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见朴,一个生命正等待他而瓜熟蒂落的见朴。
这是铁的事实,这是坚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知道他必须担负起来,而且,已是到了无法躲避的时候了,因他没有了几年前的一次面对生命本不想逃避而又不得不逃避的那样的痛苦了,而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天高云淡的日头,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熙来攘往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喧哗,都成了他的活动的背景。
见朴感到肩上的使命在督促他飘,像个游魂,在刚踏进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中飘,在这个拥挤而又喧嚣的城市中飘。一会儿,他就飘过了耸立街心直指蓝天而咄咄逼人的纪念碑,很快又飘过了昌明桥,无暇顾及桥上摆摊设点卖水果的、卖小吃的和残疾讨钱的。
河水停泊着空罐头盒、废报子、血红的月经带、烂谷草和零星的油污,倒影着沿岸开着铺面的商店、摇摇晃晃的行人和驰尘而去的小车,还倒影着下午四点斑驳不净的天空、翩然飞翔的鸟儿和毒辣灼人的太阳,正款款地流经这个城市:镇定从容,轻车熟路。
他感到一股黑色的恶心,令人作呕。他想:这就是城市,这就是芳上午给他打电话的城市,这就是他与芳欢爱不小心而弄出一个小生命即将出世的城市,这也是人们向往而不惜花六千元买个户口的城市,当然,这也是他初恋的爱情幻灭的伤心之城。他与芬的相识纯属偶然,那是在县团委组织“五四青年节”演讲比赛会上认识的。芬不能说不漂亮,而她的高雅气质却来自她的艺术修养。于是,诗歌将他们两颗年青火热的心交织在了一起。然而芬隐瞒了她快要结婚的实情,却与见朴灵和肉的深度交往,前后持续半年之久。芬或许在逃避什么,或许在追求什么,可最终纸包不住火。见朴只好急流勇退而不影响芬的幸福,为此作出了牺牲的选择——把她留下自己调离此城而到了山区,以山里清新、明净和幽雅的环境来愈合伤口,从现在这个芳的身上找到慰藉而安顿那颗破碎又漂泊的心。这时的见朴有了一种紧迫的轻松感:马上就要到了,就要接受几天来种种幻想与虚拟的现实。
而沿街的流行歌曲是一阵阵擦耳而过的风,留不下一句完整的歌词,却粘滞、纠缠、柔软;混杂的旋律在他混杂的大脑里盘桓,依恋他,跟踪他,甚至追逐他。他告诫自己:要清醒,不是闲情逸致的时候了。
人民医院就坐落在昌明河畔。
医院是个庞大的机器,正张着空洞而贪婪的大口,吞进,吐出,不停地运转着人的生与死。这是见朴几年前的认识。那时,他与芬也是因欢爱不小心而弄出一个小生命,只不过这小生命仅是生命的胚胎,还不具人形就人流了。同时,他与芬的关系也随之人流了;几年来互不通音讯,只听说她未与那人结婚,不知现在怎样了,但有一点他决计不可能再去找她了,只在心里挂牵想想而已。而这个世界,能为你挂牵想想的人与事又有多少呢?
见朴看着自己的双脚载着这身肉、骨头和灵魂跨进了医院的铁大门,沉重,踏实。他对自己说:“见朴,到了。记住,妇产科四楼三病室六床。那里有芳和即将面世的小生命,还有从乡下来的娘,一直陪伴芳,看护芳,迎接孙子。”然而,林立的高楼之间弥漫着强烈刺鼻的药味冲击他的思想,仿佛一股股波浪从深处有力涌来,一阵冰凉的头晕目眩:思想也逃出他的大脑。他感到这瞬间不属于自己的了,成为一片意识的空白。他稍似定神,思想才清明起来,相信自己挺住就会很快适应环境而水乳交融。迎面而来的门诊部:人山人海,影子似的飘忽,挂号,看病,交费,取药;憔悴的心快被病折磨得奄奄一息,几乎无法安身于肉体了,便来救治,恢复生命存在的形式——一个人的模样。
右拐对直往里走就到了住院部。
他看到的却是别有洞天,完全是一个花园世界:芬芳,清幽,祥和,阵阵蝉鸣。他几乎怀疑双脚走错了地方而进了公园。然而,坐在花架下的分明是穿着蓝白线条相间的病号服的病人,零零星星,聊天,披一身斑斑点点的阴影,而且,目光写满了相互的关切、同情和怜悯。见朴才轻松起来,再次提醒自己:“四楼,三病室,六床。”斜对穿过就是他要抵达的妇产科,他再熟悉不过了。
而这次来,是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过道的幽暗、凉爽和婴儿的啼哭突袭他的感官而应接不暇。
猩红的白炽灯的光晕悬在天花板上,被一些病室敞开的门放进的光衬得只是可怜的一团,像过街的病老鼠无处藏身:痉挛,颤抖,惊恐。过道住满来晚的产妇,护理的人幽灵一样晃来晃去。见朴感到燥热:一部分正在扩散离他而去,与空气的凉爽化合;另一部分则从体表往里压缩,成了一个明白的寒颤停在心口上,与急促的心跳合唱。而汗在皮肤凝成一层薄薄的盐,探手一捺,就是黑黢黢的盐条和着身上的垢甲与汗臭。他没有因此而厌恶自己。他的欣喜像春天的绿芽,经过夏天的培植而更是苍翠欲滴了,缓缓地浸润在这新生命诞生的鲜纸上。
三病室门敞开着,室内的强光向过道掏了个直角三角形。
见朴进去感到阳光刺目的眼花。室内很拥挤,置放了两张钢丝床。五床的人出去了,被子扇开斜摆着。茶几摆满了水果、药瓶和晚筷之类。水瓶放在床下与盆子和痰盂为伍。芳正坐在靠窗的六床,挺个大肚子结毛衣。他的娘却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一针一线扎袜垫,陪芳说话。他突然看见了他的一辈子清楚明白地摆在那里,就是由这个大肚子女人和即将面世的小生命组成,要相依活命,要厮守一生。他感到透明的昏眩揪心的疼痛。只是瞬间,像火花一闪而过。他的意识回来了,回到现实,回到见朴站在这三病室的身体里。他感到身心活泛,是现实中的人物了。
“娘,芳,我来了。”
“你这么快。见朴,喝杯水。”娘放下手工活给他倒水。
“自己来。娘快坐。”他放下行李,又对芳说,“你还没生啊?”
