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龖龘

一 渡边博子参加了藤井树逝世三周年的纪念仪式。
藤井先生站在墓碑前讲起儿子生前的点滴时，博子想，如果阿树多留一点时间就好了。三年前的事就像在眼前。当时，她跟藤井树正准备结婚，他参加了一个攀山探险旅程。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后，探险队改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藤井树在一个陡坡处失足坠下悬崖。博子为此受到很深打击。她后来碰上另一个男人——秋叶茂，一个玻璃工匠。他们交往了一年，打算在下个月结婚。但博子仍未从阿树的死中完全恢复过来。她有很多问题想问阿树，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下雪了，仪式也将结束，来宾们都回到坟场的办公室，藤井先生招呼大家喝点酒吃些点心。博子无心应酬，打了个招呼准备先走，藤井先生对她说：“我太太头痛得厉害，可不可以顺便送她回家？”
博子就开车带着藤井太太一起走。路上，藤井太太微笑着对博子说，“我不是真的头痛，我只是想离开那儿，回家去。”博子与她相视一笑。
一会儿，藤井的家到了，这是位于神户的一座普通两层住宅。“你应该经常来看看我们，孩子。”藤井太太坚持要博子进屋坐会。
进了屋内，望着似曾相识的屋内摆设，博子有些伤感，她提出想看看阿树的房间。藤井太太带她进了阿树曾住过的房间。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自从阿树死后，这里还没有人动过。藤井太太从大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给博子，“这是阿树的毕业纪念册，你看看。他小时候脾气有点古怪呢。我去给你煮茶。”她离开了。
博子打开这本发黄的纪念册，翻看一张张阿树十几年前上中学时拍的相片，悲从心中起。那张全班合照依然清晰，博子一下子从四十几位同学中认出了阿树。
最后几页全部画着表格，是阿树用来记载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家庭地址的。博子的手指顺着熟悉的字迹往下找，找到阿树的地址：小樽市二丁目２４号。博子望着地址，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通讯簿把这个地址抄了下来。藤井太太端着茶杯进来，博子问她关于小樽的事，她答道：“小樽约距离这里１００公里，我们以前住在那里，现在旧屋已经拆了，要建高速公路。”
回到家里，博子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深夜，博子坐在桌前，拿出通讯簿，找到阿树的旧地址，她写了一封信——阿树，你好吗？我很好。博子”信封上写着“小樽市二丁目２４号　藤井树收”。
博子第二日把信拿到邮局寄出了。这是一封寄往天国的情书。 二 早晨，藤井树瑟缩在被窝里，还是觉得冷。她患了重感冒。上午１０时，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图书馆上班了，便打了个电话向馆长请假一天。门外传来邮递员的喊声，她穿上最厚的外套勉强下床开门，收到一摞邮件。
藤井树躺在床上看邮件，发现除了爷爷的信以及账单外，还有一封自己的信，来自一个叫渡边博子的，信中写着“阿树，你好吗？我很好。博子。”
家中寂静无声，雪在窗外缓缓飘下，藤井树对着这封信左思右想，可还是记不起自己有个叫渡边博子的亲人或朋友，这真是一封奇怪的信。藤井树觉得这件事很荒谬，但也很有趣，她拿起纸笔回了一封信：“博子，我很好，多谢。只是有点伤风。阿树。” 三 秋叶茂在工场内聚精会神地工作，博子坐在一边，只呆呆地盯着空气。他问她藤井先生和太太还好吧？博子说了声“很好。”便再没言语，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寂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向秋叶茂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你说死去的人会收到活着的人写的信吗？”秋叶茂奇怪地看着她。博子便如实告诉秋叶茂：自己给已死去的阿树写了封信，但他却回信了！秋叶茂拥住博子温柔地说：“你还是忘不掉阿树吗？”
博子拿出阿树的回信，秋叶茂才瞪大了眼睛：“阿树真的在天国里给你写信？”
