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紧张的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
我和一个老男人坐在上午稍显冷清的咖啡屋里，他的头发有些秃，但软软的被很好的打理过，色泽灰白。脸是很典型的欧洲男人的脸，鼻子很挺，蓝色的眼仁满是浑浊。
“你不介意我讲一个故事吧？”他用流利纯正的英文发问，举手投足间很有绅士风度。
……
就是这个男人，在离此两条街外的人潮汹涌的街道拐角处拦住了我，一个外地到此旅行的独身女子。这是在德国南部的慕尼黑。
我对男人的提议没有拒绝，他嘬了一小口咖啡，两手平放在原木的咖啡圆桌上，开始了他的不知是短暂还是漫长的叙述：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到处溜达的活蹦乱跳的家伙。”男人的脸上浮起恍然的微笑，语气放的很温和，让人觉得甜丝丝的。
“我不愿在家乡的小镇无聊的溜达，于是准备了一次时间很长的欧洲大陆旅行计划。父亲非常赞同我的计划，他对担忧的母亲说年轻人总是要冒险的，长长见识对以后的事业有帮助。
我渡过英吉利海峡，第一次站在欧罗巴广袤的身躯上。我经过法国的巴黎盆地，路过德国境内的多瑙河，飞过横亘在瑞士和意大利之间的阿尔卑斯山。我一直向南，我来到了米兰。
我在路上不停的换交通工具，我在不同的站台间辗转。
偶尔晚上坐火车，我在CD机中放上The Beatles的唱片，听到好听的《yelloy Submarine》，我想一直在旅途上多好啊。
长期在旅途中，对很多地方的食物不太习惯。我越往南就越消瘦，皮肤也被晒得黑黑的。唔――你对这些有兴趣吗？？”他稍微侧了一下脸，有些抱歉的问。
　　一个体贴的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大众情人吧。他脸上有曾经英俊的遗迹。我请求他继续下去，他接着说：
　　“不管怎样，我到了米兰。一个足球闻名的城市，但事实上我对足球毫无兴趣，这说起来让人很不好意思。我这么一个不热爱足球的人却热爱这个城市，或者说这个城市的附近。
　　你知道，米兰已经不像往日那么繁华了，因为意大利新兴工业的发展。当然，也没有想象中衰落的那么快，毕竟还有足球呢！
我喜欢的是郊外的一个小镇，是叫莫茨惠尔还是莫斯威尔，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清了。我住在一个家庭旅馆，女主人很胖但是人很和蔼。同住的有一个来自瑞典的女孩，喜欢读小说和美食，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小镇很干净的漂亮，有高大的阔叶硬叶林和其他绿色的植物。地中海气候在这里不那么明显，到底隔海很远。天气也不那么闷热，偶尔太阳明晃晃的很透彻的热，旅馆周围宽广的树林和草地格外好看。
老实说，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是可以净化人们的心灵的，她让人们的罪恶无地自容。
清晨我起床了后到后面的大露台上早餐，有新鲜的面包和牛奶，还有牛肉，火腿，蔬菜等菜肴。每次那个女孩都要品头论足一番，我也因此沾了光，我们的早餐质量不断得到改善。
上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或者写信和明信片。我坐在窗台前的桌子上，铅笔在纸上划出漂亮的圆体字。我把衣服和行李箱中的小物件塞满了衣柜和抽屉，我想我会住上一端时间的。
午睡后我要沿着无人的乡间道路走一走，在树的枝叶下走过。
田野是湛绿的，阳光是金黄的，风是透明的；只有田间的花是万紫千红的，开的热情洋溢。一眼望出去，天空的厚重蓝色铺散开来，一直延伸到原野的边上。我有时候走啊走的就迈不动腿了，我站在树下远望，这一切这么美好。”他颇为激动的停了下来，隔了一小会他才说：
偶尔瑞典女孩要我陪她去镇上稍稍热闹的街上逛。她总是很固执的向我推荐某种食物，当然每次吃下来都是名不虚传。我也因此没有过分的继续消瘦。
一天她说东街的一家面馆有做得很美味的意大利面，不由分说硬把我拉了去。
那是个很简陋的小店，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做事。由于位置的偏僻，顾客也不那么多，一个人也足以应付。
“面馆的主人家有一个小女孩，四岁左右吧，红扑扑的小脸特别可爱。她很乖，不很粘人，一个人在一边玩得很开心。
我坐在外面露坝上的小木桌上，阳光很好心的照得一切明媚。
