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抛进黑色转椅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在办公桌上搜寻,直到我看见一张银灰色的长方形卡片。精致的卡片上除了一小点的胭脂红和深红色的美术字以外,再无别的装饰,显得简洁而典雅。我的心开始以加速的方式跳动,疼痛的感觉逐渐清晰。
我在心底唤出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所有的记忆恍如前世今生一一在我心头苏醒……
2
与尚昊初识那年我才十九岁。十九岁,本就是一个制造精彩故事的年纪,是个多梦的年纪,可我注定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因为我天生不是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所以即使在美术学院这样充溢着诗情画意的环境里,周末的宿舍渐渐空了,我仍是我,一个人,形影相吊。
生活波澜不惊,我每天穿行于画室与宿舍之间,因为“敬业”,倒也深得老师喜爱。因为画画本就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方式,只有心静下来,才能出好东西,而我恰是安于宁静不喜浮华的女子。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是不是有性格决定其职业在先呢?我想是的。所以当导师告诉我让我去给他一个朋友的孩子当家教时,我先是微微有些意外却是一点也不吃惊,无疑地,我是他最好的人选。
那时的我对尚昊一无所知。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穿着一条镶有荷叶边的米色长裙,坐在静静的画室里画一棵稚嫩的小树,它的叶片是透明的浅浅的黄绿,有娇柔的叶芽,像个羞涩的孩子,为什么它不迅速长出来呢?我不得而知,只是毫无缘故又有些神经质的充满了疑问。画室外开满了黄灿灿的野菊,透过白色的窗子我看到了它们蓬勃的生机,令人惬意。就在那个下午,导师推开了画室的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高而纤瘦的男孩。呀,我的导师居然没有通知我!我在心底惊呼,同时注意到我太过孩子气的打扮。身为人师,至少我应该束起长发,再穿件象样的牛仔裤的。
我完全没有预感,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对我有着怎样的重要意义。即使是在七年后的今天,我仍然疑惑那只是自己梦中的一个场景或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只是由于时时的回味才变得神秘而诗意了。现实和虚幻之间,有时会由于太频繁的想念而变得界线模糊,然后逐渐重叠,混为一谈。
3
与房地产商的洽谈很辛苦。我承认他们的楼盘无论从设计还是地段都很占优势,所以对广告宣传的高要求也无可厚非,可是他方洽谈人除了给我们一大摞或许根本用不着的资料和数据、图表外,就板着脸孔要听我们的构想。组长询问的一系列关于广告风格、基调上的要求,都遭到了毫不客气、不留余地的反问。在初步分析了楼盘的优势和劣势后,才思敏捷的组长恰到好处地说了几点建议,却再次遭到了拒绝和反对。纠缠了近三个小时后,我和组长都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对方根本就是一个不懂广告的草包,他没有基本的审美标准,一切都无从谈起。最后,房地产商气冲冲的站起身,用肥胖的手拿起黑色的公文包,扔下一句话:一星期后,给我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案。然后扬长而去。
我和组长面面相觑,没有语言。显然,这是一个棘手的case.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倒在软椅上。组长递给我一杯热水,越朵,去哪吃饭?
我把头轻靠在他肩上,承华,我累。
那一点胭脂红分明就是一颗朱砂痣。它同时长在我拿画笔的小拇指和尚昊的画展邀请函中,如一团无声无息燃烧过的火焰同时在两颗心里留下的烙印,不可触摸呀,它灼痛了我的双眼。让我虚弱和疲惫。
4
我仔细观察这个高我许多的男孩。他瘦,苍白,头发泛黄,缺乏光泽,目光平和,没有笑容。画夹和画具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尖微微有些红了,十指修长却略显柔弱,但无可否认,那是一双漂亮的手,很适合绘画。他便这样伫立在我面前,有些怯怯的羞涩和局促不安。他也同样望着我,然后冲面前穿棉布长裙的小小的我微微点了点头,叫,老师。我无所适从,不自然地拽拽裙子,微笑,算是默许也算是回答。
我的学生尚昊比我小一岁,他的十七岁是在白色病房里度过的,整整一年面对的是苍白的墙壁和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所以他爱上了窗子。
你知道吗?天晴的日子,太阳像一个披着金色薄纱的女孩,她垂怜病房中可怜的孩子,就在窗外看着我,她看着我,我看不见她健康明亮的脸庞,但我可以看见她来时薄纱一寸一寸地飘进来,她走时薄纱一寸一寸地抽离开。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人在期待我康复,然后健康地站在阳光下,一如被她裹在温香的轻纱中。尚昊喃喃地跟我说,又仿若自言自语。
我相信他每一句美丽而柔软的语句,我否认那些阳光和那一扇窗子仅是产生物理现象的道具。我似乎看见一个男孩,天晴时浮在双唇间若隐若现的浅浅笑容,天阴时藏在眸子里漂浮不定的忧郁眼神。我的心被轻轻牵动。
是阳光医治好了我所有的伤痛。尚昊说。
那一年的时间改变了尚昊预定的人生轨迹,让他的父母决定将处于尚昊业余爱好的美术提升到了终生事业的崇高地位。然后尚昊遇到了我,注定的吗?那么如果真的有一个人有一双手,握一把长剑操纵着每一人的命运,如果某一天我遇到了他,遇到了那个让尚昊受苦,也让我们相遇的那个人,我会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恶毒的诅咒还是感谢恩赐?
