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出火车站的大门,立即被一群吵吵嚷嚷的出租车司机围住了,他们个个手里挥舞着车钥匙,搅动得热浪习习。我一个劲儿往外冲,平平跟在后头,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搭在我肩上。
我们钻进一辆停在最外头的出租车,司机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去南京路。平平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建筑和人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现在是凌晨两点零七分十三秒。
我有点困,我奇怪为什么刚才在火车上站着却一点不累呢。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平平用上海话和司机说着什么,感到莫名其妙。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艾艾,其实,喜欢艾艾也没什么。只不过,平平也在同时喜欢上了她。另外,我们找不出追或不追的理由。
这个短暂的假期,艾艾决定回家,于是我和平平就无聊起来。刘克去找未未,小敏去找叶子,而我们只好去“肯德鸡”吃一顿,然后在路上闲逛。我们俩半天都没话说。
我倒是想起了仨儿,他居然跑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他说准备写一篇论文。他一直在忙着写论文,但从来没有写完过一篇。他说写完才没劲呢。写完就意味着你研究完了,可研究是不会结束的,所以真正的论文就是没完没了的。
我突然注意到街灯很漂亮,好像是到处撒满了玻璃碎片似的一闪一闪。是不是每个城市的灯光都是一样的呢,比如说外滩。我把想法对平平说,他呆呆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虚,半天他问,去上海!我点了点头,去上海。
路上的行人纷纷望着奔跑的我们,我想他们不理解。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将会出现在另一个城市的街头,这种感觉真他妈的。我实在找不出比“他妈的”更好的形容词了。
(2)
居然在火车站闹哄哄的人群里碰见了小敏和叶子,叶子打扮得像刚结婚的少妇,我感觉他们幸福得就像去度蜜月。他们往南,我们往北。
叶子很关心我们,叫我们当心这个当心那个,我差点儿管叫她妈。我把平平扔到队伍里去买票,自己和叶子他们在边上聊天。过了一会儿,平平灰头土脸地挤出来,说十点的那班卖完了,问我十二点的过路车坐不坐,我说管他呢。
我在水果摊上买了两个菠萝,四个人站着吃。我记得我喜欢上艾艾的那个晚上,她就在吃菠箩。我不知道平平是不是也因为看见她吃菠箩的傻样,才喜欢上艾艾的。
以前听艾艾说她就想以后找一个好工作,我想这姑娘真没劲。我一向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她太干练。可就是那次看见她吃菠箩时傻乎乎的模样,心里开始没完没了地喜欢起来。
叶子提醒我们该上车了。和小敏告别的时候,我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安全套自动售卖机,小敏抡了我一拳。我笑嘻嘻地走上月台。
这班过路车是从北边过来的,很脏,现在从南方回去,又带上南方的潮湿,于是车厢里就有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我和平平溜到卧铺车厢,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这节车厢运的是一个从云南来的旅行团,我依稀记得仨儿说过,丽江的姑娘又能干又漂亮。他还说,要介绍一个头人的女儿给我认识。她也是我们学校的,有一回在食堂见过,看不出是少数民族。我想,头人的女儿,也就相当于贵族或者高干子弟吧。
等火车开动起来,凉爽的夜风驱散了赖在车厢里那股该死的气味,里面的灯暗下来,最后只剩几盏脚灯。
我和平平面对面坐着,我有一种苍老的感觉。我竭力睁大双眼,却仿佛看见平平的脸被无数根深深的皱纹占领了,他满脸灰灰的络腮胡子。后来,我的脸和他的脸合二为一,他的脸就是我的脸。我惊异自己的苍老,我几乎在一种窒息中挣扎,似乎要伸出手去撕破这张脸,但是,我又是多么地爱这张饱经沧桑的脸。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艾艾会被这张脸打动。她会用她的泪水洗去我满脸的尘土。
平平说,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啊。
它就像夜晚冰冷的海水慢慢地抚上孤寂的沙滩,把那里弄得湿漉漉。然而又特别地,特别地犹如礁石般坚硬起来。
我想,是因为把什么都抛下了吧。至少,暂时把什么都抛下了,什么也不顾,头也不回地走了。逃走了,空手。
(3)
出租车在南京路东段的路口停下,司机疲倦地说,我们是他今天最后一班客人。
我不知道在电影《上海滩》里,张国荣扮演的许文强看见外滩辉煌灯光的第一眼,是什么感觉。当他逃出追杀,被海水呛得天旋地转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切破了黑沉的夜空,于是他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间,清楚地望见了十里洋场。
