,对他们而言,眼睛与耳朵只是生存的工具,只是造物的摆设。而你,伊西尔,你比他们幸运,因为即使你失去了视力,你的心仍然会引导你进入那神秘的王国,任你在它广袤的国土上驰骋纵横。只要试一试,你便会发现自己还拥有两双眼睛——你敏锐的嗅觉和听觉。现在就试一试,哪怕只有一刻,把对黑暗的忧虑驱逐出你的心,看看你的世界还有怎样美好的事物。在你周围有数不清的生命:树木、青草、昆虫、小鸟……它们都在努力向你传达他们友善的信息,如果你闻到空气里苦涩的味道,那是榆树在呼吸,闻到清甜而湿润的味道,那是晨露与青草在轻言细语;如果你听到脚下传来泥土翻动的声音,那是金甲虫从美梦中醒来,出门觅食,如果你听到有个声音在对你说,伊西尔,好孩子,在你需要扶持的时候,来握住我的手,那就是我在这里。结果,那晚我睡得很香……

“我们到过许多地方,包括你们北方的莱克城。在旅途中,我们常常停下来让陛下画画。之前我并不知道陛下有这样的喜好,我想你们也和我同样的惊讶。我以为像陛下和夫人那样伟大的人物不会再青睐平凡的事物,陛下说是这样,许多开创了伟大事业的人临终前都非常遗憾的发现他们竟没做过或没能完成一两件平常的小事。这使他们只能用‘伟大’、‘卓绝’这样的赞美词,而无缘接受平凡——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长一生的不懈努力。我倒觉得,与创造中土万物这样一个宏大的工程相比,任何事都显得渺小。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太过渺小,所以才总想做出些大事来抵挡岁月。我们精灵不必象人类那样扛一把锨为生存耗力,就势必要挽一张弓,抚一把琴,握一支笔,我们手中总要拿一件东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体总要摆出一种姿势,叫耕作、吟咏或争斗。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你正在和冥冥中的一种势力较量,你的耕作、吟咏或者争斗绝不仅仅是翻动了一片土地,歌唱了一位英雄或是消灭了一个敌人。你的一生都在为‘不屈服’而努力,尽管你并不知道对手是谁。难道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并不因为你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我想画画也是如此,不会因为我画出了一件事,画出了一样东西就会少一件事,少一样东西。事情和事物都是画不完的,也许,我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度过自己的一生吧……(注:引用了刘亮程的话)”

“陛下教给我很多东西。他告诉我,木板或石块的味道会告诉我房屋的位置,而气味最混杂的地方就是门把手。有樱桃木味道的多半是桌椅和家具,有被褥味道的地方就是床。他让我记住葛草、蓝亚麻和羽叶萝,因为它们常常长在山崖附近,还教我分辨宝石、陶器、金属与木头的味道,这样我就能知道酒壶、水罐、珠宝和首饰盒分别放在桌上的什么地方。他甚至告诉我不同的颜色也有不同的味道……你们来的时候一定看到了那道小栅栏,漆是我刷的呢……喜欢它的颜色吗?我想那颜色一定很美……因为,它有着和天空一样的味道……”
 “陛下真是个很特别的国王呢……记得有一次在阿帕草原,我们遇上了一场狼鹰和野兔的搏斗。野兔的嘶叫实在凄厉,于是我用弓箭驱逐了狼鹰。陛下并没有阻止,却在事后问我为什么要选择救shiba野兔而让狼鹰失去食物,我回答说因为野兔是弱者。陛下说为什么弱者就应该获得拯救,我说要不然它们就会被强者夺去生命。陛下笑着说现在在我眼里狼鹰也是弱者,而我对于你是强者,我是不是也应该选择帮助弱者,成为你的敌人呢?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陛下说没有人天生就是强者,也许狼鹰从前就跟野兔一样弱小,在经过了漫长而惨重的牺牲之后才慢慢变得强大起来,难道这样的进化与努力能成为我为帮助‘弱者’而消灭它们的理由吗,他说弱小者只有在这样的劫难中才能磨练自己,才能慢慢强大起来,就象野兔也会寻找时机用有力的后腿给狼鹰致命的一击。只有自身的强大才能最终改变命运,从这个意义上看,我对野兔的帮助并没有意义。陛下说完了之后我觉得羞愧,说自己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但陛下却说,不,伊西尔,道理这样讲是没错,不过这样的情形,一旦我们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似乎承担起了一种责任,这是我们很难拒绝的,只能强行否定。所以,只要你觉得有意义,在你成长的漫长岁月里,不妨多做做这样的事。”

伊西尔忽然很快活的笑了起来,他转头向着我们——我真觉得他能看见我们,说:“陛下和夫人对萝林的治理一定也让你们感到惊讶罢?知道我问陛下的时候他怎么回答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念了一句诗——让她做火,我愿做水;雷霆之威是属于她的,我只向地上浇洒我的雨露——你们可曾见过这样的国王?”

