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在一个陌生的春天悄然而逝的,那年我刚好20岁,那年也是她的女儿、我的母亲郁郁而终的第二个年头。
在我从没去过的族里的山头,外婆跟外公合葬的墓碑正正的,立在我未曾数过,班驳的族家坟墓中间。春天的风好冷,夹杂着细密的雨,淋透了我所有的衣服,这是一个阴霾的飘着雨的清晨,站在阴冷的外婆合葬的坟前,我想象着那个70多年前,带着一丝胆怯嫁进族门做了童养媳的女子,也回想着那个拉着我的手给我讲故事的老人。
天地被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只有青衣江水呜咽着,从远方捎来一别千古的悲鸣。
外婆是在12岁那年被母亲送进张家的族门的。离家的那天,寡居多年的母亲沿着不息的青衣江水,把清秀美丽、但早已是哭成泪人的外婆一直送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
孩子去吧,嫁到张家总比在自家挨饿的好。
分离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但那一刻夹杂着太多矛盾和复杂的分离,却更象是耸立江中的石块,撕裂了平静如衣的江水,也撕裂了两个女人的心。
外婆是一个人走着进的张家大门,进去的那天,拜过了婆婆,跟族人打了声招呼,就算是张家的人了,然后是做饭、洗衣。
青衣江畔世代民风淳朴,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的则在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虽然在靠着青衣江的这个小镇上,张家是个大户人家,开了赌场,办了烟馆,但对于外婆所嫁的,这个抱养进张家门的大少爷——外公,还是在养母的冷眼下,过着寄人篱下的简朴生活。
对于刚进们时才12岁的外婆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但却让自己能生出许多感慨的男人。
成亲的第一晚,外婆第一次见到这个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当然那也是外公第一次见到了这个端庄、但带有太多羞涩年轻妻子的晚上。
那一晚,静静的青衣江水成了这对新人最美也是最惨淡的结婚进行曲,没有红烛、没有喜悦,有的更多的却外公阴沉的背影。年轻的外婆没有记下外公的容貌,却在第一个晚上记下了他的背影,但也就是这个身影,却从那一刻起,深深的伴随着这个年轻的女子走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外婆是张家最勤快的媳妇,虽然那一年她只有12岁,但就是这个12岁的苦命女子却挑起了全族人生活的重担。在全族人中,她起的最早,烧火做饭、给婆婆端洗脸水。但那年,当外婆怀上自己第一个孩子时,或许是因为族家后娶进门的婆婆接连竟又生了两个儿子,也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外婆最终还是跟着外公被族人赶出了家门。
带着此时早已有了身孕的妻子,外公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个把自己养大的小镇。沿着平静的青衣江,任由飘飞的苇絮打在自己的身上,他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常年奔流的江水,在对着这对结发夫妻呜咽着、低吟着。
象大部分的嘉州人一样,年轻的外公相信只要自己有一门手艺就不愁没饭吃,于是,在被族门赶出来的第二个年头,一家的新的裁缝店在青衣江另一头,一个小镇的石板街上开业了。
开业的那一天,外婆吃力的挺着大大的肚子,站在外公新开的店牌下,对着那个同样是站在店门外,属于自己的有点憨厚的男人笑着,笑里包容了太多的满足,也包容了一个女人对生活最真诚的渴望,对这个从来就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的年轻女子来说,除了家和孩子,什么都不重要。
那是一个40年代的春天,终于在那个春天,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外公是时隔20年后,病逝在青衣江畔自己的裁缝店里的。那年,外婆才30刚出头,而母亲也不过只是一个2岁的小女孩。
送他走的那天,外婆牵着自己5个年幼的孩子,抽泣着跟在外公的棺材后,没有族人、也没有亲戚前来送行,只有5个不太懂事的孩子跟在母亲身后,体会着人世过早失去父亲、失去至亲之人的悲伤。
青衣江水沉重的呜咽着,呜咽在这个新寡妇人的心里,也呜咽在每一个江水卷起的浪花中,忧伤之思连绵不断。
在此后60多年守侯的岁月中,外婆再也没嫁,尽管前来提亲的人很多,尽管自己有5个孩子需要抚养,但这个倔强而又坚强的女人,还是一个人揽下了一切的所有。
一世的夫妻,谁也没想到能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却只有20年。
20年,太短了。
思念永远是一条可怕的蛀虫,侵蚀了她的容颜,也侵蚀了她的身体,夜夜风急时,是思念最盛时,夹杂着点点的雨点,拍打着窗户也拍打着这颗思念的心。
外婆是在一个陌生的春天悄然而逝的,那年我刚好20岁,那年也是她的女儿、我的母亲郁郁而终的第二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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