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上,这里曾刻下我和苧萱的欢歌笑语。而今,意识里只剩空白一位。酒精仿佛时间似不知疲倦地奔走着,从杯里,散逸在桌子四周,再穿透明丽的玻璃,在大街上摇晃。我木然握紧酒杯,欲饮还休。窗外细雨蒙蒙。夏日的风像醉酒的汉子,东扯一把雨,西撞一把雨,没完没了地。整个世界我只听到雨迅急逃遁的声音。
世界失却了平衡。时间犹如一座突兀的山峰,每走一步都倍感扶摇难直上。既然有了否极泰来,向死而生,为何还要乐极生悲,甘尽苦来。也许世间事真的是所谓坏到极点便是好到极点,好到极点便是坏到极点。没有缘由的熟悉,没有缘由的离散。冥冥之中,似已注定。我无法做任何的推测解释,我决定封存自己所有的记忆。我的灵魂早已魂归天府,仅剩下一具空的躯体,在寂寞里彷徨和失意。孤独像一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勾着我的颈,如激光强烈地占据我的心,占据了我的全部生命。世界的事纷繁又矛盾,我学会了“忍”,只认定了一个“忍”字,在矛盾中安然地接受许多现实,也终于变得庸俗,俗不可赖,麻木至极。我成了木头人,懒于去分辨一切,只逆来顺受,去他妈的鸿鹄之志,光耀门楣,我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然幸福已经一去不复返,那么我就以平凡的孤独为伴好了。孤独离我很近很近,快乐离我很远很远。
生命有时真的很重很重,一个人的生命就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而且自己还心甘情愿地背负着,呵护着,哪怕生命已然失去。也许人也只有在的失去以后,才会真正去懂得和体会,用自己余下的一生的时间。
突然之间,我觉得只有思念只有追忆只有怀想才是最首要的,而且将贯注我一生的路途。其余的一切,都不是为道。我没有想过超凡脱俗,既在尘世中,就离不开烦忧,离不开烦忧,就快意接纳烦忧。在经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人生游戏之后,或许自己只适合守候在寂寞静谧的位置上。燃一盏心灯,遍尝生活的五味。
尘封记忆却是如此之难。四周都是各行各业的人,都是或疏或熟的声音,擦肩而过的匆匆,就够留给每个人记忆一次,回味一次,如同老牛反刍。我发现自己连孤独的权利都没有了。芸芸众生,冷漠、猜忌、隔阂、粗暴、虞诈、斗角……每一样都能从别人眼睛里揪出来,纳在自己热情奔放的心房属下。容忍了太多,积蓄了太厚,巨大的反差如同吐丝的蚕,作茧自缚,或者化为灰尘,或者变成飞蛾。可以选择又无法选择,自卑得自负的我,自尊得自傲的我唯有听住其便,托生为蛾恋火盏。悲哀的眼睛,悲哀的心情,悲哀的思绪时时让我觉得真空的空泛里。这死黄的沙漠和灰蒙蒙的空泛又时不时敲打我的心扉,似孤魂野鬼游走在夏日的狂风暴雨抑或月明星稀的夜晚,不停地咬噬我的生命,我的空泛的躯亮,我的行尸走肉。它是影子仿佛昔日许下的地老天荒的承诺一样,铮铮然撞在耳鼓上,余音缭绕,不绝如缕。
还没留下一段岁月让我无怨无悔全心地付出时,你已走了,苧萱。昨日的千心万苦却不再换来明天的美满和幸福时,我还拥有些什么呢?今生唯一的赌注已经下完,并且结局已经揭晓,我已经完全破产,一无所有,连灵魂无计也逃离失意和煎熬,从我的肉体里抽象出来,只有间或眨巴的眼睛证明我的呼吸还存在着。因为灵魂的出走,我感到自己空虚得要命,一种巨大的空洞如一张硕大的网,我如一只孤独的鱼感觉它的浩淼和自己的急切难冲。拍打着胸脯却如同给气球打气,膨胀得近乎炸裂。心中有了一湾干涸的河流,河床越拉越宽,宽到疏远和陌生的距离。我简直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填补我的空虚与落寞。
二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短。一幢高楼可以拔地而起,一只蝉可以蜕一次皮。在这时间里不知发了几次大水,夏季的流行病又来侵袭又离去。在这时间里,不知道又有出了多少新鲜的生命,也不晓得陨落了多少颗流星。两个月之于一个人的一生,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当自己知道自己的生命旅程仅剩下一两个月时间,自己会怎样想?当别人知道与他相识的人仅剩下两个月时间且是在两个月后才明白,心里又是一种什么滋味?一生之中曾有一位两个月的朋友,且是至爱的朋友,我想,用一生的时间去缅怀去祭奠都不够的。
说具体一点吧。公元二000年高考败北后,与其受老师的白眼的气受书本白眼的气受教育白眼的气,倒不如炒白眼的鱿鱼,我干脆放弃了复读大学的选择,直接进入社会大学。背上心爱的吉他,拖一口沉重的箱子——箱子里装的几乎全是我所有发表过的作品的剪集和两部长篇,我叩响了《蜀南晚报》总编室的大门。总编是我表伯。说实话,进这种二流的报纸并不是我的目标,但没办法,先得立稳足跟吧。打开箱子,捧出发表过的作品。表伯说了一句安慰我的话,我们这里很多记者都发表过这么多。于是留下我了。我成了芸芸记者中的一员。我的工作就是采访一些入流或不入流的作家,然后把这这些话作为材料写成文字,当然不能记流水账似的,这就看各人的本事了。换句时髦的说法,这叫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