几乎一整天我们都在湖边闲逛,原本打算做的事儿我全给忘了。伊西尔一定要我多说些孤山的事情,他对黑林子也很感兴趣——他曾经想去拜访“北方的精灵兄弟”,但是被凯利博恩老爷给拦住了。“我们就是不去,”凯利博恩老爷说,“没什么比瑟兰迪尔知道我们钱袋满满的从他家门口经过却没让他弄一块去更痛快的事了。”

讲到这儿的时候伊西尔忽然朝后一倒,仰面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后来他一个劲儿的给精灵说抱歉,我看精灵一点儿也不在乎,但他好象挺乐意看伊西尔发窘的样子,所以直到回到帐篷他才告诉伊西尔其实他并不介意。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撞见了凯利博恩老爷,他提着个灯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奇怪的是我忽然觉得凯利博恩老爷不再是昨天那个凯利博恩老爷,我好象一点儿也不认识他了。这就象是某个故事里的好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即使你对他的事儿都熟得能背下来,但还是觉得他陌生一样。

我们向他行了礼就离开了。精灵和伊西尔走在前头,我落在后头。我忽然很想回头瞧瞧凯利博恩老爷,于是我就回头了。结果看到他还站在那儿看着我们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我在那儿磨蹭了好一会儿,再一抬头,凯利博恩已经走到我面前了。吓了我一跳。
“伊西尔是个好孩子吧?”凯利博恩老爷笑眯眯的说,“喜欢他吗?还是你仍然讨厌所有的精灵?”

“不……”我刚说了一个字就慌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是在说我不再讨厌所有的精灵了还是在说我不喜欢伊西尔。赶紧补充:“不不……不不不……”

“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我就当你喜欢他了。”凯利博恩老爷说,“这孩子的心里有一种安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象那些游吟诗人在满天星斗的静夜里,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所唱出的歌声一样。”

然后他看着我说:“你觉得莱戈拉斯也是这样,对不对?”

我想说不对,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可被凯利博恩老爷这么一话,我又觉得好象就是这样。但在心里头想想是一回事儿,张嘴说可是另外一回事儿。

“不想试试和精灵做朋友吗?孤山的小矮人?”
 
要是面前站的不是一个精灵王,我一准转身就跑。

想了半天,我只好说:“和精灵做朋友这种事……我……我从来就不会,所有的矮人都不会。”

“没关系……”凯利博恩老爷笑了,“有些事,你不妨从头学起。”

老实讲,当我和难缠的凯利博恩老爷分手往回走,发现精灵和伊西尔其实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等着我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儿感动。回去我没怎么跟霍比特小伙说话,因为我总在琢磨凯利博恩老爷最后对我说的话。

“吉穆利,”他说,“我们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但是表象的温暖却可以给我们存活下去的勇气。也许某一刻,你甚至能够看到自己或者彼此的内心也说不定哦……”

这是什么意思呢?

***

四十三

一天之中,一年之后

此时已是落日时分。国王端坐在马上,骑士们簇拥在他周围;夕阳照耀在他们身上,照得他们的铠甲如金光四射。阿拉贡的白披风变成了一团火红色。然后他拿出那块绿宝石,高高举起。他的手上顿时射出一道绿色的火光。
——译林版《魔戒》,第三部305页

“这就完了?全结束了?”
“有什么不对?”
“我们在一块儿那么久,干成了那么多事儿……”
“嗯?”
“……总觉着不对劲儿。”
“呵……我想,你的意思是,这该有个漫长的过程,即便没有,也该有个爆发的瞬间,对吗?”
“啊?”
“你觉得时间应该缓缓流逝,不被察觉,让离愁别绪在朝夕相处中渐渐淡去,好似一天的时辰,由曙光初现至暮色降临,宁静而自然。人们不会因为黑夜覆盖大地而感到突兀,因为每天都是如此。静静的等待上路的时刻,终有一日踏上归途,心灵并不觉得失落,胸口也不似现在这样空空如也,相反却好似满载而归的猎人,收获了满腔的经历与欣喜。没有如失坠的星辰般凄凉的思念萦绕心头,每一个朋友仍然在我们身旁,仿佛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他们熟悉的笑脸。又或者,你希望被忠诚而有力的臂膀紧紧的拥抱,让生死之交失声痛哭时洒下的眼泪浸湿你的头发,被朋友憔悴而哀伤的眼神漫过肩头,你需要这样一次猛烈的触动,引发你郁塞胸口的离愁。说到底,离别于你,不是一个动作,也不是一个过程,只是一种情绪。”
“……”
“不是这样吗?”
“……瞧,看不到他们了。”

