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欲生的爱 (3)

情感故事 2007-6-13 19:7
“你母亲叫李落落,是吗?”
  “不,她叫李长婷。”
  “长婷,长婷……”她喃喃地念了几遍,含着泪微笑了:“何处是归程,长婷更短亭。落落,再没有归程了……”更温柔,更轻地问:“她从来也没有向你提起过你父亲吗?”
  更仔细地凝视我:“我早该看出来的,你长得象极了你妈妈。红豆,你记着,她不叫李长婷,她叫李落落。你也记着,你不叫李红豆,你叫杜红豆”——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如刀刻般清晰:“你父亲,叫杜惊涛。”
  杜惊涛。我闭上眼睛,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我在哪儿听说过?怎么可以这样熟悉?
  还好。还不至于平地里三声雷惊去三魂七魄,也不至于惊悉金玉良缘在斑竹上洒下千点泪,旧鲛绡上吐几口血。还好,再锋利的刀子,我的心都是不能被割穿的石头一块。更不至于到世家小姐见了老鼠跳蚤也要晕倒的地步。还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地去想:“杜惊涛,杜惊涛,我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不,我从来也没有听过,没听过“杜”这个姓,“惊涛”这个名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可是,到底是谁发出了那一声野兽受伤后的凄厉嚎叫,那样不啼泪只啼血的杜宇般不悲鸣?长长的,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的那一声“不——”?
  是我,还是我那脸色陡然苍白如纸的爱人?
  他不是我的爱人了。他将永远也不是我的爱人了。我知道,他只是我的亲哥哥,他的身上和我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杜惊涛。
                
  八
                
  这是另一方玉石印章,仍是青色的底子上游移着缕缕红丝,凄冷,凄艳,近乎诡秘的凄怆。蘸了朱砂按在《秋夕》那方朱红的旁边,仍是血滴滴的七个字:一寸相思一寸痛。只是,是风神流动纤秀轻灵的小篆。与原来的隶字并立一起,篆是飘逸的女子,隶是沉静的男子,这样相依相偎的一对爱人。
  “很少有人用隶字来刻章。”她(现在,我该叫她什么?)开始了对二十年前的追忆叙述,语气平静,仍是最从容端庄的风范:“更很少有人去刻这么凄凉的一句话。所以,我一眼就认出,那方印出自你们父亲之手。”
  “红豆,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固执地要你考这所美院吗?她定然以为你父亲还在这儿平平安安地做他的教授——二十五年前,他是这个美院里最年轻最漂亮的老师,若洲长的很像他。而你的妈妈,”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时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苦笑了一下。“我爱他。可是更爱事业。若洲大点以后,我更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了工作上,晚上他画画,我赶材料,他嫌我写的都是些死板生硬的东西,我嫌他只知道埋头书画从不管家中闲杂。两个人十天半月难得交流一次。他和柯落落的感情就是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等我知道,已经是他跟我提出离婚的时候了。也是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还爱他,我不能没有他。
  “可是在二十多年前能敢提出离婚,那一定是死心塌地了。”
  她幽幽叹息:“女人既然从政,魄力手腕怎么也要有一点。我很容易就知道了柯落落的存在。当时落落才上大三,他们已经在外边租了房子同居了半年。我直接去找她,那真是一个清秀极了的女孩子。没有争吵,没有谩骂,就只是一场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我只要她明白了两点:第一,若洲需要父亲,我需要丈夫。第二,在那个时代离婚,对杜惊涛的名誉会造成很坏的影响——落落实在聪明,她甚至不需要我的任何暗示。”
  “她叫我姐姐,说她会好好处理这段感情,叫我放心。第二天,你们的父亲就喝的烂醉回到家里,从他断断续续的哭泣,我知道落落走了,就只留给他一张短短的字条:”何处是归程?长婷更短亭‘。落落知道,她再也没有归程了。
  “我实在忽略了这个男人爱情的强烈坚韧。”她忽地笑了,笑容惨淡如暴雨前的天空:“再也没见他笑过,总是烂醉。只过了半年,他就死了,都说是醉酒后死于车祸。若洲,你一直也只知道你父亲是被车撞了,其实不是。我去美院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这枚印章和一本日记,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自杀,没有人留得住他。”
  把一本蓝缎封面写满岁月尘灰的日记交给我,连同那枚印章:“红豆,我曾那么恨你母亲,可是看完这本日记,我对她只有怜悯;听你说了她的一生,我对她只有敬重。红豆,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你,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
  她泪落如雨:“我原该把这些都烧掉,都埋葬。可是还在想,也许有一天我会亲手把它们交给落落,或者她的孩子。只是红豆,我想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你,交给你。”命运到底是多残忍的东西?
                
