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还在睡觉。婆婆去浇菜园子也该回来了。
二婶急冲冲几步跨进了屋子:“他大娘没在家?好像出事了!天津来电话,说庆生不大得劲儿住院了,让你们立马去人,都去,一个不落。”
“到底怎么了,您坐下说。”我扔下手中的活计,递过烟叶盒。
“他大娘呢?”二婶盘腿坐在了炕沿上。
“浇园子去了,我去喊,您受累帮我看会儿囡囡。”拐过胡同口便是通往菜园的小路,远远便见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出门这才几天,就出事了?你得给我好好的,怪不得这两天我这眼皮老跳。这么想着,眼中已浸满了泪水,强忍着没落下来。
“谁看孩子呢,你出来?”是婆婆。
“二婶。我这要去喊您呢,二婶说天津来电话了,让咱家去人,庆生不大得劲。”我说。出来的慌忙,光着脚趿着拖鞋。其实,整个夏天村里的女人们都是这样。
“就知道庆生得出事,这孩子到哪都毛手毛脚的。唉,多早晚才能让人放下心来哟!”婆婆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
跟在婆婆后边,我真不忍心看她那花白的头发。公婆二老苦累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盼到仨儿子都成了家,公公却于我和庆生结婚后的那年冬天因为脑溢血去世了,死得很突然。从那时起,婆婆的头发便开始渐白。转年的春天我的囡囡出生了,多亏婆婆帮我照顾,才让我轻轻松松地度过了那个夏天。因为我们与婆婆住连房,囡囡也便带给婆婆些许安慰。如今囡囡已经两岁了,我们却没攒下一分钱,看着别人家两口子都去天津打工,庆生便又想起天津一位曾给过他很大帮助的老板。终于,春节后,庆生又上了开往天津的汽车。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们整宿没合眼,庆生一直在说:苦干三年后买辆汽车跑运输,这三年让在家好好带孩子。我也想出去挣钱,才二十三岁的年纪,要是在大城市里,应该还在上学吧。
我也料定庆生是出事了。电话中,庆生的老板告诉了我们乘车路线,凭我们再怎么问,那边只是说庆生还在医院呢,暂时还没问题。
当天便收拾完东西,我与哥嫂五人上了车。沿着这条庆生曾往返数次的线路,我的眼中模糊了好几回。现在想来,除了路两边的庄稼、池塘、树木之外再没有其它印象了。哦,还有路两边一家挨一家的饭馆酒家,说不定那些外出的姐妹就在哪一家中。
第一次到天津,却已是深更半夜。是在郊外的一个小镇。庆生的老板先领我们进了一家小客店。
“横竖得住下,我们也没告诉你们就先定了房间,先将就一天,明天再带你们去医院。一路上够累的,吃点嘛,好好歇歇。”一个戴鸭舍帽黑脸膛四十岁样子的男人在说。另外还有两个看样子是他兄弟的男人。
大哥大嫂始终坚持要先看庆生,然后再说别的。从一见面,便觉得他们几个人的脸色不对,似乎总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都坐下。”还是那个戴鸭舍帽的男人。沉默。我已无法控制住周身的抖动——与庆生相处两年来从未这样过。
“小宁,他——人已经不行了。”
泪,随话而落。他一直在说,说到很晚。我只记得是因为洗澡,整个人被水泵抽进了胶管,一条腿当时就被叶轮搅断了……天啊,怎么会这样?!哪怕没了一条腿,只要是活着,也不至于让我和囡囡没有着落呀。二十三岁,你才。就这么走了。怨不得父母,虽然当初硬拆散了我与你,可毕竟是我自己走上宁庆生家接亲的汽车的。
回家!庆生临死前只说了这两个字。庆生啊,你是否感知得到我们已到了你身边?孤独的魂是否能飘到家中?几百里路,你要走多久?我真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你。哪怕困苦,我也高兴。人,就这么没了。
庆生的后事都是那个戴鸭舌帽的安排的。我在火化前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么安祥,分明是睡着了;脸上再没有了胡茬,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嘴巴为什么闭不上?你的话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会有一天在梦中告诉我。我的庆生啊,你才听囡囡喊过你几声爸爸?你是那么疼她,你从未嫌弃过我头胎为你生了个女孩。
去,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回,却成了个黑黑的匣子,冰冷如同这早春不愿退去的寒意。
浑浑噩噩,在那个炎热的季节。婆婆的头发已近于全白,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片棉田里了。
满地黄叶时节,我仍没再拿起针线。绣帕子的心情随着庆生的消失已不复存在。
庭爱、铃子时常来看我,每次都给囡囡捎些小食品。囡囡已经可以清楚地喊出她认识的每个人。也许只有囡囡还能让每天劳累后的婆婆笑一笑。
婆婆即使在家也从不闲着,这才刚入秋,便忙着给囡囡准备棉袄棉裤了。