我们朝南方看,又朝西方看。盖拉德丽尔夫人耀眼的金发,与阿拉贡手里的绿光几乎同时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夕阳为他们留下的长长的黑影,一寸一寸的缩短,缩短成一个小黑点,晃动了几下,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们也该出发了,”精灵拍拍阿罗德,“是步行还是骑马?”
“再待会儿行吗?”
精灵点点头,伏在阿罗德耳边轻轻的说了什么,阿罗德打了个响鼻,踱到一边,低下头慢吞吞的吃草。
我在草地上坐下,精灵站着,手放在背后,左手指头攥着右手指头,右手指头攥着左手指头。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一下子小了几千岁。
我觉着浑身不自在,这儿太静了,像是没了声音的支撑,世界就塌下来了,沉甸甸的压在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其实山脊上总是很静,没什么树,风从南方吹过来,一下子就翻过山脊往北边去了,你得坐着,或者躺下,才能听到指头草和山茱萸撞在一起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太阳在正前方。黄昏的太阳有时是毛呼呼的,像个大毛球。给阳光照到的地方红通通、亮堂堂的,不是果子袍子那种鲜艳的、大块大块的红,倒像是什么人害臊时的脸色,红得透亮,但不晃眼,热腾腾的,却不烫手,看了倒觉得挺可爱。照不到的地方像是被水浸透的毛毯,就连山顶那些终年不化的积雪都显出一种湿淋淋的孔雀蓝,像是它们全都背过了身去。伊森河转着大弯向西流淌,有一小段闪着红光,其余的水面全是黯黯的青色,像是地面上裂开的一道又长又深的大沟。
我朝阿拉贡消失的方向看,屏住呼吸,想听到一星半点马蹄声,可除了阿罗德在嚼草根时发出的嚓、嚓声,什么也没进我的耳朵。 
 

  “还能听到吗?”
精灵点点头。
“他们在干嘛?”
“谁?萝林的女王陛下?”
“不,我是说阿拉贡。”
“为什么问起他?”
“因为……因为下次再见到盖拉德丽尔夫人、凯勒博恩老爷和埃尔隆德老爷他们,他们一定还是这个样儿,和今天没什么分别。但阿拉贡回去以后,就不再是我们从前认识的那个大步,那个脏兮兮的杜内丹人了。”
“这令你感到难过?你不希望这样?”
“倒也不是……”
“那么,我们的矮人阁下不喜欢这样的阿拉贡?”
“这我可说不好。也许对我这么个矮人来说,一个破破烂烂、邋里邋塌的杜内丹人更实在,你可以随随便便拍他的肩膀,分点儿他口袋里的烟草,你可以不用称呼他‘您’,见到他不用行礼,也不用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你和他的关系。但他的人民需要一个又高贵又强大的国王,需要他戴着王冠,穿戴整齐,威严的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他再也没功夫去想别人,我是说像我们这样不归他管的家伙,这样他才算是为人民承担了责任。或者……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
“是的……他已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但他自诞生之日起就是国王。”
“说实在的,我可真没瞧出来。头一回见他的时候——那是在利文德尔,他就跟个流浪汉没两样——事实上,在和亚纹公主结婚之前,他一直都这么个模样。”
“竟然被个矮人说成这样……”
“我说,难道你不这么觉着?哪有国王像他这样儿的。”
“我第一次见他可比你早……那时他将咕噜姆带来黑森林请我父亲派人看管,而我的父亲竟然答应了他——我想,对于证明他身为人类最尊荣的君主而言,这该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时他什么样儿?”
“唔……同在利文德尔时没什么分别,就是衣裳干净些。”
“你觉着他像国王吗?和吝啬鬼——和你父亲比起来谁比较象?还是谁都不象?”
“这……至少我父亲更英俊些。”
“瞧你说的,谁能和你们精灵比。”
“嗯?”
“谁能和你们精灵比。”
“我听不清……请你再说一次好吗?”
“嘿!得寸进尺可不是一个精灵王子应该具有的品质。”
我们都笑了起来。精灵微微眯起了眼睛,细细的眉毛像个水泵把手,好像只要轻轻往下一压,便能从眼睛里压出又清又甜的井水来。
不知道我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我当然知道没法子和精灵比,但就算是像山猫、树狸,或者棕熊也不算很糟啊……