他们决定给阿树回信，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 藤井树又收到一封信，撕开信封，五小包药掉了出来，信纸上写着：“阿树，给你一些伤风感冒的药。祝你早日康复，博子”。
藤井树真有点忐忑不安。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写来了一封奇怪的信，还免费给她寄药。这个陌生人是谁呢？真是一个谜团，她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好玩了。
藤井树郑重其事写了回信：“博子，多谢你的药，但我真想弄清一些事。你究竟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请你解释一下。阿树” 五 博子和秋叶茂在工场仔细阅读藤井树寄来的信。“嗯，有趣的发展。”
很显然，写信的阿树并不认识博子。事实也本该如此，博子的阿树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不是说那个地址现在已经建成高速公路了吗？难道这个写信的阿树住在公路上？”秋叶茂怀疑地问博子。
“但邮差不会把信派错的。如果收信人不住在那里的话，邮差根本不会派信！”
在日本，每家的姓氏都写在屋外的信箱上。
博子回信：“阿树，你真的是藤井树吗？请给我一点证明，因为我不认为你是我找的阿树。博子” 六 不久，博子收到了藤井树的回信，一起寄来的，还有复印的藤井树的驾驶执照，上面有她的姓名、地址。博子终于相信那跟她通讯的阿树原来真有其人，只不过不是她的男阿树，而是一个女阿树。
“我们去探访女阿树，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件事情。”秋叶茂对博子说。
正好有位在小樽的朋友邀请他去做客，他便带着博子一起去了。 七 神户开出的火车载着博子和秋叶茂到达小樽，途中只花费了一小时。
“二丁目”是个小巷，在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旁，与高速公路成直角。“１９，２０，２１，２２……”数到２２便完了，博子和秋叶茂愣住了，这里哪有２４号？难道是鬼在跟她写信？
“不可能，邮差派了信，２４号一定就在附近。”秋叶茂说。
他步行到公路中央，停下来。他的手在空气中移动，像敲一道虚拟的门：“你好吗，有没有人在家呀？”
“停下来啊，茂！并不好笑。”博子有些生气。
后来他们终于看见二丁目２４号的房子，它就在２２号背后。屋外信箱上“藤井”的字样证明这就是藤井树的家。秋叶茂按了门铃，一个老头把头探出窗外。
“我是找藤井树的。她在家吗？”茂叫道。
“阿树现在不在家，她上医院去了。你们找她有事吗？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用了，谢谢。我们就在外面等。”
博子忽然心里很慌乱，很害怕和女阿树见面。因为见面的话，她的仅存的一点幻想就破灭了，她幻想着她的男阿树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会和她声息相通。
她从手袋拿出纸和笔，写了张纸条放在屋外的信箱：“阿树，我在你的屋外写这封信。我从神户来看你，因为我很好奇你是谁，碰巧你不在家。我找的是藤井树，但这个阿树是男的。我现在要走了。因为我的阿树已经不在世上了，我想我没有勇气跟你见面。请接纳我的道歉。博子”
博子把信放进信箱后，就和秋叶茂离去了。大约五分钟后，一辆的士朝他们驶来。秋叶茂想终于来了辆车，就朝它挥手，但的士没有停下，因为车里已经有了乘客。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开往藤井家的方向。
车里坐着藤井树，她刚从医院拿药回来。
她下车后，的士司机连忙掉转车头向博子和秋叶茂的方向赶去，司机就是这样见缝插针不放过每笔生意。
博子和秋叶茂上车后，的士司机不停从后视镜中观察博子。博子有些别扭，有些恼怒。司机连忙说：“对不起。我刚刚载的一个女乘客，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年纪也差不多。”
秋叶茂竖起双眉：“谁？我？”
“不是，我指你身旁的女士。” 八 当晚，藤井树坐在桌前写信：“博子，真想不到你会来访，让你空跑一趟，很抱歉。我一定尽力帮助你找到你的男阿树。我仔细回忆，依稀记起有个叫阿树的男孩子。他是我的中学同学。也许，他就是你找人的。阿树”
阿树拼命的想找到解谜的线索。她想，让博子混淆她和另一个人的原因就是有人和自己同名同姓。她想啊想，终于想起一个男藤井树，那是她的中学同学。毕竟是十几前的事了，她一时也记不起有关他的事情。但这个线索说不定对博子很重要，便写信告诉她。
博子又去拜访藤井太太。