面条很快端上来了，煮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很有韧性，上面淋了很厚一层番茄酱。我被扑鼻而来的味道弄得鼻子发痒，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一时失手打翻了盛面的深底盘，于是它骨碌碌的滚到露坝的边上。
小女孩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了木棍之类的东西。
她很高兴的朝露坝边的阶梯走去，那里通向前庭的小花圃。我漫不经心的看着洒了一地的面酱，瑞典女孩开心的吃面条。
小女孩一步一步前行。
瑞典女孩在我耳边轻笑，你这个人不要老是那么容易的走神。看上去冷漠的不得了。
我21岁，平头，脸瘦削，眼神时而集中，时而涣散。恩——喜欢宽大的棉布T恤和发白的瘦牛仔裤……”
我想象一位年轻的欧洲男孩，瘦而英俊，容易走神。老实说，我很难把脑海里的形象和眼前这个老绅士联系起来。他穿的很正式，高高的浆领下是褶皱工整的领结，衬衣很白，外套烫得笔挺。怎么看都是高尚人的行头。
哦，原谅我的分心和胡乱猜想。
“我看到小女孩踩上了面条，我甚至很有兴趣的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小女孩的小腿儿一滑，她整个身子被带动向前失控了的滑。
我的耳边同时响起两个女人的尖叫，女人总是比男人容易惊慌。
说也奇怪，我的身体本能的站了起来，并且匆匆的向小女孩奔去。还好，在小女孩要滑下去的瞬间，我拉住了她。不幸的是，我也无法控制的往下滑。
我伸出一只手臂来抱着小女孩，另一只手攀住了露坝的边缘。两个女人这才反应过来的跑过来。
如果我有记时器的话，我可以清楚的测出当时我在悬空的状态下想了那些事情到底用了多少时间，可是很遗憾。
事实上时间是紧迫的，可我的脑子刹那间转动的快如闪电。
我想象着我正悬吊在摩天大楼的顶端，如果我一放手，我就会垂直下落，摔死在高楼间车流滚滚的大街上。虽然实际上这个露坝离地面不过两米多。
那些高楼的影像在我脑中的视觉中不断闪现，旋转。
我几乎透不过气了，我从未如此身心投入的想一件事情。我感觉到我身体的轻微颤抖。最后，我很绝望的放开了双手，试图在假想的空中伸展四肢。
小女孩掉下去的时候眼睛明亮的看着我，我在身体接触到地面是感到了我的怯弱。一个21岁的男子表面锐利的内心懦弱，我为此而羞耻。
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当然我没事，小女孩也没有受伤。可是我不能正常的站起来，我躺在泥地上如同在温暖的床上。我想起我在家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躺在床上，眼睛无意识的盯着天花板。
我听到女人的叫声，她们喊格瑞非你怎么了。
我听到小女孩的哭声，显然她是给摔痛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对我自己。我不否认当时我心中没有自私的念头，不然我不会太在乎自己的主观感受而失手的。当然放在以前我还是不以为然，因为我一向觉得一件事情，只要不跟我有关，再糟糕也跟我无关。我没有任何错，我可以漠不关心的经过。
就像我的父母朋友为了满足我无关紧要的愿望，很艰辛很用心。而我收到这份温暖的时候，通常无动于衷的说他们自找麻烦。不满意的时候就说他们没用，只会给我添乱。
哼——”
男人的嘴角微微紧了紧，吐了很大一口起气说：
“我突然想回去了。我在外旅行不过是为了逃避，那些我没人帮得了我的事情。我的父母年岁已大，他们的儿子我很没用的一个人躲在外面逍遥。
我走的时候亲了小女孩一下，她还是用明亮的眼睛直视我，晃的我都不敢回望。
小孩子直接面对的方式，是不是更有力量？”他问我。
我不解的望着他，他开始很大口的喝咖啡，似乎终于痛快了一样。他抬起头似乎了解我的疑惑，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吧？”
我点点头，也低下头喝咖啡。玻璃窗外人潮涌动，近中午了，人开始多了起来。
“你的眼神，明亮，直接。跟那个小女孩是一样的。况且，这件事我从没跟人说起过，憋在心里这么久了，该找个人说说了。
好了，浪费了您这么多宝贵时间，请原谅！”
“See you,girl!”
那个老男人恭谨的行过道别礼，消失在人流中！
再见，格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