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前站了很久,看门上方的字,觉得世界陌生,忍住不回头,不知来路的尽端,可仍有人等自己,白色衣衫,淡淡的站定,曾让她如五雷轰顶。
突如其来的黑暗,酒吧光线恍惚黯淡,惊天动地群魔乱舞,个个像戴着京剧脸谱,一派色彩斑斓。一门之隔,别有洞天,这里与世界远远的分开。雨禁不住笑了笑,身后白光顿敛犹如进入时光隧道,恍然间竟仿佛16岁的自己从这门里踏出去,只几分钟后回来,一切照旧。轻轻就把6年的时光甩在外面。时间永恒地凝住,醉生梦死的人,生老病死与他们无干。
——他们说曾经沧海的人,不再有眼泪。——
想不到今天旧地重游。
抬头远远看了看吧台,高脚凳上几个女人,背对人群,沉着地慢慢啜着酒,幽雅,性感。熟练钓金龟的架势。有种女人,像冰箱里冷冻的鱼,永远在那里,永远新鲜,身经百战,练就金刚不坏之灵魂。而身体,却会在一夜间苍老。透支红颜。雨犹豫着,不能确定在那几个模糊的背影中,可有明,而面前这些团团济济的肉,让她心生怯意。
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经常在这里玩的人都知道要把手机调成震动,铃声落地就像滴水进海。“雨,我在吧台最左的位子上。”雨暗暗叹气,屏住呼吸一路挨过去,受尽白眼。
那个女人定定看着雨。黛眉凤眼,金唇艳酒。
“来杯孔雀翎?”
“好。”
“好久不见老朋友。”
“是,你依旧风流,我已经落伍。”
明微微的笑。
“小时侯未曾见你穿过卡通衫和牛仔裤。”
“现在衣橱满满牛仔衣裤。不知道有酒可以叫孔雀翎,我以为是有毒暗器。”
“本质相同。你依旧聪明绝顶。”
杯子清脆地相撞。
“不抽烟?”
“不,谢谢。”
“你客气很多。”
“分别已久。不知以何面目见你,不知你因何原由见我。”
明轻轻侧转过来。幽雅的脖颈挺致的胸盈盈小腰,曲线玲珑波光流转,眼光迷离似笑非笑,缓缓地道:“雨你太过直接,我们5年杳无音训。我原本想象见面会抱头痛哭,连眼泪都准备好,你却只想敷衍摆脱我。你可记得我们自幼相识,我收留你过夜。13岁时一起打架我为你受伤,疤痕还在。”
雨轻轻打断。
“往事提来何用,陈年旧事翻起来,我未必欠你。”
“是,两不相欠是否意味一切抹煞一笔勾销。”
“大家已是两路人。”
“已彻底断绝来往?”
“彻底。”
“和所有人?”
“所有人。”
明垂下眼敛,凝神转动酒杯。十指芊芊,无限性感。好久才说:“我只是想找你叙叙旧,毕竟,多年朋友,并肩风雨。”
灯光忽地一暗,人群极度兴奋,地板簌簌地震动,凄惨尖利的嚎叫声穿透耳膜,神经几几呼崩溃。明桃花一般的脸隐进黑处,只见眼底一抹水光潋滟。
雨一时酸酸地心软。那些似水流年。
“是,22岁了。相识时只几岁,野兽般年龄,做事不计后果。等担负责任的时候,才晓得一辈子是多长久的路途。我现读书,稍后毕业,赚钱不会多,只图安稳。找一个可以相守的人,柴米油盐一生。你看,我老了,不求上进。明,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明抬眼看雨,一言不发。
雨轻轻笑。“22岁的人了,难道你准备和这些16、7岁的孩子继续争天下,别玩了,收山吧。或者,定居这里,我们有照应,买衣做饭生baby,一起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逛遍城市。”
明突然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你快乐吗?”