  九
                
  9月24日。天高云淡。
  “杜老师,我看了您画的《葬花》。林妹妹不该穿曙红色的裙子,应该穿藕荷色,或者烟色。”
  这个叫李落落的女学生歪着脑袋看我。固执而又期盼的神色。她说,林妹妹那样的女子,只有这两种颜色配得上她的清净素淡。
  我说不。我想把握的是冰山下潜伏的一腔热情,有谁的爱比林妹妹更炙热强悍。
  她想了想,笑了,眼睛里灵气逼人,像一头轻盈的小鹿。落落,落落大方的落落,落落寡欢的落落,是好名字。
  从来只知道书画言志,今天很想记几行文字,也许李落落的几句话让我怀念起自己被埋在冰山下的热情了吧。
  ……
  11月5日。恻恻清寒剪剪风
                
  从来没有见过李落落这样的女孩子。空灵绰约似白石的方斗小品,有时又似林风眠的绚丽灿烂。上课的时候喜欢定定地看着我,而只要我的眼光触到她,马上就惊遽逃开。看着她的眼睛,我总是能想起那几句《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营处!这样颖悟的女孩,该有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去那眉眼盈盈处?
  若是早生十年,只怕我也是这行人中的一个吧。
  ……
  3月17日。无边丝雨细如愁
                
  又和初衿争吵,最后皆无言。若洲早已懂事,只是不哭,他本来就是个沉静的孩子。我附下身抱住他,他怯生生地问我:爸爸,你和妈妈不要再吵架了,好吗?
  傻孩子,你怎么会懂。吵架说明还有希望,什么时候连架都懒的吵了,就真绝望了。
  上课时魂不守舍,乱发脾气。下课,落落悄悄递过一张小条:君心似焚,底事忧煎?
  我忽然落泪。
  ……
  8月14日。骤雨忽起
                
  终于知道了想念一个人的滋味。这个暑假,一日皆如一生。而她知道我是如何想念她吗?
  取玉石刻一方印。用的隶体。落落曾说过她对书法的感觉,说隶如男人,稳妥厚重;篆似女子,翩然灵动。一寸相思一寸痛,她知道我的相思注定痛彻吗?我是初衿的丈夫,是若洲的父亲,再刻骨的相思也要埋作死灰呀。
  ……
  10月21日。晚霞满天时
                
  落落交来的画作上,分明也印了那同样的一句画。一寸相思一寸痛,细细的小篆。我久久怔住,几乎不能呼吸。落落。如此细腻婉转的心思,含蓄而有炽热的表白!落落,落落,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爱一个女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女子。
  ……
  1月7日。雪
                
  你是烈火,容我做那只孤注一掷的飞蛾吗?容我把身子焚成飞灰,每粒灰上仍都写着相思吗?
  落落。落落。让我怎么回答你?
  ……
  4月1日。
  温柔乡,醉芙蓉一夜春晓。
  11月6日。
  落落怀孕了。我再一次对她说,让我离婚,娶你。她终究不肯,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学业,前途,名分。她只要我,只要腹中的孩子。可我不能,我不能守在一个女人的身边日里夜里念着另一个女人。初衿,原谅我,原谅我和这个名叫李落落的女子相遇。
  ……
  11月17日。
  何处是归程?长婷更短亭。落落,你走了,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握着留有她余温的印章,我惨然而笑。落落,请容我成为飞灰,飞进你无数个寒夜的梦里。
  ……
  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句子,有时候写很多,有时候几个月才几句。17日往后,再没有成形的句子了,全是倾情泣血的两个汉字:落落。写到最后一页,惊心动魄的两行:先负初衿,再负落落,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是一九七九年的四月一日。一个叫杜惊涛的男人与一个叫李落落的女子成婚(如果算得上成婚的话)的一周年。也是这个叫杜惊涛的男人离开人世的日子。
  整整一夜,我捧着这本日记,任泪流干。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与我母亲之间的爱情!那个淘气地唱着胡萝卜歌的女子,那个半生只再画了一幅《葬花》的女子,那个断定了我和赵平只是蝴蝶和大树的女子,那个吃了无数止疼药片只为了把我送回归程的女子,临终时手指拂过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梦呓般轻轻地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他还记得吗……那个痴情如斯的女子!可是母亲啊,您又将我推进了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啊!
  闭上眼睛,《葬花》上那两句话惊涛骇浪地汹涌过来挤压过来:红豆本是相思子,一寸相思一寸痛!
  杜若洲,我深爱的想要共度一生执手同老的男人,而此刻,只是我的哥哥。我凝视着他,想把那张熟悉的脸镂上心灵的铜版,想让他拥抱我,亲吻我,俯在他怀中倾听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他是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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