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首老歌,名字我已忘了,只记得歌曲的最后一句:邮递马车,我心爱的马车。
我见过邮递员的单车和摩托车,但从没有见过邮递马车。原因很简单,这种工具在我出世之前就早被淘汰了。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的博物馆虽然收藏着古老的青铜编钟,却没有保留一辆邮递马车给我和我的后人们瞻仰。
我曾参观过一座专门反映邮政历史的博物馆,那是在伊朗的首都德黑兰。在那座别具一格的博物馆里,我不但看见了颇有年头的邮递马车,还了解了当年邮途中的各种风险。虽然一辆邮车需四、五个邮递员护送,而且护送的人荷枪实弹,装备得好像去打仗一样,殉职的邮递员还是不少。除了死于与劫匪的枪战,还有车祸等意外事件。
可以想象一封普通的邮件要经过多少磨难,才能最终到达目的地。所以,同样可以想象,当邮递马车来到翘首以盼的人们面前时,他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叹:邮递马车,我心中的马车!如今随着电话、电脑和手机的普及,现在已少有人邮信了。春节也时兴电话拜年,用手机发短信拜年。于是,那些回想起来和写信寄信有关的一些繁琐但不乏温馨的过程,也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被干脆利落地省略掉了。
唯有记忆是顽固的,我回忆起当年给友人写信时,如何在文具店细心地挑选印有心形图案的淡蓝色的信笺,又如何披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来到相隔一条长街的邮局,再精心地挑选一枚美丽的邮票端端正正地贴在信封上,然后轻轻地塞进绿色的邮筒,开始计算它旅行的时间,想象对方收到信件的意外和欣喜……
我曾经有过代人写信的经历。高中毕业我作为知青到农村插队,当地有重男轻女的习俗,村里的女孩子大多没有读过书。有一次,一位女孩子到知青点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让我代笔给她在部队当兵的未婚夫写封信。
“写些什么呢?”我拿起笔认真地问她。对方红了脸,喃喃地说:“随便怎么写,只要热情点就行。”我的脸也刷地涨红了,这不就是写情书吗?那时我还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如何替一个恋爱中的女子向男人诉说衷情。
想了想,就仿照文学作品中的样式,在信的开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亲爱的……”,写了一半,我问她对象叫什么名字,她说不知道学名,叫他“狗子”就行。我犹豫了一会儿,只好照写成“亲爱的狗子”,刚念给她听,后背就被她猛地捶了一拳:“把前面划掉,丑死了!”于是,变成了“狗子———冒号”。
“接下来可以写你想念他吧?”我小心地问。她把大辫子甩了甩:“哼,十年不回来,看我想不想!”这信简直没法往下写了,她见我作难,又笑道任我胡诌。那个年代不能直接写爱情两字,我就套用当时报纸上描述社会主义国家的革命友谊,写了一大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之间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我们的心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之间的革命的战斗友谊,就像同志加兄弟,经得起暴风雨的考验……”这样的豪言壮语。最后,我在信中勉励说“希望你在部队好好工作,争取立功受奖。”她一听又急了“不能让他在部队好好干,提了干部,就嫌弃我了。”
好容易写到了“致以革命的敬礼”,我已憋出一脑门的汗。
信发走的第二天,骑着一辆糊满泥巴的自行车的邮递员刚进村,我就发现胖胖的她悄悄地挤在围上去的人群里,黑色的大眼睛盈满了期待。我扯扯她的衣角:“寄出去的那封信还未走出县城呢。”
从此,代她写信读信便成为我的专利,当我们俩躺在柔软的充满太阳味道的草垛里读着“狗子”错字连篇的回信时,才满17岁的我因为能与一个爱情中的女人分享秘密而激动不己。
如今,她早已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狗子”也当上了乡砖瓦厂的经理。关于“情书”的故事,不知他们是否还会记起?