“对，我好像听阿树说过，他有个女同学和他同名同姓。”藤井太太说。
博子又找出那本纪念册，想找出哪个是女阿树。“她长得像我吗？”博子问藤井太太。
“我没见过她。”藤井太太说。
博子在纪念册上找到了另一个叫藤井树的学生的地址——小樽市西甲里８号。
博子问藤井太太原来住在小樽市的什么地方？老太太想了半天，说：“好像是西甲里８号吧。”
博子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全部。整件事是个巧合，是她自己在毕业纪念册上抄错了地址，把女阿树的地址当成了男阿树的。 九 　　　博子心里生出另一种欲望，她强烈地想知道她的阿树在中学年代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她接着给女阿树写了封信：“阿树，多谢你的回信，它解释了所有事。我要找的就是你的那个男同学阿树。他曾是我的未婚夫。你记得关于他的事吗？也许你能告诉我他十年前是怎样的。博子”
阿树接到博子的信后，沉浸到了回忆中去。她渐渐记起了她的中学时代。她一点一滴在信中向博子提起她想起的中学时光——
刚到中学报到，老师点名时就发生了件趣事。
“星野真弓！”
“在！”
“古市恭子！”
“在！”
“藤井树！”
“在！”“在！”
两个声音同时在课室响起。人们都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同名同姓的一对男女同学。老师微笑道：“第一次有这样的事发生！”
麻烦从那天开始。男阿树和女阿树成为同学们嘲弄的对象。他们会在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栏内写上“阿树，阿树。”，又或者改成“阿树爱阿树”。
男阿树个头不高，相貌平平，亦不很活跃。但有一回他真的发火了。那次选举班主席，其它同学不知怎的预先安排了一切，开了个讨厌的玩笑，使男阿树和女阿树得到一样的票数。宣布结果的同学说：“当选者是……阿树……和阿树！”掌声雷动。女阿树哭了，男阿树却爆发了，他抓着那位宣布选举结果的同学的衣领，把他抵在墙壁上。课室一片混乱，直到老师滨口太太进来制止一切。她要男阿树到学校图书馆去冷静一下。
女阿树每天下课后在校图书馆工作。这件事情发生后，她经常看见男阿树来图书馆看书。
男阿树借一些其它人很少借的书，例如历史和哲学。他还喜欢做一种奇怪的事，在看过的每本书封底的纸袋内放一张卡片。当下一个学生借这本书时，男阿树的名字和还书日期还在这张卡片上。
有一个女孩对男阿树有兴趣。有一天，她请求女阿树帮忙问一下男阿树有无女朋友。女阿树就走到男阿树面前问了他。
“没什么。”男阿树回答。
“那是什么意思？”女阿树又问。
“没有。”他继续看他的书。
女阿树就回去，拉着那女孩子的手，拖她到正在看书的男阿树面前。不久后，女孩子就走了。女阿树想这件事肯定是没什么结果。
那天傍晚，女阿树骑单车回家，一个男子用纸袋蒙住头倚在单车上在路旁等着她。他在纸袋上剪了两个洞露出眼睛。女阿树一眼便看出他是男阿树，正在惊奇，男阿树追上来，不声不响掏出另一个同样的纸袋套在她在头上。女阿树一阵尖叫，男阿树才停下来，匆忙跑了。自此，女阿树有点讨厌这个男阿树。
有一次英文测验。女阿树取回试卷一看，只得了６０分。她细心一看，发现这是男阿树的试卷，于是放学后在单车棚等他，想把卷子换回来。
“噢？怪不得我拿了９５分。”男阿树把女阿树的卷子还给她，又说：“我为什么考得那么差？”他要女阿树帮忙转动他单车的脚踏，他就着忽明忽暗的车灯看着自己的卷子。直到女阿树实在转不动脚踏了，男阿树才和她道别，还把自己的试卷留给她作纪念……
　十几年后再回忆往事，藤井树觉得当时自己觉得很烦恼的事情，现在却感觉是那么愉快和温馨。她忽然想起男阿树的那张英文试卷她还没扔呢。她爬上阁楼，翻了半天，终于在一大捆书里面找到了那张试卷。这次有一个新发现，试卷的背面竟是一个裸女的素描。藤井树禁不住微微一笑，想不到男阿树那时很“恶心”呢，不过，他的绘画功夫看来还是很了得的。 十 博子从藤井树的来信中想象着男阿树的一切，看着他和女阿树的一些故事，她感觉很有趣，但同时又生出另外一种感觉，她很想知道女阿树到底是什么样子。她给藤井树寄去一部即拍即得的照相机，央求她拍几张相片寄来作为纪念，还求她到读过的中学去拍一些校园景色，或许博子可以从中找出男阿树生活过的足迹。
藤井树拍了自己的照片，又来到小樽中学。这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跑道铺了新的路面。她走进教学楼，想看看往日的教室。一个女士朝她走来，正是滨口太太。
“你好，滨口太太，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班的藤井树！”
滨口太太皱着眉：“哪年？”
