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是我的。”
这是赵平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学四年级,这个连留了两级的大个子男生,桀骜的浓眉扬起,黝黑的脸上挂着蛮横的笑容,盯着我,清清楚楚地,并带有些许霸道地说:你的命是我的。
临桌一片哗然。他急了,问我:李红豆,你告诉他们,我是不是救过你,是不是?
我笑笑,声音细如蚊叫:是啊,要不是你,我就淹死了。
——似乎又看见香溪的水,澄澈如九月天空,碧绿如翡翠,媚艳如美女眼波。两年前的酷热夏日,我架不住伙伴力邀,一步一步走进了清凉的水里,像走进一个悠长甜蜜的梦。而陡然间,有缕长长水草缠住了我的赤脚,一下没挣开,跌倒,猛灌了几口水,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要死了。妈妈怎么办……醒来,母亲在床边温柔地凝视着我,美丽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天晚上,我跟着母亲到赵平家里去道谢,他却躲在屋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可是,母亲和他当村长的爸爸谈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房门开了一条缝,门缝后面是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睛……
是啊,就是他。
后来他说起那次,抓抓又短又硬的头发,咧着嘴笑了:幸好我调皮捣蛋!幸好香溪边是一片蜜桃园!幸好我偷桃子的时候被人捉住,一直追到河边去!幸好我的水性还不错!
再后来,赵平还说起那晚我和母亲走后,他父母之间的谈话。他妈妈说:那就是李老师的女儿呀,小姑娘真秀气,真好看!他爸爸说,还聪明呢,都说会背几百首诗了,还会画国画。妈妈把他揽到身边,半是玩笑半当真地说:平儿,要娶媳妇儿就找红豆这样的,知道不知道?爸爸斜了他一眼:就咱平儿也配?牵马提蹬还差不多!
赵平呵呵地笑起来:红豆,你的命可是我的,怎么不配?
再再后来,他问我;红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连上三年四年级吗?
我刮着鼻梁羞他:你笨呗,考试老不及格!
他认真地说:那是我故意的。我在等你啊。
母亲喜欢赵平,虽然他作业本上老有错别字,三天也背不会一篇课文。母亲是香溪村小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便是平时,她的声音也完全有别于周围生硬浓重的方言,婉转轻柔,向上扬起,连同她的人,都是硬生生的一堆家常纺布中的一匹秀色丝缎。
我没有父亲,母女二人住在香溪村小一间废置的教室里。贫苦的生活却是一盏清茶,细细地品,淡淡的苦涩里回旋着丝丝的甘甜,也弥漫着缕缕芬芳。墙壁的零落班驳在我眼中是马车,是松鼠,是强盗和王子的大战图;母亲的旧衣在缝纫机上滑过,就被魔术师的手指变做了我泡泡袖的衬衣,蕾丝花边的公主裙,磨破的膝上也立刻盛开芬芳的玫瑰;没钱买菜,一天三顿都吃胡萝卜的时候,母亲会做成胡萝卜饼,胡萝卜羹,凉拌胡萝卜丝,还会筷子敲着碗沿淘气地唱:今天胡萝卜,明天胡萝卜,天天胡萝卜,顿顿胡萝卜!胡萝卜香,胡萝卜甜,李红豆爱吃胡萝卜,李长婷爱吃胡萝卜!
我们就都笑起来,母亲更是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李长婷是我母亲的名字。不是每个母亲都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编进儿歌唱给孩子听的吧。
母亲教我背诗、画画。从四岁起,我就开始临《芥子园画谱》。山石渐渐峥嵘在回收的试卷上,梅兰渐渐馨香在废旧的报纸上,我写完的作业本上也压了一层墨——我们没有钱买宣纸。直到我上了初中,在大大小小的美术比赛中获奖,赢回一大抱一大抱的熟宣和精良的白本子,就象守财奴见了金山般的狂喜,竟不敢碰触,怕转瞬就消失如蔷薇泡沫。
母亲应该也是爱画画的,亦有坚实的国画底子。她指导我用笔的轻重顿挫,墨的干湿枯润,细节处反反复复示范给我看,却从未见她画过一幅完整的画。
母亲从不提及我的父亲。我应该是曾经向母亲追问过他的事情吧,在别的孩子甜甜蜜蜜地叫着爸爸的时候,而母亲永远用一句话打发我:等你长大了,红豆,等你长大,你会见到他。微笑着,可是眼中隐有泪光晶莹。渐渐便明了,那是母亲最隐秘的疼痛,遮了明亮日光的一朵阴霾,我也就聪明地不再问起。知道他的事情又能怎样?我的世界里有母亲和赵平,已经是很快乐的了。
每天下午放学后母亲总会留赵平在我家里补课。我俯在画案上冲他使眼色,他还是把“朝辞白帝”解释成李白离开了穿白衣服的皇帝,气得我真想用画笔戳他一脸墨汁——真是个其笨无比的家伙。但课本之外他多可爱呀,捉梧桐花里的蜜蜂给我;带我到香溪去钓鱼;用木头给我削小飞机;教我糊风筝,奔跑着,看它飞在野外呼啸的风里……
一直在香溪村小里长大,生命里只有妈妈和国画。放学后、周末、假期,我的生活都是单色的,是清淡的水墨,而赵平,教我认识朱红是太阳,藤黄是月亮,胭脂是快乐,普蓝是愿望,他用大号的白本子,在我生命的宣纸上铺天盖地般刷满了浓墨重彩。
二
小镇初中。我分在一班,赵平在四班。
他看了红纸黑字上我们的名字,脸就拉下来了。
跑去找年级主任,回来向我炫耀,兴冲冲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为,反正就要到一班去。嘿,成了。
我抿着嘴笑,看他蚴黑的充满了兴奋的脸,留了那两级,已经是十四岁的半截铁塔。不晓得年级主任是被他一脸的固执冥顽打动,还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父亲,刚刚升了镇长。