也许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我和平平走过和平饭店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它一眼。我们又是两个过客。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三分二十七秒,我们的肚子饿了。我发现平平以一种机械的步伐漠然地走着。南京路上没有一个人,除了我们,连半个影子也没有。
两边商店的橱窗里都是充满盲动气息的灯光和布置,霓虹灯散发出弥漫城市上空的蘼蘼之色,仿佛人们可以呼吸。
我们就想倒下,但不能饿肚子。最后。平平哼了一声,像找到亲人一样一头撞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永和豆浆”。
这个“永和豆浆”是一处狭长的地带,形成一种极富戏剧效果的纵深感。这种空间是吴宇森最喜欢在他有关英雄的电影里运用的。我想,如果以后我有机会拍电影,我也一定会用上它的。
在我们男生宿舍,每一层楼都有一条黑暗而狭长的走廊,阳光从两端的窗户流进来,仿佛金子撒满了地面。我记得有一个夕阳燃烧得很灿烂的傍晚,我们都为那着了火似的地面激动,在肮脏混乱的寝室里大吵大闹。
平平在我对面吃着馄饨面,精神看来好些了。右面的墙壁覆盖了一层镜子,我又有一种在火车上隆隆的感觉。我突然尿急,赶紧抓住一个走过身边的服务员,问她洗手间在哪儿。平平替她回答说,这儿没有。
真他妈的“寸金之地”。我脑子里响起Gu and Roses 的那首《I don‘t care about you》。在那喧嚣躁动的鼓声和吉它声的爆炸里,我摇摇晃晃地冲出去找厕所。最后,我不得不拐到一个地铁站边的工地上去解决。一阵快意里,我听到崔健那首《飞了》。
平平结帐出来后,我们不知所谓地钻进拉得很低的地铁大门,冲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内衣广告,模特以极具挑逗性的姿态诱惑我们。
地铁站整洁明亮,只有一个保安缩在一个角落里,收音机里飘出一阵柔和的轻音乐。仿佛这里有一个温暖的冬天。
我和平平在下面转了一会儿,又回到地面上。我问他刚才在出租车上和司机聊什么,他说看着计价器飞快地跳,太紧张了。
(4)
不时的有列车员过来赶我们,警告不许在卧铺车厢逗留,除非给钱。我和平平从最后一节车厢一直被赶到最前面的几节。
硬座车厢里插满各式各样的东西,我们必须很小心地落脚,才能从仅有的空隙中半步半步地挪动。虽然,人们长得千奇百怪,但都会用空洞的眼睛冷冰冰地在你身上扫来扫去,然后毫无意义地停在某处。
这里毫无希望——我是说毫无找到位子的希望。不过,我和平平终于还是在餐车厨房边的过道上找到安身之处。我们坐下后,空间无可救药地被彻底占领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列车员叼着香烟要从这儿过。他艰难地挪动浑圆的肚子,用肥厚的嘴骂骂咧咧。他竟然挤得过去。他似乎特别忙,居然还来来回回好几次。他仿佛永远叼着那支只剩下一点点的香烟,不停地出汗。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老但把脸涂得相当浓艳的女列车员来赶人了。原来在这里坐也是要付钱的,价格从三十到五十不等。本来还想跟她磨磨,一看她的脸,赶紧逃。
再往前一节车厢有许多列车员,我们又看见了那个相当灵活的胖子,令人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和一个挺漂亮的女人说话。他的眼睛小而精干,让人不得不认为规模是次要的,但他的下巴却有三层,油光发亮,刮得一根毛也不剩。他的年龄是个谜。
平平暗暗骂了声,我努力透过烟雾望去,看见他不怀好意地在那个女人肩上捏了一把,女人勉强地笑了笑。后来,她被安排在工作人员的小间里。她也是个无座的乘客。
一会儿平平又骂了一声,我自然又向胖子望去。他已经在车厢另一侧的阴影里,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把一样东西递过去,胖子敏捷地收下。胖子若无其事地把那个男人安排在自己的工作间,然后挪到几个列车员身边,分别塞给他们几张那个男人给他的东西。
我和平平站在车厢和车厢交结处,无聊地望着窗外。那里一团漆黑,连灯光也没有。
胖子向这边走来,叼着那支没完没了的香烟屁股。突然“当”的一声,他被脚下的门框拌了一下,一座巨大的阴影向我们倒来,我和平平下意识地扶住他。他自我解嘲似的傻笑一番,大度地拍拍我们的肩。我猜平平在心里又骂了一声。
(5)
上海终于到了,时间已经过了两点零四分二十八秒。
那个胖子把油头粉面的男人送到门口,并叫他夏天去他们那里避暑,男人也让胖子下次来上海有事就找他。两人俨然是一对不错的朋友了。
我和平平跟在那个男人后面下车,看见他把胖子刚刚给他的地址扔到垃圾箱里。
现在,我和平平正漫无目的地走在南京路上。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空旷的南京路呢。拥挤繁华的南京路,冷清无人的南京路。我们大吼,他妈的连一个人都没有。我把矿泉水瓶子响亮地砸在这沙漠一样的马路上。
从南京路出来就是外滩。老远就望见著名的东方明珠塔矗立在对岸的浦东大地上。混浊的黄浦江把人们渡向那个美丽新世界,在那里会树起新希望吧。那些建筑不同于外滩上的欧陆风情,与纽约、香港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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