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平平,艾艾对他说自己不是不喜欢他,但请他别再找她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艾艾问我到底想干嘛,我无话可说,只好说我喜欢她。她沉默着,漫无目的地翻手里的书。我很尴尬,就站了起来。我问她真的非得出国吗,她轻轻地点点头,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我不知所措,只好说出国不是挺好嘛。艾艾红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站起来笑了笑说,是挺好呀。
我们一起向外走去。我想,我和平平对艾艾来说都是一样的。
(11)
刘克又和未未去看通宵电影了,光头只好一个人在浴室里弹吉它。
仨儿这些天都很迟才回来,回来后还要点上蜡烛继续看书,研究他的敦煌。暑假那里要开个国际性的学术研讨会,仨儿死缠烂打要老头带他去。
小敏和叶子天天在一块儿,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去自习,大家看得心烦意乱。我想他们是不是打算结婚呢。这两天他俩总算不粘乎了,小敏忙他的校辩论赛,叶子忙她的英语六级。
艾艾仍然常躲在外文书库准备托福。那个法国留学生肯定是个谣言。我去调查了一下,几个法国留学生去年就毕业回国了,而今年没有法国的学生。
有时侯我有空去图书馆,并且能碰上艾艾,就请她去吃夜宵,但每次弄到最后,总是她抢着付钱。有一次她开玩笑说,在国外念完书,都成老姑娘了,肯定没人要了。我笑着说,平平肯定要你。
上课的内容越来越无聊,大家越坐越靠后,以便安心看书或睡觉。我只听摄影课。我喜欢手执相机的感觉,喜欢快门的声响,喜欢看着人影在显影液里晃悠悠地浮现。我开始自己找些摄影书来看,还在家里搞了个暗房。
一次我去学校附近的山上拍照,出人意料地碰上了一个人在散步的艾艾,她处在逆光中。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身材真棒。
期末考试之前,因为节日的缘故,又有三天的短暂假期,我们决定出去玩一次。我们的原则是“少花钱甚至于不花钱把事儿给办成了”。小敏提议去“水源”。
出发前一天的夜里,没头没脑地下起阵雨来。雨大得好像世界掉进了海里。平平说完了完了,明天要泡汤了。大家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发呆,寝室里一片死寂,只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和浴室里光头的吉它声。这一夜,仨儿一直在蜡烛下坐着,刘克翻来复去地哼Nirvana的那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像这场他妈的雨一样没完没了。
一早,我糊里糊涂坐起身,发现对面的刘克正冲着窗户发呆,我往外一看,真是个他妈的好天气。我找不出比“他妈的”更适合的形容词了。鲜艳的太阳也仿佛浸润了昨晚的雨水。
仨儿却呼吸匀称地睡着了。
(12)
这天气叫我想起冬天,刚刚下过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处处洁白,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闷响,像小鸟在清晨的鸣叫一样好听。摄影课提前下课,那老师说你们去吧。我真他妈的感谢他。他就那么站着,说你们去吧,轻轻挥了挥手,我们就去了。是的,他什么也没说,就说你们去吧。这是多么的好,真他妈好呀。
校园中央的大草坪上到处是狂欢的人们,他们全都投入这个让人激动的白色世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歌里就是这样一片雪白。
我和仨儿跑在最前面,刘克牵着未未的手,小敏和叶子跑在后面。艾艾也在,对,她和平平走在一起。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梦里,我们正是要去打雪仗啊。大副也在,他已经做好了一个大雪球。
校园的上空不断地被雪球划出白色透明的弧线,优雅有力,它们呼啸着击中某个目标。那些被击中的人们都兴高采烈地叫喊着。我们身上到处是白雪,很快我们就洁白了。我们像孩子一样叫着闹着,我们本来就是孩子。我从来没见过大副这么开心。
我总觉得这是一个节日,充满了团圆的气氛。如果每一天都是节日,那么这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我汗流浃背,努力地做着每一个雪球,让它们击中目标:艾艾身上会有几个,仨儿身上会有几个,还有大副、平平……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们都在寻找目标,在这简单的游戏里,我们是多么的充实。
树枝上纷纷坠下一堆堆的雪,厚厚的积雪压得它们吱吱吖吖的响,加入到气度不凡的大合唱里来。校园里会有陌生人向你掷来雪球,你会开怀大笑,这是人们互致好意的方式,没被击中的人是多么可怜。
我们没完没了地打雪仗,来不及做雪球,就那么抓起一把雪扔过去,扬出一阵白色的雪尘。没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么多的笑声还不够吗。
我们个个气喘嘘嘘,胀红的脸焕发着异彩。这就是他妈的生活。对,这就是他妈真正的生活。
热闹!好玩!