“等你呐。”
“不上班了?”娘端来了水。
“请假了。”
见朴坐床边,感到自己在几句对话中很快进入角色:娘的儿子,芳的丈夫,未来孩子的父亲。他喝了一口热开水下肚,将躁动的心稳住了,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见孩子,而且,这强烈的“想”深深地敲打他的心。他也意识到他不再属于自己,而分配给这个小集体的每个人和每件事了。见朴从洗手间抹过澡回来,娘已打了两瓶鲜开水,重新给他泡了杯绿茶又扎袜垫了。杯里浮起的茶叶正在下沉,一粒一粒慢悠悠的,闲;茶水变得幽幽的,绿。看着甚是爽心悦目,一股清凉之气溢满周身,而绿茶的清香飘满全室。
这时,进来了有说有笑的一男一女。见朴对门而坐,将进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惊呆了,怎么是她?芬?世界太小了,太赋予戏剧性了,就像那些小说或电视剧,然而,这又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毫无杜撰与想象。芬虽挺着大肚子,走路后仰,显得有些疲惫,但清秀的面目没变,更增添了成熟与妩媚。芳与他们热情地打了招呼,并介绍了见朴。见朴与芬都装着不认识,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礼貌的点头,却是复杂的致意。
值班护士来给芬与芳例行检查身体了,在病例卡上记了几笔,说注意别感冒,然后转身飘走了一片悠然的白。
原来芬两口儿赶回来是为了下午的例行检查,或许走累了,芬就躺在床上,很激动地给他们讲出去的见闻,仿佛见朴是个陌路人在她的心上未掀起一点涟漪,而小刘倒了杯水给她后又忙着削水果。芬尽管如此,还是掩饰不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的刀痕,有些沉重和忧郁,也有些玩世和无奈。芳却下了床,临窗来回轻微地走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看时间,已五点一刻了。也就是说,自己进妇产科已一小时了。这之前,他还在路上飘和想象呢,而且,永远也想不到还见到了她,并以这种方式,是天意还是人为?
娘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见朴说:“不早了,太阳快落坡了。我去煮饭了。”
“我陪娘去,好早点送饭来。” 见朴转身对芳说,“——你怕也饿了吧?”
“不饿。去吧。”但芳的眼睛有些红润。
他装着未见,依然替娘挎上送饭的小竹蓝,然后向芬两口儿打个招呼,逃亡似的跑了。
向晚的太阳,已没了下午的灼热,像蛋清里漾着浑圆的蛋黄,红彤彤的;又像小孩子跑热了的脸,粉扑扑的。西山的天边,出现了大片大片五彩缤纷的火烧云,像八骏马纵横驰骋,像饿虎扑食狮虎相斗,像群狼逐羊东奔西突,像玉兔吃草,像雄鸡报晓,像天狗望月,千姿百态,异彩纷呈。
街上的行人也被这神奇的景象所吸引,都伸颈而望,就像沾了晚霞的光似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娘住在表姐家,离人民医院半里路的花园街54号。出了医院,他们向昌明河下游走去。
城市的霞光里,到处车水马龙,到处喇叭声车铃声叫卖声,快把耳膜吵破了。见朴扶着娘往里靠边走在梧桐树下人行道的光斑里。娘说:“你表姐这人真看不出来,不愧是城里人。每次回乡下,嘴甜得淌蜜:姑姑无论如何要来耍。不来,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侄女的。再说,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姑姑。没啥好吃的,有稀饭喝。多好听!我想,无事跑到你城里干啥?俗话说:金窝窝,银窝窝,离不得自己的狗窝窝。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倒是难得她这片孝心。所以啊,我把她看得贵重。走了,莫多有少,总要送她点:菜啊,米啊,鸡啊。农村嘛,也只出产这些。你看,这次我真的来了,却是这副嘴脸!伤言伤语,脸都黑出水了。嫌我是个乡下老婆子,土里土气,给她丢了脸。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把你一天挥来挥去:一会儿叫买鸡,一会儿叫买猪脚。说是怀娃婆要吃好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一来就交给她两百元的生活费。她光说,可就是不给钱了,就像那钱是交的住店费。看在你们生娃儿的份上,我这当娘的,好歹一口气忍了。还是俗话说得好:吃包子不如吃面,投亲戚不如歇店。人都是假的。我也看够了吃饱了。见朴,你来了,我也放心了。你媳妇一时半会还不得生,我又没手活路混心焦了,才叫你媳妇给你打电话,反正她也想你来。家里正忙着收麦子。我决定明天回去,不能干重的,煮个饭还行。他们累了回来也有个现成饭吃。住在城里,哪不说个钱字,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花消又大,娃儿还没生,用钱的日子在后头。坐月子,你都莫操心,我都准备好了,看了一窝二十只鸡。见朴,还是要俭省点。我管一周来,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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