红通通的夕阳,一点儿一点儿,沿着白山往下落。远处,伊森加德的尖塔清晰可见,要是瞪大了眼睛,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比蚂蚁还小的小黑点在移动,那是树胡子。晚风打着旋儿蹭过我的脸,忽然好像听到了歌声,待到把耳朵支起来,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听到没?”
“嗯……是恩特在唱歌。”
“老树胡?”
“从前有片大森林,树木健康又热情。绿草如茵花似锦,泉水叮咚流不停。”
“哦哈哈哈……嗓子怎么样?”
“唔……就像盛夏的闷雷滚过山脊。”
我们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我感到清凉的空气大团大团的被吸进肺里,胸口涨得像要炸开似的——要知道,能够再次笑得无忧无虑是多么的不容易。
精灵弯腰摘下一片草叶,放到嘴边。我以为他想嚼着玩,谁知道他吹起曲子来。从前在孤山,我也吹过枞树叶子玩儿,不过那声音又尖又刺耳,只能拿来吓唬野兔和山狸。但精灵这曲子吹得着实好听,细细的那么一道声音,晃晃悠悠跟蛛丝似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给刮跑,却又牢牢的粘在你脸上。
奇怪,这曲子……可真耳熟。
我使劲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股子熟悉劲儿就顶在脑门儿上,憋得可真难受。
“还记得这首歌吗?”
“正想着呢。怪熟的。”
“呵呵……”
“你笑什么?”
精灵没回答。他轻轻的唱了起来。

他的身后是永夜之夜
他的眼前是无望之航
一叶小舟
悄无声息的航行在那星光的海洋上

我足足愣了好半天,直到发觉自己像个刚出炉的煎饼,从里到外都热透了。
“想起来了?”
 
  “没。”
“欺骗精灵原本就是罪恶,欺骗精灵朋友更是罪大恶极。”
“我我我我我哪有。”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精灵,对吗?”
“才不是……”
“你之前并不知道精灵长什么模样,但你坚信他们是一种丑陋的生物。”
“没有的事……”
“在你的眼里,精灵只是一些白色皮肤的半兽人,同样的心地邪恶。”
“瞎扯……”
“我们的出现令你震惊,令你的智慧沦陷,令你自觉丧失了先机,因此你对我们满怀憎恨,和你的表兄,那位年长的精灵贵族一样,向我们的所到之处投来挑衅的目光。”
“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
“生气了?”
“哼哼。”
“哈哈……这下你明白了吧?”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明白什么?”
“那时我的感受。”
“感受?”
“每吐一字必被抬杠,每发一言必被顶撞……含冤莫白,又不能和小孩子当真的感受。”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我就知道你老觉着我们像小孩儿。”
“以良知女神起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我从来就不觉得你们‘像’小孩子,在我眼里,你们根本就‘是’小孩子。”
这该死的精灵!
有什么法子?又不能揍他。只好拿斧子在地上使劲儿杵了两下。
“伊森加德的高塔即将臣服在夜晚素色的衣裙下,趁着夕阳尚未隐匿它明媚的身姿,我们应该继续自己未尽的旅程了。”
精灵打了个唿哨,阿罗德慢腾腾地踱过来,拿头轻轻的蹭着精灵的肩膀。我也站起身来,跟在他后面慢腾腾的踱下山去。西方的天上只剩下一抹浓浓的朱黄色,云层覆盖了大半的天空,阳光照到它们的背上,所以它们的脸孔全是灰褐色。
河谷的浅草地上还看得见阿拉贡和盖拉德丽尔夫人他们经过时留下的马蹄印,马蹄印在一个小草甸前分作了两个方向,深的脚印向南,浅的向西。而我们的方向是北方。
我们,一个精灵,一个矮人,一匹马,不紧不慢的向北走。不用赶路,也没有任务,只要能到达范冈森林,我们爱怎么走就怎么走,爱什么时候停下来歇歇就什么时候停下来歇歇。我简直已经忘掉这种感觉了。尽管我们的速度比追赶半兽人时慢多了,但我却觉着身轻如燕,好像随时都能飞上半空。
我们遇上了一个树胡子。他说只是出来溜达溜达,因为在伊森加德那么空旷的地方,当夕阳照上他的枝叶的时候,他的血液就好象给煮沸了似的,怎么也坐不住,只想出来跑跑。
“和平的空气!”他的小黄眼珠亮闪闪的,像两颗玻璃弹球,“我觉得自己还能再长高点儿。至少得超过老榕树。”他是棵枝叶茂盛的山毛榉。
“你想来点儿树胡的酒吗?”他俯下身看我。要不是之前看过他们修园子,我可真担心他弯那么低腰会不会折断了。“这酒能让你长个儿,这样你的朋友就不用像我这样,眼睛朝下和你说话了。”
“谢谢你,但我想没这个必要。”精灵抢着说,他看了我一眼,“当然,除非我的矮人朋友自己愿意。”
我能怎么回答?