我不知道。
更多的时候,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面对一组静物,安静的移动手中的画笔,任时间一寸一寸如丝绸滑过象牙般地溜走。而我和尚昊分明处在一个非人间的异域空间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窗外金灿灿的野菊泛着耀眼的光泽,如永恒的太阳照耀着我们的画室,我和尚昊都感觉到了安静的温暖。
5
我仿佛耗尽我所有精力和能量去设计地产广告,我翻阅了一摞又一摞设计书,看了不计其数的同行佳作,甚至没时间陪承华吃顿饭、看场电影。可是,全无灵感,我日渐烦躁并且憔悴。
离尚昊的画展还有十天,他怎么样了?
6
窗外的野菊早已凋谢,它们不知不觉地枯萎了,只剩下残败的茎叶在风中颤抖。一系列的变化,我和尚昊浑然不知。
逐渐习惯了有尚昊的陪伴,逐渐发现一个人的画室是多么地空荡,而尚昊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有了微笑的影子和健康的光泽。他问我可不可以不叫我老师。我说那叫我姐姐吧。
我的弟弟尚昊喜欢轻唤我。他的在白色病房里沉积的忧郁敏感和一年病痛遗留的孤独无助,在这个温暖的称呼里找到了寄托和依靠。姐姐,他的声音轻柔而细腻,让人怜惜。我开始真正心疼这个小我一岁却有些早熟的孩子。我的弟弟尚昊,他害怕白色,他需要我温暖的笑容和关爱的眼神。
7
把精心设计的方案交给房地产商后,我和承华都惴惴不安。我们等待着他看完方案。我抿着双唇,异常紧张,不是我对自己的设计没有信心,而是对方的品味让人不敢恭维。承华不时扭头看我,我知道,自己憔悴的面容让他心疼不已。
没想到,房地产商对我的设计大加赞赏,还极其夸张的称我是才女。我终于如释重负,喜笑颜开。承华则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十指交叉,我感觉地到他的喜悦和对我的关爱。
8
尚昊的画进步迅速,这当然不仅源于我细心的指导,更重要的是他本就有扎实的素描底子和色彩静物写生基础,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和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对于一个学美术的人来说这些是不可多得的天赋。他甚至注意到了我右手小拇指上的朱砂痣。
姐姐,那是一颗朱砂痣么?
我说,是啊,难道你以为是颜料点上去的吗?我笑了。知道吗?我的妈妈说,朱砂痣代表一个女子的爱情,若是长在手心是最好的了,爱情尽在掌握之中,可我的朱砂痣却长在手背上,可惜了。我表情黯然。
尚昊饶有兴趣的听完,转身拿起画笔,沾了朱红颜料,在我的手心轻轻一点。别难过了!这不就好了吗?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妹妹。
异样的感觉让我抬起头来,望入他的双眸。我清楚记得,那天阳光灿烂,尚昊穿一件灰色毛衣,背着光,阳光勾出他线条柔和的轮廓,毛绒绒的边在阳光照射下透明而轻盈,熠熠生辉。我看不清他的脸庞,但却明显感觉到有两束温暖的目光正专注地看着我。是的,阳光也透过窗子照在我微仰的脸庞上,有着微微的热度。我的脸庞红润了起来。尚昊就这样看着我,站在仿佛金色薄纱的阳光下,像是来自一个遥远的我永不可及的梦境,或本身就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随时会离开,随时会消失。而我被笼罩在他发出的柔和光芒和温馨气息中,自然而然地被卷入了他的梦,要和他一起离开,一起消失。
9
一切谈妥后,房地产商提议一起吃顿饭,我们愉快的答应了。席间,热心的地产商不断给承华敬酒,什么时候结婚啊?要买房子我给你们优惠啊。承华微微有些醉意,他伸手揽住我的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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