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色的阳光照着青黛色的大山,照着黑白分明的老屋,照着古色古香的老巷。和西边的太阳遥遥相对的是东山顶上的一轮圆月,银白银白的,像一个刚刚经历过阵痛的产妇那失去血色的脸。
炊烟屋顶上袅袅上升,积聚在一起,又慢慢地在暮色渐浓的天空中氤氲开来,像一瓶墨汁泼进了水中。鸟儿从如丝如缕般的烟雾中穿过,是那种排着队一起飞翔的雁儿,巢儿似乎还很远,它们飞得很急。
几天来的昼伏夜行,海马又累又饿。他经过的溪边,有个女子在洗萝卜。望着那水淋淋的红萝卜,海马的眼神变得直勾勾的。
“请问,你……能给我一个胡萝卜吗?”海马问道,声音轻得不像是个男人。
正在洗萝卜的女子转过身来,海马看到的是一张清秀而又生动的脸。那是一张少女的脸,脸上写满了天真和单纯。少女黝黑的双眸打量着他,腮边挂着红樱桃般的笑容。海马惊呆了,面对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他觉得自己不配。
“给!”少女只说了一个字,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
他接过少女递过来的胡萝卜,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那声音很脆,也很响,少女笑了起来,双手捂着嘴,满脸绯红。
“你像个犯人,刚从饿牢里跑出来!”少女开心地说。
海马大吃一惊,萝卜梗在嘴里,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就是像。”她还是笑着。
海马摇摇头,告诉她说,他是画家,从省城到徽州来写生的。
“我猜也是。我们这里每年都有许多山外的人来写生,今年你是头一个。呃,你的画夹呢?”
海马说,路上丢了。不光丢了画夹,还丢了证件、丢了钱。
“走,上我家去吧,到了徽州,身无分文的人不会让你冻着饿着,躺在露天里的。”
海马很是感激,说来之前就听人说,徽州的山好水好,人更好。
“那是当然。”少女回眸一笑,收拾好溪边的竹篮,招呼他说:“走吧,我家开着旅社。”
少女伸手一指,溪的对岸,已经有个身穿月白色褂子的女人在招呼着了。少女甜甜地应着,告诉他说:“那是我娘!”
海马觉得徽州人说这个娘字的时候,鼻音很重,这样听着格外的亲切。
徽州女人和她的女儿开的这个小旅社名叫“溪缘旅社”。那天晚上,他就在这旅社里住下了。很快,海马知道了少女的名字:花椒。花椒的母亲做了好几个菜,都是山里的土菜,还摆上了一壶热过的米酒,桌子上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味。花椒的母亲说,这旅社名字是一个来徽州写生的画家起的。
海马望着桌上的酒和菜,不敢下箸,将目光移到花椒母亲的脸上:“大娘,我……身上没钱!”
“傻孩子,你是我家今年来的头一个客人,按照我们这地方的规矩,是不收钱的。”
海马风扫残云般地将一桌山里的土菜吃完,抬起头时,看到的是花椒忽闪忽闪的黑眼睛,还有花椒的母亲那慈爱的如同母亲般的眼神。
月亮上来了,就挂在花椒家门口的山梁上。银白的月亮这时候红了,是那种血似的红,里面印着黑色山梁的一角,那么鲜明、那么真实。潺潺的小溪从花椒家的门口流过,从高高的、长长的人字形的河埠头望下去,月亮下的溪水宛如流淌着的鲜红的碎玉。花椒的母亲说,这溪也是有名字的,叫女儿河,它从大山深处流过来,直流进新安江。古时候的徽州人,就是沿着这条小溪顺流而下,到新安江搭船去外面的世界谋生,成了有名的徽商。
那天晚上,海马住在“徽州旅社”一张洁净、绵软的小床上。新洗过的床单散发着清雅的香草气息,靠床的小窗户上挂着一块紫红色的旧布,算是窗帘。海马掀开窗帘,早春的晚风带着一股山里特有的清新气息吹了进来。红色的月亮悬在窗外的枣树上,仿佛就要从树干上掉下来似的。
花椒像一只快乐的鸟儿,看不见她扇着翅膀,只听到她的脚步声和甜着嗓子喊“娘”。海马出生不久母亲就死了,他没有见过娘,也没有喊过娘,在他的家乡,称呼母亲叫妈。花椒一会儿送来开水,一会儿拿来茶叶,一会儿又送来一本书。每到这个小房间来刚一会儿,她的母亲就会唤她。花椒左一声“娘”、右一声“娘”地答应着,语气由开心、撒娇而变得厌烦了。
大山里早春的夜晚,静得让人总想做点什么。
土窗的外面,仿佛能听到绿叶拱出苞蕾的气息,仿佛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花椒最后一次推开小房间的门,踮着脚尖闪身进来的时候,“娘”没有再叫她。她调皮地冲着海马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坐在她先前送来的炭火边上,压低着声音,非得要海马跟他讲城市里的事情。
“城市里那么多的汽车,为什么不撞角打架啊?”