原本以为天就快黑了,谁知道西边那一块天空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燃烧了起来,明亮得就好像火光照在铜镜上。一忽儿工夫,黄金的火焰渐渐熄灭,变作炭火般的红色,又过了一会儿,连炭火也熄灭了,只有灰烬般的云朵之间还透着些黯红的暗火。看着看着,连这层暗火也没了。我们像是忽然走进了一个大山洞,越朝里走,光线就越暗。阴凉开始顺着脚脖子爬上来,晚风还是暖烘烘的,从脖子钻进去,出了一身白毛汗。
在这种白天和黑夜交替的时刻,人们没法不回想往事。可我再回头想想,却发觉那些事儿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思雷恩国王那个年代或者更早,又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者是我们从故事本子里看来的传奇故事,只是碰巧故事里的主角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名字。曾经给我的心和身体留下那么强烈的记号的所有事情,莫利亚,卡拉得霍拉斯,圣盔谷,死亡之路……现在我竟然没法子通过记忆去回味那时的感觉,我记得所有的细节,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然而,有的时候,一个声响,一种气味就能让我想起很多事来,它们就像是火镰火石打出来的小火花,只一丁点儿就能点燃整个森林。 
 
   

 
  八月的伊森河谷里到处盛开着薄荷的小白花。夜风一阵一阵的把淡淡的薄荷味儿送到我的鼻子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就跟发烧似的,一阵一阵的冒出来。
“还记得谁最喜爱薄荷吗?”
“伊西尔!”
“他说薄荷清新淡雅的香味里有个故事,他喜欢独自享受这个故事成为秘密时所散发出来的神秘与回味悠长。”
“你猜那是个什么样儿的故事?”
“我无意从揣测朋友的秘密里获取乐趣,不过……我想那故事里一定有一位少女。”
“女精灵?”
“不,人类的少女。”
“就像那个echott?”
“谁?”
“那个摔坏了脑袋的黑林子精灵?还有那个利文德尔的小家伙——至少当年他还是个小家伙,他们都跟人类有过不错的交情。”
“或许吧……无论是黑森林、洛丝萝林,还是利文德尔,在精灵王国宁静安详的面纱之下,不知遮掩着多少优美动人的故事……”
精灵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其中也有属于你的故事,孤山的矮人阁下。”
孤山的矮人阁下。
像是有只手紧紧的攥住了我的心脏,我忽然喘不上气来。但我又从这种窒息里察觉到一种快乐,就象听到了从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宏大的音乐声。
东方的平原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四周是一片海水一样的月光。我们的影子在自己脚下清晰的晃动,像是这片海水里惟一站得住脚的孤岛。记不请有多长时间,夜晚对我们而言就跟危险没两样,你不能脱掉头盔和铁甲,也不能放下武器,即使打个盹儿也必须得全副武装。你得轮班,守夜,得支楞着耳朵听听周围的动静,黑暗是坏家伙们最好的伙伴,却让我们这些好家伙感到畏惧。
如果四周忽然长出茂密的树林,那么这感觉……就象在洛丝萝林。
洛丝萝林,蔓蓉的永恒之乡。
我们在那儿不用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每天都吃得饱饱的,还能美美的睡上几觉。我记得那个起了薄雾的早晨,空气里全是精灵语优美的发音,我们遇上了走路姿势古怪的精灵……再次碰面的那个上午,湖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他借给我们枕头,还光着脚躺在窗台上……我想,等我上了年纪,腿脚不再灵便的时候,我准会想法子溜去洛丝萝林,待在凯勒博恩老爷那个“时光流逝之地”,看他的画儿,听伊西尔讲从前旅行的故事打发日子。我想把老欧洛也带去,他一准儿会乐疯的。
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回想起开心的事了?”
我听到精灵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我抬头看他。他站在前头六七步远的地方,转身看我。
我呆住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我的记性出了错儿,还是这根本就是一场梦?
难道这不是在洛丝萝林的那个晚上,一个黑林子的精灵和一个孤山的矮人相互和解的那一刻吗?
同样的月光,同样的姿势……他就是这样,在前头转过身看着我。然后,然后——
“你在做什么?吉穆利?”
是的,是的……同样的一句话,“你在做什么,吉穆利”,自从在利文德尔碰面以来,这是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
然后,然后……他向我伸出了手。