(13)
从车窗望出去,一切清新。田野里的作物跃跃欲试地蔓延,空气里有稻草香,阳光撒在地上仿佛到处流淌着金色的河流。
仨儿还在睡。我记得好像雨停后他就安静地睡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上的车。他似乎一直在睡。他有可能梦见敦煌的飞天。有一次仨儿跟我说,他梦见了那些菩萨。我觉得仨儿也会像大副那样离开我们,一头钻进莫高窟的山洞就不出来了,一辈子和飞天们为伍,写他没完没了的论文。
风窜进来,阳光跳跃在我们的身上,外面空旷辽远,充满了召唤的力量。他们在后面不知聊什么,个个眼睛发亮。我转脸看见未未,她左臂上的“刺青”换成了月亮,妖娆地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我问她的家在云南什么地方,她说丽江。我笑着问她是不是纳西族姑娘,她笑了,告诉我她是汉人,父母是支边的知青,上海人。我说你想没想过将来,她大声地笑,一直笑,很久,她向往而认真地说想到处走走。
这主意!我想只有“他妈的”是最合适的形容词。
未未问我知不知道香格里拉,我说好像是天堂的意思,她告诉我,那里的姑娘是永远的少女。
很长时间来,我和仨儿常会聊起未未,我们欣赏她不屑的眼神。
我有时侯怀疑刘克和未未是不是一类人。我觉得他们在一起像何塞与卡门,最终卡门要奔向新的自由,对卡门来说,要不断地向着天边奔跑。但或许,我想,何塞可以不杀卡门,或许他也会开始领悟。我回头看了一眼刘克,他那张脸是多么干净,干净得看不见欲望。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走,他应该像大副一样离开。
对未未来说,无所谓走或留。但是,艾艾得走了。
我有点紧张地向后望,艾艾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她总是喜欢坐在角落里,其实,从这点我就应该知道,最初认识的“艾艾”是假的。艾艾和我们是一伙的。
她没跟大家说话。平平一直心不在焉。
前几天我们决定去“水源”之后,我就想找到艾艾,叫她一块儿去。于是,我就一直等在图书馆七楼的外文书库。好几次,我想算了吧,也许艾艾不会来了,可每次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呆在那里。
艾艾还是来了,让我意外的是她说她是来找我的。她说她的托福通过了,签证也已经办好,这学期末她就得走了。我站在那儿,很想哭,但终于没哭。我想这真是他妈的。我说和我们最后一次出游吧,还有平平,艾艾点点头。
我闭上眼睛。我觉得很累,我什么也没干,可我觉得太累了。
(14)
我不知道平平什么时候迷上电脑的。一次我们帮人做一个调查需要人手,到处找不到他,仨儿说他可能在上网。我跑去一看,他还真在那儿乐不可支。
每天晚上,平平都捧了本厚厚的电脑书在看,他简直是没完没了地看,吃饭看睡觉看上厕所看,刷牙洗脸的时候把书夹在一个架子上照样看。
有一天我拍完照回来,碰见平平在往寝室里搬箱子,就上前帮忙,走近才发现那是台电脑。平平说准备搞个人主页。我想,这挺好。
我以为睡了很久,睁开眼发觉车子还在路上。外面的景物变化不大,好像全是没完没了起伏的绿色山陵。阳光很好,车厢里热起来,仨儿睡得很好。
我想了想,坐到艾艾的边上,但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艾艾看看我,望向窗外,她轻轻地告诉我小时候经常在外婆家的乡间玩,就在这些一样的林子里。她有几个漂亮的表姐,念完中学就嫁人了,艾艾说农村那些年轻的、勤劳的、能干的少妇,她们没有机会,她们的后半辈子是注定守在家里的。
我真诚地注视着艾艾,问她听没听过Linda Perry唱的《What‘s up 》这首歌,告诉她Linda Perry 太好了,真他妈的太好了。她愤怒地唱道:“What’s going on ? What‘s going on ? ”她愤怒地唱道:“I try all the time , in this i titution / I pray every single day , for a revalution. ”
对,for a destination ,我们都在get up that great big hill of hope , for a destination .不知仨儿什么时候醒了,微笑着坐在那儿。这辆车上只有我们,我们多么自由。真他妈的自由。
(15)
我们在小城下车,准备再换车去“水源”。小敏和我到处打听去那里的车,一个粗壮的男人说我们可以包他的车去,一共两百块。小敏说,这年头可真是狼多肉少。
小敏和我钻到一堆面的司机里,问有没有去“水源”的,他们要价七十至九十不等。我们觉得太贵,转身要走,他们纷纷把价格降到六十。小敏示意我别吭声,只管走,他对司机说只出五十。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半,还有几个跟在后面说六十已经是最低价了。我照小敏说的顾自己走。小敏咬住价不放,一个矮个子终于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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