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唐 (1)

情感故事 2007-6-13 17:24
一枚皎月如铜,悬在长安宫的上空。
  云月隐层阙,风烟出绮疏。夜凉如水,薄寒袭人。触足成冰的凛冽从御道染上她的裸露的双足。八面来风,每一缕都钻入她单薄的睡裙,寒透她同样单薄的身子。披散的发随着寒风掩在脸上,叫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有手盏的宫灯在夜色中如扑闪的萤火。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耳边的风声混合在一起,口中有股腥甜之气叫她几乎作呕,但她唯有奔跑。
  否则,在这样一个时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长安攻陷了。荷香哭红了眼睛。
  是谁?李密?窦建德?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李世民,晋阳留守李渊的次子。
  长安怎么可能沦陷?绝对不可能。不顾荷香的阻挠奔出寝宫,她要亲眼目睹。但渐渐望见宫门时,父皇的话骤然在耳边响起,战争是一滩无论怎么擦也也擦不掉的黏液,在帝王的锦袍上。
  她的额上添了薄汗,可不得不迈开疲惫的双腿,没有选择。雪白的衣裙,皓皓星空下,如一丝苍茫的月光。她不知道会有什么等待着她,或者是天翻地覆的命运?
  来不及思考,远处有一人一骑猝然投入她的视线。禁军是不能在宫中弛马的,那么来者何人?在这样混乱的夜,是谁飞马来到宫中?是敌是友?缓下步子,她喘息不止,紧紧握住手里的宫灯,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心头的不安。
  月光灿白如银,照得她无处遁形,也让她看见了那是一个肥马轻裘的少年。
  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她看着这匹白马由远及近,未料到会疾疾向她笔直冲来,也根本来不及躲闪,它却在她身前两尺处嘎然止步,千钧一发后对她吐着粗气。这是一匹白蹄乌,父皇的马房中也有这样的宝马。是怎样的主人匹配这一匹良驹?
  抬头寻找答案,终于看清了骑者的样貌。风尘未净的戎装衬着一张意气飞扬的脸庞,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双眉如剑,显出凌厉之气,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从容的霸气,仿佛可以俯视众生。而此时这一湾深潭里却浮动着温柔的笑。
  沉沉的眼透出光芒,如两颗低坠的星,正逼视着自己,灼灼欲燃,那其中包含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所看不懂的火焰。她并不害怕的,生养在帝王之家,她何曾畏惧过?但她的双足却忍不住向后退却。
  你是谁?被掠上马背时,她惊呼出声。
  李世民。他漫不经心地吐出这三个字。那么他可知道她是谁?
  幸会了,出云公主。她睁大惊愕的双眼,看着他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微弱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笑容。一种未曾有过的恐惧在她全身蔓延,而他的双臂正有力的扣住她的腰。
  此时,宫灯坠地,熄灭,天地陷入一片使人疑惑的黑。
                
  李渊立了杨侑为帝,而她仍是公主之尊。一切看起来没有不同,但怎么可能一样?年幼的侄儿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以长安为棋盘,她亦身陷在李渊的棋局中。大批禁军“保护”她,夜以继日,都是陌生的脸孔。宫里的奴仆也替换了大半。整个洛阳皇城弥漫着惶恐的气氛。
  而江都呢?父皇想必知道她的境况了吧?但他远在江都又过得怎样呢?她蹙眉。
  而她没有过多的时间皱眉叹气,今夜将有登基的夜宴。她必须盛装出席,因为李渊特别派人送来了华服,喜气奢华,仿佛象征着他的胜利。而他需要炫耀这种胜利,尤其对她,隋炀帝的爱女。
  到达张灯结彩的兴庆宫时,殿内官员俱齐。她很快就看见了李世民,他被安排在最前列,高大挺拔,目光如炬,如同那夜。
  她昂首阔步,从他身边匆匆掠过。接着她被引向帝位的侧座,众人朝拜。
  扶住侑儿举樽,宴会正式开始。
  先来祝酒的是李渊。此酒以汾河水酿制,甘冽纯净,酒劲微薄,不损肺腑。是臣特为公主而备。一番话体贴周到,宛如忠良。
  紧接在李渊之后的是李世民,只因李渊的三个儿子唯有他身在长安,他肩负攻陷长安的任务。他只浅浅啜一口,没有多余的话,可他的眼睛里却分明藏着千言万语。
  在他的注视下,她缓缓举起金樽。再多的醒,无非是颠沛,且醉死这一回。
  我会保护你。涩涩的酒液滑进口中,她想起那夜李世民送她回寝宫,离开前留下的话。
  他究竟是什么用意?她不敢妄断。他是反臣之子,夺城功臣,她怎敢妄断?一仰头,咽进满嘴苦涩。
  “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回寝殿的路上,她放声吟唱,蹒跚而行,眉目间一片醉色。深一脚,浅一脚,终究管不好自己的一双足,扑倒在花丛中。
  荷香急急搀起她。公主身子弱,不该喝这么些酒。荷香的劝语更像叹息。在她身边,能体恤心疼她的人也只剩下荷香了。
  躺到榻上时,她忽然想起李世民看她纵酒的眼神,那是不是也叫心痛?来不及思索,她跌进梦里,格外香甜。不再无眠。
                