精灵脸上的阴影和光线起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又把我当成别人了?”
“别人……什么别人?”
“或者说……别的精灵?”
“你……你真该死!”
“是你自己认错人么。”
“可你也不能假扮别人来骗人,你是个精灵耶!”
“那么,你也不应该在做梦的时候叫着精灵的名字,你是个矮人耶!”
“这……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个精灵。”
“那又怎么样?”
“孤山的矮人从来都把黑森林的精灵当作敌人,一个孤山矮人竟然知道一个失踪的黑森林精灵的名字,我应该怎样解开这个谜题?”
“这……这……总之我可没你们精灵的坏心眼儿!”
“哈哈……不如说是缺乏精灵的智慧吧?”
“嘿嘿!”
这次我没恼火。真的。我在这月光下朝前走着,心里觉着很幸福。
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满腔的幸福是打哪儿来的。

虽然并没有倦意,我们还是在一片树林里停下来歇歇脚。总算能把山姆的那堆锅碗瓢盆给搁下了,那是霍比特小伙一定要留给我们的。这些个玩意儿叮叮当当的响了一路,要不是为着那是霍比特小伙最宝贝的东西,身为一个矮人,我一定会把这样的馈赠当作天大的耻辱——我能怎么着?就算莱戈拉斯自个儿愿意,我也不能让一个精灵王子背着做饭的家伙上路啊。
 