由于工作积极努力,一年半之后我被破例升为编辑。当然,这里面也有表伯的心意。这已是公元二零零二年的风筝飞满天的季节了。虽然我 并不得意但春风却按时到来。万物苏醒,鲜花次第开放,柳枝摇曳着,春天真浪漫呵。
那天是三月四日,我清楚地记得。因为我和苧萱就在那天相识。我当时在办公室,为一个作者的稿子而发火,我把稿子扔在地板上,大骂着“妈的狗屁不通”,恰好表伯进来了,还领了一个人来。我忙招呼他们坐下。
表伯看着我说,美都,这位是苧萱,以后就是你同事了。旋又转向那个女生,苧萱,他就是美都,你多向他学习。我礼貌性地伸出手,她也略显拘谨地伸过手来,好白的手!好苍白的手!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合作愉快,我说道。我想让自己表情尽量自然大方一点,却像拉一根弹簧,越是用力,越感觉紧张。她的手很冰凉,凉得让我想一直握着,直到温暖它,温暖它一辈子。就是这一握手,却让我一生都紧握在心里,挥之不去……
苧萱也承认年轻的心是容易靠拢的,不到一杯水的工夫我们就消除了彼此陌生,像似曾相识一般。
我说:“苧萱,虽然你是中文系的才人,但在这里我却是你前辈,姜是老的辣。你可要多听前辈言啊。”
苧萱一撇嘴,不服气地说:“辣椒还是小的厉害吧,你也得多听晚辈言。哼,严格考究来,你还小我三天,谁是长辈你可要理清道明来。”
我说:“好好,今天我认栽,我请客。”
蜀南市是一座滨江城市,是兄弟市的排头兵。为了体现人文关怀理念,城市到处都显示着文化的迹象。以市中心广场为轴像湖中的涟漪般扩散的道路,都与文化搭钩。一环路都是“文”字辈,按“伯仲叔季”从大到小称呼,比如文伯路,文仲路……二环路都是“学”字辈,按“渊远流长”逐一称呼。比如学渊路,学远路……我蜗居的地带叫“久然新村”,取陶渊明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意。本意是好的,污染的城市,喧嚣的都市,突然间有了一种乡村自然风情,固然是好,给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后来才发现所谓“自然”就是落叶遍地,憔悴黄花堆积,许多老太太老头子,或贵或贱的鸟鹊……但是我还是安然住下了,因为租金较便宜,况且周围也真的很安静,我是个夜猫子,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写作,这恰恰符合了我的个性。而餐饮业也不甘示弱,不愿让人小觑他们只晓得猪一般地吃。一句话,他们也是有人文理念的。于是什么“渔家傲”、“海阔天空”、“故人庄”、“红豆发”、“玉楼春”、“归去来兮”……招牌铺天盖地,简直是在“吃文化”了。这好比瞎子戴上名牌眼镜。
苧萱说去“念奴娇”,我知道在一环路,它算是名声在外了。布局得当,环境幽雅,名目齐全。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身处黄金地带——文伯路,这里多是白领进出的地方。有人为了显示自己是白领,或者假装自己是白领,混迹其间,鱼龙不分。不过总归名振一环路了,趋之者若骛。
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我说:“苧萱,你给我带来了春天。”
苧萱轻咬着吸管,嘴微张,露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用手掸着吸管,答道:“可是这个迟来的春天却太短暂。”
“这个过程就已足够。有些东西是不可能一辈子拥有的,只要曾经来临过,感受过。比如一顿饭,是有限的,只吃一顿的时间的,但是我们还可以去寻找下一顿呀。也许这也是一种美吧;短暂的往往最美丽。”我递过菜谱去,“苧萱,要吃什么,尽管点好了,啊?”我望着苧萱的秀发,一头飘逸的碎发。
苧萱接过菜谱,眼睛却望着我,略有所思地说道:“短暂的往往最美丽?嗯,是真的吗,美都?真的美丽吗?可是她不存在了呀。美丽是附在痛苦身上的魂么?你告诉我呀。”
“美丽是美丽绽放的花。比如你,苧萱,你很美,所以你给别人的感觉也美,像在欣赏一朵花一般。至于痛苦嘛,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苧萱,你干嘛想到痛苦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苧萱,你吃什么?我帮你叫。”
“你说得对,我的肚子也呱呱叫了。那就来一个清润的‘水晶相思露’吧。”苧萱合上菜谱。
“哈,女生需要多吃一些颜的,虽然你已够美了。再来一个养颜的‘百合花生糊’吧。”我说道。
老板雷叫我们稍等。苧萱一见他,忙叫“二舅”。
老板雷道:“苧萱呀,你真稀客。舅舅生意忙,照顾不周噢。”
苧萱忙说:“二舅你忙吧。”
我很吃惊,望着苧萱道:你先前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常来的,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竟是你舅舅。“
“你真学滑了。我们才第一次认识,你当然不会知道了。再说了,这是我舅舅的店,你可别打算欺负我噢。”苧萱依然是那种微笑着的表情,可能是吹风的缘故,她的脸一直很白,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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