1992年我去西藏采访,在拉萨市邮政局给报社发完稿件,被两位藏族同胞拉住了,他们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语说,想让我帮助他俩给内地的一位汉族朋友写封信。
从他们的口述中,我了解了一段友谊。两位藏族同胞都是货运司机,在川藏路跑车的时候,遇到了泥石流,当时整个车都埋在了石头烂泥里,是这位汉族司机带领他车上的人将他俩从车上扒出来,这位汉族司机的十个指头都磨的鲜血淋漓。
我趴在邮局的柜台上很快写好了信,又念了一遍给他俩听,他们叮嘱说不要忘了将“扎西德勒”写进去。
写完信,我却没能出邮局的门。因为他们的身后竟排了一长溜的队伍,其中有牧民也有到西藏来打工的农民,大伙以为我干的就是代人写信的营生,弄得人哭笑不得。望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我又重新趴在柜台上,整整写了两个小时的信。
虽然一再申明不收费,但一位在拉萨卖皮货的牧民硬是塞给我一张毛茸茸的旱獭皮,回到武汉后,那张模样看上去有点恐怖的毛皮被我随手塞进了橱柜,便忘在了脑后。
几年后的一天,母亲突然在我房里发出一阵惊叫,我冲进去的时候,母亲仍惊魂未定,说帮我收拾柜子的时候,摸到一个毛茸茸的动物,问是否有黄鼠狼藏在了里面。我说绝不可能,怀疑是她的幻觉,便伸手到柜里摸,真的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还有滑溜溜的身体。霎那间我发出的尖叫要将楼房都震塌了。妹妹拿着扫帚赶来,将那个家伙捅了出来后,也吓了一大跳,那模样大家都不认得。
我这才想起来,它就是我那次在西藏代人写信时收下的礼物。
最令我难忘的一次代人写信的经历,是为一位老人。
那年我刚刚考上大学,有一次寄完信从邮局出来,见一位乡村装束的老太太撑着伞在门口徘徊。她犹犹豫豫地迎过来,“姑娘,你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不能帮我写封信?”我说行。老人跟我进了邮局后,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呜呜地哭起来。她说进城后住在小儿子家,吃穿都不愁,就是写信这事让她发愁。小儿子工作忙,老人每次让他给乡下的老大写封信,他总是推托说让读中学的孙子写,孙子的作文在学校的比赛中还拿奖呢。可孙子似乎比他爸还忙,一封信催了十几次,还是开头的短短一行。再催急了,小孙子就将信纸揉成一团,给她脸色看。“早知道求人这么难,当年就是让教书先生将手打残了,也要念书哪!”老人伸出一对粗糙的手,抽泣道。她告诉我说,小时候她也上过村里的私塾,但没念两天书,就因为教书先生拿木条将手心打肿了,便死活没再去学堂。今天为了求人写信,已在邮局门口转了半晌,却张不开嘴,担心人家反问她有儿孙为何不代劳。
开始写信了,老人靠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生怕漏掉了一句话。她问秋收打了多少麦子,天气好不好,影不影响晒场;问圈里的猪长了多少斤,收购价比往年怎么样;村里的二娃帮助盖房从梁上摔下来。现在骨头接好没有;家里的芦花大公鸡养了好几年,天天报晓挺尽力,老了也别杀它了……
我一字不漏地给老人念了,老人边听边点头,又再三叮嘱让大儿子回信,我在这句话后面附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老人又埋怨说,想让大儿子回封信,更是比登天还难,每次听见邮递员的车铃响,心就怦怦地跳。好容易盼来一封信,她每天都摸出来看,尽管一个字也不认得。摸了无数遍,信纸都磨烂了。
信发走了,老人说该怎么谢你呢?我说今天我要谢谢您,您让我想起了在乡下的姥姥,我也该给她老人家写信了。
据邮政部门统计,如今的信邮业务量相对以前已急剧减少,但是我知道,这世上仍有人在等待着“邮递马车”,他心爱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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