“１９９０。”
滨口太太闭上眼“奈美，真弓，恭子……阿树，你是１１号，是吗？”她微笑着说。藤井树吓了一跳。她的老师还记得她班上每一个人，连编号也不例外。
“是！很高兴见到你！”滨口太太对她说着学校发生的变化，带她到扩大了的图书馆。馆里添了很多新书，但旧的书仍在，原来一套图书卡还在使用。这令藤井树回忆起她上学时在图书馆的工作。滨口太太召集她的中学生图书管理员们。“小朋友，让我介绍你们的前辈，藤井树。”
当提起她的名字，六个小图书馆管理员开始彼此窃窃私语。
“你真的是藤井树？”其中一人问。
“对，为什么这样问？”
“嗯，我们在图书馆玩寻宝游戏，就是要找出写上藤井树名字的图书卡。有很多旧书的卡上有这个名字。我们现在已找到一百二十本。”
藤井树想男阿树成为了图书馆管理员们游戏中的英雄，她真为他感到骄傲。
“你真的借了那么多书？”又一个小管理员问。
“呀……不……他其实是我的男同学，他跟我同名同姓。”
“是你的男朋友吗？”
阿树的脸红了。女孩子们仍在窃窃私语。
阿树回家后把自己的几张照片和在学校拍的一些照片寄给博子，还写了信：“博子，我上次见你的男阿树是在我父亲的丧礼上。我几个星期没去上课，心中充满悲伤。你的男阿树来找我，他拿着一本白色封面，叫《回忆似水年华》的书。要我替他还给学校图书馆。当我回到学校时，你的男阿树已经不声不响地转了校，走了。有同学告诉我，我不在学校的几天，男阿树曾放了一瓶花在我的课桌上，有同学怪言怪语地问他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时，他愤怒地把花瓶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此后再也没有来学校。这就是我最后知道你的男阿树的消息。阿树”
博子收到信，看着照片上的藤井树，真的和自己长得很像，连发型都是一样的披肩长发，肤色也是同样的白。秋叶茂看着照片也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长得这么相似的人。
博子很伤感，有一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自此，她已确定，她只是女阿树的替代品，她的男阿树爱的是那个女阿树。 十一 博子和秋叶茂来到大熊山，看望男阿树生前的朋友熊山先生，熊山带他们登上缆车饱览美丽的景色。
熊山先生住在大熊山山脚下，跟男阿树一样是个攀山发烧友，他是看着男阿树摔下山去的。他很健硕，很友好，对那天发生的事记忆犹新：“他跌下去后，我尽全力去找他。”
熊山开始高歌：“我的爱随南风而逝……”
“这是你们攀山者常唱的歌？”博子问。这是松田圣子的歌。
“我相信当阿树躺在石下时还唱着这首歌。我听得到。”熊山说。
“也许阿树当时只是想着松田圣子。”博子耸一耸肩。
博子和秋叶茂当晚住在山上的旅馆里。第二天，当太阳升起，两人站在门口看着大熊山，屋和山之间只有茫茫白雪。
“你知道吗？阿树就在我们面前。”秋叶茂说：“何不跟他谈谈？”
“你说什么？”博子问。
秋叶茂用手围成喇叭型放在嘴边，大声叫喊：“藤井树，你……冷……吗？你还……唱着……松田圣子的歌吗？我要……跟博子……结婚呀！好……好……好！”
他回头看博子，“看见了吗？阿树在祝福我们！”
博子微笑，她也想对阿树说些什么。对着雪山，她大喊：“阿树，你好吗？我……很好……我要重新开始生活……”声音传出很远，在山谷里回荡。
博子跪在雪上，泪如雨下，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虽然是流泪，但她感觉内心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在。现在，她可以让男阿树从自己的心中真正离开了。 十二 博子给藤井树回信：“阿树，谢谢你为我所做的所有事情。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因为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其实，阿树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呀。我把你寄来的照片全部还你。这些都是你的回忆，你应该好好保存。博子”
藤井树读着博子的回信时，门铃响了。她向外望，看见小樽中学的图书馆管理员们站在外面。她们看来很兴奋：“我们来给你一些东西。”其中一个女孩给她一本白色封面的书，就是《回忆似水年华》。
“我们最近在寻宝游戏中找到这本书，在里面发现一些东西，也许你想留着。”
藤井树打开书，无声的看着。封底的纸袋里插着一张卡片，上面留着男阿树的笔迹，写着他的姓名和借该书的时间。卡片反面绘有一幅清纯、精细的素描，这是藤井树的脸孔。