“城市里那么多的高楼大屋,造得都是一模一样,屋子里的人出去了怎么认得回家啊?”
“有人说,城市里的人吃饭和上厕所都是在一个地方,是真的吗?”
“在城市里,真的能看到外国人吗?他们都是红头发、蓝眼睛?”
……
花椒双手托着脸腮,闪着黑眼睛望着海马,旺旺的炭火将她的半边脸颊映得通红,十分的好看。
海马回答着她的问题,花椒羡慕地说:“做一个城里人,真好。”海马说,城市里虽然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却也有许多让人烦恼的地方:抢劫、诈骗、吸毒、等等,他说,还是山里好,呆在徽州这样的地方,人活到一百岁,也不会老。
花椒听了,咯咯地笑起来。母亲房间里咳嗽了两声,花椒嘘了一下,示意海马别出声。窗外,山雀发出最后一声啁秋,也睡去了,红红的月亮从那棵老枣树下面的树丫杈往上爬着,只有女儿河中的流水依然不知疲倦地吟唱着,溪水上面泛起了一片迷蒙的白雾。
后来,花椒伏在海马的床沿上睡着了,睡得很香。
望着这个单纯可爱的山里少女熟睡的样子,海马心想,要是她知道我是个犯人,又是从监狱中逃跑出来的,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花椒是被吓醒的,她做了一个梦,吓得一下子搂住了海马的脖子,一个劲地喊道:“我怕,我好怕!”海马也紧紧地搂着花椒,安慰着她。花椒瑟瑟发抖,她说,她梦见一条又粗又长的蟒蛇在追着她,然后缠住了她,她喊着,叫着,没有人帮她。
母亲房间里的灯亮了,又灭了。
花椒站起身来,捋了捋刘海,离开海马的房间,刚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夜莺的叫声,她浑身一颤,扑到海马的身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海马闻着花椒身上那迷人的芳香,感受着一个青春蓬勃的少女胸脯的起伏耸动,如同走进了一片春天的花海。花椒再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两人相拥而卧,共同感受着生命的春天那一份突然到来的甜蜜。这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甜蜜,让人觉得痛苦和震颤的甜蜜。花椒觉得在这个初春的夜晚,自己是一朵含苞的山花,突然遇到了一阵清新的雨露,粉红色的花瓣在这甜蜜的雨露里一瓣一瓣地伸展开来,直到将自己最美丽的花蕊呈现在醉人的春风里。
红色的月亮挂上枣树最高的枝头以后,好像就不再移动了,朦胧的月辉照进窗来,落在床上熟睡的花椒的脸上。天快要亮的时候,花椒醒了,黝黑的双眼静静地望着身边的海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如同美人蕉上的水珠一般滚落到枕头上。
“花椒,我……”海马揪着自己的头发,觉得自己朝着一个可怕的深渊又迈近了一步。
“你别说,什么也别说。我愿意,我高兴!”花椒又一次紧紧地搂住了海马,生怕他飞走似的。
可是,海马是真的要走了,在这个红月亮挂在窗外的夜晚,他拥有了一个清纯如水的姑娘,他的久违了的良知也仿佛是经过隆冬、到了惊蛰的草芽,一下子复苏了,他要重新回到监狱去,彻底洗刷自己的罪恶;但是,在花椒面前,他只能说,他要回到省城去,重新置办自己的画笔、颜料和画框。
“你走了,还回来吗?”花椒幽幽地问道。
“当然。”海马说,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你是画画的,给我画一张画吧。”
海马一惊,面对花椒那双清澈的眼眸,他觉得是无法拒绝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画家。“没有画笔,怎么画呢?”
花椒迷人地一笑,从枕头边上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枝眉笔:“这个行吗?”
海马点点头,却又说:“没有纸啊。”
花椒沉默了,不一会儿,她对海马说:“你就画在我的背上,行吗?”
海马一惊。
花椒一笑:“我愿意!”说着,趴在床上。
海马轻轻地掀开被子,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光滑圆润、洁白如玉的少女的脊背。海马拿着眉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面对这纯洁无暇的身体,他真想大哭一场。
“你画呀!”花椒回过脸来,微笑着。
海马的眼泪下来了,握着笔,在她的背上写下一行字:我爱你。
眼泪落在花椒的背上。
太阳出来的时候,海马走了。花椒站在女儿河边,默默地望着他。海马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徽州人,或者说,他的灵魂已经留在了徽州。
回到省城,海马主动到监狱自首。十年以后,海马刑满释放,他没有去徽州。他觉得只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画家以后,才有资格重新踏上徽州那片土地。又过了十五年,海马如愿以偿,成了一位大画家。
于是,在一个春天里,他又来到了徽州。老屋依旧,物是人非,花椒母女俩已经不知去处。海马多方打听,也没有能找到她们的下落。从那以后,每年早春时节,海马都要来一趟徽州,伫立在早春的和风山水之间,凭吊自己那份青春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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