  树林里有一片湖水,我想精灵就是为这才停下来的。湖水不大,小小的、满满的一塘,四周是些高大的云杉和棣树,长得不太密,树杆与树杆、树叶与树叶之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星星。我真奇怪这些星星怎么忽然间全都出现了,要不然就是平时我压根儿没留意到?那时我的心思不在这儿。
月亮还没升得太高,就在湖水的上头,亮堂堂、稳稳当当的。湖水中间起了一道银色的纹路,像是黑色的铁甲上镶的一道秘银的滚边,越发显得东边的树木黑漆漆的,好象被长年累月的风刮得残缺的黑影,显出些树的形状来。打我这儿看过去,最远的地方是孔雀蓝的天,满是亮晶晶的小点子,围着一个银色的大圆圈。隔着一层薄薄的、稀稀拉拉的黑影,面前是一块瓦亮瓦亮的镜子,聚着光,映得眼前一片雪亮。
我听见精灵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假如我年轻两千多岁,同你一样的年纪,见到这样的湖水,就会跪下来……”
我没回答。我正听着什么地方一小股泉水注入湖泊的声音。咕咚咕咚,好听得不得了,就像……就像一个人在把笑声吞进肚子里。夜风吹动树叶,悉悉索索,像是树林在偷偷的发笑;林雉在睡梦中发出咕咕的叫声,屏住呼吸,支楞起耳朵,你还能听见风过来的时候,落叶在地面滑动,滚过泥土、树根和草叶时发出的不同的声响,还有虫子在土壤里钻来钻去的声音,夜枭拍动翅膀的风声,有时候,甚至能听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马蹄声和叹息声……它们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和什么人特意弹奏出来让人掉眼泪的曲子不一样,这只是一些无意中发出的最普通的声响,但在这个时候,在我听来,却像是拴住了我心头所有的神经,高一下,低一下,停一下,响一下,都拨弄得我挺难受的,好象在这些声音里,聚集着自生命在中土出现以来所有令人悲伤的东西。
这都是伊西尔教给我的,事实上,一个矮人的耳朵通常分辨不了那么多声音。这些美妙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会把人久积心底的最深沉的心思呼唤上来——这也是伊西尔说的。
最深沉的心思……我不知道。我躺着,精灵大概也躺着。我们都不开口。我想这会子我们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人们在为什么事儿激动过后总这样。我觉着自己像是站在一道堤坝的下面,听着堤坝的后头传来轰隆隆的水声,心想那头一定有汹涌的河水,然而却连水的影子也看不到。心里总是在担忧,害怕堤坝崩塌后河水会摧毁些什么,但我明明清楚的知道水闸的钥匙正被稳稳的揣在怀里。奇怪的是我对那危险竟然有点儿渴望,老想着被洪水淹没是什么感觉,总是不自觉的伸手去怀里掏钥匙。
我想抽一斗烟草也许能舒服点儿。于是我坐起来翻背包拿烟斗。我朝四下里一瞧,不见精灵,一抬头,原来他在湖边的一棵树上。
他背对着我,搭拉着两条腿,像个钟摆似的晃来晃去,那姿势真是眼熟得要命。他自个儿发着淡淡的白光,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开在树上的一朵白色的花儿。
我仔细的打量着那个精灵,心想他在那儿干什么呢?那样完美,远离所有人的眼睛。我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他说在精灵王国宁静安详的面纱之下,不知遮掩着多少优美动人的故事,那么,中土那么大,又有多少像精灵这样美好的东西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呢?除了我这个矮人,又有谁会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曾经有这样一个精灵坐在伊森河谷的小湖泊旁像一朵花儿那样开放呢?
我突然有点儿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能忍受那么多的寒冷、阴沉、血腥的日子,原来都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一天所必需的,都是为了这样的湖泊能够在这样的森林里安静的荡漾,为了这样的精灵能够在这样的月光里快乐的歌唱……
我想起那个最初的日子,那个从孤山出发的日子,或者……更早些……那个另一世界的消息骤然到来的日子……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什么是对别人的依恋,什么是最初的眼泪。
那时我相信和平而美满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相信我总会得到远方的消息。那时的一切都笼罩在简单又明亮的阳光中,表兄,老欧洛,我,信件,提灯,蔓迪奈尔……有一个精灵叫做伊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觉得自己拿到了钥匙,打开了水闸。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出现了,在我的脑子里。跟从前一样。但他来的时候我不再神经兮兮,意识到他要离开的时候也不再垂头丧气。它原本是藏在我心底某个角落里的东西,给捂得严严实实的,谁想动它一下子都不成。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他像春天一样来了又去,又像春天一样去了又来。只要我在,他总会再来。这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我看到精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一脸惊奇的看着我。让他感到惊奇的,大概是我脸上那些自个儿看不见的表情。那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快活的?悲伤的?像是精灵走进了圣盔谷的发光洞,还是像矮人孤身踏入了范冈森林?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想背弃。背弃我的理想,背弃我的朋友,背弃我的家园。流浪是一种极为沧桑与凄楚的体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有的愿望都是为了寻找一条回家的路。但“家园”只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幻想。在永恒的时间旅途中,通往家园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通向一切终点的路。在那里,神带着宽和仁慈的微笑在入口迎候着我们,所有有限的存在都是虚妄的。神是何其的智慧与残酷,以他的无限性规定了我们的有限性,以他的高高在上俯视我们的欲罢不能,我们的无望与挣扎。
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我的意识中都潜伏着“逃”的念头。实际上,我知道我永远逃不出去。我就是我自己的枷锁。我的肉身日益沉重,我的心灵日益虚弱。无望的突围。
这是他的话。他说过很多这样的话,我总是不太明白。
我只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寒冷。但隔着三千多年的距离,我无能为力。
“别像他那样……”精灵轻轻的说,“矮人的脸上永远不该出现那样凄凉的表情……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看上去真像伊敏。”
“什么?”
“你还记得阿拉贡加冕之前,我们曾经去过米纳斯蒂里斯城墙下的一个小酒馆吗?”
“小酒馆……想起来了,有个喝醉了酒的家伙站在桌子上又唱又跳!”
“那是个精灵。”
“什么?”
“但他并不是伊敏,那位后来一直趴在柜台上的才是。还有那位侍者,他的样貌也非常熟悉。”
“……可是,我不记得那晚有看到银头发和尖耳朵的家伙。”
“要改变头发的颜色非常容易。要改变耳朵的形状也不难。”
“可是……”
“我们在同一片森林里共同生活了两千多年。我认得他的脸。”
好半天,我只说出了一句话。 ho
“这……真是没想到。”
精灵轻轻的笑了。
“命运总是比任何人为的设计更加奥妙,我们永远不知道它将告诉我们什么,巨大的秘密隐藏在神的福祉中。”
他说得没错。与真正的生活相比,最瑰丽、最奇妙的想象也只能甘拜下风。他知道趴在柜台上的是黑森林的精灵伊敏,但他却不知道那个在桌子上大喊大叫的人是伊敏的父亲,那个让他感到眼熟的侍应是莱克城的半精灵索尔。我们全都在此邂逅,聚于一处。可是有的彼此没有认出来,有的彼此从不相识。有的人以后一直也不知道今天的相逢,有的人要到后来再次相遇时才明白。[注1]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竟然一点儿也不激动……于是我仰头看着树上的精灵,我从前不敢这样。
“你瞧,”他说,“你该像看着我这样,直视他的眼睛。他应该是一个朋友,是一段美丽的回忆,而不是一个束缚,一个无法挣脱的牢笼。”
我摇摇头。
“你们精灵要歌唱一朵花儿,一只小鸟,或者一个漂亮的女精灵,你们可以站在那儿,站在她们面前,瞧着她们的模样,然后脑子里就冒出那么多与那模样相配的话来。可是我不成,我没法子直接对着太阳看,我的眼睛会被耀眼的阳光刺得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看着那些被阳光照着的东西,从它们那儿去想象太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想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既然有的人能把坏日子过得快快活活,那自然也有人会把好日子过得不快活。尽管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儿让他那么不快活。很多人不快活是因为他们的国家在打仗,他们的亲人去世,因为没钱吃不饱也穿不暖和,或者是丢了什么喜欢的东西又没法子找回来。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要说伤心事儿,咱们谁没有过?谁没和别人吵过嘴,斗过气,谁没打烂过东西,摔过跟头,谁没被亲人或者国王骂过,谁没上过当受过骗,谁没被打雷闪电强盗猛兽吓唬过,可咱们现在不是一样挺快活?但我想,他总有自己的理由。总有理由。”
89  回复:【魔戒同人】风来的森林(ZT)(非BL) 
  “我喜欢在这开阔的视野里行走。活着的世界是个迷人的地方,蓝天与阳光下的群山、森林和草原有着勾魂摄魄的美。但是我不能想象永远的在这里居住。不能想像永远在黑森林里行走,在中土四处流浪。不能想像在永无止尽的夜里一个人在树顶上眺望星空和星空下的大山……”
“这是他的话……你还记得?”
精灵轻轻的叹了口气。
“吉穆利……他就像一个胳膊长了坏疽的人,拒绝以切除疾病的肢体来换取健康,因为即使是坏死或残障,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他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摆脱病痛的折磨,因为那个理想中的医疗者迟迟没有出现。你感到痛苦,是因为你觉得与他之间未曾有过共鸣。你们就像偶遇的旅人,在短暂的同行之后匆匆分手,怆惶得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是漠然还留恋。你们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去向自己宿命的终点,从此孤单一人。孤独如同一位顽固的盟友,即使是在同行之日也未曾自你身旁离去。无论你怎样去爱他,去接近他,依旧被他的孤独无情的拒之门外。hai你无法与他交谈,因为你害怕在自己十分珍贵的事,在他也许是多余。”
我知道精灵说得不错。但仅仅是知道他说得不错,并不能改变什么。
“莱戈拉斯,我在想,也许没有一件事是渺小的,就是很小很小的事件的开展也会像一个巨大的命运。这命运本身就象是一块奇异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线互相持衡。我们都未曾想过,有一天,这只手会为我们引来怎样的一条线[注2],更未曾想过,我们和这条不期而至的线会有怎样的纠葛。然而,我们总会把所有的丝线整理清楚,让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平行、交替……美丽也好,简陋也好,总会编织出属于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图案。”
“这……”
“没错儿,这话是你说的。在萝林,记得吗?”
精灵大笑了起来。
“那么,就这样……让它发生吧。”
“好的,就这样……让它发生吧。”