  公主,起来了。荷香把她叫醒时,天地已醒,日上已三竿。
  荷香。一张嘴,宿醉的头痛开始发作。茶。
  公主,临笳馆新作了曲子,请公主去赏曲呢。温茶递到她手边时,荷香兴高采烈的说着。
  让临笳馆的乐手下午到兴庆池,准备好船,我要游湖。轻声吩咐,她知道荷香想让她快活些,而她也不想让荷香失望。
  遣荷香去打水后,她扶着床棂缓缓起身,忽然从衣间抖落出几片褶皱的花瓣,必是昨夜跌在花丛之故。轻轻叹息,她心有不忍,宫中的一草一木,于她,都是有情的。
  公主。荷香突然粗喘着冲进来。李世民在……焚……宫……
  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奔到窗前,只见烟雾升腾,那是乾阳宫的方向。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发生在眼前仍是生生的痛。她急促的吸气,感觉快不能透气。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自小生长的宫室就这样轻易的付之一炬,大隋的命运是否亦如乾阳宫?而她的呢?
  她想起昨夜李渊志得意满的样子。荷香,大隋……难道……真……要……亡?胸口一阵急痛,她只看见荷香焦急的眼神,然后世界如同坠入黑夜,失去亮度。
                
  公主,尚书令命人送来高丽贡参。
  又是李世民,自她卧病,他每日遣人送来补品珍玩,却从未现身。那一日她发病,李世民闻讯赶来,在她昏厥的两个时辰中,陪伴在侧,寸步未离。待她醒来时却匆忙离去,临行前还嘱托荷香要细心照顾。
  他的心意,到了今日,她何尝不明白?
  只是他们绝无可能。撇开他的身份,他已是有家室的男子。贤淑,善良,柔情,坚毅,每个人都是这样称赞他的妻子长孙无垢。而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来招惹她的情意?
  或者在他看来,她只是个被软禁的公主,一个可以任他掠夺的女子。她不愿去想,只能闭目休神,何苦自固?
                
  一株株月月红有胭脂色的脸庞,御花园中总有早来的春天。草秀故春色,梅艳昔年妆。而江南的春天何如?父皇可有赏春?尤记那年冬天,御花园中花谢碟杳,父皇叹息不已。宫妃们为取悦父皇,特制了绢花绑在树梢,顿时满园春回。她和父皇在园中设百花宴,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哪知当时民间却是饥灾连年。
  后来听说,焚宫当日,李世民见宫廷巍峨,曾说:如此奢侈纵欲,怎能不亡?
  难道父皇真的辜负了天下百姓?但之于她,他无疑是一个好父亲,母亲早故,父皇却不让其他嫔妃教养她,只因他怕她们刻薄了她。因而从小父皇育她成长,教她做人。连乳娘都劝父皇不要对她太过娇宠,他却一笑置之:我的女儿宠坏了又如何?因而父皇是她唯一至亲之人,愿上苍保佑江都平安无事。跪向江都的方向,她每日虔诚许愿。
                
  睁开眼,屋梁上悬着一盏盏莲灯,这是自小体弱的她最常见的风景。往日卧病,父皇总会抽空伴在榻旁,教她诗书,讲述他年轻时驰骋沙场的往事,以及她美丽而早逝的母亲。开运河,征辽东,那是父皇的天子野心,却不料反误了他的帝王人生。
  而今而后,又有谁能在她蒙昧醒来之际,抚着她的额发,低唤着吉儿。父皇,她呼喊,可是再无人能应答,而您走时可曾如此痛苦地呼唤吉儿?您不是说此次南巡会尽快归来,然而两年您都没能完成诺言,您已身困江都。可是吉儿仍然盼您实现诺言,但您却死在自己最宠信的大臣手中。一条黄绸腰带就这样了结您的一生,您必死不瞑目。
  宇文化吉谋反,你父皇……李世民今日意外前来,竟是为了捎传这痛苦的音信。他还带来了江都的宫人,皇上生前,酒醒之际,常揽镜自顾,叹息:好头颅,不知谁来砍它?朕不惧死,只放心不下我那可怜的吉儿。
  她在李世民急步上前的臂挽中昏迷,眼角有拭不干的泪。
  公主。醒来时仍是荷香隐隐带泣的声音,再没有父皇温柔唤她的音调。
  荷香,让其他人都下去。她听见自己沙哑虚弱的声音,看见憔悴不堪的李世民。转过身,不愿看他,所有关于父皇死讯的回忆都叫她痛不欲生。
  她听见众人离去的脚步声,一下子整个寝宫恢复安静,连泪水也安安静静地流着。
  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见窗前有一只杜鹃,辛苦地咳血。
                
  死亡如同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父皇走了,仿佛带走了她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她知道自己的世界迟早要崩塌,却没料到会这么快。
  轻抚着怀中的孩子,他沉睡的面容里犹有泪痕和惊惧。数日前,人们唤他杨恭帝,而今却已是阶下囚,等待命运的发落。而他不过是她可怜而无知的侄儿。
  公主,李渊派了禁卫军往这边来了。面对死亡,荷香毕竟也是不知所措的,是她连累了她。
  荷香,开殿门。长安沦陷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无法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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