那天我去干什么?哦,是去喊村南头的二叔过来帮婆婆拉秫秸。过十字街时,无意间瞥见了你,你站在人群中真的与众不同。我几步便跨过十字街,像逃避一种温疫,拐进了胡同,不想在你的视线中消失。
那晚我很晚才睡。你是单单为了忙大秋才回来的吗?都说你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只一个,是真的吗?像你这样的年龄早该成家了,这次回来是不是成亲的?很长时间以来你在我心里已没了位置,为什么那晚让我久久不能入睡的会是你?十七岁的一切,至今回想起来还让我浑身发颤。你的到来勾起了那么多沉睡已久的记忆。不,不能了!囡囡翻了个身,婆婆乖了她两下。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
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是在爸爸告诉我将与宁庆生定亲的当晚,我向家里公开了与你的关系,我早已想到了父母会是什么态度。妈妈除了叹息啥都不能左右。妈妈知道我的心情,但只能说:“我与你爸过了这么多年不也挺好的。”好什么,挨得打还少吗!我懒得讲一个字。就因为你家门户小,就因为已死去的公公与我爸爸是磕头兄弟。多么可笑,在这样的时代中谁会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能怪自己软弱。与你的约会仅仅维持了一个月。之后,我便成了宁庆生的媳妇儿。
与你的最后的约会,你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走了。”很平静。问你去哪,你摇摇头;问你去多久,你摇摇头;问你是否怪我,你还是摇摇头。要分手的时候我好久才松开紧握你的手。之后,嘴唇便被你咬破。打那起便再也没了你的音信。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
已感觉到秋风的凉。即使在这收获季节我也感觉不到喜悦,已二十几天没听到你的消息,是不是又走啦?到底定下了哪家的女孩?而又有谁家的女孩现在还未出门子?她真有福气。
庭爱来了。她的到来如同把写满关于你的消息的书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想想也真有意思,庭爱进门后先是哄囡囡玩儿好半天才说到帕子:“青姐,有人托我要块帕子。”
“打你姐夫出事后,我就没绣过,今后也不会再绣了。”
“人家说了,旧的也行,但必须是你用过的。”
“谁要我的帕子?”我才警醒过来,看着庭爱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到了你。
“我表哥,杜——春——林!”
“我就知道是他。”
“也就是他,我乐意跑这趟腿,换了别人他想都甭想!”
“你告诉他,我这新的旧的都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我怎么跟他说?”
“那是你的事儿。”
“青青姐,今天回娘家吧?”
“不回!就说你们是亲戚吧,也用不着你这么为他操心!快成家的人了,还来招惹我干什么?再说了,在外边呆了这么多年啥样的帕子没见过?我绣的又土又侉,不配带在他身上。”这么说着,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要是庆生在,哪会有这样的段子!
“青青姐,你别多想,我表哥就是怕你不高兴怕有人说你闲话才让我来的,他跟老板请了一个月的假,说是回来忙大秋,眼下还有十天的工夫,他再见不着你,恐怕连活都得辞喽。”庭爱一副焦急的样子。“
“我可不明白了,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辞不辞活,应该牵扯不上我吧?”
“哎呀,他怎么想的,只有他亲自说了你才明白,他让我告诉你:今天晚饭后八点他在老地方等你。他说要是见不到你,他会等你一宿。”
“你看我出得去吗?她奶奶吃完饭后就得眯盹一两个钟头,囡囡不到十点不睡觉。”
“所以你得回娘家呀,你姨姥姥来啦,你就说你姨姥姥想囡囡啦。”
“你别说了,让我想想。”我心里很乱,总感觉与你相见对不住庆生,庆生死去还不到半年啊。
“这就四点了,你得快拿主意。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听你们的好消息。”
“你就胡说吧,让他白等!”
“我错了还不行吗?”庭爱嘟着小嘴,一幅洋娃娃的样子。
终于跟婆婆说起回娘家的事,——也许从庭爱进门时,我的心便已经对不住庆生了。
从村南头婆婆家到西头娘家得走十分钟,而你我两家仅一墙之隔。果真是姨姥姥来了。
老地方是村子北洼铁路桥下。原来那里是条河,七八年前便已干涸。如今尽是荒草。上学的时候常与伙伴们去那里玩耍。至今还保留着与你一起照得相片,当然相片上还有铃子——同学兼好朋友。后来铃子常说的不该当我们的电灯泡,就是指这张照片。
从家里到北洼得经过一条果林间的小路,黑天没日的,你可真会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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