第三纪3019年8月22日,我在伊森河谷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但我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也不记得,一年前的同一天,我在孤山喝得大醉,晚上梦见了一个精灵。
我仅仅记得睡着之前,迷迷糊糊的听到精灵好听的声音,像是在向我道晚安……
“做个好梦……”他低低的说,“一切美好的事都将发生……” 

  《向西》后记:
一年了。看着那个初次发贴的日期,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年了。小吉从孤山出发已经整整一年了。
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用小吉的眼睛去看世界,下班等索道的时候,站在江边,看着对岸,总是忍不住想,当小吉站在伊森河谷的小山丘上的时候,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一年了,这个故事已经出现整整一年了,竟然还没有结束。不知该如何面对关注着它的人。我只感到惶恐。因为害怕承认手中的笔是多么的虚弱,试图围剿人物的命运,却被人物挣脱了束缚。到头来,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着谁,不愿妥协,于是对峙。

站在时间的中点,回想一年之前,有着怎样的心情?设想一年之后,又是怎样的感受?
这一年,有人从学生变成了国家工作人员,或是社会闲散人员或是外地来X的人员。
这一年,有人不需要再参加期末考试,但需要被查验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明。
这一年,你也许流过汗,也许旅过游,也许上过床,也许跳过槽,也许微过笑,也许哭过泣……
这一年,你也许企图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最终可能由于种种的借口而未遂。
一个人在广州的朋友对我说,赚不到钱也许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但我不允许我的原因是自己没有努力。
我无比凄惶,因为我无法说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赚不到钱的原因是因为我笨。这不是我允不允许的问题。我写不出文的原因同样是因为我笨。这不是我努不努力的问题。

以一年为一个阶段来祭奠自己,不知道是太短还是太长。
其实有时候一天都是永远。
你也许在这一年与恋人相背而走,也可能成为孩子他爹、他妈。这一年有人死去,有人出生。尽管那都不是你。但谁知道呢?也许就在明天。假如还有明天的话。

常常因为某件事而开始怀疑自己选择进行一个故事是否有意义,是否应该继续。那感觉,就像午夜梦回,一头一脸的冷汗。
如果你相信我,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个假设而已。
所以,最终,还是会继续吧。

小吉从孤山出发的时候,不曾想过有如此艰辛的旅途,当然也不曾想过,光明的结局来得如此迅速。
所以,毕竟,希望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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