我每次考试都排在年级第一位,所有人都知道李红豆是最乖巧灵秀的女孩儿。美术课上,即使最枯燥的打线条涂明暗,我不动声色也足以让老师大吃一惊;其他同学背《敕勒歌》,我读到《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第一排的正中悄悄回眸,隔了整整一个教室,一眼便能看见我那弄青梅的半截铁塔。脸蓦地发热,接下去念: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再也没有哪个老师像我母亲那样耐心细致地给他补课了,赵平的成绩愈来愈糟,在学校里却比我还要出名。个子比谁都高,脸比谁都黑,性子比谁都倔。先是破了市少年长跑的记录,接着把班里一个经常找我说话的男生揍了一顿,然后身边哗地围了一群乱党乌朋。劣迹多了,班会校会老被点名,班主任从狠敲桌子到懒得管他:赵平,那就是一块烂铁,你怎么指望他炼成钢?
而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我熟悉的赵平。躲在屋子里,自门缝里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永远会在晚自习下课送我回家。坐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有明月,那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星河,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更有滂沱的大雨里,他把车蹬得飞快,却猛地一倾,将他重重砸下。不等起身就叠声惶然地问:“红豆,有没有摔疼你?”
不止一次地学给我,他的喽罗们总是问他,靠什么本事,赚得李红豆做押寨夫人?
“那你怎么说?”我挑着眉毛问他。
他嘿嘿地笑了,“怎么说?我说你是我妹妹。”
我是他妹妹。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向所有人宣称:“你的命是我的?”
我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赵平在普通高中只混了一年,满了十八岁,扔了书本就去当兵了。
临行前到我家来告别,沉着踏实的国防绿,逼人的英气,狭窄阴暗的小屋里猛地窜出一棵葳蕤挺拔的白杨树。母亲理了理他的军帽,含笑说:军队是大熔炉,别怕吃苦啊平儿!
第一次发现赵平其实是英俊的,第一次感觉我们长大了,看着旁边的母亲,灯光下眼角是细密的皱纹,也第一次发现,母亲不再年轻了。
晚上我固执地要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如练的月华从花格窗棂里垂下来,感受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忽然想要流泪。风的手怎么拨弄云的呢?又是谁的手在冥冥中拨弄着我的命运?
母亲问我:红豆,你是不是喜欢平儿?
喜欢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依赖他,习惯了他永远在我身边。我只知道,我无比怀念那些唱着胡萝卜歌的好日子,听他背诵《早发白帝城》的温柔时光。
母亲说:红豆,平儿很好。可是,你们不是同类。你是蝴蝶,平儿是大树。
蝴蝶能翻阅大树千柯万枝的心事吗?那是要交给飞鸟去点数的;大树能读懂蝴蝶奢华到极致的舞步吗?那是要交给花朵去喝彩的。
母亲的眼里有那么多的忧愁和阴霾。
我每个星期都给赵平写一封信。哥,我的头发长了;哥,我得奖学金了;哥,学业太忙,我住校了,我们宿舍的女生对我都不错……可是我绝口不提有那么多男孩子追我,因为那半截铁塔已经远在那个以精致风筝出名的北方城市,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守侯我了。跟他说了做什么?除了让他难过。
而他很少给我写信,他说他的字难看,都是错别字;他说他提起笔就不知道要对我说什么。偶尔两句,简简单单。写的最多的就是叮嘱我多吃饭,他说我太瘦了。
渐渐觉得母亲的话其实是对的,赵平真的更像我的哥哥。
因为住校,我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半天就要匆匆地赶回去。母亲一次比一次瘦,几乎是惊人的速度。我让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看是不是身体不好。她只是微笑:傻孩子,你不在家,我一个人老是吃不下饭罢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你!
握着她枯皱的手,我忍不住心酸——母亲才不过四十岁呀!
春节在家呆了三天,母亲的饭量更小了,年夜饭也不过勉强吃了半碗。而且咳嗽的特别厉害,我在睡梦里似乎都听得见她艰难的咳声。但是心情特别好,眼睛里都是笑,破天荒地,我磨墨的时候,母亲说:红豆,妈也画一幅画吧。
质地良好的清水书画宣上,渐渐打出了一个淡淡的底子。
那三天,母亲画出了《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那一幕。凭技法而论,母亲的手是疏了。可是,那“独把花锄偷洒泪”的女子,仿佛有着沉甸甸的灵魂,痴情是那么痴情,悲切是那么悲切,几乎带着一丝云霾,带着一片催人泪下的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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