雨怔了怔,说:“容不得我要与不要,快乐虚无缥缈,我只接受现实。我很满足,这就够了,不想再改变。”
明只是笑,淡淡的沧然。
灯光又一缓,暖过来,轻抒的音乐从地底升起。歇斯底里的人群悄悄安静,各个疲软,摇摇晃晃,目光呆滞,灵魂出窍,徒留了躯壳。
两人各归沉默,听歌手若有若无地唱,——他们说曾经沧海的人,不再有眼泪,问我意若何,苦恨良多……
老老的曲风,沙哑的嗓子,低回婉转。在这种场合,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雨笑,“这个歌手,也是性情中人,定有伤心事,才取了这首曲子。”
隔了一会明答,“谁不曾有伤心事。除非长已,彻底绝弃。”
雨微微变色,再不多说。
雨与明出来的时候,暮色似沉,明微微带醉。不知怎地,雨总觉得明亮亮的眼里,随时会有泪滴下来,仔细看时,却是水汪汪的桃花眼。
两人友好客气地分手,说再见,明知再相见确无意义。纵如花美眷,抵不过似水流年,抵不过流年,何止红颜。
雨转身离去。
听明静静的声音背后响起,“明天我去看望锁锁,你可有话要转告。”
雨顿住,抬头望天,几只倦鸟正返巢,迅疾的冷风扑面而过。
雨说,过去种种,我已经不记得。
又轻轻地道,明,你放过我。
雨,明与锁锁,自幼相识,结伴长大。
东西物品皆不分彼此,同吃同穿,深夜才分开各回各家,早早起来见面。上学放学课上课间,絮絮不休,犹如不能停住的花蝴蝶。同学笑说,幸好都是女孩子,若有一个是男生,怎么得了,不三败俱伤才怪。三人也不为意,嬉笑说,那就分大小,二女共侍一夫君。常常买了一般的衣裳鞋子,留统一的学生头,令人眼花缭乱,时有叫错,三个就得意地笑。实际上,三个都各有特点,只是外表骗了人。渐渐长大,更是分明。细细看来,尤以锁锁的姿色出众,白白俏俏的尖尖脸,不修而整的眉淡淡隐入鬓角,水泠泠的眼,白地黑籽,几缕明媚的忧伤,凝神望人,欲语还休,凭空的就有风情万种。小小11、2岁的孩子,就有男生无数倾慕。明家世优越,脾气稍稍娇纵,却有一身豪爽磊落的义气。而雨永远沉稳,淡淡的笑,猜不透心思,并不见怎样用功,课业出奇地好,几个人的难题作业常常一手包办,练就独门书法。
不知不觉上了初中。
气氛渐渐凝重。
凡是漂亮的人物必不会有普通的一生。锁锁年纪小小心思不小,已会利用美貌骗人来指使,男生忙前忙后甲来乙走团团地转。明与雨坏坏地骂她交际花,说她骗财骗色,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等有一天人老珠黄名誉扫地无人要。然后大家笑。人老珠黄,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外星上的事,只在大屏幕遥遥看个影子。依旧玩玩耍耍,渐有名气,约玩的人多起来,流光异彩的节目,直至深夜归家。
锁锁说,她毕生愿望是攒足了钱,买一所大房子,供养守寡的老妈。每每说起这话,大家就沉默。困窘的家境是锁锁眼底那抹忧伤的来源,雨和明都看过锁锁又黑又瘦的妈妈,大热天摆路摊,汗如雨下。彼时锁锁远远站在路边,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碎掉。雨想把那些碎裂的眼泪拾起来粘好,伸手接泪的时候觉得锁锁的脸冰冰凉,心也跟着寸寸的升起寒意。后来明就总是带了双份的午饭,学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费用,也代锁锁交付。雨不知道锁锁接受这些馈赠时心情如何,虽说大家亲同姐妹。雨直觉锁锁不开心,人越大越漂亮眼底的忧伤也越重,看去暗影重重浓浓郁郁如一片无人知的森林。明说锁锁像一个忧伤的睡美人,每天朦朦胧胧,等待一个王子将她唤醒。雨和锁锁被明诗人般口气逗笑。
锁锁的约档越来越多,美丽女子的计划不外如此,吊个金龟婿,走条省时省力的捷径。每天花枝招展带着瘪塌塌的书包到教室报个到就一天不见人影,课业堆积如山,全权交给雨打理。雨劝,还没开口,就被她眼神镇住。锁锁可怜无比地说,我都15了,我的时间不多。孩子眼里,人到了20就老的不想话,不知怎么再活。
雨埋在书堆里沉默,咬牙做无数的数学题。有时候抬起头看外面阳光灿烂,脸上也没有表情。雨想自己也15了。
雨只上数学课,其他的课目统统逃掉,和校里校外的混混结识。学校初始同她苦口婆心的谈,声色俱厉地找家长。雨沉着地不开口,听说找家长就莫名其妙地笑,面容诡异稍显恶毒。老师楞住,一个孩子,15岁的孩子,会有那样的神色。
雨自己都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同学中叛逆的事无外谁谁离家出走与谁谁勾结,雨却早早见妈妈离家出走。
爸妈吵架是多年的事,吵到最后成生活的一部分,犹如穿衣吃饭睡觉,不可分割,雨习以为常。可以一边听碗碟的碎裂声,一边做完作业。
雨难以理解的是妈妈的出走。雨觉得她出走的方式很奇特。吵完架斗过口后他们如同什么都没发生,吃饭睡觉,风平浪静。然后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雨睁开眼,会发现妈妈毫无预兆地不见影踪。犹如吃了一记闷棍,突如其来,而声音还憋在喉咙里。心就被一把摘了去,能看到胸腔里空空如也,然后缓缓地有疼痛的感觉蔓过来,四肢百骸,渐渐让人窒息 .雨看到狼狈不堪的爸爸,愧疚地望着女儿的眼神。他们默默地生活,不动声色等待。雨每天等班车,看班车的门开开合合。人流汹涌。翻那些报刊杂志,注意寻人启示,电视上有寻尸启示的时候,雨就静静地看,原来世界上每天每刻,有人离开。这样疲惫不堪度日如年与绝望遥遥对抗。直到妈妈奇迹般在某一天又出现。雨和爸爸什么都不问。后来雨在清晨的时候总有掉入深渊的噩梦,手里什么都抓不住,心底空荡荡,风穿刺过身体,血液冻僵,挣扎醒过来,好久才恢复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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